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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鈞蝦逵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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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海的溫度 -【聞香榭·第四部】鏡花魔生《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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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7-10 00:27:09 |只看該作者
捌 桃花面

〔一〕

今日說好了,文清沫儿去南市買香料。往常沫儿都是歡呼雀躍,如脫韁的小馬駒,但今日一個早上過去,他還貓在房間里不出來。婉娘一時惱火,衝上去拎著他的耳朵給揪了下來。

下來雖下來了,但沫儿捂著臉,死活不肯出門。文清又是哄又是勸,最后沫儿終于放下了手。

文清看了看,納悶道:“好好的呀,臉怎麼了?”

沫儿帶著哭腔道:“什麼眼神儿你!好好看看,這儿,還有這儿。”

文清仔細一看,原來沫儿長了几顆痘,兩顆在額頭,一顆又紅又亮的剛好在鼻尖。文清輕輕松松道:“我還以為怎麼了呢。我也出過,沒事,過几天就好了。”

沫儿用眼神的余光掃視著鼻尖的痘瘡,愁眉苦臉道:“長在哪里不好,偏長在鼻子尖儿,你看看,這樣怎麼上街?人家會笑我的。”

婉娘又好氣又好笑,奚落道:“你以為滿世界人都沒事干,淨盯著你那顆痘呢?幼稚。”

※※※

可是不管怎麼說,沫儿堅決不肯出門,寧願冒著烈日在后園幫黃三干活。

后園一塊不大的空地,原本種植著一些鈴蘭,但成色不太好,所以芒種之后,黃三便拔掉它改種了芝麻,每隔几天,便要去鋤草,還將廚房灶台的草木灰收集了用來施肥。

芝麻在黃三的精心打理下,長得十分旺盛,如今已有一人多高,開了滿株的小喇叭一般的粉白色花朵。聞香榭里都是各種名貴花草,少有種植農作物的,一塊整齊的芝麻地,串串芝麻花,倒別有一番風情。

黃三正在修剪旁邊的牡丹,沫儿憂心忡忡,滿心思淨想著鼻尖上的痘瘡,不時長吁短嘆。

黃三本來少言寡語,但見沫儿一副愁苦模樣,忍不住問道:“怎麼了?”

沫儿噘著嘴巴,抬頭給他看:“喏。”

黃三疑惑地看了看他愁苦的小臉,茫然道:“什麼?”

沫儿一臉哭相地指了指自己鼻尖上的痘瘡。黃三恍然大悟,忍不住笑了,去旁邊芝麻地里隨手揪下一朵芝麻花,揉成一團,搽在沫儿的鼻尖上,道:“搽几次,就好了。”

沫儿將信將疑。黃三繼續忙活,嘴里道:“手上臉上長的瘊子或者疣,也可以用這個搽。”

正搽得不亦樂乎,文清回來了。

文清一個人去南市進貨,回來又順便去了靜域寺,可是戒色仍不在,四處打聽了一番,周圍竟然沒有一個人知道戒色的消息,這麼大個人,好像憑空消失了。

沫儿道:“戒色是個孤儿,在城中並無親人,會去哪里?不會失蹤了吧?”

文清愣了片刻,轉身就走,道:“我去找四叔報官去。”婉娘剛好從中堂走過來,手里揚著一封信,高聲道:“不用了,戒色去了長安。”

沫儿接過一看,一張髒兮兮的草紙,上面歪歪扭扭寫著兩行字:“小僧去往長安,勿念。”落款“戒色”。沫儿抱怨道:“去長安也不通知我們一聲。”

文清松了一口氣,道:“去長安也好,省得在靜域寺受那些老和尚欺負。”

婉娘突然想起了什麼,拿過紙條翻來覆去地看,眉頭漸漸地皺了起來,表情十分怪異。沫儿伸長脖子追問道:“怎麼了?”

婉娘搖搖頭,勉强道:“沒什麼。”看到沫儿探詢的目光,又道:“我一直想親口聽聽戒色講講當時如何進入土丘,想找下有無老四遺漏的線索,沒想到這個小戒色竟然一聲不響去了長安,唉。”

沫儿使勁儿往臉上搽芝麻花的汁液:“估計出了這檔子事儿,他心中害怕,所以逃走了。”

婉娘沉默了片刻,突然道:“沫儿,如今天氣熱,想不想找個地方避暑去?”

沫儿首先想到的就是天炎山庄,跳起來叫道:“好啊好啊。那里晚上有梨園表演,還有免費的瓜果吃呢。”忘了臉上的痘瘡,當即洗了手,催著文清趕車。

車出了修善坊,穿過新中橋,不往東走,反而往西,竟然去了清風巷。

但又不進巷子里面,而是在外面繞來繞去地看。太陽毒辣,沫儿滿腦門子的汗,著急道:“要看就進去啊,在外面做什麼?”

婉娘不答,只顧四處張望。見隔壁街口一個赤膊胖子捧著個精致的紫砂壺坐在家門口乘涼,過去施了一禮,道:“這位大哥,我想租個房子,您這里有沒有空的?”

胖子戒備地上下打量了婉娘等人一番,道:“沒有,不租。”

婉娘嬌滴滴道:“您這里沒有,這附近可有?聽說這里有空著的院子。”

胖子陰沉著臉道:“有也不租。走吧走吧,別浪費口水。”

婉娘討了個沒趣,也不生氣,嬌笑道:“這位哥哥脾氣真倔,一看就是個耿直善良之人。”胖子的臉色緩和一些,但仍一臉警惕。

婉娘一邊說一邊朝著沫儿打眼色,要他上前附和。沫儿剛才一時衝動出了門,這下子又想起鼻尖那顆痘瘡了,躲在文清身后死活不肯露面。文清無奈,賠著笑臉道:“老叔行行好,大熱天的,我們租不到房子,心里實在著急。”

胖子的臉又板了起來。沫儿忍不住了,不待婉娘說話,上前轉了一個圈,驚喜道:“老叔,您這塊地方可真是塊風水寶地,冬暖夏涼,聚財旺丁。您在這儿住了多年了吧?”

胖子眼里透出一絲得意,點頭道:“嗯,這是我祖上置辦的。”

婉娘裝模作樣看了一番,正色道:“正東之向,位置稍高,青龍抬頭,進財進祿。這位大哥今年定能發大財。”

胖子小心地放下手中的紫砂壺,換上一副笑臉,搓著手道:“嘻,還真有兩下子哩。嘿嘿,今年剛做了一筆好生意,趁著天熱回來歇几天。”

沫儿趁機道:“我看前面那個巷子,陽氣不足,陰氣不暢,雖看著僻靜,倒不像是十分平安似的。”

胖子張大了嘴巴,一拍大腿道:“哎呀,連個小娃道行都恁深,剛才失敬了。”看看左右無人,道:“我剛才說的,就是這麼個意思。不是我這人嘴巴毒脾氣臭,不想讓你們租房子。我跟你們說,這房子我守著几十年了,那個巷子里,我就沒見誰住進去能得個好儿!”

婉娘微微噘起嘴巴,秀眉微蹙道:“唉,我們也是沒了法子,如今找個條件不錯的院子著實難了。”

胖子堅決地將手一揮,頗有氣勢地道:“那也不能租這里。”他湊近婉娘,神神秘秘道:“几月前,這里住了個小女孩,沒多久就瘋了。”

難道當時在場的就是這個胖子?沫儿大感驚奇,迅速給婉娘遞了個眼神。

婉娘嚇得掩住了嘴巴,驚恐道:“怎麼回事?”

胖子道:“這我可不知道,光見剛來是好好的,住了一個多月,就淨往雞窩里鑽。那兩天我還打量著幫她找下她家里人呢。”

沫儿忽然拍手道:“我知道啦,老叔您家里能看到她住的小院對不?”

胖子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是,我這邊地勢高些。不過我可不是故意偷窺人家。”

文清緊張道:“您還看到什麼啦?”

胖子道:“也沒看到什麼,就見了几次小女孩。后來小女孩被人領走了,不知道去了哪里。不過那几所房子半夜里咕哩咕咚的,有時候會有些奇怪的聲音,要不是我這祖屋風水好,鎮得住,我早就搬家了!”

婉娘連連點頭,又低聲笑道:“我跟您說實話吧,我們找這里,也是看出這些宅子布局有些問題,所以想找到主家,看能不能做成這筆生意。不過您這所宅子倒是得了地氣,因為它的風水不暢,把好風水都引到您這儿來了。”

胖子聽得心花怒放,眉毛都飛了起來。婉娘又道:“大哥知不知道,這巷子是誰家的房子啊?”

胖子得意道:“別人不知道,我是這里的老住戶,最清楚不過。這是開國侯鰲爺家的房產,這几年一直是個壯年男子在打理。”

沫儿忙問:“那男子什麼樣儿,您見過嗎?”

胖子搖搖頭,道:“只遠遠打過照面,個子挺高,黑面短須。”

三人辭別胖子。文清道:“開國侯?聽起來似乎有些耳熟。”

婉娘輕輕道:“鰲公。”

這麼說,盅蟲一事,確實是和鰲公有關了。三人都不再出聲,悶頭不響回到了聞香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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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7-10 00:27:23 |只看該作者
〔二〕

天亮時分,沫儿又做了噩夢。還是熟悉的場景,石梁,大鰲,魚怪,金龍,凌亂的畫面,緊張的氣氛,讓人頭疼欲裂。

不是頭疼,是肚子痛。半夢半醒之間,沫儿覺得腸子肚子都疼得收縮在了一起,一股岔了的氣在腹部四處游走,走到哪里便疼到哪里。而且還有右臂,如著火了一般燎著痛。

等徹底清醒過來,肚子和手臂反而不痛了。

夏季天長,早早就亮了,沫儿爬起來,對著床頭掛著的一個破舊鈴鐺儿發呆。突然覺得臉上刺拉拉的有些癢,一摸發現竟然長了滿臉的小疙瘩,拿了銅鏡一看,整張臉慘不忍睹,令人不忍直視,若是婉娘文清在場,只怕沫儿早就哇一聲哭了起來。

這種心情,真是比殺了他還要難受。欲要看鏡子,又不敢細看,心驚膽戰地看一眼,飛快地將眼睛看往別處,折磨得沫儿死的心都有了。

昨天用芝麻花抹過的几個痘瘡倒是消去了紅腫,但鼻子上的那個,留下一個硬硬的小包塊。沫儿按了又按,忍不住手賤,對著鏡子用力一擠,竟然擠出一堆黃黃白白的東西來,把自己也惡心到了。

沫儿低眉順眼地下了樓,站到婉娘的身后,拉拉她的衣服。婉娘正在挑揀晾曬的花瓣,猛一回頭嚇了一跳,叫道:“沫儿,你這是……改容易貌啊?”

沫儿强忍住眼淚,可憐巴巴道:“怎麼辦?”

文清剛好端了一盆水進來,見沫儿一張臉變成這樣,二話不說忙安慰他:“沒事沒事,可能是什麼東西吃不對了,肝火有點旺,這兩天吃些清淡的,很快就好了。”

不說還好,此話一出,沫儿再也忍不住,哇一聲大哭起來。文清手足無措,繞著他轉來轉去,道:“你放心,有婉娘呢,那麼多的胭脂水粉,總用一種可以治的。是不是婉娘?”

婉娘刮著鼻子羞他,小聲道:“你就慣著他罷。”又故意大聲道:“有倒有,我們香粉的價格你們倆也知道,你打算出多少錢?”

文清囁嚅道:“我拿我全部的工錢……”

沫儿一聽哭得更厲害了。婉娘喝道:“別哭了!越哭痘瘡出得越多!”

沫儿忍住不哭,抽噎道:“好了肯定也落下一臉的疤。”沫儿親眼見過有些小子臉上長滿痘瘡,痘瘡好了之后就留下坑坑窪窪的印子,難看得很。

婉娘哭笑不得地看著沫儿哭得一塌糊涂的臉,喝道:“過來,讓我看看。”

沫儿聽話地仰起臉。婉娘輕松道:“半大小子,正發育呢,陰虛津少,血行不暢,滯澀為淤,痰濕內盛與淤血互結于臉,皆屬正常。”

黃三端了早餐來,已經走過沫儿身邊,又退了几步,驚訝地盯著沫儿的臉,緩緩吐出兩個字:“不對。”

婉娘同他對視了一眼,突然換了警覺的表情,道:“不對,沫儿的皮膚一向好得很。”拉過沫儿的右手,搭在他的脈門上,眉頭猛皺了兩下。

文清道:“怎麼樣,能治得好麼?”

婉娘旋即恢復笑容,道:“不礙事,一款香粉,保准見效。”扭頭對黃三道:“三哥,春上采回來的桃面癭,怎麼樣了?”

黃三道:“剛好。”

婉娘眉飛色舞道:“我給沫儿做一款桃花面,保證還你一張光潔如新的小臉。”沫儿放了心,搽去眼淚,滿懷期待道:“什麼時候能做好?”

婉娘道:“下午就做。不過,價格方面麼,光文清的工錢可差得遠呢。”她斜睨著沫儿,一臉奸笑。

文清忙道:“我可以預支几年的工錢。”

沫儿賭氣道:“不要你的工錢,大不了再簽十年的賣身契好了。”

婉娘飛快伸出手掌,同沫儿的右掌相擊:“成交!”哼著小曲儿上了樓,留下反應不及的沫儿一臉茫然,文清則一臉欣喜。

※※※

吃過早飯,婉娘道:“你們倆先去將后園的芝麻花摘了,不要帶花蒂。”

文清吃驚道:“摘了花,還怎麼結芝麻?”

婉娘笑道:“這塊芝麻,本來就沒想等它熟了磨香油。芝麻花有特殊功效呢。”

將所有的芝麻花采完,趁著新鮮放入玉碗中揉搓擠壓,擰出花汁,再將剩下的花肉放在太陽下暴曬。

黃三招呼文清,兩人從三樓抬下一口大陶盆來。打開陶盆,里面汪著半盆水,水的中間,飄著一張精致的美人臉,鳳眼娥眉,杏面桃腮,整張臉滑膩光潔,顯出一種妖異的粉紅色,眼睛部位凹陷,直盯盯地瞪著屋頂。

沫儿記得當初采回來的桃面癭是一張粉嫩嫩、肥嘟嘟的奇怪人臉,見如今變成這樣,很是奇怪,道:“桃面癭化成水了?”

婉娘用閬苑古桃簪挑起美人臉,放在鼻子下聞了聞,道:“新采的桃面癭有毒,不能直接制作香粉,需放入酒中浸泡,釋放毒性、算你小子運氣好,這張美人臉剛好合用。”拈起美人臉,便往沫儿的臉上比划。

沫儿嚇得忙往后躲:“不會直接將它貼我臉上完事吧?”

婉娘皺眉道:“瞧瞧你,不學無識,什麼時候你們倆才能獨立制作香粉,不用我操心呢?香粉要是都這麼好做,還要我們聞香榭做什麼?”

兩人不敢分辨,忙殷勤地上去幫手。婉娘把美人臉放在大碗中,翻過里側朝上,將已經曬至半干的芝麻花肉鋪上,重新放太陽下暴曬。

美人臉受熱,水分蒸發,慢慢縮成一團,剛好將芝麻花包裹進去。一個時辰過后,美人臉變成雞蛋大小,五官比例適宜,倒像是有人在雞蛋上作的美人圖。

婉娘用簪子敲了几敲,道:“干濕程度剛好。”差文清在玉臼里研碎,再細細篩過,反復研磨,只留下最細的粉末;那邊黃三將上等的紫茉莉種子同樣做成細粉,同桃面癭粉混合在一起。

婉娘又從樓上捧出個藥匣子來,打開取出一些紫紅色的小珠子和一些根莖葉子,著沫儿蒸上,自己去了堂屋不知做什麼。又蒸了半個時辰,燉盅里的水已經變成濃紫色。婉娘這才出來,指揮著兩人將燉盅里的水倒入小砂鍋里,將其中的紫色珠子研碎混入,濾過之后小火煎至半干,然后取了剛才做好的桃面癭粉和紫茉莉粉,連同早上擰出的半盅芝麻花汁,混合后放入一個桃心形的紅玉粉盒中,用鎮紙玉條壓實。

桃面癭粉為嬌嫩的粉紅色,有些微的苦味;紫茉莉粉是白色的,香味淡雅悠長,剛好壓得住桃面癭的味道;紫珠因為做法不同,呈不透明膏狀,混入這兩種粉后,不干不濕,剛好適合搽臉,並呈現一種純淨的淡紫色,放在造型別致的紅玉粉盒中,更顯名貴。

沫儿欣喜道:“這就好了?”摩拳擦掌,恨不得現在就涂抹到臉上去。

婉娘道:“還得靜置十二個時辰。”吩咐文清取了烏木匣,將桃花面放了進去。

文清好奇道:“這個桃面癭,到底是個什麼東西?”

婉娘道:“癭實際上就是樹瘤。不過桃面癭特殊些,算是一種寄生物。”文清曾見過樹木受傷或者有了病蟲害后,傷口附近的斷裂組織便會形成樹瘤。但還有另外一種情況,非人為或病蟲害損傷,而是由于一種不知名的東西侵染。

婉娘道:“那種東西人眼看不出什麼分別,有時光溜溜的樹干上莫名其妙長了瘤子,便是這種東西作祟。”她小心地從剛才盛放桃面癭的大陶盆里挑出一些細小的白色雜質來:“就是這個,類似于人体的痦子,長在桃樹上才可形成人臉面具,偏偏對人身上的瘢痕組織有修復作用。”

沫儿想起那日采擷時聽到的聲音,道:“它還會吱吱叫呢,像是放在油鍋里煎肉。”

婉娘神秘一笑,道:“桃面癭要同迷谷果在一起才有奇效呢。”兩人再問,婉娘便不肯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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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7-10 00:27:32 |只看該作者
〔三〕

第二天,沫儿臉上的痘瘡全面爆發,几乎整片連在一起,紅彤彤的,整個儿就是一紅燒過的豬頭。沫儿欲哭無淚,對著鏡子恨不得將整張臉皮揭下來。

幸虧有桃花面。到了傍晚,桃花面靜置后取出,香滑細膩,不干不滯,扑在臉上涼涼柔柔的,甚是好用。一晚下來,臉上的痘瘡少了一半。

婉娘交待,每兩個時辰用一次,可是沫儿發現,只要一用這個,肚子便開始痛,這種痛可不是在夢里,而是實實在在的痛,害得沫儿晚上起了三次夜,蹲茅坑蹲得腿腳酸軟,什麼也沒拉出來。右手臂上也莫名其妙出了一個大水泡,恰巧在脈門位置,癢得鬧心。

沫儿看著手臂,猶豫了起來,將香粉盒子打開又合上。想了良久,終于還是沒再繼續使用,簡單收拾后下了樓。

文清早等在下面,看到他的臉好了很多,比沫儿還要開心。沫儿心煩,回給他一個大大的白眼。

前兩天將芝麻的花全部摘了,芝麻結不了果,便沒了用處。今日黃三便帶領著文清沫儿將芝麻稈儿一棵棵刨出來,想趁著天氣種些其他的作物。

這可不是一件好差事。未成熟的芝麻杆子發粘發苦,一會儿工夫便將手染成了墨綠色;中間還有小指粗細、渾身翠綠色的“芝麻蟲”隱藏在芝麻葉子下,時不時掉下一只到腳面上。沫儿如今一見蟲子就害怕,看到它蠕動的身体更是心驚膽戰,每割一把都小心翼翼,唯恐抓到芝麻蟲。

好不容易割完芝麻稈,將它轉移到前堂的空地上,又要將芝麻稈上端最鮮嫩的葉子一一掐下來。沫儿臉上有傷,心中有事,煩躁異常,一會儿便著了急。

正磨磨蹭蹭,想找個由頭透會儿氣,忽然聽到門外有人吵鬧,便趁著黃三去茅房的工夫,朝文清一擠眼睛。

傻文清卻道:“你去吧。我若也去玩了,三哥一人一天做不完。”照樣老老實實地掐葉子。

沫儿鄙夷地瞪了他一眼,道:“三哥要問起,你就說我去拉屎。”拍拍屁股溜了出去。

原來一個大人管教孩子。一個十二三歲的精瘦小子,眉清目秀,滿眼戾氣,對著路邊一棵樹又踢又打,正在亂發脾氣,身后放著兩個大竹筐,里面裝著嶄新的鐮刀、鋤頭、犁鏵等器具;一個臉色黝黑、粗手大腳的農夫,像是城外的鐵匠,皺眉站在一旁,哄道:“走吧,別鬧了。”那小子直著脖子,惡狠狠道:“這些小氣鬼!以后要落到我手里,看我怎麼收拾他們!”

看來這小子同誰慪氣了,在這儿尋晦氣。這語氣、表情,還真同沫儿有些相像。

無聊。沫儿不屑地扭頭回去,但看一大堆的芝麻稈儿,又折了回來,百無聊賴地斜靠在門框上。

鐵匠左右看了看,無奈地嘆了一口氣,壓低聲音道:“別在城里丟臉了。今儿還不是你惹事?”那小子一聽這個,轉過頭來對著鐵匠踢打起來,嘴里叫道:“都怪你,非要來城里賣農具!你滾!我知道你討厭我,我也不想跟著你!我討厭學打鐵!”

鐵匠氣惱,一把扭住他的雙手,恨恨道:“要不是看在你死去爹娘的面上,鬼才會收留你!”

原來是個孤儿,被這鐵匠收去做了學徒。同病相憐,沫儿不由對他生出几分同情。

那小子卻不服輸,高聲叫道:“誰叫你看我爹娘的面子啦?”猛地朝鐵匠裸露的手臂咬了一口。鐵匠大怒,手腳並用,將那小子抓起來一把丟到草叢中,罵道:“今日我就替你爹娘好好教育教育你!再罵我一句,看我不撕爛你的嘴!”

這條街道僻靜,大白天的也沒几個人來。鐵匠將袖子一挽,只要見他爬起扑過來就把他按倒。那小子倒也活泛,見占不到上風,便不再逞强,躺在地上放聲大哭,並從手指縫里看鐵匠的動靜。

沫儿看著好笑,暗想,這家伙能屈能伸,同自己有得一拼。

鐵匠忍無可忍,大吼一聲:“閉嘴!你什麼時候才能懂事?”一雙鐵拳握得哢哢直響,顯然是被氣壞了。那小子嚇得一愣,立馬不哭。

這聲大吼把沫儿也嚇了一跳。鐵匠繞著那小子走了几圈,咬牙切齒道:“好好,你娃覺得受委屈,我一個粗人來說道說道。你娘為了不讓你吃苦受罪,臨死前求爺爺告奶奶,想讓你學門手藝。好,你來了我這里,又懶又饞,偷奸耍滑。讓你看個火候你跑去打架,讓你收個錢你偷偷將錢花掉,你扳著指頭算算,除了老實憨厚的鐵牛任你欺負,三娃、小栓、青山几個,誰願意跟你玩?尖酸刻薄,油嘴滑舌,見天儿不是抱怨伙食差,就是抱怨活計重,要不就抱怨你命運不濟,出了錯全是別人的責任,好像天下人都對你不住!”

那小子站了起來,瞪著鐵匠,一張髒兮兮的臉憋得通紅。沫儿不知怎麼突然心虛冒汗,慢慢退到樹后的陰影處。

鐵匠越說越怒,繼續數落道:“哼,你好歹叫我一聲叔叔,今天我就把所有的話都說出來!大家伙儿見你沒爹沒娘,都可憐你,擔待你,結果呢?你不但不感激,反而處處別扭,理直氣壯地糟蹋別人對你的好,把別人的好心當成驢肝肺。你以為大家都欠你的啊?以為天下人都應該像你娘一般對你呵護有加?”

那小子嘴巴一癟,無聲地哭了起來。鐵匠挑起農具,冷淡道:“看透你了,無擔當、無胸懷,光小聰明有個屁用!你不願跟著我,隨你,合約我晚上就還給你,你願意去哪儿就去哪儿。少了你我還少了麻煩呢!”大踏步走了。

那小子獨自哭了一陣,嗚咽著追了上去。

沫儿呆呆地站在原地,臉上如同被人打了几巴掌,火辣辣的。那些不安分的痘瘡似乎都在跳動著,爭先恐后地擠著出來,嘲笑沫儿的不識好歹。

不知過了多久,沫儿聽到文清叫他,這才低頭走了回去。文清端著一碗水,道:“你站在大太陽地下干什麼?熱得臉都紅了。先喝口水。”

沫儿接過水喝了一口,咧嘴對他一笑,眼睛亮亮的。文清的心情莫名其妙好了起來,傻呵呵道:“外面有什麼好玩的景致?”

沫儿一仰脖子將剩下的水喝了個精光,道:“沒什麼。”愣怔了片刻,小聲道:“我……是不是過分了?”

文清未聽清,道:“什麼?”

沫儿垂下眼睛,道:“沒事。”跑去又倒了一碗水,遞給黃三,道:“三哥喝水。”

黃三接過,看了看他的臉,道:“桃花面還要繼續用。”

沫儿有些魂不守舍,點頭道:“我這就去。”

沫儿細細將臉和手臂都搽上了桃花面,心里覺得踏實了些。

很快肚子又開始翻滾起來了,如刀絞一般。沫儿捂著肚子,看到床頭那個鈴鐺儿,眼前浮現出几個月前與那個神秘男子見面的情景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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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那日沫儿獨自一人在家,被賣瓜果的小販——或者就是胡青夏,引到一個偏僻的小屋前。一個男子當屋坐著,道:“你被騙了。”

在那里,他第一次聽到了關于自己娘的真正死因,盡管他不盡信。

※※※

只聽男子說道:“你爹娘的死,同婉娘有關。”

沫儿本來正准備走開,聽到此話又收回了腳。

男子緩緩道:“你爹叫易青,你娘叫羅怡。當年易青死后,羅怡為了躲避香木和新昌公主追殺,改名方怡,后利用毒藥改容易貌,削發為尼,並將當時尚在牙牙學語的易沫當做男孩撫養。”

這些事情,沫儿從靈虛古鏡中已經了解,但聽知情人講出來,卻是另一番感受。沫儿屏住呼吸,一言不發。

男子又道:“當年方怡師太隱居梅庵,本可就此平安度過一生,但卻因為婉娘,死于非命。”

沫儿心神大亂,尖叫道:“不可能!”

男子嘎嘎笑了起來,道:“雖非婉娘親手殺死,卻終歸因婉娘而起。你若不信,可找婉娘對質。”

沫儿沉默片刻,小聲道:“真的麼?”

男子似乎聽出沫儿底氣的不足,道:“如今說到制香的技藝,普天之下沒人比得上婉娘。但十多年前的洛陽,最為聞名的香粉不是聞香榭,也不是流云飛渡,而是一個不起眼的農家女子,羅怡。”

沫儿還是第一次得知,自己的娘也是制香的高手。

男子道:“羅怡鼻子極為靈敏,不管何種香料,只要給她一看一聞一嘗,便知道這些香料的用途、禁忌,十几年前因為大旱大澇之后引發瘟疫,城中數千郎中皆束手無策,最后還是羅怡的一款熏香,才有效控制瘟疫。羅怡因此名噪洛陽。”

沫儿想起當年娘的風光,不禁心馳神往。

男子道:“但一個人技藝太盛,雖能帶來盛名,也易引人妒恨,特別是羅怡這種除了制香,無任何身份背景之人。當時來向羅怡請教制香技藝或者想要重金聘請她的人絡繹不絕,而其中兩個,便是婉娘和香木。”

冥思派的堂主香木,最初在洛陽城中開香料行,婉娘同她有半個師徒之實,這些沫儿是了解的。

男子繼續道:“羅怡在鄉下自由自在,並不想依附于任何人,所以僅對婉娘指點了一二,兩人倒也相談甚歡,但對香木的邀請斷然拒絕。那時香木勢力正旺,十分驕橫跋扈,一氣之下,香木便動了邪念,她去勾引當時已經同羅怡訂婚的易青。”

沫儿臉色鐵青,雙手緊緊地握在了一起。香木勾引易青不成,惱羞成怒,拘了羅怡的生魂啟動陰陽十二祭,卻在關鍵時刻被易青破解,香木因此功虧一簣。

男子嘆道:“說起來羅怡也算是命運多舛。其中還有另外一個重要人物,直接導致了羅怡同易青無法在洛陽城郊居住。”

這個重要人物,正是當朝宰相之子、新昌公主的駙馬爺蕭衡。有日,心情幽悶的蕭衡在城外核桃林偶遇羅怡挽籃采花,一時驚為天人,遭羅怡婉拒后,他仍對這個平凡女子念念不忘,致使新昌恨之入骨,發誓要將她置于死地。如此一來,易青只有帶著羅怡逃到了汝陽。

男子嘎嘎笑了兩聲,道:“易青和羅怡在汝陽住得好好的,要是就這麼一輩子住下去,便也算了,可是別人找不到,偏有一個人能找到。這個人,便是婉娘。”

沫儿聽著他笑聲中的幸災樂禍,很是討厭,冷冷道:“找到又怎麼樣?”

男子似乎察覺沫儿的不快,稍微收斂了些,道:“婉娘一直潛心學習制香技藝,只要知道羅怡還活著,以她的本事,找個人,不是什麼難事。但她不知,新昌公主因為羅怡,對制香之人極其厭惡,派了侍衛監視婉娘,碰巧聽到了婉娘說要去見羅怡。”

婉娘雖可來去自如,但朝中不乏高人,便跟蹤婉娘找到了羅怡居住之地。所幸那日羅怡帶了沫儿去串門,僅易青在家,被殘害致死。羅怡悲傷之余,念及孩子年幼,便帶了沫儿改頭換面,躲避仇家。

男子忍不住又笑了起來,道:“易青一死,羅怡万念俱灰,雖百般辛苦將沫儿養大,但仍抑郁而死。有句古話說的好:‘我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死。’你說婉娘是不是應該對你爹娘的死負責?”

沫儿腦袋猶如一盆漿糊,亂得理不出頭緒來。男子道:“你仔細想想,她同你無親無故,為何要收留你?這些年來,她由著你發脾氣使性子,寵著你慣著你,卻是為何?還不是心里愧疚?”

沫儿目眥欲裂,抱著頭叫道:“不是!不是!”

男子道:“你一下子接受不了也屬正常,回去好好想想吧。”閉目打坐,不再理會沫儿。

沫儿不知站了多久,才想起回家,腳如同踩在棉花上,無處著力。高高低低走了几步,突然回頭,警覺道:“你是誰?”

男子抬起頭來,贊道:“你這丫頭,同你娘一樣聰明伶俐。”

沫儿試探道:“元鎮真人?鰲公?”

男子未置可否,見沫儿不依不饒的樣子,勉强道:“我是你父親的一位故人。這個事情的來龍去脈,這世上可能只有我一個人清楚了。”

沫儿冷笑道:“隨你說是誰,我也不可能去問問我爹去。你不懷好意,不要以為我聽不出來。我為何要相信你的話?”

男子咯咯一笑,陰惻惻道:“因為我們,都是人。而他們,都是一些心懷不軌的異類。”

沫儿本來嗤之以鼻,但終究壓不住好奇心,問道:“她……究竟是什麼?”

男子惡狠狠地笑:“你其實心里清楚,只是不願承認,是不是?只有人才是這人世間的主宰,其他東西,都是異類。我不喜歡你,但更不喜歡他們。”他著重在“他們”二字上加重了語氣。

沫儿瞪著他,眼里滿是戒備。但屋里很暗,根本看不到男子的臉,甚至看不清他的身形。

男子冷笑一聲,道:“她找你回來,一是愧疚,二是你的異能可以為她所用。嘿嘿,三年前大旱,她同逴龍聯手對付鰲公,這件事她如何同你解釋的?”

沫儿腦袋轟的一下,似乎有很多東西涌上來,卻抓不住頭緒,艱難地道:“我……我不記得。”

男子道:“這麼大的事,不記得了?嘿嘿,真好,這麼說,她把你的這部分記憶抹去了。”

沫儿更加茫然,傻呵呵地站在那里,說不出話來。

男子繼續道:“你的右手臂,是不是會在晚上做夢時疼痛?”

沫儿一下子按住了右臂。男子陰惻惻道:“想想看,你平時哪里也不去,除了聞香榭的人,還有誰會有機會在你的右臂上種下盅蟲?”

沫儿按著毫無異樣的右臂,無意識地重復著:“盅蟲?”不可能,婉娘如今做了紫蜮膏,專治盅蟲,她怎麼可能在自己的手臂上種植盅蟲?黃三和文清忠厚老實,更不可能……沫儿撥浪鼓一樣地搖頭。

男子冷冷道:“蠐粉水的功效你也看到了,若是利用盅蟲的修復功效來制作香粉,這香粉定然名動京城。不止新昌公主,只怕所有的公主,都要來買了。”

沫儿想起婉娘當初制作蠐粉水時說的話“這種盅蟲要是能夠大規模飼養,用來做香粉最好不過”,想起文清米袋子里那個莫名其妙的“靜”字,想起婉娘一見到財寶就兩眼放光的樣子,想起手臂上通過靈虛古鏡才能看到的紅點,心中一陣悸動。

男子道:“信不信由你。七月初,你手臂上的盅毒便要發作。她會想一個法子,或者用食物,或者就是香粉,催動你身上的毒性。”

沫儿心中煩躁,尖著嗓子叫道:“既然她是因為愧疚才收留了我,那為何還要害我?你要挑撥,也找個好點的理由。”

男子一愣,桀桀笑道:“好個伶牙俐齒的小丫頭。你以為她盤踞洛陽,就是為了賣胭脂水粉麼?你,不過是她修煉過程中的一枚棋子罷了。像你這麼一個天生具有異能的丫頭,能自然融合盅毒,誰要取得你的信任,都可在利用盅蟲修煉之道方面有所進益。”

沫儿聽得似懂非懂,問道:“什麼融合?”

男子倒甚有耐心,慢慢解釋了一通。原來以人做盅,最難的是第一步,即選擇人盅。但即便是人盅的体質、出生時辰等都合適,仍會受時節、氣候、情緒、心態等因素影響,好多經過千辛万苦選出的人盅,不出三月,要麼人盅大病一場死去,要麼盅蟲占據人体,兩者都瘦弱不堪。按此男子所說,沫儿被婉娘種了盅蟲,但身上無疤無痕,平日里也無任何不適,屬于天生可以融合盅蟲之毒的奇異体質。

男子看沫儿的表情陰晴不定,冷笑道:“看來這點常識她沒告訴你。她精明利落,法术又强,若真是外人在你身上做了手腳,豈能瞞過她?”他遲疑了一下,丟過來一個破舊的鈴鐺,道:“這個你帶上。若是信我,七月初可將此物掛在胡屠夫家門上,我自會回去找你,幫你解除盅蟲之毒。”

沫儿心里浮現出胡屠夫那張憨厚的臉,心想,難道胡屠夫是這人的同伙?

沫儿心底突然生出一絲寒意,后退了一步:“你為什麼救我?”

男子嘆了一聲,道:“我雖然不是好人,但同你父親總算朋友一場,不忍心讓你毀于一個妖孽手中。”

“妖孽”這個詞,沫儿聽起來尤其刺耳,即便知道他指的不是自己,但一想到這個詞用于婉娘或文清身上,又覺得比用在自己身上更加難受。沫儿尖叫起來:“你到底是誰?”

男子在黑暗中挺直了身体,那模糊的身形突然讓沫儿覺得有几分熟悉。他自得地說道:“我,是上天派來拯救洛陽黎民百姓的。”嘴里這樣說,卻用手比划了一個殺的動作。

沫儿用力朝地上吐了口水,啐道:“呸,自不量力。”

男子不以為意,正色道:“你最好還是長個心眼儿,戒備著點。”接著轉過了身,示意談話結束。

……

毫無疑問,神秘男子在挑撥沫儿同婉娘等人的關系,搞不好,他就是真正的袁天師!沒錯,就是挑撥。沫儿心里很清楚。但那不代表就能不受他的話影響,特別是關于爹娘的死因,雖然婉娘當時並無意加害,但確實是因為她對制香的執迷才使得沫儿家破人亡。

沫儿不傻,至少比文清要聰明得多。他的迷惘也恰恰是因為他太過聰明,而且極其敏感。近几個月來,他陷入了無盡的矛盾中。一方面,他感念婉娘等人對他的好,另一方面,對于婉娘等人的所作所為,他總是不由自主地聯想到“別有用心”。因此,對手臂癢痛之事竟然生生隱瞞了下來,連文清也沒告訴,思維完全進入了死胡同。

那晚在靜域寺,他不過隨手在戒色床下一摸,便找回了披風。這披風失而復得得太過容易,反而讓沫儿起疑,是誰,放了披風在那里?

但更為奇怪的,是婉娘對待披風的態度。沫儿甚至覺得,背后有一雙無形的眼睛在盯著自己。這個人如若不是婉娘,便是另一個更加陰險可怕的人物。

而且這個人,絕對不是五月初四在土丘中被抓的圓卓,雖然他們都是光頭,但行為舉動並不一樣。

沫儿的世界完全被打亂了,連文清,他都不知道該不該相信。

而這次的桃花面,沫儿只用了一晚便擅自停用,原因仍是如此:他惡意猜想,如今已經六月底,按照男子的說法,七月份盅蟲之毒便要發作,這個桃花面里一定含有促進盅蟲生長的成分。昨晚肚痛難忍之際,他反復轉著念頭,在信任與不信任之間糾結,而最終還是猜忌占了上風。

但是今日鐵匠教訓那個孤儿,卻如當頭一棒,敲打著沫儿。那些數落的話語,一字一句,如同一個個鋼釘,楔在沫儿的心上。

或許在外人眼里,自己也是個不知好歹、心理陰暗的棄儿吧?隨意踐踏別人的好意還理直氣壯,無論什麼事情都不憚用最深的惡意揣測別人……不知是熱的還是疼的,汗順著脊背涔涔而下,衣服粘貼在一起,極不舒服。沫儿突然覺得自己很是可笑:為什麼寧願聽一個素未謀面而且可能惡貫滿盈的人的挑撥,而不願相信婉娘等是真心對待呢?即便是婉娘因無心之失導致爹娘遇害,自己應該恨的不該是新昌公主嗎?

沫儿翻身下床,揪下床頭的鈴鐺欲丟出窗外,想了一下又忍住了,隨手塞入床褥下,捂著肚子下了樓。

※※※

芝麻葉已經摘完一半。文清見沫儿疼得臉色蠟黃,忙搬了小凳過來扶他坐下,道:“怎麼不在樓上躺著?”

沫儿擠出一個笑容,道:“三哥,三哥,你快來看。”他卷起衣袖,“我肚子痛,手臂這里還經常在夢里莫名其妙地疼,昨天用了桃花面,就長出一個水泡來。”

說完這句話,沫儿突然如釋重負,心里一陣輕松。

黃三道:“繼續用,堅持三天就好了。”接著拉過他的手臂對著陽光仔細查看,表情突然緊張起來,道:“文清,取銀針來。”

水泡不大,在手臂內側,若不是沫儿自己說出來,文清等都不曾留意。黃三拿出最細的一支銀針,在火折子上燎了燎,簡短道:“忍住。”一針扎進水泡里,東挑西刺,痛得沫儿齜牙咧嘴。

這一針刺了好大一會儿,黃三和沫儿兩人都滿頭大汗。沫儿今日轉了性,把嘴唇都咬破了,也沒有像往日一樣殺豬般嚎叫。

黃三終于道:“好了。”慢慢抽出銀針,銀針的頂端,挑著一根白色的細線。文清湊近了看,問道:“什麼東西?”

黃三疑惑地看了一眼沫儿,道:“蟲子。”果然,一條半死不活的小蟲子,身上周邊長著絨毛,不細看,只會以為是一條細細的毛線。

沫儿几近虛脫,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眼底露出深深的恐懼,問道:“這東西……什麼時候進我的身体里的?”

黃三眉頭緊皺,搖頭表示不知,道:“可惜沒了紫蜮膏。再去搽些桃花面吧。”文清握著沫儿的手,安慰道:“不怕不怕。這不給挑出來了麼?等婉娘回來再給看看。”又伸出拇指,贊道:“沫儿真堅强。”

沫儿的臉有些發燒。他心里更加后悔,覺得自己早該說出來,讓婉娘三哥等來想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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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7-10 00:27:59 |只看該作者
〔五〕

今天一共用了四次桃花面。面部小的痘瘡已經消失,還剩下几個頑固的大家伙堅守陣地,只是肚子仍疼得死去活來,害得沫儿一整天都沒吃几口飯。

更遭罪的是,手臂上的第一個水泡消了,接著在旁邊又出了一個,黃三照樣用針挑出一條蟲子來。哪知午休過后,手臂上一股腦儿冒出了四五個小水泡。黃三和文清又是清洗又是針挑,竟然每個水泡里都藏著蟲子,沫儿痛到麻木,癱軟在躺椅上,心里又是恐懼又是絕望,不知道如何是好。

吃過晚飯,婉娘回來了。沫儿半死不活地躺著,一動不動。婉娘以為他睡著了,笑道:“喲,不錯嘛,痘瘡大多褪了!”

沫儿顫巍巍地抬起胳膊,表情十分誇張。婉娘笑道:“怎麼像個七老八十的老人家?”拉起他手臂一看,大吃一驚,道:“這是怎麼了?”

文清早將今日挑出的小細蟲子收集在一個瓦片上,端過來給婉娘看。婉娘瞄了一眼,隨便把了一把脈,輕輕松松道:“沒事,保證你今晚就好。”

沫儿把已經握得汗津津的鈴鐺悄悄地放回口袋。算了,過去的事情,還是不提為妙。

※※※

晚飯沫儿几乎還是一口沒吃,捂著肚子,偶爾對著鏡子緬懷下自己曾經光潔的臉,時不時哀嚎一番。

吃過晚飯,黃三和文清在磨米漿做底粉,唯獨婉娘站在中堂門口,悠閑地搖著團扇,發出一串嘰嘰咕咕的古怪音節。

沫儿發現,婉娘念的竟然是胡氏用來禱告的咒語,心想唱什麼小曲儿不好,偏要唱這個。

唱了三五遍,婉娘關上門窗,房間里很快悶熱起來。沫儿虛弱道:“干嗎?”婉娘神神秘秘道:“一位朋友,不想見人。”

正說著,門外突然傳來一陣輕微的沙沙聲。文清道:“有人來了?”起身要去開門。

婉娘笑著阻止,道:“坐你的。老朋友答應送給的東西,估計忘了,今天才送來。”

等沙沙聲消失,婉娘打開房門。只見中堂的台階上,放著兩顆黑黢黢的果子,微微發出些暗紅的光來。

婉娘撿了起來,將其中一顆遞給黃三,接著快步走到沫儿身邊,叫道:“張嘴!”托著沫儿的下巴將剩下的一顆塞了進去。

沫儿還未及明白,已經咽入肚中,一股土腥味順著嗓子蔓延到嘴巴里。婉娘笑道:“好不好吃?”

沫儿砸吧著嘴道:“什麼東西?”

婉娘立馬變了臉,不情不願道:“地精果。好不容易才得了兩顆,沒想到便宜你了。”又用力推他,道:“出去出去,別在這里熏人。”

沫儿還沒反應過來,肚子一陣咕咕亂叫,放出一串屁來,奇臭無比。婉娘文清都掩了口鼻,躲得遠遠的。

一通狂轟濫炸之后,沫儿跳起來叫道:“哈哈,肚子不疼啦!我要吃包子!我要吃香瓜!三哥,晚上的剩菜還有沒?”

文清忙不迭道:“飯菜都給你留著呢!”一溜小跑去廚房端飯。

婉娘一臉嫌棄的表情,道:“你能不能矜持一點?比如,”她斟酌著詞句,“比如排放肚子里的脹氣,能不能背著人,偷偷地……”

沫儿睜大眼睛,分辯道:“人人都得放屁!我在自己家里放個屁還藏著掖著,人生還有什麼意義?”

婉娘瞪著他,沫儿也直瞪著她,兩人不約而同哈哈大笑。

文清在廚房叫道:“沫儿,有咸鴨蛋,要不要?”

沫儿大聲回道:“要!要油多的!”

婉娘探頭看著文清在廚房忙碌,忽而皺眉道:“真服了這個傻文清了,不管怎麼提醒怎麼暗示,他還就認定了你是個小子。”

瞧這句話說的,連黃三都抬起了頭,看著沫儿笑。

沫儿不自在起來,支吾道:“他一根筋……”又小聲懇求道:“先不要告訴他。我還沒……沒想好呢。”

婉娘朝他一擠眼,沫儿也回她一個擠眼,心情頓時說不出的舒暢。

沫儿去了廚房吃飯。黃三看著他的背影,道:“難為他自己想開了。”

婉娘搖著團扇,眼底滿是笑意:“他這麼聰明,几句話便可點醒。對了,丸裝的桃花面,可做好了沒?把剩下那個地精果加進去。”

黃三點點頭,道:“放心。”

※※※

不管怎麼說,桃花面的功效著實顯著。三天工夫,沫儿臉上恢復如常,甚至還更白嫩些。沫儿嘴上不說,心里很是服氣,還按著文清,將他臉上少數几個因長痘瘡落下的疤痕也搽上了些。

同沫儿相比,青春期的性格波動在文清身上几乎沒有任何表現。三年前香木事件,當文清深刻体會到可能失去黃三的心痛后,他便很快長大懂事,以至于自以為是、叛逆多疑等青春期情緒未來得及肆虐,便被感恩、体諒等代替了。所以,文清不明白沫儿為何整日臉色陰沉,但他早習慣了沫儿發脾氣他便哄著,沫儿開心他便陪著,所以不管沫儿怎麼對他,他從來心無嫌隙。

今日一場小雨,讓原本悶熱的天氣涼爽了許多。沫儿這几天興致大好,雖然仍是牙尖嘴利、好吃懶做,但眼底的坦蕩輕松無法隱瞞,感染著文清也十分開心。

將前几日做好的底粉細細篩過,薔薇粉、茉莉粉、牡丹粉等一一歸置完畢,黃三同意給文清和沫儿放半日假。兩個人歡呼雀躍,拿了錢上街去玩。

兩人去買了一根黑蔗嚼著,一邊四處看景致,一邊比賽誰將蔗渣吐得更遠。

不知不覺來到街口,見胡屠夫的鋪位前圍得水泄不通。原來今日立秋,大家伙儿都買肉改善生活。

胡屠夫今日新宰殺了一頭豬,忙得滿頭大汗,正在分解豬肉。沫儿走了几步,又折身回來,看著胡屠夫忙活。文清看了看手中剩下的七文錢,提醒道:“錢不夠了。”

沫儿不理,上去圍觀。胡屠夫從人縫中看到文清和沫儿,將一塊肥膘拋到案板上,笑道:“剛宰的豬,新鮮著呢,要不要來一塊?”

沫儿搖搖頭。胡屠夫刀起刀落,很快將半邊豬分解完畢,圍著的人爭相購買。

文清拉他:“走吧,我給你買豆腐串儿。”沫儿想了一下,道:“不,我要在這里看殺豬,你去幫我買豆腐串儿。”文清道:“好好,你不要走遠了,回頭我找不到你。”拿著錢去了。

沫儿退到人群外面,斜靠在一棵樹干上,從口袋里摸出個破舊的鈴鐺來,在手心里摩挲著,眼神飄忽,漫不經心地打量著胡屠夫家斑駁的牆壁。

胡屠夫家側門的牆上,一個小小的風洞,不高,伸手可及,為的是方便查看來人是誰。風洞上面,釘著一個鏽跡斑斑的短釘,上面綁著一條褪色嚴重、几近風化的紅綢帶。

沫儿低頭看了看鈴鐺。

鈴鐺上的綢帶只剩下小小的一截,髒污得几近黑色,用力扯開才能依稀看出些紅色來。

沫儿若無其事地走到釘子前,踮起腳尖,飛快地將鈴鐺掛上去。

鈴鐺隨風輕擺,在陽光下反射出油膩膩的光。

周圍並無一人留意。沫儿踢著地上的石子,重新退回到門前的樹下。

文清買回了豆腐串,兩個人三口兩口吃完。文清興致勃勃道:“走吧,我們去新中橋看人釣魚去。”沫儿不肯,磨蹭了一會儿,道:“就在這儿玩。”

文清納悶道:“這儿有什麼好玩的?”不過見沫儿不動,便陪他看往來的人群。

買肉的人漸漸散了,胡屠夫擦了擦臉上的汗,取出磨刀石,大力地磨起刀來,並未像沫儿想象的那樣,將鈴鐺偷偷摸摸地摘下來,或者神神秘秘地將沫儿請到一邊密謀,他的神態也沒有任何異樣。

此處街口,來來往往的人極多。只要是個男的,沫儿就懷疑是那個神秘男子,到了最后,沫儿連經過的女子都開始懷疑起來了。

一個上午過去,胡屠夫的肉都快要賣光了,也不見有人對那個掛著的鈴鐺多看一眼。虧得文清性子不急,人也無趣,就這麼陪著沫儿在肉鋪前耗了半天。

※※※

聞到了周圍飯菜的香味,沫儿無精打采道:“回家。”兩人剛走了几步,忽聽后面有人招呼,回頭一看,竟然是老四。

老四曬得黢黑,步履匆匆,快速道:“你們倆在這里做什麼?”

文清正要回答,沫儿搶先答道:“想買肉,可帶的錢不夠。”

老四飛步走到胡屠夫肉案前,丟出一塊碎銀子,道:“來二斤肉。”轉而遞給文清。

文清要推辭,卻被沫儿一把接過,眉開眼笑道:“四叔今日公干哪?”平日里沫儿見到老四都是冷嘲熱諷的,今日這句“四叔”,倒讓老四有些意外。

老四焦急道:“我手頭有公務,沒工夫去見婉娘。剛巧碰上你們倆,回去給婉娘帶個話儿。”他交代隨行的兩個捕快先走,將文清和沫儿拉到一邊,壓低聲音道:“我這些天查到一些情況,和開國侯鰲公有關。”他的左眼眉毛上挑,猛擠了几下眼,十分難看。

文清見事關重大,忙認真聽著,沫儿卻一臉的不以為然,還小聲嘲笑道:“擠什麼眼,啥時候養成的賤毛病?”

老四似乎毫無察覺,自顧自道:“我懷疑,鰲公就是新昌公主的神秘師父。”

原來老四一直在追查鬼塚和盅蟲一事。老四道:“我們得到線報,說今晚有神秘人物在清風巷一帶集聚。我想著,單憑我們這十几號捕快,只怕對付不了,所以想請……”

沫儿一下明白了,搶白道:“兩斤肉,就讓我們去賣命了?肉還給你好了。”

老四尷尬之極。文清忙拉沫儿,道:“四叔別急,沫儿說笑呢。我這就回去告訴婉娘。”

老四不再多說,雙手一抱拳,急匆匆走了。沫儿看著他的背影,不滿道:“什麼人呢。別想著吃你兩斤肉,就能收買得了我。”

文清笑道:“沫儿你這張嘴,真是不饒人。”

沫儿還要分辯,略一扭頭,頓時張大了嘴巴。

胡屠夫門口牆上掛著的鈴鐺,不知何時不見了。

沫儿不甘心,索性快步走回到正在清洗案板的胡屠夫身邊,摸著釘子上的紅綢布,道:“胡叔,你這儿的釘子上掛的什麼東西?”

胡屠夫被問得莫名其妙,愣了一會,才道:“沒掛東西啊。一個小釘子,掛不動招牌。”

沫儿盯著他的臉,道:“掛個鈴鐺也不錯。”

胡屠夫更加不明所以,只當他小孩脾氣,笑道:“掛個鈴鐺做什麼?”

沫儿見他眼神真摯,不似是說謊,心想可能剛才眼錯不見被人拿走了,心中十分郁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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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回到家中,婉娘又不在家。文清惦記著老四所托之事,急得團團轉。黃三見狀,道:“不急,傍晚便回。”

果然晚飯時候,婉娘回來了。聽了文清的轉述,點頭道:“看情況吧。說實話,我可真不想多管閑事。吃過飯收拾一下,我們出去逛逛。”

沫儿想了又想,還是將鈴鐺一事說了出來,懊喪道:“我本來想守著看看是誰,誰知道一個大意,鈴鐺就不見了。”但對于神秘男子所說的關于自己爹娘之事,卻沒有提起。

婉娘聽了,嫣然一笑道:“沒事,一個鈴鐺而已。你身上的盅蟲之毒已經解了,那人是誰都不要緊。”

沫儿想起鰲公,不安道:“可我們在明,他們在暗。”

婉娘撥弄了一下他的頭發,隨意道:“不變應万變。”她的手掌軟軟的,帶著獨有的幽香,讓沫儿瞬間安心了許多。

※※※

涼風習習,婉娘慵懶地躺在躺椅上,閉眼道:“啊呀,一層秋雨一層涼,真舒服。可惜了,立了秋,這一年就算是白費了,那個倦尋芳,還是做不成。”

沫儿好奇道:“倦尋芳是什麼?”

婉娘道:“一款香粉,所用材料實在太難培養,今年又做不了了。”

沫儿向來不求甚解,一聽到難,便不再追問。

文清道:“去不去清風巷?”

婉娘翻了個身道:“急什麼,容我想想。還有個小朋友沒來呢。”話音剛落,只聽門邊窸窸窣窣一陣響,先露出個毛柔柔的大尾巴,接著小白狐探出頭來,朝婉娘等人張望。

沫儿一聲歡呼,嚇得小白狐猛地縮了回去。婉娘翻身起來,笑道:“走吧。”

小白狐順著沿街的綠籬一路疾馳,偶爾停下等候婉娘三人。所幸它機靈異常,也不曾被人發現,倒是沫儿,追得氣喘吁吁的。

經過南市,小白狐竄入一條小巷,消失不見。沫儿趕上來,看看四周的景物十分熟悉,納悶道:“這不是柳枝巷麼?”

三人一看,可不是,前面便是老四家。婉娘道:“既然來了,不如去老四家里坐坐。”伸手推開大門,叫道:“老四在家嗎?”

此時天已經完全黑了下來,但房間里和前廊並未點燈。沫儿提醒道:“老四說今晚要去清風巷執行公務。”

一個黑影慢騰騰從葡萄藤架下的陰影中走出來,卻是錢夫人吳氏。婉娘關切道:“夫人怎麼不點燈?”吩咐文清打亮火折子,將前廊的燈籠點上。几月未見,她形容憔悴,眼窩深陷,沒有了濃妝艷抹,只顯得臉儿黃瘦,蒼老了許多。

看到婉娘,她眼里敵意甚濃,道:“你來做什麼?老四不知死哪了,不在。”扭身便走。

婉娘一把拉住,關切道:“還沒有玉屏的消息?”

吳氏呆住,突然嚎啕大哭,鼻涕眼淚橫流。文清和沫儿將她扶到堂屋躺下,她一邊嚎哭一邊捶著被子痛罵:“這死女子不知到去哪儿了,她還帶著個拖油瓶,誰來照顧她……我這日子可怎麼過呢……”

吳氏脾氣雖壞,但看得出是真心難受。沫儿和文清都有些觸景生情,心想要是自己的娘活著,哪怕是給她罵一罵也是好的。

兩人安頓好吳氏,回到院中,見婉娘躡手躡腳,去了偏廈牆后的風道。葡萄樹便種在風道口,盤曲的根莖扭在一起,將風道堵得嚴嚴實實,里面黑漆漆的,什麼也看不到。

沫儿還以為婉娘找茅廁,正要指給她正確方向,忽見夜色中一蓬白色一閃,發出刺啦刺啦的抓刨聲,竟然是小白狐,正用力地用爪子扒拉盤結在一起的樹根。

婉娘蹲下身,拍拍小白狐的腦袋,輕笑道:“好了,沒你什麼事儿了。找個安全的地方去。”

小白狐伸出舌頭,舔了舔婉娘的手指,箭一樣逃走了。婉娘悄聲道:“文清去偏廈拿盞燈來,不要驚動錢夫人。”

沫儿掌燈,文清從樹根的縫隙中擠了進去,嘴里說道:“在這里找什麼呢?”微弱的燈光下,后面几條樹藤光溜溜的,特別是其中盤絞在一起的兩條,同其他樹根的粗糙皴裂的樣子大為不同,倒像是經常被人撫摸似的。

婉娘仔細看了看,道:“試試能否拉開。”

文清兩手各握一條樹藤,用力一拉。樹藤微微抖動,葡萄葉子嘩啦啦響了一陣,但無其他異樣。婉娘疑惑道:“難道找錯地方了?”

文清將兩條樹藤換了位置,重新推拉,這次卻輕松了許多,樹藤變形,扭曲著朝兩邊張開,露出中間的空洞來。

沫儿伸長手臂,將燈遠遠遞過去。文清雙手摸索了片刻,道:“咦,這里有個石板。”用手一敲,發出咚咚的響聲。沫儿好奇心大起,將燈遞給婉娘,自己也擠進去幫忙。

婉娘道:“看有無門環,將洞口拉開。”

果然在石板底部有個鐵環。石板極其厚重,周圍又布滿了葡萄樹的根莖,兩人費盡力氣,終于將石板拉起,露出一個不規則的洞口來。婉娘悄聲道:“下去看看,小心。”

文清拉著樹藤慢慢跳下,又托著沫儿下來,打起火折子,順著滿是根須的洞口,貓著腰走了十几步,看到前面透過來一絲微弱燈光。

一個顫巍巍的聲音響起:“相公怎麼回來了?”

文清和沫儿目瞪口呆。錢玉屏挺著大肚子,閉著眼睛躺在一張簡易竹床上,臉上帶著長期不見天日的蒼白,一點血色也無。

錢玉屏翻了一個身,背對著外面,以手做扇,道:“今天立秋,這地下還是悶熱。身子也越來越不得勁儿,唉。你過會儿給我端些水來。”

文清和沫儿一頭霧水。這是個什麼情況?這天老四天天鼻涕一把淚一把、哭著喊著四處尋找錢玉屏,哪知道錢玉屏就在家里,聽這口氣,還是他在照顧著。這老四,在玩什麼花樣?

錢玉屏不見老四回答,道:“相公怎麼啦?”轉過頭來看到文清和沫儿,驚得渾身一顫,抱著肚子慢慢折身坐起,愣愣地看著他們。

文清手足無措道:“呃,四嬸子……原來你在這里,我們還以為……”

沫儿冷眼打量著四周,飛快地轉著念頭。相對端午時候見到的土丘,這里的工程簡陋許多,充其量算是一個低矮的地下室。面積約一丈見方,一伸手便會碰到頂上植物的根須;一張竹床,兩把竹椅,一個水盆便是全部家什了。但從床里牆面上的印痕看,顯然住了有些時日了。

錢玉屏有些羞愧,擠出一絲笑容,道:“讓你們擔心了。”站起穿鞋,但腳腫得塞不進鞋子里,看來臨盆在即。她苦笑了下,道:“那邊有椅子,你們倆自己搬來坐。”

文清似乎比錢玉屏還要尷尬,臉儿通紅不知該說些什麼。沫儿理了理思緒,冷冷道:“我們不擔心,你娘才擔心。她在上面哭得什麼似的,以為你失蹤了。”

錢玉屏眼里閃出淚光:“她……她還好吧?”

婉娘不知何時出現在沫儿身后,道:“怎麼可能好得了?剛才令堂還在嚎啕大哭,說不知你懷著身孕怎麼樣了。原來你躲在這里,同她僅三尺厚土之隔。”

錢玉屏更加手足無措,眼睛躲閃著不敢看婉娘,赤腳下地行了一個禮,道:“婉娘……怎麼來了?”

婉娘盯著她的臉,道:“這怎麼回事?”

錢玉屏眼神閃爍,支支吾吾道:“我……上面太熱……這里安靜些……”婉娘撥過一根垂在頭發上的葡萄根須,道:“這儿又悶又熱,對孕婦可不太好。你不為自己考慮,也得為肚子里的孩子考慮吧?”

錢玉屏手撫摸著肚子,半晌才悶悶道:“我自己願意住在這儿,不想聽我娘嘮叨。”

吳氏性子潑辣,脾氣急躁,這倒是真的。沫儿輕哼了一聲,小聲道:“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婉娘嘆道:“可憐令堂了。”

錢玉屏一臉凄楚,低聲道:“是我不孝。”

婉娘問道:“老四也同意你躲在這儿?”

錢玉屏低頭道:“這里安全,免得受壞人威脅,他才好一心干事業。”沫儿分明看到錢玉屏眼底閃過一絲驚恐。

婉娘道:“你在這里住了多久了?”

錢玉屏垂頭不語,忽然十分唐突道:“我家的事,與您無關。走吧,我要休息了。”躺上竹床,扭身朝里,給了婉娘一個后背。

婉娘長嘆一聲,道:“也罷,你多保重。”帶了文清和沫儿就走。

三人正要往上爬,忽聽錢玉屏叫道:“不要去清風巷!他……鰲公神通廣大,你們對付不了!”

但等婉娘折回,錢玉屏卻再也不肯多說一個字。

※※※

三人沿街而行。沫儿突然恨恨道:“老四真不是個東西!騙子!以前他就當過香木和新昌公主的幫凶,以后他說的話,我半個字都不會再信!”

文清囁嚅道:“可能……四叔有苦衷?”

沫儿暴跳如雷:“有個屁苦衷!媳婦儿已經找到了卻藏起來,還擺出一副可憐巴巴的樣子,騙我們幫忙。我就說呢,誰家媳婦丟了,還天天忙公務忙辦案。不知道的,還以為他多勤謹呢!這個騙子!”

婉娘忽然笑道:“不如我們去清風巷看個熱鬧,順便當面問問老四?”

沫儿頓住了腳步,不滿地叫道:“你還真自願上當啊?”沫儿尋思,鰲公今晚在清風巷一定有大動作,老四怕死,才求救于婉娘,要是去了,不出手定然不行,出手幫忙又便宜了老四。

婉娘道:“若真如老四所說,鰲公才是鬼塚和蠱蟲的幕后指使,這梁子早就結下了。到時只怕人家會主動找上我們呢。”

沫儿憤憤不平道:“每次幫他破了案,得的名利都是他的。你算算,屍体被盜案,黑蛇案,我們幫一次,他就升官一級。最關鍵,是他滿嘴謊言!沒一句真的!”

文清悶頭悶腦道:“我也想當面問問四叔。”

沫儿最討厭受人愚弄,怒道:“別一口一個四叔的。你拿人家當長輩,人家當我們是傻瓜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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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清風巷八個小院的門口和街心的石柱上,都掛起了紅燈籠,柔和的燈光伴隨著陣陣清風下婆娑的樹影,平添了几分美感。

三人站在街心,腳下的影子長長短短,呈放射狀投向四周。沫儿縮了縮腦袋,喃喃道:“我怎麼覺得,我們几個傻呵呵的站在亮光處,剛好是人家的靶子呢。”拉著婉娘文清快步閃到樹蔭下,長出了一口氣,道:“還是躲在黑暗的地方感覺安全些。”

巷子十分寂靜,同白天來的感覺並無二致。文清仰臉看著街心亭的大燈籠,不解道:“鰲公要是想做壞事,不點燈豈不更好?”

沫儿道:“可能人家家大業大,不在乎這點香油。”嘴上這樣說,心里卻虛得厲害,央求道:“我們回去吧。”

文清張望著,道:“四叔呢?莫不是已經埋伏起來了?”

婉娘道:“老四他們可能沒這麼早。我們走一圈看看,沒事的話就回家。”輕巧地跳進草地,走到兩個石獸前,用腳踢了踢,沉吟道:“馬,還有老鼠。”

沫儿悻悻道:“我知道你在找什麼。入在午馬,出在鼠腰,對不對?我和文清早來看過了,沒用。”

婉娘眯眼看著直豎的旗杆,道:“這個地方並未設卦,但偏偏同歌謠里的每一句都符合,好奇怪。”九個燈籠,八個從四面八方照射,一個掛在正中,照得旗杆的影子如同淡淡的波紋,根本無法判斷影子頂端在哪里。

沫儿覺得不安,拉著婉娘的手臂搖著:“走吧走吧。”

婉娘想了想,道:“好,我們明日再來。”正要離開,文清卻突然舉著一塊東西叫了起來:“這是什麼?”

這是一塊巴掌大的透明鱗片,上面有些斑斑點點的紅色。婉娘倏然變色,飛步上來道:“哪里找來的?”

文清指指石馬。婉娘蹲下身查看。石馬的四只腳竟然是朱紅色的,上次沫儿同文清來時並沒有留意。除了這塊透明的大鱗片,周圍還有些散落的青色鱗片,呈規則的扇狀。

婉娘拿著那個鱗片嗅了嗅,神色漸漸凝重,道:“今日走不了啦。”

※※※

婉娘繞著街心走走停停,不知看些什麼。

這條巷子口小肚大,八個院子一模一樣的格局,並無什麼特別之處。沫儿心神不寧,只想早些離開,拉著婉娘的衣角不住嘀咕:“哪里不對勁,總覺得瘆得慌。”

三人來到正西位置的院子前。這家門口打了一口新井,嶄新的大青石砌成的井台,上面布滿雕花,相當氣派。

沫儿好奇道:“這個院子住了人嗎?”伸手去推大門。大門鎖著,鐵鎖都已經鏽了,院里也漆黑一片,不像是有人住的樣子。沫儿只得作罷,轉過頭來同文清一起看井口。

婉娘繞著井走了一圈,伸手給文清,道:“拉住我。”伏在井台上,探身往井的內壁上摸索了片刻,抓出了一些半干的青苔來:“不是新打的井。”

沫儿突然想起,上次來時,這里擺放著一張石桌。文清也想了起來,納悶道:“誰這麼無聊,把井封了開,開了封的?”

婉娘不答,對著石柱上的燈籠沉思良久,突然一拍腦袋,叫道:“我知道了!”快速道:“你們倆快去,將其他院子前的燈籠,還有石柱上的,都滅了。”

沫儿正探頭往井下看,見下面黑乎乎的,無論從哪個方向看都不見水面反光,便道:“是口枯井,沒水。”

婉娘一愣,重復了一句:“枯井?”伸手看了看殘留在手上的青苔,叫道:“文清站住!”抱著沫儿笑道:“好小子,不枉我疼你,差一點就犯錯了。”擦了手上的污垢,道:“看來今晚我們要會一會高人了。”拉了兩人繼續往前走,來到位于西南方向的小院。

沫儿懵懵懂懂,迷惑道:“你找什麼?”婉娘的眼光落在小院大門前的一窪水面上。

清風巷內道路皆為青石鋪就,十分平整,唯獨這個小院前一處青石碎裂,可能是重物碾壓過,形成了一個臉盆大小的低窪。今儿早上下了一場小雨,雨水在此彙集,便成了一處淺淺的水面。

婉娘繞著水面走了多圈,似乎難以下定決心。文清沫儿不明就里,茫然跟著她繞來繞去。

婉娘終于站定,自言自語道:“不錯,卦象被動過了,這里才是坎卦。”坎卦為水,需有水的地方才行。

婉娘叫文清沫儿去將其他燈籠滅了,只留此院門前這一盞。

燈籠掛在門廊,踩著旁邊的石獅子剛好夠得著。倒是石柱上的燈籠兩人費了一些心思,從旁邊槐樹上砍了一棵長長的樹枝,才取下燈籠來。如此一來,整個小院,唯獨剩下了西南院這一盞燈,殘缺不全的石獸,矗立的石柱,枝椏婆娑的樹木,在朦朧的燈光下變得猙獰起來。

婉娘回到街心,順著石柱的影子看去。沫儿突然明白了。這里的格局,同端午前那個土丘相似,婉娘要找的,便是定准方位,破解這個卦局。

沫儿小有得意,道:“我知道啦,不用看,西南的燈,影子肯定指向東北……”

沫儿的話生生地吞了下去。石柱的影子投往東北方向沒錯,但中途映射在石馬上,斜向北方。影子的落點處,是一塊殘破的扁圓石頭,毫無疑問,這是一只不知名石獸的腳。

這同上次土丘的風土局路數几乎一樣。沫儿跳起來,拔下婉娘頭上的閬苑古桃簪子,作勢要扎。婉娘一把奪下,心疼道:“別把我的簪子弄壞了。”順手簪在沫儿的頭發上。

一陣微風吹來,燈籠搖搖擺擺,石柱影子也隨之飄忽。婉娘喃喃道:“這個局布置得實在太巧了,真是難得。”從懷中摸出一顆發光的東西輕輕一拋,那東西不偏不倚,剛好落在石柱頂上。

一縷清香在整個巷子里彌漫,淡淡若輕云之蔽月,飄飄如清風之回雪,涼清淡雅,韻味悠長,吸入后只覺得天地澄澈,万物清明,沫儿心底原有的憤慨渾濁之氣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婉娘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道:“這才是真正的桃花面。”

文清突然叫道:“燈籠!”

西南院門廊下的紅燈籠,慢慢變成了白色,把三人的臉都照得慘白慘白的。燈籠上面詭異的符號,如同蛇一般地扭動著,石柱的影子竟然莫名改變了方向,抖動了足有一盞茶工夫,落在亭子一側的草叢里。

文清和沫儿不敢莽撞,背靠著婉娘,一個人盯著四周的動靜,一個盯著那個詭異的白燈籠。婉娘慢慢走近草叢,蹲下撥開青草查看。

忽然嘩啦一聲,白燈籠劇烈抖動,兩人都有些站立不穩,不約而同去抓婉娘的衣袖,卻抓了個空,回頭一看,婉娘不見了。

沫儿一個愣怔,還未反應過來,其他院子的燈籠一起亮了起來,清一色的白燈籠,畫滿詭異符號,同當年在府衙停屍房看到的鎮魂燈有些相似。

兩人不管不顧,扑到剛才的草叢處,又刨又揪,恨不得挖地三尺。

沫儿的指甲翻了過來,鑽心地疼。

一個冷冷的聲音道:“別廢工夫了。”沫儿拉起猶自瘋狂刨地的文清,轉過身來。

一個衣著華貴的高瘦老者,居高臨下地站在街心,玩味地看著文清和沫儿滴血的手指,笑道:“真不容易。”

沫儿瞪著他良久,道:“你是鰲公?”

老者打個哈哈,踱著方步感嘆道:“不容易啊不容易,這個局還是給婉娘破了。”

文清雙眼通紅,叫道:“婉娘呢?”

老者自顧自地說:“這個清風巷,我生生地將坎卦移了一個方位,婉娘竟然仍能找到,心思之縝密,真是讓人佩服。”他聳著鼻子聞了聞,扭頭道:“這是什麼香?”

沫儿冷冷道:“不知道。”

老者一副沉醉的表情,道:“好香!好香!”張開雙臂,閉著眼睛,大口地吸入香味,喃喃道:“要是我早能聞到此香,可能就不會有這麼多的惡念了吧。”

文清早就急了,叫道:“婉娘去了哪里?”老者上下打量著文清,瞄一眼沫儿,忽然極其熱切道:“你是真傻,還是裝傻?”

文清聽得莫名其妙,囁嚅著回答不上來。

老者笑了起來,眨著眼睛道:“這麼一對儿血脈精奇的童男童女,可不好找。難為婉娘。”文清被徹底弄糊涂了,看看自己再看看沫儿,道:“童男童女?”

沫儿板著臉,一言不發。老者似乎覺得十分好玩,哈哈大笑:“方沫儿是個尖酸刻薄的女娃子,整個洛陽城的人都知道,就你小子偏偏認定了他是男娃。哈哈,哈哈,太好笑了!”

文清心中一片空白,茫然看向沫儿,沫儿將臉扭到一邊。文清見沫儿食指指尖流血,習慣性一把抓住,下意識道:“你的指甲軟,看又斷了。”飛快從荷包中拿出一卷儿細布幫他纏上,動作一氣呵成,自然至極。

他知道沫儿經常受傷,荷包里總是帶著細布;他也知道沫儿指甲軟,容易斷裂,那種精致的長指甲,沫儿從來留不了,所以荷包里還有一把小銼子。

沫儿心中一暖,喝道:“文清別理他。神經病,堂堂一個開國侯,說這些亂七八糟的小事做什麼?”

老者饒有興趣地看著文清,聽了沫儿的斥責,不但不怒,反而略帶羞愧道:“是我錯了,只是這几句話我早就想點醒他,所以一時沒忍住。要不,我帶你們看看我的成果?”

沫儿的臉瞬間通紅。好嘛,文清不知道自己是個女孩,竟然連開國侯鰲公都看不過眼了?真是莫名其妙。

文清依然愣在那里,不敢看沫儿的臉。沫儿同往常一樣,大大方方去拉了文清的手,小聲道:“不知道婉娘是死是活呢。”

文清這才回過神來,凝了凝神,道:“什麼成果?婉娘呢?”

鰲公神秘一笑,道:“你們放心,婉娘沒事。我帶你們倆先參觀下這個清風巷。”

沫儿想象中的開國侯應該是威嚴霸氣,或者和藹可親,沒想到這個鰲公如此行事。倒不是不靠譜,只是覺得多了些市井之氣,而少了几分庄重大氣。

鰲公在前面走著,一路介紹,得意之情溢于言表。原來清風巷按照八卦而建,八個小院按照方位,剛好對應乾、坤、震、巽、坎、離、艮八個卦象,而街心也以道家的“陰陽魚”布置,整個巷子不驕不躁,陰陽適宜。怪不得,不管這里發生什麼,整條巷子總是給人一種靜謐宜人、安全舒適的感覺。

沫儿對周易八卦等向來不感興趣,心里只惦記著婉娘安危,心想老四怎麼還不來,敷衍了兩句,道:“除了這個,還有什麼?”

鰲公對沫儿的不感興趣表現出几分失望,張嘴欲說什麼,搖搖頭閉上了嘴,重新回到街心,滿臉堆笑道:“好,那就看下一個。”從背后抽出拂塵,舞動起來。

拂塵剛勁,帶過一陣陣的狂風,整個巷子頓時飛沙走石,樹葉亂飛。門廊的白燈籠隨之瘋狂搖擺,隱約可見上面的符號朝四面八方飛馳而來,共同作用于街心。

風沙過后,只聽軋軋一陣石頭摩擦的聲音,環繞街心,拱起四個石柱,石柱上纏繞著粗大的鐵鏈,鐵鏈下,綁著四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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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沫儿一陣恍惚。不對,不是四個人,而是——一尾紅色錦鯉,一尾白色錦鯉,一個癩頭大黿,還有一個只是模糊的紅光,看不清是什麼。

沫儿揉揉眼睛,原來是自己看花了眼,仍是四個人。婉娘位于正北坤卦,垂著頭,不知死活。正西方坎卦方位,是一個消瘦的白衣公子,似乎已經昏迷。而正東方離卦,卻是文清沫儿的老熟人,元鎮真人。三年不見,他除了胡子長了些,似乎沒什麼變化。而在正南方位的乾卦位置綁著一個男子,頭發凌亂,散落下來遮住了臉面,看不見模樣。

那邊文清早叫了起來:“婉娘!”扑上去抽出隨身攜帶的小刀去鑿鐵鏈。鰲公眯眼笑道:“不用費工夫了。我這是玄氣冷鏈,你那把尋常匕首,沒用的。”

啪的一下,文清用力過猛,匕首斷了,鐵鏈上卻連個印子都沒留下,而且鐵鏈是從石柱內部直接伸出來的,根本不見接口在何處。文清將愣在一旁的沫儿拉過身后,怒道:“你抓來這些人來,到底做什麼?”

鰲公不緊不慢地踱著方步,朝著被綁的四人一個個掃視過去,如同一個得意的獵人在巡視自己的獵物,而在婉娘面前,他尤其停留的時間久些,表情怪異,不知道在想什麼。

文清大為焦急,四處張望。鰲公回頭見了,道:“你在等誰?哦,你在等老四吧?”他輕笑一聲,指著正南方向綁著的男子,道:“老四在這儿呢。”

怪不得老四沒來,原來他早已被抓。沫儿一手握住文清的手,小聲道:“不要急躁。”另一手在口袋里翻弄,將婉娘塞給他的瓶子打開,摸出一顆桃花面來,趁老者不備,丟到了婉娘腳下的草叢里。

香味並未變得更濃,婉娘的頭擺動了一下,仍未清醒。文清怒視著鰲公,卻不知如何是好。

沫儿突然道:“我困啦,我要回去睡覺。”將文清的手一捏。

文清怔了下,道:“好。我們就不打擾鰲公的清靜了。告辭。”

鰲公嘖嘖道:“我還以為聞香榭里的小伙計多忠心耿耿呢,原來一見主人被縛,逃得比兔子還快。”

文清正要分辨,被沫儿一把拉住:“誰說小伙計就得給掌櫃賣命?她貪財小氣,又俗氣又市儈,我早就不想干了。剛好,你今晚結果了她,我的賣身契就算作廢,我自由了。”

鰲公轉著眼珠子,奸笑道:“回去搬救兵?這麼好玩的事儿,要是缺了你們兩個,就一點也不好玩了。巷子口已經封上了,以你們倆的本事估計難走出去。”

沫儿本想使個緩兵之計,出去求助黃三和官府,沒想到竟被鰲公一眼看穿,再想起他剛才提到“童男童女”時的猥瑣表情,還不知道他會怎麼對付自己和文清,把心一橫,索性破口大罵:“老不死的怪物,還開國侯呢,紅屁股猴還差不多,模樣猥瑣,卑鄙無恥,別說修仙,我看你連個鬼也修不了!”

鰲公大怒,衝過來罵道:“你這丫頭真是嘴巴刁毒之極,要不是看在婉娘的面子上,我早就割了你的舌頭!”

沫儿嚇得慌忙躲避。文清挺身而出,道:“你好意思說別人刁毒?我看你才最歹毒呢!”

鰲公瞪視二人良久,忽而笑了,十分愛惜地彈掉長袍上的一片枯葉,道:“同兩個甕中之鱉置什麼氣,我真是糊涂了。”他仰臉看了看星象,道:“婉娘果然是個好管閑事的人,這麼早就來了,離子時還早呢。”

他在街心的大石上坐下,慢條斯理道:“你們倆還是乖乖聽話。”

忽然傳來一陣沙沙聲,聲音由小至大,像是無數個小石子在一起摩擦,入耳十分不適。兩人對視一眼,同時跳出街心,一腳踹開了北院大門,趁著門廊的燈光,並肩走入院中。文清打開火折子,低聲道:“聲音是從堂屋發出的,你在這里等著,我進去看看。”

沫儿看了一眼白森森的燈籠,有些膽怯,道:“我同你一起去。”兩人一前一后,文清推開堂屋大門,舉起火折朝里面看了一眼,表情頓時僵住,飛快拉他快步退至門廊下,沫儿問道:“怎麼了?”

文清含糊道:“別看了。”堂屋的門突然動了一下,隱隱看到一攤黑水從門縫下蔓延出來。與此同時,院中的草垛突然一陣抖動。沫儿直覺不妙,正伸長了脖子想細看,只聽文清急切道:“快跑!”

鰲公背著雙手,招手笑道:“來街心啊。”兩人哪顧上多想,一起跳入草地。

文清臉色慘白,不知是燈光的緣故還是害怕。沫儿見文清臉色有異,想是小院之中有什麼極其恐怖的東西,婉娘又不見醒,雖然心里堅信她不會有事,但仍心頭一片混亂,扑過去叫道:“婉娘!”

婉娘低咳了一聲,晃著腦袋呻吟道:“啊呀,可疼死我了。”沫儿驚喜地圍著她又跳又叫。婉娘皺眉道:“沫儿你這個小話嘮,能不能安靜些?你幫我把手臂上的鐵鏈動一下,勒得我不舒服。”

她的語調極其自然,像是在家里指使沫儿干活一般。沫儿頓時得了氣勢,同文清幫婉娘調整了鐵鏈,歪頭瞪著鰲公,一副挑釁模樣。

鰲公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滿臉驚愕,手按在拂塵柄上,似乎隨時便要發功。

婉娘看了看其他三人,驚喜道:“這麼多老朋友!文因!師兄!”

沫儿心中一動,特地朝那個叫文因的瘦弱男子多看了兩眼。三人並無一人醒來,老四披頭散發,更是昏迷不醒。

文清低聲和婉娘說了句什麼,婉娘點點頭,笑道:“鰲公這個局做了好多年了吧?”

鰲公挺了挺背部,面露得色:“當然,靜候婉娘入甕。”

婉娘朝四周看了看,搖頭道:“這個清風巷布局原本十分精巧,但經你這麼一改,風水全亂了。你先是封了水井,后來又抽干井水,將坎卦于巽卦互換,雖然一時有效,但這個局已經破了。”

鰲公桀桀笑道:“一時有效便可,我本來也沒想世代永昌。”

婉娘朝元鎮真人瞄了一眼,一本正經道:“我同鰲公不睦,也就算了,但元鎮真人死心塌地跟著鰲公,鰲公怎會將他也抓了來?”

鰲公抿嘴冷笑,欲言又止。婉娘突然忍不住笑了:“哎喲,不行了,老四,你這易容术雖然不錯,但扮起鰲公來,光是神態、舉止、想法都不知道差了多遠了。”她咯咯笑個不停,笑得周身的鐵鏈都抖動了起來。

沫儿和文清本來正在警惕地盯著鰲公,防止他突然發難,聽了婉娘這話不由一愣。

假扮鰲公的老四一副慪火的表情,摸著臉頰尷尬地笑。沫儿勃然大怒,尖叫道:“老四你這個死騙子!”扑過去朝他的臉上抓去,老四閃身一躲,沫儿只夠上他的下巴,竟然將他滿把的胡須扯了下來。

文清唯恐沫儿吃虧,忙將他護在身后,皺眉道:“四叔!”

老四摸著下巴的青胡茬子,換上了一貫的恭謙表情,羞愧道:“這是意外……誤會了……”

文清急道:“不管怎麼說,先趕緊把人都放了吧。”

老四走了兩步,看了看被綁著的四人,忽然站定,叩著腦袋自嘲道:“我真是傻了,還以為這個女人手眼通天呢。”粗暴地推開文清:“閉嘴!一邊去!”徑直走到婉娘身前,挑起她的下巴,竟然用極其悲憤的口氣質問道:“我本來不想惹你的,你為何總是跟我過不去?”

婉娘笑意盈盈地望著他,柔聲道:“這話可冤枉死我了。”

沫儿早已按捺不住,擠過來打掉他的手,道:“你還要不要臉?要不是婉娘,那些案子憑你的能力能破的了?你能夠順利晉升到縣尉?”

老四眉毛倒豎,惡狠狠地舉起了手,一瞬間,沫儿以為他要打自己,嚇得連忙縮頭。不料老四卻軟綿綿放下了,喃喃道:“真同我娘罵人一模一樣。”

文清急得頓足:“四叔,你先把婉娘放開再說呀。”

老四的臉陰沉下來:“去年秋天,我曾警告過你們,不要多管閑事,可是……婉娘,我一直敬重你有膽有識,但你千不該万不該,你管得太多了。”

沫儿驚叫道:“原來是你送的木魁娃娃?”去年秋季,沫儿在一牆之隔的錢家后園里發現一株幽冥草,婉娘貪財,將它移植聞香榭,后來被人隔牆投過一個包裹,里面有一個成熟的木魁果,還有一個布條,上面用朱砂寫著“勿管閑事”四個字。

老四痛心疾首道:“不錯,我一直當聞香榭是朋友,著實不想讓你們參與此事,所以特意寫了紙條提醒,還送了一顆木魁果給你!”

婉娘點頭嘆道:“我說呢,一直琢磨不透寫這個紙條的人到底是什麼用意,原來是你寫的。如此說來,你老早就謀划著這麼一天了,是不是?”

老四雙目如電,恨恨道:“去年我利用岳母同錢衡的關系,控制了錢家父子三人,想著只要幽冥草種植成功,加拘上三個生魂,便可功力大增,誰知你和雪儿橫插一杠,導致我功虧一簣。”

婉娘不惱不怒,莞爾道:“你將幽冥草種植在我聞香榭的隔壁,不是相中我園中奇花異草的花靈麼?我是什麼樣的人你最清楚,管你是誰,想占我便宜可不容易,我自然取了來。所以這事儿,原是你打錯了主意。”

老四哼了一聲,悻悻道:“好吧。這個算我有錯在先。但銀器王凡的家事,同你什麼相干?”

沫儿越聽越是心驚,銀器王凡偷情休妻,野雞精惑亂王家,竟然也同老四有關。老四因為香木一事成為捕快,表面上一直同聞香榭交好,是為數不多常出入聞香榭的人物之一,沒想到,他才是隱藏最深的那個人。

婉娘皺眉看著他,嬌嗔道:“老四,你堂堂一個人前光明磊落、英勇神武的捕快,還做出貪人錢財、拘人生魂這種事,可太不該了。”

沫儿不等老四講話,道:“所以就有了后面的香云閣污蔑聞香榭事件。”老四惱怒聞香榭多事,得知老賴給阿蘿治臉心切,便同老賴勾結,用半邊嬌毒害年輕男女,偷盜官府停屍房熱屍,並以此事大肆造謠,說聞香榭用死人屍油熬制胭脂水粉,致使聞香榭一度門可羅雀。

文清早聽得傻了,看著老四瞠目結舌。婉娘苦笑道:“我當時可是一點都沒懷疑你,那晚捉拿老賴,我竟然還叫三哥通知了你去,想著給你一個立功的機會。”

老四嘴角挑起,哼了一聲,毫不掩飾他心底的得意。沫儿冷冷道:“袁天師。”

老四下意識地將眼神轉向沫儿。沫儿重復道:“袁天師。你才是袁天師。”

老四笑了,對婉娘道:“聞香榭里,你知道我最討厭誰嗎?就是她,這個整天扮成小子樣儿的小潑皮無賴。但我越討厭她,就越發好奇,想看看她同她爹娘到底有几分相像。”

沫儿驚叫起來:“你認識我爹娘?”隨即明白,老四既然能扮鰲公,自然能扮成任何一個老頭子。那日挑撥自己和婉娘關系的神秘男子,可能也是老四。

老四笑而不答,繼續道:“新昌公主想救活駙馬,雪儿想救出霸下,霸下急于擺脫死門,這三人倒是很好的棋子,所以便有了鬼塚。”

文清終于開口說話了:“小安同你無冤無仇,你用七魂釘害她干嗎?”

老四挺直脊背,大義凜然道:“非我族類,人人得而誅之。”看到熟悉的動作表情,沫儿確認無誤,他就是那日的神秘男子。

文清又急又氣,道:“小安和雪儿姑娘好好地開她的布庄,並無害人之心,反倒是你,表面剛正不阿,背地里心狠手辣,以如此借口肆意害人,你還有人性嗎?”

老四第一次見文清罵人,甚感新奇,嘿嘿笑了兩聲,道:“文清還真是個好孩子。再大一些,不如隨我去做捕快如何?”

婉娘哈哈大笑:“我怕跟著你好孩子也變壞孩子了,還是跟著我,不過貪財小氣些而已。”

老四也不以為意,陪著笑了几聲,道:“唉,我也倒霉,那晚一時心軟,沒有趁機除了你,結果倒連累自己丟了一只眼睛。”沫儿想起他曾同自己和文清並肩而行,想來不知他當時動了多少個加害自己的念頭,不由得驚出一身冷汗。

婉娘道:“我猜想,那晚即使鬼塚成功,新昌公主的駙馬復活,霸公順利擺脫死門,只怕最終的受益者也是你吧?”

老四謙虛道:“這算是各取所需。那晚我見大勢已去,便向霸下傳遞信號,要他放棄,我們擇日另想辦法,沒想到他竟然如此心狠,非要收了雪儿姑娘的靈氣。”

婉娘笑道:“這也是天意,活該你少一只眼睛。夜路走多了,總會遇上鬼。”

老四的五官頓時猙獰,隨即又恢復正常。婉娘道:“難為我四處尋找奇花異草,想給你治療眼睛。可是直到這個時候,我仍然沒有懷疑你,相信你是被脅迫的。”

老四誠摯道:“我這輩子,最佩服的女人就是你。要不是我身負重任,我定然會愛上婉娘你的。真的。”

婉娘嫣然一笑道:“承蒙抬愛,受寵若驚。只是你為何不休整些時日,怎麼這麼快便啟動盅蟲了呢?”

老四摸著鼻子道:“我實在是等不及了。我本來想著只要你安心賣你的香粉,不多管閑事,我就放你一馬,可你偏偏仗著自己法术高能力强,什麼事都想管,害得我這麼多年的努力付之一炬,迫不得已,只好利用今年蟲年之際,奮力一搏。”

沫儿詫異道:“什麼是蟲年?”

老四道:“蟲年麼,便是蟲子比往年相比格外多些。”原來天地看似無常,實則有道,天時、地利、風水、氣候甚至包括一些人為的因素共同作用,使得每一年都有一些獨特的屬性。比如風年,往往干燥多風,水年,則容易發生內澇,而蟲年,便是今年的氣候溫度特別適宜昆蟲生長。

沫儿伸手打落飛在自己眼前的一只蠓蟲,道:“原來是你養的盅蟲。”

老四惱火道:“是,鬼塚之后,我依然不想同你們作對。所以偷偷在城中喬裝成郎中,開了家醫館,選擇了一些青壯年婦女,用來做人盅。”他哀怨地望著婉娘,那種神態,倒真像是一個痴心人對著反復辜負自己的愛人,又愛又恨的樣子。

婉娘看著他,溫柔道:“是,公孫小姐來我這里買香粉,我發現她懷的不是胎儿,便忍不住手賤,替她化解了去。”沫儿想起胡屠夫之妻,生生地誕下一窩蟲胎,看來也是老四的大作了。

老四悲傷道:“后來我發現,我選中的三十多個人盅,竟然沒有一個中用的。”

婉娘嘆道:“其實真不是我想多管閑事,只是在我眼皮子底下,看不得人家受罪。你說我若不管,到了端午前后,那些被選中的人盅女子個個生下一條蟲子來,這洛陽城還不得鬧翻了天了?太平盛世的,沒得驚擾了百姓。”沫儿心想,怪不得那段時日紫蜮膏賣得飛快,原來是婉娘找了被施盅者,特地交代她們來買。

婉娘見老四陰著一張臉,道:“其實我若是不管,你也不見得能得了好去。圓卓養了黑蛇,專門對付你的盅蟲。”

老四張嘴似要辯解,看到婉娘澄澈的眼神,頓時沮喪,道:“原來你早知道了。”

婉娘嬌嗔道:“呸呸,枉我自稱精明,被你騙得好苦。”老四所謂的被囚土牢,實際上是在假扮郎中尋找合適的人盅,后來見婉娘插手此事,而且發現圓卓也專門飼養了黑蛇對付盅蟲,便耍了心眼,故意引導聞香榭往圓卓身上懷疑。

他看到圓卓有撥動念珠的習慣性動作,故意多次提到袁天師左手拇指食指摩擦等特征,還將丟失的披風故意藏在戒色的床下,欲借聞香榭之手除掉圓卓。

婉娘道:“圓卓發現有人施盅,苦無無破解之法,只好以毒攻毒,驅動地蠕龍來除掉盅蟲,又不便說出真相,只能騙戒色幫他養蛇。可惜我不明就里,冤枉了他。唉,這件事,實在讓我無地自容。”圓卓飼養的黑蛇曾被人發現,情急之下編了個“龍神”之說,還真吸引了一些求子若渴的男女信拜。

圓卓為了監視老四,用黑蛇控制生于陰時的胡青夏假冒錢玉屏,卻被老四察覺。老四將計就計,反而利用聞香榭的玄沙香除掉了圓卓。

婉娘贊道:“老四,你心思縝密,步步為營,相比之下,圓卓急躁自大,比你差得遠了。”

事情竟然是這樣,文清和沫儿再回想起當時的情形,真覺得如同做夢一般不可思議。

老四一張黑臉激動得通紅,道:“多謝婉娘幫我除去心腹大患。你也算是女中豪杰,可惜你是異類……”他嘆了口氣,“否則,若是我們倆聯手,定然天下無敵。”

婉娘眼波盈盈,笑道:“哎呀,我可不敢,要是我有這個心思,玉屏不殺我,你岳母也非吃了我不可。”接著又誠懇道:“玉屏身子不便,住在那麼個陰暗潮濕的地下可不好,錢夫人又擔心得緊,還是趕緊搬出來吧。”

老四的笑容僵在了臉上:“你……見到玉屏了?”

婉娘道:“當然。原來錢玉屏就躲在你家,真是好玩。”

老四嘿嘿干笑了几聲,閃爍其詞道:“我找到她后,本想及時通知你的,可有事耽誤了,后來便不知如何開口了。”

婉娘也不深究,饒有興趣地打量著對面柱子上披頭散發的男子,慢悠悠道:“鰲公待你不薄,將整條巷子都交由你打理,全心傳授你道术,你干嗎將他也擄了來?”接著朝對面乾卦那個披頭散發的假老四高聲叫道:“鰲公!醒醒!”

那人竟然是鰲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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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沫儿先前還一直以為,此事定然有鰲公在背后撐腰,說不定到今晚的關鍵時刻,鰲公便會出現,沒想到,他竟然也遭到了老四的暗算。

鰲公垂著頭,一動不動。婉娘看看鰲公,又回頭端詳著老四的臉,道:“我發現你同鰲公還真有几分相像呢。可憐鰲公,臨老了遭此大難。”

老四換了一副表情,咬牙切齒道:“自己作孽,當然得自己承擔。”

婉娘驚訝道:“怎麼,鰲公不是一直在幫你麼?”

老四抱著頭蹲了下來,喃喃道:“我恨他,我恨他。”在婉娘的淳淳誘導之下,老四說出了一個驚天的秘密。

王老四,竟然是鰲公的私生子。

三十五年前的夏天,鰲公外出打獵,在洛水北岸山野上偶遇一女子孟秋,見其姿色秀麗,一時色心大起,不顧孟秋苦苦哀求,將其奸污,並致其懷孕。

青年女子未婚先孕,饒是大唐民風開放,也容不得這種事情。孟秋生下孩子不足一歲,整個家族迫于聲譽將其趕出家門。

老四瞪著昏迷不醒的鰲公,道:“我娘帶著我四處漂泊,吃盡苦頭。在我三歲時,有一日竟然又碰上了這個老賊。”鰲公在城外飲酒作樂,早忘了自己當年輕薄孟秋之事,見她一身小婦人打扮,干淨利落,趁著酒興調戲她。

老四道:“我娘這麼些年來一直對他念念不忘,不料他根本就不記得自己,更不知道還有個孩子。那日他喝了酒,被几個狐朋狗友一攛掇,竟然又去輕薄我娘,還……叫他的朋友一起輕薄……”老四捧著臉,像個孩子一個嚎啕大哭。

婉娘安靜地看著他,道:“鰲公風流成性,我原來也聽說過。這個確實是他活該。”

老四擤了一把鼻涕,道:“從那以后,我娘性情大變,她恨男人,卻又離不開男人。這個老賊,將我娘和我的一生,全毀了。”

沫儿的鼻子有些發酸,小聲道:“那你娘如今呢?”

不料老四突然一聲暴喝,衝到沫儿跟前,一雙通紅的眼睛惡狠狠瞪著他,一字一頓道:“她死了!”

沫儿嚇得后退了一步。老四又哭又笑起來:“她死了,解脫了,卻留著我一個人在這世上受罪。”

老四哭了一陣,抹干眼淚,道:“方沫儿,文清,你們知道我為何下定決心要置你們于死地嗎?”

文清搖搖頭,沫儿小聲反駁道:“你娘死了關我們什麼事儿?”

老四嘎嘎地笑了起來,聲音嘶啞,聽起來異常驚悚:“和你們沒關系?”他目光陰冷,如同刀子一般划過婉娘等人的臉:“我娘發瘋之前見過的人,除了那三個小混混,剩下的就是你們兩個。”

沫儿捂住了嘴巴。文清叫了起來:“孟老婆子!”

老四眼里滿是恨意,吼道:“你們對我娘做了什麼?”一把抓住文清的衣領:“說,是不是用了你們聞香榭的詭異香粉?”

文清的臉憋得通紅,沫儿衝上去用力拉老四的手:“我們什麼也沒做!你娘不住地叫小蓮、小蓮,她說是小蓮找她償命呢!”

最后一句,是沫儿信口開河。老四竟然松開了手,喃喃道:“小蓮,原來是小蓮……”

他頹然地癱坐在了地上。婉娘沉聲道:“既然之前你娘還活著,你為何不好好孝敬她?”

老四的雙手在頭上猛抓一氣,將頭上的發髻抓得亂作一團:“不不,我不能同我娘住一起……我不能讓她找到我……”

孟秋當初失身雖然是被迫的,但見鰲公風流倜儻,出手闊綽,竟然對他產生了几分好感,后來得知有孕,更是死心塌地,一心想找到他,風風光光地做個夫人太太。而三年后的偶遇,讓孟秋徹底絕望,原來自己不過是男人偶爾的玩偶,一氣之下,她開始自暴自棄。

人若沒有了羞恥臉面,真真是什麼事儿都做得出來。孟秋周旋與多個男子之間,表面里做女工賺錢,偶爾牽線說媒,背地里做些皮肉生意,日子過得倒也不錯。

但她卻忘了,她不要臉面,孩子還是要臉面的。

老四從小被人“野種”、“雜種”地叫,少有玩伴,十分自卑。直到有一天,村口蓮塘搬來一戶人家,那家女儿叫做小蓮,比老四大一歲,長得又好,性格又和善,特別是對老四,從不歧視。

老四那年剛滿十七歲,正是情竇初開的年紀,一來二去,兩人便好上了。孟秋發現兩人相愛,不但不高興,反而醋意大發。孟秋認為,世上男子皆不可靠,唯有儿子是最可靠的,小蓮便是想搶了唯一愛自己的儿子。

她先是警告老四不得同小蓮來往,老四哪里肯聽。孟秋又去找到小蓮,小蓮卻只是低頭微笑,不肯說一句重話。

孟秋大怒。她是個有手段的女人,竟然發了狠,假意叫小蓮來家里做活計,在她的酒里下了藥,隨意叫了個男子將其奸污。

婉娘問道:“后來呢?”

老四茫然地看著對面的白色燈籠:“小蓮同我娘一樣,未婚而孕,而我娘還時時逼迫她接客。她不堪受我娘挾持,生下孩子,便上吊自殺了。”他激動地抖了起來,“她上吊在河邊那棵歪脖樹下。那棵歪脖樹……我們倆常偷偷爬在樹上,看下面哪朵蓮花又開了……”

文清和沫儿哪里聽說過如此驚心動魄的事儿,只聽得心驚膽戰。老四臉上帶著一種奇怪的微笑,似乎想起了他同小蓮在一起的幸福時光。

婉娘嘴角挑起,冷淡道:“我要是小蓮,做鬼都不會放過你娘。”

老四轉過頭來,像個孩子一樣吸了吸鼻涕,道:“我娘很疼我的,可是這件事我傷透了心,便離開了她。其實我一直離她不遠,但卻不叫她知道我的具体消息。”

婉娘斜眼看著他,道:“你這些年同鰲公私下來往,也沒有告訴你娘吧?”

老四煩躁道:“告訴了又怎麼樣,難道他會娶了我娘?哼,他不過看我大了,心里過意不去,便認了我,教我些法术,讓我打理這個清風巷,收入歸我,算是對我的一些補償。”老四相當聰明,又肯吃苦,很快法力大增。但因私生子身份,老四羞于啟齒,處處低調,所以周圍竟無一人知道。

婉娘嘆道:“曾繡有眼無珠,安頓小蘭偏偏挑中了這里。你馭蟲之時,蟲子發狂,活活吃了照顧小蘭的王婆婆,小蘭受到驚嚇,就此神志不清。剛好你娘無事可做,你便利用關系將她介紹給了曾繡,去照顧小蘭。”

老四悔恨道:“照顧小蘭這個活儿,又輕巧又舒服,曾繡給的工錢也豐厚,也算是給她一個安享晚年的機會。沒想到,她竟然就此去了。”

沫儿忍不住嘲諷道:“你娘這種人,死了最好,免得禍害好人家的姑娘。”

老四卻未發怒,黯然道:“這原是她的報應。”

文清插嘴問道:“那個孩子呢?小蓮姑娘的孩子?”

老四的眼珠轉了轉,突然笑了起來,盯著文清,笑得極其奸詐。

文清心里發毛,道:“你看我做什麼?”

老四大踏步走到旁邊那個瘦弱的白衣公子旁邊,放聲大笑:“文清,你看看這是誰?”

婉娘突然變了聲音,急促道:“文清,好孩子,你聽我慢慢說,你爹爹叫文因,是……”

老四大聲道:“哈哈,就是他,這條成了精的鯉魚!”文清如五雷轟頂,大腦一片空白。

老四的表情扭曲,又是得意又是痛恨:“早在十五年前我便發誓,一定要誅殺洛陽城中異類,今天終于抓到几個大人物,文因,婉娘,大黿和老賊,哈哈哈,我馬上便會名震天下道家啦。”

沫儿握著文清的手,不知道怎麼安慰他,衝著老四喊道:“你如此處心積慮,為什麼?”

老四的眼里閃出一絲殘忍的光來:“為什麼?你知道那日奸污小蓮的人是誰?”

沫儿愣了一愣,捂著耳朵叫道:“你這個騙子,我才不信!文清不要聽他的!”

老四指著文因,陰惻惻道:“嘿嘿,就是他!就是他!他去我娘那里取做好的衣服,剛好看到小蓮,于是他……他……”

文清的眼睛睜得老大,卻不說話。婉娘尖聲道:“不對!是你娘在他的茶里下了藥!”

老四一愣,道:“不可能!”

婉娘冷笑道:“文因在蓮塘游泳時與你相識,算是除了小蓮之外你的第一個朋友。一日,他的衣服被樹枝刮破,于是放到你家縫補,他去取時,剛巧小蓮在你家做活計,他喝下一杯茶后便人事不知。因為此事,文因受盡良心折磨,唉,苦命的人儿。”

老四的腳來回移動,無意識地踢打著地面上的青草。婉娘道:“其實你心里也懷疑,只是不肯承認罷了。”

文清依然呆若木雞。婉娘道:“小蓮死了,留下個襁褓中的孩子,文因自己又因為大戰鰲公被囚于香山之下,他便求我將孩子抱回了聞香榭。”沫儿終于明白為何婉娘一直隱瞞文清的身份,原來竟然是這樣的。想起來,文清比自己更可憐。

婉娘柔聲對文清道:“三年前,十二年之約到期,我做了靈虛香救出了文因,但在同鰲公搏斗時,我們三人都受了傷。我本來打算告訴你實情,你爹爹卻道,你如今很好,還是不要擾亂了你的生活。所以,我將你們倆那段記憶抹去了。好孩子,你爹爹雖沒能親手撫養你長大,但他一直很疼你。”

老四獰笑道:“好,是我娘的錯也好,是文因的錯也罷,都無所謂了。我恨你們這些東西,恨任何修煉成人的非人。我告訴你,那個所謂的十二年之約,也是我攛掇老賊搞的,有趣吧?”

原來所有事情背后,有如此深的淵源糾葛。

老四激動道:“前年有一陣子,我想算了,文因和老賊受了重傷,要是沒有這層關系,我還是挺喜歡文清的。可是這個該死的文因,沒死還不趕緊離開洛陽,竟然膽敢重新化作人形來到洛陽。嘿嘿,你們知道新昌公主的師父是誰嗎?就是他,新昌公主不相信我的能力,非要拜他為師,我偏要證明給她看,到底誰的本事大。”

三人冷冷地看著老四,皆不言語。

文清終于落下淚來,慢慢走到文因跟前,去拉他瘦骨嶙峋的手。

婉娘長吁了一口氣,轉過頭認真道:“你恨文因我尚可理解,但是你害易青,又是為何?”

沫儿正拍打著文清的背安慰他,聽到易青二字,倏然支起了耳朵。

老四甩了甩頭發,索性道:“好,事到如今,我也不瞞你了。易青是鄰村人,他知道我的身世,卻從不嘲笑我,算是我的好朋友之一。我跟著老賊學習法术,瞞得了別人,卻瞞不了他,他實在太聰明了。”

老四悻悻道:“不管多難的口訣、法术,只要他聽過一遍,很快就學會,可我就要學上几天甚至几個月。這個清風巷的局,便是他當初幫我布下的。”

沫儿想起那些儿歌。怪不得娘會教自己唱那些奇怪的歌謠,原來這些都是爹爹的杰作。

婉娘點點頭,道:“我明白了。你嫉妒他。”

老四將手指握得哢哢響:“不錯,我嫉妒他,我瘋狂地嫉妒他!我一向自認聰明,這是我唯一得意的地方,卻比不過他。”他又開始瘋癲起來:“文因和易青都是我的好朋友,一個身為精怪,奪去了我的小蓮,另一個身負異能,奪走了我僅存的自信。”

婉娘哂道:“做你的朋友可真倒霉。三個人,小蓮,易青,文因,竟無一人善終。”

老四瞪著一雙通紅的眼睛:“是老天爺不公平!我比他們都要努力,也不笨,為何我要甘居他們之下?”

婉娘無奈地搖了搖頭,道:“易青同羅怡成親后,為了躲避新昌和駙馬,遷至汝陽,你竟然找到了他,並向新昌告了密。”

老四臉上現出一絲陰鷙的笑容,但瞬間收斂。

婉娘嘆道:“我去晚了一步,易青死了,羅怡帶著孩子不知所蹤。”她朝沫儿招手,歉然道:“對不起,我同你娘有師徒之實,本該保護她周全,可是沒想到……我一直愧疚得很。”

沫儿的眼睛濕潤了,卻沒有哭。今日他將鈴鐺一事說予婉娘,還是隱瞞了關于爹娘的信息,原本發誓將它藏在心底,不管爹娘是不是因婉娘而死都不再追究,但此時聽到真相,壓在心底的大石頭終于搬走了,瞬間覺得輕松很多。

婉娘對老四道:“關于身世,文清那里,文因不願意多提,我也不便問。可是后來文因在洛水療傷,我搜尋了精奇的果子給他,總找不見他,才發現他失蹤了,沒想到你還是不放過他,將他擄到了這里來。沫儿這邊,父母去世早,我當年追查過告密者,也曾懷疑到你身上,但見你資質平庸,為人正直,便將你排除。万万想不到,原來這一切都是你做的。”

老四冷笑道:“要想生存,就得能屈能伸,我早就明白這個道理了。我這些年法术猛進,偶爾化身袁天師,聲名遠播,但我做捕快還不是兢兢業業?能大能小,這才叫真英雄。”

婉娘道:“那老龜呢?他似乎更沒有得罪過你。”

老四獰笑起來:“我說過,我討厭你們這些自以為高人一等的非人。這老家伙精得很,早察覺了我的野心,自然要先下手為强!還順手丟土丘里了。”

婉娘痛心疾首道:“你這是自卑。戒色呢?”

老四將眼睛移開,“我又沒守著他,哪里知道他去哪儿了?可能他想念圓通,自己去找了。”

婉娘盯著他:“我收到一個紙條,上面一本正經地寫著‘小僧去往長安,勿念’。”

老四搪塞道:“哦,原來他去了長安了。”

婉娘微笑道:“他的這個勿字,寫得好特別,剛好就跟去年你布條上寫的‘勿管閑事’上的勿字一模一樣。”

老四的顴骨抖動了一下。婉娘冷冷道:“你為了不讓我追查戒色的下落,寫了張紙條,說他去了長安,實際上早就殺害了他,是不是?”

這段句話,將原本沉浸在悲傷中的文清和沫儿都驚到了。婉娘嘆道:“這事怪我才是,那晚抓圓卓,已經看出些破綻了,可是我以為你頂多是鰲公的幫凶,不會如此狠心,晚了几天,就釀成如此大錯。”

老四不服氣道:“看出破綻?不可能,我做得天衣無縫,有何破綻?”

婉娘道:“我只說几點。第一,圓卓在那小院里清修多年,床下的地洞卻是新打的。第二,最讓我驚訝的是土丘的卦象,不管是坎卦還是風上局,都是道家法术,他一個和尚怎麼不用佛法而用起道法來了?第三,你當初為了將我往圓卓身上引,告訴我地面上有個佛字,可是我當晚仔細看了,囚人的房間里並沒有這個字。難為你為了消除我的疑心,還巴巴地過來和我說什麼佛道雙修、佛道紛爭。”

老四吧嗒著嘴巴道:“如今說什麼都晚了。要是單單我自己,還真舍不得對你下手,可是逼死我娘這件事,不能就這麼算了。天色不早,我也累了,趕緊將此事了結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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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

老四支著耳朵聽了聽周圍的動靜,咯咯笑道:“子時已到,差不多啦。”

沫儿只顧著聽婉娘同老四的對話,不曾留意各院中的沙沙聲什麼時候消失了,見老四神態有異,忙站到婉娘身邊。

婉娘雖然被困,但神態淡定自若,朝他們兩個粲然一笑。

老四貪婪了看了一眼婉娘的笑臉,惋惜道:“唉,以后見不到你,我會十分想念的。”說著將手指放入口中,發出一聲呼嘯。

嚓嚓一聲響,北院的門縫里率先鑽出一條陰影來。一只兩尺來長的黑紅色多足蟲子,手舞足蹈地爬出來,無數只對足飛快地移動,身上的結節碰撞在一起,發出一陣如同金屬的摩擦之聲。緊接著,其他几個院子里都爬出了蟲子,西南院竟然滾出兩條抱在一起正在廝打的蟲子來。

蟲子所到之處,留下一些斑斑點點的透明痕跡。老四得意之極,揮舞著拂塵,嘴里亂七八糟地吆喝著。說來也怪,那些蟲子倒像是能聽懂人話一般,在老四的指揮下,排著隊列有進有退。

婉娘看得津津有味,若不是雙手被縛,只怕要鼓掌叫好了。老四賣弄道:“怎麼樣,好玩吧?”

婉娘雙眼放光,道:“好玩好玩。你學的東西可真不少,更難得的是門門精通,得空儿也教我一下。”這口氣,一點也不像身處險境,倒像是在野外觀看斗蛐蛐一般。

沫儿卻不覺得好玩,看到無數的對足糾纏在一起,只覺得心里發毛,渾身發癢。

老四不舍道:“唉,可別再誇我了,再誇我越發舍不得你。”說著拂塵揮舞的風格一變,原本匍匐在地面上的蟲子突然弓起身子,圍成一圈,擺出一副打斗的姿勢。

果然,隨著拂塵揮動得越來越快,蟲子們激動起來,扑在一起撕咬。

沫儿捂上了眼睛,只聽一片金玉之聲,夾雜著老四瘋狂的鼓勁聲。約一盞茶工夫,聲音終于停歇。沫儿從指縫中一看,草地上一片狼藉,到處是斑斑點點的粘液和脫落的甲胄殼子,而九條蟲子也只剩下一條。但僅剩的這條並未變大,反而更小了一些,背甲的黑色褪去,變成了紅色,但更有活力,在草地上飛快游走,有一次甚至掠過沫儿的腳面,嚇得沫儿尖聲大叫。

老四眉開眼笑,道:“剛才在院子已經是二盅,如今這算是三盅,再來看看第四盅后蟲子的變化如何。看著,真正的好戲來啦。”婉娘嘟嘴道:“挺惡心的。”

老四哈哈大笑,首先對著元鎮真人舞動拂塵,嘴里念念有詞,捆綁元鎮的鐵鏈瞬間縮回柱子,元鎮真人跌坐在地上。

蟲子張牙舞爪,長滿利齒的口器哢哢作響,慢慢朝著元鎮真人爬了過去。原來老四竟然要蟲子吃了元鎮真人!

文清大驚,從旁邊花叢中折了一段薔薇枝,跳過去便要阻止。沫儿突然聞到頭頂上飄來一股細細的香味,仔細一聞,香味來源于捆綁婉娘的柱子頂上,雖然看不到什麼,但沫儿確定,柱頂被人放了桃花面。再一留意,發現其他三根柱子上也飄來同樣的氣味。

沫儿看向婉娘,婉娘朝沫儿一眨眼睛。沫儿一把拉住了文清。

蟲子的觸須已經碰到了元鎮真人的鞋底。老四彎腰握拳,鼓勁道:“寶貝,上!快上!”

但蟲子的活動漸漸慢了下來,繞著元鎮真人打了几個轉,一頭鑽入了草叢,留了半截長長的身子在外面扭動。老四驚異道:“喲,這東西還反天了?”將拂塵揮舞的如同白練,嘴里的咒語也越念越快。

蟲子從草叢中退了出來,弓起身子,重新朝著元鎮真人爬去,不料快到跟前時,突然用前面几雙對足猛扒,几下扒出一個坑洞,鑽入洞中再也不肯出來,只露出一對微微抖動的觸須。

婉娘故作吃驚道:“它這是怎麼了?”忍不住吃吃地笑。

老四又羞又氣,上前先是用拂塵捅了几下,見蟲子不肯出來,頓時惱羞成怒,伸手去抓,只聽“啊”一聲慘叫,蟲子竟然將他狠狠地咬了一口。

但老四明明已經閉上了嘴,凄厲的尖叫聲卻未停歇,斷斷續續,先是驚恐的嚎哭,慢慢轉為翻滾和呻吟,在靜謐的巷子里顯得尤其刺耳。

老四捂著手指,側耳細聽,臉上露出詭異的笑容。婉娘提醒道:“還是留意你的手指吧。”沫儿一看,剛才老四的左手食指不過有些流血,就這片刻工夫,食指指尖已經融化了。老四臉上一陣抽搐,拔出匕首,飛快地將食指削掉,咬牙用布條纏上。

沫儿對他這點倒是佩服得緊。

西邊小院傳出一聲女人的慘叫,接著再無聲息。文清一個激靈,一腳踹開了西院大門衝了進去。沫儿隨后跟上,見文清打著火折正朝堂屋張望,問道:“怎麼了?”

文清大口喘氣,飛快用另一只手捂住了沫儿的眼睛,拉著他快步退至街心,眼里滿是驚恐。

沫儿不解,連聲追問:“你看到什麼了?”

文清含糊道:“沒事。”但一雙眼睛卻擔憂地看向婉娘。老四忍著手指的劇痛,狂笑道:“呵呵,你沒想到吧?還有這麼一條漏網之魚。”他笑得斷斷續續的,聲音從嗓子里分段擠出,聽起來又詭異又滑稽。

沫儿不知怎麼有些不安,剛想逞强再去看看,只聽吱呀一聲,西院大門被推開了一條縫。

※※※

一個圓胖胖的蟲子,從門縫中擠了出來,迅速蠕動著爬向街心,它卻是粉紅色的,對足主要集中在頭部和尾部,圓乎乎的腦袋,看似笨拙實際靈活,半透明的皮膚下甚至可看得到花花綠綠的內髒,身体、口器上還殘留著血跡。

沫儿呲了一下嘴,背過臉去:“好大一只蠐螬!”

婉娘臉色大變,縮了一下腳。老四面目猙獰道:“三十六個人盅,其他三十五個都被你找來化解了,只有這個懶惰的薛家三小姐,哈哈哈。”

婉娘一臉錯愕地看向沫儿。

沫儿突然掩住了嘴巴。紫蜮膏,那瓶摔碎的紫蜮膏,沫儿謊稱售出,讓婉娘誤以為三十六個人盅已經全部找到,沒想到竟然就此鑄成大錯。

怪不得文清臉色蒼白,剛才定是看到了盅蟲破肚而出並吞噬薛家三小姐的慘景。

老四陰險地上下打量著沫儿,道:“那日在醫館,我趁著你不備,在你的手臂上種上了蟲卵,為何你會沒事?”

沫儿怒極,道:“是你做的手腳?!”文清皺眉道:“難怪我覺得那郎中有些眼熟。”婉娘笑道:“老四好本事,這個我還真沒發覺。若不是前几天沫儿臉上長痘瘡,只怕今晚,兩條大蠐螬要先打上一架了。”

老四又是失望又是得意,道:“這丫頭生性多疑,從不輕易相信任何人。據我觀察,哪怕你婉娘,他也是不完全信任的。若說聞香榭里誰最有可能出現被離間,那麼必是這丫頭無疑。”沫儿張口結舌無法辯解,臉上一陣發燒,再也不敢去看婉娘和文清。

老四頓足道:“我當時見她体質異于常人,易于融合盅蟲之長,便冒險一試。唉,差一點就成功了。”

婉娘抿嘴而笑。

大蠐螬在草地上打了一個滾儿,循著氣味找到剛才那條蟲子隱藏的土洞,不停地將前足探入洞中撩撥。

洞中的蟲子忍無可忍,猛然竄出,弓腰俯身,周身的甲胄乍起,發出嗡嗡的聲音,似乎向這個大蠐螬示威。大蠐螬卻不為所動,慢悠悠地繞著蟲子轉圈,偶爾裂開四瓣口器,探出一根細長的舌頭狀的吸管來。蟲子則不住緊張地調整方向,一副劍拔弩張的緊張氣氛。

沫儿實在難以忍受觀看兩只蟲子的搏斗,再一次捂上了眼睛。只聽到吱吱几聲,再一看,紅色多足蟲已經四腳朝天,蜷曲成了一個圓餅。大蠐螬前足上前哢嚓一聲撬開它的嘴巴,伸出舌狀吸管扎入它的体內,瞬間工夫,多足蟲已只剩下一副外殼。

沫儿正在驚訝,更奇怪的事情發生了。大蠐螬慢慢挪動身体,擠入多足蟲的殼中,猛烈抖動了几下,很快同外殼融為一体——原來得勝的蠐螬不見了,一條活蹦亂跳的多足蟲復活了!

見此情景,連婉娘也驚呆了。老四卻驚喜万分,揮舞著拂塵叫道:“成功了!我終于成功了!”他回頭看著嚇得花容失色的婉娘,咯咯笑道:“要是我過會儿指揮著寶貝進入到元鎮真人的体內,你說他醒過來后還認不認得你?”

沫儿的脊背一陣發涼,他突然明白老四飼養盅蟲的目的了。

苗疆蠱毒,重在毒蟲本身,而這種盅蟲,卻重在“容器”選擇,通過外部環境的巨大變化,改變蟲子的性情和身体機能。所以盅蟲培養比制作蠱毒要復雜得多,影響的因素也更多,常常差之毫厘便失之千里。但一旦養成,可完全控制蟲蠱,而且不被人發覺。

老四略懂一些馭蟲之道,一日聽鰲公無意中說起這個法子,便上了心,慢慢研究出些門道來。恰逢今年蟲年,他便開始一一實施。

婉娘的臉色剛緩過來些,好奇心又來了:“老四,你布下這麼大一個局,目標到底是誰?”

多足蟲伏在老四腳邊,一副等候命令的樣子。老四得意道:“目標麼,一個個來,圓德,新昌,建平,還有那些封疆大吏,只要讓我接觸到……哈哈,不出三年,不止洛陽城,只怕整個天下都是我的啦。”

“袁天師,袁天師……”他輕聲叫著自己的名號,一副陶醉的樣子,“我就要名留青史啦。”

他滿面紅光遐想了片刻,話鋒一轉,埋怨道:“唉,都怪你,我本來以為,三十六個人盅,除去那些体質排異的,最少也有七八個盅蟲合用,沒想到竟然只落下這麼個獨苗。”他蹲下身,疼愛地撫著蟲子的背部。蟲子溫順地低下頭,任他撫摸。

文清看來相當冷靜,扭頭小聲道:“他已經瘋了!”婉娘點點頭,兩人都未詢問關于紫蜮膏的事儿,沫儿反而更加羞愧。

老四突然站起來,朝著元鎮真人揮動拂塵,嘴里叫道:“去!”蟲子飛快地爬到了元鎮真人的身上,用對足將其緊緊抱住。

文清唯恐來不及,大聲叫道:“住手!”

老四竟然真停下了,道:“你還有什麼事儿?”蟲子在元鎮身上嗅來嗅去,沒有進一步行動。

文清不過應急之下的吆喝,並未想明白要問什麼,匆忙之下,隨口道:“你……為什麼叫王老四?”

老四臉色一暗,道:“我娘在家排行老三,當年生我,對外宣稱是撿了個男嬰,所以叫我老四。又隨意給我起了個常見的王姓,希望我此生平穩度過……可我偏不要做個庸庸碌碌的平凡人!”

蟲子的舌狀吸管伸得老長,正往元鎮真人的嘴巴里探索,婉娘此時卻有些心不在焉,仰望著星空發呆。沫儿焦急万分,接過話頭道:“這几個都非常人,可我和文清有什麼用處?”

老四奸笑道:“這你就有所不知了,寶貝今晚要一口氣更換這麼多的盅,精力消耗太大,需要一對童男童女補充一下陰陽精氣,你和文清剛好合適。你放心,不會很難受的,只要寶貝的舌頭伸進你的嘴巴里,一會儿工夫,你就只剩下一張皮了。”

沫儿聽得又惡心又恐怖,再也想不出什麼話來說。老四知道文清和沫儿不過是拖延時間,手上並不停。蟲子得到命令,兩只前足扒拉著撬開了元鎮真人的嘴巴,將舌頭探了進去。

眼見再遲一分,元鎮真人便要成為第三個培養盅蟲的“盅”了。文清大喝一聲,同沫儿並肩衝出,上去將蟲子一腳踹了個四腳朝天。饒是如此,元鎮真人也已經頭發全白,身体急速蜷縮。

老四一言不發,一手一個拎了起來,徑直丟出。沫儿的頭撞在石馬上,頓時人事不知,只剩文清不依不饒,拼了命同老四廝打。

老四咬牙道:“要不是看你小子平日的情分上,就讓你先做盅!”三下五下將文清打倒在地,提起他的腰帶用力一拋,得意地拍了拍手,重新指揮蟲子襲擊元鎮真人。

拂塵剛剛揚起,便被人拉住了,婉娘娉娉婷婷站在身后,道:“老四,收手吧。”

老四一把打落她的手臂,咯咯笑道:“你就不要痴心妄想了。”突然明白過來,朝石柱看去:“你……你怎麼解開的?”再一看,石柱上的鐵鏈消失了,文因、鰲公兩人也跌坐在草地上。

婉娘的手指一動,似乎彈出什麼東西來,剛好落入蟲子的口中。老四卻不曾留意,只顧著仰臉觀察星象。

午夜時分,月牙當空,星光璀璨,並無什麼異樣。婉娘不再理會那只對足亂舞的蟲子,不緊不慢地將文清和沫儿扶了起來,又將文因拖到沫儿身旁。

老四看不出所以然來,將衣袖一甩,惡狠狠道:“如此便想要走得了嗎?”丟了拂塵,拿出一個青面獠牙的雙面鬼臉面具戴上,閉眼舉手,繞著蟲子走走退退,偶然猛一回頭,姿勢極其怪異。

婉娘驚異地咦了一聲。沫儿揉著腦袋幽幽轉醒,一睜眼便看到無數個鬼臉人繞著蟲子跳舞,而且每人手里都握著一條扭動的黑蛇用以驅趕蟲子,嚇得連忙扭過頭,道:“這是什麼?”

婉娘抓住沫儿的手頓時收緊,眼底露出懼意:“老四還會跳馭蟲鬼戲?!”鬼戲又稱儺舞,是湘西偏遠之地的巫术,中原地區少有人懂,沒想到老四學得東西如此博雜。沫儿頭一次見婉娘如此驚慌失措,喪氣地想,老四有備而來,只怕今晚自己几個人都要喂了蟲子了。

突然間,八個白燈籠光線大熾,無數個若隱若現的符號飛馳而來,在地上掙扎的多足蟲打了一個滾儿,飛快地朝元鎮爬去。

沫儿雖然不喜歡元鎮,但想起他要變成一個人皮蟲繭更覺恐怖,不由尖聲大叫。婉娘同文清飛身扑出,卻被彈了回來。沫儿看到,兩個影子一般的鬼巫堵住了他們的去路。

千鈞一發之時,蟲子只嗅了嗅,竟然丟開元鎮真人,閃電一般扑向正南方位的鰲公。老四驅動的鬼巫影子綽綽,遮住了光線,看不清具体情況,但見轉瞬之間,鰲公的身体癟了下去,只剩下一具皮包骨頭。

老四停了鬼戲,周圍的鬼巫瞬間不見。蟲子的口器還卡在鰲公的臉上,吱吱叫著扭動身体,接著一條軟白色的東西鑽入鰲公口內,黑紅色的硬殼翻落在一旁。

不僅文清和沫儿,連婉娘都呆了,每個人都不由自主地捂住了嘴巴,唯恐剛才那一幕發生在自己身上。

從頭部開始,鰲公的臉隨意地變換著形狀,直至慢慢恢復正常,接著身体分段鼓起,慢慢地坐了起來。

鰲公,不,鰲公如今只是一個人皮盅——兩只眼睛滿是黑色眼珠,不見一點儿眼白。他骨碌碌朝四周看了看,歡快地跳起來,轉眼又變成一個巨大的龍頭龜身大鰲,用頭拱拱剛褪下來的硬殼,在草地上轉著圈儿爬動。

想鰲公叱吒洛陽多年,如今竟落得這步田地,三人都有些噓唏。

老四取下面具,得意地斜了一眼婉娘,這才發現蟲子襲擊的是鰲公,頓時怔住,表情變得復雜起來,心願得逞的興奮,夾雜著懊悔、茫然等情緒,似乎忘了婉娘等人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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