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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鈞蝦逵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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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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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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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5-1 00:03:37 |只看該作者
第 10 章

  強光掃到她的一瞬間,江曉媛的恐懼在愧疚的幫助下度過了頂點,急轉直下地盛極而衰了。

  她豁出去了,將心一橫,想著:「反正我也跑不了,乾脆跟那娘娘腔拼了,搞不好還能把人救出來。」

  明光那小白臉,居然真打算給她來個李代桃僵,為了一個所謂的「合法身份」,他一個大男人,竟肯過上每天花三個鐘頭梳妝打扮,每一季集中突擊更新一次時尚信息,天天惦記著從國外捎聖誕限量版腮紅和衛生巾的日子嗎?

  這不是變態是什麼!

  江曉媛惡向膽邊生,儘管強光掃得她什麼都看不見,她還是不閉眼,用力攥緊了她手中那遙控器一樣的手機,一邊暗自祈禱這雜牌子玩意能像當年的大諾基亞一樣砸核桃擋子彈,一邊做好了客串動作戲的準備。

  就在這時,她的雜毛舊手機忽然爆出一片柔和的白光,逐漸以她為中心脹大,像一個肥皂泡將她裹在其中,從「泡泡」裡往外看,那橫掃而來的強光好像被調暗了幾度,變得不那麼刺眼了。

  她看清了明光那驚慌失措的臉,也看見了燈塔助理彷彿無機質的眼睛……好像他早就知道她在那裡一樣。

  裹著她的泡泡突然水波一樣地擾動起來,江曉媛覺得自己像是被一捧涼水包圍了,耳畔充斥著雜亂無章的絮語,彷彿有一千個人同時在她耳邊念緊箍咒。她一動也不能動,大腦突然一陣尖銳的刺痛,像有一根錐子從她的太陽穴直接穿了過去,一份陌生的記憶潮水般事無鉅細地湧入她的大腦。

  江曉媛看見一個少年運動員,是個打乒乓球的。

  當他微微含胸,手裡拿著球拍的時候,就像是握著整個世界的手,小球在球桌上東奔西跑的身影簡直是開了凌波微步,江曉媛遲鈍的目光一分鐘要跟丟七八次,那少年卻似乎能和球心意相通,每一個角度、每一個力度,甚至落點……他全都把握的那麼精確。

  一場練習結束,揮汗如雨的少年拎起自己的運動衫擦了擦汗,回頭對江曉媛露出一個陽光燦爛的笑容,鮮活得濃墨重彩。

  江曉媛忽然若有所感,她抬起頭來,極目遠眺,在少年身後的世界盡頭,燈塔助理那雙無悲無喜的眼睛好像在與她遙遙對視。

  江曉媛想問一句:「這孩子是你嗎?」

  可她說不出也動不了,只能睜著眼睛看。

  看著看著,江曉媛發現,這個乒乓球少年居然是國家隊的。小球運動從來是國人強項,競爭有多激烈可想而知,這小孩刨除天賦以外,從小到大吃過多少苦,是江曉媛這種鮮少在中午之前起床的人無法想像的。

  不知道是不是燈塔助理將這些記憶直接打入她大腦的緣故,江曉媛的感受格外的身臨其境,一個靠請老師吃飯才能通過中學體能測試的人,居然能感受到那種職業運動員的單純的夢想。

  她的血還沒來得及跟著沸騰起來,就隨著少年遭遇了一場意外。

  半大孩子畢竟少了點穩重,一天,他半夜和隊友溜出去找宵夜吃的時候,在一條少有人煙的窄巷裡遭遇了是一個持刀入室搶劫犯,剛捅過人的刀刃上血跡還沒幹。

  刀捅進少年身體的時候,江曉媛嚇得忘了尖叫,腦子裡一片空白,就像她開車撞樹的那一刻一樣,接著,她和那少年運動員一起感覺到了熟悉的時空震盪。

  原來他和她一樣,來過這座時空交疊的燈塔裡,聽過同一套說辭,做過同一個生或者死的選擇,最後簽了同一份不平等條約,前往另一個平行空間避難,等待所謂的「通道」建成。

  時空轉換,把江曉媛從一個揮金如土的富家女,變成了一個窮困潦倒的打工妹,也把那少年從一個前途似錦的職業運動員,變成了一個坐在輪椅上的殘疾人。

  江曉媛越看越覺得渾身發冷,她發現了這場時空轉換是怎樣挑選受害人的——他們年齡性別與身份各不相同,但都對原本時空的生活無法割捨。

  職業運動員就像蒼鷹折翼,沒有了腿,他人生只有同夢想一起支離破碎,活不長的。

  江曉媛恰恰相反,她像個名貴的家養寵物,天生帶著純種的基因缺陷也就算了,從小就是衣來張手飯來張口,根本不具備「野外生存」的能力。

  要是不能回到原來的時空,可能也就是死路一條——這一點上,他們倆是一樣的。

  少年被迫簽訂合約,來到平行時空的時候明顯是懷疑明光的,一開始,他不回覆來自明光的任何信息,拖著殘疾的身體在無比的痛苦和無盡的懷疑中熬過了五十天。從第五十一天開始,每一天,他都會收到一條來自明光信息:「通道已經準備完畢,是否啟程?」

  一開始是短信,如果他關了手機,信息就會發到他的電腦、電視……甚至家門口的廣告牌上,像一道追命的詛咒,無時無刻不出現在他周圍,只要他心裡有一點鬆懈,一點脆弱,立刻就會趁虛而入,誘使他選擇那個致命的「是」。

  這個拉鋸的過程整整過了三個月,期間,少年無數次地試圖用殘疾的身體創造奇蹟,但一次又一次地以失敗告終後,終於有一天,現實耗光了他的堅持,他帶著僥倖向明光投降了。

  後面就沒什麼懸念了,僥倖的期冀永遠不會被滿足。

  少年被兩個相斥的平行時空碾碎,燈塔主人如願以償地取代了他在原本時空中的身份,成了那名被歹徒刺傷的少年運動員,被送往醫院搶救後,幸運地「活」了下來,取代了他的人生。

  至於那少年本人……他很幸運,腦電波即將消散的時候,燈塔裡一個機器人正好出了故障,讓他鑽了空子,苟延殘喘地寄居在了那機器人身上,成了一個時而像人,時而不像人的燈塔助理。

  江曉媛突然明白,為什麼她第一次進入燈塔時,燈塔助理不由分說就要把她送回那可怕的車禍現場中,回去,她還有一線希望不死,不回去,她一定會生不如死。

  記憶逐漸淡出,江曉媛看見明光向她撲過來,驚世駭俗的容顏也因為猙獰而扭曲了,他被罩在她身上的保護膜反彈了出去。

  江曉媛發現自己有恃無恐後,連忙抬起頭去看燈塔助理,發現他已經垂下了頭,裸/露的傳感器上那些不知道幹什麼用的燈都滅了。

  江曉媛嚇了一跳,心想:「他不會死了吧?」

  正在焦急時,她忽然聽見耳邊有人說:「別看了,我在這。」

  正是燈塔助理那種平平淡淡、帶著點機械感的聲音。

  江曉媛四下尋找,沒看見人,感覺那聲音縈繞在側,彷彿無處不在。

  「是我作弊把你引渡到這裡的,」燈塔助理說,「趁你還沒和那個時空互相接受,否則即使是明光也做不到了。」

  江曉媛:「他……那個明光,知道你不是機器人嗎?」

  「他?那麼傲慢,怎麼會留心一個不起眼的機器人?他不斷利用時空震盪尋找像我們一樣的犧牲品,」燈塔助理說,「老是這一招,屢試不爽,偷了無數個人的身份,上一個身份自然死亡後,他就回到燈塔,找下一個犧牲品,男女老少不忌,這回終於到頭了。」

  江曉媛:「到頭了是什麼意思?明光到底是什麼東西?」

  「你可以把他理解成一種病毒,像電腦木馬那種,」燈塔助理淡淡地說,「你已經不會再上當,他佈置到現在,根本沒時間去尋找下一個犧牲品,他多次鑽時空法則的空子,現在就等著被法則清理吧。」

  江曉媛從他的聲音裡聽出了難得的愉快,可她卻沒辦法跟著高興:「那你呢?那我呢?」

  燈塔助理沉默了一會,回答她:「你會在新的時空裡好好地生活下去。」

  江曉媛:「我原來的時空呢?卡在我被車撞的一瞬間不動了嗎?」

  燈塔助理笑了起來:「我給你解釋過的,當你站在一個十字路口上,每一個方向都是一個平行空間,你撞車的一瞬間就像一個十字路口,下一秒會有無數個平行空間以此為起點分道揚鑣,有些空間裡的你死了,有些空間裡的你被救活了,整個世界除了你以外全都會有條不紊地沿著不同空間的時間線繼續走下去——只有你終結在這裡。」

  「一個人的一生,就是一條獨一無二的時間軌跡,」他說,「你的軌跡來到了這裡,從此和那邊沒有一點關係了。」

  江曉媛莫名其妙地覺得自己的偷渡有點悲壯。

  燈塔助理:「別哭了。」

  她這才發現,自己居然已經淚流滿面。

  「我來送你離開,」燈塔助理說,「我還要把我的記憶和夢想一起送給你,你以後要連著我的份一起活著。」

  江曉媛忍了一會忍不住,乾脆放任自己哽咽起來:「我怎麼可能完成你的夢想,我八百米要跑七分多的,還不如你那個沒有腿的呢!」

  燈塔助理:「我知道,我沒有讓你完成我的夢想,你有你自己的,我只是把能抵達那裡的腿送給你……明光選擇了我們,是因為他覺得我們都很脆弱,必須有所依仗才能活下去,其實不是的,再脆弱的人也有強的一面,對不對?」

  江曉媛哭著想:「別做夢了,我就沒有。」

  她只會花錢敗家,混日子才是她的常態,即便有了飛毛腿,她能走哪條路呢?她既沒有夢想,也不知道自己能強在什麼地方。

  可是還不等她提出異議,燈塔助理就率先開口說:「時間到了,我們走。」

  江曉媛:「等……」

  她眼前一片光影飛轉,再也聽不見那個機械冰冷的男聲的隻言片語,只是有種陌生的感情湧入她心裡,並不是十分激烈,但堅韌而綿長。

  江曉媛一瞬間有種錯覺,好像她真的即將無堅不摧,能抵達任何一個彼岸。

  她清楚這種感情不屬於她,是另一個比她強很多的人的,可她還是不由自主地被感染,半推半就地下了個擲地有聲的決定——

  江曉媛想:「我會在這個世界好好活的。」

  即使再也回不去了。

  下一刻,江曉媛感覺自己正被人輕輕地推著,她睜開眼睛,瞳孔被光猝不及防地晃了一下,立刻流下了生理性的眼淚。

  淚眼朦朧裡,她看見一圈人圍著她,一個有點眼熟的人蹲在她面前,小心翼翼地扶起她:「我說你沒事吧?剛離開醫院又要進去?你是低血糖還是怎麼回事?」

  祁連?

  江曉媛還沒從燈塔助理生命的最終餘韻裡回過神來,迷迷糊糊地想:「怎麼每次倒霉都碰上他,什麼孽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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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5-1 00:03:51 |只看該作者
第 11 章

  二十分鐘之後,江曉媛低眉臊臉地跟著祁連進了路邊的快餐店,在經歷了燈塔助理短暫而波瀾起伏的一生一死後,回歸了她沒錢吃飯的現實。

  最缺德的是店裡還在放一首老歌,嗷嗷地唱著「我才發現夢想與現實間的差別」,好像一把黏糊糊的惡意劈頭蓋臉而來。

  「也不知道你愛吃什麼,隨便買了點。」祁連把食物托盤往她面前推了推,「別客氣。」

  江曉媛半死不活地衝他笑了一下,心塞地想:「什麼都不愛吃。」

  坐在冰冷的塑料椅子上,面對油膩膩的快餐,她不合時宜地想起一篇自己轉載過的美食博客。

  「法國餐廳非油即膩,肉多菜難吃,除了甜品之外全都乏善可陳,美國餐廳根本就是東抄西借,骨子裡就不上檔次,俄國餐廳是窮鬼和大肚漢最愛,適合饑荒年間辦大食堂,德國與英國人做的東西壓根不是給哺乳動物吃的,日本人只配喝點醬油,韓國就更不用說了,用韓國人那個方法把肉醃完,就算肉爛得長蛆也嘗不出餿味來,實在是用心險惡,東南亞人民多奇志,在這片神奇的土地上,他們對洗滌靈味有種特殊的情愫。」

  江曉媛文筆不行,只能拾人牙慧,感覺寫這篇文章的噴子字字句句都說到了她那高貴冷豔的心坎裡,還大加讚賞過。

  而今,江曉媛在精神上依然高貴冷豔,用力地蔑視著眼前的漢堡和薯條,同時,她也痛心疾首地發現,自己飢餓的*竟背叛了她一貫的格調,大量的唾液山洪暴發一樣企圖殺出一條血路,溶解那些可恥的澱粉質。

  江曉媛掙紮著想保留最後一點尊嚴,氣如游絲地問:「多少錢?我來付。」

  祁連:「八十。」

  江曉媛:「……」

  媽的,錢不夠。

  這種一口咬下去感覺像啃了滿嘴有毒物質的垃圾食品憑什麼賣這麼貴?

  江曉媛僵硬地坐在那裡,使了吃奶的力氣,終於沒能把「那咱倆AA吧」這句話說出口。

  祁連早知道她沒錢,好整以暇地笑了一下:「請美女吃頓飯是求之不得的事,哪有讓美女掏錢的?」

  江曉媛不想聽他扯淡,她摸出那救了她一命的遙控器手機,頂著喪心病狂的食物香,給祁連發了一條短信:「借據:江曉媛借祁連一百三十元整,一週之內還清。」

  那麼接下來她可怎麼辦呢?

  江曉媛一邊吃一邊發愁,一個人無論追求什麼高大上的終極目標,首要任務是得活著,對於她來說,現在連基本的溫飽都是問題。

  毫無疑問,她得去找份工作養活自己,那麼問題來了——她能幹點什麼?

  她連挖掘機也不會開。

  這個世界的江曉媛沒有一份像樣的學歷。

  「學歷」,對於偉人來說,一點用都沒有,是金子總會發光,有沒有那張證書,他們都遲早會獲得殊途同歸的成就,可是對於庸人來說,它的存在就不可或缺,因為除此以外,他們這輩子再不會有什麼別的建樹了。

  江曉媛,毫無疑問是個庸人。

  哪怕她是個菸灰缸裡走出來的海歸大學生,有了這份教育部認證的學歷,她就可以進寫字樓當小白領——小白領每天只要形象良好,會打印會複印,來了客人會倒水,能用簡單的辦公室軟件就可以勝任,菸灰缸系畢業的能幹,炒鍋案板系畢業的也能幹。

  可是沒有那張畢業證書的人不行。

  即便江曉媛有自信在平行空間拍出一個一模一樣的先鋒菸灰缸。

  工作問題以外,還有個迫在眉睫要解決的——她今天晚上住哪?下頓飯錢從哪出?

  江曉媛硬著頭皮,想向祁連開口借幾百塊錢,可幾次三番醞釀感情,來回打了無數遍腹稿,她也沒能將這請求說出口。

  她實在不擅長借錢。

  那麼……難道要去醫院找章甜,催她還錢?

  江曉媛想像了一下那情景,欲哭無淚地發現自己也不擅長要賬。

  真是窮途末路。

  祁連與她萍水相逢,先是在醫院借了錢給她,又請她吃了一頓簡餐,沒讓她餓死在大街上,半個老鄉當得可謂仁至義盡,簡直是時代的活雷鋒,再獻慇勤就不正常了,他不便獻,哪怕獻了,江曉媛也不敢接。

  她到最後也沒憋出一個字的請求幫助,吃完以後打腫臉充胖子地和祁連告了別,背負著她一個禮拜內必定還錢的承諾,漫無目的地四處亂逛,以期能找個可以收留她的地方。

  人倒霉了,喝涼水也要塞牙的,江曉媛走著走著,突然被人撞了一下,整個人被大力拉扯到一邊,她本能地紮起兩條細瘦伶仃的胳膊,背在肩上的包就這麼讓人順理成章地拽跑了。

  那小偷一擊得手,回頭看了她一眼,腳踩一雙風火輪似的行如疾風,轉眼就不見了蹤影。

  江曉媛拔腿去追:「混蛋,還給我!」

  小偷是不可能被一個八百米跑了七分鐘的人追上的,此時夜色已經深了,街上行人稀疏,個個行色匆匆,聽見她的喊叫,連個停下來看一眼的都沒有,更別說幫她了。

  江曉媛跟著跑了一條街,實在跑不動了,她嗓子眼冒煙,一手扶住路邊的電線杆子,想就此蹲下來大哭一場。

  可是她轉念一想,蹲在路邊哭這動作實在太不好看了,像一條喪家之犬,她幹不出來,於是只好貓著腰,用嘔吐的姿勢勉勉強強地站著,用盡全力平復呼吸……同時不讓自己哭出來。

  這形象當然也沒好看到哪去,但她好歹是站著的。

  江曉媛總覺得,只有站著,才能有對世界凶狠的氣勢。

  她很想問一問燈塔助理,他不是說把夢想留給了她麼,難道留下的就是這麼一個噩夢?

  江曉媛在那站了不知多久,忽然,一陣腳步聲傳來。

  她抬頭一看,驚愕地發現,那個搶了她包的賊居然又回來了!

  隔著三步遠,賊把布包往她身上一扔,嫌棄地上下打量了她一番。

  賊說:「你也太窮了吧?」

  江曉媛:「……」

  賊用一種「算了,不跟你一般見識」的表情衝她擺了擺手:「還是還給你吧,破包不值兩塊錢,我拿著嫌沉。」

  江曉媛不知道自己是應該說「謝謝你」,還是應該上前給他一耳光。

  賊又問:「我說你不會連住的地方也沒有吧?」

  江曉媛:「關你屁事?」

  賊「嘖」了一聲,雙手捋了捋自己的褲縫,伸手一指:「前面走三百米,有一家網吧,他們家招網管呢,晚上可以在網吧裡待著,你可以去看看。」

  深夜大街上,搶包賊可憐她窮,跑來給她介紹工作?

  江曉媛不知道這算不算傳奇經歷,她回嘴反問:「那你怎麼不去?」

  「我才不幹,來錢太慢,」賊坦誠地一攤手,繼而誠懇地勸解說,「像你就沒辦法了,跑得比瘸子還慢,幹不了我們這差事,只能湊合著幹點沒技術含量的。」

  說完,他搖頭晃腦地看了江曉媛一眼,感覺自己算是積了陰德,於是心滿意足地來無影去無蹤了。

  江曉媛原地考慮了一下自己要不要報警,三秒鐘之後決定還是先解決生存危機。

  她沿途前往了搶包賊介紹的網吧,老闆一邊吃方便麵一邊對她進行了一次簡單的面試,檢查了她身份證的真偽,然後讓她抵押了證件,給了她一份可以借宿的工作,待遇是每月六百,管飯,每餐不超過五塊錢,在江曉媛的軟磨硬泡下,老闆同意讓她工資周結。

  這樣,她就可以在週末湊齊欠祁連的一百三十塊錢了。

  三十分鐘之後,老闆教會了她登記身份證件以及收錢的流程,丟給她一本電話號碼:「停電了打這個電話,設備壞了讓客人換一台電腦,然後明天打這個電話,記住了嗎?」

  頓了頓,老闆又說:「沒事的時候你可以玩電腦,玩的時候注意點,別上不乾不淨的網站給我弄一堆病毒,來人了就按著桌上的計價標準收錢,不要隨便給人打折,櫃檯上有監視器。」

  說完,他晃了晃江曉媛抵押給他的身份證,一口氣把泡麵湯喝光,將江曉媛丟在櫃檯,上樓睡覺去了。

  江曉媛默默地聽了,知道老闆不是囑咐她不要善待客人,是警告她手腳乾淨點。

  她對著櫃檯上那台老掉牙的台式機,以及桌面上穿著暴露的美女圖片發了會呆,意識到自己的生存危機暫時得以緩解,又有力氣傷春悲秋了。

  江曉媛以前上網不多,尤其唸書的時候,不知從哪聽來的謠言說室內wifi會有輻射,她乾脆連網絡都沒裝,反正她有的是消遣的地方。

  而現在,她周圍不但充斥著不明輻射,還充斥著烏煙瘴氣的煙味、食物殘渣味、人味……以及一屋子「殺殺殺」的不明生物。

  她卻連抱怨的力氣都沒有了。

  江曉媛木呆呆地思考了一會自己未來的人生方向,毫無頭緒,只好茫然地玩起了掃雷,消磨起漫長的、窮困的時光。

  她開局不利,第一下就點到了雷,炸了滿屏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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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2 章

  江曉媛:「還少一張身份證。」

  幾個鄉非青年把跟在後面的小男孩往她面前一推:「沒帶,讓他報個號算了。」

  江曉媛掀了掀眼皮,見那小崽子身材瘦小,肩膀只有兩個巴掌寬,下巴比姑娘還光滑,明顯就是個沒發育的未成年。

  江曉媛伸手把旁邊 「未成年人禁止入內」的牌子拉過來,沾了一手灰。

  熊孩子還給她嬉皮笑臉:「姐姐,你別看我長得嫩,其實家裡娃都打醬油了呢。」

  江曉媛沒精打采地冷笑一聲:「我看你會不會打醬油都兩說——還沒上初中呢吧?不好好讀書,到這裡鬼混,長大了看你幹什麼去。」

  她以自己為前車之鑑,一字一句都是肺腑之言,不料那熊孩子飛快地接了一句:「當網管啊!」

  江曉媛:「……」

  這真是無法反駁的會心一擊。

  老闆從樓上下來瞥見,沖江曉媛揮揮手,示意她收錢閉嘴,少管閒事。

  這家網吧經營得非常不正規,裡面要多烏煙瘴氣有多烏煙瘴氣,老闆只管賺錢和玩電腦,什麼牛鬼蛇神都往裡放。

  老闆溜躂到收款台,把抽屜裡的錢拿出來,看了江曉媛一眼,當著她的面,仔細核對了一遍賬目,見她果然沒有偷奸耍滑,挺滿意,痛快地抽出一百五十塊錢,支付了她這一個禮拜的工資。

  老闆叼著煙,哼哼唧唧地說:「你什麼要是不想來了,提前跟我說一聲,我把你身份證給你。」

  江曉媛收好錢,不客氣地對他攤開手:「現在就還給我。」

  這真是她人生中最灰暗的一個禮拜。

  曾經,江曉媛以為她爸把她送到一個人人說鳥語的鬼地方,去跟洋鬼子學燒陶罐是她的人生低谷,認為每天要去辦公室報導打卡是對她個人自由的極大侵害,覺得馮瑞雪撬她牆敲的背叛是她做人最大的失敗。

  後來,她覺得可怕的車禍,可怕的燈塔,可怕的章大姐家才是這個世界上最黑暗的地方。

  直到她在這家黑網吧住了一週。

  搶包賊介紹的工作就是不靠譜。

  老闆所謂的「包住」,就是在廁所旁邊的儲物小黑屋裡給了她一張簡易的床鋪,同居室友是幾台歪脖子壞電腦,四仰八叉的顯示器們每天都用黑洞洞的四方大臉凝視著她的起居。

  小黑屋的牆簡直是泡沫做的,不隔音,她值班的時候灌一耳朵「殺殺殺」,然後還要在「殺殺殺」中入睡,一天二十四小時浸泡在硝煙瀰漫中,對和平的渴望簡直上升到了人生理想的高度。

  想做點個人清潔,江曉媛只能懇求老闆讓她去二樓的洗澡間。

  洗澡間的門鎖是壞的,她每次進去都要找根繩,小心翼翼地把門拴好,並洗一個十分驚心動魄的戰鬥澡——假如她耗時超過十分鐘,憤怒的老闆就會直接關水閘。

  換洗衣服是她從隔壁三無小超市裡扒拉出來的,買的時候根本沒敢睜眼看,反正這一身從裡到外的衣服,包括一套牙具與一條毛巾,總共要價二十三。江曉媛有生以來第一次和人砍了價,她把章甜在醫院裡試圖砍價的那一套說辭照抄過來,並成功地讓老闆免了她三塊錢零頭。

  這樣水深火熱的日子裡,江曉媛平均每分鐘三次想辭職,最後奇蹟般地全都忍下來了——因為她把自己所有不能忍的事情按照程度深淺排了個序,「欠錢不還」戰勝了所有競爭者榮獲第一,江曉媛為了實現她一週之內還錢的承諾,必須要拿到這一百五的工資。

  離開網吧,江曉媛站在路邊,貪婪地吸了幾口汽車尾氣,感覺自己算是活過來了,她給祁連打了個電話,要了個地址,弄清大體位置後,本想坐公交車前往,後來心裡一算計,感覺為這三五公里花兩塊錢不值得,於是環保綠色無污染地走了過去。

  前後不過七八天,江曉媛的金錢觀念已經從「以千為最小單位」變成了「角下面還有分,能省一分是一分」。

  祁連家住在一個老舊小區裡,一室一廳,不知他是買的還是租的。

  江曉媛本來懷疑他是個職業流氓,到了她債主家裡一看,才發現滿不是那麼回事——祁連家沒有電視,客廳乾乾淨淨地放著幾個布藝小沙發,周圍是幾個頂到房頂的大書架,沒有江曉媛想像中的刀槍劍戟斧鉞鉤叉,充滿了文藝……甚至學究的氣息。

  牆角有個小小的工作台,豎著檯燈、筆筒、一打凌亂的稿紙,還有一台舊電腦。

  江曉媛十分驚訝,心想:「也許是我那天太緊張了,人家真是個文化工作者呢。」

  這念頭剛一閃過,就見祁連往她對面一坐,隨手鬆了鬆領口,將袖子一挽,露出小臂上支楞八叉凶獸刺青,他的眼鏡丟在了電腦旁邊,微微眯起了眼睛,眼皮像是刀刻的,眼尾鋒利狹長,看起來十分冷漠,他額前的頭髮垂到了鼻樑上,整個人斜靠在沙發上,漫不經心地點起了一根菸。

  祁連:「怎麼,有事找我?」

  江曉媛:「……」

  這回真不是緊張造成的錯覺,他就是像個大流氓。

  「我是來還錢的。」江曉媛數出一百三十元整,放在茶几上,「上禮拜謝謝你。」

  祁連愣了一下,含含糊糊地笑了一聲:「你可真是……」

  真是什麼,祁連沒說出來,頓了一下,他微微坐正了些,看著江曉媛的眼睛問:「你是一點也不記得我了嗎?」

  江曉媛差點讓他一句話嚇出心臟病來。

  她現在第一怕別人問她要錢,第二怕別人問她記得什麼——她中途加塞,做賊心虛。

  祁連的目光從一片煙霧後射過來,江曉媛幾乎有種「他不會發現了吧」的錯覺,越發慌亂起來。

  江曉媛胸口一緊,心想:「不會那麼巧,我不會那麼倒霉就遇上熟人吧?被被被他發現了會怎麼樣?他會不會以為是我把原主人害死的?」

  江曉媛越想越心虛,越想越害怕,到最後幾乎已經替祁連考慮到他要如何把自己毀屍滅跡了。

  結果祁連彈了彈菸灰,淡定地說:「也是,你那時候可能太小了。」

  江曉媛呆呆地坐在沙發上,半天還沒緩過神來。

  祁連:「這禮拜去幹什麼了?」

  「網……網吧,」江曉媛磕絆了一下,意識到危機暫時過去了,連忙飛快地眨了一下眼,把舌頭順過來,「網管。」

  祁連一皺眉:「怎麼去那麼亂的地方?」

  江曉媛:「已經辭了,一會去重新找個工作。」

  祁連聽完,沉默了一會,然後他掐了煙,站起來:「找工作是吧?跟我走吧。」

  江曉媛愣了愣:「可我什麼也不會……」

  「不會慢慢學,」祁連一邊換鞋一邊回答,忽然,他動作一頓,挑眉看了江曉媛一眼,「對了,你怎麼一點也不好奇我什麼時候、在哪見過你?」

  江曉媛又僵住了。

  祁連和她大眼瞪小眼了片刻,忽然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他的「第二隻靴子」始終沒落下來,隨即就若無其事地轉移了話題。

  「走著過去吧,」他說,「不遠。」

  江曉媛忐忑極了,萬萬不願意再靠近這個人,連忙小心翼翼地說:「不用了,其實我來的路上看見一家飯店正在招服務員,已經個人家說好了……」

  祁連截口打斷她:「飯店端盤子有什麼好幹的,油乎乎的沒幾個錢,我帶你去個乾淨衛生的地方,管吃管住,客人基本都是女的,工作環境安全。」

  江曉媛:「我……」

  祁連回過頭來:「去不去?」

  江曉媛:「……去。」

  「乾淨衛生」「管吃管住」「環境安全」這三個詞,無一例外都戳中了她的死穴,是遠離祁連這個人,苦哈哈地到小飯館端盤子,還是鋌而走險地搏一把?

  江曉媛只猶豫了一秒鐘,就沒出息地選擇了後者。

  江曉媛默默打了幾遍腹稿,才謹慎地問:「你是在哪見過我的?」

  「小時候,」祁連頭也不回地說,「我媽娘家是你們那的人,我小舅結婚,她帶我回娘家,在那見過你一次,那會你還拖著鼻涕四處跑呢,女大十八變,剛開始在醫院我都沒認出來,回去以後想了半天,想起好像是有個你這麼大的小女孩叫小媛。」

  江曉媛總覺得他這話裡有什麼地方不對勁,但一時想不通,於是問:「你怎麼知道是我呢?」

  祁連:「我打了個電話找人問了問,大家出門在外都有聯繫……除了你,你一離家就找不著人影了,家裡人都急了,我一打電話才知道,現在有好幾個人都在找你。」

  江曉媛忽然落寞下來,默默地想:「你們找的人已經死了。」

  她一點也不想和這個時空中「江曉媛」的過去有任何聯繫。

  「記得往家打個電話,等過兩天有空了,我再帶你去見見老家的人,」祁連說,「嗯,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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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5-1 00:04:12 |只看該作者
第 13 章

  江曉媛心不在焉地抬頭一看——面前是一家裝修豪華的美容美發會所。

  這種地方與江曉媛十分有淵源,她以前給人送錢送得和孝子賢孫一樣:每隔四天就要去做一次頭髮營養,每兩次頭髮營養後加一次頭皮護理。

  為了理清這繁忙的日程,江曉媛在她常去的店裡都有專人負責,會提前一天發微信提醒。

  搭上無數時間與精力,她那腦袋毛也沒好到哪去,大約就是花錢買個心理作用。

  由於人傻錢多,江曉媛每次駕到,店長都會專門騰出時間來伺候她,逢年過節、變天降溫,店裡必然會給她發微信表達問候——過年的時候就發「慶祝我們的緣分又長大一歲了」,母親節的時候發「要替我感謝你媽媽,把親愛的你帶到這個世界上」,連世界艾滋病日都不消停,要給她發一條「我們彼此陪伴的健康人生是最幸福的」……不知是何居心。

  反正以後再也不會有人這樣討好她了。

  祁連招呼她走進去,伸手敲了敲前台:「方舟呢?」

  前台接待的姑娘見他態度熟稔,沒說什麼,轉身去叫人了。

  「他們這兩天招人,店長是我小學同學,」祁連說,「你放心吧,這地方消費也不便宜,來的大部分都是有錢有閒的女客,沒有那麼多亂七八糟的事。」

  江曉媛作為「前任顧客」,聞言木然地活動了一下眼珠。

  她的身份跳樓似的從「老佛爺」降級到了「洗頭妹」,結結實實地體會了一把什麼叫做「物是人非」。

  江曉媛還沒調整好心理狀態,一個穿瘦腿鉛筆褲的小個子男人就從裡面走了出來。

  此人胸前別著兩塊牌子,一塊寫著「店長」,一塊寫著「技術總監」,一人分飾兩角,顯得很是能者多勞。他頭上戴了一頂禮帽,露出一點燙過的深棕色髮梢,鼻樑上架著一副無鏡片的眼鏡框,睫毛被睫毛膏塗得彷彿兩叢將要刺破人間的荊棘,桀驁不馴地裡出外進。

  此人一亮相,就露出了職業化的微笑,盯著祁連那不事雕琢的頭,諂媚地問:「帥哥,燙一燙做個造型嗎?我們有個剛從日本學習回來的團隊,保證給你打造最炫最合適的造型……」

  「他以前陳大龍,」祁連沒理他,指著來人對江曉媛介紹說,「這傻逼初中的時候腦子裡漏了個洞,被人騙得學也不上了,天天跟著人家崇拜一個坐蓮花座的『耶穌大士』,還狗長犄角地給自己起了個英文名叫『諾亞』,中文名陳方舟。」

  江曉媛:「……」

  「哦,」祁連又不慌不忙地補了一刀,「他吹什麼你都別信,英文二十六個字母,他就能認出『諾亞』那四個——還得按順序排。」

  陳方舟滿臉和煦的笑容一變,迅雷不及掩耳地暴起,一把揪住祁連的領子,撲將上來,打算同他搏鬥一番,可惜那陳老闆先天不足,個頭比江曉媛還矮小半頭,搏鬥過程多有不便,連竄帶蹦的好像一隻野心勃勃的跳蚤,意圖給大型犬來個一劍封喉。

  江曉媛往後退了幾步,感覺到了「家鄉」人民的民風彪悍。

  這場不平等的戰鬥以祁連拎著陳方舟的後脖頸子,將他扔到一邊畫上了句號。祁連揉了揉發皺的衣領:「不同物種授受不親。」

  剛消停下來的陳方舟又想跟他再撕咬三百回合。

  祁連恰到好處地把江曉媛往前一推,擋在自己面前,正色說:「我有正事——這是老家的一個妹妹,記得嗎?」

  陳方舟這才看清了快退到門外的江曉媛,他臉色一變,臉上猙獰一緩,磕磕絆絆地展示了一個慈祥的笑容:「哦,記得……」

  「你記得個屁,」祁連打斷他,「你跟著邪教組織跑了那年,她還沒換牙呢。」

  陳方舟:「……」

  「她剛過來,什麼都不懂,就想在你這學點技術,」祁連調戲了陳老闆幾次,終於說了一句正經話,「你多照顧一下,別讓別人欺負她,有什麼不對的地方,該說就說,出門在外大家都是親人——不往心裡去,是吧?」

  後面半句他是對江曉媛說的,江曉媛下意識地點了點頭,回過味來一想才發現不對,這兩句話聽著,好像家長送小孩去上學時跟老師說的。

  她和祁連有那麼熟嗎?

  他們不過就是碰巧見過兩次面,萍水相逢,哪怕有些八竿子打不著的淵源,也都是當事人都不記得的久遠時代了,祁連憑什麼要幫她呢?

  陳方舟爽快地一口答應下來,笑眯眯地對江曉媛說:「妹妹別害怕,我現在已經徹底改邪歸正,跟組織脫離關係了,我連耶穌大士的蓮花座像都給燒了,挫骨揚灰,你要不相信,那灰我還留著呢。」

  江曉媛無言以對,只好惆悵地看著他,感覺陳老闆有點腦殘,而被這種店騙著花過十幾萬的自己好像更腦殘。

  祁連:「她現在沒地方住,你給想想辦法,交給你了。」

  陳方舟痛快地點了頭,祁連就雙手插在褲兜裡往外走去,滿腹疑問的江曉媛剛要開口叫住他,他就忽然在門口回過頭來,目光正對上欲言又止的江曉媛。

  「江河奔海的時候,是不可能無視其他支流上游的泥沙的。」祁連前不著村後不著店地說了這麼一句話,「人的過去就跟出身一樣,都是既定的,沒法選擇,只能接受,你說對吧?」

  江曉媛的瞳孔劇烈地收縮了一下——他知道!關於平行時空,關於燈塔,他肯定是知道!

  對了,在醫院第一次見到祁連的時候,他就莫名其妙地問了一句「這手機是你的嗎」,如果只是感慨她的手機破舊,正常人的說法難道不是「你還用這樣的手機」嗎?

  江曉媛惶急地上前一步,正要問個清楚,卻見祁連豎起一根手指放在嘴邊,做了個「噓」的手勢。

  他背對著夕陽,擺了擺手,似是而非地笑了一下:「眼看天也快冷了,這週末住得近的同鄉們會有個小聚會,大家辛苦大半年了,一起吃個火鍋,別忘了一起來,也順便給家裡報個平安。」

  說完,他不等江曉媛反應就走了。

  江曉媛在原地愣了一會,她本來特別擔心別人發現她的秘密,可當她真的確定祁連已經知道了的時候,惶恐過後,她居然感覺心寬了一點,她不是能藏得住事的人,祁連的存在讓她有種自己不那麼孤獨的錯覺。

  江曉媛深吸了幾口氣,在經歷了可怕的「網吧生存」後,她輕而易舉地就接受了自己的洗頭妹身份,並且不用陳方舟招呼,就自行拿起掃帚,像一棵植物一樣安安靜靜地站了一天,見哪個客人腳下的頭髮碎屑多了,就上去幫忙掃一掃。

  反正不管怎麼說,她先有一份安身立命的工作了。

  江曉媛抹去被揮發的染燙藥水嗆出來的眼淚,驚喜地發現店裡居然還有飲料機和爆米花機,有對比才有真相,跟那黑作坊一樣的破網吧比,這裡的環境簡直像個天堂了。

  「不走後門還進不來。」江曉媛苦中作樂地想。

  她發現自己已經徹底接受了無法再回去的現實,後悔藥也吃不下去,只好既來之則安之,到哪個廟念哪裡的經,並且儘量不去回想自己那一枕黃粱夢一樣的舊生活。

  江曉媛其實不太相信自己能堅持到現在,能在這個時空活下去,她始終認為這是燈塔助理的力量和勇氣在發揮作用,一想到自己好歹還有那樣一根「金手指」加持,她就會多一點信心。

  那可是靠小球運動打進國家隊的人,不是開玩笑的。

  就這樣,江曉媛在美發會所落下腳來,陳方舟果然很講義氣,會所每週一下午歇業一天,陳店長就利用短暫的假期,親自指導起江曉媛該怎樣洗頭。

  「你上來不能一聲不吭,直接就拿水沖,」陳方舟說,「你得問客人水溫怎麼樣,開頭兩句話你必須要記得說,一個是『您覺得水溫怎麼樣』,還有一個是『您喜歡手勁大一點還是小一點』,記住了嗎?」

  江曉媛點了個頭。

  陳方舟就指著洗頭台上當*模特的另一個洗髮小妹說:「你來跟她說一遍。」

  江曉媛:「……」

  模特當場就笑場了,江曉媛舉著沖水噴頭僵立原地,感覺這比小時候當眾抹著紅臉蛋朗誦詩歌還羞恥。

  「不要靦腆,」陳方舟指手畫腳地說,「要不要做生意?要不要賺錢?要,那就不能靦腆,你得『哦噴』一點……你明白哦噴是什麼意思吧?」

  江曉媛差點讓他噴一臉,只好蚊子一樣地低聲學了一句:「您覺得水溫怎……」

  「不對不對,」陳方舟撐著他酸棗一樣瘦長兩頭尖的身板,在旁邊上躥下跳,「感情,你不能說得這麼敷衍,你要記住,你是給活人服務的,不是幹殯相美容的,你得有激情,還要讓客人感覺到你這種激情。」

  江曉媛:「……」

  陳方舟:「小時候參加過故事主題班會嗎?就是長征故事、革命故事的那種——主持人那句話怎麼說的還記得吧?一般是『啊,祖國』對不對?就要把握住那種勁兒,我來給你演示一遍。」

  他說著,挺了挺胸,整個人往上拔高了兩公分,做出一副總統演講的姿態,抑揚頓挫地開了口:「啊,祖國!我給您洗頭髮!啊,祖國!您覺得水溫合不合適!啊,祖國!您喜歡我手勁大一點還是輕一點!」

  模特樂不可支,腦袋「光當」一下撞到了搪瓷洗頭池的池壁。

  「笑什麼笑,」陳店長在模特後腦勺上甩了一巴掌,又轉頭教育江曉媛,「我就是讓你體會這種感情/色彩,你要用愛祖國的熱情去熱愛顧客。」

  江曉媛只覺得自己以後再也不能好好地熱愛祖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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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5-1 00:04:23 |只看該作者
第 14 章

  當然,陳方舟並不是一個純粹的二百五,還是會點什麼的。

  他熱情洋溢地將雷人的開場白闡述完以後,就盡職盡責地教了江曉媛好幾個按摩手法,每一個手法對於江曉媛來說都是又熟悉又陌生,既似曾相識,又要從頭學起。

  「你學東西挺快的。」陳老闆說,「回去要記得把指甲剪乾淨,有的顧客頭皮敏感,被指甲劃了會長頭屑,門口有幾個塑料模特頭你看見了嗎,你每天沒事就用那個練,一個禮拜以後把手法練熟,再在店裡同事頭上練,把每個人的腦袋都洗過一遍,他們全票通過了才能正式接客……咳,我是說接待顧客。」

  江曉媛吃了一驚,沒想到一個洗頭小妹的上崗培訓居然這麼森嚴。

  陳方舟瞥了她一眼:「怎麼了,奇怪啊?別家確實不這樣,好多美髮店不重視洗頭髮,新來個小破孩沒人教一教就讓他們給客人洗——不過話說回來,那種小店十塊二十塊就能剪個頭,我們這等級最低的實習技師修一個髮梢都八十起價,憑什麼,總得有過人之處吧?」

  江曉媛:「哦,知道了。」

  她發現陳老闆正色下來的時候真有那麼點店長的意思,他眼角有一道不怎麼明顯的細紋,隨著他的動作而微微浮動,側臉顯得無比專注。

  「好好學吧小姑娘,」陳方舟說,「你看我,當年初中沒畢業,除了能忽悠,什麼都不會,十五六歲就開始幹這個,這麼多年沒改過行,現在也人模狗樣地混成店長了,我出國學習過,前一陣還買了房跟車,我成功不成功?」

  江曉媛或許別的見識有限,唯有成功人士見過不少,對陳方舟這就以「成功人士」自居,十分不以為然。

  陳方舟:「怎麼,不服啊?」

  他態度隨和,江曉媛也忍不住放鬆了些,隨口扯淡說:「陳總,你給別人當店長不算什麼,得打出自己的品牌才能拿得出手,再說了,買一套房算什麼?你好歹得在市區有個『大平層』,郊區得有個溫泉入戶的別墅,度假區還得有個產權觀景房,還得在國外搞個養馬的莊園,這才能勉強算是有點產業。」

  陳方舟一臉震驚地看著江曉媛:「我的姥姥,我有眼不識泰山啊,姑娘,你看起來這麼文靜,居然也這麼能吹!真是同道中人!」

  江曉媛一點也不想當他的同道中人,皮笑肉不笑地一呲牙:「陳老闆抬舉了。」

  「你來試試吧。」陳方舟讓出地方,擦了手,從兜裡摸出一個小冊子遞給江曉媛,「對了,這是本店員工手冊,我自己編的,你拿回家背熟,正式上崗前我要抽測。」

  江曉媛還以為這是什麼技術秘籍,翻開一看,震驚了。

  只見其中大部分內容為一問一答,正常的問題,比如——「等待時間過長,客人不滿意如何處理」,或者「客人對服務不滿意,怎樣化解矛盾」之類,只佔了很小一部分。

  剩下大部分是「客人要給你介紹對象怎麼辦」這種奇葩問題。

  江曉媛:「……介紹對象是什麼玩意?」

  陳方舟認真地說:「這個時常碰到的,咱們的顧客裡有好多中老年婦女,你懂的,唔,上回就有個客人要給我介紹,第二天帶來一個小姑娘,長得柴禾似的,一問三不知,就會看著你傻笑,後來才知道,是智力有點問題。」

  一個全新的世界在江曉媛面前徐徐打開,她好奇地問:「然後呢?」

  陳方舟衝她一抬下巴:「自己看手冊。」

  江曉媛低頭一看,只見小冊子上下一頁寫著:「告訴客人你在老家訂親了。」

  「她怎麼這樣?再怎麼說你也是個店長,也是那個什麼……」江曉媛打了個磕絆,險些咬了舌頭,言不由衷地說,「那個有房有車的成功人士呢。」

  「逗你玩的,」陳方舟笑了一下,「房貸三十年,車是電驢子——再說了,雖說時代講究人人平等,未來誰也不見得比誰窮,但你現在是給人家服務的,在別人心裡總歸低人一等,這個事你心裡得有數,不要自取其辱。幹咱們這行啊,嘿嘿,去銀行貸款都批不下折扣。」

  江曉媛的心情忽然沉寂下來。

  陳方舟:「做什麼?別弔喪一樣……人家既然付錢給你,就有權利看不起你,你要尊嚴,要錢不要?」

  江曉媛脫口說:「也沒什麼了不起的。」

  「好!有志氣,」陳方舟說,「我就喜歡你這種腦子有坑跟錢有仇的好孩子!來,向後轉,把她這腦袋洗乾淨,看這泡沫都幹了。」

  洗頭台上的*模特為了表明她還是個活物,忍不住插了句嘴:「陳老總,你這麼說不對啊,世界上的人都需要錢,難道大家都不要臉?」

  陳方舟在她腦袋上削了一巴掌:「廢什麼話,人家隔壁寫字樓裡端著咖啡提著電腦走來走去的有尊嚴也有錢拿,讓你去做,你做得了嗎?不許動!躺好!」

  模特「嘶」了一聲,江曉媛第一次下手沒輕沒重,不小心拉掉了她兩根頭髮。

  「端著咖啡提著電腦走來走去的人在跟你學洗頭呢。」江曉媛心裡悶悶地想。

  人與人之間的差別有多大呢?

  江曉媛曾經認為人與人之間的差別很大,好比她和馮瑞雪,馮瑞雪一天到晚兢兢業業、摳摳索索,十幾年賺不來她一輛不想開隨時不要的車。

  現在她發現人和人之間的差距原來這麼小,她和那些洗頭妹之間只差一層皮。

  剝掉這層薄薄的油皮,魚目與珠就傻傻分不清楚了。

  就這樣,江曉媛開始了她的上崗前培訓,以前別人給她做頭髮的時候,總是嫌服務人員洗髮洗得太敷衍,頭皮按摩時間短得來不及閉眼,輪到她角色轉換,她才知道這個活有多磨人,輕了不行,重了不行,指甲不能碰到,手指第一個關節就無時無刻不吃著勁,店裡要求,一顆腦袋至少要有十分鐘的頭皮按摩,除去潤濕、打洗髮水護髮素等簡單步驟,她的手全部要浸在水裡和冰冷的護髮用品中。

  除去練習和打掃,江曉媛在店裡就像個透明人,她不怎麼和同事說話。過去二十多年裡,江曉媛從來都認為自己是個外向、喜歡社交的人,到了這個時空後不知怎麼的,她突然發現自己其實不擅長和別人打交道。

  她這幫同事們中,年紀最大的也不過只有三十來歲,小的甚至還未成年,從店長到洗頭妹,沒有一個唸完了中學,這些孩子大多來自鄉村,都是年紀輕輕就孤身外出打拚的,沒有技術,智力水平也不怎麼樣,像一把飄萍,三五年就來了又去,流水一樣,他們想在消費高房價高的城裡站住腳跟,簡直就是不可能的。

  江曉媛在「沒有技術」和「智力水平不怎麼樣」這兩點上,與周圍的人是有共通之處的,但她畢竟是不同的。

  想法、觀念、愛好……甚至看似無關緊要的細小生活習慣,都注定了她難以和同事們打成一片。

  輪到考核的那天,江曉媛一口氣洗了十幾個同事的頭,洗完手指已經打不過彎來了,指肚也被泡得泛了白。陳方舟讓她先去洗手,又給了她一小瓶甘油,囑咐說:「這個要記得經常抹,天就要冷了,過年前是我們的旺季,手不能長凍瘡。」

  江曉媛疲憊地動了動嘴角,一言不發地接過來去了洗手間。

  她沒有先開水龍頭,而是將兩隻手撐在洗臉池上,深深地低下了頭,下巴幾乎頂在了胸口上,江曉媛緩緩地吐出一口氣,忽然匪夷所思地想:「我居然會來幹這個。」

  陳方舟花了十多年的時間才混到如今的地步,江曉媛想不出他吃過多少苦,私下裡又有多努力,可那又怎麼樣呢?

  陳老闆這麼努力,如今還是個背了一屁股貸款的城市貧民,連輛中檔的家用轎車都買不起。依舊是個不折不扣的窮鬼——而通過別人給他介紹的對象水平來看,他可能還是個不怎麼有尊嚴的窮鬼。

  店裡的小姑娘小夥子都拿他當榜樣和目標,可在江曉媛看來,陳方舟又窮又矮,再過上幾年,他腦門上還要再加一個「老」字,作為一個男人,這輩子基本上沒什麼好期待的了,江曉媛都替他絕望,完全想不通陳老闆一天到晚到底有什麼好開心的。

  每天累得像狗一樣,就為了活成陳方舟那樣嗎?

  江曉媛抬起頭看著鏡子裡完全素顏的臉,心想:「如果是燈塔助理在這裡,會怎麼辦呢?」

  她呆立片刻,想起那個少年運動員,身體裡的金手指好像又發揮了作用,漸漸地把她迷茫混亂的心緒穩定了下來,這一平靜,她發現自己連思路都清晰了不少。

  「我得先謀生,」她飛快地洗了手,塗好味道難聞的甘油,「先幹好現在的事,然後盡快……就限定在兩個月之內吧,找一個未來的方向,我不可能一直幹這個的。」

  她必須要馬上安頓下來,祁連那邊、原江曉媛的親朋好友那邊還不知該怎麼應付,她還打算抽時間去一趟醫院,看看章大姐他們,但願章甜能想起還錢來。

  還有那麼多的事呢,這樣想著,江曉媛挺直了腰桿,步履堅定地出去迎接她的考核結果了。

  她把店裡的塑料模特都摸禿毛了,自認已經非常努力,對結果並不擔心。江曉媛本想著,哪怕不全票通過,百分之八十的好評起碼該是有的。

  誰知結果大大出乎了她的意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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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5-1 00:04:36 |只看該作者
第 15 章

  打分是匿名的,陳方舟收上來一水慘不忍睹的小學生孩兒體,平均五個字裡就有一個錯別字,十分考驗閱讀者的分析水平。

  陳方舟翻了幾頁後,意味不明地看了江曉媛一眼,開始逐條念:「用力不均勻,指甲刮了我兩下。」

  江曉媛剛剛在衛生間裡鼓起的悲壯勇氣被這條評論的惡意糊了一臉,當時就忍不住回嘴:「我手上根本就沒留指甲!」

  陳方舟沒理她,接著念:「我感覺洗完頭以後脖子很僵。」

  江曉媛:「……」

  這也能怪她嗎?

  陳方舟:「洗得不好,水有點涼。」

  江曉媛的目光掃過三五一群湊在一起的同事,心裡明白了,他們不是在挑剔她的水平,是在孤立她。

  陳方舟又念:「水太燙了……我說你們是有毛病吧?到底是涼還是燙?」

  男的倒是不大會針對江曉媛,不管看得慣看不慣她,好歹他們願意看在她長得不錯的份上給她留點面子,女的就不吃這套了,一幫理髮洗髮小妹們嘰嘰咕咕地笑了起來,好像一群面目可憎的鳥類。

  這時,一個少年抓了抓自己剛吹乾的頭髮,先是往左右看了看,縮脖端肩小心翼翼地說了一句:「其實我覺得洗得挺好……」

  他還沒嗡嗡完,就被旁邊一個厲害的小姑娘一腳踩上腳面:「你好公道呀。」

  還有個矮胖的女技師伸出手指在他後背上戳了一下:「你是覺得只要是美女洗的就都好對吧?」

  少年好像還不到二十歲,是個小孩,沒來得及修煉出刀槍不入的本領,在野鴨子坑裡被擠兌得臉都紅了。

  陳方舟臉色陰沉地把收上來的一堆紙條往廢紙箱裡一塞,目光涼涼地掃過去,所經之處收穫了一堆不以為然的擠眉弄眼,但是好歹沒人吭聲了。

  陳方舟:「你過來,給我洗一次。」

  有個潑辣膽大的高級技師出面問:「老闆,今天下午應該放假呢,我們可以走了嗎?」

  陳方舟:「滾吧。」

  一大幫人歡呼雀躍,轉眼就跑了個乾淨,每週只有這麼半天集體放風的日子,可以一起出門逛街,雖然以姑娘們的收入水平,到了商場連個冰激凌都舍不得買,但看看總是好的。

  店裡安靜下來,只有透過緊閉的大門能聽見外面傳來的車聲與人聲,江曉媛一言不發地跟著陳老闆進了洗頭室,拿洗髮水的時候把瓶子摔得山響,一把拽過沖水的淋浴器,跟洗頭台上的搪瓷盆撞在一起,發出冷冰冰的脆響。

  「陳老闆,」她陰陽怪氣地說,「貴店裡上山投名狀、見面殺威棍的風氣挺濃厚的啊。」

  陳方舟沒理她,伸手抓住淋浴器:「慢著,之前應該先跟客人說什麼?」

  江曉媛面無表情地看著他,兩人在洗頭室小小的空間裡僵持住了。她像要命一樣要面子,不肯在大庭廣眾之下氣急敗壞,可連眼皮都被怒火撐得一波三折,快要噴薄而出了。

  陳方舟:「你覺得特別委屈吧?」

  江曉媛不肯承認,她總覺得「委屈」是受氣包的專利,厲害的人應該不動聲色地記仇,遲早有一天要報復回來——不過具體該怎麼報復,這個章程她還沒來得及確定下來。

  陳方舟的臉色緩和了一些:「你洗頭時候的手法我看了,不算特別好,不過也還行,算是中等水平,上手很快,你知道他們為什麼不願意給你好評嗎?」

  「不知道,可能有病吧。」江曉媛先是硬邦邦地說,隨後,她面色一動,忽然好像想通了什麼,臉上露出一個十分尖酸惡意的笑容,「哦,我明白了,是怕我搶業績分錢嘛。」

  他們每月除了八百塊基本工資以外,其他全是「績效工資」,拿洗頭妹來說,她的績效工資取決於她洗了多少顆腦袋,如果這些腦袋短期回訪,並在洗頭的時候重新點了她,那這一顆還能在當月算五倍的績效。一般只有週末時店裡客流量大得讓每個人都很忙,工作日期間卻是要競爭的。

  多一個人來洗頭,就代表多了一個搶績效的。

  江曉媛冷笑一聲:「有些人真是沒法說,心術不正,整天就想從犄角旮旯往外摳一毛兩毛的,一輩子都別想有什麼大出息。」

  陳方舟聽了這段指點江山的話,忍不住笑出了聲。

  江曉媛話音一頓,立刻回過味來,也發現了自己這句話是多麼的羞恥。

  她一個洗頭小妹,命中注定的升職道路是「實習技師——技師——高級技師——技術總監——店長」,五級跳,一眼能看到底,陳方舟的位置就是她職業生涯的終極,還能有什麼大出息?

  難道她還能靠一手出神入化的「洗剪吹」技術混上嫦娥三號嗎?

  陳方舟:「你不要怪他們,他們這也是在教你做人。」

  江曉媛冷笑:「呵呵。」

  陳老闆懶洋洋地翹起二郎腿,躺在洗頭台上閉了眼:「你不要以為非得德高望重、有錢有勢的人才有資格教你做人,那些人才不會說,你得花幾百幾千去請才能聽人家一堂課——真正教你做人的恰恰是身邊的小人。江曉媛,我問你,人人都是爹生娘養,你憑什麼看不起別人?」

  江曉媛現在對這種論調格外敏感,一提「看不起人」,她立刻就會聯想起自己和馮瑞雪的那場論戰,繼而會想起自己之所以淪落到這種鬼地方的原因,「看不起人」這四個字簡直成了她一塊逆鱗。

  於是她當場就炸了毛,語氣很沖地噴了回去:「我看不起誰了?」

  陳方舟:「你自己數數,外面那幫同事你認識幾個?」

  江曉媛:「我交際恐懼症,不行嗎?我就天生不愛說話,犯法啦?陳總,有些人也太自卑了吧,是不是非得別人捧臭腳跪舔他們,他們才能有點自己是人不是狗的自我認知?」

  陳方舟被她噎得一愣一愣的,他這裡的小姑娘們大多受教育程度不高,年紀又小,還沒到修煉出全國撒潑的王霸之氣,少有嘴皮子這麼利索的,一時都快要對江曉媛刮目相看了。

  啞然了半天,陳方舟問:「你上過高中吧?」

  江曉媛心說「老娘還是正經八百的留學生呢」,她哼了一聲,沒吭聲。

  陳方舟疑惑地問:「那又是為什麼沒有去考個大學好好唸書,跑來幹這個?」

  江曉媛隨口扯謊:「沒錢,念個屁。」

  陳方舟沉默了一會,沒再追究這個話題:「行了,別廢話了,你開始洗吧,剛開始要問客人的話別忘了問。」

  江曉媛磨磨蹭蹭地活動了一下手指,開始了她飽含憤怒的愚蠢工作。

  「忍過這一段,我馬上辭職走人,」江曉媛想,「真是落架的鳳凰不如雞。」

  陳方舟從頭到尾沒有出聲指導什麼,閉著眼睛好像快要睡著了,直到最後沖洗護髮素的時候,他才突如其來地開了口。

  「你要是真尊重一個人,肯定會主動找人家說話,哪怕沒有話說,聊聊各自的年齡、家鄉總是可以的,別人看得出你是沒話找話,但是也能感覺到你想交流的好意,」陳方舟說,「要是顧客覺得悶,讓你跟她說話,你也曬著人家嗎?」

  江曉媛衝著水,沒吭聲,儼然是沒將這番苦口婆心聽進去。

  聯合國有一票否決權,陳方舟有一票通過權,第二天,他用自己的腦袋力排眾議,讓江曉媛掛牌上崗了,她從此有了一個「實習」的胸牌。

  不忙的時候,趁著陳方舟到飲水處歇口氣,江曉媛不情不願地走過去:「謝謝陳老闆。」

  「謝我?」陳方舟回頭看了她一眼,笑了一下,「別謝我,他們整不到你,又不敢對我怎麼樣,以後還得變本加厲地欺負你,你就等著吧。」

  他說得對,江曉媛在店裡成了個狗不理。

  她雖然為了生存,暫時接受了自己洗髮小妹的身份,心理上卻是不肯同流合污的,她帶著這個身在曹營心在漢的精神,將自己拾掇得乾乾淨淨,一天到晚鶴立雞群,獨來獨往。

  江曉媛還從美發會所門口的二手書市場裡選購了一打二手旅遊雜誌,五塊錢三斤,十分實惠。

  別人湊在一起聊指甲聊家常的時候,她就自己高貴冷豔地坐在一邊看書。

  她選的雜誌非常有用意,自己的水平江曉媛自己心裡有數,字太多的正經書是看不下去的,而圖片比較多的時尚雜誌別人也會看,顯不出她卓爾不群,斟酌來斟酌去,只有這種旅遊雜誌圖文並茂,文藝小清新,不受店裡的青少年們歡迎,是一種性價比很高的裝逼捷徑。

  陳方舟的話,江曉媛一個字也沒聽進去,她打定主意要在一群泥腿子中做一朵璀璨的白蓮花。

  白蓮花每天與天鬥與人鬥,與自己鬱鬱不得志的起伏心緒鬥,忙得不亦樂乎,直到接到祁連約她去吃火鍋的短信,江曉媛才傻眼了——歇菜了,還有這出,徹底忘了!

  她的瞎話還沒編好呢,原主人的父老鄉親們能接受「走在大街上突然失憶了」這麼串台的梗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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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6 章

  該來的總會來的,躲到天涯海角也沒有用。

  江曉媛驢拉磨一樣在屋裡轉了無數圈,也沒想出半個對策來。她最怕的其實還不是面對一群陌生的「親朋好友」, 而是萬一她在這個時空裡的父母和原本時空中的父母一樣怎麼辦呢?

  她該怎麼去面對明明一模一樣,卻又完全不同的人呢?

  「遙控器」手機催命似的響了一聲,祁連發來短信問:「我什麼時候去接你?」

  煩死了,有這麼逼人的嗎?這個催法簡直是在拉皮條。

  江曉媛衝著手機大吼一聲:「催個毛,老娘不去!」

  手機當然逆來順受地不會提出什麼異議,江曉媛兀自默立片刻,嘆了口氣,像個神經病一樣仰起頭,對著空無一物的天花板,自言自語地問:「你說怎麼辦?」

  天花板還沒來得及發育出聊天的功能,只好無言地端著那張滄桑泛黃的臉,慈祥地注視著她。

  江曉媛閉了閉眼,無聲地呼出一口氣。

  也是,除了面對,她還能怎麼樣呢?

  不過在勇敢面對之前,她還是想拖一時是一時,給祁連回了短信:「我先去醫院看看章大姐,告訴我地址吧,晚上我自己過去。」

  祁連那邊終於沒了動靜。

  江曉媛鬆了口氣,出門奔醫院去了,她有點怕祁連,怕得又有點依賴——他好像知道得太多了,為人處事又有種不動聲色的強硬。

  天有點冷了,街上已經有人穿起了薄棉服,江曉媛身上還是剛開始的那身夏裝,她裝作不畏嚴寒的樣子,快步跑到公交車站,前腳剛到,一輛快速公交就駛入了車站,江曉媛掃了一眼汽車站牌,發現這輛也去醫院的方向,抬腳就要上去。

  她旁邊是一對中年夫妻,男的本想跟在她後面上車,被女的一把拉住:「你沒看見上面寫著快速公交,這個貴一倍呢,不上這輛。」

  江曉媛的腳步條件反射似的頓了一下,鬼使神差地沒上,公交車轉眼開走了,溫暖的尾氣退散,秋天的小寒風冷颼颼地開始反撲,江曉媛站在原地,一個不由自主的寒噤過後,她愣愣地反思著自己方才的所作所為。

  「我有病嗎?」她想,「幹嘛不上?」

  正這麼想著,後面一輛車緩緩地進站,還是特快,江曉媛腳尖在地上點了幾下,依然沒上去。

  她眼觀鼻鼻觀口地在原地站成了一座八風不動的美人像,對自己的變化感到毛骨悚然。

  等江曉媛磕磕絆絆地到了醫院,她已經被凍得有點麻木了,形體卻保持了麻木的優雅,棺材板一樣半身不遂地走了進去。

  江曉媛邊走邊盤算:「章甜今天要是能把錢還給我,加上從陳諾亞那預支的半個月工資,湊起來也有小一千了,我可以拿去買件厚衣服。」

  想到這裡,她又覺得有點牙疼——不到一千塊,在她的印象裡,充其量夠買一件又打折又掉色的破牛仔褲,去哪弄像樣的厚衣服?

  江曉媛熬過了在黑網吧苟且偷生的日子,第一時間就是把那一身「換洗衣服」扔了,並發誓以後再也不貪便宜買這種東西。感覺自己整張人皮都被那身破衣服污染了。

  也許她可以像馮瑞雪那樣,去商場裡買些所謂的大眾名牌,可它們不單難看、互相抄襲,還會隨處撞衫!

  那麼難不成她要到那種小攤小販或者地鐵小商店買衣服嗎?

  萬一碰上黑心商家怎麼辦?

  一時間,什麼黑心棉啦,死人身上扒下來漂個白就當新衣服賣啦……種種危言聳聽的傳言在江曉媛腦子裡走馬燈似的轉了一圈,她開始覺得渾身都癢了起來。

  她身上同時兼具窮且事兒多這兩項不可共存的特質,矛盾簡直不可調和,癢了一路也沒想出對策來。

  江曉媛飢寒交迫地找到了章大姐的病房,章大姐睡著了,章甜守在一邊,那小姑娘原本柔軟水靈的臉已經凹陷了下去,她膝蓋上放著一本習題冊,靠在椅子背上困得東倒西歪的,書從她手裡滑了出去,「咚」一聲掉在地上,她一臉慌亂地清醒過來,好一會才意識到沒出什麼事,皺了皺眉,一邊自己跟自己生著氣,一邊彎腰去撿——然後她看見了江曉媛。

  章甜見了她,並不驚喜,臉色反而微微一變,隨後她有些勉強地憋出很有禮貌的樣子,拘謹地站了起來:「小媛姐,來了?」

  她還小,小孩子們之間互相之間借個十塊二十塊,都顯得是件大事,江曉媛借她五百塊錢,在章甜眼裡儼然是一筆能讓她一直惴惴不安的「巨款」了,可是章秀芹這一病來得太突然了,原本還算小有積蓄的家眨眼就捉襟見肘。

  來給她幫忙的舅舅告訴她,如果債主來,她就裝得可憐一點、走投無路一點,最好可憐兮兮的哭一鼻子,這樣別人也就不好逼迫她了。

  章甜單純地想,殺人償命欠債還錢,這不是天經地義的嗎?怎麼能利用別人的同情心耍這種心眼?

  舅舅說:「好啊,那你去還錢吧,錢呢?」

  錢沒有。

  因此江曉媛進來的時候,章甜幾乎不敢正眼看她。

  「我就是來看看。」江曉媛走進病房才覺得有點尷尬,探病應該帶禮物的,她這一路淨顧著琢磨黑心棉了,把這茬忘得乾乾淨淨。

  章甜:「進來坐。」

  江曉媛探頭看了一眼,壓低聲音:「怎麼樣了?」

  章甜蔫蔫地搖了搖頭:「手術做了,恢復得不太好,還得留院觀察一段時間。」

  「哦……」江曉媛不知道怎麼提還錢的話茬,頓了一下,她生硬地拐了個彎,說,「幸虧現在都有醫保,要不然……」

  「我媽沒有,」章甜打斷她,迎著江曉媛驚愕的目光,她說,「我媽一直覺得自己身體好,不會生病,嫌每個月去交醫保貴,就……」

  江曉媛要錢的心先涼了一半,她難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那、那這住一次院,你們自己要負擔全部嗎?你家裡有那麼多錢嗎?」

  章甜一聽這話,眼淚斷線的珠子一樣稀里嘩啦地掉了下來,她本來覺得自己裝不出來,誰知話到了這裡,她悲從中來,本色出演,裝都不用裝,章甜默默地縮在小小的椅子上,一邊搖頭,一邊伸手去擦,越擦越多,到最後幾乎喘不上氣來了。

  「小媛姐,」章甜哽嚥著說,「等我去想想辦法,有錢了以後馬上還給你。」

  江曉媛脫口說:「哎,算了算了,不用了,看病要緊,你先拿著好了,我不急。」

  章甜難以置信地看著她,發現世上還有這種窮大方的傻逼,於是哭得更凶了。

  江曉媛來時操心了一路雜牌子外貿小店的服裝質量,走的時候才心情沉重地發現純粹是自己想太多,只有「99元羽絨服大甩賣」的超市才是她的歸宿。

  她剛一走出住院部,就看見了陰魂不散的祁連,身份成謎的祁連靠在一棵大樹上,衝她招手示意,簡短地說了兩句話。

  第一句是:「走吧,我順路。」

  第二句是:「她們把錢還給你了嗎?」

  江曉媛連驚詫的力氣都沒有了,反正這個祁連好像無所不知,知道江曉媛借錢給章甜這件事也不足為奇。

  江曉媛被小寒風一灌,吹得說不出話來,感覺隨著夜幕降臨,風好像比來時還凜冽了,她再也維持不住假裝的從容不迫,一邊像個鵪鶉一樣哆嗦,一邊搖了搖頭。

  祁連有些詫異:「你沒好意思要?」

  江曉媛莫名悲痛:「我……我跟她說不用了。」

  儘管她開始素顏不化妝,開始買舊雜誌,開始學會不上快速公交,但骨子裡還是個不當家不知柴米貴的富二代,哪怕再窮再窘迫,錢在她眼裡也始終只是一件道具,突然沒有了確實會給她的生活造成很多不便,但還沒有重要到凌駕於其他——諸如人命、道義之上。

  祁連意味不明地打量了她一番,好像對她有了什麼新的認識,說:「想不到你還挺仗義的。」

  江曉媛:「也不是……不提這個了,不是說要聚會嗎?怎麼走?」

  祁連站在原地沒動地方,抬起那雙眼鏡後面刀鋒一樣的眼睛:「你怎麼不問問今天都誰來?」

  江曉媛:「……」

  她覺得從祁連嘴裡說出的任何一句話都像雙關,一下一下地戳著她脆弱的小神經,江曉媛理智上知道自己應該試探著打幾輪太極,多裝裝糊塗,可是理智還沒掌控她身體的大權,衝動已經刺激得他脫口而出:「你到底要說什麼?你早就知道我根本就不是……」

  祁連看了她一眼,就那麼一眼,江曉媛就不明原因地說不出話來了。

  祁連把一根手指豎在自己嘴邊,對她做了個不要說的手勢:「不要這麼想,也不要這麼說——跟我走。」

  江曉媛心裡一陣狂跳,跟著祁連快步離開醫院。

  「上車。」祁連說,「先給你看點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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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7 章

  江曉媛愣了一下:「我怎麼覺得……你好像特別怕我跑了。」

  祁連坦然承認:「也可以這麼說。」

  他正面看溫文爾雅,側面看卻是另一幅面孔,架著眼鏡的鼻樑高得嶙峋而傲慢,下巴刮得很乾淨,嘴唇沒什麼血色,嘴角卻微微有點上翹,翹得既不溫暖又不和煦,像是含著個遊戲人間的嘲諷。

  江曉媛自嘲地笑了一下:「我都窮成狗了,還能跑到哪去?」

  祁連繞到另一側,替她拉開車門:「你原名就叫江曉媛嗎?」

  江曉媛默默地坐上了他的副駕駛,忽然,她被後視鏡上夾的一張照片吸引了注意力。照片有些陳舊了,微微泛黃,上面有個面色蒼白的少年,這少年她是認識的,是燈塔助理那張機械臉下面真正的模樣。

  「許靖陽,你認識的吧?」祁連把那張照片摘下來遞給她。

  江曉媛先是下意識地點了點頭。

  燈塔助理跟她一樣被明光坑過,中途以一個殘疾人的身份在某個平行空間裡掙紮了幾個月,難道就是這個時空嗎?

  江曉媛:「他的腿……」

  「嗯,截肢,」祁連應了一聲,又問,「你原本是什麼身份,方便說嗎?」

  江曉媛讓他問得懵了一下——她發現自己居然一時答不出。

  由於曠工時間比在崗時間長,江曉媛連自己的工作單位全稱和崗位都說不太準,生平也沒有半個能掛在嘴邊的成就,怎麼自我介紹?難道要說「我是某某人的女兒」「我是某某地久負盛名的敗家子」嗎?

  江曉媛第一次發現自己這麼拿不出手,吭哧得耳尖泛紅,才含糊出一句:「……是個白領。」

  祁連:「家境也不錯吧?我看得出來。」

  江曉媛更加窘迫:「呃……還行吧。」

  祁連的手指有一下沒一下地敲打著方向盤,知道江曉媛的話裡有保留,她的家境恐怕不止是「還行」。他一看江曉媛就知道這是個嬌生慣養的大小姐,心裡的失望簡直無以復加,一開始根本不想管她,反正他們已經失敗了無數次,這麼多年,他都習慣了,這個不行,還會等來下一個。

  可這幾天他與變成燈塔助理的許靖陽的聯繫突然斷了,他不得不重新找上江曉媛。

  江曉媛:「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你認識燈……許靖陽嗎?難不成你也是……」

  「不是,我跟你們不一樣,我是土著,」祁連十分敷衍地說,「他是我一個朋友。」

  他說著,摸出了煙盒,擺弄了片刻,看了江曉媛一眼,又塞回兜裡。

  祁連:「許靖陽失蹤後,我找了他很久,直到有一天碰到了一個和他一樣的人。」

  江曉媛屏住呼吸:「除了我以外還有?」

  「嗯,一個男的,六十來歲,」祁連說,「是負責一片社區垃圾分類的垃圾回收員,工作一直出錯,有一次還因為忘了關火,差點把他租的房子點著,家裡人帶著去醫院看過一次,剛剛確診的老年痴呆。」

  這話切身相關,江曉媛鏽住的大腦不得不僵硬地運轉起來,她反應很靈敏地問:「你為什麼會去關心一個痴呆的大爺?」

  祁連拿出一部舊手機,邊角撞得亂七八糟,仔細看,上面還有利器劃過的痕跡,像個滿身滄桑的老江湖,比江曉媛那部「遙控器」還夠嗆,好在還能用。

  祁連從古老的收件箱裡翻出一條信息,上面簡潔地寫了一個人的姓名、性別、年齡、工作地點幾個基本資料,來信地址的號碼是空的。

  對了,從「燈塔」發出來的信息都是空號。

  江曉媛:「然後呢?」

  祁連:「我去看了那個人,有一天他坐在社區長椅上,我裝作問路找他搭話,發現他正拿著一支破圓珠筆,哆哆嗦嗦地在一張餐巾紙上解一道偏微分方程……」

  江曉媛:「解一個什麼玩意?」

  「……」祁連噎了一下,「你明白大概意思就行。」

  江曉媛:「我……我那什麼,我是藝術生——你的意思是,他其實已經被換掉了,不是以前那個收拾垃圾的人,也根本不痴呆,對吧?」

  祁連:「不是。」

  「那怎麼……」電光石火間,江曉媛突然有一個可怕的猜測,「不對,你的意思是,他本來是一位高級知識分子,被換到了這個時空裡,發現自己成了個收垃圾的,還正在變、變……」

  祁連:「變成一個痴呆老人。」

  燈塔奪去運動員的腿,奪去科學家的智力。

  江曉媛倒抽了一口涼氣。

  祁連帶著幾分憐憫看著她:「你們所謂的『燈塔』就是這樣的,只往前照,身後都是陰影。」

  江曉媛心頭飛快躥起的毛骨悚然褪去,心裡很快產生了微妙的慶幸——幸虧她沒有智力這東西,一雙腿長了和沒長區別也不是很大。

  江曉媛:「後來那個大爺怎麼樣了?」

  「失蹤了。」祁連說,「他和許靖一樣,有一天突然就不見了。」

  兩個人在狹小的轎車空間裡相對沉默下來,不知過了多久,江曉媛才又輕聲問:「後來呢?」

  祁連把舊手機遞給她,它看起來很久沒人用過了,信箱裡沒有存多餘的東西,接連好幾條都是一個人的基本信息,像一條條冰冷的檔案,只有當事人能從其中看出那一個個在痛苦和絕望中離開的生命。

  江曉媛抬起頭來:「他們都『失蹤』了嗎?」

  「不是,」祁連平靜地說,「那些不肯相信我的說辭的人,後來都『失蹤了』,還有些相信了,他們死了。」

  江曉媛失聲叫出來:「死了?」

  祁連:「自殺——燈塔裡的病毒不斷地尋找替死鬼,有些人無法接受自己的身份被佔據,所以在這裡自殺了……你的處境,自己明白的對吧?你不會覺得那病毒把你送來是好心的吧?」

  江曉媛腦子裡亂成一團,嘴唇哆嗦了一下,臉色難看地點了一下頭。

  祁連挑剔地看了她一眼,一邊保持著自己表面的耐心,一邊心想:「看著智商不高,原來還沒蠢到家。」

  江曉媛:「燈……我是說許靖陽,既然明明知道明光是要坑他,又能預料到自己的下場,他為什麼還要在佈置好一切之後斷然捨棄這邊的身份,回去送死呢?」

  祁連頓了一下,他打心眼裡不想和江曉媛討論許靖陽,總覺得這種先天智商不足,後天情商殘疾的大小姐不會懂的,因此只是敷衍說:「他出於某種原因,沒有腿是活不下去的,與其苟延殘喘地活著,不如想辦法替自己報仇——你可以這麼理解。」

  蝴蝶是沒有辦法扇著一邊的翅膀活下去的,有些人與其被人擺佈而生,寧可殉道而亡。

  祁連懶得多說,江曉媛心裡卻不像他想像得那麼懵懂,畢竟,燈塔助理把自己的一生都送給了她,他實在慷慨至極,不吝所有。

  江曉媛:「他是怎麼知道自己可以寄居到機器人身上的?」

  祁連愣了一下:「等等,許靖陽和你說了那麼多嗎?」

  江曉媛低了低頭,把眼淚忍了回去,簡短地把她兩次進入燈塔的來龍去脈說了出來,祁連的臉色終於變了。

  他默然片刻,突然推開車門走了出去,站在街邊沉默地點了一根菸。

  祁連背對著江曉媛,肩膀寬闊而消瘦,一手插在兜裡,一聲不吭地在漸黑漸黯的街頭吐出微弱的煙圈,寒風順著他打開的車門灌進來,江曉媛沒有躲閃,蜷縮在車座之中,看著大片的夜色渺茫地落下來。

  等她凍得手腳冰涼,祁連才彷彿平靜了下來,重新回到車裡,他臉上那種近乎柔弱的溫和消失殆盡,嘴角繃緊成一條線。

  「他不知道自己能變成機器人,也沒期待過會有那麼好的運氣。」祁連猝不及防地出了聲,「他一開始只是把希望寄託在我身上,希望我能幫他留住那些人,我們能再聯繫上,實在是運氣。後來我們發現,如果像你一樣的人在這個世界死亡,病毒很快就會送來一個新的犧牲品,但是有一個規律,同一個時間裡,像你一樣的外來者只能有一個,而病毒似乎也只能把人傳送到這個時空中。」

  江曉媛艱難地眨了眨眼。

  「他跟你說過吧,如果那病毒來不及找到下一個身份,逗留的時間太長,他會被法則消滅。但這個時間是多長,我們無法預料,」祁連深深地盯著江曉媛的眼睛,「換句話說,你必須要在這個世界站穩腳跟,儘量的長壽,不能再給他下一次機會。」

  江曉媛胸口好像被什麼東西堵住了,堵得她呼吸都不順暢了。

  祁連輕輕地補了一句說:「否則他的孤注一擲就算輸了。」

  這句話像一悶棍砸在江曉媛頭上,一時間,她感覺無數人生命的重量隨著這句話一起壓在了她的肩膀上,而她像是一把頑鐵,機緣巧合,被打成刀刃,至關重要,弱不禁風,進退維谷,難當大任。

  江曉媛:「為什麼選我?」

  「不知道,」祁連說,「也許是你失去的東西最少?」

  不知是不是江曉媛的錯覺,她總覺得祁連的話音裡有種微妙的諷刺——也對,她身為一個紈袴,從某種程度上來說也是身無長物,她是個物質上的白富美,精神上的窮光蛋,除了一身臭錢,她沒什麼可以失去的。

  大概這也是燈塔助理許靖陽選中她的原因——不都說能用錢解決的問題就不是問題嗎。

  祁連明裡暗裡地對江曉媛施加了很大的壓力,心裡卻沒敢對她抱有任何不切實際的希望。

  他緩緩地發動了車子,心想:「實在不行,大不了我養著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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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8 章

  當天晚上,祁連果真帶著江曉媛混進了一個低規格的火鍋聚會,他左顧右盼間如生光輝,跟誰都好像能說上幾句話。

  江曉媛一邊亦步亦趨地跟著,一邊提心吊膽地問:「你真是我的……她的……那什麼你懂的——同鄉嗎?」

  祁連頭也不回:「隔著幾十公里,你要說算也就算吧,不過我是說隨便說說套近乎的。」

  江曉媛噎了片刻:「這裡的人你怎麼都認識?」

  「沒有,半個也不認識,」祁連的態度十分理所當然,「他們也不比你難糊弄。」

  江曉媛:「……」

  他嘴裡究竟哪句話是真的?還有沒有靠譜一點的小夥伴了?

  來的人三教九流,幹什麼的都有,互相之間也不像江曉媛想像得那麼熟悉,連八竿子打不著的親友也不算,感覺更像個以家鄉為主題的網上論壇或者貼吧聚會,沒人知道她不是原裝的。.

  江曉媛拉住祁連:「你說有人在找我,是……」

  「人是我聯繫的,」祁連說,「還沒到呢,你放心先去吃點東西吧。」

  江曉媛心裡焦慮得要命,心如亂麻地想:「這怎麼吃的下去,我有那麼沒心沒肺嗎?」

  ……等她十五分鐘後獨自幹掉了一盤牛肉時,江曉媛就深切地意識到了,她就是沒心沒肺。

  跟陌生人吃火鍋,這在以前的江曉媛看來,簡直是要矯情出崩登嗆的——那麼大一口破鍋,裡面魚腥肉臊嘌呤成海,地溝油和口水齊飛,一大堆筷子你來我往,互相打著槍林彈雨似的架……

  不過此時,江曉媛對這頓有菜有肉有蝦滑的火鍋已經無從挑剔了,因為她連日來的食譜是這樣的:

  黑網吧的伙食費一頓不能超過五塊錢,並且不能離崗太久,只能在網吧周圍解決,江曉媛充分發揮了自己的聰明才智,利用五塊錢編制了兩種套餐,A套餐是豆漿加煎餅,B套餐是包子加礦泉水,一天三頓AB套餐輪流倒班,她吃了一個禮拜,把自己吃得黃裡發黑,活像塊煎餅。

  到了陳老闆店裡後,每天吃的是店裡統一訂的盒飯,盒飯由附近一家小黑作坊傾情贊助,衛生條件堪憂,每天的飯盒裡都有一間包羅萬象的昆蟲館,掃帚苗更是日常不可或缺的健康伴侶,時而還有加餐——店裡有個少年就吃到過一隻和著米飯一起蒸熟了的壁虎,感動得嗷嗷哭,絕食了三天。

  這樣一來,江曉媛吃頓火鍋簡直就像打了一次牙祭——真讓她自己掏錢來吃,還不見得吃得起。

  這天的聚餐進行過半的時候,幾個中年人才匆匆趕過來。

  祁連小聲提示了她那幾個人都是誰,江曉媛忙把嘴抹擦乾淨,低眉順目地叫了人,乖乖聽訓。

  她做賊心虛,一句話也不敢多說,唯恐暴露什麼。

  在對方絮絮叨叨的抱怨裡,她漸漸地勾勒出了原來的江曉媛是個什麼樣的人。

  這個世界的江曉媛家裡父母早已經離婚,母親多年沒有聯繫,父親早年幹活落下了病根,過世了,家裡只剩下了一個老奶奶和她相依為命。

  奶奶年紀大了身體不好,一直要吃藥,家境也每況愈下,於是江曉媛從高中輟了學,打理起家裡一點薄田,順便替一些鄉鎮裡的小工廠打工,賺一點微薄的工資,可惜隨著奶奶醫藥費越來越多,漸漸難以為繼,她這才想著離家打工,出來找點事做,碰碰運氣。

  沒想到運氣這玩意就像雞蛋殼,不能碰,一碰就歇菜。

  自稱她三嬸的中年婦女在席間多喝了幾杯,有點上頭,摟著江曉媛的肩膀,喋喋不休地數落起來:「你沒錢可以先借,你說說,你將來要是考上大學,出來有個正式工作,還怕還不起嗎?不比你現在吃苦受累還賺不到幾個錢強嗎?好好想想,後不後悔?」

  江曉媛隨口敷衍:「反正我讀書也不行,念下來也是浪費……」

  這話是有理論依據的,畢竟,平行時空的江曉媛也是江曉媛,長得一樣,基因也一樣,江曉媛對自己的水平很有數。

  誰知這話還沒說完,三嬸就在她後脊上摑了一巴掌:「瞎說!你不行誰行?當年中考的時候考了縣裡第一,免了一半的學費呢!唉,那時候誰不誇,誰不說你將來會上清華北大,你說說你啊……唉!」

  江曉媛被她拍得往前一傾,手裡的半塊燒餅「啪嗒」一聲掉在地上,碎了。

  「縣裡第一,」她雙目中射出兩叢難以言喻的震驚,「我嗎?」

  這是找人替考了吧?

  三嬸白了她一眼:「廢話。」

  江曉媛木然地倒抽一口氣,抬手擦了擦嘴角的燒餅渣,心頭震驚無從排解,只好抬頭望天,以期與各個時空的一眾在天之靈好好交流一二。

  足足用了五分鐘,江曉媛才艱難地將這個消息消化完畢,胸口又後知後覺地瀰漫起一陣難以抑制的難過——原來有一個時空中的她這麼出息,偏偏儘管她這麼出息,命運卻依然不肯厚待她一點,先是讓她舉步維艱,又是讓她中途夭折。

  換來自己這個山寨貨李代桃僵。

  江曉媛的心情突然就低落了下去,一直持續到她帶著一身火鍋味回到店裡。

  她心不在焉地下了車,被滿載世態炎涼的夜風糊了一臉,祁連把車窗拉下來:「哎。」

  江曉媛神色黯淡地回頭看了他一眼。

  祁連遞出了一個錢包:「我看你缺兩件秋冬衣服,需要多少錢自己拿吧,我今天就帶了這麼點現金,以後沒的用了再找我要。」

  江曉媛震驚地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他開的那輛貌不驚人的大眾車:「你很有錢嗎?」

  祁連用錢包敲了敲車門:「沒你家有錢,不過盡我所能吧,畢竟當年欠過別人一個人情,現在必須要還上。」

  江曉媛一開始沒反應過來他是什麼意思,寒風中站了好一會才緩緩地回過味來。

  「等等,」她難以置信地看著祁連,「你覺得我沒錢活不下去,會像那些人一樣逃回燈塔、自殺,壞你們的事?」

  「沒那個意思,」祁連說,「你別多想。」

  江曉媛有生以來第一次看懂了別人的臉色——祁連嘴上說著沒那個意思,其實他就是那個意思。

  「你當我是什麼,沒人接濟就活不下去窩囊廢嗎?」江曉媛看著祁連那張俊秀的臉,忽然就火了,「我明白了,在你眼裡,我就是個比以前那些人都好打發的累贅,只要有人掏錢養,就能一直混吃等死地留在這邊對不對?」

  祁連:「……」

  在想通了許靖陽為什麼會選中江曉媛之後,祁連確實把她當成了一個難度係數降低了不少的任務——比起之前那些,她這種情況確實最好打發。

  江曉媛:「我告訴你,我不缺錢!」

  她是個游手好閒的公主病,然而游手好閒之前,她首先是個公主病。

  叫囂完這一通,江曉媛一聲不吭地轉身就走,再也不想看見祁連和他的破車。

  「哎,我聽說你老家的奶奶還要看病呢,」祁連忙叫住她,「看病也要錢的,還是說因為她不是你親奶奶,所以你壓根不想管她?」

  江曉媛頭也不回地吼道:「關你什麼事,我自己有辦法!」

  江曉媛一腦門官司地闖進店裡——陳方舟給她安排的宿舍就在後面,她用力推開門的時候,心裡還在發著不切實際地宏願:「總有一天我發達了,要把那破錢包甩到你們臉上!」

  店裡原本正在說笑的兩個人同時停下來,一齊轉頭看向她。

  兩個人江曉媛都有印象,其中一個是她考核那天,出面問陳方舟他們可不可以走的高級技師,叫海倫——店裡除了陳方舟和另一個大叔技術總監外,就只有三個高級技師,都是自費出境學過手藝的,每個人頭上都頂著個半土不洋的外國名。

  海倫有二十七八歲,濃眉大眼,很有些姿色,工作資歷深,人也能說會道,每個月經她的手辦下來的會員卡最多,在店裡是個地位超然的台柱,陳老闆都會給她幾分面子。

  另一個姑娘身材矮胖,是個實習技師,就是那天擠兌江曉媛的那個,好像叫什麼「小K」,真實姓名不祥。

  這天是店裡歇業放假的日子,兩人卻沒走,海倫正比著一個塑料模特的頭,給小K講一些手法。

  江曉媛腳步一頓,想起來了——二十天以後,在年底旺季到來之前,店裡要進行一次大考評,考過了的可以升職稱。

  她一直沉浸在自己窘迫的境遇中,對這件事完全沒上心。

  反正她又不可能只用一個多月就升個什麼。

  實習技師一般很少能輪到剪髮的工作,幹的最多的就是燙染上藥水,如果沒有專門洗頭的人,他們也會多賺一份洗頭的績效,江曉媛來了以後,這份收入就被瓜分了,所以小K對江曉媛有種天然的敵意。

  見江曉媛進來,小K圓臉上用力地拗出一個高深莫測的笑容,目光一邊不由自主地落在江曉媛的長髮和長腿上,一邊掰出不以為然的表情,當著江曉媛的面,她眼睛瞟著江曉媛,伸手摀住嘴,跟旁邊的海倫嘰咕了起來。

  江曉媛:「……」

  這胖子準是偶像劇看多了,學的一身不倫不類的臭毛病——有些影視作品總讓演員把角色應有的高貴冷豔演繹成沒教養,諸如什麼抬下巴、鼻孔朝天、不正眼看人、陰陽怪氣、似笑非笑、當著人面開小會等等……搬到現實中,效果實在一言難盡。

  海倫伸手在小K的後背上摑了一巴掌,大聲說:「你跟人家比?人家指不定幹幾天就走了,你是要評技師的人,還不用功!再這樣我不教你了。」

  小K:「我就是個不幹活就沒飯吃的小可憐,當了兩年實習技師,再不升級真的活不下去了,你看,我又沒有直接找到店長走後門的本事,也沒有人半夜開車送我回來……」

  江曉媛重重地把一把椅子推到一邊,她本不願意紆尊降貴地與這些姑娘發生什麼口舌衝突,然而別人既然已經打到了家門口,她也不得不反擊——大度不計較和打不還手罵不還口的包子還是有區別的。

  江曉媛:「有話說話,別指桑罵槐的。」

  小K本打算擠出一個「矜貴的」笑容,誰知面部脂肪妨礙了肌肉發揮,只做出了一個「富貴的」笑容:「我沒有說你啊小媛姐,這麼晚回來,玩得開心嗎?」

  江曉媛努力平復著心頭的無名火,感覺自己犯不上。她本想就這麼算了,誰知就在她剛剛抬腿要走時,海倫又火上澆油:「別耽誤時間聊天了,你要考技師,要上進,人家又不要。」

  這話聽起來好像被指著鼻子說「不上進」,江曉媛按在椅背上的手青筋一跳——她確實沒打算在洗剪吹方面有什麼建樹,可她佔用了原主人的身份,不單將人家中考狀元的成績一筆勾銷,還混成了這德行。

  祁連狗眼看人低就算了,難道她還要受幾個剪頭髮的奚落。

  江曉媛一沖動,脫口說:「誰說我不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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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
發表於 2018-5-1 00:05:20 |只看該作者
第 19 章

  江曉媛這句話一出口,海倫和小K全都抬起頭,用一種「這女的傻了吧」的目光看向她。

  小K一愣之後,笑出了一口參差不齊的大板牙,笑到一半才發現自己得意忘形露了醜,急忙伸手遮住了嘴,用嘔吐的姿勢完成了「優雅微笑」的高難度動作。

  從洗頭小妹到實習技師,一般需要一年左右的時間,學得快的也要小半年,即使實習技師平時幹得也都是比較傻瓜的事,但店裡對他們的要求很高。

  他們首先要背下一整本不同髮型的染燙剪技法,這個過程叫做「背菜譜」,然後還要考實操,在塑料模特頭上試手。

  年輕人記憶力好,「背菜譜」是可以突擊的,但實操可不行,中間有很多技巧,一般都要老技師帶。

  且不說時間來不及讓她臨時抱佛腳,光是江曉媛那倒霉的人緣,有沒有人肯帶她還兩說。

  海倫要比小K直白多了:「我看你還是先把頭髮吹利索了再說吧。」

  江曉媛一口氣堵在胸口,直接頂了回去:「你等著看。」

  她撂下這句狠話,霸氣側漏地大步穿過門店,女王似的一路帶風地回了自己的宿舍。

  可惜,「女王」狹窄的寢宮不夠氣派,有點像冷宮。

  此時室內還沒有供暖,她住的屋子又是朝西,西廂房冬天冷夏天熱,終年瀰漫著一股潮乎乎的氣息,比室外還冷,陛下江在冷宮裡獨處了二十分鐘,心頭的火終於被週遭氣溫澆滅了。

  她一點一點地回過神來,終於後知後覺地啟動了後悔程序。

  江曉媛想,她幹嘛激憤成那樣,死活不肯接祁連的錢?

  她既然已經承了燈塔助理一回人情,再借一回他的餘蔭能怎麼樣?

  江曉媛想起自己放出的厥詞,恨不能捂臉,她眼下連一件秋冬衣服都買不起,還在那做什麼錢包砸人臉的白日夢?

  這死要面子的窮命!

  還有她居然一時嘴快,當著海倫和小K的面說要參加考核,這不是扯淡嗎?

  她要是能在這麼短的時間內考上實習技師,母豬都能上樹了。

  女王的王冠就這樣「啪嗒」一聲掉在地上,摔成了一堆破銅爛鐵。

  江曉媛爛泥一樣仰面躺在床上,面對著天花板滄桑的老臉發了會呆,烙餅似地翻了幾個身,在自己根深蒂固的廢物與比天大的面子中苦苦掙紮了良久。

  最後,東風艱難地壓倒了西風——她的面子贏了。

  說出去的話潑出去的水,江曉媛無論如何也收不回來,只好自己豁出去了:要麼背水一戰,要麼等著讓人打臉。

  「怎麼說我也是有潛力考狀元的人。」江曉媛兀自嘀咕了一句。

  隨後她把臉塞進了枕頭裡,難過地想:「怎麼辦?狀元,我給你丟人了。」

  燈塔助理把畢生的夢想送給她,可江曉媛卻還是找不到自己的路在何方。

  故事裡總是愛講草根們奮鬥的過程,那些主人公剛開始都是一無是處的*絲,最後都變成了不可思議的人生贏家,讓觀眾看得好爽,好像只要自己下定決心,就也能醜小鴨變天鵝一樣。

  但其實細想起來,一個人活得有追求、有目標,難道本身不是一件十分難得的事嗎?

  至少江曉媛是沒有的。

  世界上那麼多人都是庸庸碌碌的過一輩子——隨著年齡的增長,選個分數性價比高的學校,找個門當戶對的人結婚,買個家庭條件承受得起的房和車,做一份收入差不多的工作,像別人一樣按部就班,白天混日子,下班看電視,偶爾讀些心靈雞湯愉悅一下身心,就這麼日復一日、年復一年。

  有多少人明確地知道自己真正想要什麼呢?

  更不用提能不能堅持下來了。

  江曉媛也很想像燈塔助理一樣,過一個有主題的人生,想想都覺得熱血。

  可惜,現階段她的人生主題就只有一個——窮。

  她的心比天高,居高臨下地俯瞰人間,無處著落,身卻在塵世中,憋憋屈屈地被人來回鄙視,胸口間憋著一口一飛衝天的氣,只是找不到衝天的發射點。

  江曉媛在這樣的憋屈中蜷縮著睡著了,還做了個夢,夢見她跑去看時裝新品發佈會,把看著喜歡的一口氣都買了下來,黃粱中好好解了一回鬱悶。

  醒來一看,她還是連件過冬的衣服也買不起。

  第二天上班,無論江曉媛多麼希望頭天晚上和海倫她們置氣的事沒有發生過,事實還是冷冰冰地橫沉在了她面前。

  她推門進店,發現自己說出去的話不但成了潑出去的水,還在地上蜿蜒成了坑——不過短短一宿,小K她們已經讓她的大言不慚傳遍了整個美發店,人人看她的目光都充滿同情和奚落。

  江曉媛頭天晚上再衰三竭的鬥志只好被迫出頭,哭哭啼啼地迎難而上,拯救她岌岌可危的自尊。

  這天,江曉媛一整天沒有休息,也沒再去裝模作樣地看那些旅遊雜誌,只要稍微空閒下來,她就會屁顛屁顛地跟在陳方舟身後,如飢似渴地盯著他那雙出神入化的手。

  陳方舟一開始沒留神,被她礙手礙腳地擋了幾次路,才詫異地問:「你不好好幹活,跟著我幹什麼?這個月績效不要啦?」

  江曉媛正在心裡反覆回味他給人剪留海的那幾個動作,兩隻手在下面暗暗地跟著比劃,心不在焉地應了一聲:「不夠一壺醋錢,不要就不要了,就當我先投資自己。」

  客人都被她逗笑了,陳方舟從鏡子裡端詳了一下江曉媛的臉,搖搖頭,隨她去了。

  他總覺得這姑娘有點妄想症,老站在大款的角色上看待世界,一天到晚就會窮得瑟,和他中二時期非常異曲同工——陳老闆當時也是,分明是個鄉非少年,總惦記著要拯救世界,才被人一忽悠就跟著跑了,成就了一段終身無法洗淨的黑歷史。

  世界如此高貴冷豔,用得著誰拯救?

  陳老闆:「你就不著調吧。」

  江曉媛:「陳總,下個月考評我能參加嗎?」

  「能,」陳方舟一口答應,「重在參與。」

  江曉媛:「那我要萬一考過了,給我漲多少工資?」

  陳方舟眼皮也不抬:「一個月十萬。」

  江曉媛:「陳總,我很嚴肅的。」

  陳方舟糟心地看了她一眼:「我也很嚴肅——求求你了,一邊玩去吧,別給我搗亂了。」

  江曉媛氣哼哼地走了,過了一會又回來,拿了個小本,一邊在旁邊圍觀陳方舟剪頭髮,一邊記筆記一樣記下她所看見的每個動作和要領,還頗有解構主義地在下面配了圖。

  半天過去,江曉媛只洗了兩顆腦袋,記下了七八種發型。

  陳老闆總算閒了片刻,喝水的時候將她的本子抽出來一看,驚了——他先是發現她的字很不錯,當然稱不上書法,但是和店裡那些歪歪扭扭的孩兒體比起來,實在是太像樣了,然後陳方舟發現她的畫也不錯,江曉媛雖然畢業於菸灰缸系,但也是學過素描的,雖然水平不怎麼樣,但唬一唬外行人還是蠻可以的。

  反正在沒怎麼見過世面的陳老闆眼裡,這本隨手筆記簡直稱得上是一件藝術品了。

  陳方舟:「你真打算參加考評?」

  江曉媛:「比針尖還真。」

  陳方舟:「為這事連工作量都減了?」

  江曉媛:「嗯!」

  陳方舟打量著她身上畫風不對的夏裝:「績效工資少了,到時候你更沒錢買衣服了,怎麼辦?凍著?」

  江曉媛死鴨子嘴硬,擺手說:「這都不算事。」

  陳方舟沉默了下來,江曉媛還以為他會被自己的精神感動,正洋洋得意地準備聽表揚。

  誰知他回手就把本子塞回到了她懷裡,語重心長地說:「小妹,泰山不是堆的,火車不是推的,我啊,勸你踏實點,別好高騖遠了。」

  江曉媛:「……」

  她七竅生煙地目送著陳老闆的背影,心說:「我還非要考過不可了!」

  就這樣,江曉媛開始了她瘋狂的臨時抱佛腳,晚上店裡關門後,江曉媛連口飯也來不及吃,就急匆匆地抱起一個塑料模特,拿回去研究。

  早晨她也不再睡懶覺,早早就起來,抱著那一堆舊得捲了毛的髮型設計雜誌背誦默記,背得頭昏腦漲,還是記不住。

  江曉媛只好重拾她的素描功底,在店裡找了好多廢紙,挨個畫下來貼在屋裡。

  她時而還會根據自己二十多年的資深臭美史,細細地標註幾筆什麼樣的臉型適合什麼樣的髮型之類。

  至於實操——塑料模特不是羊毛,剪了還會長,她偷偷摸摸地拿回去一個揣摩已經很不對了,不可能再上剪子禍害,江曉媛只好回憶著陳方舟的樣子,笨拙地用空剪子在空氣裡「喀嚓」。

  她畫模特、畫人物、畫陳方舟的手、畫上下翻飛的尖刀……沒有人手把手教她,陳老闆一天到晚忙得要死,其他人都不大和她打交道,江曉媛只能拚命地記錄著各式各樣的畫面,晚上帶回去溫習。

  這無疑要花大量的時間,江曉媛以前能從晚上十二點睡到第二天中午十二點,滿打滿算一圈,現在卻將睡眠時間活生生地擠到了六個小時之內。

  她飯不好好吃,覺不好好睡,身上還穿著反季節的衣服,隨著天氣漸冷,連店裡的空調都無法拯救她了。江曉媛什麼時候吃過這種苦頭?這樣堅持了三天,她臉上掛上了厚重的黑眼圈,嘴上起了乾皮,整個人脫水一般瘦了一圈。

  第四天,她早晨睜眼的時候感覺渾身不對勁,打了個下巴差點脫臼的噴嚏才發現——感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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