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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大頭寶珠

[歷史軍事] [時鏡]大清宰相厚黑日常(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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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19 00:34:28 |顯示全部樓層
第八十章 秦淮十里

  「他們不是想要把牆砌起來嗎?他家請的工匠不幹活兒,咱們家去請啊。」

  顧懷袖將那邊罵得沒了聲音,便走了回來。

  她表情裡帶了幾分笑意,可冷得讓人發抖。

  葉家也就是想要自己一家子的名聲破裂而已,顧懷袖從不憚去做什麼惡人的。

  既然對方能折騰,她也就慢慢地折騰。

  桐城是個小地方,有什麼風吹草動都能傳很遠。既然如此,葉家想要丟臉,就讓他們丟夠吧。

  顧懷袖將話給吩咐了下去,阿德那邊就跟著鄭伯一起去找砌牆的泥磚匠了。

  張廷玉看著,只覺得顧懷袖能折騰,他樂不可支:「我看你還真跟那葉家槓上了,你不搭理他們,任由他們蹦躂一陣,自己知道沒結果也就不蹦躂了。這樣下去,你來我往,什麼時候是個完啊?」

  「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我退人一尺,人進我一丈。有的人,就是欺軟怕硬,專門挑著那軟柿子捏的,我要叫他們知道,我——顧懷袖,是一顆柿子,但很遺憾的是,石頭做的。」

  顧懷袖說話的時候特別不要臉,看得張廷玉更想發笑了。

  他掩唇,就盯著她那一張快要長到腦門上的眼睛,忽然伏在桌上有些停不下來。

  「笑死你得了。」

  顧懷袖踢了踢腳下的碎瓷片,叫丫鬟進來掃走,然後才坐回圓凳上,新翻出來一隻茶杯。

  她忽然道:「我怎的沒覺得你張二爺有這樣大的本事,讓人看一眼就著了迷,鬧著死活要嫁給你呢?」

  張廷玉自覺自己即便是不那麼出色,可至少也算是一表人才了,若非因為這脾性,京城裡怕還有不少大家閨秀願意投懷送抱的。

  「有你這樣尖酸刻薄說我的嗎?」

  「有啊。」顧懷袖一臉的理所當然,「我想著劃爛你這一張臉,看看那個姑娘是不是還願意嫁給你。如果那姑娘對你是真愛,興許……能成全一段良緣?」

  張廷玉:「……」

  不知為何,很想捂緊自己的臉,離顧三遠遠地。

  張廷玉撫額:「好了,你別鬧,想知道京城那邊的事情嗎?知道就坐過來。」

  坐過來?

  坐到哪裡去?

  張廷玉大腿上。

  然後這一位爺就可以一邊摸她……的手,一邊說京城那邊的事情了。

  明年張廷玉就要參加鄉試,這一回鄉試的主考官乃是趙子芳,素來是張英的政敵,張廷玉這一回怕是還要繼續熬。

  只是他現在似乎渾然將這樣的危險給忘在了腦後,一門心思地跟顧懷袖分析現在京中的局勢。

  她的手掌放在他的手掌之中,慢慢便開始發熱起來。

  顧懷袖後知後覺地感覺到,張廷玉給自己說這一切的意義。

  其實,他只是缺一個傾聽者。

  誰也不知道,發生這一切,都是因為張廷玉在當日行船途中,對廖逢源的那一句話。

  現在整個運河沿岸都風起雲湧,而這一個幕後的「始作俑者」,卻閒得只能在這書齋之中,同她這樣一個小女子,講著天下江山的脈絡起伏。

  即便是他的父親和兄弟都不知道這一切,他把自己隱藏得很深,也必須隱藏這樣深。

  而今的一切一切作為,都堪稱是驚天動地,可偏偏在張廷玉的身上靜默無聲。

  這是他無言的成功,是他一條大膽的計策掀起來的壯闊波瀾,然而除了孤芳自賞之外,彷彿也只有顧懷袖能傾聽一時了。

  她垂下眼眸,沒有插話,只聽著張廷玉那不疾不徐的語調,頭腦之中的畫面,慢慢從江南到京城……

  其實,在桐城的日子,對張廷玉來說,既煎熬,又痛苦,可偏偏他表現得太悠閒。

  困厄之中的沉澱,只是無人能知。

  左右明年八月還是要去江寧趕考,很多考生會提前到達江寧,張廷玉也不例外。

  顧懷袖這邊早早安排了人去江寧那邊探情況,置辦下一處別院,什麼時候合適了便順著長江而下直達江寧,在那邊小住一會兒,認識幾個朋友,再去參加鄉試。

  她心裡想著,又聽著張廷玉說話,眼神很快溫和了下來。

  張廷玉說完最後一句,停了許久,沒有說話。

  顧懷袖打了個呵欠,竟然直接在他懷中睡著了。

  張廷玉啞然失笑,他懷裡摟著她,聞著她發間的馨香,看著那核桃木八角梅花香几上放著的香爐,上頭裊裊起了幾分青煙,又很快地消散。

  時間似這朦朧得煙,過去得很快。

  京城江南兩頭的事情折騰了很久。

  索額圖一黨一力誣陷靳輔,稱靳輔指使縱容自己手下人攔河收過河錢,乃有馭下不力之罪。

  皇帝這邊一開始也相信了這一種說辭,可朝中畢竟有人相當瞭解靳輔其人。

  比如張英。

  靳輔這人乃是直臣,兢兢業業治河幾十年了,要貪墨也不該是在這個時候。

  皇帝發了令,讓人把靳輔給抓起來,然後帶人去靳輔那邊抄家,結果什麼也沒抄出來。

  靳輔一家可謂是一貧如洗,根本找不出半個多的子兒來。

  康熙這才知道,靳輔果然是個清官直臣,連夜將靳輔放了出來,官復原職,同時訓斥索額圖一黨,指責其黨同伐異。

  朝中兩股勢力相互搏鬥,大阿哥的人趁機栽贓陷害太子。索額圖一黨與明珠一黨互咬,朝堂上折騰了兩個多月,都咬得一嘴毛了,康熙爺才慢吞吞地出來說:「此事荒唐,到此為止。靳輔無罪,失察而已,扣半年俸祿,另因其被誤抓,賜黃金百兩作為撫恤,餘者一蓋不論,從此以過河錢一事誰敢再提,全砍腦袋。」

  也就是說,這件事就這樣不痛不癢地揭過去了。

  太子沒被拆穿,索額圖也就是受了兩句訓斥。

  至於靳輔,說是被扣了半年的俸祿,可是皇帝轉臉就賞了他黃金百兩,這不是告訴所有人;朕扣了靳輔的俸祿,是因為他失察;可朕還賜了他黃金,那就是朕認同他這個人。

  小罰而大賞。

  索額圖一黨沒能夠從這一次事件之中得到任何的好處,反而被皇帝臭罵了一頓,相對的明珠一黨也沒得到什麼甜頭。

  最後眾人回想起來,最大的贏家其實還是皇帝。

  擺明了這一次是背後有人,索額圖一黨咬著靳輔不放,背後有什麼貓膩皇帝不可能不知道,可是他選擇了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保全了他寵愛著的太子。

  所以對於被誣陷了的靳輔,小罰大賞。

  罰他,是因為要給太子面子;賞他,卻是為了給太子敲警鐘。

  「所以當皇帝的,未必是什麼都不知道。若是下面人以為,什麼事情都能瞞過皇帝,那就錯了……」

  張廷玉輕輕將手中一枚棋子放在了棋盤上,眉眼之間一片溫然。

  顧懷袖與他對弈,這時候已經被逼到了死角,急得抓耳撓腮,還是聽張廷玉說話,別提多痛苦了。

  她索性將手收回來,掐著棋子把玩:「所以照你這樣說,背後要坑靳輔的人就是太子,萬歲爺知道太子做過的手腳,但是依然選擇包庇了他?那萬歲爺到底算是什麼?」

  「平衡者。你可知何為王道?」張廷玉看她藉著說話的機會,不往下面繼續下了,似笑非笑地彎了唇。

  「你是說萬歲爺這就叫做王道嗎?」

  他不需要有什麼作為,只居中平衡,就能使整個朝堂在自己的掌控之中。只是……

  顧懷袖對某位太子的印象,真算不上是好。

  她冷笑了一聲,只搖了搖頭,「都說虎父無犬子,只怕萬歲爺對太子,是慈父心腸太過,用錯了方法。」

  往後太子爺還會越長越歪,早年太子真是優秀至極,現在?

  呵,已經可見一斑了。

  張廷玉道:「你似乎不大看好太子,甚至不覺得這一位能繼承大統?」

  顧懷袖心底一驚,卻知道自己表現得太露痕跡,她垂了眼,伸出手去,左右游移起來,嘴上卻道:「我是不待見太子,至於原因……你清楚。」

  「……似乎也是。」

  張廷玉琢磨琢磨,顧懷袖要能對這太子有好感那才是奇怪了。

  不過嘛……

  「你還是別想下那一招了,不管下哪兒都是輸,別垂死掙扎了。」

  他當初跟顧懷袖下棋的時候,還沒發覺,顧三根本就是個臭棋簍子。

  下去發現不對,顧懷袖立刻就能悔棋,想不通自己應該下哪一手,乾脆就捏著棋子在那兒干坐半天。等到實在想不出來了,張廷玉又對她不耐煩了,就會主動指點她下一子應該落在何處。這樣,顧懷袖就能繼續往下面下了。

  可是,這樣下棋……

  無疑是沒有前途的。

  顧懷袖本來就下得困頓,一招一招下來,就更沒轍了。

  如今,這一盤棋已經下死,她還在垂死掙扎,讓張廷玉都自愧不如。

  顧懷袖斜了他一眼,將棋子扔進盒子裡,坐在棋桌這一側,涼涼道:「我怎麼輸了?你來說。」

  還用得著說嗎?

  張廷玉直接將顧懷袖那一盒棋子放到自己手邊,左手執黑,右手執白,左邊一枚右邊一枚,啪啪啪幾乎不間斷地直接落子,沒一會兒整個棋局就已經快被填滿了。

  末了,張廷玉伸出手指來,扣出三枚白棋放回盒蓋上,再讓顧懷袖看。

  顧懷袖一下就沒了聲兒。

  她之前倒沒看出來,張廷玉下棋竟然也是個怪物。

  他方才走完這一盤棋,也不過就是那幾個呼吸之間的事情,雖然已經殺到了終盤,可他落子的時候根本不需要經過思考。或者說,他已經思考過了。

  早在顧懷袖下棋的時候,他已經將她的路數掌握。

  等這時,直接落子就是。

  於是顧懷袖還是慘敗。

  這兩個月的時間,幾乎都是在下棋之中度過的。

  隔壁的院牆,已經又高了三尺,比尋常人家的院牆高了有足足六尺,葉家更是成為了整個桐城的笑談。

  自打什麼上吊砌牆之類的把戲玩過被顧懷袖罵了一頓之後,牆那邊竟然沒了聲音。

  這兩個月,除了兩家的婆子出去買菜的時候偶爾撞上,發生幾句口角之外,竟然相安無事。

  張廷玉說:「多半是他們不折騰了。」

  顧懷袖卻是搖頭:「我看多半是還有得折騰。」

  張廷玉卻道:「想折騰也折騰不了了,我是不納妾,葉朝成那邊我也說過了,怎麼鬧是他們的事情,我們後日便啟程去江寧吧。」

  「去江寧?」

  顧懷袖一愣,這話是什麼意思?

  前一陣根本沒提過這件事,怎麼忽然之間就說出來了?

  他們回桐城也有很長一段時間了,現在已經進入了七月,正是長江中下游地段最熱的時候,這時候的江寧還不知熱成個什麼樣子,趕著這時候下去不是受罪嗎?

  張廷玉原本也不想去的,只是桐城這邊也不涼快,更要緊的還是廖逢源那邊的邀請。

  現在過河錢不用給了,廖逢源那邊成功策劃了這一件事,真可謂是春風得意。

  靳輔沒事兒,整個江南河道之事便已經塵埃落定。

  前一陣廖逢源運茶去了京城,現在回來了,立刻就給張廷玉發了邀請,一定要請張廷玉過去一趟。

  江寧乃是整個江南的中心,不管是官員商人還是文人士子,六朝風流之地,物候不一般,能去一趟未必不是什麼好事。

  更何況,那邊還有廖逢源,乃至於鄔思道,甚至最近聽說沈鐵算盤也在江寧。

  這些個走南闖北的商人,都齊齊聚在了江寧,可算是近年以來難得一見的場面。

  聞說八月江寧有眾商賈的社日畫舫燈船之會,屆時周圍不少人都將慕名前去,以觀滿江皆是燈船的盛景。

  張廷玉為顧懷袖細細道來,只道:「你在那邊置辦的宅院也已經打掃停當,這一次去也正好可以佈置一番,若覺得江寧好,便是一直待在江寧也是行的。」

  這是張廷玉已經決定好了的事情,顧懷袖沒有反駁。

  在桐城這地方,不過四個月,便覺得桐城每一條巷子長什麼模樣都一清二楚了。

  顧懷袖生性,還是嚮往繁華一些的地方。

  她與張廷玉收拾一陣,第三日便直接啟程上了馬車,往銅陵而去,而後登船順流而下,八月初抵達了江寧。

  十里秦淮,滿河飄艷。

  他們到的時候,還是白天。

  船在進秦淮的時候,便有小船划過去先通傳了消息,所以這會兒一靠岸,便早早地有廖逢源那邊的人過來迎接。張廷玉他們也不擔心人生地不熟,跟著人就走了。

  蘇州園林出名,江寧這地界兒也是繁華至極。

  秦淮河上每條船都是銷金窟,顧懷袖往年不曾見過這樣的地方,現在一看簡直要看花了眼。

  領頭的小廝打著短褐,知道張廷玉這邊主僕幾個是貴客,一等了岸,過了碼頭,便叫人雇了兩台轎子。

  「您二位要在這裡稍候上片刻,那邊雇轎子的人還沒來呢。這邊有個歇腳的茶鋪,二爺二少奶奶若不嫌棄,還請坐一下。」

  張廷玉點點頭,看顧懷袖臉色有些不好,站在外面曬著也是無意,進茶棚之中還涼快一些。

  現在正是中午,茶棚之中竟然沒人,倒是奇了怪。

  那小廝解釋道:「中午囤貨卸貨的船都不幹活兒,等天氣陰一些才會出來。您現在瞧瞧河上,沒幾艘行船。」

  沒幾艘,卻也還是有的。

  比如,那最華麗的一艘。

  顧懷袖好了奇:「我瞧著河心那一艘船,像是外頭描著金的,外頭掛著的簾布都是蘇繡的緞子,珍珠如土金如鐵,也真是能揮霍。」

  短褐小廝嚇了一跳,忙比劃了一下:「少奶奶說不得,這可是說不得!那一位是沈爺的船,說不得,說不得……」

  一疊聲的「說不得」倒是嚇住了顧懷袖。

  她皺了眉,剛想打聽打聽這沈爺,忽然便想起了鐵算盤「沈恙」,似乎也只有這一位在江寧有這樣的本事了。

  那一條船,靜靜停在河中心,幾乎動都不動一下,船上也沒人下來,端的是怪異至極。

  顧懷袖越瞧越覺得奇怪,再怎麼「說不得」,也不該船上一個人都不出來啊。

  她念頭剛冒出來,便聽見江邊有人尖著嗓子大喊了一聲:「出人命了!死了一船人!快來人哪——」

  張廷玉皺眉,一下按住了顧懷袖,阻止了她想要站起來的舉動。

  茶棚之中的人都愣住了,那引路的幾個小廝也愣住了。

  短褐小廝心頭一凜,臉色一下鐵青,只道:「二位貴人,小的失陪一下,去探探情況。」

  那邊人一喊開,河面上無數的畫舫燈船裡,還在酣眠午睡的人們,一下全探出頭來。

  江上出人命乃是正常事兒,可這麼驚慌倒是頭一回見著。

  原本眾人還有些好奇,可當看江面上那一艘靜止不動的華船之時,齊齊地打了個冷戰。

  沈恙這人號稱一把鐵算盤,在江寧名氣響噹噹的。

  與他鐵算盤三個字齊名的,乃是他的古怪脾氣。

  傳聞這人當賬房先生的時候,脾氣就很臭,現在成了江南巨賈,脾氣也是出了名的壞。

  但凡是他說過的事情,若是別人不遵守,多半沒幾天就要遭難。

  所以,他的船一向是沒人敢靠近的,可是今天……

  隔得近的人,已經瞧見了甲板上無數的鮮血!

  這船是方才不久才慢慢靠上來的,才進了碼頭前面那一片水域不久,現在才發現裡面出了事情。

  一時之間,整條江上全亂了。

  張廷玉拉著顧懷袖的手,站在茶棚外面,瞧著那邊忙碌著的江面。

  一個瘦高個子的男人,打著膽子上去看了看,結果嚇得屁滾尿流地出來:「死了,死了,全死了!」

  裡面根本就沒有一個活人,一船人幾乎都死了!

  顧懷袖沒想到剛剛來江寧竟然就碰上這樣奇異詭譎之事,只覺得震駭,然而那一瞬間,忽然瞥見茶棚簾子下面晃過去一道人影,跑得很快。

  ——這還不是顧懷袖注意到這影子的原因,而是因為她瞧見了一枚熟悉的雙魚玉珮!

  這不是那一日,一個瘦小子在張府門口從青黛手中搶走的嗎?

  顧懷袖暗吃了一驚,回頭一看的時候,外面卻又沒有了半分的影子。

  「懷袖?」張廷玉見她忽然轉過臉去看什麼,有些奇怪。

  顧懷袖有些心神不寧,只道:「若那是沈鐵算盤的船,現在裡面的人都沒了,那……這一位鐵算盤呢?」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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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19 00:34:40 |顯示全部樓層
第八十一章 沈鐵算盤

  不用想都知道,江寧定要出大事了。

  之前那小廝一去就沒回來了,不過接人的轎子已經過來。

  張廷玉與顧懷袖,自然看不成熱鬧,上了轎子便走。

  內秦淮水波瀲灩,可他們卻並沒有在這邊停下多久。

  等到下轎的時候,抬眼便可見青瓦白牆,秀雅端莊,正門開著,外面站著不少的下人,躬身垂候。

  顧懷袖跟在張廷玉後面,被人引著進去了。

  前廳裡,廖逢源已經等候多時,見到張廷玉與顧懷袖進來,雖滿面憂愁,卻勉強掛了笑出來。

  「張二爺總算是來了,廖某還以為請不來您了呢。二少奶奶也來了,真是稀客,稀客啊。這一回,定然要廖某一盡地主之誼了。」

  「廖掌櫃的客氣了,見面還未祝您生意興隆。」張廷玉一拱手,風雅怡然。

  豈料,廖逢源長歎一口氣,搖搖頭:「方纔出了事了,廖某聽說方才您二位也在場?」

  張廷玉眉頭一抬,「說的可是那沈鐵算盤的事情?」

  「你們來之前,我才接到消息,說是沈恙的船上人都死完了……」

  廖逢源才跟沈恙一起辦了大事,現在沈恙凶多吉少,他廖逢源也坐不住啊。因著張廷玉在這裡,只好強作鎮定,強撐著了。

  「現在消息剛剛來,還不知道沈爺如何……」

  沈恙往日雖跟廖逢源不對盤,就是沈恙那天死了,廖逢源也是無動於衷,可今天偏偏出了這樣奇詭的事情。

  在江寧竟然還有人敢對沈恙的船下手?

  敢對沈恙動手,那就是敢對他廖逢源下手,這還了得?!

  就是不知道沈恙現在死沒死,若是死了,不消說,一場風雲就在眼前了。

  廖逢源現在是坐立難安。

  屋裡屋外丫鬟們都在忙碌,他乾脆道:「我這外頭人多眼雜,還有不少人在交接貨款,您二位裡面請,咱們從長計議,鄔先生還在裡面呢。」

  說著,廖逢源往旁邊一讓,請張廷玉與顧懷袖去後面花廳那邊。

  他們出了後堂,便繞進了一處迴廊,山石堆砌成池塘之中的小假山,上頭爬滿了青苔,池中荷花開得正好,一朵一朵嬌艷極了。

  顧懷袖粗粗一看,便知道這園林設計精巧,也建了有一些年月了。

  前面應該是廖逢源平時處理生意的地方,若要見個朋友,談談什麼事,還要往園子裡來。

  這後面亭台樓閣錯落,不同於京城那邊的四合院,顯出一種江南水鄉的精緻柔美。

  廖逢源一路都是憂心忡忡的:「原以為事情已經結束了,剛才我聽見那邊的消息……」

  原來八月十五前後兩天,河上有燈會,都是商賈們一起來辦的。

  這事情也不記得是誰牽線的了,反正江南的商賈們每年都要辦一些事來彰顯自己的富貴,燈會也是一樣。

  為著這件事,原本沈恙還在揚州那邊處理事情,接到消息便乘船趕來了。

  昨天晚上就已經有人來了消息,說沈恙的船慢悠悠地在半路上晃,明日即到。

  結果到了今日,竟然出了這樣的事情。

  發現船上有問題的,乃是打漁歸來的一名漁夫。

  沈恙跟他那條船在江南太有名了,這漁夫一眼便認出來了,可是他撐著船從旁邊過去的時候,卻發現河面上有血。

  這一來,往船上一望,便嚇住了。

  當時正是中午,日頭毒辣,照耀在河面上,波光粼粼的一片,彷彿滿河的水都要沸騰起來。

  週遭安靜極了,邊上的畫舫都停靠著,裡面的歌姬這時候還在困覺,斷斷不會出來。

  這一條船,也跟別的地方一樣安靜,安靜得詭異。

  而後,便是張廷玉他們目睹的事情了。

  船上的人死了。

  一個活口都沒找出來。

  沈恙出來的時候,船上僕從帶了不少,帶來多少,就有多少人死在裡面。

  廖逢源說著,臉上那勉強掛上來的笑意,終於是不見了。

  他捏著自己的手掌,只歎氣道:「怕是這沈恙,凶多吉少了……」

  能在江寧這地界兒,把事情做得這樣神不知鬼不覺,能沒一點本事?

  沈恙這人惜命,所以來的時候都帶著人護著自己的,不可能沒一點防備,就這樣還能死了一船人……

  廖逢源的心,真是一沉到底。

  張廷玉緊鎖著眉頭,也沒想到剛剛來就碰到這樣棘手的事情。

  若真是有人要害沈恙,做得這樣神不知鬼不覺,才是嚇死個人。

  他們剛剛轉過一座水榭,便有小廝跑著上來,趕到了廖逢源的身邊:「廖先生,船上沒一個活口,統共死了有二十三個人。」

  「沈爺呢?」

  別人死了還沒那麼要緊,丫鬟小廝死了也就死了,看是沈恙死了是要出大事的呀。

  現在沈恙手裡握著整個江南的布匹絲綢生意,還握著一半的茶葉生意,又開始插足米行,還是茶行這邊的會長……

  想想廖逢源頭上都在冒冷汗。

  他聲音急切,可小廝卻道:「現在還有下面一層底艙沒進行清理,只知道人全死了,沈爺在不在裡面還不知。」

  「再去探!」廖逢源一張臉都要綠了。

  他走路的時候,腳下已經開始打哆嗦,手也開始哆嗦了起來。

  即便再不待見沈恙這個人,這時候沈恙也萬萬不能出事。

  廖逢源縱橫江南商海這麼多年,還沒遇見過這樣讓自己緊張的事情,根本無法停止自己滿腦子的可怕猜測。

  他必須握緊了自己的手,才能讓自己的腦子勉強冷靜。

  事情發展到現在,即便是張廷玉也不能說一句話。

  他跟著廖逢源往小湖旁邊的花廳走,剛剛踏上台階,後面的小廝又來了。

  花廳兩邊又鏤空雕花的暗格窗,兩扇大門都還緊閉著,看不清裡面的情況。

  張廷玉與廖逢源又在外面站住了。

  報信的小廝道:「稟告廖先生,沒有找見沈爺的屍體,現在人還在水底下打撈,不過商行外面都亂了,不少人都往咱們商行這邊擠。」

  出了這樣大的事情,這裡又是茶行的地盤,肯定很多人想要來這邊探聽消息。

  現在在江寧跟沈恙關係好一點的,也就一個廖逢源了。

  畢竟這兩個人同時管著一個茶行會館,廖逢源也算是這裡的地頭蛇,這幾天因為燈會的事情,南北商賈都來了,所以一有消息,大家都往廖逢源這裡鑽。

  廖逢源才是一個頭兩個大,他只狠聲咬牙道:「活要見人,死要見屍,繼續給我找。外面若是來了人,一律不見,全部關在門外,現在這裡亂不得!」

  「是,小的明白!」

  這小廝倒是乾淨利落,立刻就跑回去了。

  廖逢源深吸了一口氣,道:「張二公子見笑了。」

  說著,他伸手去推開兩扇門,吱呀地一聲輕響,門開了……

  廳中兩邊放著花架,各擺著一盆蘭花,兩排兩溜北官帽椅,夾放著數架紅檀木交對椅茶几,儼然是一副議事廳的模樣。

  廳堂正前方放著一紅木雕葡萄翹頭案,兩邊原本各擺了一把紫檀木太師椅,然而其中放在左邊的那一把已經被人拉到了廳堂正中間,大喇喇地刺在那裡,顯眼極了。

  張廷玉是跟著廖逢源進去的,顧懷袖還跟在後面。

  原本只是略略一打量裡面,沒想到便見到這一副場景。

  廖逢源更是完全沒想到,直愣愣地站在外面,竟然走不動了。

  只因為,那一把紫檀木太師椅上,坐著一名身穿艾子青顏色繡八寶紋長袍的男子,辮子後頭掛了枚簪頭模樣的蒼藍色瓷墜兒,還是銅錢的形制,一看便知此人秉性。這人竟然還光著一雙腳,一腳抬起來,屈腿放在太師椅上,一腳還踩在地上。

  貴重的猩紅色地毯上佈滿了水漬,仔細一看,這男子頭上身上都是濕的,似乎才從水裡爬出來。

  他埋著頭,手裡端了一碗熱茶,似乎是從中堂的翹頭案上端來的。

  這人似乎完全沒看見進來的幾個人,低頭吹著滾燙的茶水,用茶蓋熟練而小心翼翼地扶著茶沫。

  茶香氤氳在空氣之中,夏日的午後有些燥熱,然而花廳裡站著的幾個人卻無端端覺得有些發冷。

  這人輕輕地瞇著眼睛嗅了嗅茶香,彷彿生怕放過一絲一縷,有一種難言的窮酸和吝嗇感覺。

  「明前的西湖龍井,果真絕品……」

  呢喃完這一句,他埋頭便一口喝乾茶碗之中的茶,舒服地歎了一口氣。

  這一回,總算是暖和了,嘴唇也不是原來得青白色,臉上開始透出幾分紅潤來。

  這男子看著年紀不大,也就二十五六,可通身氣派跟常人不一樣。

  他一抬眼,就瞧見僵硬在門口的廖逢源,眼睛頓時瞇成了兩彎月牙:「廖掌櫃的,好久不見,別來無恙乎?」

  廖逢源真是眼珠子都要掉下來,癡愣愣了半天,才張口結舌道:「你你你、你……沈鐵算盤你……」

  「噓——」

  這人輕輕一豎手指,竟然阻止了廖逢源的大喊大叫。

  他起身來,竟然光著腳從地毯上踏過去,從三人身邊經過。

  不過走到盡頭,要去關門的時候,手已經按住了門框,卻忽然一回頭,看向了這裡唯一的女人——顧懷袖。

  顧懷袖現在還有些沒明白過來,隱約已經知道這人的身份,她還在琢磨事情到底怎麼回事,就見這人在自己面前停了下來,然後直勾勾看著自己。

  張廷玉頓時皺眉了。

  不料,這身穿艾子青長袍的男子,竟然又一低頭,「呀」了一聲,「這位夫人,抱歉,真不是故意踩著您的裙角的……」

  他將自己在水裡泡久了的大腳丫子抬起來,十分尷尬地摸了摸自己的鼻子。

  顧懷袖密合色的裙角上印了一點水漬,不過並不嚴重。

  她忍住了沒說話,只是退到了張廷玉的身邊,而張廷玉那不善的眼神,並沒有收回過。

  那男子過去一把將門關上了,才又鬆了一口氣般回來,重新舒展了四肢坐在廳中太師椅上,這回手指輕輕敲擊著扶手,好整以暇地看著他們。

  廖逢源總算是緩過勁兒來了,也顧不得跟張廷玉解釋,先上來跟這人說話:「外頭都說沈爺您是已經沒命了,您怎麼進了我這園子的?外頭那船又是怎麼回事?這、這、這……」

  無疑,這男子便是沈恙了。

  他朝著廖逢源搖了搖手指:「我沈鐵算盤下秦淮喝了幾口六朝古都水,這回是領教了。」

  沈恙神神秘秘地一笑,可眼角眉梢都沒溫度的,他目光一轉,看向了張廷玉跟顧懷袖,淡淡問道:「不知二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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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19 00:34:54 |顯示全部樓層
第八十二章 錦鯉池

  眼看著廖逢源就要開口介紹二人,張廷玉卻截道:「在下張二,沈會長,久仰。」

  顧懷袖差點踩中自己的裙角,一下跌下去。

  雖說張廷玉這自報家門是沒錯,可這說得也太簡略了吧?

  廖逢源有些驚疑不定地看向了張廷玉,似乎也不明白他到底是為了什麼、張廷玉不過是覺得這沈恙不是什麼好相與的人,不想完全地自報家門,一則是因為他不想藉著張英的名頭在外面胡混,也不想讓別人在他身上打什麼主意,除此之外,也表示他不想跟沈恙這人深交。

  赤著腳在這廳堂之中,算不得什麼,可赤著腳從顧懷袖的衣裙之上踩過去,就不大好了。

  他現在還看不出這人到底是故意,還是無意。

  那一番道歉的話,怎麼聽怎麼沒有誠意。

  翻臉之速堪比翻書,前面一個樣,後面一個樣,似乎事情該讓他怎樣,就是怎樣。此類人如水,卻非「上善若水」,人人都隨機應變,可走的畢竟不是這陰鷙狠毒的路子。

  能略施手段,就奪了廖逢源苦心經營多年的會長的位置,這人哪裡又那麼簡單?

  沈萬三第二,卻不知是不是浪得虛名了。

  現在張廷玉只說是「張二」卻也不算是假話。

  沈恙又是何等聰明的人?

  他饒有興致地看了一眼張廷玉,又掃了一眼站在張廷玉身後,讓人看不清楚的顧懷袖,彎起了嘴唇:「不知是哪家的張?」

  問的是哪一家,這就是想請張廷玉更詳細地報一報家門了。

  不料,張廷玉渾然聽不懂一般:「弓長張。」

  沈恙頓時一滯,卻道:「張二爺還真是不給面子。」

  他看上去還是笑瞇瞇的,光著腳板輕輕地踏著地毯,末了卻道:「廖掌櫃的,剛才聽說外頭來了人?」

  廖掌櫃的這才找到說話的機會,現在看著沈恙大喇喇坐在這中間,他也顧不得許多了。請了張廷玉跟顧懷袖往左邊坐,自己卻找了一個右邊距離沈恙最近的位置,歎了一口氣:「您能不能說說這是遇見什麼事兒了?外頭人都要瘋了,我先去跟他們說說吧,免得整個江寧大亂。」

  話是這樣說著,廖逢源人卻沒動,而是看著沈恙。

  說著話其實是試探,畢竟沈恙沒有直接出現在外面,而是直接出現在他這園子裡,似乎沒有讓別人知道這件事的意思。

  到底,沈恙是怎麼想的,別人不知道啊。

  廖逢源只是說,沒有貿貿然就去做。

  果然,沈恙漫不經心道:「暫時讓他們急著吧,別讓人進來就成。」

  沈恙又把那翹頭案上另一碗茶端過來,捧在手上,兩隻手捧著個茶碗跟捧著手爐一樣。

  畢竟他似乎是才從水裡爬出來的,冷得發抖。

  這會兒捧著茶碗,似乎心就不慌了。

  沈恙一點也不慌張,他將自己遇見的事情說了個清楚。

  沒有理會張廷玉是不是外人,也沒去搭理這裡還有個弱智女流之輩,沈恙眼含著嘲諷:「我打揚州來,在距離江寧還有八里水路的時候,就不對勁兒了。來了一夥兒漕幫的船,打跟前兒攔住我,說要上來搜查,懷疑我販賣私鹽……嘖,我能讓他們上來?」

  沈恙是個壞脾氣,他說不行的事情就是不行。

  對方也是吃準了他這樣的脾氣,一言不合之下竟然大打出手,結果反而是對方那邊落敗。

  可是又往前走了沒多少路,船艙裡竟然就出事了。

  有人提著刀出來,殺了一路,竟然將一船人都屠戮一空。沈恙還算是個練家子,不至於手足無措,眼看著自己身邊的人一個接一個地死,沈恙想也不想就跳了河,他熟識水性,直接渡河走了,竟然也沒被那夥人發現。

  現在需要考慮的問題,大約只剩下怎麼處理這些爛攤子了。

  「漕幫的船?怎麼可能……」

  廖逢源有些不敢相信,覺得這件事實在是太誇張。

  張廷玉這邊坐著一直沒動,顧懷袖也只是看著地毯上的花紋,一點沒反應。

  沈恙說完了,伸了個懶腰,又去看顧懷袖。

  這一回,廖逢源有些尷尬了。

  張廷玉則回頭看了一眼顧懷袖,沒說話,可顧懷袖知道那意思。

  這沈恙說話的時候喜歡東看西看,人似乎輕浮得厲害,顧懷袖來廖逢源這園子裡,原本大家都是熟識的,乍然一見到外人,才是完全沒料想到的。

  原以為坐著就坐著了,豈料這人眼神行為如此放肆。

  她拂袖起身,直接從花廳出去,又將門帶上,這才離開了旁人的視線。

  待顧懷袖一走,沈恙方纔那浪蕩子的表情頓時收斂了起來,只輕笑了一聲:「婦人家在這裡聽什麼……走了好。」

  張廷玉卻是冷笑,垂了眸,端了茶沒出聲。

  縱使這沈恙再厲害,如今也頂多能與虎謀皮,不能與之為伍成為朋友。

  俗話說,朋友妻不可欺,這沈恙似乎是看見美人,眼珠子就轉不開了。

  什麼女人在不在這裡聽,他說話的時候也沒見到半分的忌憚,用什麼方法不好偏偏要用眼神?

  張廷玉又不是傻子。

  只頭一回見面,沈恙已經被他劃入了黑名單。

  沈恙自己似乎也清楚,他看了一眼張廷玉竟然道:「閣下便是張英老大人家的二公子吧?若是我沒記錯,聽說廖掌櫃的在京城琉璃廠的時候跟一位貴家公子交好,想必就是閣下了。」

  之前張廷玉自報自己家門,稱自己為「張二」,想不到對方竟然已經猜到自己的身份了。

  可張廷玉即便是被識破,也處之泰然,他依舊只道:「在下張二。」

  見他這樣,沈恙也懶得再說。

  他只是道:「廖掌櫃的,可否借你那智囊先生鄔思道一用?」

  「這……」

  廖逢源萬萬沒想到沈恙竟然開口就要借人,借人去幹什麼?現在沒有了沈恙,整個江寧這邊無數商賈不知道亂成什麼樣子,他不趕著出現穩定人心,這是要幹什麼?

  「廖掌櫃的借,自然是最好了。不借的話……」

  沈恙眉頭擰起來,似乎有些躊躇,然而下一句卻話鋒一轉,道:「不借也得借。」

  廖逢源一口氣差點把自己噎死,手指著沈恙,半天沒能說出話來。

  借?

  當然只能借了。

  只是,「不知道沈會長到底是怎麼打算的?現在外面亂著呢。」

  廖逢源實在是擔心,原本整個江寧這邊的局勢已經穩了下來,各行各業都有自己的領頭人,範圍也已經圈定了下來,現在沈恙一來,幾乎立刻就要變成一個「亂世」。

  張廷玉只覺得這人的心機很深,如果不知道背後害他的人是誰,那麼「我在明、敵在暗」無疑是很危險的,反正那撥人已經刺殺過沈恙,現在沈恙假裝自己失蹤也不是什麼大事。

  要緊的是,沈恙一旦開始玩失蹤,而且不走漏消息的話,很快就會由明而暗。那時,便會成為雙方在暗。

  不過,這樣做是有風險的。

  如果這個時候出現什麼問題,沈恙的那些手下不靠譜,沒幾天沈恙就會被架空。

  局勢瞬息萬變,必定得要有手腕,才能做出這樣的決定來。

  所以,張廷玉一瞬間已經找好了定性的詞:自負、好色、陰鷙、狡詐。

  想想竟然沒一個好詞,似乎……他對沈恙的印象不怎麼樣……

  花廳裡,幾個人不緊不慢地說著事情,顧懷袖已經走出去一段時間了。

  帶來得丫鬟加上青黛也就三個,阿德見顧懷袖出來,有些奇怪:「二少奶奶?」

  顧懷袖道:「爺還在裡頭,你帶著人在這裡等著吧,我讓這邊的丫鬟帶我出去逛逛。」

  花廳外面,遠遠站著幾個穿著蔥花綠水袖衣服的丫鬟,顧懷袖隨意點了一個過來,讓她帶著自己在園子裡走。

  江寧乃是江南勝地,園林吸收了蘇州園林的精緻細巧,來的時候就已經讓顧懷袖開了眼界。

  移步換景,不帶重樣,停在任何一個地方看,都是風景。

  從廊邊月亮門出來,便上了迴廊,曲曲折折,兩邊都是重疊的假山,園子裡的小湖上還開著蓮花,幾片蓮葉浮在水面上,金色的游魚在水底嬉游,感覺著廊上有人過來了,竟然也不怕。

  看顧懷袖盯著水底的魚看,那叫做水紅的丫鬟倒是伶俐,主動道:「這裡下頭的鯉魚還是前年園子翻修的時候種下的魚苗,平時來的客人比較多,所以見著人也不怕的。您若是想要餵魚,奴婢給您拿魚食兒去。」

  顧懷袖往廊邊一傾身,錦鯉紛紛往這邊探出頭來,可愛得厲害。

  她也在外面轉了有一段時間了,只坐在廊邊,請那丫鬟去拿魚食來。

  略一整自己膝蓋上的衣料,顧懷袖看向這一回跟過來的多喜多福,只道:「你們兩個從這園子裡出去吧,去找了阿德那邊的人叫人帶著,先把咱們在江寧置辦的別院收拾收拾,在這邊作客也不過是暫時的事情,回頭來還要回去住的。」

  多福多喜躬身應是,便朝外頭走。

  顧懷袖坐在這邊,身邊只有了個青黛。

  她一手支在廊下的欄杆上,懶洋洋地打了個呵欠,又忽然想起來:「在船上搖一會兒都搖昏了,你往前面追兩步,告訴多福多福,挨著二爺的書房隔壁,再給我擺個書格。」

  青黛笑著點點頭,「那您在這裡別走,奴婢去了立刻回來。」

  顧懷袖笑著點點頭,看青黛走了,便伸了個懶腰,兩手搭在圍欄上頭,去逗弄下面的錦鯉了。

  「二少奶奶,魚食兒……」

  斜後方忽然來了個聲音,顧懷袖聽見是之前那個丫鬟。

  一隻手已經伸到了顧懷袖的左手邊,她也沒在意,臉上含著笑意的同時,伸手去接那一小碟兒魚食,只道:「勞煩你跑一趟——」

  戛然而止。

  顧懷袖已經接住了那青花的小碟,裡面金燦燦地一片都是魚食。

  可遞上盤子來的那一隻手,卻不是女兒家的手,帶著幾分生冷的硬氣。

  順著這手抬眼,竟然是換了一身孔雀藍長袍的沈恙,正端了那魚食遞給她。

  顧懷袖嚇得一下縮了手,往後退了三步,只留著沈恙端著那小碟站在原地,還伸著手出去。

  這人方才不還在花廳裡談事兒嗎?怎麼現在又出來了……

  這園子裡怎麼什麼人都進來?

  顧懷袖惱怒至極,她緊緊擰著眉,警惕地看著他。

  方纔出聲喊顧懷袖的那丫鬟水紅,也完全愣住了。

  原本她是為張二少奶奶拿魚食兒去了,結果剛剛過來出聲喊顧懷袖,就看見沈爺在這裡,直接奪了她手中的小碟遞給了顧懷袖。

  水紅嚇得一張小臉都變了顏色,這一位夫人可是廖老闆的貴客,沈爺怎麼……

  沈恙卻是好整以暇,一副慢條斯理的模樣。

  「夫人不是要魚食兒嗎?」

  顧懷袖根本不想搭理此人,連叫他自重都是辱沒了自己。

  壓根就是一風月場上混的,顧懷袖回頭一看,青黛已經要來了,她只冷笑一聲:「什麼沈萬三第二,怕是也落得跟沈萬三一個下場。」

  明朝巨富沈萬三,最後因為富可敵國,下場可不好。

  這沈恙敢號稱沈萬三第二,誰知道下場如何呢?

  顧懷袖這擺明了是諷刺。

  沈恙聽了,卻只是眼睛一瞇,不急不惱,他輕輕將手裡那裝著魚食的碟子放回水紅的手中,又撩了水紅頰邊一縷發,竟然就在顧懷袖的還沒來得及走開的當口上在水紅臉上親了一口。

  水紅的臉色一下跟她名字一樣,兩頰暈紅,雙眼迷離,又是窘迫又是羞怯地喊道:「沈爺……」

  沈恙斜著眼睛一看顧懷袖,眼底戲謔的意味兒很濃。

  今日在花廳裡說話的時候,被那個張二給噎得不淺,他看上的那個智囊鄔先生,對張二是推崇有加。沈恙就是個小人,心裡不舒服了,自然要找些法子來報復的……

  可顧懷袖不知道,即便是知道了,也只能罵他一句自討苦吃。

  眼底見著沈恙調戲廖逢源園子裡的丫鬟,她臉色根本不帶變的,轉身招呼了青黛就準備走。

  然而此刻,外面園子裡忽然之間起了一陣喧嘩,竟然有人從角門那邊過來,他嚷著要往裡面闖。

  這一座園子地方很大,可這一處魚池地方比較小,並且臨近著角門,站在那邊的門口往這邊一望,就能瞧見這邊站了幾個人。雖看不清面目,可至少知道個身量大概。

  「現在沈爺不見了,你們廖老闆不出來說說嗎?」

  「人人都在著急,他卻閉門不見客,算個什麼道理?!」

  「娘的,你還敢當老子的路!」

  「來人,把門給我撞開,我非要看看廖逢源這是個什麼主意!」

  緊接著,那門扉忽然一聲巨響。

  同時,顧懷袖被眼前一幕給驚呆了。

  她完全沒想到,在這樣千鈞一髮的時候,沈恙竟然直接翻出去,一頭扎進魚池裡,濺起一大片水花,沒了聲音。

  而後,門也被撞開了,外面湧進來許許多多身穿綾羅綢緞的商賈。

  人又在門外鬧騰了一陣,等他們往園徑上走,能瞧見魚池廊橋上頭模糊的影子的時候,池子裡的水已經差不多平靜了下來。

  顧懷袖真沒想到沈恙竟然這樣豁得出去。

  不過……

  現在不正是落井下石的好時機嗎?

  她倒也不是要整沈恙,而是……不對,就是整他而已!

  顧懷袖看了一眼目瞪口呆的水紅一眼,直接朝她一伸手,讓她把魚食兒遞給自己。

  而後,顧懷袖伸出手去,輕輕一掀,便將碟中魚食全部倒進了水裡,於是滿池的錦鯉全部擁了上來,看著整個水池裡一下繽紛起來。

  原本還有見著水池之中水波太大,有些奇怪的商賈,這時候瞧見那錦鯉,都忍不住歎著:「真真一池好鯉啊……」

  他們從後頭闖了進來,現在就要去找廖逢源了。

  顧懷袖手裡還剩下個碟子,她心裡記恨,沈恙這樣的人輕浮得可怕,不報復回來她心裡不舒服。

  想著,顧懷袖直接狠狠將手裡的青花小碟往水裡一栽:「活該!」

  「噗通」一聲,青花小碟扎進水裡,往裡面走了一陣,才緩緩沉下去。

  看著鋪滿了錦鯉的水面,想著還在這一群魚下面的沈恙,顧懷袖拍了拍手,悠然道:「青黛,走了。」

  青黛前後一聯想,約莫知道是怎麼回事了,只抿嘴兒一聲偷笑,跟著顧懷袖走了。

  顧懷袖也懶得想別的,竟然直接從廖逢源這一座葵夏園出去了,要回自己別院去。

  一問張廷玉去哪兒了,才知道張廷玉竟然跟廖逢源去前面看河上翻出來的那些屍體了。

  顧懷袖長歎了一聲,叫人給張廷玉留了口信兒,便自己離開了。

  魚池這邊,過了約莫有半刻鐘,人都走完了,沈恙才從水裡冒出來,狠狠地喘了幾口氣兒。

  他衣服上竟然還咬了一條錦鯉,不過人一冒出水面,錦鯉便滑下去了。

  沈恙左手捏著那青花小碟,右手竟然逮了一隻紅黑相間花紋的富貴錦鯉。

  他遠遠瞧著廊上那圓洞門的位置,顧懷袖已經不見了。

  收回目光,看著還在自己手裡掙扎的錦鯉,沈恙對它道:「別人的東西總是最好的,看見了嗎?別人家的媳婦兒真是……爺跟你說話呢!」

  錦鯉依舊在他手中掙扎。

  沈恙盯了錦鯉半天:得,今兒晚上就吃你了!

  沈恙鬱悶得不行,張二他婆娘竟然敢在他躲在水裡的時候,往裡頭倒魚食兒,一想起都覺得噁心。沈恙滿身晦氣地挑了隱秘的道路,回了廖逢源給自己安排的屋,換一身衣裳去。

  卻說顧懷袖去了別院,在屋裡等到天黑,才見到張廷玉回來。

  張廷玉看見她面色不好,也沒問,只皺著眉,似乎遇見了什麼難解之事。

  這倒輪到顧懷袖疑惑了:「你不是跟著人去看屍體了嗎?怎麼了?」

  看是去看了,可也發現了一些問題。

  「我不敢肯定,所以這話我沒跟廖掌櫃的說……」張廷玉在屋裡踱了兩步,又撥弄了一下半人高的紅木圓花几上擺著的一盆蘭草,卻緩緩道,「我懷疑,那船上死的一船人,都不是沈恙的隨從,而是要去殺他的人,他從頭到尾就沒上過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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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19 00:35:07 |顯示全部樓層
第八十三章 小夫妻

  死在船上的不是沈恙的僕從,反而是去殺他的人?

  怎麼可能……

  顧懷袖是真沒反應過來,她一頭霧水:「怎麼可能是殺他的人?如果沒有想錯的話,除了你之外沒有人發現這一點,也就是說他們的裝束跟普通的丫鬟和下人沒有區別……對了,丫鬟也是一點,難不成丫鬟也是假扮的?若真如你所說,他們是怎麼瞞過沈恙的眼睛的?」

  自己身邊的隨從是什麼模樣,沈恙肯定是比別人要清楚得多的。

  在這樣的情況下,怎麼可能沒有發現?

  張廷玉的推測雖然透著一種肯定的意味兒,可顧懷袖依舊忍不住懷疑。

  在她看來,沈恙這人品行不端,可腦子一定沒有問題。

  張廷玉那剛才撥弄蘭葉的手指,回頭伸過來,就往顧懷袖額頭上一戳,帶著點寵溺的味道。

  他笑了一聲:「你是聰明反被聰明誤,那沈恙既然也是個聰明人,為何你不猜是他說謊?」

  說謊?

  顧懷袖被張廷玉手指頭戳得往後面仰去,她皺眉看著他:「你的意思是……」

  慢慢收回自己的手指,張廷玉坐下來,就在她面前,好整以暇得很。

  「我不信沈恙不知情,他只是裝作不知情。這件事大約是他設計好了的——我出去看的時候,只瞧見那些人的手,不對。」

  張廷玉觀察何其仔細?

  「一般丫鬟的手都很細嫩,尤其是伺候在沈恙身邊的丫鬟。更不用說小廝了,江上行船多,可小廝們平時不用划船,船上那些丫鬟跟小廝都是虎口和五指連接著的掌腹處有繭子。不是拿刀的,就是握劍的。」

  一個個死得乾乾淨淨,根本沒一個活口。

  沒看到這些細節的,多半就直接相信了這番說辭,認為他的隨從都死了。也就是說,不清楚這件事的人會以為沈恙還會遭到人的追殺,也就是說,廖逢源會以為沈恙還有危險,所以願意留沈恙在園子裡住。

  接著,沈恙就可以輕而易舉地坐在暗處,看看外面到底是誰要害他。

  除了派人去殺他的人,不會有人知道死了的那些人才是要殺沈恙的。

  可如果船上那些人是殺手,到底又是什麼人把他們殺了?

  沈恙雇的人,或者別的地方來的?

  顧懷袖想得腦仁疼,她皺著眉,按著自己的太陽穴:「我怎麼覺得說不通呢……」

  船在進碼頭之前絕對沒有出過事,也就是說在江上行船的時候,船上的人就已經死了,誰這樣神不知鬼不覺?

  這時候,張廷玉提醒她:「你想想沈恙說過的話?他這人想得很周密,即便他這是一個謊言,可也保證了最大程度的合理。他說半路上碰到了漕幫的人,一條江上的行船,遇到漕幫的船再正常不過了。所以,他這樣說不會引人懷疑。」

  在張廷玉的推測之中,事情應該是這樣的。

  沈恙登船之前,就有一撥人埋伏在了船上,等待著在河上殺死沈恙,可是被沈恙察覺。

  他在這些人動手之前,已經安排好了後招,或者乾脆是等漕幫的人來了之後才叫人動手,將船上除了自己以外的人屠戮一空。

  那些人當中,未必沒有沈恙真正的僕人,只是裡面混入了一些危險人物,而沈恙不敢冒險,只能「寧殺錯一千,不放過一個」。

  漕幫的人,也許是他的朋友,也許就是他自己安排的。

  解決了船上的事情之後,沈恙就自己跳下船一路到了廖逢源這裡。

  「而且,廖逢源的園子裡,肯定有沈恙的眼線。我想廖掌櫃的自己也清楚,否則沈恙不可能神不知鬼不覺地溜進來。」

  張廷玉是越分析越覺得有趣,「你說是誰想要殺沈恙?」

  「肯定是前幾次哄抬茶價的事情吧?」

  這一個倒是簡單,前一陣事情鬧得太大,沒了過河錢可以收,多少人要少銀子花啊?這些人因為銀子的事情記恨上沈恙,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

  「我想著,也只有官府那邊有這樣的本事了。」

  能夠下這樣大的狠心思,整沈恙一個,不知道是怎樣的深仇大恨呢。

  只是不知道這一段時間,沈恙在暗,他們在明,最後會有怎樣的結果。

  別院裡沒廚子,張廷玉倒是吃了回來的,不過現在只將一頂紗帽往顧懷袖頭上一扣,道:「餓了麼?我在外頭八品齋定了一桌席,走吧。」

  顧懷袖一怔,她被張廷玉拉著出去,還有些沒反應過來。

  末了,顧懷袖才想起,小石方還在桐城,畢竟不能一路上帶著他走,只帶了幾個丫鬟。

  現在要用晚飯,只能去外頭吃了。

  不過這也正好,可以品嚐一下江寧的美食。

  張廷玉是回來的時候就去八品齋定下了席面的,挑的是靠窗的位置,在二樓。

  此刻天色漸晚,坐在樓上,往下一望,十里秦淮的水,在槳聲燈影之中搖曳晃蕩,滿河都是燦爛的光華。

  沿河的花船正熱熱鬧鬧,迎來送往。

  同別的地方不一樣,江南水鄉的世界,夜晚方才甦醒。

  迎面吹來的就是遠處的涼風,不知道哪裡來的小曲兒的調子。

  顧懷袖道:「這裡倒是比桐城繁華多了,也有意思得多。回頭無事時,你若不忙,便在這裡置下一座大宅也好。」

  張廷玉自然也不是那麼介意,桐城有桐城的好,江寧有江寧的妙,顧三喜歡便好。

  八品齋算是這邊相當出名的酒樓了,上菜也快,雖不如小石方那樣得顧懷袖得心,可真若以一個尋常人的口味來說,已經相當不錯。

  將肚皮都吃圓了,也吃高興了,顧懷袖就放下筷子跟張廷玉走在江寧內城的街道上。

  秦淮河上的艷聲,遠遠地還能聽見,他握著她的手,一步一步走回去。

  吃飯的時候,一直都沒談之前沈恙的事情。

  結果剛剛進門,顧懷袖就想起來一茬:「要說誰最恨沈恙,應該是背後的索額圖太子一黨,他們有能力報復沈恙,你同廖逢源等人走得近,豈不是也……」

  「就你杞人憂天,誰會知道那件事跟我有關?」

  張廷玉歎氣,「你是吃多了,所以東西已經塞到腦子這裡了,就這幾個時辰一下就開始變笨了。」

  一副恨鐵不成鋼的口吻,聽得顧懷袖生氣。

  她直接踩了他一腳,瞪他:「說誰呢?」

  張廷玉低頭一看顧懷袖踩著自己的那繡花鞋,只覺得腳疼。

  「說我成了吧?」

  「那還差不多。」顧懷袖悻悻收回腳,「你倒是說說剛才想要說什麼?」

  「……」

  張廷玉沒想到顧懷袖這麼沒骨氣,還以為她不聽了呢。

  他只覺得又好氣又好笑,「你忘記我是誰了?」

  「張二啊……嗯?」

  顧懷袖一下明白過來了,怎麼也不敢害到張廷玉得頭上啊,這一位可是官二代,張英家的二公子。誰要害了張廷玉,這不擺明了要跟張家叫板嗎?

  原本張英是不站隊的,若是誰將他逼急了,誰說得準?

  顧懷袖使勁按著自己額頭:「我一定是舟車勞頓,沒休息好,所以沒想到這邊去。」

  不說的時候還不覺得,現在一說就真覺得累了,她直接一腳把鞋給踢了就往床上鑽。

  張廷玉無奈,將她繡鞋規規矩矩地放回到床下腳踏邊,道:「二少奶奶,你還沒洗漱……」

  顧懷袖躺在床上裝死,渾身都酸,不想動。

  她搖搖頭,沒說話,一副「本人已死,萬莫掘墳」的慷慨模樣。

  張廷玉卻不會縱容她,養媳婦兒若是懶得太厲害,往後可不好辦。

  他直接轉身出去,叫丫鬟們將熱水搬進來,倒進木桶之中,又放好了乾淨巾帕、豬苓和香胰子,他這才走過來,推了她一把:「別睡了,起來沐浴。」

  顧懷袖已經睡得迷迷糊糊,權當自己是死豬了。

  她輕輕蹭了蹭舒服的枕頭,呢喃道:「你自己去洗吧……」

  「……」

  張廷玉真是連歎氣的力氣都沒有了。

  他狠心把她從錦被裡挖出來,三兩下扒了她衣服。

  顧懷袖被人扒光了,終於睡不著了,睜眼瞪他:「就睡一會兒,張衡臣你欺人太甚!」

  「這會兒醒了?」

  張廷玉雙手一抱,就站在床榻前面,看著顧懷袖已經脫得只剩下掛在前面的雪青色錦緞肚兜,雪白的皮膚在透過紗帳的光影之下,滑膩柔嫩,讓人想要掐上一指頭。

  她兩頰透著紅,抿著嘴唇,卻跟他對峙,一副絕不妥協模樣。

  「我沒醒,我睡著。」

  睜眼說瞎話,也真是夠了。

  張廷玉輕笑了一聲,朝她伸出手,「過來,我抱你去。」

  顧懷袖斜睨他一眼,眼神裡不知怎地似乎要瀉出流光來。她了一雙藕臂,卻將頸後的細繩給解開,胸前風光頓時一覽無遺。

  她伸出手去,大大方方讓張廷玉抱自己。

  這一回,輪到張廷玉咬牙了,他負氣將她抱起來,大掌烙在她滑膩的後背上,能摸到瘦削的肩胛骨,還有因微微弓著所以透出來的脊骨。雙腿修長筆直,也在他掌中……

  顧懷袖雙手圈住他脖子,只瞧見他他俊逸的眉峰之間聚著幾分終年不散的冷意,眼瞳裡帶著幾分似笑非笑的意味兒,正望著她。

  那唇瓣帶著些乾燥,可很薄,輕輕一牽便可牽出個隱晦的表情來。

  顧懷袖頭釵順著發間落下,碰在地面上有「叮」地一聲輕響。

  她莞爾:「今兒帶的是銀點翠鑲孔雀石三鳳繞牡丹鈿簪,掉了你要賠。」

  張廷玉溫香軟玉在懷,聲音似乎還挺鎮定,只涼涼笑她:「難為你還能記清楚這麼長一串的名字,可我見著掉在地上的不過一根小葉紫檀木鑲孔雀石的假簪子?也不知是誰說嫌那真簪插在頭上重,專找人做了一堆假簪……想來是我記性不好,記差了吧?」

  顧懷袖頓時捶了他一下:「你怎地什麼都這樣清楚?」

  「都跟你說了張半仙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前後通曉五百年了……」

  張廷玉笑出聲來,卻見她一條手臂垂下,很自然地橫在胸前,擋著那一對兒圓潤,反倒多幾分若隱若現的風流氣。

  「二爺還是忘掉吧。」

  這種事,說出去多丟臉?張家二奶奶平日戴在頭上的全是份量不足的假簪,說出怕要笑掉人大牙的。

  張廷玉微一低頭,輕輕咬了她粉嫩的耳垂,舌尖吸吸挑弄,只引得她在自己懷裡亂動,才壓低了聲音道:「二爺的記性一直不大好,若有個能分散注意力的事兒,約莫就忘了。」

  暗示意味兒十足的一句話。

  顧懷袖氣笑了,伸手去擰他腰,看他疼得臉都要皺起來,才噗嗤一聲笑出來。

  她雙手重新圈住張廷玉脖子,便吻了上去,嘴唇與嘴唇相貼,頓時難分難解起來。

  顧懷袖光溜溜的身子,在這夏日的晚上,也開始了顫慄,甚至一開始就停不下來。

  張廷玉的手落了下來,呼吸有些亂,只見她眼底都蕩漾著波光,像是河上的水,搖曳生姿。

  良辰美景,當行賞心樂事。

  顧懷袖密得跟小扇子一樣得眼睫垂下來,眼瞼下頭陰影濃重,整個人的眼神也暗昧了起來。她擠到張廷玉懷裡,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赤足著了地,卻因著怕冷,踩在張廷玉的靴子上。

  她的氣息也亂了,吻了一輪,卻停下來,拉開兩人的距離,嗓音微啞:「妾身一絲不掛,二爺衣冠楚楚。衣冠楚楚者,衣冠禽獸也。」

  衣冠禽獸?

  張廷玉聽笑了,他一把將顧懷袖按進自己懷裡,狠狠吻了一遭,霸道極了,蹂躪著她雙唇,叫她呼吸都不能夠。

  末了,才將幾乎要軟成一灘水的女人放開了一些:「衣冠楚楚者,遇卿必成禽獸。」

  他竟然一點也不避諱,閨閣之間的話,怎麼說也不過分。

  顧懷袖聽笑了:「厚臉皮。我累了,不想沐浴。」

  說白了,還是不想進大木桶,她這兩天根本不想動,踩著他靴子便想往床上撲。

  張廷玉見了,差點氣笑:「你勾引你家爺一番,為的只是不沐浴,還是做夢來得比較快。」

  他滿身火都要燒起來了,一把撈了顧懷袖就扔進大木桶裡。

  顧懷袖不想動,張廷玉幫她洗。

  「你洗就洗,摸什麼啊!」

  顧懷袖原本享受著夫君搓背的幸福生活,那巾帕一到身前來就不老實了。

  張廷玉一臉正人君子模樣,給她擦著身子,又抹了香胰子,這輩子就沒這樣伺候過別人。瞧瞧他媳婦兒這模樣,真是……

  頓時感覺十年寒窗,不如美人背後一條搓澡巾帕。

  張二真覺得人生觀都要被顛覆了。

  沐浴一回沐浴得肝火旺盛,他把顧懷袖洗得香香的了,便挖她出來放到床榻上,脫了自己衣服傾身覆蓋上去。

  顧懷袖想踹他:「你還沒洗呢。」

  張廷玉懶得管,輕掐著她下頜便親吻了上去,手順著她脖頸撫摸下去。

  船上憋的時間可不短,張廷玉親暱地蹭著她額頭,道:「廖逢源今夜原是要帶我去河上開開眼界,我想想竟然回來了,真是不划算,你可得補償我。」

  顧懷袖聽了,頓時咬牙切齒:「這廖掌櫃的沒安好心——唔,你滾!有賊心沒賊膽的,有種出去逛窯子,窯姐兒紅燈賬裡銷金窟,等著你當入幕之賓呢。」

  瞧瞧,不過是提了這麼一句,她就要翻臉不認人。

  張廷玉真是哭笑不得,可他憋壞了,引著她的手往自己身下摸,只壓低了聲音在她耳畔說了一句,便見顧懷袖連著臉和脖子根兒都紅了起來。

  她試著推開張廷玉,卻怎麼也推不動了,手腕酸軟沒有力氣。

  紅燭帳暖,自是水到渠成,風流一夜了。

  顧懷袖只道男人真不能憋,受苦的還是女人。

  她告饒了好幾次,張廷玉卻不肯饒她,於是越討饒他越來勁兒,就愛看她被折騰得掉眼淚,動作的時候凶狠,吻她時候又極盡纏綿。

  顧懷袖真是死的心都有了,原本她在這種事上一直克制,可今兒夜裡差點把嗓子給喊啞,聲音雖壓著,丫鬟們也走得遠,可顧懷袖又是羞恥又是害怕。

  她身上的男人倒是得趣兒,想方設法地勾她開口不成,瞧著她隱忍模樣竟然也來勁兒。

  反正下半身動物通通沒好東西,一個晚上她把所有能詛咒的全詛咒了,三更早過不知多久才歇下。

  顧懷袖懶得管了,次日見張廷玉照常起來去書房讀書,差點恨得一口血噴出來。

  眼見得張二爺一副小人得意的表情,她索性拿了枕頭砸過去,自己背過身去繼續睡了。

  一直日上三竿,顧懷袖也沒起身,等到了日頭移過正中,過了下午,餓得不行了才半死不活喊人:「青黛,我餓了——」

  該丟的臉都丟完了,顧懷袖努力向著張二爺看齊,厚臉皮厚臉皮。

  臉不紅心不跳地讓青黛伺候自己穿衣起床,她瞧見自己脖子上有一塊紅痕,叫青黛挑了件有領子的衣服穿了,這才腰酸背痛地起來用飯。

  張廷玉打外面請了個廚子來,別院裡也算是有人做吃的了,什麼時候想吃什麼時候做。

  顧懷袖看著手裡的綠豆糕,真是眼睛都要發綠了,她吃了幾口,忽然幽幽道:「叫阿德給二爺的書房放個榻,讓二爺這幾天不用過來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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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19 00:35:20 |顯示全部樓層
第八十四章 乾娘

  今天下午天氣還不錯,沈恙滿頭大汗地坐在屋裡,丫鬟在兩邊打著扇子。

  他平心靜氣,一邊摸著茶碗,一邊呢喃著:「今兒天氣不錯……天氣不錯……」

  其實都快熱瘋了。

  沈恙狠狠地閉了閉眼,忽然將手中的茶碗往地面上一摔,便煩躁地一揮手:「都滾出去吧,扇得心煩。」

  丫鬟們嚇得連忙往地上跪,看見沈恙不耐煩地揮手,這才戰戰兢兢地滾出去了。

  沈恙的日子不好過,他喜怒不定,把丫鬟趕出去了,卻朝後面走去,瞧見水紅正坐在榻上,乖乖巧巧的。

  「來,給爺捶捶背。」

  沈恙直接往躺榻上一趴,便不想動了。

  水紅已經是沈恙的人,這園子裡的丫鬟沒那麼多的講究,反正廖逢源也不會介意幾個丫鬟。

  廖逢源得了消息,朝著沈恙這邊走的時候,真是頭髮都要急掉了。

  「你們怎麼出來了?沈爺呢?」

  外面丫鬟哭哭啼啼站了一排,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

  廖逢源一問,丫鬟們委委屈屈道:「沈爺前頭還好好的,今兒不知怎麼了,一下摔了茶杯趕咱們出來了。」

  說完,丫鬟們又哭了起來。

  廖逢源聽得一個頭兩個大,揮了揮手也讓她們滾了。

  他一直到了門前,直接敲了敲門:「沈爺?」

  沈恙在裡頭,聲音懶洋洋的,跟沒吃飯一樣:「廖老闆若是沒有什麼要緊消息就不用進來了,外頭熱,一開門熱氣就撲進來了。」

  廖逢源只恨手裡沒一盆狗血,若是有,早就直接給沈恙潑進去了。

  他直接推門進去了,一直往裡走,就瞧見沈恙懶洋洋地趴在踏上,一手捏著扇子給自己扇風,水紅就側坐在旁邊給他捶背。

  見廖逢源進來,沈恙抬眼一瞥,又歎了一口氣收回目光來:「出事兒了?」

  這哪天不出事兒?

  廖逢源長歎一聲,讓水紅出去了,屋裡就剩下兩個人。

  沈恙也起身,光著腳在從屋裡站起來。坐到了太師椅上,等廖逢源說話。

  「沈爺自己是做布匹生意起來的,現在您躲到我的莊子上來,您自己那邊的布匹生意出了問題了。有人要拿權,這會兒正在揚州那邊鬧騰,現在不知結果。」

  沈恙挑眉:「哦?是我哪個手下,還是被我整過的那些?」

  商場上,誰沒幾個對手?

  被沈恙捅過的人太多了,他根本不會記得,他的手下也有不少,背後幫助自己出過力的數都數不過來。

  廖逢源沉默了片刻,只道:「都有。」

  更難聽的話是——該背叛沈恙的都背叛了,不該背叛的也背叛了。

  沈恙自然聽出了廖逢源後面的話了,他笑瞇瞇地看向了廖逢源:「沈某人現在在想,廖掌櫃的是不是其中一個呢。」

  廖逢源面色一變,眼神閃爍了好一會兒。

  他歎了口氣:「人都說薑還是老的辣,當年我見著沈爺年輕,也沒放在眼裡,豈料我自己栽了這麼大個跟頭。您敢躲到我這裡來,豈敢沒個依仗?就算我當初再怎麼恨您,如今也是拴在一條繩上的螞蚱,想殺你,又談何容易?」

  殺了一個沈恙,下一個要死的就是自己。

  這是一個需要同舟共濟的難關,而不是窩裡反。

  廖逢源也不是什麼善良的商人了,都說是無奸不商,無商不奸。

  他跟沈恙都不可能是善類,所以說話彼此坦白一些也是好事。

  廖逢源不掩飾對著可畏後生的殺意,沈恙也完全不掩飾對這一位老前輩的鄙夷。不過是因為共同的利益捆綁,如今才可相安無事。

  沈恙仰著頭,看著屋頂,忽然問道:「距離秦淮中秋燈會還有幾日?」

  「五日。」

  廖逢源不明白他怎麼忽然問這個。

  沈恙笑了一聲:「月是中秋圓,人是中秋死,我就中秋來解決這些人好了,到時候少不得您來搭把手的。」

  沈恙說得跟自己只有廖逢源這個朋友了一般,實則……

  廖逢源信不過沈恙。

  他在沈恙這邊答應了這件事,轉身出了這邊的園子,卻直接上了轎子,讓人抬著拜訪張廷玉去了。

  將自己面臨的問題一說,尤其說了一句「五日後」,廖逢源心底有些忐忑,問他道:「沈恙到底是怎麼想的?」

  這人一把鐵算盤扒拉起來,根本不知道在想什麼。

  廖逢源是個局內人,相對來說,張廷玉一直是一種置身事外的狀態。

  這一把火,怎麼也燒不到他的身上去的。

  張廷玉給廖逢源斟了一杯茶,瞥了一眼門口,波瀾不驚道:「要沈恙跟廖掌櫃的死的,是索額圖跟太子……」

  「噗!」

  廖逢源嚇得直接噴了一桌,咳嗽個不停。

  他還以為張廷玉開口就要跟自己分析一下如今的局勢,看看沈恙是不是有什麼貓膩,哪裡想到張廷玉一開口就是這麼可怕的話題。

  廖逢源臉色都變了,看著張廷玉跟看著鬼一樣。

  「廖掌櫃的何必這樣驚慌呢?」張廷玉笑得和善,似乎覺得廖逢源這樣的反應挺有趣兒,他溫聲道,「我又沒說是他們要來直接對付你們,只是發了話而已。您想啊,即便上面人不對付你,下面人也不高興啊。」

  廖逢源將事情處理了,過河錢不收了,下面人怎麼辦?

  太子那邊收到的孝敬也少了,還差點導致事情暴露,牽連到自己。

  眼看著風聲鬆了,現在不高興了,就要開始找當初鬧事的人的麻煩了。

  興許不是太子跟索額圖發話,可即便如此,當初跟過河錢相牽扯的大小官員也不會放過沈恙。

  可又據說了,沈恙當初輕輕鬆鬆地答應了這件事,背後若沒個依仗肯定不敢這樣做。

  「我想著,您也不必擔心太多……」

  張廷玉自己說話把廖逢源給嚇住了,好渾然沒有這個自覺,他抬頭就喝了一口茶,勸廖逢源道:「我倒是開始期待中秋燈會了,您那邊借條船給我,到時候我與我娘子也出去看看。」

  廖逢源徹底被張廷玉給哽住了。

  這一個是一點沒把自己面臨的危機放在心上,一個是完全置身事外等著看熱鬧,卡在中間難受的也就廖逢源自個兒啊!

  他算是明白了,搞來搞去,似乎就自己一個人是蒙在鼓裡?

  唉……

  廖逢源歎著氣,又套了幾句話,終究還是一個字沒套出來。

  其實也不是張廷玉不告訴他,而是他也不知道說什麼,只能跟廖逢源說沈恙這人應該有辦法。

  至於怎麼個有辦法,各大商行的事情張廷玉當真不清楚。

  送走了廖逢源,張廷玉便去看顧懷袖。

  顧懷袖已經起身了,正在侍弄屋裡擺著的那一盆蘭草。

  看顧懷袖那手指漫不經心地拈著蘭葉,張廷玉好心好意提醒道:「這一盆蘭草值一千三百兩銀子,你當心一些……」

  顧懷袖被一千三百兩這樣嚇人的數兒給驚得手一抖,竟然真的將這一盆蘭花推了下去。

  還好她眼疾手快,一想到一千三百兩,整個人姿勢很神奇地往下一撲,力挽……狂瀾……不,狂草。

  嗯,沒摔。

  她驚魂未定地抱著那一盆蘭草,看著張廷玉:「下次同我說某件東西值錢幾何之時,定得看清我在做什麼。」

  否則時刻釀成慘劇。

  張廷玉默了,過了一會他才道:「騙你的。」

  「啪。」

  顧懷袖一鬆手,表情淡淡:「哦,原來還是不值錢啊。」

  一盆蘭草一下摔地上了。

  張廷玉整個人都在顧懷袖那一個「哦」字的音裡,還沒來得及轉出來。

  憋了許久,張廷玉忽然摸了摸自己心口,心疼不?

  爺不心疼,真不心疼。

  張廷玉喝了一口茶,不心疼,不心疼……

  顧懷袖怪道:「二爺表情似乎有些奇怪?」

  張廷玉抬眉:「不,只是想著要找丫鬟來處理一下這東西罷了。」

  「直接叫人掃出去吧,還收拾什麼?反正也不值錢。」

  顧懷袖拍了拍手,打了個呵欠,卻道:「天氣似乎不是太熱了,咱們出去再挑一盆吧。」

  當初這一盆是張廷玉找回來的,說是跟人賭詩贏了的,根本沒花一分錢,現在顧懷袖當然不心疼。

  張廷玉說不值錢的啊。

  她看著他,他點頭,無聲,有一種「天命為何如此薄待我張廷玉」的錯覺。

  兩個人直接出了門,上了馬車,一邊說話,一邊聽著外面熱鬧著的街市的聲音,吆喝,叫賣,聲聲入耳。

  聆蘭軒乃是專門養蘭草的地方,張廷玉只讓馬車在這裡停下來,他先下車,回身去扶顧懷袖。

  旁邊一夥人追著個小子過來,一路喊著要打人。

  鬧市之中竟然出了這樣的事情,不少人駐足看著,顧懷袖剛剛撩開車簾子出來,便瞧見這場面,她隱約覺得有些熟悉,還站在車架上沒來得及下來,便看見那瘦小子已經跑近了。

  咕咚一聲,前面跑著的那小子已經絆倒在地,竟然跟個葫蘆一樣滾到了車下。

  張廷玉皺了眉,竟然看見那小子就扒在車轅上不走出來了,顧懷袖居高臨下地一看,頓時一驚。

  眼熟了,這不就是當初偷玉珮的小子嗎?

  還記得當初追他的人,口裡喊著他「李衛」。

  她剛剛想要開口訓斥,不料李衛竟然直接朝前面一撲,黑乎乎的手捏住了顧懷袖的群娘,放聲大哭:「乾娘,我總算找到您了!乾娘啊——」

  懵了,所有人都懵了,顧懷袖自己也好久沒反應過來。

  眼前這小子跟黑煤球一樣,渾身都髒兮兮地,看著很瘦,只有六七歲的樣子,只有一雙眼中透著狡詐的味道。

  後面追他的人已經到了,站在馬車後面沒敢上前來,似乎有些忌憚顧懷袖他們這馬車。再說顧懷袖跟張廷玉穿著打扮也不像是一般人家。

  馬車是廖逢源那邊給的,似乎有茶行的標誌。

  其中一個領頭的手裡提著棍子,喝道:「你是他乾娘?那你是他乾爹?有你們這樣教孩子的嗎?他偷了我們賭場十五兩銀子,趕緊叫他給爺爺我吐出來!」

  這一回,顧懷袖相信了。

  她低頭打量著李衛,也沒搭理周圍那些人,渾然看不見一般,只曼聲道:「乾娘?我何曾有過乾兒子了……李衛吧?玉珮呢?」

  李衛乍一聽見自己名字,嚇了一跳,他懷裡緊緊揣著銀子,哆嗦著嘴唇就想跑。

  張廷玉就站在車下,給阿德打了個手勢,阿德立刻一把揪住了他:「喲,你小子倒是本事,一年多不見,直接從京城跑回來了啊,說啊,當初偷咱們少奶奶的玉珮哪兒去了?」

  那邊賭場來的追兵,齊齊一愣,這發展怎麼跟他們想的不一樣呢?

  李衛沒想到那話說得太對了,奶奶個熊啊,福無雙至禍不單行啊!

  大熱天裡,他一下就冒了冷汗,打了冷顫,臉色蒼白,一副要死了的模樣:「我娘死了,我要給她下葬,沒錢買棺材……」

  顧懷袖聽著,一下皺了眉。

  這話不知真假,這一個李衛也不知是哪個李衛,年紀還小,看不出個所以然來,不過騙人的本事倒是不小。

  顧懷袖冷笑了一聲:「玉珮呢?」

  原本是準備送給孫連翹的,結果被人搶走,這小子也真是膽子大。

  豈料,李衛假裝沒聽見,直接給顧懷袖跪下來磕頭喊:「乾娘饒了我,乾娘饒了我,我只是想給親娘下葬,她死得好慘哪!乾娘,您行行好,饒了我吧!我也不知道什麼玉珮啊。您救了李衛這一回,李衛來生給您當牛做馬報答您……」

  張廷玉聽笑了,這麼個坑蒙拐騙樣樣行的小子,卻不知他家少奶奶要怎麼處理呢。

  阿德警惕地看著,當初讓李衛跑了,如今可沒這麼簡單了。

  賭場的人不耐煩了:「他乾娘,人家不過是想給親娘下葬,你怎的這樣呢?果真不是自己的兒子你不心疼是吧?怎麼能放這樣的小子出來搶東西呢?咱們也是開門做生意的,你趕緊叫他把銀子退出來,看在他這麼慘的份兒上,就不剁他手指了。」

  哈?

  顧懷袖簡直無處說禮去。

  因著她剛剛沒立刻否認自己不認識李衛,所有周圍人都對顧懷袖指指點點,顯然真把顧懷袖認為是李衛的乾娘了。

  顧懷袖才是氣不打一出來,擺擺手便道:「叫人把他扔過去,幹我們什麼事!」

  周圍人頓時炸了鍋,「而今的孩子,還是要自己養好啊,送給別人當乾兒子,連回來給親娘下葬都不成……」

  「你看看他們穿得多體面,那孩子多寒酸?」

  「誰沒事兒詛咒自己的親娘呢?」

  「唉,世風日下……」

  阿德也沒想到事情會這樣,他提著李衛就要往那邊扔。

  李衛知道自己若是過去了,定然沒了一條命,他死命地摳著車轅,髒兮兮充滿了污泥的指甲都掰出了血來,他望著顧懷袖,撕心裂肺地喊著:「乾娘救我,來生定然給您當牛做馬報答您——乾娘……」

  顧懷袖又算是他哪門子的乾娘?

  她暗歎了一聲,瞧見腳邊李衛那髒兮兮的手,還有烏糟的血跡,終究還是動了惻隱之心。

  「阿德,把他懷裡銀子全扔回去。」

  「是,二少奶奶。」

  阿德這一回不拽李衛了,直接從他懷裡刮出那十幾兩碎銀子扔給追來的賭場的人,道:「拿了錢趕緊滾,二少奶奶不追究你們。」

  賭場的人猜著顧懷袖這邊兩個是有身份的,不敢說什麼就散了。

  只是外面圍觀的人還有不少,張廷玉打了個顏色,就讓阿德把李衛提溜到了聆蘭軒外面的過道上。

  顧懷袖帶著丫鬟也進來了,只看到這小子兩手垂在身側,埋著頭,肩膀一聳一聳的。

  她有些發愣,「李衛?」

  李衛沒抬頭,卻忽然之間伸手用拿本來就很髒的袖子擦著臉,一直擦,一直擦……

  顧懷袖看了看張廷玉,張廷玉攤手表示自己不插手,也無能為力。

  「別哭了,男兒有淚不輕彈,哭什麼哭?」顧懷袖訓斥他,還是那句話,「玉珮呢?」

  李衛抽抽搭搭,低聲道:「賣了給我娘治病了……」

  她忽然想起他死也不肯放手,弄得指甲開裂滿手指都是血的場景。

  也記得他方才一直說,他娘沒了,要下葬,要棺材,所以偷錢。

  顧懷袖一下陷入了兩難,她歎了口氣:「罷了,阿德給他二十兩銀子,放他走。」

  阿德連忙取銀袋去,他取出兩錠整的銀子來,遞給李衛,「來,拿好了了,二少奶奶賞你的。臭小子以後甭亂喊人,什麼乾娘乾娘的?我家二少奶奶也是你高攀得起的?拿著啊!」

  李衛站著沒動,他忽然把阿德湊過來的手一推,「我自己會弄到銀子,不用你們施捨!」

  說完,轉身就撒開腳丫子跑了。

  顧懷袖一皺眉,按了按自己眉心,這都是什麼事兒?

  這小子還有點奇怪的骨氣,搶來偷來的都是自食其力,別人給他的卻成了「施捨」。這兩樣錢的來路,一個是邪門歪道,一個是沒骨氣沒尊嚴……

  張廷玉捏著手裡一把折扇,輕輕笑了:「要骨氣要尊嚴,所以寧願走邪門歪道的小子麼?二少奶奶,何時有這麼個窮酸的乾兒子了?」

  顧懷袖心知張廷玉是笑自己方纔的一剎心軟,她擺擺手,叫阿德讓人去跟著那小子,謹防做出什麼事兒來,卻道:「我那玉珮還沒找見,你別笑話我了。富貴方知周濟天下,窮……獨善其身。咱們還是看蘭草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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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19 00:35:33 |顯示全部樓層
第八十五章 二爺善心

  進聆蘭軒挑了一盆蘭,顧懷袖沒怎麼瞧出雅致來,倒是張廷玉喜歡得不行。他跟聆蘭軒的老闆彷彿認識,兩個人聊了一陣,然後老闆開口就要一千二百兩銀子。

  顧懷袖忍無可忍,終於把張廷玉拖走了。

  「哎,你幹什麼?」

  張廷玉有些哭笑不得,那一盆蘭花可不一樣,顧懷袖直接把自己拉走,回頭那蘭花別人買去了怎麼辦?

  顧懷袖卻懶得管那麼多:「錢多了沒地兒燒,屋裡擺什麼花不是擺?偏生你喜歡那東西,走了。」

  俗人顧三,從不管這些。

  張廷玉站在聆蘭軒前,無奈地搖了搖頭,還是跟著顧懷袖走了。

  只聽說過男人管著女人花錢,怎的到了他這裡就倒回來了?

  看見顧懷袖要回車裡,張廷玉連歎氣的力氣都沒了,他站到車轅旁邊:「不再逛逛?」

  「我想出去聽戲。」

  都說揚馬蘇戲,顧懷袖也想開開眼界。

  這要求定然算是出格,可她如此坦白,倒讓張廷玉不知如何是好了。

  張廷玉想了想,「中秋燈會的時候,河上會有人唱戲的,到時候再看吧。岸上的這些戲台,都是大老爺們兒去的地方,要不就是請戲班子回自家園子唱,咱們那院兒太小,裝不下。」

  說的也是,顧懷袖也就是隨口一說罷了。

  她撩著簾子,便要進去,臨了卻又頓住:「咱們也去河上燈會嗎?」

  張廷玉上來,扶了她一把,兩人進了車內,坐下,他才道:「去啊。我已問廖掌櫃的借了一條船,屆時滿河都是遊船,大戶人家都是要出去的。」

  「這倒是有機會開開眼界了。」

  顧懷袖舒展了舒展筋骨,已經有些期待過幾天的事情了。

  遠離了京城,彷彿就遠離了憂煩。

  當初的一切,似乎都跟顧懷袖沒有關係。

  甚至……

  她完全不用去想什麼勾心鬥角的事情,整日與張廷玉游這游那,即便是遇見種種棘手的事情,與他們二人的關係也往往不是很大。

  看客的心態,日子變得慢悠悠。

  顧懷袖搭上眼皮,「阿德還沒回來嗎?」

  「不是被你支使著去找那個小乞兒了嗎?」

  張廷玉可不會認為李衛是什麼良民,早年雖不知他怎麼在京城,可敢當街搶人東西,滿嘴謊話,便知道是個黑心腸的。

  因他覺著自己看事兒更清楚,尤其明白那眼神,所以才覺得顧懷袖不該動惻隱之心。

  可……

  一向鐵石心腸的女人,被人平白喊了乾娘,還破例救人,想想也別有一番味道的。

  張廷玉忽然道:「咱們要個孩子?」

  「……」

  她手指僵硬了一下,回頭看張廷玉,一雙眼底透著幾分奇異的沉默,只道:「順其自然便好,我若沒孩子,你會休我嗎?」

  張廷玉失笑,摸了摸她額頭,「沒發燒呀。」

  顧懷袖拍開他手,唇角下拉,一副不高興的樣子:「生孩子這種事兒哪兒能勉強……唔,你今兒晚上去睡書房可以嗎?」

  張廷玉頓時沒話說了,簡直有些哭笑不得。

  「我的二少奶奶,您就折騰我吧。」

  這時候,便格外想將他眼前這小小女子拆了吞進肚裡去。

  張廷玉摟著她的腰,只道:「有耕耘才有收穫,看樣子你二爺我還不夠努力。」

  顧懷袖掐他腰,「無恥。」

  兩個人笑鬧著,馬車慢悠悠地朝前面走,一直等到回了家,阿德那邊才有消息。

  顧懷袖沒想到阿德竟然把李衛給領回來了,頓時有些詫異,她還拿著雞毛撣子戳前面那一隻藍釉堆花瓶,乍一見人進來,手上力道沒控制好,差點將花瓶給戳落下去。

  「怎的帶他回來了?玉珮呢?」

  她叫阿德去又不是把這小子解救回來,只是為了玉珮。

  當初那玉珮乃是形制一樣的兩隻,一隻給了孫連翹,一隻還在李衛這裡。雖不是一對兒,可到底跟孫連翹一樣的玉珮落在別人手裡總是不好。

  顧懷袖原本已經將這件事給放下,現在看見李衛當然要給辦得後顧無憂。

  李衛說玉珮已經當掉了,可顧懷袖還記得當時在茶棚裡面瞧見人走過去,腰上掛著的就是那玉珮。

  若真如李衛所言,玉珮當掉了,那買玉珮的人少說也是個富人,不該如當日所見一樣穿著粗麻布的衣裳。

  顧懷袖眼力見兒還是有的,那一日從茶棚外面經過的,因當就是李衛。

  顧懷袖想了想,叫人進來,看李衛還是埋著頭,瘦得皮包骨一樣,不知怎地冷笑了一聲:「小小年紀,撒謊的本事倒是一流。你且說說,幾日之前外河上沈鐵算盤的船出了事,死了一船人的時候,你在哪兒?」

  李衛驚訝地抬頭,沈鐵算盤的名頭他自然聽說過,那一日出事的時候他也在。

  可……

  顧懷袖怎麼知道的?

  心知自己瞞不住,也不知張二少奶奶葫蘆裡賣的什麼藥,他如實道:「當時小人跟著船上人在跑腿。」

  「那當日你可也戴著玉珮走的?」

  顧懷袖挑眉問,而後似笑非笑地看著。

  人很小,心很野。難說不是好苗子,只可惜長得有些歪了。

  顧懷袖暗歎的時候,張廷玉已經端著一把紫砂壺進來了,正在把玩著,忽然瞥見這小子,只往圈椅上一坐,便饒有興致地看著,也不插話。

  顧懷袖回頭壓低聲音:「你怎地來了?」

  「剛跟人斗對聯,贏了一把紫砂壺,就回來了。」

  最近張廷玉在江寧可謂是春風得意,江南文風很盛,多的是文人士子動口動筆,往往喜歡拿件東西當綵頭。張廷玉大部分時候都在旁觀,只有瞧見自己喜歡的東西了,才會參與進去。

  不過他不出手便罷,一出手必定是手到擒來。

  今兒這紫砂壺,也是白得來的。

  顧懷袖聽著,笑罵了一聲:「如今二爺是比那京城八旗公子哥兒更瀟灑了,鬥雞走狗賭錢,游手好閒,無所事事,風月場裡一進一出,快活似神仙。」

  「你又說到哪兒去了?」張廷玉把紫砂壺一放,「整日裡便知道摸黑我。這小鬼又是怎麼回事?」

  說的是李衛。

  顧懷袖也坐下來,又看李衛:「那一日我方到江寧,就在茶棚裡坐著,瞧見那玉珮從我面前過去的,只是沒見著你人。甭告訴我,玉珮就是這幾天當了的。」

  「二少奶奶所言不錯。」

  李衛飛快地瞥了顧懷袖一眼,說了這一句。

  顧懷袖氣笑了:「得,又是你娘沒了對吧?」

  她一心覺得李衛嘴裡沒一句實話,在京城的時候,便聽他說他娘病重,這時候又說沒了,若他娘在世,怎麼也不這樣說啊。

  摸不準這小子是不是又在撒謊,顧懷袖道:「若是你娘病了,帶我去瞧瞧你娘,咱們找個大夫給治治;若是你娘沒了,你也帶我去看看,好歹你這樣為著你娘,也算是有孝心,不管怎樣,已去者為大,在世之人盡盡心也成,好歹下了葬……」

  李衛卻道:「方纔回去的時候,我娘已被人葬下了……」

  這時候,顧懷袖忽然想威嚇他,再扯謊扭送他進官府,想想又算了,雞毛蒜皮小事。

  正巧這時候廖逢源那邊的人又來請張廷玉,張廷玉歎了口氣,道:「跟你老闆說,我就去。」

  那人奉命來傳話,話傳到了便走。

  張廷玉跟顧懷袖說了一聲,便起身去了,他出門的時候原想要帶阿德去,不過忽然瞥見堂屋那邊的情況,便對阿德道:「回頭若是二少奶奶要趕那小子走,你便收留了他吧,看著怪可憐的。留在院兒裡打雜做事,怎麼都成……」

  阿德有些不明白:「二爺您這是?」

  「忽地想起來,我前幾年也沒比這小子好到哪裡去。」

  張廷玉笑笑,歎了一聲。

  阿德卻陡然明白了過來,他心疼自家爺,只道:「小的明白了,只是若二少奶奶不同意……」

  「她頂多嘴上說兩句,一會兒罵我兩句,你瞧著吧,該收留還是要收留。」

  張廷玉多瞭解她呀?反正家裡也不缺錢,多養個人也不妨事的。

  阿德送張廷玉這邊上了轎子,又回來伺候顧懷袖,卻見顧懷袖提溜著李衛的領子。

  「瞧瞧你穿成什麼樣?出去坑蒙拐騙,也好意思說見你娘去?有什麼去不得的?要不就是你坑騙我,要不就你自己沒臉去。」

  顧懷袖皺著眉,眼底帶著不悅。

  李衛掙扎,很想踹她,不過是平白大路上喊了聲乾娘,她怎麼比自己的娘還麻煩?

  李衛真是欲哭無淚,看見阿德過來,便知道自己掙脫不了了,垂頭喪氣下來:「那我帶你去看看……」

  很好,達成一致。

  這還是李衛頭一回坐馬車,雖然不敢進去,可跟阿德坐在前面,卻覺得很有意思。

  他小孩子心性起來,興奮得不行,還想去幫車伕趕馬,被阿德敲了頭,叫他安靜,別吵了車裡二少奶奶。

  顧懷袖倒是不覺得吵,她垂眸下來盤算了盤算。

  興許每個對後事有所預料的人,都不會拒絕這樣的誘惑。

  也許,這個李衛就是以後的李衛。

  她緩緩閉上眼睛,卻摳著手指,一點一點,一點一點……

  原本已經忘記了許久的事情,又浮現了出來。

  如今才康熙三十一年,距離那些個爺們鬧出事兒來還早得很,只是她本以為四阿哥此刻應當對太子忠心耿耿,不了竟然早就開始了謀劃。

  最終奪得皇位的乃是雍正,那麼這一位四爺,又到底從什麼時候開始,便對那位子有了野心?

  沒有野心,不能成大事。

  顧懷袖也是有野心的人。

  京城張家那邊,張英深得皇帝器重,大哥張廷瓚卻遊走在太子與四阿哥之間,而張廷玉如今不過是籍籍無名的官二代。

  至於李衛,怕也只是白身窮小子。

  她屈腿坐在車內,敲著前面阿德跟李衛一大一小兩點影子,也不知怎麼忽然勾了勾唇。

  罷了,能爭則爭,不能爭順其自然也好。

  很快,前面李衛喊了一聲「到了」,於是馬車停下。

  顧懷袖下車來,卻發現這裡果真是一片荒郊野嶺,東面便是亂葬崗,西面卻有一片墳地,有不少的小土包都堆在那裡。

  阿德有些慎重,「二少奶奶,要不小的跟他去看,您在這裡等著?」

  這樣的地方,一向是活人避諱著的,怕沾了晦氣。

  顧懷袖卻不是那信這些的人,她只慢慢地扶著青黛的手下來,淡淡道:「死人如何能與活人鬥?身正不怕影子斜,你們倒比我還怕得慌,走吧。」

  青黛是瞭解顧懷袖的,看阿德有些為難,勸他到:「二少奶奶從不避諱這些的,你如今不知道,往後便知道了。」

  阿德摸了摸自己頭,「往後小的記住了。」

  他又回頭看李衛道:「你帶個路吧。」

  李衛點點頭,一腳深一腳淺地朝前面走,過了一個又一個的墳包,這裡沒有幾個人,只有他們一行,馬車停在外頭,週遭寂靜。

  李衛到了一處新修的墳頭,旁邊不遠處還有座新堆起來的小土包,看著寒酸。

  顧懷袖停下腳步,看著眼前那一座墳前立著的墓碑,沉默了一會兒,問道:「這便是你娘的墓嗎?」

  李衛站在墓碑前面,悶悶地「嗯」了一聲,兩手握緊了很久沒鬆開。

  阿德有些遲疑地看了顧懷袖一眼,顧懷袖衝他搖了搖頭,微微地歎息。

  她的目光越過了這一座墳,瞧著前面新堆起來的小土包,又無奈勾唇,上去拍了拍李衛的肩膀,道:「別哭了,我信你了,不給你娘磕個頭嗎?」

  李衛背對著顧懷袖,舉起袖子擦了擦臉,又搖搖頭,卻沒說話。

  顧懷袖於是收回手,道:「那便走吧,往後來的時間還多,你自己來看看就是了。」

  後面阿德青黛等人都沉默了,相互地望著,顧懷袖卻已經轉身,朝著來路走了。

  他們回了馬車邊許久,也沒見李衛回來,過了約莫有一刻鐘,才看他紅著眼睛回來。

  顧懷袖沒說話,只看了一眼阿德:「二爺走的時候有交代你什麼?」

  否則依著張廷玉的性子,怎麼也要帶個得力的人在身邊的,怎麼會把阿德留在這裡?

  阿德訕訕笑了:「二少奶奶真是火眼金睛,目光如炬,二爺說看著這小子聰明,若是他願意便收了在身邊使喚,也好過他在外面漂泊流浪著,算是咱家做個善事。」

  果不其然,阿德一說這話,顧懷袖冷笑了一聲,也不說李衛如何,只罵張廷玉:「你家二爺就是個多管閒事的,沒得給自己攬上一堆禍事,他自己願意勞累,便自己勞累。總而言之,這主意是他出的,回頭後悔也是你二爺的事兒。」

  說完,她轉身便上了車,懶得管旁人了。

  阿德留在外頭,忽然竊笑了一聲。

  哎,跟在兩位主子身邊也有一年多了,今兒才算是明白過來這是怎麼回事。

  二少奶奶素來是個心腸硬的,看看在京城時候那手段,即便是對著年幼的四公子都沒心軟過,該耍的手腕一樣不少。二爺這回主動說什麼留李衛在身邊使喚,無非是幫二少奶奶說,可謂是用心良苦。

  這兩口子自己怕是心知肚明,還要矯情過來,矯情過去,也是絕了。

  阿德自己琢磨琢磨,忽然就樂呵了。

  他回頭一看李衛,只摟著他肩膀,也不嫌棄這小子滿嘴謊話,拉他上車的時候只跟他說:「甭管你如今是啥樣,生你養你的娘,總不會嫌棄你的。莫哭了,走嘍!」

  車駕回了別院,顧懷袖下車進屋,晚上得了廖逢源那邊的消息,說張廷玉今兒晚上興許不回來了。

  她差點氣得砸了東西,回頭來又捨不得手裡汝窯白瓷的茶杯,悻悻收回來,只對阿德道:「滾滾滾,都滾,叫你家爺滾得遠遠的,別回來了。」

  阿德冷汗涔涔,連聲應了就要退出去。

  不料,顧懷袖又叫住了他,「去給李衛做兩身衣裳吧,咱院裡他若願意待,便隨便他做,當個雜役跑腿兒之類的也成,給他月錢……你二爺收他當了小廝,雖未必使喚他,可還是要放月錢。這都是為著二爺名聲想……罷了,那墳頭也別管了,咱們都當不知道這事兒。」

  阿德等人都是識幾個字的,可李衛不識字,甚至不一定知道墓碑上那些是什麼。

  今兒白天,李衛指的那墓碑上,根本不是「李某某氏」,甚至沒一個姓兒對得上,明顯是別人家的墓碑。

  倒是那墳墓旁邊有個小土包,是新堆的,看著淺淺的一個,一般人也不會覺得那是墳包。

  顧懷袖這裡的人,倒是一下子心知肚明了。

  她手指攪著茶杯之中的茶水,蘸著輕輕在桌面上畫字,聲音也輕輕的:「他興許只不想旁人知道他娘葬得不體面,終究還是小孩子心性……有骨氣,也得有本事才行,且看他往後長不長本事吧。」

  說完,她擺擺手,也沒有聽阿德說什麼的意思,便叫他去了。

  阿德躬身出去,仔細想想,忽然想起當初二爺偶然說顧懷袖……

  一面是蛇蠍的刁鑽毒辣,一面是仁慈的菩薩心腸。

  至於到底是哪一面?

  猶記得二爺將一隻手伸出來,輕輕地翻覆了兩下,笑笑卻不說話。

  阿德也將自己的手伸出來,學著當初的二爺翻過去,又覆過來,隱隱約約有些明白,可又說不清道不明。

  嗨,他想這麼多作甚?

  二爺跟二少奶奶,壓根兒就是倆矯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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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六章 醒酒湯

  二爺最近皮癢了。

  顧懷袖睡了一覺起來之後沒見人,僵硬著一張臉換了襲白青底繡松花綠竹葉紋襦裙,外面添了件黛色水袖衫子。

  她一面拾掇自己,一面道:「叫人去廖掌櫃的那邊葵夏園,問問二爺的情況……不,打聽打聽,我一會兒去拜訪拜訪廖掌櫃的。」

  多福下去跟阿德通報這件事,阿德一聽就覺得事情要糟,他正準備瞧瞧地從前院走,不料後面李衛走出來,疑惑道:「阿德叔你往哪兒去啊?」

  「哎喲,臭小子!」阿德嚇了一跳,趕緊要去捂李衛的嘴,可惜已經遲了。

  屋裡顧懷袖已經聽見了,她笑了一聲,手裡捏了根翡翠簪子,便朝門口走了兩步,看著站在外面一臉訕訕的阿德。

  「我說你家爺怎麼沒帶你去呢,敢情不是為了別的,留在屋裡通風報信去呢。」

  阿德現在已經不是訕笑了,而是冷汗,他張了張嘴想要為自己解釋:「二少奶奶,小的只是想給您準備轎子去。」

  準備轎子?那用得著那樣偷偷摸摸的嗎?

  顧懷袖有些想笑,也不再拆穿他,只道:「既然你這般忠心耿耿,那就去備轎子,一會兒跟我去葵夏園看看二爺,順道拜訪一下廖掌櫃的,順便備些禮物。」

  至於禮物到底準備什麼……

  顧懷袖淡淡看了青黛一眼:「去叫廚房給我熬一壇醒酒湯,封上,怎麼濃稠怎麼難吃怎麼熬,指不定一會兒二爺要喝。」

  青黛也不由得冒了冒冷汗,又有些可憐二爺。

  到底還是二爺命苦,不過誰叫他昨晚不回來呢?

  顧懷袖備著醒酒湯不過是有備無患,她才不信張廷玉是那種能跟廖逢源、沈恙徹夜長談的人呢,這會兒不知道變成什麼樣子。

  且看著吧。

  收拾停當,顧懷袖便在丫鬟婆子們的簇擁下出門了。

  轎子停在門外,阿德垂首躬身候在那裡,再也不敢造次。

  裡頭李衛覺得這一幕很新奇,有些不明白,在他看來老爺們說話,娘們兒一句話都不敢反駁的,可到了這一家子似乎完全反了過來。

  或者說……有那麼一點不一樣的感覺了。

  阿德現在已經在心裡給二爺點蠟燭了,只盼著二爺甭太糊塗。

  轎子在清晨日頭剛剛照起來沒多久之後,就到了葵夏園。

  院子外面的僕役剛剛交過班,揉著惺忪的睡眼,還有些倦怠地打著呵欠,見到顧懷袖的轎子來的時候,還有些沒反應過來,誰家這麼早就來拜訪啊?

  僕役攔下轎子問了,便聽人在旁邊道:「張二爺家的……」

  「喲,張二少奶奶,您怎麼這麼早就過來了?」連忙趕上去幫著壓轎子,外面的小廝也是機靈的,擺手就想讓人進去提醒。

  青黛從旁邊撩了簾子,「少奶奶您慢著點。」

  顧懷袖悠然得很,搭了旁邊多福的手,笑道:「甭去通告了,我人都在這兒了,跟你們一起看看廖掌櫃的變成。」

  昨兒這葵夏園可熱鬧得很,叫了一些戲子來,又去綠香樓請了一大堆的姑娘來樂呵。

  得,人是樂呵了,今兒早上麻煩就到了。

  這不是坑人呢嗎?

  僕役們面面相覷,有些為難,又不敢攔,只看著顧懷袖直接帶人進去了。

  誰都知道這是貴客啊,廖掌櫃的說了,來了必定不能攔,可是現在……這……反正廖掌櫃的說了不能攔,回頭若是出了事兒,也不能怪到他們的身上。

  僕役們想開了,倒是忽然有些想看好戲了。

  顧懷袖直接叫了個人來引路,問廖掌櫃的跟張二爺在哪兒。

  原本她是不確定這兩人是不是在一起的,可看見丫鬟直接引路,顧懷袖就彎了唇。

  「老爺跟張二爺在仙鶴水榭,您往這邊走。」

  仙鶴水榭在小湖之上,一般凌空立於水上,因養著幾隻鶴而得名。

  顧懷袖只道他們會尋好地方,這葵夏園處處都是景致,也虧得他們有本事。

  很快便到了仙鶴水榭,曲曲折折的小徑盡頭便見到一座四角簷牙高啄的水榭,四面有窗,可以觀賞周圍的景致。近處塘中有荷花,風吹而香動,倒是曼妙至極。

  不過更曼妙的,當是站在水榭外頭正在賞花談話的幾個姑娘。

  從池邊往水榭,有一段曲徑,顧懷袖便慢慢走上來。

  那幾名姑娘穿著袒胸的衣裳,露出大段的脖頸甚至是胸前雪白的肌膚,一見顧懷袖來,也不甚在意,恣意地談笑著。

  顧懷袖只是走近,也不搭理她們,不過前面兩個人兀自談著話,看見顧懷袖過來也不讓路。

  青黛一看便知道這些人是哪裡來的,有些不善地開口:「幾位姑娘可否讓個路?」

  其實這話算是相當客氣了,可那幾個姑娘聽見了卻一抬眉,上下打量顧懷袖一眼,沒聽說過廖掌櫃的正妻在這邊啊,葵夏園也就是平時辦事的地方,有幾名小妾在,這人又是哪裡來的?

  開口便叫她們讓路,好大的臉面。

  其中一個穿著桃紅色長裙的女子笑了一聲,一指身邊那留出來的一道窄縫:「旁邊這不是路嗎?」

  青黛皺眉,不冷不熱地諷刺道:「恁地以為我家少奶奶跟你們一樣的下賤身子不成?」

  顧懷袖一擺手,輕聲笑道:「何必惹事呢?青黛,做人要和善的好。」

  青黛有些無言,心說自己沒動手已經算是相當和善了啊。

  而且……

  自家少奶奶什麼時候就是和善的人了?

  青黛費解。

  顧懷袖卻自己有自己的主意。

  幾個花娘聽見青黛叫眼前這女子為「少奶奶」,還在疑心是誰。

  花容月貌是有的,只是這打扮太中規中矩了。

  有人不屑地撇了撇嘴,那目光卻不斷地往顧懷袖的臉上掃,恨不能扎穿了。

  顧懷袖制止了青黛,自己卻慢慢地往前面走,一步,兩步。

  那幾個花娘沒有退開的意思,心道肯定是心裡吃醋的小妾來的。

  昨夜幾個爺叫了她們來,唱唱曲子跳跳舞,喝了喝酒,還算是熱鬧,卻不知這園子裡裡外外多少人心裡堵著呢。

  干她們這行,也就是這樣了。

  她們唱著笑著的時候,別的女人都要躲在被窩裡面哭的。

  前面太窄,旁邊就是湖水,兩側有矮矮的石欄,僅僅一個點綴。

  顧懷袖走不動了,窄得根本無法過人,她客客氣氣地一笑:「姑娘載讓個路,如何?」

  旁邊那穿著紅衫子的冷哼了一聲,一點也不想動。

  她身邊水綠裙子的女子拉了她一把,似乎是想要勸勸,不料紅杉女子完全不管。她額上貼著幾片妖嬈的金色花鈿,上挑的眼睛多生妖嬈之態,掐著嗓子道:「那麼寬的路不知道走,非要我給你讓路,也不知你那腳是怎麼長的,有路也不走,也真是見識了。」

  顧懷袖這樣的身份,若要過前面的窄道,只有側著身子過去。

  她終於笑了,真是沒個規矩了,這葵夏園哪裡請來的窯姐兒竟然這樣拿喬?

  前面她還語笑盈盈地,跟著姑娘好好說著話,豈料下一刻便翻了臉。

  甩手一巴掌落在那女人臉上,只聽得「啪」一聲脆響,接著是「啊」地一聲尖叫,那姑娘站立不穩一下朝著旁邊的湖裡摔進去。

  雖是夏末,可畢竟是清晨,湖裡的水還冷著,那女人立刻就受不了了,在水裡撲騰尖叫著。

  周圍的幾個青樓花娘都嚇得臉色一白,萬沒想到顧懷袖竟然說都不說一聲就出手。

  前後翻臉的速度太快了,根本沒有讓人反應的時間!

  顧懷袖還是站在原來的地方,動都沒動一步,好整以暇道:「這世道真是反了天了,什麼雜碎都敢擋我的路了。」

  前面的道路,瞬間沒人繼續擋著了,顧懷袖一番舉動嚇得人戰戰兢兢。

  她朝著旁邊那幾個姑娘溫和地一笑,只道:「哎,多謝你們讓路了。」

  說著,便朝前面走。

  方纔沒出聲的幾個人,一見了還在水底下撲騰的姐妹,再看顧懷袖笑著跟她們說話時候那一張臉,生得讓人自慚形穢不說,還透著一股子天生的高貴意味兒,不是刻意做出來的,是骨子裡帶著的。

  儘管恨得咬牙,這時候也沒人敢說話了。

  顧懷袖一面走一面道:「誰也甭撈她起來,就在下面撲騰著吧。」

  仙鶴水榭這邊伺候的丫鬟見了動靜本想出來幫忙,沒想到顧懷袖竟然扔下這麼一句話,立時不敢動了。

  於是只見下面有人撲騰著,而二少奶奶無動於衷直接朝前面走,到了水榭外頭還有一個回角,斜斜地垂了一枝海棠下來,花雖沒了,可綠葉蔥蘢,正好能將視線擋一半。

  外面的動靜不小,裡面酒醉了一晚上的男人們也逐漸地醒了,張廷玉只揉著自己的額頭,看了看趴在自己身邊也喝醉了的花娘,滿堂的狼藉,沈恙也剛剛醒,正懶洋洋地打著呵欠。

  「外頭什麼事兒這樣吵?」

  沈恙掃了一眼,看見廖逢源還仰在躺椅上沒醒過來,頓時笑了一聲。

  廖掌櫃的年紀大了,別是睡死過去了。

  丫鬟們才是有些嚇住了,慌慌張張進來報:「張二少奶奶來了。」

  剛剛要端水來喝的張廷玉差點給嗆住,她來幹什麼?

  一想自己晚上沒回去,張廷玉忽然明白過來。

  然而,下一刻他便開始頭疼了起來。

  沈恙愣了一下,也明白過來,頓時開始幸災樂禍。

  阿德縮著肩膀走進來,畏懼地看了一眼張廷玉,又看看這滿堂的情況,哆嗦著道:「二少奶奶在外頭等您,叫小的給您送了醒酒湯來。那個……若是二爺您喝不完,幾位爺一起喝也成。」

  這醒酒湯裡有什麼,阿德門兒清,知道二少奶奶就是心裡不高興。

  二爺出去混著,別的兩位爺一不是沒責任,所以著醒酒湯除了給二爺醒醒神,還給其餘的兩位備著呢。

  這會兒便有個丫鬟上來一個個地推醒那些花娘,又有外頭得一名花娘哭哭啼啼走進來,說是有個姐兒被人推下水去了。

  現在水榭裡沒一會兒便空得差不多了。

  顧懷袖一直沒出現,張廷玉有些奇怪:「二少奶奶呢?」

  阿德道:「少奶奶說,這是爺們來的地方,她就不進來了,二爺您好好喝了醒酒湯,她便走了。」

  張廷玉一個頭兩個大,只問道:「醒酒湯呢?」

  於是阿德端了個壺出來,給張廷玉倒上。

  沈恙在一旁看戲,差點拍桌大笑。

  不料阿德給張廷玉倒了一大碗,看著濃稠又黑乎乎的一片,也不知道到底是什麼東西,看著忒折騰人。他倒完了,竟然回頭來問沈恙:「沈爺也來一碗?」

  沈恙頓時沒了聲兒,他宿醉,還有些頭疼。

  看張廷玉端著那碗,久久沒下嘴,似乎一副痛苦掙扎的模樣,沈恙捏了捏自己眉心,「唔」了一聲,只道:「我不喝,把你那壺給我看看。」

  阿德隨手將裝著醒酒湯的壺給了旁邊的丫鬟,回頭來卻看著張廷玉,小聲道:「小的今兒早上原是準備過來給您通風報信兒的,奈何半路上被二少奶奶給逮住了,實在不成……這個……醒酒湯是二少奶奶一片好意,二爺您還是……用了吧。」

  用了吧。

  張廷玉差點手抖直接把這一碗湯給阿德按臉上去,一想起顧懷袖那一臉淡然實則小氣的神情,心頭又是一軟,只道:「你二少奶奶淨會折騰我。」

  他憋了一口氣,剛剛醒來本來也頭暈,直接喝了一口,只覺得酸甜苦辣什麼味道都有,像是把廚房裡能放的調味料都放進去了。

  張廷玉差點背過氣去,頓時苦笑了一聲。

  沈恙這時已經給自己倒了小半碗,觀察著色澤,不由得嘖嘖稱讚:「色澤黑亮,湯料粘稠,還有一些奇怪的東西,興許是燉進裡面的補品?張二爺好福氣……」

  福氣……

  呵呵。

  張廷玉笑都笑不出來了,手抖了一下,心想著必須得換個廚子,也不知道是誰由著顧懷袖這樣胡來,會出人命官司的!

  他強忍著一口喝乾了,舉袖掩口,聞了一會兒,才算是鎮定地下碗起身:「張某先行告辭了。」

  顧懷袖在外面等了一會兒,果然見到張廷玉出來了,便輕聲揶揄道:「還以為二爺醉死花叢之中,怕是妾身見不到了呢。」

  張廷玉歎氣,只道:「瞧你這小肚雞腸模樣,不過是談了事兒,陪著人喝酒,你別多想。」

  顧懷袖刁鑽,又道:「你不多做,怎知我會多想?」

  得,張二爺英雄氣短,雖然滿嘴奇怪的味道,還是上去拉了她的手,陪著她走出園子,歎著氣道:「我張二是那種人嗎?」

  「瞧著是沒區別的。」

  她捏著嗓子,卻又不由得笑了一聲,這才回去了。

  水榭裡,沈恙端著那一碗醒酒湯,此前的笑意頓時消沒了乾淨。

  他端著湯,淺淺地嘗了一口,卻道:「人都走了,廖掌櫃的你就別裝睡了,又沒叫你喝醒酒湯。」

  也不是人人都有那福氣喝的。

  沈恙挑著眉,只被舌尖的味道嚇得眉頭一蹙。

  廖掌櫃的揉著自己的頭睜開眼,瞧見沈恙在那兒細細嘗那醒酒湯,只覺得有些微妙起來。

  「沈爺是千杯不倒,張二爺也是不差,我這人可就老嘍,喝了兩杯就不成了。」

  沈恙豈能輕而易舉地相信他?

  廖逢源這人嘴裡就沒幾句實話,尤其是商賈與商賈之間。

  他笑了一聲,雙手捧著碗,心裡想著別人家的媳婦兒就是好。

  廖逢源又問了一句:「這湯味道怕是不好,沈爺若要喝醒酒湯,叫人端來便是。」

  沈恙斜了他一眼,冷冰冰地勾了個唇,舌尖的味道還沒散,只狀似無意問道:「張二爺的夫人倒是體貼人,不知當初是哪家姑娘,是何芳名?」

  「……」

  廖逢源警惕了沒說話,他對沈恙還算是知道一星半點,而這個問題不能回答。

  想了想,廖逢源只道:「朋友妻不可欺,沈爺的心思動得太明顯了。」

  沈恙笑:「有那麼明顯嗎?不過……」

  聲音微微拉長,他晃了晃手裡的碗,只道:「我與張二又不是朋友,有什麼欺不欺的。」

  別人家的東西比自己家的好,就想方設法奪來,這不就成了自己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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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七章 中秋燈會

  回了屋,張廷玉自然沒什麼好果子吃。

  好在他也沒出什麼大事,不過就是跟朋友喝了喝酒。

  只是顧懷袖不大相信他,將他按住扒了一半衣服,才相信他是幹正事兒去了。

  距離中秋燈會已經沒多少天了,廖逢源那邊的船已經給張廷玉準備好。

  剛剛結束了一輪審問,顧懷袖靠在躺椅上,張廷玉則直接翹著腿去了榻上。

  顧懷袖笑了一聲,嘲諷他道:「二爺酒量好,千杯不醉,瞧您這狼狽的。」

  「昨日是真有大事,不過也沒喝多少。」張廷玉怎會暴露自己千杯不醉的事實呢?他也就是聽他們謀劃,聽來勁兒了,「我若是告訴你,中秋燈會上要出大事,你還去嗎?」

  心頭一凜,大事?顧懷袖抬眼,「近日來,江寧的大事,也就關於沈鐵算盤這一件了吧?」

  「可不是?」張廷玉懶洋洋地打了個呵欠,又道,「正是這一件。」

  「那……」

  顧懷袖蹙了眉,手指指尖在桌面上輕輕一點,「到底是多大的事情?」

  張廷玉不會平白無故來問她還去不去,這件事到底大到什麼程度,顧懷袖必須知道,否則怎麼能下決定?

  更何況,顧懷袖對這件事也很好奇。

  很明顯,有人想要對付沈恙,可是沈恙現在跟廖逢源是一條繩上的螞蚱。

  兩個人從八月初潛伏到現在,外頭一點風聲都沒露,似乎也沒人知道沈恙還活著。

  可是他們在暗處,沈恙若是已經決定要在中秋燈會上動手,那肯定是得知什麼要緊的消息了吧?

  或者說,他一旦出現在所有人的面前,必定能肯定自己不會被刺殺,或者說有能力自保。

  當初殺沈恙的人死了一船,便該知道沈恙背後還有依仗。

  如今沈恙示弱,只是在引蛇出洞。

  這人心機很漂亮,心思也狠毒,捨不得孩子套不著狼,億萬家財投之於這一場豪賭,竟然面不改色。

  說起來,顧懷袖還真有些佩服這人。

  豁得出去,是個能成大事的。

  張廷玉彷彿知道顧懷袖是怎麼想的,直接潑冷水:「這人心毒手毒,心思狠辣,即便如今能成大事,也不是長遠之態。如今如何盛,往後便如何敗。」

  他一直自詡「鐵口直斷張半仙」,看人自有自己的一番道理。

  聽了他這話,顧懷袖老大不高興了:「好人不長壽,禍害活千年。我倒是覺得這一位有一點意思了。不過你別迴避話題啊,事兒怎麼回事?」

  肯定是他們昨天討論了什麼了,否則張廷玉不會現在來說。

  「現在是眾多的商賈,見沈恙不在,心思就活泛了起來。按著那船上的慘狀看,沈恙多半是凶多吉少,這時候他留下來的那些生意怎麼辦?」

  張廷玉說著,顧懷袖聽著。

  她轉眼想到那一天衝進來的人。

  張廷玉又道:「這些人個個都是狼子野心,一面不敢說自己要對付沈恙和他留下來的生意,只逼問著廖逢源,可是廖逢源在這些人面前其實也是一樣的。很少有人知道沈恙到底是怎麼被針對的,也不知道背後是什麼人要動他,他們更不知道,廖逢源與沈恙在一條船上。所以……他們信任著廖逢源,把消息告訴廖掌櫃的,想要他跟著他們一起瓜分掉沈恙的生意。」

  顧懷袖瞬間明白了,也就是說……

  廖逢源現在是沈恙的內線?

  他可以輕而易舉地在「沈恙失蹤」這樣的前提下,得知那些圖謀不軌的對手們的動向,在背後算計人,對沈恙來說怕是易如反掌了。

  從張廷玉之前說的來看,沈恙是準備在中秋燈會這一天對他們亮刀?

  她等著張廷玉繼續說。

  張廷玉也懶得再隱瞞,顧懷袖知道輕重,也不會往外面說:「那些人的底線,就是中秋燈會那一日。廖逢源現在拖著那一群人,並且表現出他想要獨吞沈恙留下來的生意的意思,現在內部已經有了故意製造出來的裂痕。」

  其實現在如果顧懷袖隨便叫個人出去打聽,就可以知道整個江寧已經傳遍了風言風語。

  群龍不能無首,原本由瀋陽控制著的布行和茶行,都面臨著危機,如果再沒個人出來主持大局,怕真的要出大事,所以他們決定在中秋這一天選出新的主事者。

  正好是中秋燈會,大家一邊遊湖一邊選,也很應景。

  所以……

  中秋燈會這一天,肯定會有好戲看。

  顧懷袖的眼睛逐漸亮了起來,她翻身起來,湊到了床榻邊,坐下來問張廷玉:「咱們到時候一定得去,還要找個看戲的好地方,他們是不是會在一條大船上?我們可也能進去?」

  張廷玉頓時頭疼了起來,忽道:「我不該同你說這些。」

  他宿醉回來,只將眼睛一閉,不說話了。

  顧懷袖就趴在床邊看了一會兒,給他打了打扇子,又站到窗邊去。

  出去置辦衣裳的丫鬟回來了,那是給李衛裁的兩身,叫他換上了出來走走。

  江寧這院子裡的丫鬟不多,桐城那邊的多福多喜是貼身伺候顧懷袖的,到了這邊之後又買了幾個掃撒丫鬟,外有一個看屋子的婆子跟幾個僕役。

  現在人都出來了,看著整個院子裡唯一一個還沒長大的小子。

  剛剛換了新衣裳的李衛有些不大好意思,似乎覺得怕弄髒了衣裳,所以有些小心翼翼。

  一張臉已經洗乾淨,就是看著太瘦,兩眼倒是有神。

  因著在市井之中混多了,小小年紀就帶了一點流里流氣,眼神也比平常這個年紀的孩子成熟多了。

  顧懷袖看了一會兒,便打了個呵欠,也躺在張廷玉身邊困覺去了。

  一晃眼便到了中秋燈會的一天。

  天還沒亮,大街上便已經熱鬧了起來,吆喝叫賣之聲不絕於耳。

  顧懷袖破天荒地醒得很早,看張廷玉還沒起身,連忙將他也叫了起來。

  張廷玉睜開眼發現天都沒亮,無奈極了:「少奶奶,要有事兒也是晚上了,您現在多睡一會兒,免得晚上打瞌睡。」

  說完,竟然又把顧懷袖往被子裡一塞,閉上了眼睛。

  整個江寧臨近中秋,卻是越來越亂。

  也不知道是誰的人上來尋釁生事,竟然砸了當初掛在沈恙名下的米鋪,沒過兩天又有幾間鋪面被砸了。

  屬於沈恙的那些鋪面,關門的關門,倒戈的倒戈。

  現在看見還開著的鋪面上,基本都將門口那一把小算盤給取了下來,不是砸了就是扔了。膽子小的把算盤給藏起來,想著萬一沈恙還沒死,等沈恙一回來就掛上去,免得到時候遭殃。

  可沒人知道,在他們將門口的算盤取下來的時候,就有廖逢源的人順著大街小巷轉了一圈,將這些鋪面的名字給記了下來。

  不僅僅是江寧,揚州、杭州、蘇州、高郵等等地方,該出事的也都已經出事了。

  沈鐵算盤消失了小半個月,整個江寧原本屬於他的東西都開始崩碎。

  那一把代表著江南商賈傳奇的小算盤,開始逐漸地消失,不少人開始傳言「沈恙倒了」,或者說他死了,或者說他走了隱退了。

  反正什麼說法都有,也有人猜測他還活著,可是根本拿不出證據來。

  大家都是兩眼一抓瞎,現在就看誰本事大,能搶到更多的地盤了。

  事到如今,誰還相信沈恙有機會翻盤?

  今天晚上,江南各大商賈都來湊熱鬧了,原本沒準備參加中秋燈會的都來了。

  秦淮內河河道上,停了不知多少大船,空前熱鬧。

  白天顧懷袖跟張廷玉沒出門,倒是下面的丫鬟婆子們出去買了不少東西,在院子裡面說話,阿德青黛跟李衛等人也都跟著在那邊聊天。

  張廷玉前幾天修書去了京城,問候一下那邊的親人,顧懷袖給顧家的書信也去了。

  一到晚上,顧懷袖終於坐不住了,正好廖逢源那邊也來人請,便一同上了馬車。

  他們沒有去葵夏園,而是直接到了河邊,那裡正停著一條頗為華麗的畫舫。

  張廷玉扶著顧懷袖上了船,便見到裡面坐著的人,正好,都是認識的。

  廖逢源在前面自不必說,同來的還有他夫人劉氏,靠裡坐著鄔思道與沈恙二人,還有幾個不認識的。

  鄔思道很久不見,如今也只是一襲青衫,不見得有多華麗,頂多手裡端著的酒變成了陳年的杏花村。

  至於沈恙,今日對他來說似乎不一般,一身黑底綢緞長袍上繡著暗銀寶相花紋,腰上掛了塊玉製刀幣模樣的墜兒,手裡捏著一對兒老紅油亮的核桃,慢悠悠地轉著。

  張廷玉顧懷袖一進來,廖逢源夫婦便過來了。

  顧懷袖跟著劉氏去了後面,繞開船的前廳,往屏風後面走,沈恙目光跟著一轉,不過很快又轉回來,看向了張廷玉。

  他們這條船一會兒還要往河中間靠。

  整條秦淮河上,流光溢彩,掛滿了各式各樣的燈籠,歌聲曲兒聲此起彼伏。

  每年這時候,甭管你是本地的高官還是富商,手裡捏了一把金子扔進河裡,都未必能聽見響。

  河中心有一條華麗的大船,周圍掛滿了燈籠,現在還沒什麼人在上頭。

  進來的時候,張廷玉往那邊瞧了一眼,這才過來坐下。

  廖逢源道:「現在離開始還早,沈爺您一會兒去裡面坐著,我再去探探消息。」

  沈恙心想那感情好,張二少奶奶不也在裡面嗎?

  不過廖逢源也想著,劉氏也在裡面呢。

  鄔思道上前給張廷玉見禮:「二爺,久已不見了。」

  「鄔先生客氣。」張廷玉當初幫過鄔思道,鄔思道也不會猜不出來的,所以才主動跟張廷玉說話。

  現在鄔思道是廖逢源這邊的智囊,人人都喊一聲鄔先生,只是他又覺得這活兒太累,還不如當個教書先生高興。

  好歹多日的忙碌,今天就要有結果,鄔思道也有些期待起來。

  除了他們這裡的幾個人,怕是整個江寧都不一定能找出第二個清楚知道今天要發生什麼的人。

  或許,沈恙的暗棋知道。

  顧懷袖聽見前面說話,她看了一眼劉氏,知道這是廖逢源的元配。

  劉氏只是個普通人家出來的,她嫁給廖逢源的時候,廖逢源還沒發跡呢。相比起年紀輕輕的顧懷袖,劉氏只能算垂垂老矣,有四十好幾,近五十歲了。

  臉上生了皺紋,頭髮也有些白了,身邊的丫鬟倒是水玉玲瓏地。

  劉氏拉著顧懷袖的手,只道:「瞧見您這樣貴氣的人兒,真正是我的福氣了。聽說張二公子辦了我家那口子不知多少忙,我心裡感激都來不及啊。」

  「廖掌櫃的也幫了我家二爺不少,您何必這樣客氣?」

  顧懷袖沒想到劉氏對自己這麼熱情,不過想想又覺得多半是廖逢源安排的,畢竟顧懷袖在這裡人生地不熟,根本不知道情況,來個熟悉這裡的人帶著自己玩,倒是不錯的。

  劉氏「嗨」了一聲,「這可不是客氣,是真心話呢。男人們談事兒,咱們女人家,現在開船了,要不咱們沿河猜猜燈謎去吧。」

  那邊是船頭,這邊穿過去就是船尾。

  中秋之夜,河上卻有一溜的小船,每條船上都掛著燈籠,每個燈籠上貼著燈謎。

  若是知道哪個燈謎的謎底,便口述或者寫回去,就能得那只寫著燈謎的燈籠回來,掛在自家的船上。

  等著子時前兩刻,誰家船上的燈籠最多,誰就討得了今年的好綵頭。

  這一場燈謎會年年都要辦,燈謎是一部分商賈們出錢來請人出的,參加燈謎會的那一部分商賈則請各式各樣的文人到船上來,大家一起幫著猜燈謎。

  若是誰有幸拔得了頭籌,那就是臉上有光,相當有面子的事情。

  顧懷袖還從未參加過這樣的活動,有些好奇。

  她手裡捏著把畫著折枝石榴的扇子,往船後走,果然看見河岸邊擠擠攘攘全是燈籠。

  船刻意劃得很慢,甚至是順著水流走,不劃的時候幾乎不怎麼動。

  划船的聽著顧懷袖他們的使喚,暫時停了一點。

  劉氏歎了口氣:「我大字不識一個,猜燈謎只能靠二少奶奶了。」

  顧懷袖左右一看,自己身邊的青黛可以用,前面阿德也能用,便叫多福去前面找二爺借人。

  阿德還在前面,站在二爺身後聽著事兒,多福那邊從船邊過來,站在外頭躬身告道:「二爺,二少奶奶說找您借個人。」

  借個人?

  張廷玉怪道:「我出來就帶了阿德,少奶奶待作甚,又借誰?」

  多福道:「二少奶奶就是借阿德,在後面猜燈謎呢,說是要找識字的去湊數兒。」

  這也不過就是討個好綵頭,她竟然也這樣上心,這還不是自家的船呢。

  張廷玉啞然失笑,回頭跟阿德擺擺手:「少奶奶看得起你,你便去……哎,等等。」

  他忽然又頓住,掃了眾人一眼,「現在大家也是乾坐著,咱們若是一直在裡頭坐著也惹人懷疑,不如一起出去對燈謎,時間還早呢。」

  子時之前的半個時辰,眾人才會齊聚到最中心的大船上,那個時候才是眾人商議之時。

  現在坐在船裡,也是沒事兒干。

  夜裡的秦淮河,被燈籠映照得跟流光溢彩。

  眾人對望一眼,也覺得這個主意不錯,紛紛表示贊同,連沈恙也表現出了極大的興趣。

  只可惜,張廷玉臨出去之前,忽然說了一句:「沈爺現在還不能出現,您就在裡面坐著吧。」

  沈恙轉動著核桃的手忽然頓了一下,他瞇眼看著張廷玉,有一會兒沒說話,最後才道:「還是張二爺考慮周全。」

  考慮當然要周全了。

  張廷玉是男人,對男人看女人的眼神再熟悉不過了。

  若非沈恙現在與廖逢源捆綁在一起,估計張廷玉早籌備著借刀殺人,乾脆讓沈恙去死了。

  不過,臥榻之旁豈容他人酣睡?

  有的忌諱,自己默默記下也就罷了,來日方長,有的是時機報復。

  娶個媳婦兒也不容易,創業容易守業難啊。

  張廷玉滿心感慨地出去了,鄔思道等人也到了船邊。

  他們在前面,顧懷袖跟丫鬟們在後面,也叫了阿德來幫忙。

  船行很慢,人人都在猜燈謎。

  船裡一下只有沈恙一個人,顯得冷冷清清的,他一手拿了個核桃,相互地碰了碰,聽著外面對燈謎的聲音,終究還是有些意動。

  船邊的陰影裡站著人,沈恙使了個眼色,便見那人出去了,將船邊掛著的各色燈籠調換了一下順序。

  待看著這一切做完,沈恙才悠閒地踱過了屏風,往船的後半截走。

  從後面這裡,能看見在外頭的劉氏和顧懷袖,沈恙現在是個危險人物,還不能出去,只端著壺酒坐在裡面看著。

  美人身段窈窕,說句輕浮的話,見過秦淮河上那麼多美人,卻不曾見過這樣漂亮的。

  甭管是那一張臉,還是一顰一笑,都跟小鉤子一樣勾得沈恙心癢。

  他忽地想起早些年見過的蘇州芝柳樓的花魁娘子,艷麗動人,可要真說卻難及張二少奶奶萬一。

  畢竟是風塵之中的人,心思沒張二少奶奶剔透活泛,或者說算計的東西不一樣,太世故。張二少奶奶的眼神雖世故,可通透,可比旁人多一分冷靜,兩分睿智。膽子大的女人,還帶點小壞脾氣,夠辣,也敢耍手段,頗有點恣意妄為的感覺。

  可要仔細算算,又不覺得這女人哪件事真能算出格。

  每一件事,都是踩著線走的。

  沈恙看著美人,就著酒喝,竟然也覺得有意思。

  前面青黛撓了撓頭,「二三四五六七八九……這謎面……」

  顧懷袖一笑,「不是缺衣少食嗎?」

  缺「一」少「十」。

  青黛頓時明白過來,有些不好意思:「奴婢倒是猜得頭都疼了。」

  顧懷袖瞧著對面的燈謎,一張張晃過去,忽地「咦」了一聲,「畫時圓,寫時方,冬時短,夏時長……」

  裡頭的沈恙忽地一笑,開口便道:「東海有條……」

  「東海有條魚,無頭亦無尾,更除脊樑骨。」

  船側忽然傳來個聲音,沈恙面色微變,住了嘴。

  那聲音含著笑意,引得眾人回頭看。

  顧懷袖一聽便知是張廷玉,她不由得笑了。

  張廷玉又揶揄她:「看你倒是最近疏懶,竟給忘了。」

  猶記當初,顧懷袖被罰練字,寫的似乎便是這一對謎語。

  她眼角眉梢都是笑意,卻朝著對面道:「燈籠拿來,我們猜著了。」

  不想,對面看謎語的卻不明白,「這叫打一個字,夫人您還沒給答案呢。」

  沈恙陰沉了臉,鎖了眉,卻將酒壺一放,起身走了,嘴裡只突出倆字兒來:「蠢貨!」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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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19 00:36:22 |顯示全部樓層
第八十八章 風雷定

  「鍾山如龍獨西上,欲破巨浪乘長風。江山相雄不相讓,形勝爭誇天下壯……」

  閉著眼睛,手裡捏著一對兒核桃,沈恙看上去悠閒極了。

  外頭人還在猜燈謎,沒過一個時辰,他們這條船便成為整條河上最亮的一條了。

  畫舫外頭掛滿了燈籠,整條船都被燈籠裝點得閃閃發光。

  他們玩兒累了,才往裡面走,就是廖逢源進來的時候都是滿臉的笑意。鄔思道也是個有才的,猜出了不少來。

  顧懷袖跟劉氏在外面吹了一會兒風,又叫人買了一些遊船上賣的零嘴,自己吃了一些,又拿著分給下人,這才進去了。

  時辰已經漸漸晚了,顧懷袖問了問阿德時間,卻有些發困,便道:「我去隔間裡歇一會兒,廖夫人,您……」

  「你緊著去吧,方在外面就瞧見你似乎困了,我去前頭張羅一下,好伺候爺們。」

  劉氏畢竟是商人妻,這麼多年來會的東西也也不少了,看顧懷袖確實睏倦了,忙體貼地叫她去歇。

  船側有隔間,擺著矮榻,顧懷袖和衣便躺下了。

  青黛就在旁邊守著給打扇子,一會兒到了時間,還要叫二少奶奶起來看熱鬧的。

  二少奶奶也是,明知道要看熱鬧,今兒早還起得那麼早……

  阿德已經回前面去了,張廷玉端了酒來喝,雖是中秋,卻一點也沒什麼愁緒。

  他想著的,只有子時接近時候將要發生的事,別的一蓋不怎麼搭理。

  見阿德回來,張廷玉壓低了聲音問:「二少奶奶呢?」

  阿德道:「二少奶奶說困了,去隔間歇了,讓青黛姑娘一會子開始了叫她呢。」

  就知道是這個德性,張廷玉道:「一會兒記得叫她,不過別讓她走近了,今兒晚上沒那麼安靜。」

  那邊的沈恙聽見這話,卻是漫不經心道:「張二爺說這話就是看輕沈某人了,哪兒會出什麼大事呢?也不過就是大家坐在一起,聊聊天,喝喝茶,吃吃月餅,順便敘敘舊,談談生意罷了。」

  一副輕描淡寫的口吻,彷彿他真是來中秋河上賞月的。

  張廷玉笑著拂了拂茶沫,喝了口茶沒搭理。

  這兩個人之間的火藥味兒頗為濃重,廖逢源跟鄔思道都感覺出來了,雖不知為何,卻也出來打圓場。

  行船至此,河邊不少人都在看他們這邊,好在沈恙坐在最裡頭,不進來也沒人能瞧見。

  怕是整個燈會上,便是他們的船拔得頭籌了。

  廖逢源的心情也好,雖不完全是自己的本事,可船是自己的船啊,接下來的一年時間是要交好運的。

  便在這樣的一片歡騰之中,船逐漸地朝著河中心去了。

  正中間的一條大船,都是牽頭辦這一場燈會的商賈們進去的地方。

  陸陸續續有不少船已經過去,商賈們上了船,彼此拱手說著話。

  等到廖逢源這掛滿了燈籠的船過來的時候,頓時起了一陣驚歎的聲音。

  船上有一人朗聲笑道:「廖掌櫃的今年可拔了個好綵頭啊,哈哈,你們看,船上都掛滿了,不知道的還以為您把滿河的燈籠都掛到你船上了呢!」

  「聽說廖掌櫃的新請了位幕僚先生,可厲害得很呢。」言下之意便是,這位先生在後面出力了。

  鄔思道的存在也不是什麼了不起的大事,廖逢源大大方方承認,帶著鄔思道走出來,便上了這條大船。

  張廷玉這邊看著小船停靠到旁邊去,同時一揮手,叫二少奶奶起來看戲了。

  沈恙坐在暗沉沉的角落裡,瞇著眼睛看大船上那些喜笑顏開的人,應當是在盤算什麼。

  整個江南商業興旺,人煙阜盛,一向是油水豐厚。

  不管是從商還是做官,都可算得上風水寶地。

  只是,這樣的地方也潛伏著殺機,能在名利場上衝殺出一條路來的,都不是什麼簡單的人。現在大船上這些人,隨便拉出一個都是體面有頭臉的。

  只不過,這麼多人聚在一起,為的無非就是瓜分掉沈恙空出來的那些生意而已。

  沈恙手下有兩大干將,是他相當得力的助力,一名叫鍾恆,一名叫羅玄聞。今日出現在這船上的,便是前者羅玄聞。

  除此之外,還有幾名當初跟沈恙合作很親密的商賈,此刻見了廖逢源上來都熱情得不得了。

  沈恙就在船上,靜靜地看著。

  以利而合者亦必以利而分,如今便是他沈恙這「死人」身上無利可圖,或者說有新的利益可圖,所以他們才會聚在一起。

  只聽那羅玄聞說:「今日大家都到了,看看燈會,現在也都盡了興,是時候談正事兒了。」

  「哈哈羅老闆說的不錯,現在是時候談正事兒了。」又一名膀大腰圓的商人出聲說話了,「說實話,沈爺遇見這樣的事情,咱們誰都不開心,畢竟沈爺年少有為,聰明絕頂……唉,只可惜天妒英才……」

  此言一出,場上之人近乎齊齊唉聲歎氣,彷彿他們生前跟沈恙的關係都不錯一樣。

  顧懷袖已經醒了,此刻跟張廷玉一起在下面看著,只覺得格外好笑。

  偏偏上面每個人都是一本正經地做戲,真得不能再真。

  張廷玉也覺得有趣,更甭說是沈恙了。

  沈恙倒是不知道自己的死,讓這麼多人開心。

  那商人乃是周記絲行的老闆,這兩年跟沈恙其實是合作者,他將自己的絲賣給沈恙,織成絲綢布匹,兩家一直是上下家的關係。

  可是現在沈恙出事,他的絲堆著沒辦法賣出去,況且原來沈恙一人一手壟斷了絲綢布料一行,周老闆根本無法找到別的商人吞下自己那麼多的絲,而沈恙卻會扶植自己下面衍生出去的絲行。所以,沈恙給他的收購價很低,周老闆不滿多年,可畢竟沈恙控制著上游的行業,他根本不敢說個「不」字。

  現在沈恙忽然之間沒了,那周老闆就有了爭取的機會。

  只要將沈恙原來的生意都打碎了分開,那布匹絲織之事,便不會全部由沈恙一個人說了算。

  只有上游的商人們競爭了起來,周老闆才能從中獲利。

  沈恙的商行下面還控制著不少的小商人,偶有幾個稍大一些的,也是野心膨脹,巴不得立刻就將沈恙被的產業全部吞掉。

  廖逢源一直被人認為是跟沈恙有仇,這時候不說兩句話還會引人懷疑。

  「現在是沈爺忽然之間不見了,我這邊茶行的生意倒是還有我打理,別的麼……」

  「廖掌櫃的您也真是客氣了,想那茶行是您辛辛苦苦一手建立起來的,沈恙一個小犢子怎配跟您爭?現在沈爺生死不知,咱們也不背地裡說他什麼壞話。他這人,本事是本事,可人品真不行。做生意講究誠信二字,沈恙這人奸詐狡猾,利慾熏心,而今有這樣的下場未必不是老天報應。」

  有人冷笑著,說出這樣的話來,多半是曾經被沈恙打擊過的。

  沈恙在下面笑了笑,只覺得諷刺:「做人,果然還是不能婦人之仁,該斬盡殺絕的就該斬盡殺絕了……」

  假仁假義倒是一張好面具,沈恙可試著戴戴的。

  轉眼之間,上面的氣氛便古怪了。

  有人輕聲咳嗽了一下,小聲道:「沈爺現在生死不明,咱們是不是再發動人手找找,萬一回來了……」

  「一個大活人能消失這麼多天?分明是已經死了!」立刻就有人截道,十分不客氣。

  旁人也慢悠悠地附和:「秦淮河的水其實也很急,下頭有暗流,指不定是衝到什麼地方,屍體又被野狗給吃了,咱們可不就找不見了嗎?現在整個江寧都亂了,可不能繼續亂下去。即便是沈恙沒死,怕也不想看著自己的生意敗落下來的。咱們還是商量商量,怎麼把這件事給解決了的好吧?」

  下面那人似乎還想說話,不過眼珠子轉了轉,看了看這滿堂人已經被利益沖昏頭腦的表情,還是強壓下了心裡的忐忑,坐在那兒不說話了。

  現在他們開始討論該怎麼劃分沈恙手底下的生意了。

  有人說,「當初這個布莊是他陰計從我手中奪走的,現在這個布莊該歸我!」

  「你倒說得好聽,現在那布莊的掌櫃已經投靠了我,憑什麼讓給你?許老闆今日莫不成是蟹吃多了,頭腦有些昏沉?」

  「姓王的你怎麼說話呢!」

  「二位消消氣兒,您看廖老闆這還老神在在地坐著呢。」

  「他能不老神在在嗎?茶行本來就是他的,沈恙一走,鐵定落在他手裡,誰還敢上去搶不成?」

  廖逢源謙遜得很:「諸位說笑了,我本是會館的二把交椅,沈爺不在,這茶行自然還是我管著,沈爺那邊的事情我以會館的名義代管便成。廖某可沒想過要據為己有,若有一日沈爺回來了,還是要交回去的。」

  眾人聽了廖逢源這話,只覺得他是玩笑。

  誰能看著到手白花花的銀子,再回到別人的手裡?

  廖逢源也不過是不參與別的瓜分爭鬥,所以假惺惺說這些而已。

  完全沒有人去考慮廖逢源話中的深意。

  他們繼續爭論著到底誰拿這個鋪子,誰接管江寧的生意。

  其中,沈恙那個手下羅玄聞儼然是自立門戶,開口便道:「江寧的生意面上我已經收回了,別的我不多要,只要這布莊,剩下的茶葉和別的生意,你們自己分。」

  「江寧六朝富庶之地,你開口便要了江寧,好大臉面!」

  「我乃沈爺舊屬,難不成你們還要撇開我將地盤瓜分不成?如若這般,恕羅某不奉陪了。」

  羅玄聞冷笑了一聲,竟然起身就要走。

  這人跟著沈恙多年,管著各個鋪面的賬本,甚至知道沈恙手底下有多少生意,眾人現在都不知道沈恙的底細,還想要羅玄聞出力呢。

  今兒還是盡力將事情大概地劃分下來,也免得現在江寧這樣亂。

  「哎——羅老闆莫要動氣,大家還要仰仗著您呢,你你若是走了,咱們這裡還怎麼談呀?」

  沒賬本怎麼談?光有個鋪面也不頂用,別的什麼都不知道。

  要緊的還是看看賬本,看看鋪面上下收支和分配的情況,到底他們都不是小商人,只是那一兩個鋪面不頂用的,主要是下面涉及到的種種生意。

  所以,手握著賬本的羅玄聞是很要緊的一個人。

  羅玄聞若不是自己實力不夠,早就一口獨吞了沈恙留下來的這些生意。

  好一個昔日的心腹啊。

  沈恙在下面,一個個地數著,便是輕笑了一聲。

  恰好上面廖逢源也說話了:「眾位老闆爭論了這麼久,也沒討論出個結果來,廖某倒是覺得……沈爺留下來的生意,要分好太難了。在下這兒,有個好人選,他出來為大家分一分這生意和地盤,必定無人敢有異議。」

  好人選?

  眾人好了奇,生意的事情揪扯不清才是常事,根本不可能有誰分出來毫無異議的情況。

  不過,也有敏感的人敏銳察覺到了廖逢源這話裡的用詞——

  無人敢有異議。

  什麼人出來才會用上一個「無人敢」?

  不知怎地,有人開始發抖。

  「廖掌櫃的若真有這樣的人選,不如早早地推出來,也好過咱們在這裡干費口舌啊。」

  「對啊,請出來吧。」

  「我便是不相信,有人能分得讓咱們心服口服了。」

  「廖老闆還不快將人請出來?」

  廖逢源摸著自己下巴上的鬍鬚,輕輕地笑了一聲:「我廖某從來不說大話,沈爺的生意,還是這一位最有資格來裁奪的。」

  他話音剛落,這邊邊忽然有人嚇得一屁股坐在地上了。

  「沈、沈、沈沈沈……」

  「乖,叫沈爺。」

  不知道什麼時候,那黑袍人已經站在了船頭,手裡捏了一把畫扇,似笑非笑地敲了敲旁邊那嚇住了的小廝得頭。

  「叮鈴匡啷」,整個船內瞬間就亂了,也不知道是誰的桌椅倒了下去,剩餘的人也只是膽戰心驚地坐著,眼睜睜看著本來應該已經死了的沈恙慢悠悠走進來!

  膀大腰圓之人震駭地看著沈恙,而後瞬間看向廖逢源:「好哇,你們原是一夥兒的!」

  廖逢源起身,微微一躬,笑容可掬:「沈爺回來不是好事嗎?怎的幾位臉色不大好呢?」

  沈恙走上來,有個不知道哪裡來的商人就在他面前,當初了去路,沈恙直接一腳揣著他的腰,便讓人滾到一邊兒去了,「好狗不擋道。」

  他走上前去,雙袖一展,便坐在了最上首的位置,笑瞇瞇看著眾人:「諸位不是想要瓜分沈某的生意嗎?還有誰比我更合適?我的生意,由我來劃分,不是最合適嗎?」

  對,這話完全挑不出錯來。

  沈恙的生意由他自己來分配,肯定是最合適的。

  可是誰也沒想到,之前廖逢源說的竟然是這個人!

  廖逢源知道沈恙沒死,卻根本不往外說一句,現在不是算計他們是想幹什麼?

  所有人的心都跟著顫抖了一下,可想想現在也就沈恙跟廖逢源兩個人,他們這裡的大商賈可是不少。

  沈恙固然厲害,可有幾個敢跟這麼多人叫板?

  今時不同往日了,沈恙離開這麼多天,事情早已經不是原來那樣了。

  所以,他們大可不必害怕。

  話雖是這樣說,可沈恙的手段他們可聽說過,當初有一名布商與其作對,沒兩天便在去京城的路上沉了船,事情豈能那麼巧合?

  端看現在的沈恙如何辦了。

  沈恙慢悠悠地,一伸手,後面站著的人立刻遞了一把鐵算盤上來。

  他拿在手裡,輕輕這麼一晃,便笑道:「來,諸位,咱們好好算一筆賬,你們要我的生意,我沈恙也不是不給啊。人都言,對朋友應當慷慨。」

  說著,他手指啪啪啪地一撥鍵盤,嘴裡道:「沈某在江寧統共有布匹鋪面六間,茶行兩家,莊子六個,包括往給京城的交易往來,統共進賬得有八九萬,我看看……八萬六千四百七十二兩白銀又三錢七,我看羅老闆在江寧頗有勢力,不如這一筆就給了你吧,趕明兒你把銀兩送到我府上來,我把生意劃給你。」

  這話是對羅玄聞說的。

  羅玄聞此刻已經是面如死灰,萬萬沒想到沈恙會回來。

  他垂頭喪氣,整個人看上去還年輕,頂多跟沈恙差不多的年紀。

  誰沒個野心?

  可他錯了。

  沈恙的能耐, 比他想的還要大。

  在後面背叛沈恙,能有什麼好下場?

  見羅玄聞不說話,沈恙又笑了一聲,換了個人,繼續撥算盤:「許老闆是吧?我聽說您在揚州的絲行遇見周轉困難,似乎拿不出太多的錢了,我在揚州的鋪面不如給了你吧。回頭來你給我十萬兩銀子就成了,您不虧。」

  許老闆冷汗涔涔而下。

  沈恙一個個地點過去,也將自己的身家細細數來,一副不慌不忙的樣子。

  唯有那膀大腰圓的商人跟座山一樣,坐在那兒沒動。

  他瞧著沈恙這跟往日一模一樣的做派,只冷笑了一聲:「沈爺死裡逃生自然是本事,可咱們畢竟是人多勢眾,你以為這裡是你說了算嗎?來人!」

  他忽然高喊了一聲,順勢就喲有幾個手中提刀的人闖了進來,將眾人團團圍住。

  這時候,這商人才站了起來。

  他是一名陝商,姓屈,人稱一聲「屈老闆」,早年在沈恙手中進貨,也不覺得有什麼。可他也是本事人,連年做大,也想要在江南這裡分一杯羹,所以除掉沈恙,才能空出新的地盤來,不然所有人都只能繼續被他壓制著。

  場中局勢一下己變了。

  沈恙暫時停下了打算盤,他手指停在算珠上,鐵算盤珠子的聲音有些悶,正如沈恙此刻的表情,有些冷。

  他似笑非笑看著屈老闆,也不說話。

  整條大畫舫浮在流光溢彩的秦淮河上,周圍卻驟然一暗,有水聲傳來,似乎有許多船往這邊接近。

  顧懷袖這邊也完全愣住了,張廷玉摟著她的腰,看著一場場的好戲。

  「這是……」

  「噓……」

  這些船大多都是方才猜燈謎的船,顧懷袖怎麼也沒想到這些船上竟然有那麼多的人。

  都是小船,密密麻麻的小船,那小船上人影很多,密密麻麻地,說不清有多少人站著,有得提著刀,有的舉著弓箭,齊齊對準了河中心那一條畫舫。

  船上人頓時亂了,「這是什麼人?!」

  「屈老闆,這可是你的人?」

  「屈老闆?」

  「……」

  人們忽然就不問了,因為已經看見屈老闆滿臉頹敗之色,他苦笑了一聲,卻沒說話了。

  外頭黑壓壓的一片,都是人。

  沈恙就這樣慢慢地提著自己一把算盤走到船頭,河風吹過來,他臉上的表情卻藏在了陰影裡。

  「雞蛋碰石頭,固然有勇氣,可在石頭看來,那是不自量力……」沈恙笑得愉快,後面人卻不甘心。

  他道:「羅老闆,出來吧。」

  誰都知道,外面這黑壓壓的無數船隻,將這大船圍了起來的無數船隻,都是沈恙的人!

  他既然有這樣大的本事,怎麼可能被人算計?

  不對,他之前死裡逃生,就是為了引蛇出洞。

  背後一定有人算計他,所以他想要看看這些人是誰,而如今,沈恙已經清楚了?

  這一回,喊的是羅玄聞。

  羅玄聞腿有些發抖,不想出去,可周圍的人一下就讓開了,唯恐禍及到他們的身上,只恨不得離羅玄聞再遠一些。

  「沈、沈爺……」

  他話音沒落,便有人一腳踹在他腿彎上,讓他整個人朝前一撲,跪趴在了地上,兩手都往前伸著。

  沈恙將算盤遞了回去,卻直接從旁邊那帶刀人手裡抽了一把刀。

  屈老闆頓時驚駭:「你要干什——」

  沈恙抬手就把刀比在他脖子上了,做了一個噓聲的手勢。

  「今兒是中秋夜,要是沈某人這手抖了一下,您可就沒法閤家團圓了……」

  屈老闆三魂嚇沒了七魄,眾人也沒想到沈恙竟然如此囂張。

  這還是在江寧城秦淮河啊!

  「你……你……你這還講不講王法了?!」

  沈恙用長刀側面拍了拍他的臉,悠然道:「講啊。你沈爺我,不就是王法嗎?」

  眾人齊齊無言,以為屈老闆難逃一劫,不料說完這話,沈恙便退開了。

  一鬆手,刀扔在了地上,沈恙拍了拍手,「羅玄聞,我提拔了你這麼多年,你倒是有本事敢背叛我,好歹咱們主僕一場,你自己斷了手指,遠遠滾出江南的地界兒,我便不追究你了。」

  要人自斷一根手指?

  遠遠小畫舫那邊的顧懷袖,已經皺了眉,她扭過頭不再看,卻壓沉了聲音道:「這人心思手段,太過毒辣了。」

  張廷玉卻搖搖頭:「你沒聽他說,最好不要婦人之仁,往後做事還是要斬草除根的好。這羅玄聞是個有野心的,只可惜眼力不夠好,沒抓住時機。沈恙萬萬留不得他的,現在斷他手指,看似沈恙心慈手軟,可……一旦下了這船,這羅玄聞必死無疑。」

  沈恙根本不可能放過一個在背後插過他刀的人。

  顧懷袖想想也是,看一眼周圍黑壓壓的一片船,忽地輕歎了一聲:「能調動這麼多船和人,除了漕幫之外,想不出第二個來了。」

  「所以沈恙從頭到尾都是有依仗的,說什麼兵幸險招為了引蛇出洞,其實一切盡在掌握。」

  不打沒把握的仗嗎?

  張廷玉瞇著眼,卻有了自己的考量。

  那羅玄聞一張臉都猙獰了起來,可知他內心的掙扎。

  他抬起臉來,在周圍的燈籠光芒映照之下,有一種說不出的慘白:「我若自斷一指,沈爺可給我一條生路?」

  沈恙雙手抱著,手指輕輕點著手背,笑:「你猜。」

  羅玄聞心知自己別無選擇,斷了興許還有一條生路,不斷……當場死在這裡。

  好歹也是有王法的地方,沈恙竟然也敢這樣。

  他既然敢做,就不怕上面有人查。要弄死個人多簡單?

  羅玄聞顫抖著手,終於抓起了刀,而後落下……

  沒有人說話,羅玄聞也沒慘叫,他只是冷汗瞬間打濕了衣衫,整個人顫抖得不行。

  沈恙眼底劃過幾分殺機,剛想要開口,卻見羅玄聞奮力往船下河中一跳!

  「射!」

  沈恙一聲令下,前面兩條船上立刻有人朝著水中射箭,河水頓時紅了一片,然而等了一會兒,沒人浮起來。

  一擺手,沈恙道:「下去幾個人找找。」

  中秋夜,見了血不說,可能還要死人。

  顧懷袖轉身,卻道:「掃興得厲害,咱們走吧。」

  張廷玉盯著那一片染血的河水,也輕聲一笑,「那就往岸邊走。」

  兩人回了船艙,也沒人攔這一條船,張廷玉出去站在船尾,叫人將周圍的燈籠都取下來吹滅。

  子時過了,今日也過了,再留燈也沒意思了。

  於是,船尾漸漸地暗下來。張廷玉站了一會兒,看著旁邊那沉在水中的一條槳,卻道:「我救你,你為我當牛做馬,不知閣下意下如何?」

  沒人回答。

  張廷玉一背手,優哉游哉地回去了。

  到底還是不喜歡沈恙這樣的人啊,若有個機會,定要送這人見了閻王,他才安心。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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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19 00:36:34 |顯示全部樓層
第八十九章 暗棋已落

  顧懷袖與張廷玉棄船登岸,上了馬車,阿德卻不知幹什麼去了。

  天色早已經晚了,內城之中各家各戶都已經閉門鎖戶,等待著第二天的黎明。

  顧懷袖還沒到家,便困了,她半路上睡著,倒是張廷玉好一陣忙碌。

  顧懷袖是被外面的聲音給吵醒的,她一看天色,以為自己是睡過頭了,沒料想一問,青黛竟然有些詫異:「這才四更天,二爺剛剛給您收拾好,您怎的就醒了?」

  也就是說,自己才上床躺著來?

  顧懷袖想起自己半路上睡著,側身一看,張廷玉也不在。

  「外頭那麼吵鬧,是在幹什麼?」

  青黛方才也去問過,「只說是外面在尋人。」

  尋人?

  顧懷袖披衣起身,又問:「二爺呢?」

  「方纔阿德回來,跟二爺說了會兒話,二爺便往耳房去了。」青黛如實道。

  現在園子裡還亮著燈籠,顧懷袖朝著外面一走,懶懶地打著呵欠,正想往耳房去找人,沒相當高前面就傳來了敲門聲。

  那聲音很響,很不客氣,跟砸門一樣。

  旁邊門房被嚇住,轉而又憤怒:「這是在幹什麼呢?!」

  「找人,你們可曾見到一名缺了一根手指的人?這人欠了我家爺三百多兩銀子,今兒晚上跑了。若是他逃到了你家來,能否叫他出來?否則……可是要惹禍上身的!」

  顧懷袖一聽,這話有些不對味兒了。

  她朝著門口走去,有些不耐煩:「大半夜的哪裡來的什麼人?還缺一根手指呢,叫他們滾。」

  門房心裡想著外頭怕是什麼大戶人家,不過他們家也不差,只隔著門喊道:「我家奶奶說了,咱們這兒沒人,叫你們滾。」

  外頭沒了聲兒。

  沈恙騎在馬上,一手勒著韁繩,一手甩著馬鞭子,他朗聲朝屋裡喊道:「張二少奶奶,今兒在河上處理了個叛徒,而今他不見了,不知道您這兒可有人?」

  顧懷袖一下就聽出這聲音來了,她倒是覺得好笑了。

  剛剛睡覺被吵醒,整個人都不舒服,她叫人去院裡的打了一盆冰冷的井水,便道:「開門。」

  門房上去將門打開,顧懷袖趁勢直接一盆水給沈恙迎面潑去,沈恙愣了,大街上一群人都愣了。

  顧懷袖的發是才綰上的,有些松,她將手上的盆遞給青黛,而後輕輕一按頭上似乎要掉下來的玉釵,懶洋洋地吩咐道:「關門。」

  說完,她轉身便往回走。

  沈恙整個人這時候才反應過來,他手底下的人都看愣了,完全沒想到事情竟然會有這樣的發展。

  滿頭滿臉都是水,若不是他死勒住馬,現在連馬都被驚了。

  「這女人……」

  他還沒來得及呵斥,顧懷袖已經利落地叫門房關門了。

  吱呀一聲,兩扇門合攏,外頭冷月高懸,街道寂靜,兩班人站在後面,詭異地沒有一點聲音,都悄悄打量著沈恙。

  沈恙從沒遇見過這樣不給他面子的,手捏著馬鞭子,又是生氣又是好笑。

  張二少奶奶,這水潑得有脾氣,夠味道。

  他早先在船上讓羅玄聞自己剁手指,卻一直沒打算就這樣放過他,只不過是給人造成一種「沈鐵算盤並不太心狠手辣,猶存幾分善心」的感覺,只可惜……

  現在羅玄聞不見了。

  他跳進水裡,沈恙叫人放箭,雖傷了他,最後卻不見了人。

  當時只有廖逢源那一條船離開了,沈恙想著上面是張廷玉鄔思道等人,便沒攔。可等在水下左右搜尋不到人,沈恙便起了疑心。

  他連夜派人搜捕,這都過去了一個多時辰,還是沒消息,沈恙便帶著人直奔張二爺的院子來了。

  可誰想到,才吵鬧了一陣,剛剛叫開了門,便被人迎頭一盆水潑過來。

  沈恙這透心涼啊,真是別提了。

  週遭靜寂之中,只聽見院裡面有人懶懶打了個呵欠,聲音也跟沒骨頭一樣軟綿綿:「這沈恙沈恙,單名一個『恙』字,可不就是腦子有毛病麼?大晚上的攪人清夢……回頭他若再來抓那勞什子的人,你們儘管備好一盆狗血,把他給從頭淋到腳,也好叫他長長記性。大晚上沒病出來晃個什麼勁兒?端怕是中邪了……」

  「二少奶奶,您慢點,上台階。」

  「罷了罷了,都去吧。」

  ……

  聽上去,似乎沒有任何的異樣。

  沈恙坐在馬上,閉了閉眼。

  下頭有人小心翼翼地上前來,躬身遞上一方巾帕:「沈爺……」

  沈恙伸手接了,將臉上的水一擦,聞了聞那巾帕,竟然覺得有幾分奇異的冷香。

  「沈爺,咱還搜嗎?」那人小聲問道。

  沈恙又擦了擦手,只道:「還搜個什麼勁兒?沒見爺都這樣了嗎?回頭走吧。羅玄聞不死也去了半條命,不管是犯在我手裡,還是旁人手裡,總不會有活路的。翻盤的機會……」

  呵,沒有的。

  沈恙一勒韁繩,掉轉頭便帶著人回了自己的園子了。

  卻說顧懷袖上了台階,竟然就站在那裡了。

  聽見外面腳步聲馬蹄聲遠去,她臉上那懶洋洋的表情瞬間就消失了個乾淨,變臉之快堪比翻書。

  她腳下方向一轉,竟然直接往耳房去了。

  然而耳房裡沒人,顧懷袖頓了一下,看了青黛一眼。

  青黛也有些訝異:「方纔還在這裡的……」

  那就是換地方了。

  顧懷袖順著耳房外走廊往旁邊走,在跨院裡的小屋子裡瞧見了人。

  她進去的時候,張廷玉的手指正好按在一管玉笛上,輕輕吹了起來。

  只是才響了前面一點,剛剛聽出個調兒來,張廷玉一瞥,便瞧見顧懷袖了。

  他倚在小屋窗邊,姿態閑雅:「不是睡了嗎?」

  顧懷袖沒搭理他,卻徑直朝著屋裡走,剛剛上了台階,推了門,便看見滿地沾了鮮血的白綢布,前頭一個有些眼熟的男人打著赤膊,身上纏滿白布,現在還在纏的是他的手。

  這人倒也是一條漢子,強忍著疼,滿頭汗如雨下,一張臉煞白,身體抖個不停。

  難怪沈恙要往這邊來查人了。

  顧懷袖直接往窗邊轉去,一把將張廷玉手中玉笛奪了:「大半夜的吹個什麼勁兒?你今晚上是吃錯什麼藥了,難不成跟沈恙一樣發瘋?什麼阿貓阿狗都往屋裡撿!」

  要緊的是,撿的這人還不是阿貓阿狗那麼簡單。

  顧懷袖想起來簡直一個頭兩個大。

  沈恙要找的羅玄聞就在他們家,這不是開玩笑嗎?她剛剛還一盆冷水潑走了沈恙!

  想想這些,她就有一種暈厥的衝動。

  阿德在給羅玄聞包紮傷口,他斷了左手小指,身上中了幾處箭傷,當時是跳進水裡之後就潛到了他們那條畫舫底下,憋了很久的氣,又吞了幾口水,才到一邊來抱著船槳被船帶著順流而下了的。

  張廷玉先走,卻留了阿德在後面救人,顧懷袖睡了之後阿德便將人送回來了。

  所以直到現在,顧懷袖才知道張廷玉竟然救了這麼個大麻煩回來。

  當初救個明珠,已經夠了不得了,如今竟然還有個膽敢背叛沈恙單干的羅玄聞?

  顧懷袖氣不打一處來,她悶得慌,瞧著羅玄聞如今沒了氣焰,不敢輕浮,反倒透出一股子忍辱負重的模樣來,她便諷刺了一句:「早幹什麼去了?不自量力者古已有之,做大事之前都不考慮好自己是不是中計,這樣的人救回來也不堪大用。」

  這些話,張廷玉是贊成的。

  他不過是忽然想要養條狗,何必那麼斤斤計較呢?

  將顧懷袖握在手中的玉笛拿了過來,張廷玉卻不接話,也不說任何羅玄聞相關的事,只是約略地一笑:「我給你吹支《鳳求凰》怎樣?」

  大晚上人家在那兒治傷痛得要死要活,他不緊不慢甚至波瀾不驚地說要吹鳳求凰。

  顧懷袖也不知該作何感想。

  她盯著他,張廷玉望了那邊又扔下來的一團沾滿血的白綢布,輕輕一笑,便將玉笛湊到唇邊,重新吹奏起來。

  院落裡,笛聲起來,顧懷袖索性坐在窗邊聽,張廷玉就站在窗欞前,背後有一輪秋月。

  黎明將至,笛聲似乎也被月色染上寒意,透著一股涼意,沁人心脾得很。

  顧懷袖垂了眸,靜靜地聽著。

  阿德那邊,卻是直接開了一瓶金瘡藥全給抖了上去,看著創面,只道羅玄聞對自己下手太狠。

  羅玄聞滿頭都是冷汗,一手按在自己膝頭,指甲陷入肉中,已然掐出了血。

  等到血止住,那邊張廷玉的笛聲卻還沒停。

  羅玄聞虛脫一樣一下仰倒在矮榻上,幾乎直不起身。

  阿德叫人上前來收拾,正要報給張廷玉,不料過去的時候忽然瞧見窗台下頭冒出來個小腦袋,正有些好奇地往裡張望。

  一看見站在裡面得張廷玉和顧懷袖,更裡面的阿德叔,還有躺在榻上的陌生人,和那滿地的血,李衛打了個冷戰,不過沒怎麼懼怕,只是還沒反應過來,一直兩手巴在窗台上。

  張廷玉玉笛一收,垂眸便看見這小子。

  他斜了李衛一眼:「再看,當心爺挖了你眼珠子。」

  李衛嚇得連忙後退,摀住自己的眼睛:「小的再也不敢了,二爺饒命!」

  張廷玉覺得好笑,他不過是嚇唬嚇唬這小子罷了。

  「大晚上的出來幹什麼?惹是生非,該看的也看,不該看的還看。還不快滾回去睡覺?」

  李衛這小子年紀雖然小,可知道輕重,張廷玉都不帶警醒他這看到的事情不能外傳。

  阿德這邊看見李衛畏畏縮縮地跑了,才上去道:「爺,人沒事兒了,只是傷太重,怕要給養著了。」

  張廷玉道:「叫個信得過的丫鬟,連著李衛來照顧他,莫要出了事兒。」

  從頭到尾,顧懷袖都沒插嘴。

  他們在外間看著,裡間羅玄聞到底是個什麼情況卻是不知。

  張廷玉牽了她的手,「現在還困嗎?」

  「困。」顧懷袖說的是實話。

  「困,咱們就回去睡。」

  說罷,張廷玉拉著她便回房了。

  兩個人寬衣躺在床上,顧懷袖用尖尖的手指戳他胸口:「你怎麼想的?」

  「你二爺我菩薩心腸。」張廷玉借了一句顧懷袖的話,她常常說她自己善良,心腸好,久而久之地,張廷玉也學貧了。

  顧懷袖毫不猶豫啐他一口,揪了他一把:「淨會說瞎話,即便你是頭強龍,也壓不過地頭蛇啊,幹什麼跟沈恙對著幹?」

  別的不說還好,一說這話,張廷玉就有些似笑非笑了。

  只是床帳裡黑糊糊的一片,看不分明罷了。

  顧懷袖敏銳地察覺到了幾分危險,想躲已經來不及了,張廷玉一把撈住她,卻將她放在了自己的身上,叫她分開腿跨坐著。

  她只拴著肚兜,張廷玉的手卻從肚兜下面伸進去揉弄。

  「你幹什麼?快天亮了都不老實。」

  張廷玉好整以暇,「我不高興。」

  「二爺你有病,有癲癇病!」

  顧懷袖翻身想要下去,他手卻往她腰眼子上一按,讓她坐得更緊。

  於是,原本便朦朧著的一層紗,便像是被捅破了一樣。

  顧懷袖一下覺察到他意思,手都軟了一下。

  「別……」

  張廷玉捏著她,壓著她螓首,親吻她嘴唇,教她身子軟成一灘爛泥了,才肯停歇片刻。

  顧懷袖還不曾試過這等姿勢,她羞恥心起,有些受不住,屢屢想要逃竄,卻被他按得更緊。眼角發紅了,嘴唇咬緊,偶爾一鬆,吐出來的全是咒罵。

  她越是掙扎,二人便絞得越緊。

  顧懷袖軟得不行,就差告饒了,他腰上稍稍使力一頂,她便顫個不止,「別了……太深了……唔二爺饒我……」

  饒?

  張廷玉覺得好笑,扶著她光滑的背部,弄捏她胸前柔軟,卻壓低聲音道:「二少奶奶不矜持一些了麼……」

  顧懷袖一下驚醒,床帳裡瞪他一眼,咬緊下唇死活不肯動。

  她不動,下頭自有人不老實,折騰得她死去活來,才算暫歇得一刻。

  顧懷袖只恨自己不是條死魚,那般至少不會被他撩撥起來,讓他在這床笫之間大逞威風。

  完事兒了,她手腳都是癱軟的,有個出氣沒進氣,只哼哼著:「我要死了……」

  張廷玉不正經道:「欲仙,欲死。」

  「呸!流氓東西!」

  她踹他一腳,卻沒能將人踹下床去,身上沒力氣,乾脆閉眼睡去,「明早別叫我,誰叫我跟誰翻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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