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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泊煙] 掌心寵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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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9-6 08:31:20 |顯示全部樓層
第二十章

白云悠悠,日光漸長。街末巷口,有不少撐著巨大青布傘,列床凳堆垛的小商販叫賣冰雪涼水和荔枝膏水。

顧行簡看了攤前的木牌子一眼,小販熱情地問道:“這位爺,要來一碗麼?保證冰涼沁脾。”他搖了搖頭,一聲不吭地回到住處。

顧居敬從院子的雜物堆里抬頭:“回來啦?”

顧行簡只“嗯”了一聲,徑自走回房中,關上門。

顧居敬扭頭問崇明:“你們爺這是怎麼了?好像出門時,穿的不是這身衣裳吧?”

“相爺說帶我去城中走走,不知不覺走到了夏家,還進去坐了坐。回來之前拒絕了夏家的姑娘,但我看他這回好像沒那麼高興。”崇明一五一十地說道。從前相爺拒絕過的女子太多了,按理來說應該麻木了才對。這次,卻與以往任何時候都不同。

顧居敬不信:“他,他這樣不解風情,也沒有表明身份,夏家那丫頭居然喜歡他?”

崇明點了點頭:“她問爺有沒有家室,應該就是那意思了吧?可爺騙她說自己已經成家了。”

顧居敬愕然,回頭看了那緊閉的房門一眼,想了想,走去巷子口買了一碗涼水回來。他去敲門:“阿弟,天這麼熱,悶在屋子里不好。喝碗涼水怎麼樣?”

里面的人不回應。

顧居敬試著伸手推了下房門,竟然沒有閂上。他走進去,看到顧行簡坐在窗前的榻上,自己跟自己下棋。側影落拓,表情清冷,有一種隔了山海般遙遠的感覺。

他不禁想起小時候的事。

顧行簡出生不久就被抱到大相國寺去了。那几年家鄉鬧災荒,一家人忙于溫飽,一直沒辦法到京城去看他。等日子好過一點,東拼西湊到了上京的盤纏,已經是四年過去了。

顧居敬還記得到了大相國寺,住持方丈把四歲的小男孩儿牽來。他穿著不合身的僧袍,很小很瘦,不像四歲,只是睜著烏黑的眼珠,漠然地望著他們。孩子還不會說話,也不愛與人親近,很乖地按時吃飯,睡覺,喝藥,打拳。

他們要把他領回家去,他卻不肯走,一直抱著住持的腿,嘴里發出簡單的聲音抗拒。后來鬧得沒辦法,他們也就作罷了。顧家那時也的確是有上頓沒下頓,更沒有錢一直給他看病吃藥。領回去,反而可能養不大。

很多年過去,瘦小的男孩長成了寡言的少年,顧家的日子也好過些了,搬到京城,想把他認回來。他也沒說不好,從此終日往來于顧家和大相國寺之間,一邊讀書,一邊學習醫术。誰也沒想到那一年他去參加科舉,居然連中三元,揚名天下。之后一個人在官場摸爬滾打,苦也好,委屈也罷,咬牙一聲不吭,終于坐到了令人仰望的位置。

只是他跟家人的關系始終都很冷淡,平日也不怎麼與人來往,更遑論去愛一個人。

顧居敬嘆了口氣,走到塌旁,把銀碗遞過去:“喝碗涼水解解暑。我給你把格子窗卸下來,通一通風,門就別關了,會悶出病來。”

“不必麻煩。”顧行簡接過銀碗,淡淡地說道。

顧居敬坐在棋盤的另一端,打量他的表情:“你當真不喜歡夏家的丫頭?一點都不喜歡?還是你有什麼顧慮?”明明給人不眠不休地修書,一起逛夜市,還莫名其妙地跑到人家家里頭去拜訪。擱從前別說是去姑娘家了,恐怕連門口都不會路過的。

顧行簡喝了一口涼水,便放在旁邊:“水太甜了。”

“是嗎?”顧居敬很自然地端起銀碗,也喝了一口,咂巴了下嘴,“不會啊,就是這個味道。”

顧行簡沒說話,掃了一眼他手中的銀碗,繼續下棋。

“其實你不用有顧慮,夏家那丫頭我看主意挺大的,知道自己在干什麼。她如果真的喜歡你,你也喜歡她,為什麼不能在一起?”顧居敬繼續苦口婆心地勸道,“娘就是盼著你能娶妻生子,也有個香火傳遞。以前你沒動過心,現在好不容易看上一個,你又不敢了。你總不能自己過一輩子吧?”

“她只是個孩子罷了。”顧行簡放下一粒白子,審視著棋局,冷淡地說,“我的事阿兄就別管了。”

窗外的蟬聲鼎沸,從格子窗透進來的日光灑在棋盤上,玉質的棋子瑩潤發光。那執著棋子的手指修長白皙,骨節分明。

顧居敬仰頭嘆了口氣,背手站起來,又回頭看他:“阿弟,我知道你覺得小時候我們都不要你,從沒把我們當做親人,有什麼事只想自己解決。可我希望你記住,我們是一母同胞的親兄弟,不是外人。”說完,他大步走出去,還不忘順手關上門。

屋中復又安靜,顧行簡放下棋子,靜靜地看向窗外的梧桐。過了一會儿,他默默地端起銀碗,把剩下的涼水都喝了。

***

入夜,白日的暑氣終于散去。臨湖的一處庭院,樹木茂密,屋宇相連。正中的樓屋是單檐歇山頂,博風板下置懸魚,內外兩重格子窗,富麗堂皇。

正對門設置一幅巨大的絹畫屏風,旁邊的長几上擺放著書籍,香爐和花瓶。帷幄簾塌,俱都侈麗。

侍女跪在几前弄香,莫秀庭坐在銅鏡前,端詳自己的臉,腦海中不由浮現那日在泰和樓見到的女子。

真是令人難忘的美貌。

一名侍女低頭進來,站在她的身邊,行了禮才低聲說:“夫人,世子果然單獨見了那個夏初嵐。兩個人在永興茶樓邊的巷子口說了好久的話呢。”

莫秀庭氣得重重拍了下妝台,屋里的侍女仆婦們全都低頭站好,惶惶不安。

她冷笑。嘴上說不在意,憋了三年。一到紹興,見到舊愛,還不是忍不住了?將她置于何地!

她靜靜坐了一會儿,平復了心緒才說:“你們都下去吧。”

下人們不敢久留,全都恭敬地退出去。她走到衣架前,將薄衫脫下來,掛了上去,只穿著銀線繡蓮花的抹胸和一條薄薄的綢褲。成親兩年多以來,陸彥遠與她同房的次數屈指可數。他身邊雖然沒有什麼亂七八糟的姬妾,每日也都歸家,但大都宿在自己的書房里。只有被公婆說得不耐煩之后,才勉强來她房中一次。

她原以為他是無心男女之事,便也不覺得什麼。大丈夫志在四方,更何況他年紀輕輕便身居高位,自然有很多事要籌謀。

直到她知道了夏初嵐的存在。

她的夫君在泉州時,全然不是現在這樣。每日帶著那個女孩出外游玩,兩個人情意綿綿。若不是彼時夏初嵐年紀尚小,兩人又沒有婚盟,說不定早就……

莫秀庭的確嫉妒,但她也明白,感情的事本就强求不來。

之前因為那副小像的事情,她鬧脾氣回娘家,陸彥遠卻根本未將她放在眼里。她在家中生悶氣,好几日吃不下飯,還是娘來將她點醒的。總歸她才是正妻,是陸彥遠唯一的妻子。不論陸彥遠喜歡誰,哪怕那女子進了門,都得跪在她面前,恭恭敬敬地喊一聲主母。

除非她自己不要這個位置,否則還有誰能撼得動她?

這樣想著,她也就想開了。只有她生的儿子才是嫡子,只有她才能被稱作世子夫人。這次她跑到紹興來,一來是向陸彥遠示好服軟,二來也是為了看看夏初嵐是否真如畫像上那般貌美,值得人念念不忘。

“世子。”屋外的侍女們齊聲喊道。

莫秀庭連忙迎出去,看到陸彥遠大步走進來,連忙上前幫著他解了扞腰佩劍:“捐軍餉的事情如何了?”

陸彥遠掃了她一眼,波瀾不興:“紹興的商賈捐了不少錢,湊足了三成,剩下的就看都城那邊了。”

莫秀庭笑道:“那就好,有這三成,剩下的事便不難辦了。都城那邊有我父親和公公想辦法,最后一定能湊出來的。”

陸彥遠只“嗯”了一聲:“吩咐她們准備水,我要沐浴。”

“淨室里頭都已經備好了,夫君直接去就可以。”莫秀庭把陸彥遠的袍子抖了抖,然后掛到衣架上,側頭看到陸彥遠不動,笑著問道,“夫君怎麼還不去?”

陸彥遠只覺得她這次來紹興,改變了許多,心里不那麼踏實。但又想,如此相敬如賓,倒也不是什麼壞事,沒必要特意點破。他徑自入了淨室,坐在浴桶里,頭仰靠在木桶的邊沿,閉上眼睛。

腦海里有許多紛亂的畫面,一些是今日夏初嵐在永興茶樓里的樣子,一些是三年前他們在泉州的場景。

記得那一日去踏青,他們躺在沒膝的草叢里說話。風和日麗,草長鶯飛。然后他轉過身去吻了她,她最開始有些慌亂閃躲,后來也抱住了他,兩個人纏綿地吻了許久。

少女的唇瓣如花般嬌嫩,吐氣如蘭,一吻長醉。

陸彥遠忽然覺得桶里的水溫有些高,正要喚人進來添水,有雙手臂從背后環住了他的肩膀。

他側頭,莫秀庭迫不及待地吻了過來。他緊閉雙唇,擺頭要避開,莫秀庭卻追著不放,最后整個人也跨到浴桶里來,抱住了他的腰身。

桶里的水一下子溢出了大半。

“你要干什麼!”陸彥遠擒住她的手臂,用力拉開。

“夫君今日見了初嵐妹妹,還單獨與她說話了?”莫秀庭耐著性子問道。

“夏家是紹興首富,她帶頭捐了錢,我不過是謝謝她,你不必多心。”陸彥遠懶得與她多說,起身正要邁出浴桶,又聽到她說:“若我讓妹妹進府,並好好對她,夫君能否也對我好一點呢?”

陸彥遠愣住,回頭看著她。他莫不是聽錯了?

莫秀庭也站了起來,衣服被水弄濕,緊緊地貼在身上,玲瓏的曲線和起伏的峰巒一覽無遺。她伸手掛住陸彥遠的脖子,認真地說道:“我知道夫君很喜歡她,日日想著她,難道我還能容不下一個你喜歡的女子嗎?若夫君同意,妹妹進府的事情便交給我來辦,如何?”

陸彥遠見她滿臉真誠,蹙眉說道:“她和她的家人都不會同意做妾。”

“那我去說服母親,讓她進府做側夫人,你看這樣行嗎?”

陸彥遠沉默。他是世子,以后會繼承爵位。側夫人的地位比妾高許多,不能隨意打罵或者發賣。若是受寵,再生下個一儿半女……就算到時休不掉莫秀庭,只要想辦法讓莫秀庭懷不上孩子,而是讓她生下儿子,便可以立為世子。那麼還有何人敢欺她或看不起她?

他知道因著他們的過往,她的婚事頻頻受阻。這些年,他怕莫秀庭找她麻煩,更怕父親母親對付夏家,因此只能斬斷情根,狠心不與她聯絡。但他從未忘記過她,若能將她留在身邊,自是求之不得。

心念百轉,他已經緩和了顏色:“你真能為我辦成此事?”

莫秀庭點點頭:“那是自然,這次回都城之后,我就稟告母親,夫君盡可放心交給我。”說罷,她打量陸彥遠的神色,又湊上去吻他。

這次他沒有再躲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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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9-6 23:33:44 |顯示全部樓層
第二十一章

第二日未到辰時,六平小跑進玉茗居。思安從屋中端著銅盆出來,擋在他面前:“六平,一大早的,你慌慌張張的干什麼?姑娘還在梳洗,有事一會儿再說。”

她昨夜擔心姑娘,一整宿都沒睡,就怕姑娘夜里又想不開,跟上回一樣尋了短見。幸好這回姑娘一切如常,她才稍稍放心。

想來跟那位先生不過數面之緣,未到情深處,而且姑娘也早已不是三年前的姑娘了。

六平手指著正堂的方向,聲音短促:“英,英國公世子來了!要見姑娘!”

思安驚得松了手中的銅盆,銅盆整個砸在了地上,發出“哐當”一聲的巨響。趙嬤嬤從屋里出來,皺眉道:“思安,你干什麼一大早就毛手毛腳的?”

“嬤嬤,英國公世子來了……”思安回過頭,聲音都在顫。

趙嬤嬤也瞬間變了臉色。

……

夏初嵐也沒想到陸彥遠會突然登門拜訪,以為他忙于軍餉的事,籌到了錢之后,應該會盡快返回臨安。但人都已經到家里來了,她是躲也躲不過去的。

她走到正堂,看見外面立著八個佩劍的護衛,面色森然,旁人都不敢靠近。他們將思安和六平攔住:“世子只見夏姑娘一個人。”

夏初嵐道:“你們就留在外面吧。”

她走進去,陸彥遠背對著門口,負手站在堂中,裹四帶巾,竹青色的圓領長衫,外罩寬袖袍,腳穿長靿靴,身姿偉岸。左右各立著一個衛從,一個背弓,一個抱劍。堂上還有四個擔子,上面堆著大大小小的禮盒。

不愧是世子,陣仗可夠大的。

那兩個衛從看到她,連忙低下頭,怕有褻瀆之意。

陸彥遠聽到響動轉過身來,看見她總算是穿回了女裝,襦裙披帛,身姿窈窕,也未刻意打扮,卻有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的味道。

他朝她走了几步,停在一臂遠的距離,輕聲道:“軍餉的事,多謝你。我今日回都城,十日之內,便要領兵出征。”

是特意來與她告別的?夏初嵐行禮:“世子多保重。”

“嵐儿……”陸彥遠伸手要夠夏初嵐的肩膀,她一下退后:“世子自重。”

陸彥遠看著她閃躲,心中一痛:“我知道是我沒有保護好你,讓你受了諸多的委屈,你心中必定怪我。等我這次北征回來,一定好好彌補你。”

夏初嵐不怒反笑:“世子要怎麼彌補我?是休掉你的夫人,還是能回到三年前?”

她這話問得大膽直白,甚至有些放肆。兩個衛從不由地看了她一眼,見世子不以為忤,又垂下頭。他們知道,這個夏姑娘對于世子來說是特別的。世子不僅喜歡她,對她還有諸多的愧疚。而且她這次幫世子解了軍餉的燃眉之急,軍中上下也很感激。

陸彥遠最怕她冷冰冰不在乎的樣子,她會這樣詰問,他反而還高興些,口氣帶了點哄勸:“娶莫秀庭不是我所願,我早晚會休了她。這几年我狠心不聯系你,是怕會害了你。現在莫秀庭已經答應幫我說服父親母親,給你側夫人之位。等你進了府,我一定加倍補償你。”

側夫人?夏初嵐搖了搖頭,低頭輕笑了兩聲。她知道原主對陸彥遠說過非君不嫁,一直等他回來娶,他們之間轟轟烈烈地愛過。站在他的立場和身份,娶莫秀庭也的確是難以避免。

況且英國公世子身份顯赫,又居于高位,深得皇帝寵幸,不乏公卿之女樂意去做他的側夫人。對于她這個商戶女來說,這樣已經算很抬舉了。她將來也不大可能嫁得比這更好。

倘若原主還活著,也許就等著這一日,應該會哭著扑進他的懷里,成就一段男才女貌的佳話。可惜她不是原主,對他並沒有刻骨銘心的愛意,亦不想去毀掉另一個女人的人生。

她只需讓他相信自己已不再愛他,想了想,微微抬起下巴,伸手指著脖子處:“這里的痕跡,你能看見嗎?”

她的脖頸線條優美,肌膚玉白如雪,只是如果細看,會發現頸上有一道若有似無的痕跡。

這几年她用盡了辦法,都不能徹底消除。

“這是怎麼了……?”陸彥遠抬手欲碰,夏初嵐避開,淡淡地說道:“三年前,英國公府來人那夜,我上吊自盡,差點死了。”

陸彥遠瞳孔猛然收緊,一把將她拉到面前,急聲說道:“我不知,我真的不知……”他只知母親背著他派人去泉州,要她過府做妾。他知道時,已經來不及阻止,更想不到她會為此自盡。

他蟄伏三年,就是為了等一個機會。原本想等這次出征立功回來,便向皇上求請,到時候父親也不能再說什麼。沒想到莫秀庭主動提出幫忙,他也就順水推舟。

夏初嵐拂開他的手,輕輕地說道:“我已經是死過一次的人了,所以知道自己要什麼。原本不該在你出征前說這些,但既然你提出要我進府,我只能告訴你,我不會做你的側夫人。”

陸彥遠愣住,呼吸變得粗重,耳朵里嗡嗡地悶響。他想過她會抗拒,會打他罵他,但只要她還愛他,他們還是能在一起。

他壓低聲音:“嵐儿,你要我怎麼做你才肯原諒我?只要你說……”

夏初嵐抬手阻止他說下去,目光落在窗邊的矮几上,那儿有個白瓷曲頸花瓶,里面插的花開得正好。

“我已經不再是三年前的我,那個夏初嵐已經死了。倘若你真的心懷愧疚,想要彌補,便不要再來打擾我的人生。陸彥遠,我不再愛你了。我們之間,再無可能。”

她的面色平靜,似乎只是在說著和自己毫不相干的人和事,在他聽來,卻十分殘忍。陸彥遠的胸膛劇烈起伏,握緊的手心全是汗水,盯著她的側臉看了許久,直到終于相信她不是在賭氣,也不是在以退為進,而只是在陳述一個事實。

只要她還愛他,哪怕刀山火海他都不怕。可她說不愛了,他連堅持的理由都沒有了。

堂里堂外都十分安靜,夏家的人被陸彥遠的護衛隔在門外,聽不到里面的對話。而在堂上的兩個衛從則愕然地看向夏初嵐,不敢相信她竟然拒絕了世子。

一只蝴蝶飛進來,停在那朵盛放的花上,輕輕顫動著翅膀。夏初嵐感覺到籠罩在自己上方的男人終于退開,一言不發地走出了正堂。他的人也都跟著一起離去。

她松了口氣,這個男人的壓迫感原來也很强大。剛才被他緊緊盯著,有些雙腿發軟,几乎喘不過氣。要反抗權貴階級,果然需要勇氣。

思安跑進來,看她神色無異,才說:“姑娘,世子走了。這些東西怎麼辦?”

夏初嵐看了一眼:“你叫人將堂上的東西清點一下,登記在冊,然后送到義倉去接濟那些窮人,就說是英國公世子的恩德。”

“是。”思安應聲去辦了。

陸彥遠沉著臉走出夏家,直接上了馬車,吩咐車夫離開。莫秀庭看他的神色,小心問道:“夫君,怎麼了?可是妹妹不願意?”

陸彥遠看向車窗外,沒有說話。

“可能是姑娘家臉皮儿薄,等這次回去,我說服了父親母親,親自去與她說。夫君放心出征就是。”

陸彥遠心不在焉,也沒有認真聽她說什麼。旁邊有一輛馬車跑了上來,與他們這輛並駕齊驅。他看到那輛車里坐著顧居敬,還有一人坐在顧居敬的身側,只不過完全被顧居敬擋住了,看不清樣子。

他微微點頭致意,顧居敬拱手一禮:“世子慢行,我等先行一步。”

陸彥遠抬手做了個請的動作,那馬車就跑到前面去了。

他原以為顧居敬這次出現在紹興,是顧行簡授意,讓他來游說紹興的商賈們不要捐軍餉的,所以派人盯著他。可他每日會友,說的都是生意上的事,全然不問政事,不像是抱著什麼目的來的。

陸彥遠當然不會相信顧行簡被停官之后,就真的能去過閑云野鶴的日子。那人的野心還有權勢之大,連父親都忌憚三分。不過是暫時停官而已,又不是被貶被降,無關痛癢。只不過那人一離開中書之位,主和派便大受打擊。否則這次皇上也不會同意北征。

他一向最看不慣這些求和的大臣,畏戰如虎,苟且偷安,不思收復故土,還一味地對金國俯首稱臣,丟盡了大宋的顏面,不過是一幫佞臣罷了。

那邊顧居敬也問外面駕車的崇明:“崇明,你看見陸彥遠是從夏家出來的?”

“是。”崇明肯定地回道。

顧居敬看向身邊的人。顧行簡原本閉目養神,此刻已經睜開眼睛,看著另外一邊的窗子外頭。陸彥遠應該是去夏家向她辭行,為了在出征之前了卻一樁心事。畢竟戰場上刀劍無眼,誰也不能保證最后能活著回來。

他的確不喜歡戰爭。

馬車路過紹興的街道,浮聲掠影。街邊攤鋪林立,人聲鼎沸,早已十分熱鬧。無論國家是否有戰事,中原能否收復,他所能做的,便是盡力維護這一方安寧而已。

無論世人如何謗他,輕他,他問心無愧。

顧居敬從弟弟的臉上看不出任何情緒,也不知道他在想什麼,更不敢貿然開口,免得又引起他不快。昨日逞一時之氣說出那些話后,昨夜便后悔得睡不著。

宰相之位,外人看著何等風光,卻也高處不勝寒。弟弟什麼都不說,也許只是不想連累旁人。

“阿兄那儿最近可有人要到紹興來?”顧行簡開口問道。

“有。怎麼了?”

顧行簡道:“順道幫我送些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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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天氣日漸炎熱, 紹興城中的冰塊,瓜果還有涼水都供不應求。宋云寬接到調任, 出知明州, 不知為何竟松了口氣。不進都城就好,不在那人眼皮底下就好。

他又問那個來傳調令的官員:“不知臨安的提舉市舶是由誰來接任?”

官員想了想:“暫由兩浙西路的轉運使大人兼任, 東府爭議日久, 也沒有決出合適的人選。他們應該是在等顧相復職,再做定奪。畢竟除了他, 旁人也不敢隨意做主。”

中書現在是由參知政事莫懷琮暫領宰相之職,也便于對應前方的戰事。但縱使如莫懷琮也不敢隨意更改顧行簡在時的政令, 以免引起上下官員的恐慌。

宋云寬想想也是, 都城的市舶司權責堪重, 中書省也不會隨意任命一個此前毫無經驗的官吏,自己真是想得太簡單了。

官員調任要求在一個月內到任,否則將會受到處罰。宋云寬簡單地收拾了一下, 又看了眼自己任職三年的府衙,沒有驚動任何人, 輕車簡從,就走馬上任去了。

紹興府的新任知府還沒有到任,但日子又恢復了平靜。

夏初嵐派人去裴家收回夏初熒的奩產, 裴家上下竟然客客氣氣的,分毫不差地還了回來。

二房眾人看到一箱箱抬到堂屋里的東西,還有人在唱對,神色各異。

等那些人走了之后, 夏初熒咬了咬牙:“誰要她多管閑事的?這些東西便是給裴家又如何,夏家還缺這點錢嗎?這樣去討回來,多丟人!”

夏謙斜了她一眼,面無表情地說道:“你給我記住,你們已經和離了,你姓夏!不管夏家有沒有錢,這份奩產本就是你的,憑什麼要留給裴家?你嫌丟人,當初就不該貼著裴永昭,讓他輕看你。你們若早告訴我裴永昭丟官還敢算計夏家,我一定痛打他一頓!才不會如此便宜了他。”

夏初熒還是有几分忌憚長兄,況且以后的婚事還靠他,不敢頂嘴。韓氏連忙擺手道:“使不得!你是讀書人,怎麼能動手打人?你別忘了,中了鄉試之后,是要復審身份的,德行也很重要。”

鄉試在八月舉行,是科舉的初試,各州府通過的人數皆有定額。通過之后,州府還會對試子的德行,服喪情況,背景,身体等等再進行核查,張榜公示。

上一次夏謙就輕松地過了鄉試,主要還是看禮部試和殿試。禮部試也就是會試,第二年春天在都城的貢院舉行,又稱春闈。由知貢舉擔任主考,皇帝還會另外再指派兩名副主考,還有國子監和禮部的官員共同參與出題。這些人會在春闈開始的前十几日被鎖進貢院里頭,防止考題外露。

顧行簡連任兩屆知貢舉,有傳言說這屆的知貢舉還會是他。所以他的喜好和風格一直是試子們爭相研究的重點,這才會出現他所編修的書一本難求的局面。

夏初嬋拿了碟子里的一塊蜂糖糕,邊吃邊說:“我聽五妹說六弟要去考補試,現在天天往三房跑呢。”

韓氏譏笑道:“十二歲就想進太學,他以為自己是天上的文曲星下凡呢?不自量力。你三叔就更別提了,年輕的時候自恃才學,結果呢?在市舶司做從九品的公事做了整整十年,最后還是丟了官。也只有長房的人才拿他當寶。”

夏謙皺了皺眉頭:“娘,三叔六弟畢竟姓夏,這里除了您也都姓夏。”

夏柏茂連忙附和道:“大郎說的沒有錯。六郎去考補試怎麼了?孩子上進,總歸是好事,你干嘛這麼說呢?”

韓氏沒想到父子倆都來說她,氣得狠狠瞪了夏柏茂一眼。夏柏茂閉上嘴,又低頭繼續打算盤。蕭音連忙說:“其實娘不是那個意思。她只是想,夫君當年考補試都覺得很難,六弟年紀還這麼小,肯定會覺得更難。”

韓氏見終于有人站在自己這邊,滿意地看了蕭音一眼:“還是阿音懂我。”

明眼人都能看出來蕭音是在刻意討好她。

“反正也已經和離了,阿熒先好好把孩子生下來,以后再做打算。”夏謙站起來,對夏柏茂和韓氏拜道,“爹,娘,我先回去讀書了。”

韓氏連忙應好。現在二房最要緊的事就是夏謙考科舉,只要他能考取功名,再加上夏家的財富,夏初熒和夏初嬋出嫁時的身價也自是水漲船高。他們在人前也都能挺直腰板了。

蕭音望著夏謙離去的背影,張了張嘴,又低下頭。她知道夏謙不喜自己的性子,柔弱又沒有主見,更不喜歡她在人前巴結婆母。可她能有什麼辦法呢?掙扎求存罷了。

***

到了月底,夏初嵐循例在玉茗居的正堂見几個重要的賬房和掌櫃,聽他們說本月的收支情況。夏家涉足的有茶行,糧行,質庫以及海上貿易。尤其是海上貿易獲利頗豐,三大港中,除了臨安以外,在廣州和泉州已經極具規模。

一位賬房先生說:“姑娘,抽出了十万貫錢之后,賬目的確有些吃緊。幸虧海事興旺,進賬頗豐,能稍稍彌補一些。”

事實上,自從聽到夏家捐了十万貫之后,為夏家做事的人都有些緊張,生怕夏家受到什麼影響,斷了他們的財路。可今日見到夏初嵐以后,看她從容鎮定,胸有成竹,這些人的疑慮也都打消了。

夏初嵐支著下巴說:“暫且提高質庫的月息為八分,近半年除了必要的支出以外,不要再有大筆的買賣。手中閑置的商鋪,貨物也都盡量出手,換得銅錢用以周轉。各位放心,十万貫夏家能拿得出來,絕不會影響到各位的生計。”

眾人聽到她這麼說,心里的大石總算落了地,齊聲應是。有一個掌櫃上前說道:“姑娘,我有一個想法。臨安距離紹興很近,又是都城,人口浩繁,州府廣闊。我們為何不考慮把鋪子開設到臨安去,或者利用臨安的港口呢?這樣一來,便可開源。”

其他人紛紛附和,立刻七嘴八舌地議論起來。對于臨安的繁華,時人有種近乎瘋狂的向往。

“臨安商賈云集,富者比比皆是,且百業興旺。如果我們貿然在臨安開設店鋪,購買船只,未必能夠成功。但諸位的建議我會考慮,今日便到這里吧。”

賬房和掌櫃們留下手中的賬簿后,紛紛退出去,還在議論臨安。夏初嵐側頭看向窗外,不知何時,橙紅的石榴花已經開成了一片,如美人臉上的胭脂殘紅。

那人回到臨安之后,當真是渺無音訊了,也許不會再見了吧?

她並不后悔那日的舉動。不能因為害怕面對結果,就去避免一切的開始。這樣至少能沒有遺憾。

“姐姐,先生給我寄書來啦!”夏衍從外面跑進來,手中抱著個青布包,顯得十分興奮,像個小麻雀一樣,“不僅是《論語集注》,還有《大學章句》、《中庸章句》!還有好几本!先生怎麼這麼神通廣大?這些書現在市面上一本都買不到了。姐姐,他到底是干什麼的呀?你可知道他的姓名?”

夏初嵐抬手摸了摸額頭:“應該是……教書的先生吧。未問過姓名。”

“不可能!先生的談吐見識,絕不簡單。”夏衍很肯定地說道。雖然只見過一面,卻對先生說的話有種“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的感覺。

夏初嵐敲了下他的額頭:“你才見過他一面,知道什麼?他教書的地方在國子監,自然了得。”

“怪不得,怪不得!先生真是太好了,我去臨安,一定要當面謝謝他!”夏衍抱著書,如獲至寶,摸了又摸。這几本書別說是考補試,考科舉都是可以的。只不過很多應試的試子求不到,用別的書代替。就算有,也只得其中一兩本,不可能這麼全。

思安抱著另一個包袱進來,氣喘吁吁地說:“六公子,您跑得太快了。”

“思安,是你跑得慢。”夏衍笑了笑,又轉過頭對夏初嵐說,“姐姐,先生也有東西給你。”

夏初嵐微愣,思安已經把那個包袱放在她的腿上:“人是顧二爺派來的,說這個給姑娘,要我帶一句話給您,就三個字:‘他說謊’。那人還說要是將來到了臨安有難處,可以去顧二爺手底下的鋪子里頭找人幫忙。”

縱然笨如思安也已經猜到是什麼意思了。單說看那位先生的樣子,就不怎麼擅于撒謊。那天說完話之后,與其說是走了,倒不如說是落荒而逃。可為什麼要騙姑娘呢?姑娘有才有貌,又喜歡他。難道是清貴的人家出身,看不上他們是商戶?

可顧二爺也是商賈,那位先生涵養又極高,不像是有門第偏見之人。

思安能猜到,夏初嵐自然也能猜到。那其實就是他的托辭,不想接受她的心意罷了。但顧二爺專門捎來這一句,又是什麼意思呢?等她拆開包袱,看到里面是她借給顧五穿的那身衣裳,已經洗好,疊放平整。上頭有股淡淡的檀香味,是他的味道。

思安把衣裳拿起來,仔細聞了聞:“哼,還說什麼有家室,分明一點女人的脂粉氣都沒有。”

一張梅花紋路的紙箋從衣裳里頭掉出來,思安撿起來看,不由念道:“人參三兩,茯苓三兩,大棗一枚……姑娘,這是什麼?”她疑惑地把紙箋遞給夏初嵐。

夏初嵐見上面的楷書渾厚端庄,淳淡婉美,閱之如沐春風。果然是字如其人,立刻便猜到了是誰的手筆。

這看起來像是几味藥方。給她這個做何?她將紙箋交給思安:“你拿去李大夫那里問問,這些藥方是干什麼的。”

思安接過紙箋,立刻便出去了。

坐在旁邊翻書的夏衍忽然“咦”了一聲,從書籍之間拿起一張同樣的紙箋來,定睛看完之后,嘴巴大張。

夏初嵐看他這副樣子,不由好笑:“怎麼了?一驚一乍的。”

“這是先生寫的字!”夏衍拿著紙箋飛跑過來。夏初嵐看了一眼:“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跟剛才藥方上的字跡的確是一樣的。

這兩句是《易經》乾坤二卦的卦辭,她也十分喜歡。

“這字跡,我總覺得在哪里見過。”夏衍很著急,卻怎麼也想不起來。他對書法並無很深的研究,但也臨摹過不少碑帖,看這字跡的運筆走峰,寫字之人必工于書法。他靈機一動:“有了,我去問三叔!姐姐,我先走了。”

夏初嵐看他抱起書,像陣風一樣跑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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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夏柏青和夏靜月坐在院里的葡萄架下對弈。夏柏青放下一粒白子, 慈和地笑道:“月儿要小心了。”

夏靜月愣住,自己不知不覺已經失掉半壁江山, 只能垂著頭:“女儿真是下不過爹爹。”

柳氏端著水果過來, 看了眼棋局,笑道:“當世恐怕能下過你爹爹的人也不多, 月儿雖敗猶榮。”

夏靜月忍不住笑起來, 整個人嫻靜柔美,又是豆蔻之年, 如花一般嬌艷。

“三叔!”夏衍跑過來,氣喘吁吁的, 滿頭大汗。

柳氏忙把帕子遞過去:“六公子這是怎麼了?如此著急。”

夏衍接過帕子, 向柳氏道謝, 把紙箋小心地遞給夏柏青:“三叔快幫我看看,認不認得這個字跡。”

夏柏青將紙箋拿過來,看完之后, 忍不住贊了聲好:“衍儿這紙箋是從何處得來的?我不識得這個字跡,但觀其有晉唐之風, 運筆又自成一派,想必出自大家之手,只是不傳于市, 沒辦法比照。”

夏靜月也湊過去看了眼,一下子就被這字跡給驚艷到了。不知道寫字之人,會有何等的風華。

夏衍又有些泄氣,還以為終于能知道先生的姓名了。

柳氏看著夏衍的模樣, 不由心生憐愛。若她那個孩子能生下來,也該十歲了。這些年她跟夏柏青琴瑟和鳴,肚子卻不再有動靜,她知道自己很可能不能再生了,一直勸夏柏青再納個妾,也好留個香火下來,可夏柏青不肯。

夏家的三個兄弟,雖然秉性各不相同,卻有一點驚人地相似。只娶一妻,並且都出奇地長情。

夏靜月安慰了夏衍兩句,想起今日要跟夏初嬋一起去學茶道,就辭別父母,從偏院走出來了。

路過陰涼的杉樹林,她看到前面有一個穿著衫褲,綁藍頭巾的男子,手中提著兩壺酒,正要往松華院的方向去。她細細看他身影和容貌,好像是二嬸的內侄,名叫韓湛,家中是賣酒的。

那些可自行釀酒的大酒樓都是官營的,比如泰和樓。小酒樓和客邸沒有釀酒的權力,便從這些大酒樓或者取得官府賣酒資格的酒家那里買酒。韓家便屬于后者,紹興所轄各縣的酒生意,一半都被韓家包攬,在當地也算富戶。

永興茶樓募捐那天韓家的家主也去了,不過捐了五千貫錢,自然不比夏家財大氣粗。

韓湛察覺到身后有人,回頭看見夏靜月站在那里,便行了一禮:“五表妹。”他心想夏家的姑娘真是個頂個地水靈,便是庶出的三房所養出來的姑娘,都有一種腹有詩書氣自華的感覺。

夏靜月向韓湛匆匆回了個禮,便帶著侍女走了。

韓湛到了松華院,正堂上只有韓氏和夏初熒在。夏初熒現在每日也沒有事可做,便跟在韓氏身邊打發時間。她看到韓湛進來,想起這個表哥小時候還想娶她,便覺得渾身不舒服,尋了個由頭就離開了。

侍女正在給韓氏染指甲,韓氏對韓湛說:“你可終于想起還有我這個姑母了。”

“姑母說得哪里話。侄儿得您多方照拂,只是近來生意忙,實在抽不開身。一得空不就來看您了?”韓湛把酒放下,又看了眼剛才夏初熒坐過的地方,“二表妹怎麼在家中?”

韓氏嘆了口氣,便將裴永昭留宿妓子並且丟官的事情告訴了侄子,心煩意亂地說:“那個裴永昭真不是個東西!虧我們當初為了他的官位,四處奔走。好在阿熒的奩產都要了回來,否則我可不會就這麼算了。”

要奩產這件事,當時他們二房誰都沒有想到,只顧著生氣。到底是三丫頭想得周到,把奩產要了回來,這件事上她也是沒什麼話說的。

“姑母消消氣,表妹生得花容月貌,等將來孩子生下來,再找戶好人家便是了。我鄰里有位娘子,嫁了三次,還嫁到了官家,那戶人家對她也是極好的。”韓湛寬慰道。

韓氏讓堂上的侍女仆婦們都退下去,將韓湛招到眼前:“我聽你姑父說,夏家捐了十万貫之后,眼下賬目好像有些吃緊,三丫頭那邊正為此事頭疼。你去與她說,韓家可出三万貫錢,給夏家周轉。”

“這是為何?我爹愛錢如命,肯定不會同意的。”韓湛几乎是下意識地拒絕。

韓氏斜了他一眼,暗罵真是個不開竅的東西。

“我這是為你籌謀呢。你都二十了,難道不想娶親?你就不想三丫頭記你這份情?你爹若知道是為了讓你娶妻,自然也會同意的。何況名為借,便有利錢,不是虧本買賣。”

韓湛想起夏初嵐那絕世的姿容,哪個男人不想把她擁入懷中疼愛?

“我恐怕配不上三姑娘……而且她是英國公世子的人。”韓湛猶豫道。

韓氏輕嗤了一聲:“叫你去試試,又沒叫你胡來,你怕什麼?她要真能成英國公世子的人,前陣子世子人都來了紹興,怎麼不提要她的事?何況現在人都去了戰場,能不能活著回來都難說。你聽我的,橫豎試一試,讓夏家承我們韓家一個人情也是好的。”

韓湛心頭癢癢。這個三姑娘天姿國色,平素他連看都不敢多看一眼,就怕魂牽夢縈,難以釋懷。雖然他知道夏初嵐決計看不上他,但若能幫上夏家,在她面前露一回臉,那也算值得了。

***

思安跑去李大夫那里問過之后,很快便跑回來稟告道:“姑娘,李大夫說,這些都是調理氣血的方子和藥膳,還能緩解宮寒和暈眩之症,要您常按方服用,對身体有好處。”

夏初嵐接過紙箋,有種哭笑不得的感覺。

原本以為他嚴詞拒絕,就是落花有意流水無情。送夏衍書可以視作重諾,那送藥方呢?她可從沒有要他開方子為自己調理身体。

那是醫者父母心?也許是因她那日問出口的話,對她有几分在意了?

她搖了搖頭,思安輕聲道:“姑娘,那來送東西的人還沒走。問姑娘有沒有什麼話要帶回去,他可以傳達到。”

夏初嵐想了想,將紙箋折起來,說道:“沒有。你將他留在這里的那身衣裳還給那人就是了。”

思安原以為姑娘至少問問那個顧五先生的近況,沒想到只言片語都沒有。大概是拉不下這個面子?畢竟那日好不容易鼓起勇氣,想告訴心儀之人,又被那人毫不留情地拒絕了。

思安一邊思索,一邊走到廂房里收拾了東西,然后來到那送信之人面前。

那人來之前得了顧居敬的令,對夏家的人一定得客氣,最好再捎回點什麼東西,所以期盼地望著思安。

思安從背后拿出一個小包袱,並不急著遞給那個人:“你一定能把東西交到顧五先生手上嗎?”

那人愣了愣,顧五先生是誰?但他也靈活應變,把東西交給二爺總是沒錯的,應道:“小的一定帶到。”

思安這才把東西遞給他,見他綁好,背在身上,又請他進去喝口茶水。

“不了,小的還得趕回臨安復命,就不多打擾了。”

思安要給他辛苦錢,他卻堅持不肯收,行了個禮就走了。

顧家也是在短短几年內成為雄踞一方的巨賈,這其中固然有那位宰相的原因。但單看這個隨從的為人處事,也能看出一些道理。

思安回到玉茗居,看見韓湛竟然過來了,行禮道:“韓公子,您這是……”

“思安丫頭別來無恙?你們姑娘在嗎?我有事同她說。”韓湛憨厚地笑道。

思安進去詢問了一聲,才讓韓湛進去。

夏初嵐正站在窗邊的矮几旁修剪花枝,几上擺著新摘的石榴花。她的側影被日光勾勒出一道光暈,如同嬌花照水,又翩若驚鴻,美不可言。那花枝在她手中很快被修剪成型,然后插入花瓶里頭。

“姑娘,韓家大公子來了。”思安上前說道。

夏初嵐微微側頭,看到韓湛低垂視線,雙耳通紅,問道:“你找我何事?”她沒有依著二房的關系叫表哥,原也不過是韓氏的姻親,何況她向來不喜歡韓氏。

她說話的聲音清若銀鈴,似有一股蘭花的香氣幽幽飄來。韓湛更緊張了,兩手緊緊地攥著:“我,我想……你……”

思安厲聲斥道:“公子還請自重!”

韓湛連忙擺手解釋道:“不,不是。我想你現在也許為了錢的事情煩憂,韓家願意出三万貫,幫夏家渡過難關。”他一口氣說完。

夏初嵐看著韓湛,三万貫,好大的手筆。記得韓家老爺那日捐軍餉,不過只肯拿出几千。韓湛卻不敢與她對視,她的眼睛實在太過漂亮,好像能把人吸進去。

他立刻別開視線:“韓家和夏家本來就是姻親,回去我跟我爹說,他會同意的。”

“公子的好意我心領了,但夏家暫時不需要借錢,也沒有難關要渡。”夏初嵐把手放到銅盆里洗了洗,然后拿棉布仔細擦干。

“可,可外面都說,夏家捐了十万貫的軍餉,鹽引要三年以后才可以兌換,眼下賬目吃緊。我沒有別的意思,只是想幫夏家和……你。”

夏初嵐坐下來,拿起茶碗,淡淡地說:“我想你也知道,夏家有不少生意上的對手。他們四處造謠生事,無非是為了打擊夏家。若夏家真的缺錢,我已經去四處想辦法了,不會坐在這里與你說話。”

韓湛想想也是,夏三姑娘是什麼人,她既然能拿出十万貫,自然是想好了退路,不可能把夏家逼入絕境。姑母以為夏家需要錢,需要韓家,還讓他來表現,真是大錯特錯了。

他覺得多說無益,拱手一禮,便從正堂退了出去。

走了兩步,思安追上來:“公子留步!”

韓湛側頭看她,不明所以。思安行禮說道:“姑娘說,還是謝謝公子的好意。以后夏家上下所需用酒,全都拜托給韓家了。下個月姑娘要去臨安一趟,少則十天半月,多則一個月才能回來。到時候生意上的事情會暫時交給二老爺打理,買酒的契約,您盡管跟二老爺訂就行了。”

韓湛沒想到來這麼一趟居然能接到這麼大筆生意,有些愣怔。他原以為夏初嵐看不起韓家,更看不起他,心里還存了几分怨懟。半晌,他為自己剛才的心思感到汗顏,鄭重道:“替我謝謝你們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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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9-6 23:34:20 |顯示全部樓層
第二十四章

傍晚的時候下過一場大雨, 晚上天氣便涼爽了一些。

臨安城中,夜市剛起, 買賣不絕。一輛馬車駛入同德坊, 在一道不起眼的門前停下來。車上下來兩個穿圓領長袍的男子,一個戴著無腳襆頭, 年紀尚小。另一個挎著藥箱, 留著胡子。

年紀小的男子上前拍門,門后的人問道:“外面何人?”

“小的是內宮小黃門, 奉官家之命,帶翰林醫官來給相爺看病。勞您開開門。”

木門“吱呀”一聲打開, 門后立著一個棉布長衫的老叟, 精神矍鑠, 腰板挺得筆直。他俯身一禮:“我家老爺說了,他的病自己能醫治,還請你們回去吧。”

說罷便要關門, 那小黃門立刻用肩膀將門抵著,苦著臉求道:“您行行好, 小的是奉命辦事,官家實在憂心相爺的病情,几次派醫官前來, 都被相爺拒之門外。請您讓醫官進去看看,官家說了,若小的今日見不到相爺,哪怕跪死在門外, 也不得回宮。小的,這就跪下了。”

說著撩起衣袍下擺,往后退几步,就要跪在地上。

地面尚且潮濕,靴子踏上去都是污水。這麼跪下去,袍子褲子可就不能看了。小黃門是入內內侍省的宦官,天子近侍,有時能左右聖心,怎麼敢折辱他們。

老叟擺手道:“使不得。你們暫且等等,我再去問問老爺。”

小黃們作揖:“多謝。”

老叟復又關上門,疾走著穿過前院廳堂,到了后院的主屋前。屋內還點著燈,窗上有層橘黃的光芒。崇明站在門邊打蟲子,看到老叟過來,問道:“阿翁,不會是宮里又來人了吧?不是昨天剛來過?”

老叟點了點頭,面露難色:“我本來擋回去了,那小黃門硬要跪在門外,只能來稟告爺了。”

門內傳來兩聲壓抑的咳嗽,顧行簡嘆了一聲,合上手中的官藉:“讓他們進來吧。”

……

小黃門在門外走來走去,翰林醫官含笑看著他:“顧相一向不會為難下面的人。今日你都要跪下了,他肯定會心軟的。其實他自己的醫术不輸給老夫,只不過官家要他承這個情罷了。”

“韋大人,官家的心思,小的可真猜不出來。明明那日發了那麼大的火,直接把顧相趕出宮去,沒兩日又念著他了。好几次都在垂拱殿議政時,不自覺地叫了相爺的名字。”小黃門搖頭嘆氣。帝王心,海底針啊。

韋醫官侍奉天子多年,自然比小黃門更清楚這其中的門道。

皇上信任顧行簡如同左膀右臂,驟然看到台諫猛烈抨擊他,總得做做樣子,平了言官之怒。實際上,從三省六部到民生百計,再到與金國的交往,這些年顧行簡施政的成效也是有目共睹,皇上哪能真的離了他。

老叟過來開門,請兩個人進去。

這是顧行簡的私邸,離皇城很遠。都城里頭寸土寸金,非累世公卿之家,富商巨賈,買不起皇城根下的房子。宰相,參政,樞密使等皆有官府,在南倉前大渠口。宰相辭免,需立刻搬離官邸,沒有住處的,可以住到樟亭驛待報。

這私邸很簡朴,不過是個兩進的院子。前堂用來見客,后堂有主屋一間,耳房數座,以廡廊相連。院子里沒點燈火,暗如漆墨,只有樹影幢幢。

后院主屋的房門已經打開,顧行簡立在階上,身披一件白底襕邊的鶴氅,正低頭咳嗽。屋中的光亮落在他的臉上,病態明顯,可絲毫沒讓人覺得孱弱,反而暗藏氣勢,引而不發。

小黃門和醫官向他行禮,他回禮道:“勞煩二位專門跑一趟,請屋里坐。”

屋內陳設也極其簡單,以一座屏風隔成兩邊。一邊放置床榻休息,另一邊則擺放書桌和書架。

小黃門站在旁邊,醫官坐著,先看了看顧行簡的神色,又問了些日常的飲食起居,然后才伸手搭脈。他摸著下巴沉吟許久,才說:“相爺這是憂思深重,且放寬心啊。”

顧行簡收回手,淡淡道:“的確是操勞慣了。”

“有道是醫者不自醫,相爺還得顧忌著自己的身子。下官這就去開几張調理的藥方。”醫官說完,伏案寫方子,小黃門對顧行簡躬身道:“官家十分擔心您的病情,還要小的轉告您,盡早就醫。等您病好了,他會召您進宮的。小的多嘴說一句,官家早就不生您的氣了。”

顧行簡頷首:“多謝告知,也請代我叩謝皇恩。”

小黃門和醫官完成任務,就告辭走了,也未久留。

顧行簡把南伯喚進來,將方子交給他:“阿翁,明日按著這方子去抓藥吧。”

南伯點頭應是,又擔心地說:“您這病總不見好,二爺很擔心,說晚點會過來。”

大約一刻以后,顧居敬便過來了,手里提著包袱,身后還跟著一個婦人。他看到顧行簡還坐在燈下寫字,不由說道:“都病成這樣了,就不能好好休息几日麼?你現在停官,已不是宰相了。”

顧行簡抬頭,看到顧居敬身后低頭立著的婦人,眉頭不由一皺。那婦人裹著頭巾,穿著對襟短褙子和褲子,肩膀和手臂也比一般的女子粗壯些。

顧居敬介紹道:“這是我給你找的廚娘,每日為你們做飯,素菜尤其拿手,人也很本分。你們三個大老爺們,總叫外食也不是辦法。我讓她夜里歸家,今日就是帶來認認門的。”

那廚娘立刻行禮,聲音很細小,跟粗壯的外表不太相符。顯然顧居敬是花了心思找的。

顧行簡便沒說什麼。

顧居敬讓南伯帶著她去廚房,把手中的包袱放在顧行簡的書桌上:“紹興來的,我沒打開,直接就給你帶過來了。”

顧行簡看了他一眼,伸手打開包袱上的結。顧居敬在旁邊嘆道:“我派去的人特意問了那丫頭的侍女,可有什麼話要帶給你,結果一句話都沒有。”

顧行簡早就猜到是這個結果,包袱里面放著他那日在夏家換下的衣裳。一送一還,她的意思就是兩清了。

“笑?你居然還能笑得出來?叫你騙她有家室。你知道那日陸彥遠去夏家做什麼?他要那丫頭進府做側夫人。”

顧行簡抬頭看顧居敬:“你如何知道?”

“那天去夏家的護衛中有一個不小心摔傷了腿,沒去戰場。昨夜在酒樓里喝悶酒,酒醉之后不小心說漏了嘴,自然有人來告訴我。那丫頭能少人惦記嗎?你自己不看牢些,擔心日后追悔莫及!”

顧行簡的手指放在那身青衫上,沒有說話,又低頭咳嗽了兩聲。顧居敬俯身幫他拍背:“你這病究竟怎麼回事?總也不見好,還越發沉了些。”

顧行簡擺了擺手,再抬頭的時候,無意間看到衣衫里面似乎夾著什麼東西,便順手抽了出來。是一張揉皺的花箋,上面用娟秀工整的簪花小楷寫著兩句話:

與君初相識,猶似故人歸。

他一頓,心頭好像被什麼東西刺了下。他收過很多女子的花箋,其中不乏才貌雙絕的名妓或者是文采動天下的才女。卻沒有一句,像這句一樣觸動他。

這花箋被揉皺,應當是那日原本想要贈給他的。而放在這里頭的人,也絕不會是她。不過,他還是看到了。

顧居敬看他神色有異,探身要看花箋上到底寫了什麼,顧行簡卻將花箋倒扣在青衫上,平靜如常:“我要睡了,阿兄請回吧。”

顧居敬狐疑地看了他一眼,說了句:“恩,那你好好養病,我過几日再來。”

待屋里只剩下他一人之后,他又將花箋拿起來,細細地看了一遍。

***

離開紹興那日,夏初嵐和夏衍去北院向老夫人辭行。

老夫人讓常嬤嬤給了夏衍一個平安符,要他放在貼身的地方,夏衍依言照做了。

老夫人看著他,想起那年長子興高采烈地把剛出世的孫子抱來給她看時的場景,有些神思恍惚。初生牛犢不怕虎,這孩子的確像老大。

“不過是一場考試而已,你別太緊張了。考完了便早些回來。”老夫人叮囑了兩句。她覺得夏衍上進是好事,但又覺得年紀還小用不著那麼辛苦。夏謙像他這麼大的時候,還很貪玩呢。

夏衍點了點頭:“祖母保重,孫儿走了。”

“去吧。”老夫人嘆了一聲。

夏初嵐也朝老夫人鞠了一躬,姐弟倆一起走出北院。杜氏扶著楊嬤嬤站在外頭,執意要送他們到門口。這几日將東西清減了又清減,最后只一人帶了一個包袱,杜氏總覺得太少。

“嵐儿,都城不比紹興,遍地都是貴人。你是女孩子,凡事別出頭,盡量交給六平和思安去辦,記住了嗎?”

夏衍在旁邊偷笑,這些話杜氏已經說過不下十遍,他們倆都已經能背了。

等到了門口,夏柏青早已經等在那儿,將几本書交給夏衍,又與他交代了兩句。臨上馬車前,夏初嵐對夏柏青說:“雖然我把生意上的事情都交給了二叔,但三叔還是從旁看著點。”

夏柏青點頭道:“你放心,有我在,不會出什麼亂子的。倒是你們姐弟倆,諸事都要小心。趕緊上路吧,否則天黑就找不到落腳的地方了。”

六平架著馬車離開,夏衍從窗子里探出身子,朝杜氏和夏柏青揮手告別。這是他第一次去臨安,想著也許能再見到那位先生,心中便充滿了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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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臨安是五代時期吳越國的都城。南渡以前, 杭州是兩浙路的州治,轄下九縣, 人口稠密, 手工業發達。建炎三年,正式升杭州為臨安府, 以鳳凰山麓下的舊吳越王宮為基礎, 修建皇城。

臨安方圓約七十里,分為外城和內城, 右連西湖,左靠錢塘江, 設水陸城門十九座, 城外有護城河。城中最繁華之處為朝天門外的御街, 城中共有五個瓦市,北瓦最大,有十三座勾欄。一入城中, 便聽瓦市中鑼鼓喧天,喝彩聲不斷。

城中街河並行成市, 河道四通八達,橋梁隨處可見,舟多車少。

夏衍興奮地看著窗外, 酒樓茶肆鱗次櫛比,客販往來旁午于道,鋪席如云。心想不愧是都城,紹興與之相比, 著實遜色了。

馬車行進得很慢,大街上熙熙攘攘的,城中百姓似傾巢而出。一打聽才知道,六月六日是顯應觀崔府君誕辰,百姓皆前去獻香化紙。

六平回頭對馬車內的人說:“姑娘,公子,咱們是不是先找一處客舍安頓?”

夏初嵐說:“你去問問國子監在何處,我們就在那附近找一家客舍住下。”

“是。”六平將馬車停在街邊,下去問路。

馬車里頭,思安從包袱里拿出几張燒餅,遞給姐弟倆,有些不好意思地說:“趙嬤嬤不在,昨日奴婢借了廚房,只弄出這麼兩張燒餅,請將就著吃。”

“思安,你做的燒餅很好吃的。”夏衍一邊大口吃餅一邊說,“姐姐,我看到路邊好像有個賣花的攤子很有意思,圍著很多人。”

夏初嵐問道:“你想去看看?”

夏衍用力地點點頭。

思安一路上聽著人聲,早就按耐不住了,聽到夏衍這麼說,也期待地望著夏初嵐。夏初嵐嘆了口氣,說道:“等到六平問路回來,我們就去看看。”

車夫被留在原地看車,四人走到街邊最熱鬧的一處,攤子上茉莉,素馨,建蘭,朱瑾,玉桂等等花朵各自排開,花團錦簇。賣花的是個書生,手中掛著茉莉花串,身后的架子上還擺著花釵,畫扇和珠翠等物。

一名盛裝的年輕婦人正在地上投錢。原來是關扑,怪不得吸引了這麼多人。

關扑是時下最盛行的一種招攬生意的活動。有的商販以物為注,與買家約定價格。然后買家投擲銅錢于壺中或是地上,背面全朝上或者正面全朝上者,即可把約定的物品拿走。若正反相雜,則將約定的錢數交給商販。

那婦人同時擲了八枚銅錢,有正面朝上,也有背面朝上。旁邊的侍女嘆了口氣,書生笑嘻嘻地問道:“夫人還要繼續博麼?”

侍女連忙擺手說道:“夫人,咱們都快輸掉半貫錢了,那個破扇子哪里有這麼值錢!還是算了吧。”

婦人想想也是,悻悻地站到了旁邊,但還不甘心離去。

夏衍拉了拉夏初嵐的袖子,問道:“姐姐有沒有想要的?”

夏初嵐知道夏衍對補試其實很緊張,只不過怕旁人擔心才不表露出來。她心想,難得他有這個興致,剛好也可放松一下,就看向書生背后的架子。

有一柄團扇,墜以流蘇,扇面繡著茉莉花,十分雅致。

夏初嵐伸手道:“就那個吧。”

夏衍點了點頭,上前與書生交涉。書生早就看到他們兩個,尤其是穿男裝的夏初嵐,站在人群之前,特別顯眼。

書生道:“小郎君好眼力,今日可是有十個人要博此物了。博一次是三十錢,兩次起。”

夏衍回頭叫思安,思安便數了六十枚銅錢給書生。書生把用于投擲的銅錢交給夏衍,夏衍閉眼深呼吸了口氣,將銅錢投擲在地上。

這一把正面三個,反面五個。

書生幫著把銅錢撿起來,又交給夏衍:“小郎君別灰心,再試試看。”

夏初嵐沒想著夏衍能投中,感覺到有一束目光落在自己的身上,四處看了看,也沒找到那道目光的來處。

夏衍又隨手投了一把銅錢,原本熱鬧的人群,瞬間安靜下來。

只見地面上的銅錢全都正面朝上,一個反面都沒有。

書生難以置信地張大嘴巴,蹲在地上看了又看,企圖伸出手去,被思安阻止:“喂,你別亂動!讓大家都看看,省得你不認賬!”

周圍的人立刻說:“這小郎君可是博了個好彩頭啊!大家伙都看見了。”

“是啊,你快把東西給人家吧。”

書生沒想到這小郎君的運氣這麼好,自認倒霉,從架上將扇子取下來,遞了過去。夏衍高興地將扇子拿到夏初嵐的面前,夏初嵐接過扇子,道了聲謝,低頭對他說:“衍儿,我們快走吧。”

夏衍知道可能有什麼事,順從地點了點頭。

四個人剛往外走了兩步,剛剛那個婦人的侍女便攔在他們面前,趾高氣昂地說:“我們夫人想要這把扇子,六十錢給我們吧。”

夏初嵐見一個侍女都這麼無禮,想必對方的來頭不小。在這皇城里頭,隨便踩一腳都可能是個公卿顯貴。若是別的東西也就讓了,可這東西是夏衍博來贈給她的,不能隨便讓出去。

“這東西是我弟弟所贈,我不想賣,失禮了。”夏初嵐客氣地說道,便要拉著夏衍走。誰知那侍女不依不饒的:“到底要多少錢,你們才肯賣?”

思安脾氣也上來了:“多少錢都不賣!這東西又不是我們買的,是我家公子運氣好得來的,算是個彩頭。哪有人硬要搶別人的彩頭的?這天子腳下難道就沒有王法了嗎?”她說話聲音很大,周圍的人都看了過來。

那位夫人大概也不想惹事,道了聲:“小魚,算了。”

那叫小魚的侍女狠狠瞪了思安一眼,回到主人身邊去了。

四人返回馬車上,直接往國子監而去。國子監毗鄰太學,在城中西北。因天子常車駕幸學,因而規模宏闊,屋宇壯麗。

思安和車夫先去附近尋找能夠落腳的客舍,夏初嵐和夏衍站在街角的一棵大樹底下乘涼。

六平則前去打聽參加補試之人何時可以登記姓名。

此時已有不少穿著圓領大袖襕衫的學生往來,討論諸子經集,學風很濃。夏初嵐用那把贏來的扇子輕輕給夏衍扇風,夏衍正好奇地四處張望。

沒過一會儿六平就跑回來了,神色焦急:“姑娘,國子監今日就可以錄入補試的,但是小的將公子的戶籍狀給那學錄看,學錄卻不肯要,說公子年紀太小。”

夏初嵐皺了皺眉頭,拿著戶籍狀,徑自走向國子監的大門。

門口擺著一張烏木長案,長案后面坐著兩名學錄,有几個少年正伏在案上寫字,皆十五歲上下,旁邊還站著几個凶神惡煞的卒吏。

夏初嵐走上台階,一名學錄掃了她一眼,又定睛看了看。

她俯身拜道:“敢問大人,報名補試可有年齡的規制?”

那學錄聽她說話聲音分明是個姑娘家,輕咳了一聲,正經道:“並無年齡的限制,可女子是絕對不行的。”

夏初嵐將夏衍的戶籍狀遞過去:“既然沒有年齡的限制,為何不收我弟弟的戶籍狀?”

學錄掃了一眼,便知道是剛才有個小廝遞過的,又耐著性子道:“太學從來沒有收過十五歲以下的學生,讓你弟弟回家去好好讀書,過三年再來考。”

夏初嵐堅持道:“既然律法還有國子監都沒有規定不足十五歲的少年不能考補試,大人就是讓我弟弟試一試又何妨?”

“說了不行就是不行,你這姑娘怎麼如此固執?”那學錄也有些生氣了,喚卒吏過來,要將她趕走。夏衍連忙說道:“姐姐,算了吧。”

他們被獄卒趕下石階,夏初嵐卻不肯走,站在那儿,朗聲道:“我要見祭酒。”

“祭酒大人豈是你這個小民想見就能見的?快走快走!別耽誤其它的試子報名。”

夏初嵐捏著戶籍狀,也不說話,就站在原地。她不信國子監的祭酒和司業會一直呆在里面不出來。夏衍站在夏初嵐的身邊,小聲說道:“姐姐,也許真的是我年紀太小。要不這次就算了吧?”

“你准備得那麼辛苦,不試試能夠甘心麼?何況我也問過了,補試並沒有年齡的限制,為何不能考?這不公平,我一定要問清楚。”

夏衍忽然一拍掌道:“先生不是在國子監教書嗎?要不問問學錄大人認不認識他?”

“他說曾在國子監,現在應當不在了。何況我不知道他的姓名。”夏初嵐淡淡地說道。

六月已是十分炎熱,太陽炙烤著大地。國子監前人來人往,就看到三個人站在大中門前,一動不動。夏初嵐低頭擦了下額上的汗水,夏衍擔心地看向她:“姐姐……”

六平看到她臉已經被曬得通紅了,肩背也有點發抖,拼命用扇子給她扇風:“姑娘,要不今日就算了。太陽這麼大,我們改日再來……”何況姑娘的身子本來也不是太好,這麼站下去,恐怕會出事。

往來的人看到他們三人立在那儿,不知道發生了何事,都好奇地圍了過來,議論紛紛。

學錄眼見人多了起來,從台階上下來,說道:“你這個姑娘怎麼回事?跟你說了不行,你非要站在這里。是想鬧事不成?”

“我並不想鬧事,只不過補試和科舉一樣,錄天下寒士,以公平公正著稱。大人並沒有拿出讓我們放棄的理由,故而我們不能就此離開。”夏初嵐說道。

學錄冷哼了一聲,甩袖上台階了。

圍觀的人越來越多,都在詢問是什麼事。那學錄看這樣下去不是辦法,鬧大了,說不定還會傳到台諫的耳朵里去。那群台諫官可不是吃素的,一定會狠參他們一本的。前不久顧相就被他們弄得停了官,他一個小小學錄,可擔不起這個責任。

他想了想,叫另一個學錄進去請示祭酒。

祭酒正送顧行簡從偏門出來,對顧行簡拜道:“相爺放心,補試本就沒有年齡的限制。雖然從未有過先例,但准許一個孩子考試也不是難事,下官會吩咐學錄收下夏衍的籍狀,勞您特意跑一趟了。”

他話一說完,就看到大中門前圍了很多人,皺眉“嘶”了一聲。這是怎麼回事,大白天的這麼多人圍在國子監前做什麼?

恰在此時,人群中有人高喊:“哎呀,這姑娘暈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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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9-6 23:34:44 |顯示全部樓層
第二十六章

夏初嵐覺得不舒服, 本想低頭拿一顆糖吃。誰知道一低頭,就覺得眼前黑了黑。

六平連忙扶著她, 才沒讓她摔到地上去。夏衍趕緊從她腰上解下裝糖的袋子, 拿了一顆糖塞進她的嘴里。

圍觀的人七嘴八舌地關切詢問,有人去拿冰塊, 有人提議到陰涼處, 有的還跑去找大夫。雖素不相識,卻都情真意切。

夏初嵐也惱這身子不爭氣, 連示威抗議都不頂用。她上學那會儿,可是八百米健將來的。

那名學錄看到出事了, 連忙從台階上下來。見人沒大事, 還有意識, 方才松了口氣:“姑娘,老夫真是怕了你了。已經叫同僚進去請示祭酒,你先到旁邊陰涼處歇歇吧。”

“多謝大人。”夏初嵐堅持將夏衍的戶籍狀呈上。

學錄搖了搖頭, 伸手將戶籍狀接過。這個時候,祭酒剛好也走了過來, 站在人群外,皺眉問道:“發生何事?”

學錄沒想到祭酒竟然親自出來了,連忙行禮, 將祭酒請到一旁說道:“這位姑娘的弟弟今年才十二歲。補試從未有錄用十五歲以下學子的先例,故而小于十五歲的,一律不予報名。這麼多年,也已經是種定例了。但又沒有明文規定不能讓他們考試, 因此產生了分歧。”

本來補試的難度就很大,十五歲來報考的已經是鳳毛麟角,哪里知道居然來了個十二歲的。學錄也並不是故意為難,而是遵循舊例罷了。

祭酒將夏衍的戶籍狀拿過來一看,心中暗道,這不就是相爺交代的那位?竟然這麼快就來了。也不知這夏衍有何神通,居然能讓相爺親自引薦。但相爺也說了,不欲旁人知道此事,報名之后,一切依制,更不用對夏衍區別對待……

祭酒想了想,面上沉穩如常:“既然沒有明文規定不准,那就錄入吧。不過是給他一個公平考試的機會,又不是讓他入學。免得事情鬧大了,天下人以為我們國學連這點胸懷都沒有。你將戶籍狀收下,讓人回去吧。”

學錄連聲應是,祭酒便轉身進去了。

夏初嵐被扶到樹下坐了會儿,便覺得好受了一些,謝過那些熱心幫忙的路人。她沒想到臨安的民風竟如此淳朴,熱忱,與后世都市里住了三五年都不知道鄰居長什麼樣子的冷漠,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姐姐都是為了我……”夏衍垂著頭,十分內疚的樣子。

夏初嵐笑了笑:“我這暈眩之症由來已久,怎麼能怪你?”

過了一會儿,思安找過來,六平立刻跟她說了剛才的事。她蹲在夏初嵐的身邊說道:“姑娘,奴婢剛才找了一圈周圍的大客舍,不是住滿了,便是早就被人訂下,只能又帶著車夫回來。這臨安城魚龍混雜,我們人生地不熟的,去找顧二爺幫忙好不好?”

夏初嵐並不想借用顧居敬的力量,可是剛才站在國子監前的時候,她確實動過心思。若今日不成,恐怕也只能去找顧居敬想辦法了。她以前並沒有深刻地体會過什麼叫天子腳下。在泉州時夏家富甲一方,在紹興夏家也是首富,當地官員都敬重几分。

可在都城里頭,她就是個普通人,叫天不應,叫地不靈。

這種如螻蟻一般的感覺,的確不好受。難怪那麼多寒門子弟都希望能夠通過科舉來改變自己的人生。

她嘆了口氣,扶著思安站起來說道:“不到万不得已,還是不要去找顧二爺。欠人的人情,總歸是要還的。”她一來臨安就被弄得這麼狼狽,也不想讓那個人知道。

思安本來還想勸勸,但也清楚姑娘素來要强,更不喜歡依靠別人,凡事都一個人擔著。擔不過去時就咬咬牙,從不開口抱怨。

思安也不知道這樣是好還是不好,看著就挺心疼的。

她扶著夏初嵐往前走了兩步,有些懊惱,早知道剛才就讓馬車停得近些了。

忽然,一個人從旁邊走了出來。

思安嚇了一跳,六平驚訝,夏衍已經大聲叫道:“先生!”

他穿著那身她送還回去的青衫,臉色看起來有些憔悴,但往那里一站,如桐間露落,柳下風來,閑適自然。這人的風華,並不依托于出眾的長相,而是一種從骨子里流露出來的氣度,使人心折。

顧行簡輕輕一笑:“小友別來無恙。”說完,又看向夏初嵐,“姑娘也別來無恙?”

夏初嵐沒想到會在這里遇見,還是自己這麼狼狽的時候,一時也不知道說什麼,只微微點了下頭。大概平生第一次被人拒絕,她的臉皮也不算厚,多少有些耿耿于懷。

起先顧行簡並不知道在國子監前暈倒的是她。等人群散去之后,才遠遠看到六平扶她到樹下休息。白玉似的皮膚,被曬得通紅,那雙顧盼生輝的明眸,也無精打采地垂視地面。

他的腳步怎麼也邁不動了。原本沒想到他們會到得這樣快,有些措手不及。可看到她如此虛弱,還不肯向兄長求助,他只得現身了。

真是個倔强的丫頭。

她不說話,他也不為難她,轉而對思安說道:“都中客舍魚龍混雜,此間補試招生,應當也沒有空房。我在同德坊租了間小院子,應該夠你們几人住。距此地不遠。”

思安喜道:“先生真是思慮周全,幫我們解決大難題了。”她拉了拉夏初嵐的手臂,詢問她的意思。

“姐姐,先生找的住處一定很好。我們去吧?”夏衍也期待地問道。

夏初嵐現在頭疼得厲害,剛才是强撐著,現在看人都有了重影。她實在不想折騰,就點了點頭,抓著思安的手臂往前走。剛走了兩步,直接跪倒在了地上,只覺得喘不上氣來。

平日里養尊處優,一遇上事,這身子就是個拖累。

思安和六平都要扶她,顧行簡箭步過來,不由分說地將她抱了起來。

所有人都愣住了,夏初嵐也抬頭吃驚地看著他。

“馬車在何處?前面帶路。”顧行簡也不看她,吩咐道。

思安這才反應過來,連忙往前走了兩步:“請跟奴婢來。”心中卻有些竊喜,看來那張花箋,先生還是看見了。

夏初嵐面頰通紅,掙扎道:“你,你放我下來……”

顧行簡目視前方,收緊手臂,只覺得懷中的人弱似無骨,茉莉的香氣極盛,弄得他氣息不穩。

“你別動。”

夏初嵐從未被人這樣抱過,為了保持平衡,手指小心地揪著他的衣襟,只覺得他身上厚重的味道近在咫尺,充斥著鼻腔,心跳如同小鹿亂撞。那些紛繁的心念,又如雨后春筍般冒了出來。可是她太累了,眼皮重得抬不起來,這個懷抱很有安全感,能讓她徹底卸下防備。

顧行簡見她終于乖了點,不再亂動,心中稍定,平復了下呼吸。她的手抓著他的衣襟,頭靠在他的懷里,是一種放松依賴的姿態,像團軟軟的小貓。等走到了馬車前,他彎腰把她放進去,那種懷中一下空掉的感覺……竟然有些不舍。

等人都進了馬車,他坐到車夫的身邊。車夫狐疑地看了他一眼,眼中流露出敵意。

顧行簡沒想到自己有朝一日竟然成了別人眼中的登徒子,覺得有几分好笑,面上淡淡道:“沿著這條街走到底,然后左拐。”

他租下的地方是一間小四合院,在同德坊的里面,地方幽靜。

同德坊這一帶不算繁華,住的都是平民。因為靠近太學,每當到了考試的時節,就會有很多試子涌來臨安,因此原本的住民寧願搬到城外去,將此處租賃,能發一筆橫財。當然也不是誰都能租到此處的房子,但對于顧行簡來說,卻不是什麼難事。

馬車到了以后,夏衍先下來,然后是六平和思安。思安對顧行簡說道:“姑娘睡過去了,我們不敢叫。奴婢和六平的力氣都不大,還需再勞煩先生一下。”

這分明是托詞,但顧行簡也沒說什麼,上馬車把夏初嵐抱下來了。

就算無知如夏衍也已經看出了點什麼,跟在顧行簡的后面,一直衝思安眨眼睛。思安對他點了點頭,姑娘那麼美,就不信這個顧五先生是鐵打的心。只有六平還有些顧慮,望著顧行簡的背影。

這位先生到底是什麼來頭?言談舉止,都不像是普通人。

他並不知道夏初嵐對顧行簡的心思,只覺得思安這樣有些草率,可對方分明是在幫忙,又不好說什麼。

顧行簡將夏初嵐抱進了主屋,前几日他命人過來徹底打掃過,一應用具都是全新的。他將人放躺在床上,自己也有些微喘,因為病還未好全的緣故。

他坐在床邊,伸手搭著她的脈,又觀察她的氣色。臉上紅暈未消,看來是皮膚太嬌嫩,有些曬傷了。

夏衍他們跟著進來,把包袱放在屋中的桌子上,剛才看過,對這院子無一處不滿意,真是再好也沒有了。

夏衍問道:“先生,姐姐要緊嗎?”

“沒有大礙。中暍之症,要先解暑,我回家取藥,你們照看她。”顧行簡說完起身,徑自走出去了。

等顧行簡走了,思安坐在床邊照看夏初嵐,六平端了水過來,忍不住問道:“那位先生跟姑娘到底是怎麼回事?”

思安一邊幫夏初嵐擦汗一邊嘆氣:“姑娘在紹興的時候就喜歡他,那時他還拒絕了姑娘。剛剛我有意試探,他對姑娘也並非全無情意。”

六平嘆道:“能在臨安弄到這樣的住處,決計不簡單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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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顧行簡回到家中, 卻看到門口停著一輛華頂馬車。一入門就有几個小黃門分列兩側,齊齊向他行禮。堂屋里面, 站著一個穿著玄袍, 頭戴垂腳襆頭的人,正與南伯說話。

南伯看到顧行簡, 連忙叫道:“老爺!”

屋內之人立刻迎出來, 拜道:“相爺可算是回來了,要我好等。”

此人是入內內侍省的高階宦官, 都知董昌。他在皇帝還是康王的時候就隨侍左右,當年朝廷內亂, 是他擋在皇帝的面前以命相護, 等到英國公來救駕。故而皇帝十分寵信他, 他在內宮中也可算是權勢通天,除了皇帝,皇室諸人都尊稱一聲“阿翁”。

“都知親來寒舍, 不知……”顧行簡回禮,又咳嗽了兩聲。

董昌趕緊關切地問道:“相爺這病可是還沒好全?眼下官家急宣您進宮呢, 趕緊換上官服跟我走吧。”

“我已無官在身。”顧行簡無奈道。

董昌執了他的手腕,靠近他壓低聲音道:“您這不是說笑麼?明眼人都知道官家讓您暫時停官,就是為了堵住言官之口。這朝中上下, 都里都外,哪個不當您是相爺?再說了,停官不是罷官,一應品階都在呢。別置氣了。”

若只是普通的小黃門, 顧行簡尚且能躲得過去,但是董昌親自來,卻是一定要把他押進宮去的,這如何都躲不過去。

顧行簡嘆了口氣:“都知等等,我這就去換衣服。”

董昌笑道:“好嘞。”

南伯去捧了顧行簡的官服來,官服為綾所制,圓領寬袖,袍長及足。一品服紫,束玉帶,掛金魚袋,戴直腳硬襆頭,著烏皮靴。

等顧行簡換好官服,整個人面貌一新,有一種壓倒一切的氣勢。他對南伯吩咐道:“等崇明回來,讓他去買些姜桂附子,送到對面街的院子去。”

南伯應是,送顧行簡和董昌出門,看到那輛華頂馬車駛出巷子,心想相爺這是馬上要官復原職了,臉上露出欣慰的笑容。他又往對面街看了一眼,莫非是前几日剛剛打掃的那處院子,有人住了?

沿著御街走到底,便到了朝天門。過了朝天門是內城,諸部司的衙署都分布在內城各處。

正對朝天門的是皇宮的北大門和寧門,通向皇宮的后苑,前朝在南邊。所以朝參之時,官員都需繞道半個皇宮,由南而入。

此時,馬車忽然停了下來,董昌詢問外面的小黃門何事,小黃門回稟道:“前頭好像是貴妃娘娘的鳳駕,正在入宮門。為避免衝撞,故而停了一下。”

董昌“哦”了一聲,喟嘆道:“一年前小皇子夭折了以后,貴妃娘娘便郁郁寡歡。官家特准她出入宮門,到民間去散心。今日是崔府君誕辰,想必是湊熱鬧去了。”

顧行簡垂視自己的手背,沒有說話。

董昌只是下意識說了一嘴,倒是忘了個傳聞。說這位貴妃娘娘在進宮以前,苦戀顧行簡多年未果。眼下,他看到顧行簡無動于衷的模樣,在心中暗暗嘆了口氣,沒有再繼續說。不久,馬車又重新駛動。

皇宮南門叫麗正門。門為朱紅色,綴以金釘,屋頂為銅瓦,鐫刻龍鳳天馬圖案,遠望金光閃耀。大門之前是左右列闕,門上是重檐廡殿頂式的城樓,樓內置鐘鼓。凡皇帝出入,必鳴鐘擊鼓。

皇城建在地勢起伏多變的山坡中,無法遵循自古左右對稱的格局,只能因地制宜。又因種種原因,皇宮規模遠小于當年京城的皇宮,但山水之間,建筑形式豐富多變,高低錯落,與自然融為一体,獨具江南園林的風韻。

顧行簡下了馬車,就看到大紅梐枑旁邊站著一個著紫色官服,束金帶的中年男子。

男子中正臉,相貌十分寬和,笑盈盈地走過來拜道:“相爺,下官可恭候多時了。就知道您早晚是要回來的。”

顧行簡瞥了他一眼:“我離宮之時,不見給事中大人來送,回宮倒是看見你了。”

張詠尷尬地笑了聲:“相爺這話就見外了。都知道您只是暫時離宮,特意來送,這不就顯得悲切了麼。”

顧行簡目視前方,表情冷淡。

“官家還在垂拱殿等二位大人,這就跟我來吧。”董昌抬手道。

麗正門之后是南宮門,正面是大慶殿。大慶殿是舉行大典,大朝會和接受朝賀之所。垂拱殿在路的西側,以牆相隔,是皇帝處理日常政務和召見大臣的地方。

皇城司的親從官立在殿外,身量高大,面貌威嚴。

垂拱殿內設御座屏風,地上鋪著織花地毯,進門就是一座齊人高的金鼎香爐,殿中垂掛香球帷幄。

高宗坐在御座上,穿著常服,面容瘦削。他已近知天命之年,半生跌宕起伏,守著風雨飄搖的皇室終于在東南穩定了下來。他雖時常北望中原,遙想當年京城的繁華。可二十年前被金兵追著南逃,几乎被嚇破了膽,談金則色變。

他原本正出神,身邊的內侍稟了一聲,看到董昌將顧行簡和張詠帶進來,立刻正襟危坐。

二人行禮,高宗說:“兩位愛卿免禮,近前來。”

顧行簡又低頭咳嗽了兩聲,高宗親切地問道:“顧愛卿的病可是還未好?朕再宣翰林醫官給你看看。”

“臣不敢。只是小病,皇上不必掛心。”

高宗觀他神色憔悴,不忍他操勞,可又不得不說:“朕今日收到捷報,英國公首戰告捷。”他嘆了口氣,並未龍顏大悅。

張詠腹誹,歷朝歷代打了勝仗上下都万分高興,更別說這些年除了黃天蕩之戰那次,几乎是被金兵打得毫無反擊之力。英國公這回揚了國威,皇上怎麼反而憂思重重呢?

顧行簡道:“皇上,雖戰事耗損極大,但不殺金國的銳氣,讓他們主動提出議和,便不能停止北進。”

張詠偷偷瞄了顧行簡一眼,難怪都說滿朝文武里頭,只有顧相對皇上了如指掌。真是看個表情就能知道皇上在想什麼,他甘拜下風。

高宗又說道:“顧愛卿,朕這几日思來想去,實在不知道與誰商議金國之事。你是朕的左膀右臂,雖知道你要養病,但還是以國事為重,特命你回來復相位,主持大局。剛好張愛卿在這里,朕命中書舍人起草的詔書,莫愛卿已經署名,交到門下省審核了。”

皇帝說得一本正經,將顧行簡離朝這几日說成是回家養病,半句不提言官彈劾。張詠抽了抽嘴角,應道:“臣領旨。”

門下省的給事中對皇帝的詔令有封駁之權,若政令不當,對除授官職有異議,可以將詔書直接駁回去,不予通過。但張詠現在巴不得顧行簡趕緊回來。中書已經亂作一團,莫懷琮顯然是小看了宰相之位,疲于應付。

從垂拱殿出來,太陽已經西斜。張詠向顧行簡道賀:“恭喜相爺官復原職,明日我就將詔書發往三省六部。我那儿剛得了好茶,相爺何時賞臉來品一品?”

“改日吧,我今日還有事。”顧行簡淡淡地說道。

***

夏初嵐飽飽地睡了一覺,感覺好多了,只是腦袋還有些昏沉沉的。她慢慢睜開眼睛,思安喜道:“姑娘醒了?”

夏初嵐點了點頭,撐著身子坐起來,四處看了看:“這是哪里?”

“這是顧五先生為我們找的住處。”思安從桌邊端了湯藥過來,“六平剛熱的,姑娘快喝了吧。”

夏初嵐依言喝藥,張嘴時,覺得兩頰有些微的刺疼,猜想可能是白日曬傷了。

“我當時在馬車上睡著了,你們都沒叫醒我,我又是如何進來的?”夏初嵐隨口問道。

思安一聽,連忙跪在床邊,直接把顧行簡抱她進來的事情說了,然后道:“奴婢自作主張,實在是當下只有先生能幫忙。”

夏衍還是孩子,思安沒有力氣,六平是下人,的確只有顧五比較合適。何況當時他們都看到他抱她上馬車,一次與兩次,也沒什麼區別。只不過,他几時變得這麼好說話了?

那個人……有時候覺得很遙遠,有時候又覺得不過在咫尺之間。

“起來吧,我不怪你。”夏初嵐道。思安的那點小心思,不過是想撮合她跟顧五罷了。倒是這趟來都城,顧五怎麼忽然轉變了態度?

思安卻不起來,吞吞吐吐道:“奴婢還有件事……瞞了姑娘。那張花箋,奴婢塞在了還給先生的衣衫里……他應當是看見了。”

夏初嵐一愣,隨即挑了挑眉,這丫頭近來是越發會自作主張了。

“罰月錢三個月。”

“姑娘……”思安握著夏初嵐的手,拖長尾音,用力地搖了搖。

“思安,你這事做得很好。姐姐罰你的月錢,我給你補上。”夏衍在門外聽了一會儿,拿著書本進來。他咧著嘴,圓臉上都是喜色,走到夏初嵐的床邊:“莫說姐姐喜歡先生,我也很喜歡。若是先生能做我的姐夫,那真是太好了。”

夏初嵐只覺得有些頭疼:“他應當不想做你的姐夫。”

“怎麼會?先生明明很關心姐姐。否則怎麼會提早為我們准備了這麼個絕佳的住處,還親自抱姐姐進來?”

夏初嵐覺得大人的事情,跟小孩子說不清楚。顧五那人不是什麼情竇初開的黃毛小子,閱歷豐富,思慮甚多。他跟陸彥遠完全不是一種人,她對他們的將來並不怎麼樂觀。

這時,門外傳來六平的聲音:“先生在此處稍等片刻,我進去看看姑娘醒了沒有。”

“先生來了!”夏衍眼睛一亮,連忙將書放下,直接跑出去將顧行簡拉了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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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顧行簡來時看到門沒有閂上, 就直接走了進來。他停在主屋外面,覺得貿然進去不好, 想找個人通傳一聲, 無意間聽到了姐弟倆的對話,內容還與他有關。他本想走開, 恰好被六平發現, 然后夏衍便出來了。

他在官場日久,一貫喜怒不形于色, 一點也沒讓人發覺他剛剛聽了牆角的那絲不自在。

“先生,您的隨從來送過藥了, 我以為過几日才能看見您。您是放心不下我們麼?”夏衍拉著顧行簡的手, 仰頭問道。

顧行簡其實不怎麼擅長與人打交道, 同僚或是下屬大都懼怕他,身邊除了崇明和南伯也沒什麼家人,只有兄長顧居敬。但顧居敬與他來往, 也在刻意小心拿捏著分寸,生怕惹他厭煩。只有這個孩子, 拳拳赤子之心,毫不掩飾對他的喜歡。

他聽兄長說,當年南下跑商的時候, 曾受了素不相識的夏柏盛一飯之恩。從這個孩子的身上,多少可以感覺到他的父親應該也是個溫暖之人。否則兄長不會這麼多年念念不忘,此次到了紹興,還特意去夏家看一看。

他淡淡地笑了下:“過來看看你們可還有什麼缺的。”

“不缺, 廚房里連鹽都有,其它東西更不用說了。”夏衍拉著顧行簡進屋,請他坐下,“先生在姐姐這里坐坐,我要回房去看書了。”說完走到床邊拿起書,衝夏初嵐擠擠眼睛,一溜煙跑出去了。

思安也把六平往外拉,對夏初嵐說:“奴婢去弄茶水來。”

屋子里的人瞬間走了個精光。夏初嵐按住額頭,他們表現得這麼明顯,當他不會察覺麼?

床跟桌子之間只几步的距離,沒有屏風遮擋,所以視線很容易碰撞在一起。夏初嵐手足無措了一會儿,裝著低頭穿鞋,好顯得不那麼尷尬,沒想到那人竟主動走了過來,停在她的面前。

一塵不染的烏皮靴,好像是嶄新的。袍子的下擺卻有些磨邊了。

她的雙手抓著床沿,心跳驟然加快,不敢抬頭。他過來做什麼?

“你好些了麼?”顧行簡低頭問道。她還穿著男裝,披散著頭發,頭頂有個很小的發旋,白得醒目,勾著人去摸一摸。小小的一團,有種惹人憐愛的感覺。

“好多了,謝謝先生幫忙找了這住處。”夏初嵐盡量讓聲音聽起來如往常般平穩。她很想把他當做是陸彥遠,韓湛或是任何一個人,這樣她就能輕松自如地應對了,可惜他不是。

他是那個她情不自禁想要去靠近的人。怕離得太近惹他厭煩,怕離得太遠觸碰不到,患得患失。

顧行簡道:“你臉上需涂些膏藥,否則明日可能會嚴重。”

他說完,一只白皙的手伸到她眼皮底下,掌上躺著一只玉瓷瓶和一枚竹片。他的手真的很漂亮,白皙光潔,手指修長,骨節分明。

她再也沒有見過比這更好看的手了,那些拿手术刀,彈鋼琴的,也不能與之相比。甚至,她想到被這只手觸碰,不知會是何種感覺。

她狠狠閉了下眼睛,不知自己在胡思亂想什麼,將瓷瓶握住,順口問道:“先生,這藥如何用?我不會。”

……

屋中十分安靜,氣氛又有些曖昧。兩個人坐在桌子旁邊,顧行簡正用竹片往夏初嵐的臉上涂抹透明的膏藥,表情認真專注。

夏初嵐低垂著眼睫,臉似乎比剛才更紅了。她只是順口一問,請教一下這膏藥到底該如何使用,沒想到他竟然親自為她上藥。

兩人之間只有不到一臂的距離,他的氣息几乎都可以清楚地感受到。溫熱的,帶了一點檀香的味道。

臉上的藥膏冰涼地滲透入皮膚,疼痛也緩解了。可她卻覺得熱,掌心都是汗水,偷偷看了他一眼,依舊是云淡風輕的模樣,並沒有任何異常。

她訕訕地想,也許在他眼里,自己就是個普通的病患罷了。也許連病患都不是,就是只受傷的小貓小狗。

她提起一口氣,問道:“為何要騙我已經成家?”

顧行簡沒想到她突然發問,手几不可察地頓了下,手指碰到了她扑閃的羽睫,兩個人俱是一僵。她玉雪之容,傾國之色,別說是陸彥遠無法抗拒,世間恐怕沒有哪個男人能夠抗拒。

他剛才也是一時腦熱要為她涂藥,眼下卻有些后悔了。這個距離實在太過危險,危險到几乎要脫離他理智的掌控。

心思紛亂,無法排除雜念。

夏初嵐見他不回答,微微偏頭,看到他手腕上掛著一串佛珠,尾端的藍色穗子,隨著他的動作而輕輕擺動。她心想真像個吃齋念佛的和尚,若非如此,也不會到現在還沒有成家吧。

顧行簡上完藥,立刻起身退開了些:“可以了。今夜好生休息,明日就可痊愈。”

夏初嵐沒有剛才那麼緊張了,轉身取了干淨的布遞過去:“多謝先生,請擦手。”

顧行簡愣了一下,接過布沉默地擦著。她几時發現了自己的習慣?真是觀人于微,心細如塵。

這時,夏衍在門外探出小腦袋:“姐姐,我可以進來嗎?”

夏初嵐笑道:“進來吧。”

夏衍抱著書走到顧行簡面前:“先生贈的書我都看了,只不過有几處不解的地方,能不能請教您?”

顧行簡點頭,夏衍便把書攤在桌子上,仰頭問了起來。

顧行簡重新坐下來,手指點著書頁,耐心講解。他說話的聲音輕輕地鑽入耳朵,猶如潺潺流水般悅耳。夕陽的余暉落在他的身上,夏初嵐忽然生出了種歲月靜好,願與君同老的感覺。

她發現自己又莫名地盯著他看了許久,連忙收回目光,拍了下自己的額頭。這個人明明不是那種好看到驚艷的長相,但舉手投足間,又有種令人神往的魅力。也不知道活到這個年紀,到底騙了多少情竇初開的小姑娘。

她從屋中退出來,去看看思安那個丫頭到底弄茶水弄到哪里去了。

夏衍起初只是猜到先生博學,聽了一會儿,已經完全沉醉在顧行簡的講解中,全然忘了自己最初的問題是什麼。他還跑去拿了紙筆來,一邊聽一邊認真地記。

直至暮色四合,顧行簡低頭咳嗽了一聲,沉醉其中的夏衍才回過神來,伸手給他拍背:“是我不好,累著先生了。”

顧行簡擺了擺手,他也很久沒有跟人講這麼多了。上次被人追著問問題,還是去年在太學講課的時候,原本只定了一個時辰,后來兩個時辰人群都不肯散去。最后還是出動了禁軍,他才得以脫身。

世人對他的追捧多半源于他當年名不見經傳,一朝科舉成名,直至宰相的傳奇經歷,多少希望能從他的授課中得到啟發。他這個人,其實並不喜歡虛假的名利,更不喜歡人云亦云地追捧。倒不如像現在這樣好好教一個人來得有成就感。

夏衍也知道補試很難,可先生仿佛句句都說在了點子上。他的才學在同年齡的孩子里面已經算是佼佼者,只不過平日上學有所保留,族學里的人才會覺得他去考補試是個笑話。

夏初嵐進來說道:“衍儿,今日就到這里吧。先生該回去休息了。”

夏衍站起來,對著顧行簡重重一拜:“先生才學實在令人折服,若不是……必定懇請先生收我為徒。從前只知道顧相乃是當世才冠天下之人,今日覺得先生也不遑多讓。”

顧行簡一愣,然后倏然笑道:“收你為徒恐怕不行。今后你若有疑問之處,盡管講便是。”

夏衍雖因他口中那句不能收徒而稍稍有所遺憾,覺得是自己才疏學淺,沒資格拜師。但轉念一想,做不成師父,可以做姐夫,總歸都是自己人。他釋然了,懇請顧行簡留下來一起吃頓飯,聊表謝意。

顧行簡還未開口,夏初嵐已經說道:“衍儿,先生吃素的。只怕尋常人家的飯菜他吃不習慣。”

夏衍懂事地點了點頭:“原來如此,那我就不留先生了,先生趕緊回家吧。”

顧行簡來了半日,原本以為能有一頓飯吃,青菜米飯就好。哪知道人家根本就沒打算留他,哭笑不得,只能起身告辭。

六平送他出門,再次道謝:“今日住處和姑娘的事多謝先生了。以后先生若有事,小的願效犬馬之勞。”

“區區小事,無足掛齒。”顧行簡回頭叮囑道,“晚上記得閂好門。院里都是姑娘孩子,你得警醒些。”

“小的記下了。”

幸好顧行簡的私邸離這里只有一條街的距離,否則等他到家,恐怕早就飢腸轆轆了。南伯和崇明皆以為他不回來用晚飯,收了飯菜,聽他說要吃飯,崇明不由道:“那家人怎麼這樣?您為他們忙前忙后的,一頓飯都不給您吃?”

顧行簡也不知道說什麼,又有些好笑,她是故意的吧?

南伯很快去廚房熱了飯菜,擺在桌上,問道:“您官復原職,是不是應該跟二爺還有顧家那邊說一聲?老夫人她……”

顧行簡沒接話,坐下來靜靜地吃飯。

南伯嘆了口氣,又問道:“那咱們是不是要搬回相府去了?這邊離內城太遠,万一宮中有什麼事,或者有詔令文書要您署名,也不方便。好在我們東西也不多,一兩日也該搬完了。”

“等補試結束吧。”顧行簡輕輕地說道。

南伯以為是國子監祭酒又像往年一樣讓相爺去參加補試,也沒想到其它的地方去。只有崇明吃了一驚,這離補試結束還有半個月,每日光去內城都得多花半個時辰。相爺不累?

顧行簡吃過晚飯,問道:“崇明,我記得每年崔府君誕辰之后,流福坊那邊都有曝書會,今年可照舊?”

崇明回道:“沒聽說取消。我明日再去打聽打聽。”

顧行簡點頭道:“若是未取消,你給二爺帶個話,就說我想讓兩個人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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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9-6 23:35:18 |顯示全部樓層
第二十九章

所謂曝書, 就是將所藏經卷拿出來放在太陽下晾曬,防潮防霉, 從而保護書籍。這一習俗古已有之, 近世又有了發展,成為了文人的一種雅集。

當下的曝書分兩種, 一種是官辦的。每年五月到八月, 宮中的秘書省將國家所藏的書籍,圖畫, 硯台等拿出來晾曬,在此期間翰林學士, 台諫官, 館職, 中書舍人和給事中等大學者都可以前去觀摩,並不向其他官員和民間百姓開放。

另一種是民間的,由個人將藏書拿出來, 供普通的官員和百姓閱覽,只要與主人家有交情, 士大夫或文采斐然的才子皆可入內。流福坊的曝書會在臨安久負盛名,主人共有藏書三万余卷。據說為了借閱這些傳世經典,很多士大夫都特意搬到了流福坊居住, 導致此地的地價比別處高出一倍。

顧居敬一大早便派了馬車來接姐弟倆去曝書會,還親自作陪。因為能進去的人有定額,所以思安和六平只能呆在家中。

顧居敬騎馬,在馬車外幽幽地說道:“這曝書會也常吸引很多國子監的官員前去觀摩, 若能在他們那儿博取好印象,對小郎君的補試也是很有幫助的。”

夏衍以前在泉州的時候,跟著夏柏盛去過建陽縣的書市,在崇化里,家家戶戶販賣書籍,每月一、六日開市,客商販者如織。但他對曝書會只聽說過,並沒有參加過,因此十分雀躍。

夏初嵐說道:“多謝二爺為我們思慮周全。”

她聽來送東西的崇明說,住處是顧居敬幫忙找的,而且這次又帶他們去曝書會,心中十分感激。畢竟當年夏柏盛對他只有一飯之恩,他如今所做的,早就超過了那一飯之恩。原先是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顧居敬干笑了兩聲,不敢承情。哪里是他思慮周全,讀書人的門道當然只有他那個只會悶聲不吭給人打算的阿弟最懂了。若不是他復職,有許多事要忙,這差事恐怕也不會輪到自己。

顧居敬自然也是個大忙人,而且最近臨安糧價不穩,糧行正在商討對策,他是好不容易才抽出半日的空閑來。

曝書會的主人原先是禮部的員外郎,姓宋。致仕以后,他用平生的所有積蓄在流福坊修了一處秀美的宅第,號宋園。馬車停在宋園門口,門外趁著曝書會前來擺攤子的小販早已經把整條街的兩邊占滿,行人絡繹不絕。

門口的小童仆看見顧居敬,連忙下石階相迎:“顧二爺,老爺特意交代小的在這里等您。”

顧居敬點了下頭,回頭扶著夏初嵐和夏衍兩姐弟下馬車,帶著他們進入了宋園。

宋園的規模並不大,因為流福坊水口就在附近,還有瀑布和池水。水面上太湖石嶙峋,蓮荷碧天,岸邊垂柳成蔭,風景如畫。

院中擺著許多的方桌和裝點的蒔花盆栽,除了書籍以外,還有主人精心收藏的古器,字畫,碑帖,硯台等等。每一種物品都排列有序,形成了几個區域。

已經有很多士人在各方桌前取閱自己喜歡的物品,也有不少女子和少年穿插期間,猶如書市般熱鬧。夏衍一眼就看到了前兩日在國子監門口的學錄,他身邊還有個男子,他們正拿著一副畫談論。

不遠處的亭子里,還有柳蔭底下,文人三五成群,或把酒言歡或高談闊論,時下學風之盛,由此可見一斑。

夏初嵐拍了拍夏衍的肩膀,說了聲:“去吧。”

夏衍便如歡騰的魚儿一般,一頭扎進了書海里面。

祭酒和學錄看到他,互相交換了個眼神。這孩子果然不是普通人,連宋園的曝書會都能進得。但天子腳下,公侯將相之后多如牛毛,入了國子學照樣要對他們服服帖帖的,拜為師座,便也沒把夏衍放在心上,繼續與旁人就王維畫的“雪中芭蕉”爭論起來。

一名文人說:“關中大雪,怎見芭蕉翠綠如新?摩詰謬誤。”

祭酒冷聲說道:“畫以神會,俗人才講虛實。”

夏衍看到那邊爭論不休,好奇地走過去聽了聽,想起前几日剛好與先生討論過這件事,便笑著說:“我認同這位大人所說。”他不知祭酒的身份,見他與學錄在一起,便都以大人相稱。

祭酒和學錄看了他一眼,並沒把他的話放在心上。祭酒甚至譏諷道:“區區小儿,怎敢論王摩詰?不過是來這里嘩眾取寵罷了。”

夏衍只不過看到曝書會學風很濃,想將自己所思所想與眾人討論,並非想表現。被祭酒這麼一說,垂著頭默默地走開。顧居敬知道那國子監祭酒一向眼高于頂,不會把夏衍這種小儿放在眼里,可如此當眾羞辱,未免過分。他皺眉想走過去解圍,被夏初嵐抬手攔住。

“二爺別去。”

顧居敬不解地看著她,她淡淡地說道:“衍儿能處理。他若這樣都挺不過去,就不必參加補試了。”

顧居敬點了點頭,有時覺得這丫頭說話的神態和語氣,真不像是十七歲的姑娘,反倒是跟自己那個書痴弟弟,有几分神似。難怪說物以類聚,人以群分。大概因此,才會互相吸引吧。

這時,忽然有個老邁的聲音響起:“小郎君有何高見?不妨說來給老朽聽聽。”

夏衍抬頭,看到一個佝僂的老者,正摸著花白的胡子,笑眯眯地看著自己。他連忙拜了拜:“晚輩愚見,不敢在老先生面前班門弄斧。”

“無妨,曝書會歷來的傳統就是高談闊論,各抒己見,不分身份年齡。你且說來。”老者鼓勵道。

夏衍站好,一口氣說道:“前人包括沈公都對摩詰居士的《袁安臥雪圖》有各自的高見。我后來翻閱居士的生平,發現他自己說過:‘凡畫山水,意在筆先。’我猜想,雪中巴蕉並不是真的為他親眼所見之物,而是一種精神寓意。夏日芭蕉遇雪彌新,說它四時常固,堅韌不屈。當然這只是我的淺見,所以剛才才說,贊同那位大人所言。”

夏衍說完,已經有很多人圍過去,七嘴八舌地誇贊起來。他的見解雖非驚世駭俗,但小小年紀,敢思敢想,謙遜有禮,實在是招人喜歡。當下便有几個士大夫邀他參與各自的討論會。

那老者大笑起來,喚來書童,拿了兩本書遞給夏衍:“這是官刻版的《太平廣記》和《春秋左氏傳》,贈與小郎君。學問之海無涯,願你常念此心。”

夏衍受寵若驚,連忙鞠躬:“謝謝老先生,晚輩銘記在心。”

學錄看著夏衍也有了几分喜歡,祭酒卻冷冷地看了他一眼,甩袖離去。學錄沒辦法,向老者作揖,跟著祭酒離去。

顧居敬放下心來,側頭看到夏初嵐正隨意翻閱書籍,似乎並沒有在意夏衍那邊。他笑了笑,這姐弟倆還真是有意思。他雖然也是自小讀書,不算白丁,但一看到琴棋書畫就頭疼,要不是顧行簡所托,他怎麼可能來這種文人雅集。

他跟著夏初嵐,時不時與相熟的人寒暄兩句,看到他們投來意味深長的目光,也懶得去解釋。

剛才的老者走過來,對顧居敬拱手道:“顧二爺。”

“宋員外郎,您老身体越發康健了。”顧居敬笑著拱手回禮,夏初嵐連忙低頭退到了后面。

宋員外郎笑眯眯的:“難得來一趟,進去喝口茶吧。知珩怎麼不來?”

“不了,我主要是陪人來的。”顧居敬上前,壓低聲音道,“阿弟他復職了,政務繁忙,要我給您老問聲好。”

“好,好。”宋員外郎看了眼后頭那容色逼人的小郎君,俏生生的,頗惹人憐愛,摸著花白的胡子笑了起來,“那就不打擾你們雅興了,請自便。”

他剛要返回去,忽然院子里闖進來几個人,列在路的兩側。這些人各個人高馬大,穿著玄色袍服,戴著垂腳襆頭,有的佩弓箭,有的執撾,彬彬然如文人,又面露威嚴之色。

最后走上來一個人,比這些人身量都高大,面若冠玉,眉清目朗,神色冰冷,目光所到之處猶如大雪過境,不怒自威。原本喧鬧的院子陡然安靜了下來,有種凝重的氣氛在蔓延。

顧居敬低頭對夏初嵐輕語道:“皇城司的人,惹不起。咱們躲遠點。”

皇城司是禁軍中的一個官司,一掌宮禁宿衛,一掌刺探監察。不受禁軍三衙轄制,直屬于皇帝,長官可直達聞奏,是皇帝的親信。多以官僚子弟充任,官階俱有八九品,比殿前司還高了一個等級,無人敢惹。

宋員外郎一驚,連忙走過去行禮:“提舉大人,不知您來此處,有何要事?”

那人環視了一周,滿院鴉雀無聲。他漠然開口:“例行搜查,得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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