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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9-6 01:06:07 |顯示全部樓層
第十章

紹興雖不如臨安繁華,但也是個大城。市坊制度被徹底打破以后,百姓可臨街設鋪,不用按時啟閉。無論繁華街道或是偏遠小巷,衣食住行所需之物均能便利地買到。

顧行簡在街角的書坊里買了兩本書,就回到顧居敬買的那座民居。民居不起眼,只是個小四合院,門開在巷子里。

崇明正在院子里練劍,看到顧行簡提著包裹回來,連忙過來接。顧行簡回到屋子里換了身涼衫,便坐在西側間里看文書。崇明悄悄進來添過兩次茶,其余時間就坐在門口的石墩上,托腮看著天空。相爺被台諫官彈劾停官之后,難得清閑几日,到紹興來散心。可人在這儿吧,心還在朝中。

昨夜那麼晚回來,還秉燭看文書。崇明磨墨的時候偷偷瞄了兩眼,大到三省吏人的裁減啊,小到臨安的雨水啊,全都要相爺過目。這哪里像是個停官的人。分明是把政事堂給搬出來了。

“阿弟!阿弟快來幫忙!”顧居敬人未到,聲音已到。

崇明立刻站起來,怯生生地回頭看了一眼。二爺這是怎麼了?明知道相爺喜靜,還這麼大聲。

顧行簡正在寫字,眉心已經皺了起來,仍是提筆蘸墨,裝作沒聽見。

“阿弟,要出人命了!”顧居敬又高喊了一聲。

顧行簡閉了閉眼睛,把毛筆擱在筆架上,額角突突地跳。他就知道清靜不了几日,兄長便會原形畢露。他起身走出房門,來到廡廊下,看到顧居敬大步進來,身后跟著一個婆子和一個小廝。婆子還背著人,他們一同進了東邊的耳房。

不知道又撿了什麼阿貓阿狗回來。他拍了拍衣袍,准備退回去。

顧居敬從耳房跑過來:“阿弟,我這有個人……”他話未說完,顧行簡已經打斷:“我沒空,讓崇明找個大夫來看。”

“是夏家那個丫頭!”顧居敬生怕弟弟拒絕,一把拉住他的手臂,故意誇張道,“我今日在泰和樓喝酒,遇到陸彥遠和他的夫人,這丫頭也在。不知道受了什麼刺激,怪可憐的。你醫术那麼好,不能見死不救吧?”

顧行簡淡淡地看著兄長。夏家的几個姑娘,能讓兄長這麼熱心的,也只有夏柏盛之女夏初嵐了。他不置可否,就這樣被顧居敬强行拉去了耳房。

崇明愣了愣,相爺几時變得這麼好說話了?他也跟了過去,想瞧個究竟。

耳房里,婆子正坐在床邊給夏初嵐擦臉,不停地對六平說:“我老婆子活到這般年紀,還沒見過這麼俊的丫頭。那些人怎麼下得去手喲。”

顧居敬把顧行簡拉到床邊,又親自去搬了張杌子,讓他坐下。他道:“你們倆快讓讓,大夫來了。”

婆子和六平連忙讓開,顧行簡也不說話,伸手搭脈。

六平忍不住打量他,男人臉頰瘦削,皮膚玉白,身上的衣服很朴素,看起來氣質溫潤,就像個普通的教書先生,但又有股說不上來的氣勢。六平總覺得他面善,好像在哪里見過。忽然想起來,這不是昨天跟顧二爺一起來的那位留胡子的先生?咦,胡子呢?

顧行簡搭完脈,平靜地收回手。顧居敬忙問:“怎麼樣?是被下毒了嗎?”六平也著急地看過來。

顧行簡問六平:“當時她在的地方燃香了?”

六平連忙回答:“燃了,小的聞著是股很濃烈的香味,不像是平常用的東西。這位爺,是香有問題嗎?”

顧行簡搖了搖頭,四下看看。顧居敬會意,連忙遞了條干淨的帕子過去。顧行簡邊擦手邊說:“你家姑娘本就氣血兩虧,有暈眩之症。那香應該是番貨,氣味濃烈,尋常人若聞不慣,身体便會不適。取薄荷放置塌旁,再熬點八珍湯給她服下。”

顧居敬點頭,忙打發那個婆子跟著崇明去辦了。他們這次微服出行,沒多帶人,身旁連個婢女都沒有,只能將就著使喚臨時雇來的婆子。

顧行簡起身,見六平還盯著床上的人,杵著不動,便淡淡地說:“若不出所料,一個時辰內她會醒過來。你先回家去報個消息,免得家中長輩擔心。最好再叫個貼身侍女過來,方便照顧。”

六平連忙應是:“還是您想的周到,小的這就去辦。”他一邊往外跑,一邊想,來之前分明還很有戒心,不放心將姑娘帶到陌生男人的住處。可是見到這位先生以后,又覺得他是個謙謙君子,沒來由地相信他。這位先生究竟是什麼人呢?

夏日的天氣說變就變。剛剛還晴空万里,這會儿便烏云密布,雷聲轟鳴,將有一場大雨。顧居敬跟在顧行簡后面,一直走到西廂房。顧行簡無奈地停下腳步:“阿兄跟著我作何?”

顧居敬賠著笑容:“我想起還把老友丟在泰和樓里,沒個交代。家里請阿弟代為照看一下,如何?”五大三粗的男人,笑容可掬。若不是見慣他生意場上那些手段,當真以為是個大善人。

顧行簡沒說話,徑自坐下繼續看文書。顧居敬就當他答應了,興衝衝地走了。

過了一會儿,果真大雨滂沱,天地間升起一層水霧,朦朦朧朧的。夏初嵐被雨打在瓦上的聲音弄醒,支著身子坐起來。陌生的地方,身旁沒有人。她下床走到屋外,雨勢太猛,移動不得。她只能站在廡廊下,四處看了看。

江南普通的兩進民居,堂屋闊三間,青瓦覆頂。院中種著一棵高大的梧桐,根部有轉砌的六邊形護壇,旁邊擺放著几盆不知名的小花,沒有人往來。

她隱約記得暈過去以前,看見了六平和顧居敬,應該是他們帶她來的。她覺得有些冷,抱著手臂坐在門邊的石墩上,仰頭看著梧桐的樹冠發呆。

她來自后世人人平等的社會,今日是第一次强烈地感覺到特權階級跟庶民階級的不同。好比她是商戶女,莫秀庭是官家女,從出生就決定了各自的命運。不論是住的地方,用的東西,還是嫁的男人,以后生的孩子,差別都太大了。

就算莫秀庭要害自己,也有的是辦法,多的是人替她去辦。她犯不著親自動手,那樣太有失身份了。

夏初嵐忽然生出無限唏噓。倘若她沒有來,原主沒有上吊自盡,那個被毀了名聲又失去父親庇護的少女,恐怕終究逃不過被命運的洪荒所吞噬。可縱然她來了,除了改變夏家覆滅的命運,依舊改變不了她的出身。

因為這樣的出身,讓莫秀庭覺得她痴心妄想,讓陸彥遠覺得她根本不值一提。

“何為高貴,何為低賤?”她喃喃自問,覺得有些迷茫。

“這麼大的雨,坐在外面,不怕淋著麼。”旁邊有個清冷的聲音響起來。

夏初嵐回頭看去,身材修長的男人站在雨里,一手執著傘,另一手端著白瓷碗。傘是傾著的,他的肩膀還露了些在外面,被雨打濕,藥碗上卻一粒水珠都沒有。

他很瘦,顴骨便顯得突出,修皙清俊,眼睛……她一下子認了出來:“您是昨天那位先生?”只是沒有胡子了。

顧行簡收了傘靠在牆角,端著藥碗走過來:“我阿兄帶你回來的。這是八珍湯,只剩下一點殘渣,有點苦,將就著喝。”

這事本不該他來做,但崇明和婆子正在后廚收拾殘局。平日家里不怎麼開火,多是叫的外食。崇明原以為那個婆子會,哪知道婆子也是個生手,兩個人一頓折騰,險些將廚房給燒了。

見夏初嵐不接,只顧盯著自己看,他道:“怎麼,我臉上有東西?還是擔心這碗藥有問題?”

“不是,多謝先生。”夏初嵐連忙伸手將碗接過來,低聲道謝。盯著人看確實失禮,她只是太意外了,原以為要費一番工夫才會再見的。但是人家出手相救,書的事反而不好開口了。

藥果然有點苦,還有股焦味,她一邊喝一邊眉頭緊蹙。好不容易喝完,她嫌棄地將藥碗拿遠一些,側頭輕咳兩聲。好苦,舌頭都麻了。

果然還是個孩子。顧行簡忍不住一笑,背手看著從屋檐落下的雨線:“方才你問,何為高貴,何為低賤。人的出身固然沒辦法選擇,路卻是由自己走出來的。在本朝,寒門子弟也可以躍居宰執之位,反而是世家大族,如若子孫不爭氣,繁華富貴也維持不了几代。所以,何謂高低?你能將夏家經營至此,已是十分難得,沒必要為出身介懷。”

剛剛他都聽見了?夏初嵐看著男人瘦削的側臉,仿佛跳躍著光芒,心中一動。他是在安慰自己吧?顧家雖然出了個權勢滔天的宰相,一個大商賈,但聽說原先也是清貧人家。

她本就是有感而發,還沒到妄自菲薄的地步,不過這段話,她記在心里了。

“多謝先生指點。不知先生如何稱呼?是做什麼營生的?”夏初嵐試探地問道。這人看談吐,看氣勢,都很不簡單。

“我也姓顧,家中行五。以前在國子監教書。”顧行簡臉不紅心不跳地說道。

這話不欺人。早年他擔任過國子博士,雖然任期很短,但跟手下的學生都處得很不錯。那些孩子大概同這丫頭差不多大,很愛纏著他,“老師老師”地叫個不停。如今,他們大都在各地任職,逢節令便會派人上門送禮物,遠的便捎封書信來問候。

為人師表最有成就感的,便是桃李滿天下了。

夏初嵐知道他也許有所隱瞞,但在國子監教書,已非常了得。國子監的學府所教出來的,可都是未來的官吏,國家的股肱之臣。

兩人正說著話,雨也漸收,太陽又出來了。

“姑娘,姑娘!”思安從外面衝進來,停在夏初嵐面前,擔心地問道,“您沒事吧?六平回來說您暈過去了,奴婢都嚇壞了。”

六平跟在后面進來,先對顧行簡行了一禮。無論如何,今日這位爺和顧二爺都幫了姑娘,他很感激。

“我沒事。”夏初嵐問思安,“三叔可回家了?”

思安也看到顧行簡了,只覺得奇怪,還來不及細想,聽到夏初嵐問她,連忙回到:“三爺平安歸來,還一直派人過來問您的情況。姑娘,我們快回去吧,夫人和六公子都很擔心您。”

夏初嵐點了點頭,轉身對顧行簡施禮道:“多謝先生和令兄相救,改日必備薄禮答謝。為免家人擔憂,我不便久留,告辭了。”

“舉手之勞,無需言謝。恕不遠送。”顧行簡淡淡地說完,轉身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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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9-6 08:29:22 |顯示全部樓層
第十一章

回去的路上,夏初嵐坐在轎子里,長長地嘆了口氣,居然忘記提書的事,只能再找機會了。今日談過之后,只覺得對方是個謙謙君子,實在不像是亂拿別人東西之人。

這位顧五先生,與她平日里見到的那些富賈鄉紳,的確不大一樣。滿身的書卷氣,談吐不凡,大概是閱歷豐富的緣故,老成持重,就像個師長。與初次見面不同,雖然他身上還帶著那股壓人的氣勢,卻有意收斂了許多。還有他眼中的風采,如同夏夜墜落的星光般吸引人。

她不由自主地想起一個人——后世的師兄譚彥。

她找工作那會儿,東瑞在國外並沒有什麼名氣,只有一個辦事處。因為同學的推薦,她才去應聘。沒想到面試的人,正是總裁譚彥。那時候國內的東瑞已經從快要倒閉到蒸蒸日上,十分有實力。但對于一個能將一手爛牌打成好牌的老板來說,野心不止于此。

她的條件在同時面試的人里面不算最好的,但最后譚彥只錄取了她一個。她問過原因,譚彥說,因為在她的眼中看見了曾經的自己。

譚彥其實比她大不了几歲,也是個練達穩重的人。在工作上,一直是她亦師亦友的存在。她總是習慣于仰望那些能力出眾的人,因為他們身上都擁有著與眾不同的光芒。

或者,她也渴望能成為那樣的人。

夏初嵐回到夏家,還來不及換一身衣服,就先到石麟院去了。

杜氏和夏衍都在等她。杜氏急得飯都吃不下,她知道女儿一貫主意大,又事關三叔,必定會親自處理。可都沒弄清楚對方是什麼人,怎麼敢獨自前往呢?實在太冒險了。

她看到夏初嵐走進來,連忙直起身子:“嵐儿,你可擔心死我們了。”

“姐姐!”夏衍立刻跑到夏初嵐的面前,皺著眉頭問,“是那個壞世子來了嗎?他有沒有把你怎麼樣?”

夏初嵐輕輕搖了搖頭:“我沒事。”又走到杜氏的面前,“娘,是我不好,讓你們擔心了。”

杜氏拉著她的手嘆氣:“你畢竟是個姑娘家,真把自己當成男孩儿了麼?万一那人有歹意,你怎麼辦?我叫了李大夫過來給你診脈,你就在此處沐浴換身衣服。剛好我們都沒吃,你和我們一道用些飯菜。”

夏初嵐微怔,這母子倆一個病中,一個還在長身体,竟然因為擔心她,連午飯都沒有用。她獨自過了許多年,自問足夠堅强。但也許連她自己都沒發覺,家中有人等待,有人牽掛,已變成了心底的一種柔軟。

等吃過東西,李大夫也過來了。他長著山羊胡,人不高,眼神卻透著股精明。仔細詢問了一番,才緩緩說道:“那位先生所言不假。合和香聞慣的人不覺得什麼,聞不慣的人吸入過多,就會頭暈嘔吐,只要斷了香也就沒事了。倒是姑娘這体質,月事不准,得多喝些八珍湯,補補氣血。”

杜氏聽到夏初嵐沒有大礙,整個人才輕松了,又讓楊嬤嬤把李大夫說的話都記下來。等送走李大夫,她讓夏衍先回自己屋里去,單獨留了夏初嵐說話。

“嵐儿,真是英國公世子?”六平回來說的時候杜氏還不信,眼下看女儿的神色,分明有異。那個人就像他們長房心頭的一根刺,老爺走之前,也是不放心的。

夏初嵐沒有隱瞞:“是陸彥遠的夫人扣下三叔,我也見到了陸彥遠。”

杜氏聽到這里,不由地握緊了她的手,眼中滿是擔憂。

“娘,他們沒把我怎麼樣,當年的事已經過去了。我不會再痴心妄想,更不會跟那個人再有什麼瓜葛。他到紹興來是另有要事,與我無關。至于他的夫人,經過今天的事,應該也不會找我麻煩了。”

杜氏看她面色平靜,不像是裝出來的,便說道:“你想明白就好。他們是世家大族,我們招惹不起的。聽說是顧二爺幫了你?改日可得好好謝謝人家。”

“嗯。我知道。”

杜氏笑了笑:“今日你也累了,早些回去休息吧。”

夏初嵐走了以后,楊嬤嬤便說:“夫人怎麼不跟姑娘提二夫人來過的事呢?”

“提那個做什麼?反正我是不會同意的。”杜氏扶著楊嬤嬤站起來,聲音有些疲憊,“二弟妹讓韓家跟夏家聯姻,一來是要我們准備豐厚的嫁妝給韓家,二來嵐儿嫁人了,便得把掌家的權力交出去。掌不掌家我倒是沒什麼,但嵐儿的婚事絕不能馬虎。”

“理是這個理。可夫人不是想給姑娘找門好親事?那韓家的大公子韓湛相貌周正,人也老實,韓家的家境也還可以。若他不介意姑娘以前的事,未必不是一樁……”

杜氏揮手打斷她:“韓家大郎再好,我也不能委屈嵐儿嫁給一個商戶。否則老爺泉下有知,定會責怪于我。此事需得從長計議。”

楊嬤嬤也不再說什麼。姑娘的婚事本來就難辦,夫人又如此挑剔,恐怕真是嫁不出去了。

……

夏初嵐從杜氏的住處走出來,看到夏衍背手站在廊下,仰頭看著天空。他臉上還有未脫的稚氣,神態舉止卻像個大人一樣。夏衍是杜氏和夏柏盛唯一的儿子,又是夏家的長子長孫,若不是夏柏盛不在了,應該享受夏家最好的一切。

可他從未抱怨,努力上進,沒讓母親和長姐操過心。

夏衍看到夏初嵐,几步走過來,深吸了口氣才說:“姐姐,我有事情想跟你商量。”

夏初嵐點了點頭,示意他說。

“我,我想參加六月的補試。”夏衍鼓足勇氣說道。

夏初嵐吃了一驚。補試是國子學和太學的入學考試,每三年一次。國子學和太學都屬于國子監,但國子學只招收京官七品以上的官家子弟,入學考只是走個過場,十分簡單。相反太學面向全國招生,對考生並沒有身份上的限制,相對來說入學考試也困難。

但一入了太學,好處便很多。除了免除丁糧,徭役,朝廷還會出錢養士。最重要的是,成績優異者,可以免發解試和禮部試。上舍生里最優者,甚至可以不用參加科舉,直接授予官職,稱為“釋褐狀元”,名望比參加科舉的狀元還要高。

“補試只剩下不到一個月的時間。你還小,可以三年以后再考。”夏初嵐中肯地建議。據她所知,本朝好像還沒有十二歲就被太學錄用的先例。夏謙也曾考過太學,因為考題太難,都沒有答完就出來了。結果自然是無功而返。

夏衍堅定地說道:“我想試試。入太學要三年才能升為上舍生,到時候我就十五歲了。若再等三年,升為上舍生要到十八歲。我不想等那麼久。”

夏初嵐看著夏衍:“為何急著考太學?”

夏衍用力抿了抿嘴唇,說道:“我想做官。等我做了大官,姐姐想嫁給誰就嫁給誰,再也不用怕那個英國公世子了!我才是家里的男人,我不想你那麼辛苦,我要保護你們!”

夏初嵐一愣,沒想到是這樣。

這三年,因為占了原主的身子,她一直在做姐姐和女儿,卻從沒有把夏衍和杜氏視作真正的親人。直到今日聽到夏衍說出這番話,她心中不可謂不震撼,甚至有些愧疚。

她主動摸了摸夏衍的頭,語重心長地說道:“衍儿,太學不是不可以考,但我希望你是為了自己去考。在你長大以前,姐姐會保護好這個家,所以你不用擔心。”

“可我還是想試試。”夏衍垂著眼睫,小聲道,“太學里的先生都是鴻學大儒,還經常能請到當朝的宰執講學,能學到很多東西。我不是說族學的先生不好,只是他講的東西實在太淺了。”

夏初嵐立刻明白了。族學里都是年齡不同的孩子,有大有小,悟性也有高有低。先生為了照顧年紀小和悟性低的孩子,講的東西必然不會太深,而夏衍又比同齡的孩子聰明太多了。

“晚上我帶你去三叔那里,問問他的意思。如果三叔覺得可以考,便讓他來幫你准備。我們試試,如何?”

夏衍一下子高興起來,激動地握著夏初嵐的手。他原以為姐姐會反對到底,沒想到姐姐是支持他的!他一下子就有信心了。

這次夏初嵐沒有抽回手,只是對他笑了笑。

人的出身固然是沒有辦法選擇的,但路卻是由自己走出來的。

***

午后,烈日炎炎,連迎面吹來的風都帶著熱氣。松華院的侍女仆婦們一邊在院子里灑掃,一邊忙著把各處的格子窗卸下來,裝上竹幕和繡花紗簾。

夏初熒坐在堂屋里頭,喝著安胎藥,與韓氏說話:“娘,大伯母沒有同意您提的婚事?”

韓氏遞了盤果脯過去:“別提了。我只開口說了個大概,她就拒絕了。我還想她這回怎麼這麼硬氣,直到大郎跟我說,陸彥遠來紹興了,我才明白。長房大概還存著几分攀上英國公府的心思,這才拒絕我。”

“他真來了?”夏初熒拿著一粒果脯放進嘴里,“大哥又是怎麼知道的?”

“先前,你大哥派了個人跟在夏初嵐的后面,看到她進了泰和樓,不久后官兵也去了。具体發生了什麼不知道,只知道夏初嵐被顧二爺帶走,陸彥遠和莫秀庭兩個人則到府衙去了。”

夏初熒酸道:“夏初嵐還真是好命,什麼大人物都跟她有關系。大伯能跟顧二爺攀上關系,也算是長房的福氣了。官人說,顧二爺手眼通天,三教九流的人都認識,門路廣得很。他若肯幫大哥,連太學都進得。”

韓氏當然知道顧居敬的本事。可顧居敬根本不買二房的賬,昨日來喝喜酒也是心不在焉的,她有什麼辦法,總不能巴巴地找上門去吧……不如打聽一下他住在何處?為了儿子的前程,她就是拉下這張臉又如何。

“姑爺!”外面的侍女喊了一聲。韓氏和夏初熒俱都驚詫地望去,就見裴永昭風塵仆仆地進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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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裴永昭眉清目秀,穿著一身圓領窄袖袍子,頭戴軟襆頭。

“官人,你不是說要晚几日才能來?”夏初熒喜出望外,連忙迎了過去。

裴永昭沒說話,只對韓氏點了點頭,便徑自坐在了榻上。他雖是芝麻大的小官,可周圍來往的士大夫,家里的正妻都是官戶出身,只有他娶了個商戶女,說出去都覺得沒面子。

他很不愛來夏家,這種遠超一般民庶家規制的院子,就像生怕旁人不知道自己多富有一樣。要不是夏初熒有孕,加上他此行到紹興有事,他才不會來。

韓氏與他寒暄,他也只是隨意敷衍几句,便拉著夏初熒回房了。

“我問你,英國公世子可有來過夏家找你妹妹?”裴永昭一本正經地問道。旁人或許不清楚,妻子娘家的事他還是知道得很清楚的。妻妹跟英國公世子好過這種事說出去難聽,但關鍵時候可能還會有點作用。

夏初熒搖了搖頭:“當然沒有,您真以為世子爺能看上我那妹妹?”

裴永昭蹙了蹙眉,希望落空,臉色便沉下來了。

夏初熒拉著他問:“官人,可是有什麼事?您不妨說出來,我們一起想想辦法。”

“跟你說什麼?你一個婦道人家,還能幫我謀划官場上的事?”裴永昭譏諷道。每當這個時候,他就后悔當初一時心軟,娶了夏初熒。若是娶個官家女,至少這種時候能去跟老丈人商量。他那個老丈人,滿身銅臭,畏妻如虎,能指望什麼?

夏初熒低下頭,手捏著裙子,十分委屈的模樣。

裴永昭看她這個樣子,想到她肚子里還懷著自己的孩子,軟了口氣:“跟你說說也無妨。金國內亂,跟咱們談和的完顏昌被貶到行台去了。金國皇帝啟用了一個新的大將完顏宗弼,十分好戰,似乎想撕毀和議。朝中的主戰派大臣正勸皇上出兵,皇上似乎被說動了,只是軍餉很成問題。朝臣都在捐錢,還發動了臨安的商賈,但錢沒湊夠,世子就到紹興府來了。”

南渡以后,因為各地遭受戰亂,損毀程度不一,經濟正在逐漸復蘇中。但國庫也才剛剛扭虧為盈沒几年,並不算充裕。然而打戰沒有軍餉卻是万万不行的。

這時候可是在英國公父子面前長臉的好時機。裴永昭見不到位高權重的英國公,只能在英國公世子這里找機會。

這些政治的事情夏初熒當然聽不懂。她平日里就喜歡打扮,養花,逛胭脂水粉鋪子,哪里知道什麼金國和議的。不過她還算聰明,立刻抓住了重點:“官人想見英國公世子?”

“怎麼,你有辦法?”

“官人,我倒是知道世子如今人在哪里。”夏初熒湊到裴永昭的耳邊,與他說了几句。

***

宋云寬坐在公堂上摸著胡子出神,沒注意到官差已經回來了。旁邊的書吏提醒他:“大人,好像是去泰和樓的人回來了。”

宋云寬頭也不轉,擺足了官威,揚聲道:“人犯都押來了?”

“宋大人。”一個有力的聲音喊道。

宋云寬扭頭看過去,只見庭前立著一個高大英俊的男子,偉岸不凡。他身后跟著一個華服寶飾的女子,神情高傲。這兩人跟蕭條的公堂顯得格格不入,宋云寬警覺地站了起來:“二位是……?”

“禁軍殿前司,陸彥遠。”男子取出令牌,氣勢如虹地說道。

宋云寬雙腿一軟,險些跌到案下去。幸而旁邊的書吏眼疾手快,扶住了他。宋云寬一邊扶正跌歪的官帽,一邊匆匆走到陸彥遠的面前行禮:“下官紹興知府宋云寬,拜見殿帥。”

那些帶陸彥遠回來的官差頓時驚住了,紛紛跪在地上。

英國公世子只是榮銜,並沒有實權。陸彥遠真正讓人畏懼的身份是禁軍殿前司都指揮使,從二品的高階武官,掌管天子親兵,都城防衛。非皇帝的親信做不到這個位置,而且他是開國以來最年輕的殿帥。

陸彥遠回頭對莫秀庭說:“你先回避一下。”又對宋云寬道,“勞煩宋大人在官舍騰出一間空房給內子休息。”

“是,下官這就去辦。”宋云寬立刻叫了書吏過來,帶莫秀庭去官舍了。

陸彥遠徑自走到宋云寬的位置坐下,宋云寬站在旁邊,吩咐人去端茶。今個儿到底是什麼好日子,他從前沒見到的大人物,跟走馬燈似地來。剛走了個宰相,又來了個殿帥,這下紹興可熱鬧了。

“我到紹興府來,是有公務在身。”陸彥遠道,“朝廷要興兵北伐,但軍餉不夠。紹興府離都城最近,故來找宋大人想想辦法。”

宋云寬拜了拜:“殿帥您知道的,當年金兵追到南方來,紹興也遭到了破壞。這几年剛剛好轉了些,您看看這府衙破成這樣都沒錢修呢,又哪來錢給您湊軍餉呢。”他倒不是推諉,這話著實不假。紹興因為靠近臨安,恢復得不錯。但百姓難得過上安穩的日子,又有誰希望再發生戰爭。也只有這些養尊處優的世家子弟,不察五谷,只為逞自己的英雄意氣,才想著收復河山。

陸彥遠掃了他一眼:“我不想為難宋大人,只要城中富賈的名冊。”

要名冊可比拿錢容易多了,宋云寬立刻去辦了。

沒多久,陸彥遠手里便有了本名冊,字体工整,上頭大概有數十人。首個位置,赫然寫著夏家,主事夏初嵐。他腦海中不由地浮現泰和樓里見到的女子,清冷倨傲,冰清玉潔,几乎驚艷了他。

當年在泉州的時候,他便被她的容色所迷,但美則美矣,卻總覺得少了點什麼。直到這次重逢,才發現正是少了這樣獨一無二的氣質。皎若明月,清若芙蕖,一下子就印在了腦海里。

宋云寬恭敬地說道:“下官是按照征收的賦稅來排列名次的,身價跟都城里的自是沒法比,但也都算是本地的大富賈了。”

“兩日后,我要見到名冊上的所有人。”陸彥遠收回思緒,公事公辦地說道。

“是,下官來安排,請您和夫人到官邸休息。今夜下官安排酒席,為您接風洗塵。”

陸彥遠沒有拒絕,說了聲:“告辭,不必送。”便起身離開了。

府衙外停著輛馬車,陸彥遠的侍從正牽著馬,莫秀庭的侍女仆婦都站在馬車旁邊,還有一小隊護衛跟在后面,陣仗不可謂不大。莫秀庭故意走得慢一些,前面的男人卻絲毫沒發覺,她咬了下嘴唇,主動伸手拉住他:“夫君,你還生我的氣嗎?我真的沒有對初嵐妹妹怎麼樣,不信你去查。”

陸彥遠冷淡地說:“我派人護送你回都城去。”

“可我不想走。”莫秀庭抱住他的手臂,柔聲道,“讓我陪著你好嗎?知道你有公事要忙,我就是想照顧你的飲食起居,肯定不給你添麻煩。”她這陣子也想明白了,母親說的沒錯,做姑娘時候的驕傲在男人面前半點用都沒有。她的男人年輕英俊,手握重兵,家世顯赫。說句不好聽的,多的是人等著她讓出正妻的位置,好往上扑。她不看牢點,怎麼行?

陸彥遠本來想把手甩開,但想到岳丈和父親正在都中四處籌措軍餉,在這個節骨眼上,他若是對莫秀庭態度强硬,影響的可能是大局。

“隨你。”他沒掙開,繼續往前走。

莫秀庭的侍女先扶著她上了馬車,陸彥遠剛要上去,忽然有人在旁邊大喊:“世子!世子且慢!”

四個護衛立刻上前,將那人攔住:“什麼人,不得放肆!”陸彥遠本不想理,又聽那人說:“下官知道世子為軍餉的事頭疼,下官是來獻策的!世子聽聽又何妨!”

陸彥遠一頓,這才側頭看去。

一個眼生的男子,但自稱“下官”看來也是官吏。他抬手,那四個護衛便撤了下去。男子跑到他面前來,行禮道:“下官是戶部的官員裴永昭,聽說世子您在湊集軍餉,特來為您分憂。”

懂得到官衙這里來堵他,也是個消息靈通之人。

陸彥遠滿不在乎地開口:“說來聽聽。”

“每當征伐,必須動用國庫。然本朝特殊,國庫並不充裕,是以要向民間的大商賈……”

“我很忙,說重點。”陸彥遠毫不客氣地打斷,氣勢壓人。

裴永昭一抖,立刻說道:“下官聽說臨安的商賈拖延不肯捐錢。您到紹興來募捐,想必也是這種情況。商人都唯利是圖,不施以好處,他們怎麼肯乖乖把錢財拿出來?下官這樣想……”他低聲說了一通,然后道,“您可以試試,若行得通,他們便會心甘情願地拿錢出來。而臨安的商賈本就在天子腳下,看到紹興如此,想必也會慷慨解囊了。”

陸彥遠仔細琢磨了下對方的話,點了點頭:“剛剛你說,你叫什麼名字?”

裴永昭笑著一揖:“下官裴永昭,在戶部做事。”尚書省的官員除了那些朝官和主事者要在省司當直,像他這樣九品以下的小官每日都無需點卯。

“你隨我去官邸,再詳細說說。”

裴永昭大喜:“下官聽憑世子差遣。”

陸彥遠隨手招來一個人,側頭吩咐兩聲。那人立刻去牽來一匹馬,扶著裴永昭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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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這日夜幕降臨,顧居敬才從外面回來。

他直接走到西廂房,看到顧行簡手里拿著一本書,正望著書封出神。那本書看起來很舊了,不像是新買的,顧行簡卻當個寶貝一樣。

崇明輕手輕腳地點燈,特意對顧居敬做了個噤聲的動作。

“阿弟,你可知道皇上已經同意北伐了?英國公在皇上面前立了軍令狀,必在半月之內籌足軍餉。朝官都在捐俸祿,陸彥遠還特地跑到紹興來,要召見紹興的大商賈。”他聲若洪鐘,崇明在旁邊聽了直搖頭。

顧行簡揉了揉耳朵:“知道了。”

“你還能坐得住?這場戰能打得贏嗎?”顧居敬在旁邊坐下來,嘆了口氣,“好不容易過了几年安生日子,戰事一起,老百姓又要叫苦不迭了。”

顧行簡將書放在桌上:“這樣也好,能挫一挫金國的銳氣。”

顧居敬奇怪道:“你不是一向主和的嗎?若是英國公他們勝了,往后朝中的局勢就對你不利了。”

顧行簡不以為意:“金國內亂,完顏宗弼主戰,想撕毀和議南下。這次與其說是我們北伐,不如說是自保。以現今的國力,要想戰勝金國几不可能,金國也勝不了我們。最后必定再次議和。若是英國公戰場上表現好一些,議和之時,便能不被金國掣肘。”

顧居敬想了想,拊掌道:“皇上畏懼金人,現在雖然一時被說服,但很快就會后悔,想要議和。到時,朝中沒有人比你更了解金國,皇上必定會再啟用你。你都算好了,是不是?”

“不用算,時局如此。”顧行簡拿起桌上的書,找了布仔細包好,淡淡地說,“我帶崇明出去吃些東西。晚歸。”

顧居敬還在想今日聽到的消息,在腦海中梳理了一遍。他越想越覺得不對,這家伙停官停得剛剛好,既不用與主戰派的人為要不要出兵爭論,又能避過朝官募捐軍餉一事。

等他想再問兩句,屋子里早就沒有人了。

***

吃過晚飯,夏初嵐帶著夏衍到了三房。三房住在偏院,跟主院隔著一片杉樹林,到了夜晚也是涼風習習。

之前夏初嵐已經讓六平來報過信,夏柏青便在堂屋里等著他們。

偏院這邊比不上主院,堂屋只面闊一間,陳設簡單,書倒是隨處可見。夏柏青身穿襕衫,坐在榻上與柳氏下棋。夏靜月在旁邊做針線,時不時看看花架上擺著的那盆鳳仙花,紅如霞光,開得正好。

“三叔,三嬸!”夏衍在門外叫道。

夏柏青抬起頭,立刻站起來:“嵐儿,衍儿,你們來了。”他剛剛不惑,滿頭青絲,唯獨兩鬢有些霜白。這頭發,是三年前夏柏盛出事的時候,生生急白的。整個人很清瘦,身上的衣袍都不太撐得起來。

柳氏看到姐弟倆來了,也很高興,跟著起身。

夏初嵐和夏衍進來行禮,夏靜月連忙去搬了兩張杌子過來。寒暄過后,夏初嵐道:“三叔三嬸,你們是長輩,快坐下吧。”

“三姑娘,真不知道怎麼感激你才好。聽說為了你三叔的事情,你受了不少的委屈。”柳氏愧疚地說道,“我跟月儿終日在內宅,也沒個主意,多虧你幫著出頭。我們本來想親自過去道謝,又怕打擾到你休息……”

夏初嵐擺了擺手:“三嬸不要見外,都是一家人。三叔平日里也幫了我許多,而且這次的事本就因我而起。好在現在都沒事了,這次過來,是想向三叔請教。”

“你但說無妨。”夏柏青抬手道。

夏初嵐看向夏衍,讓他自己說。夏衍便把想考補試的事情說了,最后拜道:“衍儿請三叔指點。”

夏靜月端來冰好的酸梅湯給他們喝,聞言吃了一驚:“六弟弟,你要考那麼難的補試?大哥當初去考的時候,年紀比你還大,可是連題都沒有做完呢。”

夏衍一邊喝酸梅湯,一邊不好意思地說:“五姐,我也沒有把握,所以才來問問三叔的意思。這酸梅湯真好喝,謝謝你。”

夏靜月甜甜地笑道:“你慢點喝,還有。”

夏柏青看著夏衍,沉吟了片刻。夏衍平日有什麼不會的,也會拿過來問他。他對這個孩子的實力還是知道的。

“衍儿悟性高,學習也刻苦,試試倒也沒什麼。雖說太學錄用學生的平均年齡在十五歲,但若考不上,也可以先當個外舍生。國子監里頭藏龍臥虎,對衍儿來說,的確更好。當初顧相就是只當了一年的太學外舍生便參加科舉,最后連中三元的。”

夏衍連忙說:“三叔,我怎麼敢跟顧相比呢?我只要能在太學聽到顧相講一堂課,就知足了。”

夏初嵐只知道顧行簡是少年狀元,倒沒想到他這麼了得。難怪被讀書人奉若神明。若不是吳志遠的事情,她對這個人還是挺好奇的。

“既如此,那接下來請三叔幫衍儿准備補試,娘那邊我去說。”

夏衍雀躍,忙站起來向夏柏青鞠躬。夏柏摸著他的頭,說道:“衍儿,時間所剩不多,你得辛苦些。”

“我聽三叔的,我不怕!”夏衍堅定地說道。為了那個目標,為了能夠一睹那個人的風采,什麼苦他都能吃。

夏初嵐又問了夏柏青有關補試和國子監的一些事情,夏靜月也在旁邊津津有味地聽著。她時不時地看向夏初嵐,燈火在她臉上投出暖暖的光暈,眉目精致如畫。她心想,三姐姐真是好看,那種淡然大氣,不俗不媚,想模仿都模仿不來。

一屋子的人正有說有笑的,思安跑進來,在夏初嵐耳邊說:“姑娘,顧家那個先生來找您,此刻人就在門外。”

夏初嵐一怔,立刻站起來道:“三叔三嬸,我有些事,離開一下。”

……

大概是白日下過雨的緣故,晚上還有風,廣袤的夜空漂浮著几朵淡淡的云。

夏初嵐也不知自己為何走得很快,並且沒讓思安他們跟著。等到了門口,她才停下腳步,調整了一下呼吸,從容地走出去。

街上還有過往的行人,旁邊一家店的門口豎著杆子,上面懸掛燈籠,被風吹得輕輕搖晃。那人站在燈籠底下,眺望著長街的盡頭,身影清雅至極。俊秀的少年侍從站在他身后,也頗吸引眼球,但風采卻遠遠不及他。

這個人明明就像不食人間煙火的方外之人,偏偏身上又有那種權貴階級才有的壓迫感,當真矛盾。

她忽然想起來那日顧五好像以兄長稱呼顧居敬,顧居敬的弟弟,豈不就是……很快她又否定了自己的想法。宰相公務繁重,朝乾夕惕。逢節令都未必可以休假,更別說像這樣的日子在外逗留。也許只是從兄弟罷了。

夏初嵐走過去,站在他的背后:“先生找我?”

顧行簡原以為要等一陣子,沒料到她這麼快就來了。

他轉過身,見她換回了女裝,玉雪瓊花般,覺得還是這樣更好看些。他將手中提著的布包遞過去:“昨日撿到姑娘的書,看到其中有些殘頁,便帶回去幫姑娘修了修。”

他是特意來還書的?夏初嵐打開布包,里面正是那本不見的《夢溪筆談》,原本破損的地方被補得整整齊齊,比書坊里賣書的人補得還要細致。她也想過修書,這樣能讓書的壽命更長一些。但是她自己不會,書坊里的人又怕不盡心,因此一直沒動過。

“多謝先生。先生修得實在太好了,不勝感激。”夏初嵐翻著書,由衷地說道。她本不知道如何開口討要,沒想到對方主動送回來了,還幫忙修好,真是意外之喜。

崇明在旁邊扁了扁嘴,暗道,相爺這手本事可是在館閣跟人學了好多年的。多少高官拿著昂貴的古籍求著相爺修補,都被相爺拒絕了。為了修這本書,相爺昨夜可都沒有睡。

顧行簡看到她高興,嘴角也浮現出一點笑意,忽然就想起以前在國子監的那些學生來。對于愛書讀書的孩子,他向來是喜歡的。

“你為何看這本書?”他問道。眼下稍微有些財力的人家,也都讓女子讀書,但是讀的書還是局限于五經,諸子,像這樣涉及知識面極廣的雜談,連參加科舉的試子都未必看。

夏初嵐很自然地說道:“最早是看到熙寧年間與遼國划定邊境的事而仰慕沈公的才學的。”

顧行簡意外,熙寧是南渡以前神宗的年號了。熙寧八年,沈括奉命出使契丹,與遼國解決邊境問題。當時遼國大臣提出以黃嵬山和分水嶺為界,本朝的官員甚至都不知道這兩個地方在哪里。沈括根據兩國以前來往的文書,提出以石長城為界,沒讓遼國侵占一里地。

這件事一直被引為佳話,成為文官不費一兵一卒扞衛領土的美談。

顧行簡是監修國史,又是沈衝的學生,所以對這段往事知道得很清楚。如今連很多新入朝的年輕官員都已不知此事,沒想到她……還真是個有趣的孩子。

崇明的肚子咕咕叫了兩聲,兩個人都望向他。他摸著肚子,低頭委屈道:“爺,我餓了。”

顧行簡會意,對夏初嵐道:“我們還要去夜市,就不打擾姑娘了。”說著舉步便走。

“爺,您真的知道夜市在哪里嗎?”崇明擔心地說,“從我們住的地方到夏家不太遠,您卻走了很久……”他還以為相爺在体察民情呢。

夏初嵐看到顧行簡停下來,認真思索的表情,想起第一次見面,他就走錯了地方,不由笑道:“先生對紹興不熟吧?若您不介意,等我片刻,我帶你們去夜市。當做謝謝您幫我修書。”

顧行簡回頭,淡笑道:“那就有勞姑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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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夏初嵐回去換了一身男裝,只說要出門,也沒說去干什麼。趙嬤嬤本不放心她晚上出去,但有思安和六平跟著,城中還有巡鋪,也就沒有攔著。

夜市集中在几條主要的街道,如同白日一樣喧鬧。整條街燈火如龍,人潮熙攘,小販沿街叫賣。有固定的鋪子,也有挑擔子推車的浮鋪。賣的東西很多,有各色美食:羊脂韭餅,糟蟹,香辣罐肺,腊肉,姜蝦,脆螺,蠣肉……整條街都彌漫著香氣。

崇明看了暗暗流口水,六平和思安便給他買了很多吃的,熱情地招呼他。他先看了看顧行簡,等到顧行簡點頭,他才放開膽子吃。到底是孩子心性,也不再冷冰冰的,跟六平和思安兩個人算是熟了。

顧行簡吃得很少,夏初嵐特意買了一家很好吃的羊肉荷包給他,崇明立刻阻止道:“使不得,我家爺吃素的!”

夏初嵐只能順手遞給崇明了。原來他是茹素的,怪不得這麼瘦。

他們走到一位賣素餅的老者面前,顧行簡停下來,拿出銅錢買了一個,閑談起來:“老人家,聽你的口音好像是北方人?”

老者點頭道:“這位先生好耳力,老朽是開封人。二十年前帶著一家老小逃到南方來的,二十年咯,這口鄉音還是改不了。”

顧行簡又問:“這几年光景如何?”

老者熟練地舀出米漿,平攤在鐵板上,說道:“剛來那會儿老是打仗,整日里沒個安生的,吃住也不習慣。這几年好多了,生意也做得不錯。可還是老想著回去,日日想,夜夜盼,也不知朝廷什麼時候才能打回中原,祖墳跟根都在那儿呢。先生,您的餅,拿好咯。”

顧行簡接過餅,道了聲謝,默默吃著往前走了。

夏初嵐看他好像在想事情,便沒有說話,安靜地走在他的身旁。思安跟六平嬉鬧,她回頭看了他們一眼,兩個人便不敢再鬧了。崇明咬著鮮嫩的羊肉,打量夏初嵐。這位姑娘可真是七竅玲瓏的心思。明明沒見過几回面,好像就能摸清相爺的脾氣了。

等顧行簡回過神來,一條街快要走到頭了,燈火闌珊。

“想起些舊事,冷落了姑娘。”顧行簡帶著歉意說道。

夏初嵐搖了搖頭,她也不喜歡男人話太多,寡言些正好。這時,一個推著車的貨郎過來,大概板車上的東西堆得太高了,他看不見前面,又到了下坡的地方,忽然加速。

“姑娘小心!”六平高聲喊道,人已經飛快地跑過來。因為那個貨郎的板車眼看就要撞到夏初嵐了。

顧行簡眼疾手快,伸手摟住她的腰,抱著人轉過身去:“崇明,攔住車!”

崇明微愣,立刻過去幫著貨郎穩住板車,這才沒衝到鬧市里去。

夏初嵐沒防備忽然被人抱住,雙手下意識地抵在男人的胸前,几乎摸到了他的心跳。她不經意間抬頭,落入了一雙幽黑深邃的眼眸里。滿街的燈火和喧囂好像都消失了,只有眼前這個人,還有她猛然加快的心跳。

“不好意思,真是不好意思!二位沒事吧?”貨郎跑過來,關切地問道。

夏初嵐這才回過神,輕輕從顧行簡的懷里退出來,感覺耳根發燙。顧行簡倒也沒責怪貨郎,只提醒道:“下次擔心些。夜黑本就看不清路,此處人多,傷到人就不好了。”

“小的注意,小的下次一定注意!”貨郎看到兩人沒事,也沒提要他賠錢,松了口氣。又道了几聲不是才走了。

六平和思安圍著夏初嵐問長問短,顧行簡站在一旁,無意識地看了她一眼。剛才她陷在他的懷里,抬眸的那瞬間,他的呼吸竟然有些亂了。這丫頭絕色,當真不能離得太近。

崇明走到他身邊,低聲道:“爺,您沒事吧?看樣子只是個普通的貨郎,沒有可疑。”

顧行簡點了下頭,走過去對夏初嵐道:“天色不早了,我送姑娘回去。”

回去的路上,兩個人都沒有說話。離夜市遠了,燈火就沒有那麼輝煌,地上的兩個影子一長一短,中間隔了些距離。兩個巡鋪的兵士迎面過來,正小聲交談:“兄弟今夜可得打起精神,聽上頭說英國公世子到了紹興,可不能出什麼岔子。”

“放心吧,你我在這一帶干了這麼多年了,也沒出過什麼大案子。倒是英國公世子跑到紹興來干什麼?”

“我聽府衙里的官差兄弟說好像是要打仗了,來湊軍餉的,把紹興富賈的名冊都要去了。”

兩個兵士說著話就走遠了。夏初嵐聽得真真切切,沒想到陸彥遠來紹興是這個目的,只怕很快又要和他見面。她是很不想跟這個人打交道的。

顧行簡看到她的神色,問道:“在想捐錢的事?”

夏初嵐順勢說道:“國家要打仗,國庫不夠,向商賈募捐也是慣例。前朝太宗時期戰事頻仍,我朝已經算少了。只是紹興的商賈遠沒有臨安的富庶,捐錢也輪不到我們才是。”

顧行簡熟門熟路道:“以國家的名義籌募軍餉,一般會有很好的交換條件。比如鹽引,茶引,或者可用布帛等折換賦稅。而且此事乃自願,官府也强迫不得,不必過分憂心。”

他說這番話的時候,不自覺地流露出一種上位者的篤定,又不像是個教書先生了。夏初嵐覺得這個人真是藏得很深,不太看得明白。剛才在夜市里曾靠得那麼近,現在仿佛又遠隔山水了。

思安在后面小聲地跟六平說話:“你有沒有覺得,咱們姑娘跟這位顧先生看起來還挺配的?”

六平不同意:“這位先生好像年長姑娘許多,哪里配?”

思安偷笑道:“剛才顧先生救下姑娘,我分明看到姑娘的耳根紅了。你進府以后,有看到過咱們姑娘對誰害羞嗎?年長怕什麼,會疼人啊。我阿爹就比我阿娘大許多歲,照樣恩恩愛愛的。”

六平細想一下,姑娘對這位顧先生,好像真的不太一樣。想必是這位先生有什麼過人之處吧。

快到夏家的時候,夏初嵐主動開口說道:“我到了,先生不必再送。”

顧行簡也沒有多言,帶著崇明離去了。

等他們走遠了些,夏初嵐才繼續往家里走,心事重重。裴永昭從另一頭過來,心情似乎很好,還哼著小曲儿,兩個人在門外打了照面。

裴永昭道:“三妹,這麼晚了,剛從外面回來?”

“嗯。”夏初嵐淡淡地,不想與他多說話,正要走上台階,裴永昭追上來道:“三妹,是一家人我才告訴你。英國公世子來紹興籌集軍餉,要商賈捐錢。夏家是紹興的首富,這件事恐怕逃不掉。你可得早作准備。”

夏初嵐側頭看他。裴永昭一向看不上夏家,這次竟然破天荒地關心起夏家的事來了?

裴永昭當然不會說自己今天去干什麼了,只是意味深長地笑了一下,先進去了。

夏初嵐懶得理他,進家門以后,吩咐六平把門關好。她仔細想了想,又把六平叫過來:“盯著裴永昭。”

“是。”

夏家的大門關嚴,角落里有個人走出來,迅速地跑向街角。那里停著輛不起眼的馬車,駕車的人扞腰佩劍,一看就是軍士。那人在馬車旁邊行禮道:“世子,夏姑娘回來了,裴永昭也進了夏家。”

駕車的人道:“怪不得不讓我們送呢。這種小人,居然靠出賣自己妻子的娘家往上爬,可恥!世子,您當真要用他說的法子?”

陸彥遠下了馬車,遠遠地望著夏家的方向。大門似乎修得與普通的富庶人家無異,廊檐下掛著兩盞紅燈籠,除此之外也不怎麼起眼。他原以為裴永昭是有人故意派來獻計的,便觀察了一陣子。眼下看來不過就是個不擇手段想要往上爬的小人,不足掛齒。

天色已經晚了,城南這里沒什麼店鋪,四下寂靜無聲。陸彥遠往前走了兩步,握緊拳頭,走回來低聲道:“我們回去。”

兩個隨從愕然,等了這麼半天,人都沒見到,就要回去了?這位夏姑娘可真厲害,世子爺行事果斷,從來不會如此踟躕,更別提等一個女人了。

須臾,馬車駛進夜色里,不留痕跡。

***

崇明一晚上吃了許多東西,有點撐,走回來以后,還沒有消食,又在院子里打拳。

顧居敬比他們還晚回來。他是個喜歡熱鬧的人,紹興又有不少生意上的朋友,要談生意,要應酬。這些人都可算是他的耳目,果然有消息靈通的人,已經打聽到陸彥遠后日要在哪里見紹興的商賈,他特意趕回來,要告訴顧行簡。

他一進院子里就把一個紙包扔給崇明:“給你帶的羊肉包子,熱騰騰的,趕緊吃。和你們爺出去肯定餓壞了吧?那家伙走路老出神,性子又悶,胃口像個女娃娃一樣,難為你跟著他了。”

崇明摸了摸肚子,為難道:“二爺,我已經吃得很飽了……”

顧居敬覺得奇怪,便追問晚上發生了什麼事。等聽完崇明的敘述,他驚得說不出話,半晌才問:“他,他是去找夏家的丫頭,還抱,抱了人家?你確定是抱,不是推?”

崇明用力點了點頭。當時他也覺得很意外,這些年喜歡相爺的女子可謂是前仆后繼。都城里還開了賭局,押哪個女子能把相爺拿下。就連每回進宮赴宴,也總有家世顯赫的王公貴女主動追來送花啊,贈箋啊,相爺看都不看一眼,更別說碰她們一根手指頭了。

顧居敬覺得不可思議,莫非這棵鐵樹終于要開竅了?他趕緊問道:“你們爺人呢?”

“一回來找了本佛經,然后就把自己關在屋子里了。”崇明實話實說。

顧居敬無語,抱了個女人就要看佛經,他果然還是高興得太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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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夏初嵐沐浴之后,換了身薄綢的小衣,坐在妝台前,趙嬤嬤和思安幫她熏干頭發。她從銅鏡里看到后面書桌上放著那個青色的布包,便叫思安去拿了過來。

她重新翻開書頁,卻一個字都看不下去。紙頁間浮動著一股若有似無的檀香味,又讓她想起那人的懷抱。

他的臉是清瘦了些,身上卻不然,胸膛挺結實的,手臂也很有力。而且當時的反應之快,甚至超過了崇明。她早就看出來崇明有身手,走路都帶著風,說是隨從,應該是他的護衛。

這人身份成迷,她隱約有點猜想,但又本能地不敢往深處去想。

趙嬤嬤看到她這個樣子,跟丟了魂一樣,真是稀罕,便用眼神詢問思安。出去的時候人還好好的,肯定是晚上發生了什麼事。思安對趙嬤嬤點了點頭,在姑娘面前也不敢開口說。等到熏干了頭發,伺候姑娘躺上床了,思安才把趙嬤嬤拉到了外面說話。

“我瞧著姑娘好像是對一個人上心了。”思安對趙嬤嬤耳語道。

趙嬤嬤驚訝,趕緊追問。思安便把事情從頭到尾說了一遍。

趙嬤嬤卻嚴肅了起來:“那顧五先生是什麼來歷,你打聽過了嗎?這個年紀,家中可有妻室?從前在國子監教書,那現在呢?若是一個家徒四壁的偽君子,滿口胡言,只是看上我們的家財,貪圖姑娘的美色呢?”

趙嬤嬤畢竟年紀大,想的事情也多。而且英國公世子那件事以后,她對姑娘看得更緊了些。這個顧五先生憑空出現,不得不提防。

“這……他跟顧二爺在一起的,應該不會吧?”思安小聲爭辯道。她一個小姑娘哪里能想到這麼多,被趙嬤嬤一提,也覺得有些草率了。姑娘能解開心結是好事,但這個顧五先生的身份確實是云里霧里的……万一有家室,那姑娘豈不是又要吃虧了?

思安現在清醒一點了,趙嬤嬤嘆口氣道:“今日已晚,又發生了許多事,讓姑娘好好休息。明日我再問問姑娘吧。”

夏初嵐當真累了,這一夜睡得很好,沒有做夢。

第二日依舊是要去北院給老夫人請安的。老夫人這几年吃齋念佛,一心給家人祈福,不大管事情,尋常也沒有人特意把外頭的事情告訴她。昨日泰和樓的事情,夏初嵐沒讓外傳,老夫人自然也不知道。

几房的人請過安以后,老夫人看到裴永昭,親切地問道:“二姑爺昨日來的?怎麼也沒提前說一聲?”

裴永昭畢竟是晚輩,當官的人家還是知道人前的禮節的,便抱拳說道:“因為有些急事,所以提前來了。看到祖母康健,也就安心了。過兩日,我便把阿熒接回去。”

老夫人慈祥地笑。雖然當初阿熒的婚事破費周折,她也擔心裴家待阿熒不好,但是如今阿熒有了身子,裴家應當會看重了。像他們這樣的商戶人家在官戶人家面前總是矮了一截,現下只盼長孫能考個功名,這樣夏家也就能夠在人前硬氣了。

其實裴永昭跟夏謙是同一年考的科舉,裴永昭考上了,而夏謙卻沒有考上。夏謙心里很不服氣,裴永昭更是看不上他,兩個人几乎不說話。

從北院出來,眾人各自回住處。夏謙獨自回含英院讀書,沒讓蕭音跟著。裴永昭說了一聲有事,也匆匆走了。

韓氏的眉頭皺了皺:“這姑爺到底在忙什麼呢?阿熒有了身子,也不多陪著點。”她只看到女儿受了委屈,卻沒看到儿媳婦也受了冷落。

夏初熒幫裴永昭說話:“官人也不想的,他來紹興是有公務在身。我這儿有娘跟大嫂照顧著,他自然放心。”

韓氏搖了搖頭:“生女何用?就知道胳膊肘往外拐。你跟嬋儿先回去吧,路上擔心著點,我跟阿音還要去玉茗居一趟。”

夏初熒去牽夏初嬋,也沒多問。嫁出去的女儿就像潑出去的水,娘家的事也沒她過問的份。

夏初嵐是夏家的當家,里里外外的事情都要操持。但她只有一個人,沒有三頭六臂,所以生意上的事情有夏柏茂和夏柏青幫忙,而內宅諸事,便是韓氏幫著打理。韓氏在夏家內宅還是能做主的,但大事還得問過夏初嵐才行。

玉茗居的堂屋面闊三間,因為平日里往來的人多,擺著很多靠椅,兩壁掛著字畫。進門便是一鼎香爐,門兩側各有一盆半人高的紫竹,竹竿紫色,葉綠而發亮。

蕭音攙著韓氏,不由贊嘆道:“娘,三妹這里好氣派,不像個姑娘的住處。”

韓氏徑自坐下來,冷哼了一聲:“夏家的錢多半在她手上,她想怎麼氣派怎麼氣派,卻不舍得給我儿多添几桌酒席。一會儿我肯定幫你要到差事。”

蕭音勉强露出一個笑容。其實有沒有差事她不在意,只是夏謙對她的態度……在床上的時候,恨不得吞裹入腹,一旦下了床,就冷若冰霜。蕭音也不知道夏謙到底是怎麼想的,但既然白日里近不了他的身,另外有些事情做,也是好的。

她在夏家,沒有夫君的憐顧,只能投靠婆母,對韓氏言聽計從。

少頃,夏初嵐從小門走進來,思安跟在后面。她穿著湖藍的襦裙,上襦比裙子顏色深些,頭發散下來,只在腦后抓了個髻,插著一根碧玉簪子。整個人顯得十分清雅秀致,蕭音几乎看晃了神。

夏初嵐坐下來問道:“二嬸和大嫂過來,所為何事?”

“是這樣。阿音進門,也算是夏家的長孫媳婦,理應幫著打點家里。”韓氏清了清嗓子,“娘的意思是家里生意越做越大,你還得管著采辦,庫房和賬房三處,太辛苦。不如把采辦的事情交給阿音,鍛煉鍛煉她。她有什麼不會的,我也能從旁指點。”

采辦就是購買每日家里所需的物品,諸如柴米油鹽,還有換季要買的布料,冰塊,炭火這些,油水很多。韓氏這人看著厲害,實則是個空架子,底下的人偷懶耍滑,她都看不出來,只要給她點甜頭好處,也就能蒙混過去了。

韓氏見夏初嵐不說話,柳眉倒豎:“真是娘的意思。你若不信,可以去北院問問。而且阿音在家里也學過管家的。”說完給了蕭音一個眼神。

蕭音連忙上前,輕聲道:“三妹管著里外確實辛苦,我也是夏家的人,想幫著分擔一些。你不妨交給我做一陣子,若覺得我做不好,可以再收回去。”

夏初嵐雖然不喜歡韓氏,對蕭音卻沒什麼意見。想起夏柏盛在的時候,老夫人和韓氏曾想過要把蕭家這門親事給退掉。若不把采辦的權力交給蕭音,恐怕她在夏家更是舉步維艱了。

正好夏衍要准備補試,夏初嵐想將手中的事放一放,陪他去臨安。便叫思安去把負責采辦的王三娘給叫過來了。

王三娘三十几歲,眉清目秀。丈夫是船工,三年前跟夏柏盛一起在海上遇難了。夏初嵐看她孤儿寡母的可憐,就把她收入府中做事。沒想到這王三娘辦事細致,思路清楚,很快就坐到了管事的位置。

“這是少夫人,以后她來管府中的采辦。有事你直接去含英院稟報,不用再到我這里來了。”夏初嵐吩咐道。

王三娘是個下人,東家說什麼便是什麼,也沒有她置喙的余地。好在少夫人看起來也是個明事理的人,她就想安安生生地呆在夏家,也不想招惹什麼是非。

韓氏總算心滿意足地走了。思安扁著嘴道:“姑娘何必真的把采辦的權力交出去?二夫人也不知道安的什麼心,居然把老夫人給搬出來了。”

“你以為我是被她嚇住了?我是看大嫂在這個家里不容易。”夏初嵐淡淡一笑,“我少點事也能輕松些。”

思安扶著夏初嵐的手臂說:“奴婢聽含英院的小姐妹說少夫人好像不怎麼討大公子的歡心,大公子白日都是自己關在書房里,連茶水都不讓她進去送。是怪可憐的。”

夏初嵐知道當初夏家要退親時,蕭家還特意派了人過來勸說。想必蕭家還指望著借蕭音這門親事,給自己的家族帶來一些好處。蕭音對自己的處境應該也很清楚。她能幫得不多,剩下的要看她自己了。

稍后,府衙差人送來消息。明日宋大人在永興茶坊請眾人喝茶。當然喝茶只是個由頭,就是要他們去捐錢。

夏初嵐早就知道了此事,並不覺得意外,回了府衙的人明日必定會到。

趙嬤嬤端來補氣血的補湯,放在夏初嵐的手邊,想著還是問問顧五的事情:“姑娘,聽思安說您昨夜去見一位叫顧五的先生了?您和他……”

夏初嵐端起湯盅,搖頭道:“我們沒什麼。昨日在顧二爺那處,是他幫我看的病,又幫我修好了書。昨夜只是帶他逛了逛夜市,算作還恩情了。你叫庫房准備些禮品,改日送到顧二爺的住處去。”

趙嬤嬤看夏初嵐的神色平淡,的確不像有什麼,也就放下心來。顧五這個名字一聽就是化名,又不是公侯將相,微服私訪,與人相交都不敢用真名,又能有几分真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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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9-6 08:30:26 |顯示全部樓層
第十六章

永興茶樓距離泰和樓不遠,是紹興最大的茶樓。上下三樓的木質結構,中空,猶如天井。一樓的大堂搭了個台子,平日也會請些路岐人來表演。台子旁邊擺了三排的花架,時令花朵高低錯落,馨香陣陣。

紹興的商賈交了名帖之后陸續進來,隨意找了位置坐下,立刻有跑堂送上茶水和點心,服務周到。不多大會儿,大堂上已經坐了不少人,相熟的交頭接耳兩句,大都已經知道今日來此的目的。

陸彥遠和宋云寬在一樓的雅間里,宋元寬趴在門扇上看了看,回頭對陸彥遠說道:“下官看人來得差不多了,好像只有夏家的人還沒到。”

陸彥遠穿著一身湛藍的錦袍,豐神俊朗,手指彎了下,不動聲色地說:“再等等她。”

宋云寬應是。他這個人別的本事沒有,對于高門顯貴家里的私事倒是打聽得很清楚。他知道陸彥遠跟夏初嵐好過一陣子,差點收到府里做妾了。后來陸彥遠還是娶了莫秀庭,在朝中如虎添翼,這才有了如今的高位。

其實像這樣的世家,婚事都是大家族之間的利益聯姻,不是他想如何就能如何的。

一個護衛從側門跑進來,跪地說道:“殿帥,那個裴永昭在門外大鬧,非要見您。”

“把他趕走。”陸彥遠毫不客氣地說。此人臉皮真厚,竟然敢跑來鬧事。

夏初嵐到永興茶樓的時候,剛好看見兩個佩劍的護衛在推搡裴永昭,裴永昭不停地回頭吵嚷,但又被推著往前走,帽子都歪了。夏初嵐裝作沒看見他,向門口的護衛遞了名帖。護衛定了定神,才說:“你只能帶一個人進去。”

夏柏青上前道:“嵐儿,我陪你進去。”

夏初嵐點了點頭,吩咐其他人就在外面等。那邊裴永昭看見夏初嵐,掙開護衛跑了過來:“三妹!三妹你帶我進去吧。”

夏柏青奇怪道:“二姑爺在此處做何?為何要進去?”

裴永昭顧不得許多,一把扯住夏初嵐的手臂:“我有重要的事要見英國公世子,前日……總之你帶我進去!”

夏初嵐把手抽回來,冷淡地說:“我只帶三叔進去。你要見世子,自己想辦法。”

裴永昭不依不饒,竟在門口氣急敗壞地叫了起來:“你跟他好過,要你再多帶一個人進去就那麼難嗎!夏初嵐,你今日若不帶我進去,我回去就休了夏初熒!”

永興茶樓在鬧市,周圍往來的行人很多,聽到這邊爭吵,自然地圍了過來看熱鬧。六平和思安把人群哄散,但還是有好事之徒站在不遠處指指點點。夏柏青擋在夏初嵐身前,對裴永昭喝道:“有事你衝著我來,別欺負我的兩個侄女。裴永昭,你真是枉讀聖賢書!”

裴永昭沒有夏柏青高,氣勢一弱,又非要往里闖:“總之我要進去!”

夏初嵐對門口的護衛說:“這個人百般阻擾,若是耽誤了我們的正事,你們也無法交代吧。”

“來人!”那護衛揚聲喊道,“將這鬧事之人給我拖走!”

剛才的兩個護衛過來,一左一右地架起裴永昭,不由分說把他拖走了。裴永昭還在喊什麼,思安小聲道:“二姑爺這是瘋魔了嗎?”

夏初嵐眼下沒空跟裴永昭算賬,與夏柏青一起進了茶樓。他們一到,整個大堂都安靜下來。夏家是紹興的首富,在座的有生意上的伙伴,也有對手。大老爺們輸給一個十几歲的丫頭,總歸不服氣,又聽說今日召集眾人的是英國公世子,多少帶著點看好戲的心態。

夏初嵐神態自若地坐下來,與相熟的几個人點頭致意。她也不在乎周圍陌生人的眼光,若是怕這些,今日便不會來了。

此時二樓走廊的陰影處站著兩個人。這個角落很微妙,下面的人絕對看不到,而上面的人卻能將一樓大堂盡收眼底。

顧居敬偷看了眼顧行簡的神色,特意說道:“夏家丫頭來了。”

顧行簡臉上還是一貫的平靜無波,手指轉著佛珠,眸色深沉,不知道在想什麼。

永興茶樓是顧居敬的一個朋友開的,他們事先進來,藏在二樓的暗道里,自然避過了官兵清場。一般兩層以上的木質建筑都會修一些這樣的暗道,只有主人和伙計知曉。避免起火的時候,沒辦法逃生。

“阿弟,你說今日陸彥遠能成嗎?”顧居敬又問道。

“不知。”顧行簡淡淡地說,目光不自覺地落在大堂中間那個嬌美的身影上。等他察覺,立刻移開了目光。他也覺得自己有點冒險,居然把成敗都押在了這個孩子身上。

万一不成……便不成吧。總還會有別的辦法。

俄而,宋云寬從雅間里走出來,眾人都起身行禮。他對滿堂的人說道:“今日諸位能夠賞臉前來,本官十分高興。也就不與諸位繞彎子了。國家准備出兵北伐,但是軍餉不夠,只能仰賴各位慷慨解囊。當然官府也不會虧待諸位,按照捐錢的一成來兌換等額的鹽引,以三年為期。”

這個時候的鹽雖然不再是國家專賣,但是商人想要私下買賣也要先從官府那里買到鹽引,再去官辦的鹽場憑鹽引提取等量的鹽,然后才能售賣。當然也不是任何商人都能購買鹽引,官府也要審核身份和信用。

夏初嵐沒想到顧五居然隨口說中了,咬了口糕餅,情緒復雜。

有人說道:“臨安的商人比我們有錢得多,為何他們不捐?”

“是啊!才十分之一的鹽引,我們還是虧慘了啊!”

一時群情激奮,你一言我一語,鬧哄哄的。宋云寬早知道他們會是這個反應,連忙走回雅間詢問陸彥遠怎麼辦。

陸彥遠想了想,親自走到大堂上。

“各位,此次出兵名為北伐,實為自保。金兵想撕毀兩國的和議,揮師南下。所以這場戰爭是無論如何都沒辦法避免的。我們若能掌握主動,就能加固邊境的防線,能讓將士們吃飽穿暖,才有力氣保家衛國。他們流血犧牲尚無怨言,難道你們連些許錢財也不舍得嗎?諸位也不想看到國土再失吧!皮之不存,毛將焉附!”

年輕的將領,英姿挺拔。他說話的時候慷慨激昂,那種劍指北方,收復河山的血性似乎很能感染人。大堂上安靜了片刻,無人說話。

夏初嵐見陸彥遠朝自己看過來,裝作側頭與夏柏青說話,避過了他的眼神。曾與這個人看山看水的人並不是她,但或者是夢里的那雙眼睛太過炙熱明亮,還有那些凌亂的親吻,相擁的畫面太過真實。這個人于她來說,終究與旁人略有不同。

這時有個人說:“夏家是紹興首富,我們看夏家的!”

“對對,看夏家捐多少,我們再捐!”

在座的人還是不想捐錢,就先把夏家推出來。就憑夏初嵐跟世子的關系,世子也不能强逼著她拿錢。只要夏初嵐說得少了,或者說不捐,其他人也就有借口了。

陸彥遠的額頭出了層汗,手指微微攥緊。他沒有想到今日的成敗居然系在她一人的身上。就憑他做過的事,還有她現在看他的眼神,今日想必是不成了。

但這樣的后果本就是他一手造成,他也沒有怨言。

夏初嵐與夏柏青說了几聲,夏柏青贊成地點了下頭,她才站起來。

眾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她卻毫不露怯,走到人前。夏家當年面對逼債的船工家眷時,陣仗可比現在大多了。她握著扇柄,緩緩開口:“我知道大家是顧慮戰事一起,手中的生意必將受到影響。可是國難當頭,若每個人都只計較自己的得失,而不站出來與國家共存亡,那麼金人早晚會將我們二十年才辛苦經營起來的江南付之一炬,就像當年的汴京一樣!”

在座的眾人皆是一震,想起靖康之恥,金人燒殺搶掠,奪掉半壁江山,仍是心有余悸。

“我是南渡以后出生的,沒有去過中原,沒機會領略京城當年‘八荒爭湊,万國咸通,集四海之珍奇,皆歸市易’的盛況。我想在座有許多人比我年長,有些還去過汴京。我羨慕你們曾經親眼見過這天底下最好的地方。”

那些去過京城的人,包括宋云寬,瞬間都追思起當年來。那確實是最好的地方,雕車競駐于天街,寶馬爭馳于御路,金翠耀目,羅琦飄香。也是所有南渡之人心頭浮動的盛世光影,每每思及,便有万千感慨。

“我在泉州時,鄰里有一戶人家是逃到南方來的。那家的老太爺每日都要跟人講當年京城的風光,城廓,運河,還有大街小巷,如數家珍。他臨死之前,還想回去看一看,想葬在家鄉的祖墳里。現世安穩,百業昌盛,日子越來越好。但我們不能忘了自己的根,更不能忘了國恥,否則枉做宋人。”

夏初嵐走到陸彥遠的身邊,他很高,她只到他的肩膀。她抬頭看著他,聲音響亮:“夏家願獻綿薄之力,捐十万貫。”

眾人嘩然。宋云寬更是倒吸一口冷氣,十万貫!這是多少錢!他一時沒有反應過來,直到接觸到陸彥遠的目光,才聲音激昂:“好!夏姑娘深明大義,本官替出征的將士們謝謝你!”他趕緊叫了一個書吏來記錄,立刻又有几個商賈站起來。

“大老爺們別扭扭捏捏的,難道我們要輸給一個小姑娘!”

場面頓時熱烈起來,那個書吏被人圍得水泄不通,几乎記不過來。

夏初嵐靠近陸彥遠,低頭用兩個人才能聽見的聲音說道:“這前鋒我已為世子做好,后面就靠世子自己了。”說完淡淡一笑,背手走了。

陸彥遠還沉浸在她剛才說話時的風采,以為是看到宮里的那些諫官或是侍講學士。三年的時間,真的讓她脫胎換骨了。她不再是那個天真無憂的小姑娘,而變成了能夠獨當一面的家主。她說的這些話,擲地有聲,應該讓那些苟且偷安的官員們都聽一聽。

陸彥遠心念一動,立刻追了出去。

樓上,顧居敬也才從震驚中回復過來,他看向身旁的顧行簡,只見他面色無異,只是眸色更深了。

“阿弟,你真的只是領著她去夜市走了一圈,沒給她說過只言片語,就讓她說出今天的話來了?你們倆……”他想了想,還是把后面的半句給吞了回去。

如此心有靈犀。這個丫頭,真是了不得。

“陸彥遠好像追她去了……”

顧行簡捏著佛珠,轉身閉了下眼睛,淡淡道:“明日回臨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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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9-6 08:30:37 |顯示全部樓層
第十七章

夏初嵐和夏柏青走出永興茶樓,商量著怎麼把錢送到官府去。十万貫錢,是她跟夏柏青商量的結果。這筆錢數目不小,但夏家還是能拿得出來。

“嵐……夏姑娘留步!”陸彥遠追出來,門口的護衛嚇了一跳,紛紛行禮。

夏初嵐回頭:“世子還有事?”

“借一步說話。”陸彥遠看著她,沉聲說道。他只有將聲音刻意壓下來,才能讓聲音的波動不那麼明顯。

“姑娘!”思安立刻警覺地挽住了夏初嵐的手臂,不想讓她去。她認得這個人,化成灰她都認識,英國公世子!她不管對方的身份多麼顯赫,她只知道三年了,姑娘受的委屈,老爺夫人的嘆息,還有那一夜姑娘差點喪命,她可都記著呢!

夏柏青行禮道:“若是關于捐錢的事,世子可以跟小民說。”

“我有話單獨跟她說,與其他人無關。”陸彥遠口氣强硬,帶著上位者特有的凌厲。三年時間,他也變了。身上尖銳的棱角,還有飛揚的意氣都被磨平了一些。

思安要上前說話,被夏初嵐一把拉住。她對站在身側的夏柏青道:“三叔,沒關系的,我自己可以。”

夏柏青嘆了口氣。那時莫秀庭派人來說英國公府的人找夏初嵐,他就有不好的預感。他以為自己能幫侄女把這些人擋掉,別讓他們再來傷害她,打擾她好不容易平靜的生活。

可現在她說,她自己可以,他便沒有再攔著。他相信,今時今日的她,已經足夠應付任何的事情。大哥在世的時候就常說,嵐儿是個不一樣的女孩子。

夏初嵐跟著陸彥遠走到永興茶樓旁邊的巷子里。巷子里堆著一些雜亂的東西,有布袋子也有破簍,大概是茶樓的雜物。巷子不寬,看不到頭,夏初嵐沒往里面走,只站到巷子口:“世子有話就說吧。”

她發現面對這個人其實也沒那麼難,至少沒有想象中的那麼難。

這是時隔三年,再一次單獨相處。她的容貌依舊若出水芙蓉般,只是眼神里再也沒有對他的丁點感情。那張看見他就會笑,在他的夢里反復出現過多次的臉,平靜得沒有一絲波瀾。

陸彥遠的話都哽在喉頭,只道:“你變了許多。”

夏初嵐忍不住笑了下:“世子覺得,經歷過那些事以后,我還會跟從前一樣嗎?”

“是我對不起你。”除了這句話,他也不知道能說什麼。三年前他因為反抗父親的安排,離家遠走,在泉州遇到了她。她活潑貌美,他血氣方剛,兩人一見鐘情,愛得轟轟烈烈。那個時候,他以為能夠主宰自己的人生。

可他想錯了,大錯特錯。他也是被關禁足,絕食抗爭,最后還是被父親押著娶莫秀庭之后才明白,無論他自己想要的是什麼,想做什麼,家族利益永遠都排在最前面。

巷子里的穿堂風吹過來,吹動男子的袍帶,上面的金絲暗紋十分耀眼。他的身影高大,站在巷子口,几乎替她把頭頂的日頭都擋住了,站在他的影子里,十分陰涼。她在南方的女子當中算高挑了,但是對于這個北方男人來說,還是嬌小。

“過去的事不要再提了。就當是少年時的糊涂事吧。”夏初嵐自嘲地說,“世子找我就是為了說此事?”

陸彥遠搖了搖頭:“我想說裴永昭的事。據他自己所言,他留宿妓子,被諫官發現彈劾,以至于丟官。知道我為捐錢的事情煩心,就跑到紹興來獻計,借此讓我提拔他。那計策……不提了,我可以幫你處置他。”

裴永昭丟官了?怪不得這麼狗急跳牆。

“我還是想知道,他到底獻了什麼計策?”

“他讓官府制作假的鹽引,按照捐錢的五成交給商戶,以五年為期。等到五年以后再找辦法貶低鹽引的兌換價值。而且他還讓我將名冊排在前面的十個人都扣下來,不同意捐錢就不放人。”當時聽了就覺得這法子簡直陷他于不仁不義。要不是想知道幕后有沒有人指使,他才不會耐著性子聽他說那麼多。

夏初嵐冷冷一笑,果然夠狠,也夠不要臉……她身子一頓,說道:“多謝世子告知,夏家的家事就不勞煩世子了。我還有些事要做,先告辭了。”說完行了個禮,便獨自離開了。

陸彥遠站在原地,定定地看著自己地上的影子。她一口一個世子,不再是陸郎了。

剛剛她有意無意地站在他的影子里,好像還是很怕熱。她離他那麼近,挺翹的鼻尖上沾著細小的汗珠,他差點就忍不住伸手抱她。

……

夏家的松華院早已經是驚天動地。裴永昭回來之后,亂摔了一通東西,大罵夏初嵐和夏柏青。

韓氏怕傷到夏初熒跟孩子,將她拉在一旁。夏初嬋被凶神惡煞的裴永昭嚇壞,韓氏讓嬤嬤把她帶走了。

“官人,有話好好說。三妹和三叔今日不是去永興茶樓了嗎?你怎麼會跟他們在一起?”夏初熒輕聲問道。

“怎麼好好說?你妹妹當眾讓人把我拖走!我的臉都丟盡了!”裴永昭氣急敗壞地說道,“肯定是她在陸彥遠面前說了我的壞話,陸彥遠才翻臉不認人的!”

韓氏早就覺得裴永昭這次回來目的不純,用眼神詢問夏初熒,夏初熒搖了搖頭,表示什麼都不知道。她問過裴永昭見英國公世子到底要干什麼,但是裴永昭不肯說,她也沒辦法。只隱約覺得可能跟這次捐軍餉的事有關。

“姑爺,你先消消氣。有什麼事等老爺回來,咱們再從長計議。”韓氏好言好語地勸道。這裴永昭是阿熒的夫婿,嬋儿的婚事也指望著他想辦法,實在得罪不起。

“等什麼?我受夠了,沒什麼好說的!”裴永昭胡亂地拍了拍身上的袍子,“夏初熒你們夏家自己養著吧!”說完,人已經往外走了。

“官人,你說什麼!”夏初熒一怔,連忙過去拉住他,凄聲道,“你,你不要我了?”

裴永昭將她狠狠一甩,幸好韓氏及時把她接住。

韓氏見裴永昭居然都動手了,也顧不得什麼,歇斯底里地喊道:“來人,把他給我攔住!裴永昭,今日不說清楚,你不准走!阿熒哪里對不起你了?她還懷著你的孩子!”

裴永昭不理會韓氏,大步往外走。侍女仆婦們上前來阻攔,他是男人,力氣大,誰也攔不住。等快走到門口的時候,忽然被兩個高大的護院攔住了去路。一個護院狠狠地推了下他的肩膀,他踉蹌几步,終于跌回院子里。

韓氏喝了聲:“誰讓你們來的!松華院是你們隨便進來的地方嗎!”就算她現在恨不得痛打裴永昭一頓,但裴永昭畢竟是她的女婿。她這人一向護短得很,而且好面子,不想家丑外揚。

兩個護院退開,夏初嵐從后面淡定地走進來,夏柏茂和夏柏青也跟她在一起。

韓氏有些愕然,視線在三人身上來回轉。夏柏茂走過來,將她拉到旁邊,小聲嘀咕了一陣。韓氏尖聲叫了起來:“什麼?他丟官了?”

夏初熒怔怔地站在門邊,還沒有從剛才被裴永昭甩開的震驚中恢復過來。這兩年她低聲下氣,百般討好,用盡了各種辦法懷上他的孩子,他卻這樣對待自己。

“你們想干什麼!我是有功名在身的,你們別仗著人多就亂來!”裴永昭的氣勢已經弱了不少。

“是我想問,你要干什麼。”夏初嵐冷冷地看著他,“當初你的官,是我夏家千辛万苦幫你謀的。你自己行為不檢,將官丟了,跑到英國公世子面前獻策,還要將夏家給賣了。我想問問你,你的良心被狗吃了?”

“你別胡說八道!”裴永昭仍然嘴硬,理了理身上的袍子,“我的官當得好好的。”

夏柏青搖頭嘆道:“英國公世子都跟嵐儿說了,這事只要派人去臨安一查就知道。你好糊涂啊!身為朝廷命官,如何能留宿妓子?”

“不會的!”夏初熒從台階上跑下來,搖頭道,“官人他不會這麼做的!三叔,你一定在騙我們,對不對?”

夏初嵐倒有些同情夏初熒了,當初嫁出去的時候有多風光,如今臉打得就有多痛。她根本就不看好裴家這門親事,只是想不到裴永昭是個斯文敗類。她這個二姐也許不是不知道裴永昭有多壞,只是不願意撕破臉,還想維持著她嫁得很好的這種体面。

“阿熒,是真的!這個人他真是……”夏柏茂想不出形容詞,最后仿佛下了決心一樣,“阿熒,回家來,爹能養你和外孫!有爹的一口飯吃,就有你們的!”

“爹……”夏初熒扑在夏柏茂的肩頭痛哭。事到如今,她再也不能騙自己了,裴永昭根本就不愛她。

韓氏的臉一陣青一陣白。她不想二房的丑事被長房跟三房的人看見,可眼下事情都捅出來了,她更不想女儿繼續被騙。韓氏咬了咬牙道:“裴永昭,你寫和離書吧。就在這里寫,阿熒不跟你回去了!”這種情況,就算女儿回到臨安,恐怕日子也過不下去。本朝女子改嫁也不是什麼大事,她以后再給女儿找戶好人家也就是了。

“寫就寫,我早就想寫了!”裴永昭惡狠狠地說道。

等裴永昭寫完和離書,取下私印蓋了以后,問眾人:“我可以走了吧?”

夏柏青拿起來看了一眼,對夏柏茂點了點頭。夏初熒哭得更凶了,她不想和離,她肚子里還懷著裴永昭的孩子。但是她同樣害怕。若是不和離,回了臨安之后,裴永昭也許會把氣全出在她的身上。

而且他的和離書寫得這麼干脆,好像早就不想要她這個妻子一樣。

這個男人當真自私絕情。

夏初嵐親自“送”裴永昭出府,裴永昭被護院推下台階,指著夏初嵐咬牙切齒道:“夏初嵐,你給我等著!今日的種種,我不會就這麼算了!”

“裴永昭,你用不著威脅我。倒是我會叫人去你家中,把二姐的東西都拿回來。”

“不過是些破衣服首飾,你們夏家這麼有錢,還在乎那些?”裴永昭譏諷道。

夏初嵐搖了搖頭,居高臨下地說道:“我說的是奩產。按照本朝律法,奩產歸女子所有,改嫁時可全數帶走,夫家不得處置。你們定親時定帖上所列的全部東西,一樣都不准少,否則我們就公堂見!六平,關門!”

裴永昭眼睜睜地看著夏家的大門關上,整個人如遭雷擊。夏初熒的奩產可是一筆很可觀的數目啊!都要他吐出來,那……那他以后靠什麼生活?

裴永昭恨透了夏初嵐,徘徊在夏家門口不肯離去。他正准備再上去敲門,忽然有個人按住了他的肩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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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裴永昭回過頭,看到一個俊秀的少年,雙目冰冷,一下子把他往后扯。裴永昭站不穩,几乎是跌在了地上。等他抬起頭,看到眼前是一個布衣男子,眉目清俊,負手而立,正淡淡地看著他。

明明看服飾就像個普通人,但那種迫人的威勢,卻比他見過一面的戶部尚書還要厲害。

“你是什麼人!”裴永昭强裝鎮定地說道,“我可是官員,知道對朝廷命官不敬是什麼罪名嗎!”

顧行簡看著前方,神色清冷:“剛才我聽見,你要找夏家的麻煩?”

“關你什麼事!”裴永昭斜瞪了他一眼,轉身就要走。

崇明又伸手將他拉回來,索性推倒在地。裴永昭徹底火了,今日受得窩囊氣已經夠多,擼起袖子就要跟崇明動手。顧行簡俯下身子,几乎很輕地說道:“我,是顧行簡。”

裴永昭瞪大雙眼,嘴巴微張,難以置信地看著離自己很近的男人。

顧,顧行簡?!在他有限的認知里面只有一個人叫這個名字,便是當朝的宰相!不會吧,不可能這麼巧?雖然宰相被停官了,但據說每日都有朝臣跪在垂拱殿外向皇帝求情,哭訴中書絕對不能沒有這位宰相。好几個重臣都稱病在家,朝堂上整日里愁云慘霧的。

“顧行簡”這三個字,意味著翻手為云覆手為雨,更意味著絕對的權力。

顧行簡直起身子,云淡風輕地說道:“離夏家的人遠一些,更別找夏初嵐的麻煩。若被我知道,臨安將無你立足之地。終你一世,也休想再踏入官場。記住我的話。”

他不是在威脅,憑他的底氣和威勢,只是在陳述一個事實。

若說裴永昭剛剛還有點懷疑,現在是完全信了。這個人的神態和語氣,在官場的他實在太熟悉了,是久居高位之人自然而然的威勢,常人裝都裝不出來。裴永昭渾身的力氣仿佛都被抽掉,不知道要做什麼,說什麼。

顧行簡……真的是顧相!平日里見也見不到的人物,竟然就這樣活生生地出現在他面前,他甚至都沒有深想顧行簡和夏家是什麼關系。

崇明喝道:“還不快滾!”

“這就滾,這就滾。”裴永昭站起來,又對顧行簡鞠躬,然后連滾帶爬地走了,一句廢話也沒有。

他只知道自己的頂頭上司吳志遠在沒下獄以前,逢人就說跟顧相的關系有多好。因著這層關系,連戶部尚書都對他笑臉三分。

不論是對于大小官吏,還是讀書人來說,顧行簡都是高不可攀的存在。

等裴永昭走遠了,崇明問顧行簡:“相爺,咱們還逛麼?”

顧居敬在家中收拾行囊,顧行簡見不得他把東西翻了一地,在院子里吵吵嚷嚷,就帶著崇明出來躲個清靜。不知道為何就走到夏家來了,剛好看到夏初嵐把裴永昭丟出家門。

聽夏初嵐叫裴永昭的名字,他記起刑部和大理寺交上來的文書里提到過裴永昭跟吳志遠一起狎妓。他順手翻過裴永昭的官藉,知道他祖籍泉州,妻子夏氏,考取功名卻沒有被選上官,之后很久才在戶部謀了個差事。便全對上了。

顧行簡想到剛才夏初嵐的樣子,輕輕勾了下嘴角,那孩子在自己面前的時候還挺溫馴的,原來不是一貫如此。

夏謙騎著馬從遠處悠悠行來,六福在前面牽著韁繩:“公子,顧二爺說明日要回臨安了,會不會只是個借口?”

夏謙沉著臉,不說話。他連著兩日登門拜訪,顧居敬不是不在,就是無暇,明眼人都知道他是在推諉。夏謙早就打聽過顧居敬是個油鹽潑不進的人,也不是單他一個吃了閉門羹。若不是顧居敬跟大伯的關系,那日還來喝他的喜酒,他也不會覺得自己能攀上人家。

等到了家門口,他悶聲下馬,看到石階旁邊站著兩個陌生人,一副窮酸相。他只掃了一眼,背手上台階,問身后的六福:“那兩個是什麼人?”

“不知道,瞧著眼生得很那。”

“問清楚,有可疑就送官。府中女眷經常進出,別讓不三不四的人盯上了。”夏謙皺了皺眉,吩咐完,徑自入了家門。

六福跑下來,來到顧行簡的面前,上下打量他:“你是什麼人,站在我家門口做什麼?”

崇明要說話,顧行簡抬手道:“只是累了歇一會儿,這就走了。”

“快走快走,別再讓我看見!”六福嫌惡地揮了揮手。

夏衍剛好下了學,背著書囊走過來,問道:“六福,你在干什麼?”

六福連忙賠著笑臉,彎下腰道:“六公子,這兩人站在家門口,鬼鬼祟祟的,怕是壞人。小的奉了大公子的命,正趕他們走呢。”

夏衍側頭看了看顧行簡,雖布衣加身,氣質清貴,像是個讀書人。他拘禮問道:“先生是要問路,還是找人?”

崇明本來想抓住六福,將他痛打一頓。敢對相爺如此無禮,當他們是什麼人!相爺剛剛還給夏家解決了個麻煩呢!看到這個清秀的小郎君尚算懂禮,便冷冷回道:“我們只是路過,誰要特意站在你們家門口!”

夏衍知道是六福態度不好,惹惱了對方,就對六福說:“我來處理,你先進去吧。”

“是。”六福行禮走開,護送夏衍回來的下人,也都退遠了些。

夏衍仰頭笑道:“先生不要見怪。因為我家女眷時常出入,從前就有人盯上我姐姐,來門口鬧事,所以下人都比較警覺。若是您有什麼事,可以告訴我。”

顧行簡看到他年紀不大,卻彬彬有禮,顯然家教不錯,又看到他手中抱著《論語集注》,問道:“小郎君為何不把書放在書囊里,卻要抱在手中?”

夏衍低頭看了一眼,小心地摸了摸書皮:“我特別喜歡這本書,放在手中,隨時就可以翻閱了。”

顧行簡又看了看,書角有多處被修補的痕跡,雖然不是很平整,但看得出來很用心。

“據我所知,此書再修過兩次,這本是初版,存有不少紕漏之處。小郎君為何不買新的來看?”

夏衍見他連這個也知道,話不自覺地多了起來:“先生想必也是讀書人,應該知道顧相的書實在太難買了,整個紹興都買不到新的。這本書是家父留給我的,雖有紕漏,但我也十分珍愛。”

顧行簡只管修完書拿到國子監去印拓,自有官員親自送來新書,倒是沒關心過自己的書到底有多難買。竟然稀缺到了這種地步?難怪張復之隔三差五跑來要,他還以為是玩笑。

這小郎君懂事乖巧,聽他說話的口氣,似乎是父親不在了。夏家三個兄弟,只有夏柏盛過世,剛才那人喊他六公子,應該是夏柏盛的小儿子?

“我手中應該有這本書的再版,但在我臨安的家中,得回去找一找。等找到了,便贈與小郎君吧。”顧行簡說道。

崇明驚愕地看了顧行簡一眼,又看了看這走運的毛頭小子。夏家到底是什麼風水,居然能讓相爺又是修書又是贈書的,真是開了眼了。若是苦求過這本書的給事中大人知道相爺隨便就把書送出去了……估計得來府上理論。

夏衍猛地抬起頭,然后又搖了搖頭:“不行,君子不奪人所好。先生想必也是好不容易才得到的吧?這本書現在有價無市,我看看初版就好。等我考上了太學,有朝一日見到顧相,或許可以問問他。”說到最后,他有些靦腆地低下頭。

崇明忍不住問道:“小郎君莫非是仰慕顧相?”

“讀書人,有哪個不仰慕顧相呢?我考太學,也是希望能聽顧相講一堂課。”

崇明强憋著笑,忍不住看向身邊的顧行簡。不愧是相爺,在街上隨便碰到一個孩子,都是他的仰慕者。若是這孩子知道,一心仰慕的人就站在面前,還不知道是什麼反應。

顧行簡神態自若地說道:“沒關系,我的書也是一個朋友所贈,轉贈給更需要的人,想必他也不會怪我。小郎君要考三年后的補試?”

“不,是六月的。我雖然年紀小,但還是想試試。”夏衍看到顧行簡沒說話,憨厚地一笑,“大概很多人會覺得我不自量力吧。”

今日他在族學里跟同窗們說了他要考補試,被他們無情地嘲笑了。

顧行簡搖頭道:“事在人為。”

崇明沒想到相爺跟這個小郎君還挺投緣的,聊了好一會儿,看眼神好像還挺喜歡他的。剛才在面對裴永昭的時候,冷厲如同刀鋒,宰相的氣勢全無保留。眼下和顏悅色,又像個普通的教書先生了。

相爺的喜好,什麼時候這麼好捉摸了?

夏初嵐聽下人說夏衍已經回來了,在門口逗留,以為是什麼事。走出來一看,看到顧行簡和崇明。顧行簡一身青衫,眉目清俊柔和,身長如竹。這個人若單站在人群里,其實不算很顯眼,但是又很難忽視他的存在。

“顧先生。”夏初嵐叫了一聲。

顧行簡抬頭,看到她站在門邊。

桃色的絲帶飄飛,風吹起她的長發,發絲不小心落到嬌嫩的唇瓣上。她將發絲從嘴角撥開,朝顧行簡和夏衍的方向輕輕一笑。面如凝脂,觸目若琳琅之玉。

他的心猝不及防地緊縮了一下。

“姐姐!”夏衍仰起圓圓的臉蛋,眼神中光芒跳躍,伸手拉住顧行簡的手腕,“原來先生是姐姐的朋友?怎麼不早說。來,快跟我進來。”

顧行簡被他拉著往台階上走,小小的掌心很溫暖,也沒說什麼。

“先生怎麼會來?”夏初嵐走過來問到。

“無意路過,與這位小友相談甚歡。”顧行簡沒看她,而是低頭看著夏衍。夏衍聽到顧行簡喚他小友,心里美滋滋的,對夏初嵐說:“這位先生好厲害,他手里竟然有新的《論語集注》,還說要贈給我!姐姐一定請先生進去坐坐。”

“衍儿,先生只是路過這里,還有別的事要忙。”夏初嵐摸了摸他的頭,其實心里還存著几分希望。

夏衍抿了抿嘴,期盼地望著顧行簡,不願松開手:“先生……”

他喜歡這位先生。沒來由地喜歡。

“若夏姑娘方便賞一口茶水喝,我就叨擾了。”顧行簡開口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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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9-6 08:31:00 |顯示全部樓層
第十九章

顧行簡說出口之后,自己也有些意外。他只是想在城中再走走,並沒有拜訪夏家的打算。貿然打亂原來的計划,並不是他一貫的原則。

夏衍卻很高興,拉著顧行簡進家門,熱情地與他介紹。

夏衍以為顧行簡是第一次來,其實不然。

夏家比宰相的官邸建得還要華麗,花木森茂。那日擺酒席之時,正堂前面顯得略為擁堵,看不清全貌。今日桌椅盡撤,有太湖石和几叢疏竹,也顯得意趣風雅。

顧行簡和夏衍走在前面,夏初嵐慢慢跟在后面,目光不自覺地落在那人清瘦的背影上,又越過肩頭看他的側臉,略略出神。

她也不知道為何會這麼在意一個才見過几次面的男人。或許是那夜他的懷抱太溫柔,或者是他修的書太漂亮工整,亦或是他談吐中自然而然流露出的清貴之氣,都不自覺地吸引了她。

曾經也有一個人,如星辰般降落在她的生命里,几乎改變了她的人生。她礙于種種理由,始終沒有把對他的感情宣諸于口。直到如今分隔在兩個時空,再也不可能對他親口說出,多少變成了一種遺憾。

這個人跟他同樣出色,不論是身上的風采,還是遮掩不住的才情,更兼如山,如水般的氣質。

她終于知道,有白首如新,亦有傾蓋如故。

顧行簡發現身后那人一直在看他,裝作沒有察覺,繼續若無其事地與夏衍說話。

等到了夏衍的住處,夏初嵐和侍女去弄湯水,顧行簡隨意找了個地方坐下,四處看了看。几乎都是書,牆上掛著几副字,並非出自名家之手,但大都是激勵人上進的句子。

從書齋大多能看出主人的秉性,此處書多而不亂,實而不華,可見一斑。

他看到八寶架上有個布做的小人,小人的胸前縫著布條,寫著“吳志遠”三個字。他覺得有趣,正好夏衍端著糕點過來,便問他:“這個小人是……”

夏衍連忙把小人按在架上,搖頭道:“沒什麼的。”

顧行簡只是無聲地看著他,目光仿佛能穿透一切。

夏衍咬了下嘴唇,還是老老實實地說道:“先生有所不知,這個吳志遠是以前泉州市舶司的官員,他不僅隨便把商戶的船只扣在港口,不發官憑。而且為了斂財,胡亂地增加往來貨物的抽解名目。我三叔把他的罪狀搜集起來,上奏朝廷,卻不知他用了什麼法子,非但沒讓朝廷追責,還讓三叔丟了官。”

顧行簡沉思了一下:“所以你恨他,將來想報復他?”

夏衍道:“我是恨他。若不是他,我爹爹也不會為了幫船工們交上錢,多出一次海。但姐姐和三叔都說,人不能懷著仇恨去做事,很容易走上歪路。我做他的小人放在這里,只是為了警醒自己。若有朝一日我能為官,當以他為戒。”

顧行簡的神色緩和下來,小小年紀有如此堅韌的心性,實為難得。若他只是因為要報復吳志遠而努力讀書,想進太學,將來成為官吏,那麼他倒會想辦法阻止了。

“據我所知,這個吳志遠已經被罷官下獄了。此人雖罪大惡極,卻能通五國語言,精通律法,在任期間的政績也很好。但正如你所說,為官之前,要學會做人,這樣才能澤被百姓。”

夏衍認真地點了點頭:“先生,您也是做官的嗎?怎麼知道吳志遠被下獄了?”

“我在臨安,消息總是比你們靈通些。”顧行簡輕描淡寫地繞過這個話題,又問道,“你三叔……從前也是官吏?”

“對,我三叔是紹興初年的進士,本來禮部試的時候名次很靠前,不知道為何殿試被排到后面去了。后來他也在泉州市舶司做官,不過一直得不到重用。”

顧行簡思忖,紹興初年的進士,回去翻一翻官藉也許能找到。至于當年檢舉吳志遠的奏狀,肯定是被進奏院的官員給壓下來了。回去之后,他要好好問問張復之,他這個給事中到底是怎麼當的。

崇明站在門外,雙手抱在胸前,長長地嘆了口氣。政事堂的那些檢官和屬官常常抱怨宰相大人惜字如金。若是看到他跟一個少年說了這麼多話,估計得氣死。

夏初嵐端著湯水過來,通過卷起的竹簾,看到屋中一大一小的身影,聽到他們說話,忽然間有種錯覺。好像回到多年以前,夏柏盛還在世的時候。

思安好心地遞了一碗湯水給崇明:“給你,消消暑。”

崇明面無表情地接過湯碗,道了聲謝。

她們走進屋里,夏初嵐又從銀瓶里倒出冒著絲絲涼氣的湯水出來。這湯叫荔枝湯。用荔枝肉鹽腌,曬干,烘焙之后研磨成細粉,保存在密封的器皿里。等來客之后,用水衝泡,再加些冰塊,便是夏季最好的飲品了。

夏初嵐親自端到顧行簡面前,思安在旁邊笑著說:“這是我們家姑娘親手做的荔枝湯,先生嘗嘗,保准跟別家的不一樣。”

夏衍也附和道:“今日有口福了,姐姐做的荔枝湯最是好喝。”

顧行簡抬頭看著眼前的人,她額上沾著薄薄的汗,兩頰微紅,顯然是忙碌了一陣。看來無論如何也要嘗嘗了。

他伸出手接碗,手指尖無意碰到了夏初嵐的手背,她卻仿佛被燒紅的烙鐵燙了般,提前松開手,湯碗整個從顧行簡的身上滾落。

“當”的一聲,精致的銀碗掉在地上,整個屋子出奇地安靜。崇明聞聲跑進來,看到屋中的光景,皺眉正要說話。顧行簡對他輕輕搖了搖頭。

他扁了扁嘴,又退出去了。

夏初嵐愣了一下,看到男人的青衫上都是水漬,一片狼藉。連忙掏出帕子,彎腰要給他擦。

思安立刻走過來道:“姑娘,還是讓奴婢來吧。”

夏初嵐便退開一些,輕輕咬住嘴唇。她也不知道自己這是怎麼了,實在是失禮。

顧行簡站起來,對思安擺了擺手:“我自己來。”他看了眼站在旁邊,神色窘迫的夏初嵐,輕柔地說道:“無妨。不用在意。”

“我去拿一身新的衣裳來給您換。這湯水有味道,就算干了,也不能再穿了。”夏初嵐說完,低頭匆匆地走出去了。

夏衍睜大眼睛,疑惑地歪著小腦袋。姐姐這是怎麼了?從來沒見過她如此失態。

……

顧行簡被思安帶到一間空置的廂房,思安要跟著進去,顧行簡阻止道:“不用,我自己可以。”

思安依言道:“那奴婢就站在門外,若先生有需要,喚一聲就是。”然后把手中捧著的衣袍遞給顧行簡。

顧行簡關上門,把外面的青衫脫下,低頭嗅了嗅,里面的中衣也有一股水果的香甜味。

他將中衣也脫了,露出結實而光潔的后背。他雖不强壯,但十分精干。平日里也會練些舒筋通骨的拳法,是儿時在相國寺跟著師父師兄們學的,所以並沒有看起來那麼弱不禁風。

他不喜歡穿別人的衣裳,但身上這股甜味儿還有粘濕的感覺他更不喜歡。這袍子是黛色的綢緞,布料很好,尺寸也剛剛合適,還有股淡淡的,似曾相識的香氣。

他想起夏初嵐方才的樣子,微微眯了下眼睛。

年少時,浸淫官場,無心顧及男女之事。等到了如今,手握重權,對情愛也早已寡淡如水,難以勾起興趣。但這並不代表,他看不出一個人的心意。

他只是沒想到,不過几面之緣,自己也從未表露過身份,那孩子竟會在意自己……他自問相貌並非卓然出眾,在都城時也常有女子于道旁送花送箋,表達愛慕,但多半是因為他的權勢還有對他學識的仰慕。可以說那些情意均來自“顧行簡”三個字,而非是對于他本人。

他十六歲入仕,在官場近二十年,從布衣平民變成權傾朝野的宰相,經歷的風雨,還有付出的艱辛,常人恐怕難以想象。就算今時今日,他也不能預料自己將來踏錯一步,會不會就掉落万丈深淵之中。

更何況,對方還只是個孩子——一個很好的女孩子。無論她跟陸彥遠有過怎樣的過往,這几次的見面已經讓他徹底改觀。

她值得一個正當年,知冷暖的男人來將她捧在手心里疼愛。

顧行簡捏住手腕上的佛珠,深吸了口氣,將換下來的衣袍掛在手臂上,開門走出去。思安打量他,感嘆果然是人靠衣裝,整個人都不一樣了。她連忙把袍子接過來:“這些交給奴婢就好。等洗好熨好了,再送還先生。”

一身衣衫而已,顧行簡不怎麼在意,說道:“跟你們姑娘說一聲,我先走了。”

思安愣住:“先生這就走了嗎?不見姑娘了?”

“我想起明日回臨安,還有許多東西尚未整理。請你代為辭行吧。”說完,他轉身要走。

夏初嵐剛好過來,見他著急離去,下定決心喊道:“先生,可以問您一個問題嗎?”

顧行簡停下來,卻沒有回頭。聽到身后她靠近的腳步聲,在袖中轉動著佛珠,壓住紛亂的心緒。

“您,可有家室?”夏初嵐大著膽子問出來,心中不知為何有几分緊張。她並不是矜持扭捏的女子,她想知道自己有沒有這個機會,不想再一次錯過。但她怕直接說顯得唐突,万一……也能有轉圜的余地。

顧行簡轉著佛珠的手指驀然停住,抬頭看了眼廊頂的蓮花紋飾,淡淡地說道:“我已成家。”

夏初嵐僵在那里,看著那清俊的身影飄然遠去,沒有動彈。他那麼聰明,應該察覺了自己的心意。雖然並非是拒絕的話,卻比拒絕的話更加殘忍。

夏日的蟬聲至沸,樹影斑駁,時間仿佛停止了一樣。

許久,她自嘲地笑笑,將手中沒能送出去的花箋揉皺。

“姑娘……”思安跑過來,想說些安慰的話,但又不知從何說起。夏初嵐把皺掉的花箋遞給她:“我沒事,燒掉吧。”說完便離開了。

思安小心將花箋撫平,只見上面是兩行漂亮的簪花小楷:

與君初相識,猶似故人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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