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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大頭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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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時鏡]大清宰相厚黑日常(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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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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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18 00:33:37 |只看該作者
第五十章 火中取栗

  周道新的到來,對主人家來說肯定不是什麼愉快的事情。

  可畢竟遠來是客,又怎敢把人掃地出門?

  現在他坐下來,也沒說之前那些駭人的話題了,至於之前跟他同來的許姓文生,早已經坐得遠遠的了。

  周道新是很孤獨的一個人,因為其性情怪癖,所以即便有朋友,也常常很快就被他給逼得沒法兒繼續交朋友。別人都覺得周道新可憐,可周道新偏偏最享受那種看著所有人色變,而自己處之淡然的感覺。

  可是今日,面不改色的人竟然不止自己一個,這可就不怎麼美了。

  他目光從年紀還小的年羹堯臉上掃過去,接著看向了饒有興致的隆科多,最後落到了自己身邊的張廷玉身上。

  周道新笑嘻嘻地端了一杯酒,「我遲來,先乾為敬。」

  說完,一杯酒下肚,咂了咂嘴,似乎覺得這酒的味道不大好。

  年羹堯不大想搭理這個人,只看著這人文文弱弱,不是武夫之屬。他年紀小,只盼著當個將軍,低下頭,自己吃飯吃菜,他淡定得很。

  隆科多之前被年希堯提醒了一下,這會兒顧及著明珠家的顏面,也不搭話。

  最後就剩下一個張廷玉,那周道新看他在旁邊,就輕輕跟他一碰杯:「張二公子好,相逢即是有緣,來喝一杯……」

  張廷玉端著酒杯,聽了這話,其實是不喝也不好。

  他沒拂這周道新的面子,將這杯中酒飲盡,卻還是沒有一句話。

  周圍的席面,在經歷過之前的短暫寂靜之後,又恢復了熱鬧,眾人觥籌交錯,推杯換盞起來。

  張廷瓚那邊有納蘭揆敘等人陪著,多的是人跟他說話,張廷璐跟張廷玉這邊就相對地冷清一些,倒是這二公子三公子都不大在乎,看著沒有任何的異樣。

  「這人到底是誰啊?」

  女客們這邊,李臻兒將筷子一放,看著滿桌雅致的全梅宴,卻是怎麼也吃不下去了。

  納蘭婉容也覺得倒胃口,一招手叫了個丫鬟來,去外面打聽了,才知道是個舉人,叫周道新。

  顧懷袖也坐在這一桌,自然聽見了有關於周道新的事情。

  怎麼覺得,這一個周道新,根本不是那麼簡單的人呢?

  這天底下,但凡是天才,總有那麼一些不被人理解的怪癖。

  顧懷袖覺得,這周道新就很像。

  她反正是高興了,擱下筷子也不說話。

  女客們這邊別彆扭扭地吃完了這一頓,膽子大的還能再動兩筷子,膽子小的卻就乾坐著了。

  中午一場宴席可以說是不歡而散,下午時候眾人就去屋裡下棋或者是玩葉子牌,也有的姑娘喜歡女紅作畫一類,三五成群地湊在一起。

  顧懷袖自然只能跟陳氏、孫連翹等人湊在一起,李臻兒已經跟納蘭婉容直接去了納蘭小姐的香閨,像是有不少的私房話要說。

  「漢家小姐之中,有資格跟納蘭小姐玩在一起的,也只有李臻兒小姐了。若是小姑還在府中,沒有遠嫁,倒是也能湊上去說說話的。不過小姑性子古怪,也不一定願意湊上去。」

  陳氏隨口起了個話頭,言語之中提及的「小姑」,自然是張家那一位唯一的姑娘。

  顧懷袖記得自己在桐城的時候聽說過這一位,似乎是張廷玉的姐姐,早年就已經出閣了。她執意要嫁給一名商人,現在跟著那商人走南闖北,也不知到了哪裡。倒是每隔一段時間,會有平安信傳來。

  張英的這一個女兒,倒是很有骨氣,至少顧懷袖覺得很喜歡。

  她不由問道:「我進了張府也有一些日子了,還沒怎麼聽說大姑的事情呢,大嫂你似乎清楚,不如說說?」

  孫連翹也在一旁跟著,湊了一耳朵上來聽。

  陳氏笑道:「那可也是嬌滴滴的一個美人兒,琴棋書畫樣樣都通,不過就是膽子太大了,太活潑一些。我還記得她執意要嫁給那商人的時候,公公差點氣得請了家法,可到底還是疼著小姑,應允了。小姑遠嫁,再沒回來過,聽說跟著走南闖北地,有時候信從甘肅陝西來,有的時候又從山東來,近的時候在長江頭,遠的時候在長江尾,一年也沒個定數。」

  這種生活,未必不是有滋有味的。

  顧懷袖也跟著顧貞觀四處走過,不過那是自己的父親陪同著,遊山玩水,更不是不歸家。

  想來這一位張家姑娘是瀟灑至極的,這些事情竟然都不顧了。

  作為漢家官小姐,竟然肯委身下嫁給一個商人,還跟著四處走,不可謂是不驚世駭俗了。

  「不知大姑閨名?」

  「名字可好聽著呢。叫望仙,一望而知謫仙,好名字哎……」

  陳氏說著,臉上也多了一抹紅潤,似乎想到什麼開心的事情,「她倒是個少見豁達的人,我瞧著指不定跟二弟妹投緣。」

  顧懷袖倒是沒指望那麼多,總歸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這張望仙再跟自己投緣也是不相干的。

  她倒是又明白了,為什麼張英一家對自己的事情接受度那麼高,只因為張家還有個更出格的姑娘,也難怪張英從不介意,還挺欣賞顧懷袖了。

  她算是明白了一樁疑惑,又已經走到了園子裡。

  陳氏停在一叢梅花樹下,伸手接住片片粉白的梅花,只覺得那梅花瓣碎玉一樣躺在她手心裡,有一種奇異的脆弱感。

  顧懷袖只覺得陳氏站在花裡,那臉色卻比花更白。

  孫連翹安慰地捏了捏她的手,似乎知道顧懷袖心裡在想什麼。

  她們在園子裡逛,卻不知道男客們那邊已經又來了貴客。

  誰也沒想到,大阿哥胤褆竟然一點也不遮掩,大喇喇地就進了明珠府,直接找納蘭揆敘去了。

  雖然明珠是大阿哥黨,可納蘭揆敘作為納蘭家的一枚棋子,卻並不是準備放在大阿哥的身邊的,現在他平白來找納蘭揆敘說話,納蘭揆敘也只能應付了事了。

  好好一個吟梅宴,竟然來了皇宮裡的皇子,這不是敗壞氣氛嗎?

  在這些個天潢貴胄面前,又有幾個人能放開?

  偏偏這一位大阿哥,還是位粗人,不知道什麼吟詩作畫,破壞氣氛得很。

  眾人敢怒不敢言,只敢坐在那裡聽他吹噓自己騎馬射箭多厲害多厲害,一旁的年羹堯早不耐煩,竟然開口道:「大千歲果然這樣厲害嗎?」

  胤褆一直自命不凡,覺得自己是戎馬疆場的料。

  他把納蘭明珠老狐狸的府上,直接當成了自己的府邸,說話儼然一副主人家的姿態。

  他正吹噓得高興呢,怎麼忽然冒出個毛頭小子來,說這樣的話?

  「你又是哪裡來的小子,敢這樣問爺?」

  年希堯只覺得頭大如斗,他上前,戰戰兢兢一躬身:「大千歲莫怪,舍弟年幼猖狂,不知進退,若衝撞了大千歲……」

  「什麼衝撞不衝撞的,如今的小娃娃也真是口氣越來越狂了,到底哪家的?哦,我倒是認出你來了,這不是年侍郎家的大公子嗎?想必這是你弟弟年羹堯了。」

  胤褆眉頭一揚,冷笑了一聲,竟然起身道:「今兒大家都在,我看著天氣也好,不如大家往校場走走,暖和暖和身子?」

  年羹堯年紀不大,哪裡知道什麼叫做禍從口出?

  他一挺胸板:「大千歲是想跟我比比嗎?」

  原本氣氛都還好,雖覺得大千歲來肯定不是那麼簡單的事情,可沒想到年遐齡這二兒子口出狂言真是眼睛都不眨一下的。

  年希堯腸子都悔青了,怎麼就帶了這麼個年輕氣盛的壞事二弟來?

  他希圖開頭挽回大阿哥的意思,可大阿哥主意已定,一擺手道:「今兒本來只是找明珠大人說說話,沒想到要跟你們這些人計較,不過如今連這十多歲的小子都敢在我面前拿喬了,我豈能不扳回自己的臉面?」

  話音剛落,胤褆已經直接轉身走了。

  納蘭揆敘面色鐵青,一揮手叫人去報納蘭明珠。

  納蘭明珠是隻老狐狸,現在太子的地位還很穩固,朝中能與太子相爭的也就是一個大阿哥。他自己就是大阿哥一黨,一直教導大阿哥,要他沉得住氣,暫時不要跟太子正面抗衡。對付太子的事情,要慢慢來。

  剛剛將明日的奏折寫好,明珠心裡也苦。

  現在他已經不如往日受恩寵了,要輔佐大阿哥也有一種心有餘而力不足的感覺。

  納蘭明珠覺得事情不如意,又慢慢覺得當初勇武有餘的大阿哥漸漸變得像個莽夫,憂心忡忡之餘只怕自己站錯了隊。

  原本納蘭容若在世的時候,是安排在皇帝身邊的。

  康熙特別喜歡自己這個兒子,那麼納蘭容若就可以成為理所應當的皇帝一黨,站在皇帝的身邊。到時候不管他納蘭明珠幹出什麼事情來,整個家族也不會出什麼大事。

  可是誰想到納蘭容若英年早逝,絕了他這麼一步好棋。

  現在明珠漸漸覺得跟大阿哥不對付,這一位爺只會壞事,不覺得有什麼好。他轉眼就把納蘭揆敘安排出去,在別的皇子之中物色物色。

  康熙爺現在的身子骨還好,也不知要過多少年才會有新帝登基,這中間的時間長了很容易出變數。

  而明珠想的,就是抓住這個變數。

  他思慮著,想著還是一步步穩紮穩打地來。

  沒料想,這念頭剛剛冒出來,外面奴才就奔進來,報道:「大人,大阿哥來吟梅宴了,跟年侍郎家的二公子槓上,現在往後面校場園子走,揆敘公子叫奴才來請示您一聲。」

  「噹」地一聲響,明珠幾乎眼前一黑,手中一塊黃玉印章直接掉在了硯盤裡,砸得墨汁亂濺!

  「胡鬧!簡直胡鬧!」

  他雖覺出大阿哥是個不成器的,可沒想到竟然有這樣不成器的時候,這是什麼節骨眼啊!大阿哥這蠢貨竟然還往大臣的府裡跑,還這樣明目張膽的!

  明珠真是頭風都要被這一位傻爺給氣出來!

  他使勁兒地敲了桌子,就想要叫人把那一位爺給拉回來,後來想想那不是更露痕跡嗎?

  明珠著了急,他道:「我這就從角門悄悄出去,你只管告訴外面人,說我不在府裡。」

  「啊?那說您在哪兒?」

  府裡的奴才著了急,哪兒有這樣應付的啊?

  明珠急得滿地亂走,他擺擺手:「管不得了,我老覺得這心裡慌,大阿哥即便是沒腦子也不該這樣啊,別是被人給算計了。」

  眼瞧著太陽下山的時候就要到了,冬天黑得早,明珠一想到大阿哥這神來一筆的忽然出現,幾乎亡魂大冒。

  他直接奔出屋去,一面走一面道:「若有人問起,就說我在張英大人府上!」

  好歹張英是太子的先生,現在往張英府上跑總是沒錯的。

  這一回,要算計大阿哥的只能是太子,索額圖一直支持太子,而且把張英化成了自己那邊的人,這個時候明珠就是把禍水往張英家裡引。

  他一直籠絡張英,就怕張英被太子那邊拉攏走了,跟張英之間的關係一直不錯。

  現在大阿哥來得這麼奇怪,明珠憑借自己多年為官的敏銳,知道裡面肯定有陰謀,可再去拆解陰謀已經來不及了。

  明珠只能將計就計。

  話已經吩咐下去了,明珠提著鍛袍前擺就往東角門跑。

  後院裡,大阿哥一箭射出,真真是百步穿楊,贏得了滿堂的喝彩。

  年羹堯捏著那一張弓,一咬牙,卻狠狠將弓扔在地上,顯然是輸了。

  他輸了,年希堯才是擦了擦頭上的冷汗。

  奴才一路悄悄過來,把明珠的意思告訴了納蘭揆敘,納蘭揆敘只覺得事情有問題。他微微咳嗽了一聲,文雅地一拱手,恭維道:「大阿哥真是厲害,百步穿楊,箭法絕世啊!」

  胤褆得意,卻忽然一拍腦門,道:「爺今兒竟然忘了正事,不陪你們這些小娃娃玩了。揆敘,你阿瑪呢?」

  圍觀的張廷瓚唇邊微微掛了一分笑,張廷玉的目光則不動聲色地在幾個人之中徘徊。

  這事情,怎生這樣詭異?

  大阿哥明目張膽來找明珠,若是傳到了皇帝的耳中,像是什麼話?

  這不是自己找死嗎?

  在看到張廷瓚唇邊那隱約笑意的時候,張廷玉覺得自己是明白了。

  果真是有陰謀的……

  胤褆有要緊事要跟納蘭明珠商量,還是件喜事,所以才覺得有些得意忘形。

  他問了之後,納蘭揆敘有些為難起來:「家父不在府中,一直在張英大人的府上,若是您要找的話……」

  張廷瓚頓時一怔,張廷玉也是一怔,他們家跟明珠家根本就是與虎謀皮,何時有這麼親密了?

  還不等人反應過來,大阿哥就有些不耐煩,不悅道:「也不知老狐狸是怎麼想的,你們趕緊著人去張英府裡請,我就在這裡等著。」

  「這……」

  納蘭揆敘簡直急得腦門冒汗,他不如自己哥哥納蘭容若聰明,納蘭明珠走得又急,根本沒交代清楚。任他想破了頭,也不明白這其中的關竅,自然無從提點於大阿哥了。

  時間差不多,眾人散去,張廷玉走出去,正好跟顧懷袖結伴出來。

  他臉色有些不對勁,顧懷袖一見就明白了,她上去握了他的手,壓低聲音道:「怎麼了?」

  張廷玉搖搖頭,臉色有些陰沉,只掃了自己大哥那邊一眼,又想起張英說過的話。

  他也不知應該怎麼跟顧懷袖解釋,索性之前已經說過有關於張廷瓚的事情。

  張廷玉輕輕比了四個手指頭,又換成了二。

  他目光掃的是張廷瓚那邊,現在顧懷袖一琢磨,就有些心驚起來。

  原本比的是一個四,這說的是四阿哥,現在換成了二,莫不是太子?

  可這有些不對啊。

  時間緊急,也想不到那麼多,顧懷袖就已經跟張廷玉一起出了府。

  那邊年羹堯還耷拉著腦袋,被自己哥哥教訓。

  他聽得心煩,索性自己一個勁兒地往前面走,正好跟顧懷袖擦身而過。

  年羹堯年紀小,看著矮,還沒到顧懷袖胸前,他只覺得這一身衣裳眼熟,鬼使神差地一伸手:「你就是那個看見小爺射落鸚鵡的人吧?」

  張廷玉眉頭一皺,眉心之中平白生出幾分煞氣來,只將顧懷袖往身後一拽,淡聲道:「年小公子自重。」

  年羹堯皺眉:「她是你媳婦兒?」

  這人說話也忒無理了。

  顧懷袖也聽得眉頭緊皺,她只躲在張廷玉的背後,卻歎年羹堯未來的下場已經在這時就能窺知了。

  年紀小小,卻不懂得收斂,飛揚跋扈,跟他哥哥年希堯完全沒法兒比。

  張廷玉唇邊浮出幾分冷笑來,瞧見年希堯已經追上來,只對年希堯道:「卻該慶幸小公子箭法不如大阿哥,不然又是一場大禍。」

  冷冰冰丟下這麼一句話,張廷玉卻回身給顧懷袖搭上披風,道:「上車吧。」

  顧懷袖權當沒發生過這事,便一埋頭,踩了小凳子上了馬車。

  後面年羹堯頗不服氣,他瞪著那馬車,對自己哥哥道:「我就是想請她幫我作證,我連鸚鵡都能射落,又怎麼會輸給大阿哥!」

  年希堯簡直恨不能把他這一張臭嘴給縫上,一把拽了他也往馬車裡走,「你這嘴巴,遲早要出潑天的禍事!」

  這話跟剛才的張廷玉說的何其相似?

  年大公子剛剛將自己弟弟攆上車,忽然想起方才張二公子那一句話,平白多了幾分驚心動魄的感覺。

  他連忙上了車,「趕緊駕車走。」

  年府馬車的方向跟眾人不一樣,很快整順好,直接走了。

  顧懷袖這邊剛坐好,要跟張廷玉說話,馬車駛出去,轉過了明珠府東角門,已經在正門處見不到的位置了。

  「今兒到底是——」

  「吁!誰!」

  前面車把式忽然嚇了一跳,只見到一個青綠色的影子撲了上來,一下就從他身邊鑽進了馬車,嚇得連忙拉韁繩。

  顧懷袖也嚇了一跳,張廷玉護住她,將她按在懷裡,鎮定看向這狼狽竄上車的貴人。

  「明珠大人,怎麼……」

  納蘭明珠驚魂未定,滿身的狼狽,給張廷玉比了一個噓聲的手勢,才壓低了嗓門,抖著聲音道:「賢、賢侄,莫、莫出聲,載我這一程,定結草啣環相報!」

  這等江湖上的話都說出來了,張廷玉倒覺得有幾分好笑起來。

  他垂眸,手指輕輕敲了敲,卻轉頭對外面車把式道:「沒事,繼續走吧。」

  張府這三輛車,也沒覺得有什麼異樣。

  明珠方才一直守在東角門,結果遠遠瞥見那邊的來人,嚇得三魂氣魄都要離體,索性正好散了宴。虧得他眼尖,瞧見張家這馬車來,張廷瓚那小子賊精賊精的,聽說這二公子比較平庸,他上來說不定還能忽悠張二公子一番,免了這一場禍事。

  可現在一上來,竟然看見張二公子鎮定自若看著自己,二話沒說就叫車伕繼續趕車,平靜得有些過分了。

  明珠心裡平白生出幾分惴惴不安來,事情順利得出乎自己的意料……

  事出異常必有妖啊……

  明珠喘了幾口氣兒,一把老骨頭都要被方纔的高難度動作給顛散了,他看了張廷玉一眼,莫名其妙地將這一個「妖」字,跟眼前的張二公子聯繫了起來。

  張廷玉施施然道:「看樣子,今兒明珠大人可是欠了小侄一個大大的人情了。」

  他話音剛落,才離開了不遠的明珠府,忽然有一頂轎子落下,裡頭走出來一個人,不是康熙又是誰?

  太子從旁邊走出來,躬身跟康熙一拜:「皇阿瑪,聽聞大哥已經先來賞梅了,現在明珠大人應該在府上,胤礽為皇阿瑪……」

  「不必了,梅園冬色,直接進去瞧就是了。」

  康熙爺擺了擺手,卻是直接笑著走進去了,可那意思怎麼看也都是冷的。

  胤礽後面站了位四阿哥,卻沒跟著進去,而是在接到了太子的手勢之後輕輕一點頭,讓人去查東西角門了。

  顧懷袖這一輛馬車裡,明珠輕輕地將簾子放下來,卻已經又恢復了一臉老狐狸的精明。

  他一捋鬍須,朝著張廷玉一笑:「可不是嘛,大人情嘍。」

  張廷玉也不說話,索性閉著眼睛養神,顧懷袖的臉埋在他胸口,也閉上眼睛。

  雖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不過情況定然凶險,可張廷玉處變不驚,這會兒連呼吸都是穩的,她還有什麼好怕的?

  顧懷袖這樣想著,竟然覺得困了,眼睛一閉,竟然瞌睡了一會兒。

  等到她打了個盹兒醒來,明珠已經不見了,張府到了。

  她一愣:「明……」

  張廷玉手指輕輕往她唇上一壓,眼神裡帶著幾分暗昧:「什麼明?明天早上吃鳳梨酥嗎?」

  「……」

  顧懷袖眨了眨眼,眼珠子一轉,卻道:「今兒那吟梅宴,難吃死了。」

  簾子掀開,天色已經暗下來了,張府門口亮著燈籠,阿德將凳子搬過來,張廷玉先下車,再把顧懷袖給扶下來。

  張廷瓚跟陳氏已經在門口了,他們跟上去,一同進了府。

  才回到院子裡,把蠟燭點上沒半個時辰,就聽見丫鬟來說,前院來了貴客。

  康熙爺竟然親自來張英府上了。

  張英今兒回來得早,倒頭補了個覺,醒來竟然聽見人說皇帝來了,忙穿了衣服出來見。

  「張英啊,你今兒怎麼睡得這樣早?」康熙坐在上首,沉著臉問了一句。

  張英摸不著頭腦,「前兩日處理事情,有些頭暈,上午您放臣回來,臣就一頭睡過去,若不是您來,這會兒還睡著呢。」

  這倒是,最近事情是很忙。

  康熙點點頭,很快切入正題:「聽說明珠往你這兒串門來了?」

  張英心中一凜,卻是有些疑惑,「明珠大人何曾來過?」

  他臉一轉,看向一旁福伯,福伯躬身回道:「老爺,您睡著的時候不曾有客來過。」

  這倒是奇了,站在一邊的太子眼底頓時劃過一道戾氣,瞪視著張英:「胡說八道,明珠大人次子揆敘公子說了,明珠早來了你府上!」

  張英只覺得太子是越來越不成器,剛剛想要為自己辯解,沒料想前院裡就有人急急忙忙來報:「老爺,老爺,門口明珠大人來了,說是剛剛半道上走累了,找想您討一頓飯吃。」

  屋內眾人,頓時愕然。

  說話間,半道上走過來的明珠的笑聲已經先進來了:「老夫這才去街上逛了一圈,聽了一會子戲,原是沒想來張大人家討吃的,可偏生又沒帶銀兩,生怕餓死街頭。老夫雖跟你張英是宿敵,可你不能短了我吃的,否則我去萬歲爺那兒告你……」

  「告他什麼啊?」

  「告他同僚相殘呀……萬、萬、萬歲爺!奴才給萬歲爺請安,萬歲爺吉祥!」

  明珠一路說著,高聲大氣地,活脫脫一個政敵來政敵家噁心人的作態,嘴裡還說著什麼「去萬歲爺那兒告你」,半路上聽見有人問「告他什麼啊」,似乎是下意識地就回答了。

  結果他前腳往堂中一邁,後腳就見到高坐堂上的康熙,立時就短了氣,立刻打千跪下來行了個大禮,磕頭高呼「萬歲」。

  太子簡直目瞪口呆,鼻子都氣歪了一半!

  這……這……這怎麼可能!

  專門找人設計了讓胤褆那蠢貨去找明珠商量奪嫡之事,結果明珠不在明珠府,卻跑來找張英!人人都以為張英是太子一黨的人,這密謀都密謀到自己身上,那還了得?!

  康熙看了地上跪著的張英一眼,又看了看惶惶不安剛剛還嚷嚷著要告張英的明珠一眼,最後掃了一眼心慌意亂的太子……

  他心裡已然明白了幾分,笑容卻浮出來:「你們兩個老傢伙也是……明珠啊,平日裡你就會嗆張英,現在還要算計人家晚膳,做人也太不厚道了。」

  明珠作出一副心虛慚愧模樣,還好自己聰明,故意在皇帝面前爆了自己跟張英的短處。

  張廷玉半路把自己扔下車,給他出了這麼個絕妙的主意,也真是厲害。

  張英這老不死的,怎麼個個兒子都這麼精明呢?

  心裡嘀咕著,明珠卻道:「萬歲爺您一定是聽岔了,奴才跟張大人是同僚之誼,一起吃頓飯,想必張大人樂善好施,定然應允的。」

  張英才是真正沒摸著頭腦的人,不過這時候多少也清楚事情不是那麼簡單。

  他只歎了口氣,指桑罵槐道:「明珠大人這樣,吃一頓飯都要想著參臣一本的同僚,臣是高攀不起的。」

  「你!張英!說什麼呢!」

  明珠怒極,立刻指著張英的鼻子就要罵。

  這兩人原本就是政敵,相互膈應來膈應去,一向都是張英推太極的時候多,這樣尖利的諷刺卻是少見。

  康熙被這二人逗得大笑:「好了,不就是一頓飯嗎?得了,今兒朕也累了,就在你家用膳吧,吃吃你家的飯菜,明珠明日定然不敢參你一本的。」

  張英一愣,而後瞥了一眼明珠,卻磕頭謝恩:「萬歲爺英明!」

  皇帝就這樣,留在張英家吃飯了。

  張英立刻吩咐廚房做東西,只管挑最好的廚子來做。

  張廷玉這邊收到前面消息,一聽這發展,卻是端了一盞茶,輕輕地用手指攪著,分明是沒喝的心思。他將一片茶葉放在手指尖上,輕輕嗅了嗅茶香,道:「這老東西,倒也是個機靈鬼……」

  朝堂上混了多少年的人了,能不多幾個心眼子嗎?

  顧懷袖閉著眼:「你別念叨那些有的沒的了,總之這一回是你賺了,平白無故當了大贏家,趕緊給我貼上,去去晦氣……」

  白日裡撞見掉下來的鸚鵡,顧懷袖心裡老不安定,只讓張廷玉給自己貼片茶葉去去晦氣。

  張廷玉歎了口氣,將葉片拂開,攤放在手指指腹,然後給她貼在眼皮上:「你也有信這些的時候……」

  「我只是眼皮跳,心煩,拿片東西壓著就不心煩了。」

  她還不知自己是為什麼跳呢,忽然回頭一想:叫廚房裡最好的廚子來做?壞了!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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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18 00:34:02 |只看該作者
第五十一章 龍口奪廚

  張廷玉剛給她貼好茶葉,就見顧懷袖跟抽了筋一樣手一抖,竟然往眼皮上一揭,又把那沾著茶水的濕茶葉給揭了下來。

  「怎麼了?」

  他有些詫異。

  顧懷袖真是一顆心都要跳出來了,她捏著自己的手指,也沒搭理張廷玉。

  在吃飯的生死大問題上,張廷玉真是微不足道啊。

  她擺擺手,似乎很嫌棄他,「你把阿德叫來我問問。」

  一口氣活生生被顧懷袖給哽住,張廷玉沒好氣道:「必定又是在擔心你那廚子。」

  顧懷袖回眸就瞪他:「我就擔心了怎麼的?趕緊叫阿德,不然晚上你還是去書房睡。」

  關鍵時刻,還是直接威脅。

  張廷玉哪兒能不順著她呢?說到底,管石方是怎麼想的,顧懷袖對他沒那個心思,也就根本不需要擔心。說到底,張廷玉覺得自己還算是個相當豁達的人。

  在他眼底,石方跟他三弟,並沒有什麼區別。

  捕風捉影之事,疑心是必要的,但暗鬼卻是不該生。

  他歎了口氣:「阿德,進來。」

  阿德在外面伺候呢,正琢磨著是今兒的月亮比較圓,還是十五的月亮比較圓,乍一聽見張廷玉叫,立刻「哎」了一聲,然後就往簾子前面伺候了。

  「二爺您叫小的?」

  「二少奶奶有話問你呢。」張廷玉坐下來,看著茶杯裡的茶葉和茶水,漫不經心地說了一句。

  顧懷袖問道:「方纔消息傳進來的時候,可已經找了廚房去做吃食了?」

  阿德道:「前院裡的消息傳來到底有些遲,萬歲爺在,咱們也不敢打聽,像是那廚房都已經開始做了許久了。」

  「許久是多久?」

  平時,顧懷袖肯定不會問這樣刁鑽的問題,可這時候關係到自己以後的吃飯大業,萬不能馬虎。

  張廷玉冷眼在一旁看著,涼颼颼、酸溜溜的,「明珠之光,以匣藏之,雖暫不可露,現世之時,萬人爭一睹其顏色……」

  「呸!」

  顧懷袖回頭瞪他,「正是因為其珠光寶氣,我才要用匣子來將之藏起。是我的就是我的,他人憑何取之?」

  張廷玉真想噎她一句:吃慣了皇宮大內大廚們做的山珍海味,人家萬歲爺不一定瞧得起你那小蔥拌豆腐。

  可一看顧懷袖那虎視眈眈的表情,張廷玉歎了口氣,搖搖頭,不插嘴了。

  阿德頓覺二爺可憐了起來,這二少奶奶進府之後,果然將二爺吃得死死的。

  他心裡念頭亂轉,嘴上卻答道:「算算約莫有大半個時辰了。」

  「壞了……壞了,壞了……」

  顧懷袖這一回連站都站不住了,滿腦子只有一個念頭,皇帝要跟我搶廚子了,皇帝要跟我搶廚子了!

  她一副天都要塌下來的表情,讓張廷玉真是有些無言了。

  張二公子今兒才來了一招釜底抽薪,他看出來了吟梅宴的貓膩,半路救了明珠,還準備跟顧懷袖分析分析自己的做法,得,現在自己這娘子的心思,一門子全部撲在了廚子身上!

  什麼時候張廷玉要把這廚子給攆出府去,真是一點都不會讓人驚訝的。

  他乾脆地沒說話了。

  今天見著大阿哥沒腦子地跑來找納蘭明珠,張廷玉就覺得要糟。

  後來見到納蘭揆敘悄悄使人去前院通傳,想必是去跟納蘭明珠說了,可是沒一會兒,大阿哥胤褆問起納蘭明珠情況的時候,二公子揆敘竟然說明珠不在府上。

  那時候,他記得太清楚了,自己大哥那一個輕微而瞭然的笑意。

  今日這吟梅宴,但怕裡面還有一個圈套。

  大阿哥來找納蘭明珠,定然是要商議要事,可這時機並不適合。納蘭明珠知道大阿哥來了,反而不見,躲得遠遠的,甚至說自己到張英那邊去了。

  在外人的眼中,張英是太子的先生,那就是名副其實的太子一黨。

  納蘭明珠跟張英,表面上是交好,實際上,死對頭!

  納蘭明珠老狐狸,知道事情不好,就要往張英的身上賴。也就是說,明珠懷疑的是太子動手腳。

  一旦太子給大阿哥潑髒水,明珠瞬間就要將這樣的髒水轉嫁到張英的身上去。

  只可惜,明珠千算萬算也算不到一點,張英真不是太子一黨的。

  這件事,大哥知道得很清楚。

  從頭到尾,估計都是太子策劃的,可大哥知道,他是通過什麼方式知道,又到底是太子的人,還是四阿哥的人?

  原本張廷玉判斷,指不定是四阿哥的人,可現在想著,這樣絕密的事情應該不會讓張廷瓚知道。

  張廷玉的思考,陷入了一個死胡同。

  不過他在這一場驚險博弈之中的選擇,卻無疑是正確的。

  現在的朝局,還是越穩當越好。

  納蘭明珠雖不如以前得皇帝的喜歡,可畢竟還是老臣,百足之蟲死而不僵,沒那麼簡單。

  皇帝是個很清楚的人。

  什麼是帝王之道?

  那就是權衡。

  明珠黨跟索額圖黨,如今是勢均力敵。

  身為皇帝,康熙要做的,就是將這兩方放在同一桿秤上,左右加減,讓他們保持平衡。這樣一來,康熙坐在中間,才會有安全的感覺。

  也就是說,鷸蚌相爭漁翁得利。

  康熙就是這個漁翁。

  只要索額圖一天不倒,那明珠作為康熙手中的一塊石頭,就要一直壓在索額圖的對面。

  所以,明珠也不會倒。

  既然明珠注定是個不倒的,那張廷玉又何妨順手救了他,送他個人情呢?

  反正明珠和老狐狸的人情是不好拿到的,張廷玉早早地捏住這人情,不是什麼壞事。

  半路上,他就把明珠這樣扔下了馬車,還告訴他千萬不能一起回去,不然讓人看了懷疑。

  就那樣,可憐的明珠老大人只能自己走著路在冷風裡溜躂了。

  於是才有之前阿德來報的時候,發生在廳堂之中的一幕:皇帝都到了,詢問張英,名相何在,可等他們說完了,人明珠才慢悠悠地進來。

  一個時間的錯開,足夠讓明珠跟張英都從這次的事情之中摘出去。

  管你大阿哥是要談什麼,反正我明珠不清楚。

  我去找張英了啊!

  啥?你說張英不能給我作證?

  這有什麼辦法,他是太子一黨啊,我還要到他家蹭飯呢,他要是不給我蹭飯,我還能參他一本。

  在皇帝面前,明珠那就是兢兢業業一隻一直算計張英的老狐狸。

  他進門那一番言論,完全符合自己在皇帝心目之中的印象。

  所以明珠贏了,張英也不會受到牽連。

  算來算去,張廷玉這一手棋雖然下得很險,可卡的位置太關鍵,剛好合適。

  張廷玉心裡做了一番加減,便料定這一次自己興許是個任何人都沒想到的贏家,只是背後還藏著一個操縱這一切的人。

  這個人,就站在他大哥張廷瓚的背後,看著這一切的發生。

  興許這還是剛剛開始的算計,到底日後會發展成什麼樣,還很難說。

  輕輕用手指頭點了茶水,張廷玉在桌面上輕輕畫了一下,又瞧著桌面,卻是一笑。

  「還沒考慮好?」

  他似乎終於想完了,把自己的念頭全部打消,不去想這些,而後抬眼看顧懷袖。

  顧懷袖還鎖著眉頭:「還不知道是個什麼情況……阿德,你去前院探探。」

  跟皇帝對著幹這種事,誰也不敢啊。

  廚房那邊早來了消息,說小石方果然跟著一起做了菜,他們去的時候已經遲了,菜已經端上桌了。

  阿德看了張廷玉一眼,張廷玉隨意點了點頭:「少奶奶叫你去你就去,看我幹什麼……」

  阿德無言,小的這還不是怕您泛酸嗎?

  這好心當做驢肝肺的。

  得,阿德一躬身,任勞任怨地打聽去了。

  他一路從西面繞出來,過了西邊廂房,慢慢地接近了堂屋。

  康熙爺正坐在最中間,大叫了三聲「好」,張英似乎也沒想到,自家竟然還有這樣厲害的廚子。

  這個時候,他才想起來,這廚子不是自家的,而是二兒媳帶來的。

  喲,這可是要壞事啊。

  念頭剛剛這麼一轉,明珠那烏鴉嘴就開始叨咕了:「張英啊,你說你家這廚子,竟然比主子爺御膳房裡的廚子還要厲害,這不是抹咱們萬歲爺的臉面嗎?」

  明珠這老王八蛋就知道往別人頭上扣帽子。

  張英臉都綠了半截,生硬道:「若是沒了明珠大人在這裡胡說八道,咱萬歲爺的面子還好好掛咋臉上呢。」

  今晚這一頓,確實是吃得康熙食指大動,雖然身邊三德子一直在勸,讓少吃些少吃些,可康熙哪兒忍得住?

  紅燒鐵獅子頭,四喜丸子,西湖醋魚……

  都是些好菜啊。

  原本康熙還覺得自己宮裡的廚子,真是南邊的北邊的都有了,天下美食,宮裡都有。

  可而今,往張英這席面兒上一坐。

  哎喲,朕那皇宮裡的東西真是忒磕磣了!

  同樣一道菜,不同的廚子做出來,那味道可差遠了。

  你說說,你說說,人家一個府裡的廚子都比宮裡的好,朕這皇帝不是憋屈嗎?

  一面吃著,一面想著,康熙老爺子這心思就開始活動起來了。

  他夾了一筷子醋溜白菜,瞥了一左一右一滿一漢,正鬥嘴得厲害的明珠跟張英。

  其實多半都是明珠在說,張英一般不輕易說話,一說話必定是拿捏住了明珠的七寸,時不時氣得明珠說不出話來。

  「咳。」

  康熙爺輕咳了一聲。

  今兒給這兩個大臣賜座,他們坐在皇帝身邊,莫不是當自己有本事了?

  他這還沒站起來,還沒離席,還在吃呢,這兩人吵吵個什麼勁兒?

  「食不言寢不語,明珠,張英,你倆瞎說個什麼勁兒呢!」

  明珠一哆嗦,立刻拍了拍自己的嘴:「奴才這還不是被張英大人給逼的嗎?要有這麼好的廚子,早早拿出來不就好了?」

  明裡暗裡的,不就是說他張英私藏好東西嗎?

  張英自有張英的道理,懶得搭理。

  整個席面上最著急的莫過於太子了,他還真沒覺得這席面上的東西好吃。現在胤礽心底裝著事兒,吃山珍海味都跟嚼蠟沒區別。

  康熙冷眼將太子的著急看在眼底,卻依舊老神在在地吃東西。他現在是年富力強,卻要眼看著下面兒子們爭鬥,這心裡不大高興了。

  等到這一桌菜都吃得差不多了,康熙爺才慢慢地呷了一口茶,順了口氣兒。

  他清了清嗓子,先誇了一句:「張英,你家的廚子,果真是不凡啊。」

  張英有些為難起來,不敢領這樣的稱讚。

  他忙謙遜道:「萬歲爺不過是吃慣了宮裡廚子做的,很少吃到外頭民間的東西,所以一時新鮮……」

  瞧瞧這推脫的。康熙哪兒能不清楚?他吃得出來,是不是一時新鮮,誰知道?

  「張英,朕這可是好生跟你說話呢。」

  張英惶恐:「老臣也是在好生跟萬歲爺說話呢。」

  「好,你若是好生跟朕說話,那——」康熙話一頓,看了一眼沒怎麼剩下菜的席面,道,「去把你家做菜的那個廚子給我找來,就做獅子頭的那個廚子。」

  眼看著張英開口就要辯駁什麼,康熙開口就斷了他後話:「別說什麼你不認識這廚子,也別隨便找個普通廚子糊弄我,那是欺君之罪,趕緊把廚子給朕交出來,朕還趕著回宮呢。宮門要是下鑰了,明兒朕就坐你張大人的轎子上朝去了。」

  明珠擱一邊兒幸災樂禍地笑著,張英苦了臉。

  「萬歲爺,這真不是臣不把廚子給你,實在是這廚子算不得我張英能做主的……」

  「怪了,這張府裡難道還有比你更大的?」

  康熙有些生氣了,指著張英就道,「朕可跟你說,別倚老賣老,拿些瞎話來糊弄我,趕緊去給朕找廚子。」

  「不是,臣這個……」張英真是一邊歎氣一邊跌腳,只揮手叫福伯,「你去問問二少奶奶,跟二少奶奶知會一聲兒,就說萬歲爺看上她那陪嫁廚子了。」

  康熙一聽,奇了,「敢情這廚子不是你的,而是你兒媳婦那邊陪嫁過來的?你二兒媳婦又是誰啊?」

  這一回,明珠有插話的機會了,他笑著道:「萬歲爺,您是貴人多忘事,可不就是您上次在李光地大人府上誇過蕙質蘭心的那一位嗎?是顧貞觀老員外家的姑娘,後來成了張英大人的二兒媳。」

  這一回,康熙倒是想起來了。

  也不是因為這一位顧家姑娘的詩詞都好,而是因著那一手歪字,真是令人印象深刻至極。

  「這倒不打緊,你這二兒媳婦,朕清楚,是個乖順的人。」

  福伯那邊下去跟二少奶奶說事兒,沒料想二少奶奶一聽,便拍案起來,一路殺到前院來。

  大半夜裡頭風還冷了,廊前掛著幾盞燈籠,照著顧懷袖那影子拉下來一片,在台階上折折疊疊。

  「民婦給萬歲爺磕頭,給公公請安,拜見太子、明珠大人……」

  顧懷袖挨個地問了好,聲音爽利得很。

  可她面色其實一點也不好。

  康熙還記得她對聯,忙道:「請二少奶奶進來一回。」

  於是顧懷袖低頭躬身走了進來,張英往常跟這二兒媳還是見過幾回,總覺得二兒媳跟自己那女兒望仙很相似。他一見顧懷袖那臉色,心裡就咯登了一下。

  張英道:「懷袖啊,萬歲爺恩典,想要賜你那廚子進宮,你……」

  「民以食為天,懷袖乃是平民百姓之一,以食為天。萬歲爺吃可以,喝可以,玩也成,樂也成,要民婦的廚子,民婦沒法子答應。」

  她耷拉著眼皮,一臉的喪氣樣子。

  別說是康熙,就是明珠張英都被她給嚇住了。

  拒絕是可以的,可怎麼能拒絕得這麼乾脆?

  胤礽本就不耐煩,而今聽見這一句,上去便指著她道:「大膽!皇阿瑪看得起你的廚子,那是恩典,無知蠢婦竟然如此不識抬舉!」

  顧懷袖眉頭一皺,這太子胤礽活該被廢!

  漫說他只是一個遲早被廢的太子,就他是天王老子,顧懷袖也不能將自己的廚子讓出去啊!

  沒了小石方,顧懷袖早上吃什麼,中午吃什麼,晚上吃什麼?喝西北風啊?

  連皇宮裡吃慣了山珍海味的皇帝,到了小石方的廚藝面前,都要乖乖獻上自己的舌頭,她顧懷袖還能上哪裡找到一個跟小石方一樣的廚子?

  往後若是找不見了,誰來伺候她這刁鑽的舌頭,刁鑽的胃?

  一旦涉及到吃,顧懷袖這倔脾氣就開始露出來。

  她板著一張臉,端莊持重,卻又不卑不亢:「太子爺此言差矣,萬歲爺看得起民婦的廚子,卻是抬舉了民婦,也抬舉了民婦的廚子。可民婦何曾有過不識抬舉之言行?拒絕萬歲爺若就成了不識抬舉之言行,說句僭越的話——朝中那麼多直言忠諫之言官因何以存?」

  太子頓時面色一變,嘴唇一動就想要說什麼,可瞥見一邊明珠唇邊已經掛上幾分譏誚,他頓時覺得不妙。明珠這人老奸巨猾,怕是巴不得他在這時候言語有失……

  不,他不能說一個字。

  恨恨咬牙,胤礽忍了。

  顧懷袖感覺著這太子爺終於被自己噎住了,便慢條斯理繼續道:「民婦陪嫁專挑了這廚子,乃是因為非這廚子做的飯菜不入口,若是萬歲爺執意要這廚子,也不過就是奪了民婦這一條命而已。奪妾之一命算什麼,也不過奪民口中食……」

  剩下的話,終於沒敢說出來。

  顧懷袖是豁出去了,反正沒了小石方,不高興!

  康熙能成千古一帝,不是沒道理的,要這麼個廚子都要跟顧懷袖爭來爭去,那還是讓四阿哥趕緊幹掉這糊塗蛋,上位登基得了!

  康熙不知道顧懷袖心裡轉著什麼想法,他聞言倒是笑了笑:「你這女子,刁鑽蠻橫,哪裡配得上朕之前給你四字橫斷之批語?」

  「民婦……」顧懷袖頓時囁嚅起來,小心翼翼地抬了眼,想要看看康熙表情,不成想康熙那一雙併不銳利卻很深邃難測的眼眸,正瞧著自己,她嚇了一跳,又連忙埋下頭去,小聲道,「萬歲爺金口玉言……說出去的話怎能收回來……」

  苦不堪言,這分明是要得回小石方就要不回名聲的節奏啊!

  果然,康熙見她一臉苦哈哈的模樣,笑了。

  他這皇帝,卻也不是非要吃什麼不可的,倒是她臉上表情有些意思。多久沒遇見這樣有趣兒的人了?

  「朕給你一個選擇,廚子給朕,那四字的批語還是你的;要不廚子你收著,那批語朕也收回,但是……朕可以再給你一個新的。」

  眾人都沒想到康熙竟然這麼隨和。

  可前後一想,顧懷袖上來其實就暗拍過馬屁了。

  她之前固然是在斥責太子,可她在說「言官」這一條的時候,其實已經誇讚過康熙是一位能聽得進諫言的君主,康熙爺心底暗暗高興了,也覺得自己是一位明君,能不高興嗎?

  被顧懷袖這哄開心了,即便知道這婦人刁蠻,也隨他去。

  左右,康熙其實還是很隨和風趣的君主。

  顧懷袖一張臉都皺了起來,她悄悄看向張英,希望自己這一位公公大人能給自己一點提示,不料張英眼皮子一搭,只當自己不存在。

  這可苦了顧懷袖,真是個騎虎難下。

  跟名聲比起來,還是口腹之慾要緊。

  她猶猶豫豫,三次開口,又三處閉上,末了看著康熙快不耐煩了,才道:「民婦目光短淺,選第二個。」

  康熙被她氣得不輕,指著她道:「張英你說說你家娶得這都是什麼兒媳?」

  張英才是平白遭難,頓時一激靈:「臣有罪。」

  「……」

  康熙又噎住了。

  他沒說張英有罪啊……

  唉,當個明君,連廚子都不能明搶。

  康熙覺得掃興起來,一擺手,「起來起來,不就是個廚子嗎?看你們一家子上下緊張的,朕又不是非要不可。朕皇宮大內,多少好廚子使不完?」

  納蘭明珠站在後頭了然笑笑,沒出聲。

  張二公子不簡單,這一位張二少奶奶也不像是個吃素的人啊。

  有意思,有意思極了。

  康熙也覺得有意思。

  他看了規規矩矩的顧懷袖一眼,「朕贈你四字:市井刁民。」

  市井刁民。

  顧懷袖一瞪眼,又眨了眨,竟然往地上一跪,雙手高舉起來,給皇帝磕了個頭:「民婦謝皇上賜封,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張英知道康熙是個什麼性子,也跟著往下面跪,「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好嘛,他這算是金口玉言,把顧懷袖就這麼封成了市井刁民。

  康熙氣得厲害,張英這老小子,也就這德行了。

  還好今兒這一頓吃得高興,緩解了他不少怨氣。

  康熙大度地擺擺手:「一家子都是奇怪人……起來吧,朕也該回去了,不過什麼時候惦記你家這廚子了,可預備著朕來串門吧。三德子,走了!」

  「皇上起駕——」

  三德子一甩拂塵,尖著嗓子這麼一喊,皇上便起駕回宮了。

  張府外頭,胤禛已經站了有一些時候。

  張家上下一行人來相送,顧懷袖當時在場,不好不跟著走,也就送到門口的位置,男人們出去,顧懷袖還站在門裡。

  她一眼就瞧見站在冷風裡的四阿哥,也不知怎地打了個冷戰。

  康熙讓張英別送了,下了台階就見著胤禛,道:「老四來了,怎不進來?」

  胤禛躬身,嚴謹極了:「兒臣外面帶著侍衛,皇阿瑪在裡面,只敢在外守著,等皇阿瑪出來。」

  「唉……都凍成什麼樣子了?」康熙眉頭一皺,「你身邊的太監都是幹什麼吃的?還愣著幹什麼?不給四阿哥找件披風來啊!」

  外頭人都愣了,這出宮時候急,哪裡找得來?

  顧懷袖連忙給阿德使了個眼色,讓他去旁邊的馬車上取今兒去明珠府時候備下的狐皮大氅,還是沒用過的。

  阿德戰戰兢兢捧著大氅上去,也不說話,只往前這麼一遞。

  四阿哥身邊的小盛子跟遇見了救星一樣,趕緊接了過來,給胤禛披上了。

  康熙雙手拍在一起,看了看著京城就要下雪的夜,又瞥了一眼面色依舊難看的太子。

  他長歎了一聲:「此夜,漫漫啊……」

  說完,他就轉身上了御輦,卻是終於帶著浩浩蕩蕩一隊人離開張府了,後面跪下來一片。

  四阿哥披著大氅,眼神卻是冷冰冰的。

  這一次雖沒算計出一個人來,好歹也讓大阿哥跟二阿哥吐了一口血,漫漫算著,韜光養晦,來日方長呢。

  他瞥了一眼跪在人群之中的顧懷袖,卻將身上大氅一揭,又扔給了小盛子,打馬往風雪夜裡奔向紫禁城了。

  阿哥看不上人家大氅,顧懷袖還不嫌棄。

  只是小盛子沒還回來,顧懷袖也樂得清閒。

  她努努嘴,直接叫阿德前面打燈籠,卻拜別了張英,一路回屋去了。

  院子前面,有個人影已經來來回回走了很多遍,似乎頗為著急。

  顧懷袖走近了一看,就知道是小石方,她一摸自己袖子,竟然還有一枚銅板。

  「好了,別來回地走了,沒事兒了!」

  她順手就將那一枚銅板往小石方腦門兒上一按,給按進去,貼住了,看上去滑稽極了。

  小石方還沒反應過來,他摸了摸自己腦門,自然也摸到了那一枚銅錢,鼓著眼睛看顧懷袖:「那石方……」

  「你不給本少奶奶當廚子,還指望著去宮裡當御廚不成?做夢!明兒早上奶奶我要吃玫瑰百果蜜糕,做不出來有你好看的!飛上枝頭當鳳凰,下輩子去吧。」

  顧懷袖一副小氣模樣。

  小石方埋著頭,只知道一個勁兒地點頭:「石方下輩子還給姑娘做飯菜呢。」

  「好了。看你擔驚受怕的……回去吧。」

  她拍了拍手,輕聲歎一句。

  皇帝來一趟,府裡人人都不輕鬆。

  說完了,她就轉身進屋了。

  小石方站在後面,看著她窈窕背影,自己摸了摸自己的頭,又將那一枚銅錢握在手心裡。

  這一枚……

  他忽的一笑,「錢神論,孔方兄……」

  卻不知,姑娘給自己這一枚是什麼意思?要他多賺錢,還是說,這就是給自己的工錢?

  權當是後者了吧。

  小石方將銅錢收起來,提著盞燈籠往回走了。

  屋裡,燈火通明,暖意逼人。

  張廷玉已經躺在床上,一面看書,一面吃蜜餞了。

  瞧見顧懷袖進來,他將那蜜餞扔回盤子裡,又酸溜溜道:「二少奶奶英勇護僕,智斗萬歲爺歸來,可喜可賀,可喜可賀。」

  「不想說話你何必說話來噎我?」顧懷袖坐到床邊來,手掌托著腮,打了個呵欠,不雅至極,「你不高興?」

  張廷玉不掩飾,點頭:「不高興。」

  「你不高興,我沒頭腦。正好……」

  顧懷袖咕噥了一句,便過去梳洗脫衣,吹熄了蠟燭躺床上去了。

  張廷玉問她:「沒頭腦是什麼?」

  顧懷袖說:「沒頭腦就是我。」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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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18 00:34:31 |只看該作者
第五十二章 鴆女

  前幾個月被四阿哥點著喊「市井刁民」也就罷了,現在康熙爺來府裡轉這麼一遭,吃了她廚子做的東西,竟然還御賜了她個市井刁民的稱號,顧懷袖早上一翻身起床便覺得不開心:「我若是不刁民一下,豈不是名不副實?」

  張廷玉剛剛將手從銅盆裡拿出來,捏了錦帕揩手,聽見這麼一句,只歎了口氣:「你怎麼還在想這事兒?」

  顧懷袖能不想嗎?好好的「蕙質蘭心」之類的評價被收回去了,換上了「市井刁民」,怕是不日就要成為笑柄了。

  只盼著這消息好好地在後宅裡,別傳遠了,到時候就是顧懷袖倒霉了。

  她起身來,伸出自己的手讓青黛為自己穿衣,很享受這樣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日子。

  愁苦也不過是一時的,顧懷袖情知這事情其實也沒什麼大不了,頂多被人當做茶餘飯後的談資說上這麼幾回。

  皇上蓋了章的刁民,得,顧懷袖往後再刁民一些也無妨了。

  她按著自己的眉心,洗漱之後往桌前面一坐,想著昨日跟吳氏撕破臉,他們這一房往後都不用早起,日子真是……

  難得地舒心啊。

  「萬歲爺想吃都吃不到的東西,我張廷玉竟然能每天吃到,還真是該謝天謝地謝你了……」

  筷子上夾著的是一塊玫瑰百果蜜糕,張廷玉盯了許久,還是一口咬了吃了。

  顧懷袖昨夜跟小石方說的,沒想到今日早上來真能吃到。

  她頗覺驚喜,自己也坐下來,米粥陪著糕點,自然是絕妙。

  「昨日吟梅宴,你逛著可還好?若你喜歡,往後有什麼宴會,也都可以去……」別整日悶在府裡就好,張廷玉看顧懷袖性子其實挺開,沉穩的時候能沉穩,可真正需要大開大合的時候,也是毫不含糊。要緊的是自己這一個媳婦兒,膽子不不是一般的大。

  他問吟梅宴,顧懷袖就斜了他一眼:「明珠家那什麼廚子,梅花入菜,差點沒把人吃吐。也虧得你們男人不怎麼重視這些,吃不死你們。」

  「……」

  張廷玉無言,想起昨日的梅花宴,也真是覺得倒胃口。

  「自古梅在枝頭便好,哪兒有往菜裡扔的說法?納蘭容若是位雅士,可這二公子跟小姐,卻是個糊塗人了。」

  至少是不如納蘭容若通達,竟然能幹出這樣煞風景的事情來,還自以為得了雅趣。

  顧懷袖癟了癟嘴,「吟梅宴倒不是什麼要緊的,要緊的是全碰著一些奇怪的人……」

  這一來,顧懷袖就想起了那幾個名字。

  梅園裡射鸚鵡的年羹堯,忽然文采風流起來的隆科多,還有個奇奇怪怪的周道新……

  要不就是以後要出名,要不就是現在已經很奇怪的人。

  顧懷袖歎了口氣,「現在我這眼皮子倒是不跳了。對了,我有一件事,想要問問。」

  卻不知道張廷玉是不是清楚,她若是貿貿然問了,會不會出事?更何況這些都是後宅之中的事情,跟張廷玉說了,他也未必清楚,更未必會插手吧?

  張廷玉放下粥碗,只道:「你問,你不問我怎麼知道?」

  「大嫂的身子是一直不大好的嗎?」顧懷袖皺著眉,想起昨日孫連翹說的一些話來。

  她有一些猜測,只是還沒能證實,現在問張廷玉,也只是為了證實猜測而已。

  張廷玉道:「大嫂嫁進來幾年了,聽說是娘胎裡生出來有些不足之症,身子虛。早年因族裡有白事,往廟裡停靈燒香祭拜時候,不慎摔了一跤,卻是小產過。從那以後身子就沒怎麼調理出來。好好壞壞……你怎想起來問這個?」

  「不過是昨日看見大嫂咳嗽,覺得她身子骨太弱了一些而已。」

  顧懷袖聽了,隨口敷衍了張廷玉一句。

  她自然沒說實話,張廷玉卻是說完了便算了,只道:「我身邊那幾個丫鬟跟阿德,都算是耳目靈通的,你若有什麼話盡可以問。你自己拿捏也就罷了……」

  下面人是不是可信,能信到什麼程度,可不敢說。

  顧懷袖明白張廷玉最後這一句話的意思,她點點頭,「我省得。」

  用過粥,顧懷袖給張廷玉遞了一件披風,外頭又在下雪,使喚了阿德給拿了傘,她站在屋門口,看張廷玉撐著傘去繞過前面壓著白雪的花園,慢慢遠了,這才回身去。

  她身邊的丫鬟都是新來的,即便是青黛厲害,也不一定能探聽得太多的消息。

  「現在二爺這邊伺候的是叫畫眉吧,叫過來說會兒話。」

  顧懷袖揉了揉自己的脖子,便坐到了炕上,將黑白兩盒棋通通放在了右手邊。

  昨天竟然忘了讓張廷玉再下兩手,不過前面的也能自己慢慢琢磨了。

  她一邊擺棋,一邊等著,沒過一會兒,多福就將畫眉叫進來了。

  這一個看著比原來的芯蕊順眼多了,要緊的是看不出有什麼野心。

  少奶奶剛剛入門,二爺身邊的丫鬟就遭了殃,任是誰都要想:這麼個二少奶奶是個手段厲害的。

  有了芯蕊的前車之鑒,還有個被打殘了的浣花,畫眉自然小心謹慎,一點也不敢逾越的。

  再說了,張廷玉的性子比較深沉,不大好琢磨,下面的婢女皮僕婦都猜不透,也不敢亂投喜好。

  前一陣畫眉來伺候,一直擔心顧懷袖會找自己,結果等了一陣沒聲音,她也就以為二少奶奶沒在意自己,沒想到今日剛剛收拾書房呢,二少奶奶這邊就來人叫了。

  畫眉進來的時候,顧懷袖還在琢磨棋局呢。

  她眼也沒抬一下:「站過來回話,其餘人都退遠些。」

  「是。」

  眾人應聲,同時畫眉往前走了兩步,給顧懷袖見禮:「奴婢畫眉,見過二少奶奶。」

  「不必多禮,你伺候在二爺的身邊,近日來聽說也挺緊著心。我看你是比那什麼芯蕊好的,所以找你隨便聊兩句,說說話。」

  「啪嗒」,棋子落在棋盤上,聲音清脆。

  顧懷袖道:「最近府裡可有什麼趣聞沒有?」

  「趣聞沒幾件,只聽說四公子解了禁足之後,忽然被老夫人硬塞著,吃胖了一圈,看著反而比進去之前要壯一些……」

  畫眉撿出來說的,都是一些無關緊要的。

  顧懷袖聽著,也沒怎麼在意,都知道這是隨口問著的,要問的在後面呢。

  「大少奶奶那邊沒什麼事情嗎?」顧懷袖打了個呵欠,懶洋洋的。

  畫眉道:「昨兒從明珠大人府上回來,大少奶奶似乎又有了風寒,不大舒服,就把事情都給了長安姑娘處理,現在長安姑娘真正跟王福順家的一起查賬呢。」

  「風寒?」顧懷袖皺了眉,她收了手中的棋子,回頭道,「聽說大少奶奶的是先天裡帶來的不足,所以身子骨才不大好?」

  畫眉之前是在老夫人的院子裡當的普通丫鬟,並不怎麼得喜歡。

  二公子這邊沒了個芯蕊,老夫人也不肯把自己疼著的丫鬟往張廷玉屋裡塞,就隨手指了個畫眉。顧懷袖是知道畫眉怎麼過來的,也查過一些,沒懷疑這一位是老夫人的眼線。

  現在聊著,看畫眉對這府裡的事情其實還挺走心。

  「先天裡的不足是有的,不過江南時候便已經養好了。只是三年前去廟裡不慎摔了,小產過一回,大約是沒將養好,所以便是病疾纏身,老夫人雖叫人治,卻也是好好壞壞。」

  寺廟的事情,顧懷袖聽說過,不過細節不怎麼清楚:「是族裡有白事,停靈到廟裡,結果出了這事兒?」

  「那時候奴婢也在,家裡大大小小的僕婦幾乎都去了。大少奶奶恰好走在老夫人的身邊,老夫人精神不大好,一不小心踩空了,大少奶奶見了便上去扶,結果反不知怎地把自己推開了。長安姑娘想伸手去救大少奶奶,結果沒拉成,反倒兩個人一起滾下台階,然後就見紅了……」

  畫眉頓了頓,看了看顧懷袖的臉色,她也不知道這一位主子到底是不是願意聽這些瑣碎的事情。

  顧懷袖指頭一點,只道:「你繼續說。」

  畫眉於是又道:「原來是大少奶奶有孕,只因為身子不大好,也沒怎麼注意,根本不清楚。結果那一日一摔,本來脈象便弱,這一胎不大穩,一摔就摔沒了。老夫人也自責,可事情已經這樣,只能叫了大夫好好調養……」

  「這倒是一樁憾事了……」

  顧懷袖像模像樣地歎了一聲,她目光微微閃爍,又不經意一般問道:「長安姑娘倒是個穩妥的,只可惜沒能救到人……」

  想起來也難怪陳氏這許多年無出,吳氏雖然不滿,卻也沒逼著張廷瓚休妻。

  到底,陳氏僅有過的那一回胎,都是因為吳氏而沒了的,臉皮再厚也不能做得更絕吧?

  只是這長安……

  她看著畫眉,等著畫眉回話。

  畫眉沒往深了想,只以為顧懷袖是順嘴的一問,便道:「可不是呢,長安姑娘是老夫人身邊第一伶俐的人。平日府裡有什麼大事小事,不是先經了王福順家媽媽的手,就是經了長安姑娘的手。那時候長安姑娘因著自己沒能救了大少奶奶,頗為自責,正好老夫人著她去照料,倒是每一日都守著的。端藥倒水,伺候起身,迎送大夫……可盡心著呢,連大公子都勸過長安姑娘,叫她不必這樣自責的……」

  顧懷袖只聽得心裡發冷。

  她不像是別人,根本不往壞裡想。

  顧懷袖只是個小人,女人,甚至是未來雍正爺跟現在的康熙爺一齊斥過「市井刁民」的人,她從不憚以惡意來揣測他人,更何況是他人本身就懷有惡意呢?

  顧懷袖表面上一副沒事兒人的樣子,心底早就已經掀起了驚濤駭浪。

  她繼續擺著棋盤,又隨意地問了問別的事情,好遮掩一下,不讓畫眉察覺出痕跡來,末了才叫畫眉退下。

  畫眉今日說了這麼一大堆的話,肯定知道顧懷袖找自己是為了什麼。可是今天顧懷袖問得太多,縱使她有十個腦瓜子,也不知道顧懷袖真正要從她口中知道什麼。

  一時之間,畫眉更敬畏著顧懷袖,出去便沒了聲兒。

  而她剛走,顧懷袖就輕輕把棋子投入棋盒之中。

  「好一個老夫人身邊的掌事丫鬟,好一個長安啊……」

  女人們的心機,未必比男人還弱。

  尤其是在後宅這些事情上,心細如針,又心毒如鴆的女人們,使起手段來,根本是男人們想不到的狠辣刁鑽。

  顧懷袖手指輕輕滑過棋盤上那一條條交錯縱橫的灰色暗線,又在一個星上,點了點。

  透明粉白的指甲,青玉的棋盤,裊裊升起的煙香……

  她閉著眼,卻忽然一勾唇。

  吳氏是個偏心的,而長安恰好是她左膀右臂。

  動不了一個巨人,還不能斬了她左膀右臂?

  長安與王福順家的,便是吳氏的心腹。

  往後想要在這府裡好過,好歹要削減了婆婆這邊帶來的威脅。

  顧懷袖不是善人,她沒憐惜大嫂陳氏的心,不過為了自己考慮而已。

  「青黛,你去我放妝奩旁邊那口箱子裡尋些好東西,咱們去看看大嫂。」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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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三章 有孕

  張廷瓚從外面回來,想要進門,卻不知為何在門口頓了一下腳步。

  他歎了口氣,折轉身去了書房,只拿了幾本書就要走。

  長安剛剛從堂屋那邊捧著賬本過來,瞧見張廷瓚,眼底一喜,卻矜持地走上來,彎身一禮:「大爺,大少奶奶還在屋裡呢,您這是要走?」

  張廷瓚自嘲一笑:「你這是要去報府裡的賬嗎?」

  這跟長安聊天的口氣,卻是熟稔的。

  長安聞言,點點頭:「近日老爺讓把事情都給大少奶奶處理,大少奶奶雖說都由奴婢跟王福順家的處理,可到底要給大少奶奶過個目。不過大爺您放心,奴婢省得,不會讓大少奶奶累著的。」

  「你是個有心的,當年也是你出手相救,才救了玉珠平安。雖沒保得住孩子……總之你跟在母親身邊,照料這些事情應當很熟悉,只管放手幫襯著玉珠一些。玉珠心好,只是太過勞累……」

  從兩三個月以前,老夫人就不斷往他房裡塞人,還逼著去侍妾房裡歇,張廷瓚今兒便是才從那邊過來。

  他知道陳氏定然會傷心,可張廷瓚畢竟是家中嫡長子,傳宗接代,也是負累。

  大夫早給玉珠看過了,說是體弱,又因著數年之前的小產而虧空了身子,眼看著是養不好,也不可能有孩子了。

  甚至……

  性命都有危險。

  張廷瓚想著,便想起那一日大夫吞吞吐吐的話,已然是暗示著他給自己的夫人備下壽材的口吻了。

  玉珠的日子不多,張廷瓚想著也覺得煩心。

  見面便傷心,他堵心,玉珠也堵心,索性不見了。

  現在見到了長安,倒是能說上一兩句。

  長安只覺得心裡疼,垂了首:「大爺不必太過在意的,大少奶奶的身子也未必調養不好……」

  「我早同你說過玉珠的情況了,你也同母親說過了,她一意孤行……玉珠……玉珠心裡不痛快,我何必再去讓她傷心?你照料著她,也盯緊點屋裡的下人,誰若是怠慢了,儘管攆出去就是了。」

  張廷瓚很早以前就知道長安了,跟在吳氏身邊很久,很會辦事。

  上次陳氏跌腳的時候,還是長安在下面墊著,聽說摔得一身烏青。

  這樣的婢女,捨身護主,自然跟得主子們的信任。

  長安捏了捏自己那一條烏黑油亮的大辮子,眼神微微閃爍,鼓起了勇氣,飛快地掃了張廷瓚一眼,又漲紅了臉:「只怕大爺給奴婢的任務太重,奴婢看護不住少奶奶……」

  張廷瓚終於笑出聲來:「你在母親身邊辦事那麼久,牢靠得很,也是個老實人,且去吧。我這邊去宮裡了。」

  「嗯,奴婢恭送大爺。」

  長安躬身又是一拜,站在走廊上,看張廷瓚慢慢地走遠了,消失了,她才捧著賬本,按在胸口,臉上掛了幾分微笑,掀了門簾進去。

  「大少奶奶,奴婢來給您看賬本了。」

  陳氏捧著藥碗,剛剛喝下去。

  她抬手,將空了的藥碗遞給貼身丫鬟汀蘭,見長安進來了,臉上便掛了笑:「你倒是走動得勤快,如今正好來陪我說說話。」

  目光從陳氏的藥碗上移開,長安福了個身,便上來將賬本遞給陳氏:「大少奶奶,您看看這個賬本,方才從老夫人的屋裡取出來的。這是這個月後園裡的開支,一會兒還有前院的賬目過來,還要給你再看看的。」

  陳氏只覺得頭暈眼花,她歎了口氣,將賬冊接過來,「我只掃一眼,這些事情還全賴你處理著。剛剛喝了藥,我老是想睡。這冬日裡頭,越來越懶得動彈了。」

  「您是正好趁著這個冬日裡好好把身子將養好,來年開春就能出去了,回頭身子壯實了再給府裡添上個大胖小子,那才是真真正正的喜事呢……」

  長安聲音也不是嬌滴滴的那種,反而很清潤,她眉目都有一股子輕靈通透的感覺,跟別的丫鬟不一樣。

  陳氏聽了這話,卻面色一變,心頭一痛。

  她垂了眼眸苦笑一聲:「我這身子破敗成什麼樣,你是很清楚的,當年要不是你救了我,怕是我現在早到了地府跟閻王爺喝茶了。甭說這些個話了,我堵心。」

  「長安知錯,是長安思慮不周,該打。」

  說著,長安伸手拍了拍自己的嘴,上來拉了拉陳氏的袖子,語氣裡似乎陪著小心:「大少奶奶您別多想,奴婢也不敢多說了……」

  針已經放出去紮了人,回頭來卻說再不敢多說了。

  長安的本事也是一等一的。

  顧懷袖是從那屋窗邊經過的,陳氏躺在靠東面的炕上,站在走廊上的話,卻是能聽見裡面說話的。

  她才帶著一干丫鬟,捧了些東西來,還沒等走到正門就聽見長安剛剛說的一句。

  顧懷袖腳步頓了一下,冷笑了一聲。

  她不動聲色地繞過這裡,讓多歡先去通傳了。

  接著,便有大房外面伺候的丫鬟喊了一聲:「大少奶奶,二少奶奶來看您了。」

  話音落的時候,顧懷袖剛巧走到屋門外,揣著個皮套子,罩著手,免得受凍,背後還搭了條披風。

  「趕緊請進來,外頭冷。」陳氏的聲音在裡屋,只叫人進來。

  丫鬟忙著給顧懷袖見禮,同時有人將她引進裡屋。

  青黛為顧懷袖撩開珠簾,顧懷袖進去的時候,只見到陳氏歪在炕上,腿上搭了條秋香色的毯子,臉色蒼白,眼神卻亮得駭人。

  她是病瘦了,一下就顯得眼睛嵌在那巴掌大的臉上有些大了。

  「昨日回來就聽人說大嫂染了風寒,可叫人來看過了?」

  顧懷袖一面往這邊走,一面說著。

  長安見了顧懷袖,便是悄悄皺了皺眉,她不大喜歡這一位二少奶奶,行事太過囂張,一點也不隱忍。可顧懷袖是主子,她是奴婢,只能是她乖乖給顧懷袖行了個禮:「奴婢長安,給二少奶奶問好了。」

  顧懷袖跟沒聽見一樣,汀蘭將繡墩搬過來放在了邊上,正好是給顧懷袖的位置。

  她走過來,坐實了,一整自己亮藍的衣服緞料,才漫不經心地給長安擺擺手:「你是老夫人那邊的丫鬟,體面得緊,原不需要這麼客氣的。起吧……」

  這話說得好聽,卻是帶著刺兒。

  長安本來就比府裡別的丫鬟都要體面,裡裡外外丫鬟們見了莫不叫一聲「長安姑娘」或者是「長安姐姐」的,到了顧懷袖這裡,卻是根本都不拿正眼看著。

  手指捏緊,長安臉上微笑卻沒有散去,彷彿被人諷刺了的根本不是她一樣,處變不驚。

  「多謝二少奶奶。大少奶奶,您跟二少奶奶在這裡聊天,那賬本……」

  陳氏一聽,只覺得頭疼,她按了按自己的太陽穴,卻將几案上那賬本撿起來,隨便的翻了兩頁,便覺得眼前發花。

  「大嫂,你沒事吧?」顧懷袖一見這模樣,有些擔心地問了一句。

  「也就是有點眼暈。」陳氏搖搖頭,將賬本遞給丫鬟,示意丫鬟還給長安:「賬本還是你看著吧,我現下只覺得頭暈,是看不了了。」

  長安躬身接過賬本,站在屋中,謹嚴道:「這賬本奴婢是不敢一個人處理的,若是大少奶奶實在看不進去,奴婢便回去與王福順家的一起看了,回頭若有什麼問題再來請教大少奶奶。不知您意下如何?」

  「你是穩妥的,法子也是穩妥的,穩妥極了,你且去吧。」

  陳氏一連說了三個「穩妥」,擺了擺手,讓人送長安出去了。

  顧懷袖扭頭看著長安的背影,不愛打扮,身上也沒有什麼脂粉氣,甚至看著連眉眼都乾淨的一片。細瘦,高挑,清蘭遠梅一樣,怎麼看都是一個端莊識大體的丫鬟,有見識又有手段,沉穩大氣,管著一家人也是挑不出錯來。

  難怪了。

  若不是這麼個人,又怎麼能將這些個事情,算計了個面面俱到、滴水不漏呢?

  回眼再一打量陳氏,雖然也是個精明的人,可因為近幾年身體都不大好,所以這些事情難免會疏忽掉。很多時候,都是有心無力罷了。

  「你難得過來一回的,怕是聽說我病了,所以專程來了一趟吧?咳……」

  陳氏咳嗽了兩聲,卻溫文地笑了一下,「往後你也少往我這裡走動,若是過來病氣去,可怎麼辦?」

  「哪兒有那麼容易就過了病氣的說法?」顧懷袖是無事不登三寶殿,可話不能這麼說。

  她想了想,忽然又看了一眼門口,道:「長安姑娘在老夫人身邊,似乎很得力呢,看著她,倒覺得我身邊的丫鬟個個都上不得檯面。」

  說著,顧懷袖戳了青黛一指頭。

  陳氏看得有意思:「哪兒有見了別人的丫鬟就嫌棄自家丫鬟的道理?我們府裡,根本找不出第二個長安來,你啊,就把那想法給放進肚子裡,自家的丫鬟不才是最好的嗎?」

  「看著眼饞啊……長安姑娘太能幹了……」顧懷袖慢慢地將話題引到了長安的身上。

  陳氏對長安是有好感的,她想起往日裡那些傷心事,只能歎氣。

  「我是極喜歡長安的,不但有本事,心地也善良。只可惜她在老夫人的身邊,我不好意思要了去,沒得還以為我覬覦老夫人手裡的權呢。」

  「本事有我倒是知道的,不過這心地善良,誰又能知道呢?」

  顧懷袖接了丫鬟端上來的茶,吹著表面的熱氣,似乎不經意地提了這麼一句。

  陳氏順著她的話就說下去了,「我這肚子多年沒消息,也不是府裡的什麼秘密,說出來不怕你笑話。數年之前還有過身孕的,只可惜……」

  慢慢地,陳氏將自己當年的事情給講了出來。

  那時候她跌倒,眼看著就要摔下去,還好長安上來扶了一把。只是兩個人顫顫悠悠地站不穩,又繼續朝著另一個方向倒下去,一骨碌地就順著台階滾下去。

  長安一路上都用身子護著她,只是最後落下去的位置不大對。

  陳氏後腦的位置有一塊石頭,還是長安用自己的手臂墊著,才避免了陳氏就這樣一頭磕上去。

  若是真磕實了,指不定陳氏這一條命就沒了。

  後來雖沒了孩子,好歹還保住一條命。

  「我心裡是感激著長安的,你當時是沒見著,她整個手掌都是鮮血,現在手背上還留了塊疤呢。」

  陳氏歎著氣,捧著手爐,烤著手。

  「我跟卣臣心裡都過意不去,還叫卣臣去找祛疤的藥膏來給長安用,只可惜那疤一直消不下去。好好的一個姑娘家,那麼漂亮的一雙手,怎麼就留了塊難看的疤呢?卣臣也內疚得很,只是我們都沒辦法。」

  看樣子,張廷瓚果然跟陳氏的看法一樣。

  這夫妻倆,從頭到尾都沒懷疑過長安。

  畢竟,這件是怎麼看都是個意外。

  顧懷袖聽了,也不反駁,更不插嘴。

  她按了按陳氏的手,只道:「大嫂你也別想了,我今兒給你帶了些東西來,還有些小玩意兒,你把玩著,都放在外頭了。咱們不說這些不高興的事情,講些好的。」

  陳氏在病中,心情總有些鬱鬱,有顧懷袖來陪著說話,倒是開朗了不少。

  「有你來,那就是我的幸事。我身體調養了這麼多年也沒見好,倒是都習慣了,你不必顧忌著什麼,我心裡是有數的。」

  「……大嫂你安心才是好事。」

  顧懷袖想想也不知道說什麼,想來這些年的大夫都是長安那邊找的,或者是老夫人那邊給請來的。

  她細細琢磨著,還沒想出下一個話題來,便又聽見外面來了人。

  是一把嬌滴滴的聲音,腳步倒是很輕快,像是遇見什麼喜事一樣。

  「聽說大少奶奶病了,妾身趕著來侍疾,免得一會兒大爺不高興……」

  這人嘴裡說著侍疾,卻沒任何哀戚的意味兒。

  丫鬟通報道:「大少奶奶,二少奶奶,馮姨娘來侍疾了。」

  陳氏面色一變,有些痛苦起來,手抖了一陣,卻閉上眼,勉強平靜道:「進來吧。」

  老夫人往張廷瓚屋裡塞了不少人,陳氏知道自己怕是不能再生養了,也勸著張廷瓚往別的屋裡去,至於去誰那兒比較多,她卻是不管的。

  一般時候,這些姨娘她也不想見,各自在不同的屋子裡,今日馮姨娘卻來侍疾……

  顧懷袖對這樣的場面也不陌生。

  她還記得顧貞觀的原配在的時候,柳姨娘也要時常去拜見,小心翼翼,不敢有任何的差錯。

  可現在,這進來的馮姨娘,看著也真是礙眼極了。

  妾沒個妾的樣子,更不能有妻的端莊,煙視媚行,瞧著便帶了一股子的艷俗脂粉氣。

  顧懷袖心裡不大喜歡,只坐在一邊不說話。

  那馮姨娘長得還算是好看,原本只是老夫人身邊一個二等的丫鬟,忽然被點去開了臉,當了大爺的妾室,可算是飛上了枝頭。

  這幾個月來,掰著手指頭數數,馮姨娘也算是沾了不少雨露的。

  今日偏偏還有一件歡喜的事情,要跟大少奶奶分享一下的。

  她進來,輕輕地矮身一禮,捏著嗓子道:「賤妾給大少奶奶、二少奶奶問安了。」

  陳氏暗歎了一口氣,這些糟心的事情遲早會來。

  她只覺得讓顧懷袖在這裡看著,有些丟臉罷了。可又有什麼辦法?

  「馮姨娘怎麼來了?不必多禮,起身吧。」

  「聽說大少奶奶病了,賤妾不敢不來伺候著,免得回頭大爺又來罵我……」

  馮姨娘雙頰飛上兩朵粉紅,越襯得陳氏一張臉慘白沒有血色。

  顧懷袖一看,只覺得陳氏臉色都灰敗下來。

  她想起張廷玉說張廷瓚與陳氏伉儷情深,可終究敵不過這府裡要說什麼傳宗接代,有些事當真不是嘴上說說那麼簡單。

  更何況,還有個厲害的長安呢?

  顧懷袖有自己的盤算,將茶盞往身邊一遞,丫鬟自動接了過去。

  馮姨娘走上來:「賤妾給大少奶奶錘錘腿吧……」

  一步,兩步,三步。

  腳步忽然一頓,馮姨娘正好到了她們近前,卻忽然一捂自己嘴唇,朝著一旁乾嘔了起來。

  丫鬟們連忙去端痰盂來,給她接著。

  這邊的顧懷袖跟陳氏,卻是齊齊面色一變。

  馮姨娘面露得意,又是一陣噁心犯上來,頓時難受地皺緊了眉,抱著痰盂就去一邊吐了。

  陳氏靠著秋香色的引枕,似乎一下沒了力氣,她聲音也是有氣無力的,只顫顫地擺了手:「叫人請個大夫來,給馮姨娘把把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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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四章 掌摑

  從大房那邊出來,顧懷袖就知道,這府裡要出大事了。

  可到底,自己能在這起了的風裡,幹點什麼,卻還是未知數。

  青黛看著顧懷袖緊鎖眉頭的模樣,有些心驚:「少奶奶,奴婢只覺得這事情巧合得離譜了……」

  顧懷袖冷笑了一聲:「哪兒有什麼巧合?分明就是故意的。」

  那馮姨娘平白無故到正室的面前晃什麼晃?

  大多的姨娘平日裡都是繞著正室走的,姨娘算個什麼東西?不外乎隨時都能發賣出去的東西,算不得主子,頂多一個僕人。她們生下來的男女,才能算是府裡半個主子,也跟奴僕沒什麼區別。

  可現在的張家,哪兒能以尋常道理來計?

  張廷瓚身為家裡的嫡長子,有年輕有為,往後繼承家業是板上釘釘的事情,現在張英已經開始雕琢張廷瓚。他在朝中的見識,人脈,處理事情的經驗,事事都教著他,也把張廷瓚帶著往官場上走。

  甚至藉著上一次吳氏那一筆糊塗賬,把管家的權力挪到了大房這邊來,就是一個很充分的表示了。

  最怕的就是這府裡人看不清自己的位置,張英早早地就把一切的意思都給表示清楚了,往後要出什麼事情,那就是下面人自找的。

  在這樣的情況下,身為嫡長子的張廷瓚成親娶妻這麼多年,膝下竟然無子,他本人是身體康健,無病無災,問題只能出在這妻子陳氏的身上。

  原本也不是不能生養,可小產之後調養也沒調養回來,自然是不能給老夫人那邊信心了。

  這個時候正室這邊希望越來越渺茫,為了子嗣,也只能不斷往張廷瓚那邊塞人。

  作為賢妻,還是幾乎不能生養的正妻,陳氏也只能將苦往肚子裡嚥了。

  那馮姨娘多半是已經有孕,不然不會這樣大膽的過去。

  只怕就是為了炫耀,也順便將這一個消息告諸闔府上下。

  大夫還沒來,只怕來了之後又有好戲看。

  顧懷袖直接回了屋,叫人探聽著外面的消息,不過也順便讓人注意了一下長安的情況。

  馮姨娘可能懷疑的消息,幾乎是一瞬間就隨著找大夫把脈的事情,傳遠了。

  長安剛剛將賬本拿回去跟王福順家的對了,來跟老夫人吳氏這裡說話,便見到外面丫鬟松香急急忙忙跑過來:「老夫人,大、大、大少奶奶那邊讓人給馮姨娘請大夫,多半是有喜了!」

  原本吳氏是側臥著的,一聽這個消息,幾乎是整個人都從榻上翻起來,嚇壞了兩邊伺候的丫鬟。

  長安也是手上一抖,端著的茶水都倒在了地上。

  還好現在吳氏根本沒心思注意她,而是兩步走到那丫鬟的面前,面帶著喜色:「可是真的?」

  「大夫還沒來,不知道是個什麼結果,但是馮姨娘已經乾嘔了起來,現在在大少奶奶的屋裡呢。」

  丫鬟跪在地上脆生生地回著。

  府裡這是喜事啊。

  多少年沒這樣的好事了?

  雖然只是個姨娘,可生下來若要是個男兒,那就是張廷瓚的長子,也就是吳氏的長孫。

  還記得長安跟她說過了,陳氏生養怕是難了,身為正妻,只能從妾室的孩子裡過繼孩子來了。不過……到底不是正妻所出……

  罷了罷了,現在顧不得那許多,有個孩子就是好事了。

  張府沉寂了這麼多年,終於有一件喜慶事情了。

  吳氏精氣神瞬間就好了起來,也不去想那糟心的二兒子跟二兒媳婦一對,招呼著丫鬟們就往大房那邊走。

  長安怔然站在原地,手都被濺出來的茶水燙紅了一塊。

  王福順家的幾乎是看著長安長大的,一向覺得長安乖巧懂事,今兒忽然看她變了顏色,以為是出了什麼禍事,忙推了她一把:「長安?」

  長安這才回過神來,她臉色有些奇異的蒼白,呼吸也亂了幾分。「沒事兒……」

  「什麼沒事兒啊?你也是被剛剛牢老夫人給嚇住了吧?喲,瞧瞧這手,竟然又燙著了……」她手背上有一塊疤,不知用了多少祛疤的藥膏也不見消下去,現在那茶水竟然又濺在了疤痕上,頓時紅了一片。

  王福順家的嚇得不輕,眼看著就要過去拿藥膏,長安一把拽住她:「唉,媽媽別去了,咱們還是看看老夫人去,這一轉眼都不見了人,還是趕緊跟上吧。」

  「哎喲,瞧我這記性,是越來越不好了,我們快些追上去。」

  兩個人這才前後腳地離開了上房,去了東面大少奶奶的屋子。

  大夫也剛好才到,屋裡陳氏坐在上首位置,看著像是強撐著坐起來的。

  馮姨娘則坐在一旁的椅子上,身下放了個軟墊,怕她涼著了。

  吳氏進來,瞧見馮姨娘乖乖坐著,點了點頭。

  左右還是個妾,自己不能太抬舉了她,不管怎麼說,大兒媳還是正室,要給點面子。只是也不能抬舉了大兒媳,免得往後阻撓她給卣臣屋裡塞人。

  「聽說屋裡有了喜事?」

  吳氏走到了廳中。

  丫鬟們將陳氏扶起來,給老夫人一拜,「給母親請安……」

  「瞧你這身子,趕緊坐下吧,沒得一會兒老大又要心疼你。」吳氏諷刺地笑了一聲。

  她自己坐了方才陳氏坐著的上首位,丫鬟們於是扶著陳氏坐到了她左手下方的位置。

  長安跟王福順家的這才跟進來,不聲不響地站在了吳氏的身後,一左一右,跟往日沒什麼區別。

  吳氏端了茶,瞧著馮姨娘,覺得馮姨娘有些富態,果然像是個能生養的,至於陳氏……細瘦苗條,這些年看著就跟乾枯了一樣……

  唉,人怎麼也變化這樣大呢?

  吳氏心疼老大,娶了這麼個兒媳,心裡怕是不高興吧?

  都是老頭子一意孤行,沒事兒娶這麼個病歪歪的媳婦回來,這不是給家裡找晦氣嗎?賢惠是賢惠了,偏生無子。

  吳氏心裡抱怨個不停,臉上也不自覺地帶了一點嫌棄。

  她什麼心事都寫在臉上,偏生陳氏在府裡過得小心翼翼,這些年來更是習慣於察言觀色,對這些細節相當敏感,一瞬間就感覺到了自己婆婆的不喜。

  她埋下頭去,眼淚在眼眶裡打轉,卻強忍了不敢掉下來。

  「哼,府裡遇見喜事,你這都要掉淚珠子,等到真正兒子生下來,你這嫡母還不哭天搶地去啊!」

  原以為都已經低下頭去,吳氏看不見,全副注意力都在馮姨娘那裡,沒想到盡然會被吳氏瞧見。

  陳氏誠惶誠恐地起身,跪下來:「母親訓斥,兒媳萬萬不敢的……」

  「別跪了,還不趕緊起來,一會兒老大回來看你胡亂給我下跪,又要甩臉子看了。」吳氏說來,真是怨氣滿身,可老大這個性子,柔中帶剛,又懂得斡旋,更是家裡嫡長子,是吳氏放在心尖尖上的肉,這幾年雖不見得被疼著,可吳氏心裡是有老大的。

  她趕緊叫大兒媳起身來,心裡卻罵她沒出息。

  一邊的馮姨娘看著這一幕,心底真是樂開了花。

  她一副怯怯的模樣坐在一邊,心裡卻惡毒地笑著,看著即將上演的好戲。

  吳氏問道:「叫人通知老大了嗎?」

  「回老夫人,通知了,可是……」回話的人有些猶豫,似乎不敢說。

  吳氏一拍桌面,「說啊!」

  那人立刻跪在地上:「大爺說,不過……不過是個妾室,沒事兒別去煩他……」

  「啪!」

  手邊的茶杯,頓時被吳氏扔在了那下人身前,砸了個稀爛。

  吳氏氣得發抖,「胡鬧!子嗣這樣要緊的事情,他也根本不上心,真是反了!反了!」

  長安上來給吳氏順氣兒,勸慰道:「老夫人您別生氣,大爺興許忙著呢,馮姨娘的身子時時刻刻都在的,大爺回來就能見著,也不急於這一時啊。他們大老爺們兒,要操心的事情跟咱們女人不一樣……」

  一句一句,幾乎都說進了老夫人的心坎裡。

  吳氏一想,可不是這樣嗎?

  張廷瓚不回來,那才是對的。現在還不能太給馮姨娘臉,是男是女還不知道,更何況……

  老大疼她這媳婦兒,若是讓陳氏見了,氣得她舊病復發,可是不好。

  吳氏歎氣,摸摸長安的手:「還是你最貼心了。」

  長安嫻靜一笑,也不說話了,垂首站在一邊。

  二房那邊得知這消息,根本是避之不及,也不會來,張廷璐還未娶妻,也不會往這些地方湊。左右府裡也就張廷瓚有一些姬妾,不過現在是馮姨娘得臉,她們想來也來不成。

  屋裡只坐著老夫人、陳氏跟馮姨娘了。

  過了一刻多時間,大夫來了,給馮姨娘一把脈,「恭喜老夫人、二少奶奶,喜脈啊!」

  原本眾人心中都有了底,至少預測到了是個什麼結果。

  可是畢竟沒有經過大夫親口證實,而今大夫親口說了,眾人一顆心才放回肚子裡去。

  吳氏真是高興極了,原本一個小妾有身孕了算得了什麼?有跟沒有不是一回事嗎?

  可現在不一樣啊,張廷瓚多少年沒個孩子,這都而立之年了,膝下竟無子息,好不容易有了一個,即便是妾室所出,那也比尋常的要金貴一些。

  好歹是他們張府頭一遭。

  吳氏喜笑顏開,立刻賞了馮姨娘許多東西,更拉著大夫問東問西,好一會兒才想起陳氏來。

  她道:「玉珠,你也不必心急,左右你才是往後當家的主母,放寬心好好將養著。你堂妹明年開春也要給老三當媳婦兒,這方面你還要多操持的。至於馮姨娘的這一胎,你照顧著也艱難,長安穩妥,我叫她來幫著你一些。」

  吳氏的想法多簡單?

  她雖不覺得大兒媳是那種會因為嫉妒害小妾的人,可也不會完全對陳氏放心,所以她要將自己最信任的長安放到馮姨娘的身邊,這樣事情就簡單多了。

  長安的能力,吳氏很清楚。

  她已經下了決定,陳氏跟長安自然不敢辯駁,都出來接了話、應了聲。

  長安一團和氣地站在那裡,回頭看了馮姨娘一眼,只道:「奴婢看既然大夫這裡已經下了診斷,又寫了安胎藥的方子,姨娘一直坐在這進風的廳堂之中也不大好,不如送了馮姨娘回自己屋去吧。」

  吳氏點點頭:「也才不到三個月的身孕,前面萬萬要小心著。長安,你跟著去一趟,順便給馮姨娘那邊佈置一下。」

  長安應了,過去笑吟吟地扶著馮姨娘起身,出了陳氏的屋子。

  陳氏只干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垂首不語。

  吳氏這邊只要知道大房這邊好歹有人肚子裡有了消息,不枉她往張廷瓚屋裡使了那麼多的勁兒,心裡也就舒坦了。

  跟大夫聊了那許久,吳氏也乏了,也起身回去了。

  臨走時候她拍了拍陳氏的手,只跟她說道:「往後咱們張家還是看著卣臣,還要更大富大貴的,你的心,一定要寬。」

  陳氏咬著牙,卻覺得喉嚨裡冒出血腥氣來。

  她溫順地點點頭:「兒媳謹記。」

  吳氏這才滿意地離開。

  她前腳剛走,後腳陳氏便忽然咳嗽起來,拿了帕子一捂,只差點將一顆心都給咳出來。

  汀蘭上前來,給陳氏順著氣,接了她手裡帕子,卻忽然嚇了一條。

  汀蘭聲音裡帶著哭腔:「少奶奶,少奶奶,您咳出血了……」

  陳氏雙眼都沒了神采,一望那帶血的錦帕,竟然還笑了一聲:「我怕是沒多少日子好活了……」

  且不說陳氏屋裡如何,長安這邊已經一路帶笑地扶著馮姨娘回了自己的小院。

  馮姨娘一直都在想,自己如若是一舉得男又有多風光?

  她完全忽略了走在自己身邊的長安,甚至也忘記了觀察長安的表情。早年她是老夫人身邊的丫鬟,現在卻是揚眉吐氣,連大少奶奶都要讓著自己一番了。

  剛剛進了院子,長安便支使著人去四處幹活兒,她自己親自將馮姨娘扶進裡屋,「風大,奴婢關一下門。」

  她回身將門掩上,又為馮姨娘撩開了簾子。

  馮姨娘扭著腰走進去,舒服地歎了一口氣,「長安啊……」

  長安放下簾子,邁著她慣常的碎步走上來,卻忽然對著馮姨娘露出一個燦若春華的笑來。

  「啪!」

  手掌高高揚起,長安臉上的笑意頓時消散得乾乾淨淨,冰冷陰森,一巴掌落在了馮姨娘的臉上。

  馮姨娘整個人都驚叫了一聲,差點摔在一旁的圓桌上。

  她驚恐地看向長安,似乎才意識到剛剛扶自己回來的人是誰。

  「長、長安姑娘……」

  長安手掌有些疼,她看著馮姨娘,聲音輕飄飄的,還帶著冰冷笑意。

  「姨娘,真是長本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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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五章 局外人

  「所以……你其實在懷疑長安?」

  張廷玉雙手十指交叉在一起,看顧懷袖在自己面前,走來走去地說了許久。

  等到一切都講得差不多了,她才停下來,聽見張廷玉這問題,她冷笑了一聲:「你不信?」

  張廷玉嗤笑:「我有什麼不信的?跟你相比,別的都是外人,為什麼不信你?我只是擔心……」

  擔心所有人都相信長安,而是不是相信他們二房。

  畢竟,二房的位置在這裡太尷尬了。

  顧懷袖才在屋裡坐了一會兒,聽人說了吳氏已經往大房那邊去了,才有些擔心起來的。

  不是她想要插手這件事,她在這府裡一直是一種旁觀的態度,如果不是因為長安是老夫人的人,估計顧懷袖也不會吃飽了沒事兒干,閒得盯上她。

  原本陳氏的身子已經是救不回來了,根本就是一局死棋,顧懷袖也沒想往這上面動什麼心思。

  可偏偏,今天竟然出了馮姨娘有孕之事。

  好比是原本平靜的一片湖泊,忽然投進了一顆石子,現在看著還平靜。可顧懷袖畢竟是站在湖邊上的人,如果湖心起了波瀾,什麼時候這波瀾才能傳到她這裡?

  到底這件事現在是怎麼發展的,顧懷袖也不是很清楚。

  「如果一切真如你所想,即便是不能成為正室,她也害了大嫂,那這一個小妾……問題興許……」

  張廷玉忽然也說不準,女人的心思很難猜。

  顧懷袖還懷疑過當時陳氏意外小產的問題,因為身體弱,所以一直在調養,這肯定是沒問題的。可為什麼大夫沒能把出喜脈來?大夫的說法是,大少奶奶的脈象本來就很紊亂,也比較細弱,在注意其疾病的情況下就忽略了這一點。

  大夫們怎麼說都是有道理的,張廷瓚也頂多懷疑是請到了庸醫,不會有人覺得這也是別人設計好的。

  可事實上,如果沒有大夫沒把出喜脈這一條在前面,後面的一切都是不會發生的。

  顧懷袖的猜測是不是正確,無從得知,她也不可能明目張膽地去查。

  再說了,大房的事情跟顧懷袖,頂多也就一個長安的聯繫。

  她拿什麼去查?

  現在把事情告訴張廷玉,無非是她覺得這件事很可能會出乎自己的意料,很有可能失去控制。除此之外,便是根本不方便插手。

  若要除去長安,砍了老夫人一條臂膀,這時機,實在是絕佳。

  但動手的人,絕對不能是顧懷袖。

  她還指望著在這府裡安生一段時間,現在老夫人厭惡是厭惡,好歹沒到死仇的地步。

  吳氏要是知道自己兒媳婦在背後算計她的心腹,指不定怎麼想著把顧懷袖大卸八塊呢。

  在這件事上,顧懷袖一定要又乾淨又漂亮,置身事外是最完美的。

  同時做到表面上置身事外,又要解決了長安,只能借刀殺人了。

  刀從哪裡出?

  顧懷袖這不就是借刀來了嗎?

  別人的心思,張廷玉猜不出幾分,可打顧懷袖來他這書齋裡說了第一句話,他就明白了。

  輕輕地一敲桌面,張廷玉道:「現在大哥不在府裡,如果真如你所想,事情雖然嚴重,長安卻也不敢做太多的事情吧?畢竟現在是在老夫人眼皮子底下……急也沒用,索性之修書一封找人送去,說明原委,別的放手不管。」

  最簡單粗暴的解決辦法。

  於是,張廷瓚就能成為顧懷袖的一把好刀。

  可除了找張廷瓚,也根本沒有第二個好辦法了。

  她顧懷袖可清高著呢,怎麼可能去算計老夫人身邊這樣兢兢業業為府裡辦事的丫鬟?

  顧懷袖輕輕點了點自己的手指,總算是坐了下來,端起張廷玉放在桌面上的紫砂茶壺,便給自己倒了一杯茶,瞇著眼喝了一口道:「張二公子真是個頂頂聰明,又能把自己置身事外的高人啊。」

  張廷玉嗤笑:「二少奶奶這是誇我,還是誇你自個兒呢?」

  「夫妻一體,分什麼你我?」

  她恬不知恥地笑著,湊上來捅了捅張廷玉的手肘,「你怎麼還不修書出去?」

  「我還沒急,你倒是急切起來了……」

  張廷玉歎氣,走到了桌案邊,提筆便將方纔顧懷袖所言之事簡略地寫了一下,言語頗為隱晦,可以張廷瓚的聰明,應當是能夠看出來的。

  「現在大哥怕還在詹事府,不到午時出不來,只盼著這一段時間不要出事好了。畢竟……即便是個姨娘有孕,也是大哥的骨血。」

  更不要說,陳氏很可能沒辦法生養了。

  張廷玉垂著眼,將寫好了信的紙張吹乾,塞進信封裡,加了火漆,讓阿德藉著出府的名義去宮門外面等了。

  他沒看到,顧懷袖的臉色,在他說這句話的時候,微微地暗了一下。

  陳氏因為不能生養,如今才有這樣的困局,顧懷袖即便覺得自己是個局外人,可看了也難免慼慼。

  這件事原本可以不經過張廷玉的手,直接由她找人通知張廷瓚,可畢竟……

  整個府裡,也就一個大哥,似乎還能跟張廷玉處得來。

  到底她還是顧念著張廷玉的想法的。

  張廷瓚說著跟陳氏的伉儷情深,可已經有那麼多的裂痕橫亙在兩個人中間,即便是陳氏身子養好了,也不一定能回到所謂的「原來」。

  她放下茶杯,打了個呵欠:「我困了。」

  張廷玉還要讀書寫字,本來看她來自己書齋走一趟,還挺高興,如今聽她說累了,也不好留她繼續在這裡。

  本來這種地方,就不大該是女兒家來的,若是讓先生見著,回頭又要說道兩句。

  張廷玉望了她一眼,只覺得她臉色有些奇怪,以為她是累著了:「我們二房不管別人的事情,往後有這些棘手的事你直接告訴我,我自有處理的法子。你少想著一些,吃吃喝喝睡睡,便罷。」

  「吃吃喝喝睡睡,你當自己是養豬呢?」

  養豬都要讓豬出來跑兩圈的,養她還不許她動腦子了?

  顧懷袖想笑,她喝完了杯中的茶,伸了個懶腰:「我直接回去了,二爺忙著吧。」

  說完,顧懷袖跟張廷玉擺了擺手,便踏出了屋。

  家學在整個院子的東南角上,距離他們的院子很近,只是顧懷袖才走出來,過了拐角,要下台階,便見到了張廷璐。

  這一個是小叔子,顧懷袖連忙停下,見了個禮:「三弟。」

  張廷璐沒想到竟然能在家學這邊見到顧懷袖,他隔著顧懷袖有三尺遠,悄悄打量她一眼,又低下頭去,道:「廷璐見過二嫂。」

  自打顧懷袖進了張家的門,便沒怎麼出現過了,除了鬧出來那幾件大事,平日裡也不知道在幹什麼。

  張廷璐掰著指頭算算,也就看過她兩次,這一次是第三次。

  顧懷袖根本不知道張二張三兩兄弟之間還有過齟齬,她的態度很自然,微微一笑,溫文有禮:「三弟不必這麼客氣,我來跟你二哥說說話,這會兒便去,你可別告訴了先生,省得你二哥被罰。」

  張廷璐垂著眼,兩手放在身側,悄悄地握緊了一下。

  他看上去,還是個少年,只是最近沉穩了不少,也褪去了身上不少的青澀。

  張廷璐若無其事地打趣:「二嫂倒是很心疼二哥的,廷璐記得了,回頭若是二哥被罰,二嫂儘管來找我便是。」

  「你都這樣說了,我哪裡還有臉來找你?你二哥若是被罰,定然是他自己作的。」

  顧懷袖莞爾,猜他從這裡過,肯定不是特別閒,便道:「看你也是有事在身,家學之中不該說這許多的玩笑話。三弟你去忙自己的事情吧,我也回屋了。」

  「恭送二嫂。」

  張廷璐雙手一抱,便看著顧懷袖施施然還了一禮,朝著院子外面走了。

  轉過兩角上的紅梅三五簇,那影子便已經消失了。

  張廷璐也不知道心底蔓延開的是什麼,苦澀?似乎也不是……

  五味瓶一打翻,誰還知道是個什麼味兒?

  朋友妻不可欺,更何況還是兄弟的?

  他轉過身,背過手,剛剛走了兩步,就見張廷玉站在窗前,手裡捏著一本《四書集注》,笑吟吟看著他。

  腳步一下頓住,張廷璐也不知為何心頭一凜,卻低頭道:「二哥。」

  張廷玉微微彎唇,只道:「忙你的吧,哪兒用得著那麼客氣?」

  「是。」

  張廷璐也不多言,便從前面走廊上過去。

  外面又開始下雪了,顧懷袖回屋的時候,頭髮上都掉了一些雪花。

  年關近了,屋裡屋外的丫鬟們都開始討論著年節的事情了。

  顧懷袖走進來,多福多喜給她撣了身上的雪,多歡遞了手爐上來,青黛則給她鋪好了錦棉的墊子在榻邊。

  她道:「給爐裡添點火,我去二爺書房裡找幾本書看看。」

  原本事情還跟自己相關,可自打那一把刀已經開始「借」了之後,顧懷袖一下子就進入了看戲的狀態。若張廷瓚對自己的妻子是真心實意,又看看平時張廷瓚跟吳氏之間的相處,恭敬是恭敬的,餓也就是表面上。內裡,吳氏似乎還有些畏懼自己的大兒子。

  要想在這府裡過好了,張廷瓚對二房其實也很要緊。

  到底,這府裡也就一個張廷瓚了……

  她一面尋思著,一面去張廷玉書房裡翻找了一會兒。

  那邊的幾排書架上都是些遊記之類的,名山大川,史學經義,顧懷袖不大感興趣。

  她又看向了正面的書架,該慶幸的是,張廷玉沒叫自己看什麼女戒女則,不過……這裡能看的書,其實也不多。

  目光從無數的書脊字跡上移過去,顧懷袖只覺得眼花。

  張廷玉看的書,未免也太多了。

  她隨手抽了一本出來,看了看書頁的邊緣,有些發毛的痕跡,看著已經翻過不知多少次了。

  換了一本,依舊這樣,隨便打開,裡面每行印刷字中間都有小小的批注,依據墨色的深淺又能分為好幾種。

  一本書做過的註解,肯定不止一次。

  顧懷袖想著,又把書放了回去。

  這些都是她看了就頭疼的東西,她喜歡輕鬆一些的……

  手指從書架上滑過去,忽然瞧見一本隨意放在角落裡的書。

  這一本的位置很偏僻,似乎是被人隨手塞過去的。

  顧懷袖也隨手取出,卻是一本《容齋隨筆》,她沒想到張廷玉這裡竟然也有。這書有很多部,不過張廷玉這裡似乎不全。存世的有許多本,是宋朝洪邁前後寫了十八年的書。隨筆,續筆,再筆,四筆,五筆……這隨筆,本來是說寫上十六卷,不過寫了十卷,洪邁便去世了,所以統共十卷傳世,卻不知共有多少本。

  她記得,全本似乎有三百多,不過這三百多也沒完全流傳下來。

  顧懷袖曾經看過,不過有的東西是在這個時代能看見,那個時代卻不一定能看見的。

  剛剛翻開,她便看見手指指甲上飛上來一片灰燼。

  顧懷袖頓住,她看見書頁的夾縫之中,似乎有不少紙灰的痕跡。

  手指輕輕在指甲蓋上一點,那灰燼便在她指尖化開,成為粉末。

  也許是燒什麼東西的時候,灰燼掉進書裡了吧?

  顧懷袖心裡這樣想了一下,卻隨手拂了拂,又把書頁夾縫之中的灰燼給吹開,直到這翻開的兩頁乾乾淨淨了,才看向上面的文字。

  她坐在了張廷玉平時坐的位置上,看著書。

  青黛走過來,把手爐給她放在了腿上,讓她能暖著。

  顧懷袖道:「你去叫人探聽著,看看阿德什麼時候回來,一會兒大爺也該回來了。」

  她做事,從來都有自己的道理,青黛習慣了她的風格,也不多問,就去守著了。

  大房那邊也沒什麼消息,長安似乎也安靜下來了。

  顧懷袖翻了翻書,一則一則的筆記看下來,也就打發打發時間罷了。

  方翻了十五頁,外面青黛就進來了:「二少奶奶,阿德回來了。」

  顧懷袖剛剛要翻開下一頁,手指卻堪堪頓住,已經翻了一半。她沒注意到下一頁的夾縫裡那一張燒了一半,還留有焦痕的紙,在青黛進來說話的時候,已經毫不猶豫地將書給合上,而後隨手往身後的書架角落裡一塞,同時問道:「大爺呢?」

  「阿德說已經在回來的路上了。」

  顧懷袖抱著手爐,拍了拍手,剛剛走到門口,卻忽然有想到,張廷瓚沒道理這麼快就動手,現在不過都是懷疑,連個證據都沒有,不急於這一時。

  她又走回來,這一回沒回書房,只是道:「最近都把耳朵給豎起來,沒事兒別往大房那邊鑽,誰惹了事兒,我第一個收拾誰。」

  眾人都以為顧懷袖是怕惹了大房那邊的姨娘,都點頭應著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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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六章 隔岸不觀火

  阿德今日很忙。

  其實大約是手上不忙,心裡忙。

  他也說不清揣著這一封信去找大爺的時候是個什麼心情,早年二爺跪在大爺門外,大爺病著,絲毫不知。

  可阿德知道,心裡卻是不大喜歡張廷瓚。

  二爺落到如今這境地,又何嘗沒有大爺的原因在?

  老夫人偏心,都把心偏到了大爺、三爺的身上,現在還有個四公子……

  說多了,其實也就是個遷怒。

  阿德一路胡思亂想,帶著信去了宮門外。

  午正二刻,便看見張廷瓚從宮門那邊過來了。

  阿德連忙上去,悄悄地遞了信,也沒看大爺的臉色,便提前趕回來報信了。

  他一路跟二少奶奶的貼身丫鬟青黛說了事情,這邊回來卻裝作壓根沒去找過大爺一樣,又來張廷玉身邊了。

  張廷玉早早寫好了今日的策論,也論六國覆亡之事。

  見阿德回來了,他看了一眼,竟然一個字也不問,只道:「今日不在書齋裡用飯了,回屋去。」

  說完,他便直接出去,將今日的策論都扔在了桌上,帶著阿德回去了。

  顧懷袖捧著手爐正坐在炕上,那邊丫鬟開始布菜,她乍一瞧見張廷玉回來,有些吃驚:「今兒怎麼想起回來了?」

  「天氣冷,書齋裡連先生都偷懶,我又什麼不能偷懶的?」

  張廷玉一副懶洋洋的樣子,坐下來便問:「今兒吃什麼?」

  顧懷袖:「……」

  為何覺著張二公子這嘴也開始養刁了?

  她是不是不應該讓他吃小石方做的東西……

  眉頭鎖著,顧懷袖還沒想出個所以然來,張廷玉便隨手抓了幾顆棋子,在棋盤上擺著,笑道:「你若是再想小石方,我真要把他攆出去才能洩心頭之恨了。」

  「毛病,你恨他作什麼?」

  顧懷袖只覺得張廷玉忽然不講道理了起來。

  「你最近滿腦子都是什麼破事兒啊?遷怒不成?」

  張廷玉挑眉:「你沒聞見味兒嗎?」

  「什麼?」她有些發怔。

  張廷玉歎氣:「孺子不可教也。」

  沒救了,顧三這遲鈍,有時候還真是要命。

  聰明的時候聰明,愚鈍的時候愚鈍,本以為娶了聰明人,不想還是蠢婦。

  張二公子仰頭看了看房梁,一臉的慨歎,也不說話。

  可顧懷袖瞬間就感覺到了一種鄙夷,是她被鄙夷。

  「有話直說就是了,賣關子……不就是酸嗎?十個你張二,也比不上我一個小石方。老早就跟你說過了,你怎麼還是不自量力呢?」

  從顧懷袖這裡看,張廷玉就是一個雞蛋,小石方就是一塊石頭。

  雞蛋老想幹掉石頭,這不是找虐呢嗎?

  兩個人貧了一陣嘴,還沒等聊到大房那邊的話題,竟然就出了亂子。

  青黛進來的時候有些哭笑不得:「二爺、二少奶奶,石方小師傅那邊又出事了。」

  張廷玉一聽,還不知道後續呢,便刺了一句:「你這廚子就是個事兒精。」

  「瞎說!」顧懷袖有些不耐煩了,「從小陳姑娘到萬歲爺,還能有個什麼事兒啊?」

  「是、是……馮姨娘……」青黛看顧懷袖張牙舞爪的樣子,畏懼地縮了縮脖子。

  聽見這三個字,顧懷袖差點一口茶給噴出來。

  她嗆了一下,一個小小的姨娘也敢跟她小石方槓上?

  「你……說說是怎麼回事……」

  顧懷袖已經有些無力了。

  她覺得,小石方就是名氣太大,所以才有一樁樁一件件的事情找上他。

  名氣大,也是沒辦法的事情。

  是金子,總是要發光的,麻煩現在不來,往後也會來。

  只是馮姨娘……

  青黛回道:「原也不關石方小師傅的事兒,只是馮姨娘想吃酸的,可那一道菜特別複雜,廚子們都做不出來,被姨娘那邊尋了不高興,就求到石方小師傅那邊去了。現在石方小師傅不知道,這菜是做,還是不做。」

  「做做做做做,」顧懷袖一連說了五個「做」字。

  青黛有些詫異,不過還是準備躬身行禮,就出去回了廚房。

  沒料想,顧懷袖眼皮子一搭,嘴皮子卻是一掀,冷冰冰吐出後面五個字:「做她個頭啊!」

  平白無故怎麼又找上小石方?

  這是要拖自己下水?

  顧懷袖擺擺手,對青黛道:「你讓小石方給我裝發燒,頭疼腦熱,什麼病不能裝?這府裡就是天王老子來了也不做,個個都當自己是誰了呢?皇帝來了他都不做,誰敢使喚他,當心我刁民到他頭上去。」

  好歹這「市井刁民」的稱號還是皇上給的,小石方更是她奪下來的人,府裡這些個人,真是越無知越大膽。

  張廷玉只覺得奇怪,看了顧懷袖一眼,揮退了丫鬟:「你何時招惹過馮姨娘?」

  「我哪兒能惹了她?」顧懷袖才是冤枉,「若不是今兒在大嫂那邊見了一次,我根本不知道竟然還有這麼個人。這人也就是個無知蠢婦了……」

  她翻了個白眼,低頭吃飯了。

  二房這邊的意思,傳到小石方那邊,小石方也就正好病了,說是有風寒,怕傳了病氣到菜裡,這菜怎麼也不能做,不敢做。

  馮姨娘那邊的丫鬟,見小石方這麼堅決,連風寒這樣的理由都搬出來了,才是嚇了一跳。

  她趕緊回去回了馮姨娘,姨娘的屋裡卻不僅僅只有姨娘一個人,長安姑娘也還站在裡面呢。

  馮姨娘埋著頭,沒讓人看見自己的臉,只問道:「怎麼空手回來了?」

  「石方小師傅病了……」

  丫鬟吞吞吐吐地說了在廚房的事情。

  長安有些不耐煩,揮手道:「你出去吧,也不過就是一道菜,哪裡用得著那樣麻煩?我伺候姨娘睡個午覺,一會兒回了老夫人去。」

  「是,奴婢告退。」

  丫鬟離開了。

  這裡就長安跟馮姨娘在。

  馮姨娘終於抬起了頭,臉上有五指印,她委屈得很:「我不過就是想吃罷了……這府裡也是人人都跟我作對……長安,我可怎麼辦?」

  方纔長安怒極之下,賞了她一巴掌,如今卻還要忍著馮姨娘。

  長安心裡才是憋屈極了。

  原本把馮姨娘當做一枚棋子放進了大房這邊,沒想到馮姨娘竟然還是個有本事的,瞞著她爬了大爺的床,雖然別人的確沒能懷上孩子,可現在她竟然懷上了。

  若說馮姨娘沒什麼野心,長安是不相信的。

  兩個人原是同謀,馮姨娘是長安的人,這幾個月來幫著長安幹了不少的事情。

  現在馮姨娘有身孕,長安不敢明目張膽地動她,可她也不敢跟長安把臉皮撕破。

  兩個人還拴在一根繩子上,只能慢慢地暗地裡斗了。

  表面上,馮姨娘還對長安恭恭敬敬,長安則是對馮姨娘體貼入微。

  可之前的一巴掌,早已經拍亂了水面的平靜。

  兩個人都恨不得對方去死,卻還要小心翼翼地說話。

  馮姨娘一副悔恨的表情:「我這孩子可怎麼辦……照你之前說的,大少奶奶肯定容不下這個孩子,可這個孩子是我唯一的依仗,若是沒了,往後大少奶奶不就可以輕而易舉地拿捏我了嗎?沒了我在裡面給你照應著,你以後可怎麼辦?」

  長安道:「若不想被大少奶奶除去,你自己就得想辦法把大少奶奶給除去了,而你如今最大的依仗就是你肚子裡這個孩子了。別整天想些有的沒的,去惹是生非。你如今要做的,不是跟府裡上下炫耀你的得寵,而是解決了大少奶奶。我言盡於此,你好生琢磨吧。」

  她扔下這句話,末了卻歎了一句:「大少奶奶可不是什麼好人……」

  說完,長安轉身便離開了。

  馮姨娘坐在榻上,看著她背影,卻翹起了蘭花指,有些得意洋洋。

  憑她容貌能力,勝過自己百倍,可如今卻只能在老夫人身邊眼巴巴地望著大爺而不可得,也真是可憐……

  不過,長安那話倒是沒說錯。

  若要保住這個孩子,必須解決了大少奶奶的威脅。

  一個未來的當家主母,憑什麼任由一個小妾先生下孩子來?

  陳氏不能生養的消息,也不知是不是真的……

  馮姨娘賭不起,被長安分析過,事情總是沉甸甸地壓在心頭。

  在針對大房大少奶奶這件事上,她跟長安還算是同進退的……

  馮姨娘還在想著事情呢,沒想到剛剛準備躺下,便聽見外面丫鬟急急忙忙跑過來道:「大爺回府了,現在就在大少奶奶的屋裡,請姨娘過去呢。」

  「果真?」

  馮姨娘一下子站起來,趕緊往外面走,想著自己露臉的時候到了,還特意簪了幾朵漂亮的珠花,希望大爺到時候能格外高看自己一眼。

  她像是所有懷孕之後,等待被丈夫誇獎的女人那樣,一顆心忐忑極了,便往正屋走去。

  屋裡,張廷瓚面上看著溫和,拉著陳氏的手說話,體貼極了。

  「你身子不好,我今日回來的時候,給你找了幾個大夫,是我親自找的,回頭來給你瞧瞧,你覺得可好?」

  陳氏一想起自己之前咳血的事情,心裡有些害怕,可張廷瓚特意從外面找了大夫,她又怎麼好拒絕?

  微微一點頭,她道:「大爺決定了便好。」

  話音剛落,門口丫鬟便跪道:「大爺、大少奶奶,馮姨娘來了。」

  陳氏一看張廷瓚,張廷瓚卻是安慰地朝她一笑,道:「進來吧。」

  馮姨娘移著小碎步,小心翼翼地走進來,肚子還看不出什麼來,給張廷瓚和陳氏行禮。

  張廷瓚臉上表情沒有任何的變化,聲音也平靜溫和得很,只道:「一個姨娘,戴得那麼好看幹什麼?汀蘭,將馮姨娘頭上的珠花取了扔下。」

  馮姨娘聞言,臉色瞬間慘白下來。

  她萬萬想不到,剛剛進來,等待自己的竟然是這樣的冰冷。

  「大爺……」

  汀蘭已經走了上來,她是大少奶奶的心腹,早就看馮姨娘不順眼。

  尤其是今早大少奶奶還被馮姨娘給氣得吐了血,汀蘭下手的時候一點也不客氣,甚至扯落了馮姨娘幾根頭髮。

  她是恨不能將馮姨娘頭髮頭皮都拔下來,才能解氣的。

  如今,也不過只能將氣往珠花上撒。

  汀蘭扔了珠花,躬身道:「回大爺,珠花已經去了。」

  張廷瓚拍著陳氏的手,眼底的驚濤駭浪掩飾得很好,只跟陳氏說話:「回頭姨娘的孩子,若是你看著喜歡,便抱來養,記在自己的名下,若是不喜歡,隨他們去也就是了。」

  陳氏垂下頭,眼底帶著淚意,知道這是張廷瓚體貼,也知道他明白自己的委屈,心下感動不已。她只捏著自己的手指,心裡覺得是自己福薄,能跟卣臣當這幾年的夫妻,已經是足夠了。

  「姨娘們的孩子,還是她們自己養吧。」

  陳氏渾然不知,自己這幾句話落入馮姨娘的耳中,卻是另外一番勝利者的諷刺姿態了。

  憑什麼她生的兒孩子就要給別人養?

  馮姨娘想起之前長安的話來:若要保住這一個孩子,必得要先除去大少奶奶。

  即便知道長安是要把自己當刀子使,馮姨娘也已經忽然發現,她別無選擇。

  在屋裡干站了許久,聽著張廷瓚對陳氏噓寒問暖,馮姨娘心裡委屈極了。

  過了半個時辰,她終於沒忍住,抹著淚奔了出去。

  陳氏有些憂心:「你……」

  「都是些不值得你關心的奴婢,你注意著自己的身子吧。」張廷瓚歎著氣,算算時間,他請的大夫也快到了,便道,「我為你找了幾個名醫,好生瞧瞧……」

  只是張廷瓚也沒想到,領著那幾位名醫進來的,竟然是長安。

  長安手上還有當年護著陳氏時候留下的一塊疤,她朝著屋內一禮,開口便解釋道:「大爺,方才老夫人正好從廊前過,見著這幾位名醫,才知道您給大少奶奶又找了大夫,怕他們不認識路,特意遣了奴婢領他們來。」

  「……」

  張廷瓚竟然莫名地笑了一聲,他何等聰明,不知道的時候不會懷疑,可一旦知道了……

  不動則已,動則雷霆。

  現在,長安還阻撓著自己。

  老夫人特意問過的大夫,還有什麼意思?

  張廷瓚只作什麼也不知道,讓人上來給陳氏按脈,無非是氣虛體弱,等到他出去問的時候,又都說時日無多,與之前的大夫們的說辭一般無二。

  張廷瓚讓人給了診金,又打發長安領著人走了。

  等到看長安沒了影子,他才轉過頭,對陳氏道:「聽我的,你在屋裡好好躺著,誰來了也不見。一會兒,我請二弟妹來陪你說話,你別勞心勞力。」

  說完,張廷瓚便起身,又吩咐了汀蘭:「誰來了也不准給見,大少奶奶現在身子弱,吹不得風。一會兒我只讓二少奶奶來,你緊著心就是了。」

  看樣子, 別的大夫都是不能用了。

  都是一群不知真庸還是假庸的「庸醫」,張廷瓚得找別人了。

  若是二弟這一封信上的東西屬實,那堪用的大夫,還要從二弟妹那邊才能找來。

  這一回,雖然二房在這裡位置尷尬,可這些細枝末節的小事,也不會牽連到二弟他們……

  張廷瓚打定了主意,便吩咐好了,自己朝著二房那邊去。

  張廷玉下午沒有去書齋,只跟顧懷袖擺棋。

  兩個人似乎都知道今天下午要發生一點事情,也都不出門了。

  果然,雪才停了一點,張廷瓚便來了。

  他不是來找張廷玉的,而是來找顧懷袖:「二弟妹,我心知你是不願意惹事,可事情已經出了,而今愚兄遇上一些麻煩,還想要二弟妹出手相助。」

  顧懷袖看了張廷玉一眼,只起身一禮,道:「大哥有事,坐下再說,我讓丫鬟給您倒杯茶吧。」

  還不知道是什麼事情,頭一句話竟然就這麼嚇人。

  顧懷袖原本不打算插手這件事,她也不覺得自己能幫上什麼忙,所以有些茫然。

  張廷玉跟張廷瓚是兄弟手足,如今一看自己大哥的臉色,張廷玉便知道他是動了真怒。

  他只問道:「大哥找懷袖,為的是什麼?」

  「二弟妹娘家那一位嫂子,可原是太醫院院使孫之鼎家的姑娘?」張廷瓚只問了這一句。

  二弟的信上,並沒有寫明事情是怎麼發現的,只說了結果。

  可張廷瓚憑藉著寥寥數語,還有惜春宴這時間點上的巧合,輕而易舉地推測到了孫連翹得身上。

  顧懷袖雖知道張家大公子是個精明的人,可……

  這麼快推測出來,未免太可怕了。

  她垂首道:「正是那一位。」

  「我聽聞孫家也收有弟子傳聞,一半在宮中行醫,一半在宮外,說是皇上恩准過的。愚兄與孫家不熟,不知道二弟妹可否修書一封,請顧家少奶奶為我指條明路?」

  張廷瓚沒必要掩飾,也不想遮掩。

  他道:「如今老夫人那邊不大好處理,別人我信不過。」

  那邊一定出了變故,否則他只是隨便找了幾個大夫回來,怎麼可能得到跟以前一樣的結果?

  張廷瓚想起自己曾讓長安轉達陳氏命不久矣的消息,可沒過幾日老夫人就往他屋裡塞人,他還以為是陳氏福薄的消息,讓老夫人生出這樣的想法來,卻一直沒有想過,其實老夫人可能根本不知道這個消息。

  這一回的大夫是他親自請回來的,區區一個長安還不足以叫他們都改口。

  長安說,是老夫人讓她領著人進來的。

  若這話不假,怕是老夫人跟這些人說什麼了。

  張廷瓚想著,換了自己是長安會怎麼做?為了掩蓋一切,不若直接將陳氏真實的情況告訴老夫人,依著吳氏對大房這邊的疼愛,假托不想讓張廷瓚傷心,不如不告訴他真相,所以叱令這些大夫不說實話。

  如果一定要這樣,說幾次都沒用。

  更何況,不是每個大夫都能將脈摸準了,一次兩次地找,來回也麻煩,要找不如直接找一個最準的。

  所以,張廷瓚來找顧懷袖了。

  顧懷袖有些拿不定主意,她看了張廷玉一眼,張廷玉跟她微微點了點頭,她便知道這一遭還是要蹚渾水,只盼著污泥不要往自己身上沾太多。

  可張廷瓚如今已經有了主意,老夫人的糊塗怕也已經讓大爺頗為火光了。

  方纔稱老夫人的時候竟然都沒用「娘」或者「母親」,可見那一瞬間的生疏。

  顧懷袖歎了一口氣:「大爺稍等,我字不大好,還望你不要嫌棄。」

  她過去提筆寫了一封信,這是要給孫連翹的,到時候孫連翹那邊才能推薦個合適的大夫來。

  張廷瓚道:「如今玉珠那邊沒人說話,不知道能不能再勞煩二弟妹往玉珠屋裡坐一坐?」

  顧懷袖愕然:「我……」

  張廷玉卻一口答應下來:「大哥先去辦事吧,我讓懷袖換一身衣裳就去。」

  點點頭,張廷瓚捏了信就走,對自己這二弟的話竟然沒有一點的懷疑。

  顧懷袖簡直要被這兄弟倆給逼瘋:「你怎麼答應得那麼乾脆?」

  「大哥從不開口求人。」

  張廷玉只歎了這麼一句,顧懷袖也就無言了。

  她自嘲一笑:「還以為自己作了多高明一個計策,回頭來什麼都要落到自己的身上,我去倒是無所謂,大嫂也是個可憐人……可……回頭要是……」

  「沒什麼要是的,左右不差這一點半點。」

  張廷玉倒是想開了,他還欠著大哥許多,哪裡又還得完?

  不過,在顧懷袖去之前,他卻提醒道:「這一次,你記得強硬一些,大哥能過來找咱們幫忙,那這件事應該有一些險處。你只管,往穩妥了處理。」

  強硬一些,往穩妥了處理。

  顧懷袖撇嘴:「還不是要我去撒潑當刁民?」

  好在這戲碼,她還拿手,換了身衣服就往大房那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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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七章 門神

  大房這邊早就有張廷瓚交代過了,一見到顧懷袖來,立刻給掀開了門簾子,請她進去了。

  顧懷袖進門的時候只聞見了濃重的藥味兒,她頓時也覺得心裡跟著這藥味兒苦起來。

  陳氏躺著,也不過半日,瞧著比上午還要虛弱了許多。

  一天裡見到第二次,陳氏也覺得是要出什麼事情了。

  只是她沒有問,張廷瓚不告訴她的,她都不問。

  顧懷袖也知道分寸,不可能告訴大嫂,她命不久矣。

  只是說不說,其實已經沒什麼區別——在再次看到大嫂的時候,顧懷袖就明白了,興許大陳氏自己心裡也清楚。

  一家其實也是能生出兩樣人來的,比如陳氏跟小陳姑娘,這根本就是兩個性子。

  陳氏溫文端莊,她堂妹陳玉顏卻是跋扈又驕橫,像是對著長的一樣。

  最終的結果,就是陳氏挺討人喜歡,而她堂妹則惹人厭惡。

  「我來陪大嫂說說話。」

  顧懷袖坐到了繡墩上,就在陳氏的病榻前,也不說張廷瓚的事情,更不說那什麼亂七八糟的小妾的事情。

  外面人只知道大少奶奶病了,卻少有人知道顧懷袖已經坐在了大少奶奶的屋裡了。

  張廷瓚那邊捏了顧懷袖的親筆信去了顧家拜會,又帶回了孫連翹的一枚人參鬚子,往孫家藥鋪去一趟,就找到了一個大夫。

  這一名大夫,說是叫上官轅,把脈方面是一絕,對精微的醫理很是通曉。

  孫連翹的意思是,她看得出來的病,這一位上官大夫也肯定看得出來,並且一點也不需要擔心他不說實話。

  上官轅是個怪人,管你是高官厚祿還是一貧如洗,但凡是他醫人,都是報憂不報喜。

  若是你身子沒病,他轉身提了醫箱就走,根本不搭理人;若是你病入膏肓,他則會一本正經地將這些消息告訴你,根本沒有避諱。

  所以,張廷瓚若帶了這麼個人回去,事情也就簡單了。

  上官轅已經上了馬車,張廷瓚自己策馬先行,卻讓馬車跟在後面。

  他回府看看情況,府中卻是千頭萬緒。

  馮姨娘已經完全坐不住了。

  她才剛剛得知自己有孕,大爺竟然就說,只要大少奶奶喜歡她生出來的孩子,便可以隨意抱過去。

  憑什麼?

  到底這是誰身上掉下來的肉?

  她往常覺得這種事很尋常,可真正輪到自己的時候,卻是怎麼也接受不了。

  手裡捏著一包藥,馮姨娘很清楚,威脅著自己的人,其實是兩個。

  一個是長安,一個是大少奶奶。

  如果有一個法子,能把這兩個人同時除去,豈不完美?

  再過一刻鐘,長安就要來了。

  她攥緊這小小的藥包,讓丫鬟在外面守著,看長安來了就通報她。

  馮姨娘有些著急,可一刻鐘過去,長安並沒有來。

  她急忙派人去打聽,大夫給她開了安胎藥,如果再不趕上這時間,興許就來不及了。

  本來長安是奉了老夫人的命,的確是要來看看馮姨娘的。

  可是老夫人拉著她多說了一會兒,尤其是在長安將陳氏的真實情況告知老夫人之後。

  她在看到那進門的幾個大夫的時候,就覺得手心發冷,匆忙之間想出了那麼個辦法。

  長安告訴老夫人,陳氏是不行了,可是現在這個消息還瞞著大爺,如果大爺知道,肯定不肯睡在別的姨娘的屋裡,萬一傷心過度,或者後面斷了香火,對大爺是大大的不利。

  所以,需要先敲打敲打這些個大夫,只盼著他們別對大爺說真話,按著以往的話來說就好了。

  長安回想著,當時王福順家的似乎很驚詫地望了自己一眼。

  她興許是沒想到吧?她已經變成了這個樣子。

  長安一路從老夫人那邊過來的時候,有一種奇怪的失魂落魄的感覺。

  平白無故,大公子怎麼會去外面找大夫?

  這些事情,平時都是長安負責的。

  如果她的料想沒錯,那麼大公子應該已經開始懷疑自己了。

  而他這樣的人,一旦起了懷疑……

  長安已經有些不敢想下去。

  她心煩意亂地轉過拐角,就看見張廷瓚走過來,兩個人正好是面對面。

  後面的人還沒跟上來,張廷瓚一擺手,就讓小廝帶著上官轅從旁邊繞路走。長安沒有看見,上前便問安:「大爺?」

  張廷瓚注視著她,以前並沒有怎麼注意到這一個伺候在老夫人身邊多年的姑娘。

  眉目清秀,眼神通透,手背上還留有當年救玉珠留下的傷疤……

  一直以來,他都覺得長安很善良,她也從來不曾露出過馬腳。

  可如今,他深邃的目光,頭一次真真正正地落在她身上。

  那種感覺,頗為奇妙。

  這麼一個對自己懷有愛意的女人,他竟然沒有注意到。

  張廷瓚在前面站了許久,不曾說話。

  時間慢慢地流逝,他終究還是開了口,對長安說了一番話。

  長安聽了有些恍惚,連張廷瓚從自己身邊過去都沒意識到。

  她癡愣愣地站了許久,也沒明白這句話的意思。

  之前老夫人還讓她去看馮姨娘,她摸了摸自己手背上的傷疤,有些心不在焉地往那邊走。

  剛剛進門,馮姨娘便看見救星一樣,拉了她的手,「長安……」

  長安皺眉:「你怎麼了?一會兒沒見,怎麼又這樣心神不定?」

  馮姨娘帶著哭腔:「剛剛大爺找我去大少奶奶屋裡說話,說我肚裡的孩子,若是大少奶奶喜歡,就讓她抱去養……長安,我不甘心,為什麼我的骨肉要給別人養?大少奶奶本來就是個不能生養了的,我若是生了個女兒,自然是不值錢,可若一舉得男,豈不是為他人做嫁衣?」

  「那你能怎麼辦?」

  長安也是不知道應該說什麼了,她心裡厭惡馮姨娘,也厭惡哭哭啼啼的女人,現下巴不得甩了袖子就走。可畢竟還拴在一根繩上……走不脫……

  馮姨娘眼神一狠,咬牙將那早已經準備好的藥包拿出來,手一直在顫抖:「長安……只有你能幫我了,一會兒晚上我去大少奶奶那邊請安,你為我準備好這一貼安胎藥……我定然有辦法嫁禍到她的身上去……」

  「這是什麼?」

  長安接了藥包,有些愣住。

  馮姨娘道:「富貴險中求……我一定要扳倒大少奶奶,你不是跟我還說,老夫人很重視我這一胎,如果出了問題,肯定要責斥她的……妒,也是犯了七出……」

  人,總是一個賽一個地狠。

  一旦生出來野心,就開始變味兒了。

  長安心裡裝著別的事情,只覺得恍恍惚惚,根本不願意去多想。

  馮姨娘跟大少奶奶死掐,不正是她一開始希望的嗎?

  讓她們狗咬狗一嘴毛就是了……

  長安擺了擺手,算是答應了下來,滿腦子都是剛才遇見張廷瓚的場景。

  她出了屋,便去那邊給馮姨娘熬安胎藥。

  馮姨娘這邊卻是看著時候差不多,趕緊去了大房。

  可她沒想到,自己竟然沒能進去。

  「姨娘,二少奶奶說了,大少奶奶人在病中,誰也不見。現在您的肚子金貴著,不敢把病氣過給您,您的心意大少奶奶跟二少奶奶都知道了,只是不必這樣頻繁地來。」

  汀蘭掐著嗓子說話,雖不知道這裡面有什麼貓膩,可二少奶奶吩咐了不可讓這一位進來,他們自然聽話得很。

  馮姨娘說:「妾身只是府裡的婢女出身,不敢對大少奶奶有什麼不敬,見了就走……」

  外面說話的聲音,自然傳到了顧懷袖的耳中。

  她坐在裡面,看著已經睡下去的陳氏,心道事情果然找上來了。

  只是張廷瓚去這麼久,也應該回來了。

  她聽見馮姨娘那裝腔作勢的聲音,只覺得心煩。

  怕吵了陳氏,顧懷袖暗歎一口氣,起身撩開簾子出去:「怎麼還在外面吵鬧?」

  馮姨娘揣著陰謀來,怎麼能那麼輕而易舉地放棄?

  要做就趁現在,她也是個閒不住的人,一切都計劃得好的,怎麼忽然之間殺出來一個二少奶奶?

  馮姨娘跟二房真是不熟,更不要說這一位「惡名遠播」的二少奶奶了。

  眼見著顧懷袖出來,她都愣了一下:「二少奶奶,賤妾只是想進去拜見一下大少奶奶……」

  「大少奶奶在裡面睡覺呢,沒事兒你就回去吧。」

  顧懷袖不耐煩得很,嘴角噙著冷笑,眼神跟刀子一樣看著馮姨娘。

  黃鼠狼給雞拜年,沒安好心的。

  「二少奶奶,不是賤妾說您,咱們大房的事情,何時輪到你在這裡指手畫腳的?」

  馮姨娘眼看著說是沒用了,便準備擠兌擠兌顧懷袖,順便拉高了嗓門,若是大少奶奶真在,也不會讓她一個身懷有孕的人在外面站這麼久。

  指手畫腳?

  顧懷袖還真就指手畫腳了,又怎麼了?

  她雙手往胸前這麼一抱,下巴微微一抬,道:「汀蘭給我看好了,馮姨娘若是走了便罷,不走,怎麼也不能踏進這道門來。若是她膽敢違抗,攪擾了大少奶奶養病,抽她幾個耳刮子也是不妨事的。剛剛有了身子,沒那麼嬌貴。」

  「更何況……」

  顧懷袖瞇著眼睛對馮姨娘一笑,十分友善:「更何況,只是個姨娘懷著的呢?也不知是男是女……得意太早啊,不好玩。」

  拍拍手,顧懷袖給汀蘭打了個手勢,便又進去了。

  張廷瓚交給自己的這活兒,可不簡單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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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八章 刁婦

  馮姨娘怎麼也沒想到自己竟然被攔在外面。

  顧懷袖已經重新掀了簾子進去,馮姨娘恨得牙癢,她想要扯著嗓子尖聲叫起來,要把陳氏給吵醒,只要陳氏在的話,一定不可能讓她在外面吹著冷風等。

  她有了身子,二少奶奶竟然還敢這樣對她?

  真是……

  馮姨娘幾乎快氣瘋了,可是她奈何不了二少奶奶。

  這一位二少奶奶是一位狠人,當初浣花的事情,馮姨娘可還是記得很清楚的。

  不過……

  二少奶奶攪進這件事情裡,也不是沒有好處。

  馮姨娘一狠心,雙膝一彎,竟然直接跪在了地上,無聲無息的。

  守在門外的汀蘭,嚇了一跳,忙道:「這大冷的天,姨娘跪在地上做什麼?還不快快起來,一會兒又讓人說是我家奶奶讓你跪在地上了。」

  馮姨娘直接一抹淚:「到底還是我命苦啊,想要見一見奶奶,為肚子裡這個孩子謀一些福,想要他見見自己的嫡母,竟然也不能夠……大少奶奶讓賤妾在門外,賤妾也就不進去了,大少奶奶說什麼,賤妾就做什麼,絕對不敢違抗的……」

  汀蘭目瞪口呆,這根本就是潑髒水,沒得讓人聽了還以為是他們大少奶奶讓她跪在這裡的。

  這樣的事情,汀蘭處理不了,她直接奔了進去,找顧懷袖。

  之前汀蘭跟馮姨娘之前的對話,顧懷袖沒聽見,可之前馮姨娘哭喊的這話,她可是聽了個清清楚楚。

  陳氏還在睡,顧懷袖皺緊了眉。

  張廷瓚給自己的是一件苦差事,也是得罪人的差事。

  不過這一回,張廷瓚是要有大動作,又不是鬧著玩兒,這馮姨娘現在不知道收斂,往後怕是有的日子不好過了。

  她想也不想地倒了茶在茶杯裡,然後端著茶杯走出去,再次撩開了門簾,站在走廊上。

  「馮姨娘。」

  她開口喊了一聲。

  馮姨娘竟然已經在這屋門口哭了起來。

  顧懷袖才是覺得晦氣,看馮姨娘聽見她這話之後哭得更厲害,她終於不耐煩了,將準備好的一杯茶一下子潑到她臉上去:「平白無故你在大少奶奶的屋前哭什麼呢?心懷不軌的東西!還不快滾!」

  「嘩啦啦……」

  水聲。

  馮姨娘驚呆了。

  她所有的哭聲和嘴裡的喊聲,就像是烈火一下被冰水潑熄了,戛然而止。

  這場面頗有些滑稽,可下面的丫鬟們嚇得大氣都不敢喘一下。

  二少奶奶……

  竟然……

  直接用茶水潑了馮姨娘一臉!

  如今的馮姨娘可是有身子的人,她這人不高貴了,可她肚子裡的那一塊肉可金貴著呢!

  丫鬟們震驚了,馮姨娘自己也被顧懷袖給嚇住了。

  今天馮姨娘就是來找茬的,不管怎麼說,她都要在今天解決了後患。萬萬不能讓陳氏將自己的孩子抱走,連這樣的可能都要杜絕。

  她沒能力害死了陳氏,也不知道陳氏其實必死無疑,她只想在力所能及的範圍內保護自己目前所擁有的一切。

  可偏偏,遇到這麼個棘手的顧懷袖。

  馮姨娘真恨不得將眼前這一張美人面給撕裂了,可她不過只是個姨娘,又有什麼能力?

  當下,馮姨娘立刻扯開嗓子哭了起來,沒想到,剛剛哭了兩聲,吳氏竟然就從外面走進來了。

  她第一眼就看到了跪在冰冷地板上的馮姨娘,又見到她滿臉都是茶水的痕跡,幾乎是愣了半晌,才反應過來:「馮姨娘你幹什麼弄成了這樣?」

  吳氏還沒明白過來,可是馮姨娘看到她就像是看到了救星,一下就撲了過去:「老夫人,老夫人……」

  可她只是喊著不說話,只哭著,喊老夫人。

  吳氏自然以為是她受了什麼委屈,雖然只是個姨娘,可到底還是大房第一個有身子的,不能這樣怠慢了。

  吳氏立刻看向了端著茶杯,站在門口,像一座門神一樣的顧懷袖。

  下意識地,她就感覺到了不好。

  吳氏對二房懷有惡意。

  她瞪了顧懷袖一眼:「你怎麼在這裡?」

  顧懷袖還在猶豫自己是把自己手裡的凶器給藏起來,還是就這樣拿著,她知道吳氏來了,可沒想到她第一句竟然是問自己幹什麼來了?

  難道不應該問她幹了什麼嗎?

  顧懷袖愣了一下,「大爺叫我來的。」

  「那你呢?又是怎麼回事?」

  這一回,吳氏問的是馮姨娘。

  現在馮姨娘還跪在地上,吳氏看著她臉上的茶漬,老覺得有些奇怪,「你這是怎麼弄的?」

  馮姨娘終於找見了機會,眼神躲躲閃閃地看向了顧懷袖,那意思多明白?

  「賤妾本來是想給大少奶奶請安的,之前也沒好好地跟大少奶奶行過禮。如今賤妾忽然有了身子,實在是怕大少奶奶多想,所以想來解釋一番。畢竟,賤妾這肚子裡的孩子,生下來還要叫大少奶奶一聲『嫡母』,賤妾實在沒有別的意思,可是大少奶奶怎麼也不肯見……」

  她說到這裡,就低下頭去擦眼淚。

  顧懷袖玩著茶杯,好整以暇地聽著。

  那馮姨娘的丫鬟也是本事大,在馮姨娘哭哭啼啼不說了的時候,或者說是「說不下去了」,更有甚者其實是應該說「不方便她說下去了」,丫鬟來代勞了。

  她貼身丫鬟也是一副跟馮姨娘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委屈和憤憤。

  「老夫人,您是沒看到,姨娘苦心哀求,想要進去看看大少奶奶,沒想到二少奶奶死活不讓,還對汀蘭說什麼,只要姨娘敢進去,就要抽她好幾個大耳光……姨娘可是有身子的人啊,怎麼有人敢這樣對一個有身子的人?更何況……姨娘肚子裡還是大爺的骨肉呢……」

  這話說得真是有道理呢,顧懷袖挑眉,然後裝模作樣地用茶杯拍了拍手,雖然沒聲音,可姿態已經有了:「說得真是動聽呢,可真不是我不讓你進去,就算是天王老子來了,我也不敢讓你進去啊。這可是大爺交代的,回頭來大爺要問起,我可怎麼交代?」

  反正張廷瓚就這樣說了,顧懷袖根本不擔心出事。

  張廷瓚若是個拎得清的,回頭來怎麼也不可能怪罪到顧懷袖的身上。

  她這樣一番話,可把吳氏跟馮姨娘氣得七竅生煙。

  「胡說八道!廷瓚怎麼可能說出這樣的話來?他不憐惜自己的子嗣了嗎?」吳氏瞪著顧懷袖,只覺得自打將這女人娶進門了,家宅就沒安寧過,這事情是一樁接著一樁地出。哪裡有個宜室宜家的樣子?

  還敢將有身子的馮姨娘攔在外面,讓人跪在地上,看馮姨娘這滿臉的茶水,垂泫欲泣的模樣,真真是個惹人憐的。

  「如今你膽子也真是大了,竟然連大房的事情都敢插手,誰給你的這個膽子?!」

  吳氏氣得七竅生煙,大喊道:「把馮姨娘扶起來!」

  「啪!」

  顧懷袖也是個有脾氣的,今天不鬧起來,以後還有個什麼鬧起來的機會?

  她直接將手裡的杯子給摔了下去,厲聲喝道:「她起來,可以;進來,做夢!」

  起來,可以;進來,做夢!

  就是這麼強硬。

  顧懷袖這麼堅決的一句話,讓整個屋內屋外所有人都震驚了,顧懷袖怎麼敢對著老夫人說出這樣的話來?

  她瘋了?!

  顧懷袖當然沒瘋。

  這馮姨娘沒事兒幹什麼走進來?

  上午才來看過了陳氏一趟,下午繼續來獻慇勤?

  顧懷袖自己換位想想,若她是個姨娘,沒道理天天跑去正室眼皮子底下晃,這不是給自己找不痛快嗎?

  黃鼠狼給雞拜年,沒安好心的!

  馮姨娘被顧懷袖這輕蔑的話一刺激,差點眼前一黑暈倒過去。

  「你,你……」

  「姨娘也真是的,自己說要給大少奶奶盡盡心意,自己跪在了外面,現在竟然又想要起來?真不知道這所謂的心意,到底誠不誠,即便是誠,又有幾分誠?」

  顧懷袖嘴皮子利索著呢,上下一翻動,便刺得馮姨娘說不出話來:「大少奶奶人還在病中,你就在外面哭哭啼啼,不怪是我不讓你進去,就是大爺在這裡,也早把你的腿打斷了!」

  那一瞬間,馮姨娘真覺得自己腰部以下一冷。

  她想起張廷瓚的做派,自己雖然伺候過他幾次,可從來摸不透張廷瓚是個什麼脾性。

  壓根不知道這一位是怎麼想的,所以如今聽了顧懷袖的話就格外害怕起來。

  如果是她自己遇到這樣的情況,這時候肯定已經畏畏縮縮地去了。

  可偏偏,這裡還有一個老夫人給她撐腰。

  長安說了,老夫人最在乎的就是子息。

  現在她肚子裡的孩子,就是自己最大的依仗。

  這顧懷袖的嘴臉,也忒可惡了。

  馮姨娘舉袖一掩面,便哭了起來:「皇天后土明鑒,賤妾從來不曾有過這樣不敬的意思啊!二少奶奶不分青紅皂白地潑了賤妾這麼一臉,賤妾這都還沒地方找人說理去呢。」

  又把皮球踢回顧懷袖這裡去了。

  吳氏聽著,根本插不上嘴。

  她第一次覺得自己是嘴笨了,一個姨娘跟二少奶奶之前的你來我往,她竟然聽得雲裡霧裡。

  吳氏很不耐煩:「你們這些個廢物,還愣在這裡幹什麼?不知道把姨娘給攙起來啊?!還不趕緊的?!」

  周圍人這才反應過來,將人從地上拉起來。

  馮姨娘依舊委屈,可不知道是不是被顧懷袖這凶悍撒潑的樣子給嚇住,竟然也不說話了。

  顧懷袖笑道:「姨娘這會兒倒是肯站起來了,方才真是攆你也攆不走,人啊,真是很奇妙的存在呢,您說是吧?」

  就是這麼奇妙而犯賤的存在。

  ——這是顧懷袖的潛台詞。

  只是別人是不是聽得懂,顧懷袖就不大清楚了。

  吳氏強壓怒氣,今日非要整治整治這二兒媳不可。

  長此以往,府裡不反了天去了?

  大兒媳也是,好的人不交往,竟然跟這麼個不學無術又潑辣專橫的二兒媳混在一起,以後要跟老大好好說說,他那媳婦,真是越來越不靠譜了,就這樣的女人還是老頭子挑出來的,以後當當家主母?

  能行?

  不能!

  老太太眼睛都要氣翻過去了,她使勁喘了幾口氣,勉強平靜地道:「你現在可以讓開了,我進去看看大兒媳。」

  顧懷袖恭恭敬敬地行了個禮,蹲了個身:「婆婆您別為難懷袖了,大爺說了,誰也不能進去。我若是讓您進去了,回頭大爺又該說兒媳辦事不得力了。再說這事情已經這樣了,您若是進去,回頭姨娘這邊就該不高興了。大家都是人,怎麼就您能進,別人都不能了?」

  「……」

  一片寂靜。

  瞧瞧,這像是個兒媳婦說出來的話?

  都把自己婆婆擠兌到什麼地界兒去了?

  就算是張廷瓚,那也是老太太的兒子啊,哪兒有不讓進去的道理?

  顧懷袖可不敢讓老太太進去,平時還可以,頂多也就是陳氏多受這老夫人幾句氣話,自己忍著。

  可現在,陳氏明明身子已經越來越差,到底是個什麼情況沒人清楚。

  顧懷袖不惹事兒,可事兒來了她也不怕。

  現在她就是這大房的門神,誰要進去,都要問過了她才行。

  吳氏連道了三聲:「好,好,好!來人吶,把二少奶奶給我拉走,竟然敢擋在我的路上,反了!」

  其實跟在吳氏身邊的,也就是一個王福順家的。

  現在長安還在給馮姨娘端藥來的路上,如今吳氏使喚一陣,竟然也就出來了個王福順家的。

  她本就是個粗使婆子出來的,跟著吳氏久了,才拔了上來,因為辦事穩妥,逐漸坐穩了吳氏心腹的位置。

  現在她也看不慣顧懷袖這一番做派,氣得咬牙,上來就朝著顧懷袖伸出手去,似乎想要扭顧懷袖的手臂。

  顧懷袖豈能讓這麼個不知死活的婆子給扭住了?

  她先發制人,自己快步走上前去,在那婆子踏進門的一剎那,就已經一腳踹在了婆子的膝蓋上。

  王福順家的還沒反應過來,整個人就已經朝前面一趴,在地上跌了個狗吃屎,一張臉全拍在顧懷袖腳下了。

  青黛汀蘭這些丫鬟都被嚇住了。

  真正地嚇住了。

  顧懷袖看著文文弱弱的,結果剛才出去的那一腳,速度極快,還狠辣刁鑽。

  其實也不見得她這一腳多高明,主要是王福順家的這媽媽,體格太龐大,摔在地上的時候,幾乎震動了她們腳下的地面。

  那感覺,就像是顧懷袖這麼果斷的一腳,踹翻了一個龐然大物一般。

  更不要說,王福順家的連哀嚎都沒一聲,整個人是臉朝下拍過去的?

  顧懷袖卻沒什麼震驚的 表情,頂多也就是嘲笑這一個婆子摔得難看了些。

  不過換了任何人也不可能在她這一腳之下,討了好去。

  現在她袖子一甩,趁著眾人還沒反應過來,便喝道:「還不將這作死的婆子給我掀了出去?什麼地方都敢闖,若是大少奶奶被她這魯莽的腌臢東西給氣病了,誰擔待得起?」

  大話套話,說出去就是壓人的。

  汀蘭之前是見過大少奶奶活生生被氣吐血了的,她多少明白一些張廷瓚的意思。

  雖不見得老夫人對大少奶奶有什麼惡意,可她說話總是會傷著大少奶奶。

  二少奶奶這樣做,正是合適!

  想著,汀蘭下手根本不留情,直接拽著肥胖的王福順家的往外面拉,青黛也上去幫忙,這屋裡的丫鬟七手八腳的,竟然又把王福順家的給扔出去,正好落在了老夫人跟馮姨娘的腳邊。

  老夫人安生了這麼多年,哪裡見過這樣粗魯凶殘的場面?

  她氣得發抖,面皮都皺起來一大塊,眼睛瞪著,喘個不停。

  馮姨娘更是已經震驚得說不出話來。

  反倒是吃了這麼個大虧的王福順家的,哭號道:「天煞的喲!竟然這樣對待老身!老身好歹伺候老夫人這麼多年了,你們這些丫頭片子竟然敢這樣……二少奶奶真是個糊塗的啊,娶進門來就是個禍根啊!」

  顧懷袖聽了,也動了真怒。

  現在是大房二房這邊人多勢眾,顧懷袖索性任性這麼一回。

  她一擺手:「青黛,上去掌嘴!府裡竟然還有奴才敢詆毀主子的規矩不成?你只管往死裡抽她,誰若是敢出來阻攔,那就是要壞了這府裡的規矩了!」

  青黛二話不說就出去了,一招手,讓兩邊人按住了王福順家的就開始抽。

  「啪啪啪啪……」

  左手右手輪著來。

  顧懷袖聽得高興,老夫人卻已經要哽住。

  「你,你,你……」

  這比當初懲罰浣花還來得嚇人!

  上一次打的畢竟是四公子身邊的丫鬟,可這一回打的是跟了她許久的奴才,這哪裡是在打奴才?分明是在打她的臉!

  「多福多喜,上去扶著老夫人,別摔倒了。」

  顧懷袖就差吹這麼一聲口哨,然後得意洋洋了。

  狐狸尾巴幾乎就在她身後搖晃。

  她努努嘴,示意丫鬟們上去扶人。

  可憐老夫人想要上去救人,結果被顧懷袖的丫鬟以「扶」的名義拽住,不讓她上去,差點氣得老夫人吐血。

  耳光聲還在繼續,顧懷袖就站在門口,一步也不讓。

  後面的陳氏肯定是已經醒過來了,只是她在病中,又是個很聽張廷瓚話的,外面顧懷袖鬧翻天了她也不會插一句嘴,更何況,陳氏也聽得出這些人其實是來者不善的。

  吳氏終於沒忍住,指著顧懷袖的鼻子就罵道:「你個刁婦,我定要讓老二休了你,休了你!」

  顧懷袖笑出聲來,笑容嬌艷無比,活脫脫一個惡婦。

  「我竟然不知,婆婆您竟然現在才知道兒媳是個刁婦!您說對了,兒媳就是這麼個刁婦!萬歲爺御賜的刁婦!若是我不刁鑽了,豈不是犯了欺君之罪?婆婆,您這是誇兒媳呢。兒媳這裡慚愧了。」

  所有人都被顧三這樣的大膽給震驚了,皇帝給過顧三一個新的稱號,這是真的。

  市井刁民。

  這件事被府裡上下傳了個遍,可從來沒聽顧懷袖自己提起過。

  可如今顧懷袖自己說出來,用在這樣的場合,卻是要把吳氏給為難死了。

  她要是上去懲治顧懷袖,那就是跟皇帝作對!

  誰讓顧懷袖這麼刁鑽的?誰允許她這麼囂張的?

  萬歲爺都給了御賜的四個字:市井刁民。

  誰還敢不讓她刁了?

  顧懷袖的理論就是:如果誰讓我不刁鑽刻薄了,讓我當不了市井刁民,誰就是跟皇上的批語作對,誰就是要讓皇上的批語作廢。

  自古以來,皇帝是天,皇帝是地,更何況張英這家裡,世代深受皇恩?

  顧懷袖連皇帝都抬出來了,還有誰敢上來?

  無數人低下了頭,被二少奶奶給嚇住了。

  張廷瓚,也終於在這時候出現了。

  他看著眼前的亂局,一步步走過來,沒看震駭的馮姨娘一眼,甚至也沒看自己那糊塗娘一眼,只踏上台階,後面跟了個上官轅。

  張廷瓚走到門口,道一句:「辛苦二弟妹了。」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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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18 00:36:07 |只看該作者
第五十九章 自戕

  說實話,顧懷袖刁是刁,可做這些事情的時候,都是捏著一把汗的。

  張廷玉跟張廷瓚的關係挺不錯,這也是顧懷袖這麼賣力撒潑的原因。她不是不能忍,只是這個時候絕對不能忍而已。

  聽了張廷瓚這麼客氣又平靜的一句話,顧懷袖很清楚地知道,下面幾乎沒自己的事兒了。

  二房的使命,就此終結。

  剩下的事情,將由張廷瓚,這個將要繼承整個張家家業的嫡長子,來一件一件地解決。

  吳氏愣住了,馮姨娘也愣住了,挨打了的王福順家的這一頓打也是注定白挨。

  顧懷袖微微鬆了一口氣,微微往旁邊一讓:「大爺客氣了。」

  張廷瓚點頭,然後朝自己身後道:「別人都在外面等著吧,我請了名醫,為大少奶奶把把脈。」

  話音剛落,吳氏便是臉色一變,心虛道:「之前那麼多的大夫都看過了,怎麼還要請?這個人又是哪裡來的?不清不楚的人怎麼淨往家裡帶呢?」

  長安跟吳氏說過了,陳氏命不久矣,如果讓自己的大兒子知道這件事,又想起她前一陣還往他屋裡塞人,這母子情份可不知道要淡薄多少。

  對張廷玉,吳氏一直沒怎麼關心過,左右母子情份淡薄也就淡薄了,吳氏不心疼;可張廷瓚不一樣,這一個兒子一直都是最厲害的,也是吳氏付出過很多心血去疼去關心過的,如果連老大都跟自己生疏了,吳氏怕真要覺得眼前一黑了。

  現在吳氏手心都在冒冷汗,只盼著那張廷瓚帶來的庸醫不要說出什麼來。

  顧懷袖索性也不進去了,只站在外面。

  那大夫她沒見過,不過肯定只能是之前孫連翹那邊叫過來的人。

  張廷瓚不會讓陳氏知道她病情的真實情況的,現在把人留在外面,也好為一會兒出來說病情做個鋪墊。

  顧懷袖之前臉上那種跋扈的神情,一下都消失乾淨了,看著平平和和。

  可是不知道為什麼,幾乎所有的丫鬟都站在距離她很遠的位置,除了她自己身邊的丫鬟。

  也許,經過這一遭,顧懷袖這名聲就可以扔掉了。

  可是扔掉了又如何?

  誰能說她?

  顧懷袖也就是這麼個模樣了,這世道,欺軟怕硬的人太多,專挑軟柿子捏的也不少。顧懷袖若是個包子,就不怪狗惦記。現在她喜怒不定,時不時爆上這麼一回,大爺甚至不對她的行為發表任何意見,更不要說已經將二少奶奶當寶一樣捧在手心裡的二爺了。

  在種種傳言之中,二爺可是寵二少奶奶得很,只是二少奶奶自己沒感覺罷了。

  她雙手都揣在手籠裡,好整以暇地掃了一圈。

  馮姨娘得臉色倒是看不出什麼來,只有吳氏,已經開始發抖,她甚至都沒敢進去。

  做娘的,做到這個份兒上,顧懷袖也不知道該說這一位老夫人什麼好。

  其實未必是不疼兒子的,只是什麼都信命,未必太傷人。

  這麼持之以恆地犯蠢下去,往後還能有個什麼好?

  以前顧懷袖沒進門的時候,那是府裡的矛盾一直壓著,所以吳氏蠢一點也不覺得有什麼,長安跟王福順家的能幫吳氏料理好事情,可一旦矛盾爆發了,顧懷袖這麼個人精又偏偏跟張廷玉一起站在了吳氏的對立面,這一位的腦瓜子就明顯地不夠用了。

  張英娶妻,一開始怕也沒想到自己能平步青雲吧?

  都是種種的巧合,拼湊成了如今張家的種種態勢。

  顧懷袖心裡揣了個明白,眼神卻淡淡的。

  吳氏沒心思去管顧懷袖了,只有王福順家的,吃了虧,原本抽抽搭搭的,可在大爺來了之後一點聲氣都沒敢做出來。

  顧懷袖看她原本一張還算是有輪廓的臉,一瞬間被拍成了個大餅,肚子裡的腸子都要笑得打結,面上還不能露出來,著實辛苦。

  大夫上官轅,孫之鼎孫家杏林醫館的聖手,治病救人很有一套,遇到疑難雜症會很高興,不過因為這一次的事情比較特殊,所以他診脈過後沒有說話。

  張廷瓚只跟陳氏說:「上官大夫脾性跟別的大夫不一樣,不在人前說病,你躺一下,我與上官大夫出去說。」

  陳氏點點頭,心裡卻有些憂慮起來。

  這邊,上官轅才出去,那邊的長安就已經端著藥碗來了。

  她沒想到現在大房屋子外面有這麼多的人,走上台階的時候,腳步微微頓了一下。

  「老夫人,二少奶奶,馮姨娘……」

  眾人聽見聲音都回過頭來,顧懷袖看了她一眼,又看了一眼老夫人。

  很明顯,見到長安來,老夫人像是一下有了主心骨,竟然不由自主地往前面走了兩步。

  長安還算是鎮定,她掃了一眼屋內,便知道之前見到的那個大夫,果然已經進去給陳氏診病了。

  這一劫,她逃不過了。

  長安微微垂首:「馮姨娘的安胎藥,奴婢給端來了。」

  馮姨娘終於看向了長安,這藥就是她之前讓長安熬的了吧?

  長安走上來,將盤子裡的藥端給了馮姨娘。

  馮姨娘伸手接過,老夫人還在一邊歎氣,只盼著長安那邊給馮姨娘端了藥,立刻會來跟她商量事情。

  長安則是意味深長又帶著一種憐憫,看著馮姨娘。

  顧懷袖注意到,馮姨娘的手抖了一下。

  事情,有點奇怪了。

  果然,在長安轉身朝著老夫人走去的時候,馮姨娘忽然將藥碗一摔,「啪」地一聲響,嚇壞了走廊上的人!

  「長安,你好狠的心哪!竟然敢端墮胎藥給我!」

  若是說,方才顧懷袖摔茶杯,是憑著氣勢嚇到了所有人,那現在馮姨娘就是憑藉著說話的內容嚇到了所有人。

  什麼?墮胎藥?

  多少人這一剎那根本沒反應過來!

  顧懷袖都沒鬧明白這事情是個什麼展開,她皺著眉,看向了長安。

  然而,跟大多數人想像的不一樣,長安臉上只有那種淡淡的嘲諷。

  她瞧著馮姨娘,「我何曾下藥害你?」

  「我粗通醫理,你以為我不知道嗎?這一碗藥裡加了多少紅花?我會不清楚?!長安,枉我們當初還一起伺候過老夫人!你如今怎麼敢這樣害我,還要害我肚子裡的孩子?!即便是我得罪了你,我肚子裡的孩子還是無辜的啊!」

  馮姨娘心中冷笑,這一招招都是長安教她的。

  老夫人重視的是自己肚子裡的孩子,只要事事都往肚子的問題上扯,老夫人不敢不重視。

  更何況,這藥還是長安端來的?

  當初馮姨娘說要用這藥來算計陳氏,其實不過是要在這個時候算計長安,算計陳氏她有自己的辦法,更何況正室如果那麼容易被扳倒,還敢說是正室?

  她要算計的,不過是這一把時時刻刻懸在自己脖頸上的刀罷了!

  之前長安進門那一耳光,她現在還懷恨在心呢。

  這一回,長安是餵了多年的鷹,卻要被鷹啄瞎眼了!

  顧懷袖卻是輕歎了一聲,她何等的眼力?

  早在馮姨娘出口說長安害她的那一剎那,就已經將目光轉向了長安。

  長安一副意料之中的表情,還是帶著那種諷刺的憐憫。

  長安道:「姨娘莫不是最近喜事太多,所以糊塗了?這樣的事情竟然也拿來說?」

  長安冷冰冰地一笑,卻從袖中摸出來一個藥包:「這就是你之前給我,讓我幫你熬的所謂安胎藥,你莫以為我長安真是個蠢貨不成?能被你這樣小小的伎倆給陷害了?」

  她輕輕抬手一扔,那藥包就已經落到了馮姨娘的腳邊。

  馮姨娘面色頓時一變,精彩極了。

  這一幕戲,也是精彩極了。

  先是長安端藥來,馮姨娘摔碗,後是長安扔出藥包,馮姨娘色變。

  眾人還沒從前面一幕戲裡回過神,下一刻就已經發生了堪稱驚天的逆轉。

  顧懷袖簡直快要笑倒了。

  正好張廷瓚在裡面也聽見外面這些了,他聽完了上官轅的話,已經沉默了一陣。

  過後,張廷瓚撩開簾子,面無波瀾道:「大少奶奶的病不要緊,你們的病,卻是該治一治了。馮姨娘與長安之事,拖遠了談。母親,我娘子身子不好,這件事無法親自處理,還望娘暫時不要走開。」

  「爺,往哪兒去?」

  「拖去前面園子吧。」

  張廷瓚輕輕地一擺手,他又回身去看了陳氏,溫聲道:「外面這些個腌臢的事情,你也聽見了。我出去處理一下,這些天,你就好好養著身子,我回頭來就跟你說話。」

  他沒有露出任何的異樣,站在簾子外面,一向脾性古怪的上官轅,卻是暗歎了一聲。

  果真不愧是張府未來當家的,這風範,一點也不低於張大人了。

  明明知道自己的妻子沒幾年好活了,可在大少奶奶跟別人的面前,半分端倪都不露。

  陳氏躺在床上,看張廷瓚給自己掖好了被角,卻留了汀蘭在裡面伺候。

  汀蘭看張廷瓚出去了,便笑著走上來,喜滋滋地說著:「您剛才是沒見到,二少奶奶那樣子,可嚇人了,奴婢都被唬得一愣一愣的。不過更厲害的,還是咱們大爺,一來,整個地方都安靜了……現在大爺去料理事情了,大少奶奶可就能把心放回肚子裡,咱們大爺還能有處理不好的事情?」

  她一副高興的樣子,讓陳氏也不由得笑了出來,輕輕一戳她額頭:「你啊,就知道哄我開心。」

  「這還不是大爺能讓您開心嗎?」

  汀蘭跟陳氏說著話,外面卻已經要天黑了。

  殘陽的一抹血色,塗在了花園小徑沿路的殘雪上。

  顧懷袖小步地走著,走了沒兩步,就看到前面花園得岔路上出現了張廷玉的影子。

  她頓住,看向張廷玉,道:「你也去看?」

  張廷玉搖了搖頭,卻不往前面走了。

  他就站在遊廊前面台階上,也不下來,更不過去。

  顧懷袖還是要跟過去的,事情肯定已經有了結果了。

  馮姨娘面如死灰,她根本不知道長安是什麼時候發現端倪的。

  而長安對馮姨娘的憐憫,其實也並沒有多久。

  她覺得自己應該更多地憐憫一下自己,因為她知道,自己已經時日無多。

  張廷瓚不懷疑人的時候,是用人不疑;可一旦開始懷疑,那就是疑人不用。

  之前用過的那些大夫,都沒有來。

  張廷瓚這一次找的大夫,甚至根本是長安沒見過也沒聽過的。

  把他們叫到花園裡來說事情,其實不過是為了讓陳氏不知道而已。

  長安忽然覺得,自己其實也很瞭解張廷瓚。

  她站定,身邊就是馮姨娘,愚蠢的馮姨娘還以為張廷瓚真的是要來審問她,嚇得兩股戰戰,幾乎都要哭出聲來。

  老夫人甚至還沒嗅出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氣息,只一個勁兒地罵著馮姨娘:「心黑的,連我身邊的長安也敢誣陷,你莫要仗著你有個身子,就以為這府裡就是你的天下了。下賤東西,以為自己算是個什麼?不過就是個妾!」

  這字字句句,都是指著馮姨娘的鼻子罵的。

  馮姨娘的囂張氣焰,統共也就維持了幾個瞬息,這一會兒被罵著,真是大氣也不敢喘一個,哭都沒敢哭出聲。

  張廷瓚也來了,他後面還跟著兩個持杖的小廝,瞧著孔武有力。

  馮姨娘看了,嚇得白眼一翻,一下就跪到雪地裡去了。

  天還沒黑盡,人的影子被拉得長長的。

  顧懷袖遠遠看著,像是個局外人。

  她回頭看了看那邊的張廷玉一眼,忽然覺得他站的地方看著是遠,可……

  罷了,到底遠還是不遠,也就是一念之間的事。

  馮姨娘已經開始搜腸刮肚地想給自己開脫得詞了,可沒料想,張廷瓚剛剛過來,就吐出一個字來:「打。」

  打?

  打誰?

  馮姨娘「啊」地尖叫了一聲,「賤妾懷著大爺的孩子啊!」

  吳氏甚至也嚇住了,「卣臣,你瘋了!」

  兩名小廝走上去,粗大的木杖一下落在了馮姨娘身邊不遠處的長安身上!

  一根木杖恰好敲在了長安的腿彎上,長安整個人一下就跪了下來,膝蓋重重磕在了雪底的堅硬石板上,頭上冷汗都下來了。

  馮姨娘所有的說辭都卡住了,吳氏也不說張廷瓚是發瘋了。

  顧懷袖靜靜站在一邊沒動,青黛等人卻還沒反應過來。

  原以為張廷瓚肯定是要對胡亂誣陷人的馮姨娘出手,沒料想竟然是責罰長安?

  閒雜人等都已經被叉開,這園子裡的一片空地上,就站了府裡這些人。

  長安跪在地上,只冷笑了一聲:「爺下手也真狠。」

  張廷瓚道:「沒你的心狠。」

  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的是吳氏,她癡愣愣的:「老大,你……這……長安怎麼招你惹你了?這麼能幹的一個姑娘家,你到底是中了什麼邪?」

  張廷瓚瞅了一眼王福順家的,只道:「扶好了老夫人。」

  王福順家的畏畏縮縮,今日已經聽過這話兩回,可這一次比前一次還要嚇人。

  長安抬起頭,第一次這樣大膽地看著這個自己傾慕了這麼多年的人,他的目光從來都在陳氏的身上,甚至不曾分給別人一點。

  很久很久以前,長安就想過了,她想要成為他的妾室就夠了。

  可不知道什麼時候,這樣的想法變成了野心,膨脹的野心。

  她成為了老夫人身邊最得力的丫鬟,甚至有能力將整個府裡的事情處理得有條不紊。

  一個陳氏算什麼?

  不就是出身比自己高貴一些嗎?

  卻也不見得高貴到哪裡去,縣令的女兒罷了,身子骨不大好,溫溫和和能辦事,可絕不對不如自己。

  這樣的女人,憑什麼成為張廷瓚的妻子,又憑什麼能成為未來的當家主母?

  不平衡一旦開始產生,可怕的事情也就一件接著一件了……

  張廷瓚看著長安,只覺得有些失望。

  「往日得知你救了玉珠,我心裡是感激你的,卻沒想到,你才是這一切的始作俑者。你,死不足惜。」

  「對,奴婢死不足惜。」

  長安一下笑出了淚,她看著張廷瓚,咬著牙:「若是大爺肯早早地看奴婢一眼,也就不至於有今天了。」

  張廷瓚沒說話。

  這一刻的長安,已然是沒有任何的遮掩了,凌厲的神情,即便是清淡的面容,也遮掩不住她的扭曲:「大少奶奶之前懷孕,的確是我早就知道了,可我本來還沒想到怎麼害她,那一日老夫人差點跌腳,我靈機一動,順手就帶著她一起滾下去了……她的孩子沒了,我心裡也就痛快了……」

  原本預備著,張廷瓚的第一個孩子應該是自己生下來的,畢竟陳氏的身子不好。

  尤其是,在陳氏小產調養期間,補過了頭,身子開始掏空……

  其實長安一開始也沒打算要做得那麼絕,只是一點一點,積重難返了而已……

  積重難返,多蒼白的一個詞?

  吳氏已經駭然了,站不住,她當真有些站不住。

  「長、長安……你們在說什麼……你們到底在說些什麼……」

  想不通,吳氏隱隱約約覺得自己是聽明白了什麼,可是又忽然之間寧願自己什麼也沒聽明白。

  她看向張廷瓚:「你是懷疑長安害了玉珠,也害了玉珠的頭一胎?」

  張廷瓚捏緊了拳頭,咬著牙,一字一頓道:「我妻命不久矣,皆為此婢所害!」

  命不久矣。

  吳氏搖著頭:「不……不可能,不可能,長安心地善良,平時走路連螞蟻都捨不得踩死一隻,怎麼可能做出這樣的事情來?卣臣,你是不是聽信了誰的讒言?你怎麼可以這樣懷疑我身邊的丫鬟?!她掌管這府裡的事情這麼多年,絕對不可能做出這樣的事情來!」

  長安聽著聽著就聽笑了,她想起自己在吳氏身邊伺候這麼多年,已經忍夠了這蠢婦。

  她大笑起來:「真是愚蠢,愚蠢,一大家子就沒幾個明白人,哈哈哈……說起來,也真是要感謝老夫人您呢,若沒您派我去照顧大少奶奶,指不定大少奶奶還能多活幾年,指不定您現在早就抱上長孫了,哈哈哈……都是您的功勞啊!」

  「胡說!胡說!」

  吳氏不敢相信,她上去就甩了長安一巴掌,眼神狠厲:「你胡說!」

  張廷瓚忽然有些累,他也說不清這種感覺是哪裡來的。

  馮姨娘已經嚇暈了過去,現在發生的一切已經超出了她的想像力……

  至於顧懷袖,只餘了滿腹的唏噓。

  長安臉上紅紅的五道指印,她忽然伸手一推吳氏,惡狠狠地看向了張廷瓚:「你以為我為什麼變成如今這樣?還不都是你因為你!我為什麼會做錯這一切,若你肯多看我一眼,又哪裡來的如今這麼多事?我不貪,不妒,我只是想要——」

  「打。」

  張廷瓚全無半分的憐憫,眼底結著冰霜。

  生冷的一個字:打。

  沉悶的落杖聲響,一下響起來。

  一杖落在了長安的身上,將她整個人都打得朝前面撲了一下。

  長安趴在雪地裡,看著張廷瓚,死死地瞪著他,眼底卻湧出淚來。

  她沒有錯,她沒有錯。

  原本也是不想害陳氏的,可那時候鬼使神差,她腦子裡像是有另外一個人在控制她的行動,讓她做出了那許多陰險害人的好事……

  她喜歡張廷瓚,不想讓他用這樣全然陌生的眼神看自己。

  她不想……

  長安也不知道為什麼一下哭了出來。

  張廷瓚無動於衷:「我與你說過一句話:人之初,性本善。可你,一惡,譬如一葉,已然障目。」

  長安聽不見,她也不想聽,她只是竭力地掙扎著,「你才是這張府上下最最冷血之人!對別人送上來的心意視而不見,是你成就了如今的我!張廷瓚,張大公子,你摸著自己的心口問問,到底是誰虧欠了誰!當初你帶我入府的時候同我說過,到了府上我就不會孤獨,可長安好冷……長安想來找你談心,他們都說不許長安來……不是當年的張大公子,如何有今日的長安?!」

  一句一句,聽者無不覺得驚心動魄。

  長安是當年的張廷瓚從路上撿來的,是大水沖了田莊,一家子人都消失了,這才行乞碰見的張廷瓚。

  如今長安竟然說,這一切都是拜張廷瓚所賜。

  他只漠然看著長安,沒動分毫。

  誰才是這張府上下最最冷血之人?

  張廷瓚也不知。

  長安眼神裡帶著狠色,彷彿記起了當年的一切,她不甘心,不甘心還沒抓到自己想要的,不甘心就這樣從高處摔落下去,身敗名裂,無過於此。

  身後的木杖,又落下了……

  長安尖聲地叫著,直到嗓音沙啞,再也叫不出來。

  張廷瓚甚至沒有跟吳氏解釋,吳氏已經嚇暈了。

  他站在雪地裡,從袖中取出一把匕首來,扔到了長安的面前:「當年我救了你一命,如今你把這一命,還我吧。」

  當年我救了你一命,如今你把這一命,還我吧。

  冰冷,毫無感情波動的一句話。

  顧懷袖也聽見了。

  她也不知道為什麼,明明覺得這一幕殘忍到讓人無法直視,可她收不回目光。

  她看到,長安聽見這句話之後,笑出了眼淚。

  這是一個走錯路的女人,被慾望蒙了眼的女人。

  長安伸出走去,握緊了那一把匕首,顫顫巍巍地站了起來,也不知道是誰在這逐漸降臨的夜幕下尖叫了一聲。

  一切,在匕首出鞘,雪亮了一剎那,又沾上鮮血的一瞬間,終結了……

  長安,自戕。

  鮮血噴濺出去,像是冬日裡的紅梅一朵一朵,可顏色卻是暗紅的,觸目驚心。

  長安軟倒在地,已經沒了一點聲息。

  她說不出話來,只死死瞪著張廷瓚。

  張廷瓚道:「挫骨揚灰。」

  自戕,挫骨揚灰。

  說完,張廷瓚便轉身離開。

  他朝著遊廊上走去,張廷玉一直站在那邊看。

  兄弟倆,又見面了。

  張廷玉想說什麼,可沒能說出來。

  張廷瓚卻對他說了一句話。

  而後,兄弟二人擦肩而過。

  張廷玉站在原地,而張廷瓚漸行漸遠。

  遠遠地,顧懷袖望見了這一幕,在夜色之中,有一種奇異的昏暗。

  她左手習慣性地捏著右手的袖子,無悲無喜地看了一眼雪地裡的血跡,只歎了口氣:「要過年了啊……」

  一路從花園裡回去,顧懷袖在經過廚房所在的那個角落的時候,不知道為什麼腳步頓了一下。

  她想起了長安。

  「四分是嫉妒,三分是貪婪,二分是自卑,一分是善良。除卻這一分的善良,其餘的九分則是惡。九惡因為這一善而生,而這一分的善,又使她的九分之惡更為難看。」

  所以到了最後,根本看不見善了。

  小石方根本不知道顧懷袖在廚房所在的院子外面停留了一陣,顧懷袖也不會讓他知道。

  這一日的張府,似乎也沒發生什麼大事。

  吳氏一下病了,陳氏一直在病中,剛剛有了身孕的馮姨娘據說已經嚇傻了,大公子已經發了話,生下孩子就把馮姨娘送出府去,餘者再議。

  顧懷袖回了屋,在屋裡坐了許久,才看到張廷玉回來。

  她問:「大爺在走廊下頭,對你說了什麼?」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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