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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翔風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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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仙俠] [金庸]倚天屠龍記[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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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16 18:20:59 |只看該作者

第九章 七俠聚會樂未央

  過了好一會,崆峒和峨嵋兩派各有六七人走進船艙,和俞蓮舟、西華子、衛四娘等見
禮。崆峒派為首的是個精幹枯瘦的葛衣老人,峨嵋派為首的則是個中年尼姑。這干人見到天
鷹教的李天垣等坐在艙中,都是一愕。

  西華子大聲道:「唐三爺,靜虛師太,武當派跟天鷹教聯了手啦,這一回咱們可得吃大
虧。」那矮瘦葛衣老人唐文亮是崆峒五老之一,中年尼姑靜虛師太是峨嵋派第四代大弟子,
都是武林中頗有名望的好手,聽到西華子這麼說,都是一怔。靜虛師太為人精細,素知西華
子的毛包脾氣,還不怎樣。唐文亮卻雙眼一翻,瞪著俞蓮舟道:「俞二俠,此話可真?」俞
蓮舟還未答話,西華子已搶著道:「人家武當派已和天鷹教結成了親家,張翠山做了殷天正
的女婿……」唐文亮奇道:「失蹤十年的張五俠已有了下落?」

  俞蓮舟指著張翠山道:「這是我五師弟張翠山,這位是崆峒派的前輩高人,唐文亮唐三
爺,你二人多親近親近。」西華子又道:「張翠山和他老婆知道金毛獅王謝遜的下落,卻瞞
著不肯說,反而撒個漫天大謊,說道謝遜已經死了。」唐文亮一聽到「金毛獅王謝遜」的名
字,又驚又怒,喝道:「他在哪裡?」張翠山道:「此事須得先行稟明家師,請恕在下不便
相告。」唐文亮眼中如要噴出火來,喝道:「謝遜這惡賊在哪裡?他殺死我的親侄兒,姓唐
的不能跟他並立於天地之間,他在哪裡?你到底說是不說?」最後這幾句話聲色俱厲,竟是
沒半分禮貌。殷素素冷冷地道:「閣下似乎也不過是崆峒派中年紀大得幾歲的人物,憑著甚
麼,如此這般逼問張五爺?你是武林至尊嗎?是武當派的掌門張真人嗎?」

  唐文亮大怒,十指箕張,便要向殷素素撲去,但眼見她是個嬌怯怯的少婦,自己是武林
中成名的前輩人物,實不便向她動手,強忍怒氣,向張翠山道:「這一位是?」張翠山道:
「便是拙荊。」西華子接口道:「也就是天鷹教殷大教主的千金。哼,邪教妖女,甚麼好東
西了?」白眉鷹王殷天正武功精深,迄今為止,武林中跟他動過手的,還沒有一個能擋得住
他十招以上。唐文亮一聽到這少婦是殷天正的女兒,也不禁大為忌憚,只道:「好,好!好
得很!」靜虛師太自進船艙之後,一直文文靜靜的沒有開口,這時才道:「此事原委究竟若
何,還請俞二俠示下。」俞蓮舟道:「這件事牽連既廣,為時又已長達十年,一時三刻之間
豈能分剖明白,這樣罷,三個月之後,敝派在武昌黃鶴樓頭設宴,邀請有關的各大門派幫會
一齊赴宴,是非曲直,當眾評論。各位意下如何?」靜虛師太點了點頭,道:「如此甚
好。」唐文亮道:「是非曲直,盡可三個月後再論,但謝遜那惡賊藏身何處,還須請張五俠
先行示明。」張翠山搖頭道:「此刻實不便說。」唐文亮雖極不滿,但想武當派既和天鷹教
聯手,倒也真惹不起,然而公道自在人心,且看他三個月之後,如何向天下群雄交待,當下
不再多說,站起身來雙手一拱,道:「如此三個月後再見,告辭。」

  西華子道:「唐三爺,咱們幾個搭你的船回去,成不成?」唐文亮道:「好啊,怎麼不
成?」西華子向衛四娘道:「師妹,走罷!」他本和俞蓮舟同船而來,這麼一來,顯是將武
當派當作了敵人。俞蓮舟不動聲色,客客氣氣的送到船頭,說道:「我們回山稟明師尊,便
送英雄宴的請帖過來。」殷素素忽道:「西華道長,我有一件事請教。」西華子愕然回頭,
道:「甚麼事?」殷素素道:「道長不住口的說我是邪教妖女,卻不知邪在何事,妖在何
處?」西華子一怔,說道:「邪魔外道,狐媚妖淫,那便是了,又何必要我多說?否則好好
一位武當派的張五俠,怎會受你迷惑?嘿嘿,嘿嘿!」說著連聲冷笑。殷素素道:「好,多
承指點!」

  西華子見自己這幾句話竟將她說得啞口無言,卻也頗出意料之外,聽她沒再說甚麼,便
踏上跳板走向崆峒派的船去。那兩艘海船都是三帆大船,雖然靠在一起,兩船甲板仍然相距
兩丈來遲,跳板也就甚長。西華子和殷素素對答了幾句,落在最後,餘人都已過去。他正走
到跳板中間,忽聽得背後風聲微動,跟著擦的一聲輕響。他人雖暴躁,武功卻著實不低,江
湖上閱歷也多,一聽到這聲音,便知背後有人暗算,霍地轉過身來,長劍也已拔在手中。便
在此時,腳底忽然一軟,跳板從中斷為兩截。他急忙拔起身子,但兩船之間空空蕩蕩的無物
可以攀援,只見足底是藍深深的大海,一躍之後未能再躍,撲通一聲,掉入了海中。

  他不識水性,立時咕嚕咕嚕的喝了幾大口鹹水,雙手亂抓亂劃,突然抓到了一根繩子,
大喜之下,牢牢握住,只覺有人拉動繩子,將他提出了水面。西華子抬頭一看,那一端握住
繩子的卻是天鷹教程壇主,臉上似笑非笑的瞧著自己。原來殷素素惱恨他言語無禮,待各人
過船之時,暗中吩咐了程封二壇主,安排下計謀。封壇主三十六柄飛刀神技馳名江湖,出手
既快且準,每柄飛刀均是高手匠人以精鋼所鑄,薄如柳葉,鋒銳無比,對手見他飛刀飛來時
若以兵刃擋架,往往兵刃便被削斷。這時他以飛刀切割跳板,輕輕一劃,跳板已斷。程壇主
早在一旁準備好繩索,待西華子吃了幾口水後,才將他吊將上來。衛四娘、唐文亮等見西華
子落水,雖猜到是對方做了手腳,但封壇主出手極快,各人又都望著前面,竟沒瞧見跳板如
何斷截,待得各人呼喝欲救時,程壇主已將他吊了上來。西華子強忍怒氣,只等一上船頭,
便出手與對方搏鬥。哪知程壇主只將他拉得離水面尺許,便不再拉,叫道:「道長,千萬不
可動彈,在下力氣不夠,你一動,我拉不住便要脫手啦!」西華子心想他若裝傻扮癡,又將
自己拋入海中,那可不是玩的,只得握住繩子,不敢向上攀援。

  程壇主叫道:「小心了!」手臂一抖,將長繩甩起了半個圈子。他膂力著實了得,這麼
一抖,將西華子的身子向後凌空蕩出七八丈,跟著一送,將他摔向對船。

  西華子放脫繩子,雙足落上甲板。他長劍已在落海時失卻,這時憤怒如狂,只聽得天鷹
教船上彩聲和歡笑聲響成一片,立即搶過衛四娘腰間佩劍,便要撲過去拚命。但其時兩船相
距已遠,難以縱過,空自暴跳如雷,戟指大罵,更無別法。殷素素如此作弄西華子,俞蓮舟
全瞧在眼裡,心想這女子果然邪門,可不是五弟的良配,說道:「殷李兩位堂主,相煩稟報
殷教主,三月後武昌黃鶴樓頭之會,他老人家若是不棄,務請駕臨。今日咱們便此別過。五
弟,你隨我去見恩師嗎?」張翠山道:「是!」殷素素聽俞蓮舟這話竟是要她夫妻分離,當
下抬頭瞧了瞧天,又低頭瞧了瞧甲板。

  張翠山知她之意指的是「天上地下,永不分離」這兩句誓言,便道:「二哥,我帶領你
弟媳婦和孩子先去叩見恩師,得他老人家准許,再去拜見岳父。你說可好?」俞蓮舟微一躊
躇,心想硬要拆散他夫妻父子,這句話總是說不出口,便點頭道:「那也好。」殷素素心下
甚喜,對李天垣道:「師叔,請你代為稟告爹爹,便說不孝女兒天幸逃得性命,不日便回總
舵,來拜見他老人家。」李天垣道:「好,我在總舵恭候兩位大駕。」站起身來,便和俞蓮
舟等作別。殷素素問道:「我爹爹身子好罷?」李天垣道:「很好,很好!只有比從前更加
精神健旺。」殷素素又問:「我哥哥好罷?」李天垣道:「很好!令兄近年武功突飛猛進,
做師叔的早已望塵莫及,實是慚愧得緊。」殷素素微笑道:「師叔又來跟我們晚輩說笑
了。」李天垣正色道:「這可不是說笑,連你爹爹也讚他青出於藍,你說厲害不厲害?」殷
素素道:「啊喲,師叔當著外人之面,老鼠跌落天秤,自稱自讚,卻不怕俞二俠見笑。」李
天垣笑道:「張五俠做了我們姑爺,俞二俠難道還是外人麼?」說著抱拳團團為禮,轉身出
艙。

  俞蓮舟聽了這幾句話,心中很不樂意,微皺眉頭,卻不說話。張翠山一等天鷹教眾人離
船,忙問:「二哥,三哥的傷勢後來怎樣?他……痊可了罷?」俞蓮舟「嗯」的一聲,良久
不答。張翠山甚是焦急,目不轉睛的望著他,心頭湧起一陣不祥之感,生怕他說出一個
「死」字來。

  俞蓮舟緩緩的道:「三弟沒死,不過跟死也差不了多少。他終身殘廢,手足不能移動。
俞岱巖俞三俠,嘿嘿,江湖上算是沒這號人物了。」張翠山聽到三哥沒死,心頭一喜,但想
到一位英風俠骨的師哥竟落得如此下場,忍不住潸然下淚,哽咽著問道:「害他的仇人是
誰?可查出來了麼?」

  俞蓮舟不答,一轉頭,突然間兩道閃電般的目光照在殷素素臉上,森然道:「殷姑娘,
你可知害我俞三弟的人是誰?」殷素素禁不住身子輕輕一顫,說道:「聽說俞三俠的手足筋
骨,是被人用少林派的金剛指力所斷。」俞蓮舟道:「不錯。你不知是誰麼?」殷素素搖了
搖頭,道:「不知道。」俞蓮舟不再理她,說道:「五弟,少林派說你殺死臨安府龍門鏢局
老小,又殺死了好幾名少林僧人。此事是真是假?」張翠山道:「這個……」殷素素插口
道:「這不關他的事,都是我殺的。」

  俞蓮舟望了她一眼,目光中流露出極痛恨的神色,但這目光一閃即隱,臉上隨即回復平
和,說道:「我原知五弟決不會胡亂殺人。為了這事,少林派曾三次遣人上武當山來理論,
但五弟突然失蹤,武林中盡皆知聞,這回事就此沒了對證。我們說少林派害了三哥,少林派
說五弟殺了他們數十條人命。好在少林寺掌門住持空聞大師老成持重,尊敬恩師,竭力約束
門下弟子,不許擅自生事,十年來才沒釀成大禍。」殷素素道:「都怪我年輕時作事不知輕
重好歹,現下我也好生後悔。但人也殺了,咱們給他來個死賴到底,決不認帳便了。」俞蓮
舟臉露詫異之色,向張翠山瞧了一眼,心想這樣的女子你怎能娶她為妻。殷素素見他一直對
自己冷冷的,口中也只稱「殷姑娘」不稱「弟媳」,心下早已有氣,說道:「一人作事一身
當。這件事我決不連累你武當派,讓少林派來找我天鷹教便了。」俞蓮舟朗聲道:「江湖之
上,事事抬不過一個『理』字,別說少林派是當世武林中第一大派,便是無拳無勇的孤兒寡
婦,咱們也當憑理處事,不能仗勢欺人。」

  若在十年之前,俞蓮舟這番義正辭嚴的教訓,早使殷素素老羞成怒,拔劍相向,這時她
只聽得張翠山恭恭敬敬的道:「二哥教訓得是。」暗想:「我才不聽你這一套仁義道德呢。
但若我衝撞於你,倒是令張郎難於做人,我且讓你一步便了。」便攜了無忌的手,走向艙
外,說道:「無忌,我帶你去瞧瞧這艘大船,你從來沒見過船,是不?」

  張翠山待妻子走出船艙,說道:「二哥,這十年之中,我……」俞蓮舟左手一擺,說
道:「五弟,你我肝膽相照,情逾骨肉,便有天大的禍事,二哥也跟你生死與共。你夫妻之
事,暫且不必跟我說,回到山上,專候師父示下便了。師父若是責怪,咱們七兄弟一齊跪地
苦求,你孩子都這般大了,難道師父還會硬要你夫妻父子生生分離?」張翠山大喜,說道:
「多謝二哥。」俞蓮舟外剛內熱,在武當七俠之中最是不苟言笑,幾個小師弟對他甚是敬
畏,比怕大師兄宋遠橋還厲害得多。其實他於師兄弟上情誼極重,張翠山忽然失蹤,他暗中
傷心欲狂,面子上卻是忽忽行若無事,今日師兄弟重逢,實是他生平第一件喜事,但還是疾
言厲色,將殷素素教訓了一頓,直到此刻師兄弟單獨相對,方始稍露真情。他最放心不下
的,是殷素素殺傷了這許多少林弟子,此事決難善罷,他心中早已打定主意,寧可自己性命
不在,也要保護師弟一家平安周全。張翠山又問:「二哥,咱們跟天鷹教大起爭端,可也是
為了小弟夫婦麼?此事小弟實在太過不安。」俞蓮舟不答,卻問:「王盤山之會,到底如
何?」

  張翠山於是述說如何夜闖龍門鏢局、如何識得殷素素、如何偕赴王盤山參與天鷹教揚刀
立威,直說至金毛獅王謝遜如何大施屠戮、奪得屠龍寶刀、逼迫二人同舟出海。俞蓮舟聽完
這番話後,又詢明崑崙派高則成和蔣濤二人之事,沉吟半晌,才道:「原來如此。倘若你終
於不歸,不知這中間的隱秘到何日方能解開。」張翠山道:「是啊,我義兄……嗯,二哥,
那謝遜其實並非怙惡不悛之輩,他所以如此,實是生平一件大慘事逼成,此刻我已和他義結
金蘭。」俞蓮舟點了點頭,心想:「這又是一件棘手之極的事。」張翠山續道:「我義兄一
吼之威,將王盤山上眾人盡數震得神智失常,他說這等人即使不死,也都成了白癡,那麼他
得到屠龍刀的秘密,再也不會洩漏出去了。」

  俞蓮舟道:「這謝遜行事狠毒,但確也是個奇男子,不過他百密一疏,終於忘了一個
人。」張翠山道:「誰啊?」俞蓮舟道:「白龜壽。」張翠山道:「天鷹教的玄武壇壇
主?」俞蓮舟道:「正是。依你所說,當日王盤山島上群豪之中,以白龜壽的內功最為深
厚。他被謝遜的酒箭一衝,暈死了過去,後來謝遜作了獅子吼,白龜壽倘若好端端地,只怕
也抵不住他的一吼……」張翠山一拍大腿,道:「是了,其時白龜壽暈在地下未醒,聽不到
吼聲,反而保得神智清醒,我義兄雖然心思細密,卻也沒想到此節。」俞蓮舟歎了口氣,
道:「從王盤山上生還而神智不失的,只白龜壽一人。崑崙派的內功有獨到之處,但高蔣二
人功力尚淺,自此癡癡呆呆,成了廢人。旁人問他二人,到底是誰害得他們這個樣子,蔣濤
只是搖頭不答,高則成卻自始至終說著一個人的名字:殷素素。」他頓了一頓,又道:「這
時我方明白,原來他是心中念念不忘弟妹。哼,下次西華子再出言不遜,瞧我怎生對付他。
他崑崙弟子行止不謹,還來怪責人家。」張翠山道:「白龜壽既然神智不失,他該明白一切
原委啊。」俞蓮舟道:「可他就偏不肯說。你道為甚麼?」張翠山略加尋思,已然明白,說
道:「是了,天鷹教想去搶奪屠龍寶刀,不肯吐露這獨有的訊息,因此始終推說不知。」俞
蓮舟道:「今日武林中的大紛爭便是為此而起。崑崙派說殷素素害了高蔣二人,我師兄弟也
都道你已遭了天鷹教的毒手。」張翠山道:「小弟前赴王盤山之事,是白龜壽說的麼?」俞
蓮舟道:「不,他甚麼也不肯說。我和四弟、六弟同到王盤山踏勘,見到你鐵筆寫在山壁上
的那二十四個大字,才知你也參與了天鷹教的『揚刀立威之會』。我們三人在島上找不到你
的下落,自是去找白龜壽詢問。他言語不遜,動起手來,被我打了一掌。不久崑崙派也有人
找上門去,卻吃了一個大虧,被天鷹教殺了兩人。十年來雙方的仇怨竟然愈結愈深。」

  張翠山甚是歉仄,說道:「為了小弟夫婦,因而各門派弟子無辜遭難,我心中如何能
安?小弟稟明師尊之後,當分赴各門派解釋誤會,領受罪責。」

  俞蓮舟歎了口氣道:「這是陰錯陽差,原也怪不得你。那日師父派我和七弟趕赴臨安,
保護龍門鏢局,但行至江西上饒,遇上了一件大不平事,我兩無法不出手。終於耽擱了幾
日,救了十餘個無辜之人的性命,待得趕到臨安,龍門鏢局的案子已然發了。本來嘛,倘若
單是為了你們夫婦二人,也只崑崙、武當兩派和天鷹教之間的糾葛,但天鷹教為了要搶奪那
屠龍刀,始終不提謝遜的名字,於是巨鯨幫、海沙派、神拳門這些幫會門派,都把幫主和掌
門人的血海深仇一齊算在天鷹教的頭上。天鷹一教,成為江湖上眾矢之的。」張翠山歎道:
「其實那屠龍刀有甚麼了不起,我岳父何苦代人受過?」俞蓮舟道:「我從未和令岳會過
面,但他統領天鷹教獨抗群雄,這份魄力氣概,所有與他為敵之人,也都不禁欽服。」張翠
山道:「少林、峨嵋、崆峒等門派,並未參與王盤山之會啊,怎地也跟天鷹教結了怨仇?」
俞蓮舟道:「此事卻是因你義兄謝遜而起了。天鷹教為了想得那屠龍寶刀,接二連三的派遣
海船,遍訪各處海島,找尋謝遜的下落。須知紙包不住火,白龜壽的口再密,這消息還是洩
漏了出來。你這義兄曾冒了『混元霖靂手成昆』之名,在大江南北做過三十幾件大案,各門
各派成名人物死在他手下的不計其數,此事你可知道麼?」張翠山黯然點頭,低聲道:「人
家終於知道是他幹的了。」俞蓮舟道:「他每做一件案子,便在牆上大書『殺人者混元霹靂
手成昆也』,其時我們奉了師命,曾一同下山查訪,當時誰也不知道真兇是誰,那成昆也始
終不曾露面。但當天鷹教得知謝遜下落的消息一經洩露,各門各派中深於智謀之人便連帶想
起,那謝遜本是成昆的唯一傳人,又知他師徒不知何故失和,翻臉成仇,然則冒名成昆之名
殺人的,多半便是謝遜了。你想謝遜害過多少人,牽連何等廣大?單是少林派中的空見大師
也死在他的拳下,你想想有多少人欲得他而甘心?」張翠山神色慘然,說道:「我義兄雖已
改過遷善,但雙手染滿了這許多鮮血……唉,二哥,我心亂如麻,不知如何是好。」俞蓮舟
道:「咱們師兄弟為了你而找天鷹教,崑崙派為了高蔣二人而找天鷹教,巨鯨幫他們為了幫
主慘死而找天鷹教,更有以少林派為首許多白道黑道人物,為了逼問謝遜的蹤跡而找天鷹
教。這些年來,雙方大戰過五場,小戰不計其數。雖然天鷹教每一次大戰均落下風,但你岳
父居然在群雄圍攻之下苦撐不倒,實在算得是個人傑。當然,少林、武當、峨嵋等名門正
派,以事情真相未曾明白,中間隱晦難解之處甚多,看來天鷹教並非真正的罪魁禍首,是以
處處為對方留下餘地,但一般江湖中人卻是出手決不客氣的。這一次我們得到訊息,天鷹教
天市堂李堂主乘船出海找尋謝遜,我們便暗中跟了下來,只盼能查到一些蛛絲馬跡。哪知李
堂主瞧出情形不對,硬不許我們跟隨,崑崙派便跟他們動起手來。倘若你們夫婦的木筏不在
此時出現,雙方又得損折不少好手了。」張翠山默然,細細打量師哥,見他兩鬢斑白,額頭
亦添了不少皺紋,說道:「二哥,這十年之中,你可辛苦啦。我百死餘生,終於能見你一
面,我……我……」

  俞蓮舟見他眼眶濕潤,說道:「武當七俠重行聚首,正是天大的喜事。自從三弟受傷,
你又失蹤,江湖上改稱我們為『武當五俠』,嘿嘿,今日七俠重振聲威……」但想到俞岱巖
手足殘廢,七俠之數雖齊,然而要像往昔一般,師兄弟七人聯袂行俠江湖,終究是再也不可
能的了,不禁淒愴心酸。海舟南行十數日,到了長江口上,一行人改乘江船,溯江而上。張
翠山夫婦換下了襤褸的皮毛衣衫,兩人宛似瑤台雙璧,風采不減當年。無忌穿上了新衫新
褲,頭上用紅頭繩紮了兩根小辮子,甚是活潑可愛。

  俞蓮舟潛心武學,無妻無子,對無忌十分喜愛,只是他生性嚴峻,沉默寡言,神色間卻
是冷冷的。無忌心知這位冷口冷面的師伯其實待己極好,一有空閒,便纏著師伯問東問西。
他生於荒島,陸地上的事物甚麼也沒見過,因之看來事事透著新鮮。俞蓮舟竟是不感厭煩,
常常抱著他坐在船頭,觀看江上風景。無忌問上十句八句,他便短短的回答一句。這一日江
船到了安徽銅陵的銅官山腳下,天色向晚,江船泊在一個小市鎮旁。船家上岸去買肉沽酒。
張翠山夫婦和俞蓮舟在艙中煮茶閒談。無忌獨自在船頭玩耍,見碼頭旁有個年老的乞丐坐在
地下玩蛇,頸中盤了一條青蛇,手中舞弄著一條黑身白點的大蛇。那條黑蛇忽兒盤到了他頭
上,一忽兒橫背而過,甚是靈動。無忌在冰火島上從來沒見過蛇,看得甚是有趣。那老丐見
到了他,向他笑了笑,手指一彈,那黑蛇突然躍起,在空中打了個觔斗,落下時在他的胸口
盤了幾圈。無忌大奇,目不轉睛的瞧著。那老丐向他招了招手,做了幾個手勢,示意他走上
岸去,還有好戲法變給他看。

  無忌當即從跳板上岸去。那老丐從背上取下了一個布囊,張開了袋口,笑道:「裡面還
有好玩的東西,你來瞧瞧。」無忌道:「甚麼東西?」那老丐道:「挺有趣的,你一看便知
道了。」無忌探頭過去,往囊中瞧去,但黑黝黝的看不見甚麼。他又移近一些,想瞧個明
白,那老丐突然雙手一翻,將布袋套上了他的腦袋。無忌「啊」的一聲叫,嘴巴已被那老丐
隔袋按住,跟著身子也被提了起來。

  他這一聲從布袋之中呼出,聲音低微,但俞蓮舟和張翠山已然聽見。兩人雖在艙中,相
隔甚遠,已察覺呼聲不對,同時奔到船頭,見無忌已被那老丐擒住。

  兩人正要飛身躍上岸去,那老丐厲聲喝道:「要保住孩子性命,便不許動。」說著撕破
了無忌背上的衣服,將黑蛇之口對準了他背心皮肉。這時殷素素也已奔到船頭,眼見愛兒被
擒,急怒攻心,便欲發射銀針。俞蓮舟雙手一攔,喝道:「使不得!」他認得這黑蛇名叫
「漆黑星」,乃是著名毒蛇,身子越黑,毒性愈烈。這條黑蛇身子黑得發亮,身上白點也是
閃閃發光,張開大口,露出四根獠牙,對準著無忌背上的細皮白肉,這一口咬了下去,無忌
頃刻間便即斃命,縱使擊斃那老丐,獲得解藥,也未必便能及時解救,當下不動聲色,說
道:「尊駕和這孩童為難,想幹甚麼?」那老丐道:「你命船家起錨開船,離岸五六丈,我
再跟你說話。」俞蓮舟知他怕自己突然躍上岸去,明知船一離岸,救人更加不易,但無忌在
他挾制之下,只得先答應了再說,便握住錨鏈,手臂微微一震,一隻五十來斤的鐵錨應手而
起,從水中飛了上來。那老丐見俞蓮舟手臂輕抖,鐵鏈便已飛起,功力之精純,實所罕見,
不禁臉上微微變色。張翠山提起長篙,在岸上一點,坐船緩緩退向江心。那老丐道:「再退
開些!」張翠山憤然道:「難道還沒五六丈遠麼?」那老丐微笑道:「俞二俠手提鐵錨的武
功如此厲害,便在五六丈外,在下還是不能放心。」張翠山只得又將坐船撐退丈餘。

  俞蓮舟抱拳道:「請教尊姓大名。」那老丐道:「在下是丐幫中的無名小卒,賤名沒的
污了俞二俠尊耳。」俞蓮舟見他背上負了五六隻布袋,心想這是丐幫中的六袋弟子,位份已
算不低,如何竟幹出這等卑污行徑來?何況丐幫素來行事仁義,他們幫主史火龍是條鐵錚錚
的好漢子,江湖上大大有名,這事可真奇了。殷素素忽然叫道:「東川的巫山幫已投靠了丐
幫麼?我瞧丐幫中沒閣下這一份字號?」那老丐「咦」的一聲,還未回答,殷素素又道:
「賀老三,你搗甚麼鬼。你只要傷了我孩子的一根毫毛,我把你們的梅石堅剁做十七廿八
塊!」那老丐吃了一驚,說道:「殷姑娘果然好眼力,認得我賀老三。在下正是受梅幫主的
差遣,前來恭迎公子。」殷素素怒道:「快把毒蛇拿開!你這巫山幫小小幫會,好大的膽
子!竟惹到天鷹教頭上來啦。」賀老三道:「只須殷姑娘一句話,賀老三立時把公子送回,
梅幫主自當親自登門賠罪。」殷素素道:「要我說甚麼話?」賀老三道:「我們梅幫主的獨
生公子死在謝遜手下,殷姑娘想必早有聽聞。梅幫主求懇張五俠和殷姑娘……不,小人失
言,當稱張夫人,求懇兩位開恩,示知那惡賊謝遜的下落,敝幫合幫上下,盡感大德。」

  殷素素秀眉一揚,說道:「我們不知道。」賀老三道:「那只有懇請兩位代為打聽打
聽。我們好好侍候公子,一等兩位打聽到了謝遜的去處,梅幫主自當親身送還公子。」殷素
素眼見毒蛇的獠牙和愛子的背脊相距不過數寸,心下一陣激動,便想將冰火島之事說了出
來,轉頭向丈夫望了眼,卻見他一臉堅毅之色。她和張翠山十年夫妻,知他為人極重義氣,
自己若是為救愛子而洩漏了謝遜的住處,倘若義兄因此死於人手,只怕夫妻之情也就難保,
話到口邊,卻又忍住不說。張翠山朗聲道:「好,你把我兒子攜去便是。大丈夫豈能出賣朋
友?你可把武當七俠瞧得忒也小了。」

  賀老三一愣,他只道將無忌一擒到,張翠山夫婦二人非吐露謝遜的訊息不可,哪知張翠
山竟然如此斬釘截鐵的回答,一時倒也沒了主意,說道:「俞二俠,那謝遜罪惡如山,武當
派主持公道,武林人所共仰,還請你勸兩位一勸。」俞蓮舟道:「此事如何處理,在下師兄
弟正要回歸武當,稟明恩師,請他老人家示下。武昌黃鶴樓英雄大會,請貴幫梅幫主和閣下
同來與會,屆時是非曲直,自有交代。你先將孩子放下。」他離岸六七丈,說這幾句話時絲
毫沒提聲縱氣,但賀老三聽來,一字一句清清楚楚,便如接席而談一般,心下好生佩服,暗
想:「武當七俠威震天下,果然名不虛傳。這一次我們破釜沉舟,幹出這件事來,小小巫山
幫又怎惹得起武當派和天鷹教?但梅幫主殺子之仇,不能不報。」躬身說道:「既是如此,
小人多有得罪,只有請張公子赴東川一行。」突然之間,殷素素伸掌在站在船邊的一名水手
背上重重一推,又踢下另一名水手。兩名水手啊啊大叫,撲通、撲通的跌入水中,水花高
濺。殷素素大叫:「啊喲,啊喲,五哥你幹麼打我?」在船頭縱聲大叫大跳。俞蓮舟與張翠
山愕然,都不知她何以如此。賀老三遙遙望見奇變陡生,更是詫異之極。

  俞蓮舟只一轉念間便即明白,眼見賀老三目瞪口呆,當即拔出長劍,運勁擲出。嗤的一
聲響,長劍飛越半空,激射過去,將「漆黑星」毒蛇的蛇頭斬落,連賀老三抓住毒蛇的四根
手指也一起削下來。當俞蓮舟長劍出鞘之時,張翠山已抓住繫在桅桿頂上的纖索,雙足在船
頭一登,抓著纖索從半空中蕩了過去。他比俞蓮舟的長劍只遲到了片刻,足未著地,半空中
探身而前,左右砰的一掌,將賀老三擊得翻出幾個觔斗,右手已將無忌抱過。賀老三委頓在
地,再也站不起來。

  兩名水手游向岸邊,不知殷素素何以發怒,不敢回上船來。殷素素笑吟吟的叫道:「兩
位大哥請上船來,適才多有得罪,每人一兩銀子,請你們喝酒。」

  江船溯江而上,偏又遇著逆風,舟行甚緩。張翠山和師父及諸兄弟分別十年,急欲會
見,到了安慶後便想捨舟乘馬。俞蓮舟卻道:「五弟,咱們還是坐船的好,雖然遲到數日,
但坐在船艙之中,少生事端。今日江湖之上,不知有多少人要查問你義兄下落。」殷素素
道:「我們和二伯同行,難道有人敢阻俞二俠的大駕?」俞蓮舟道:「我們師兄弟七人聯
手,或者沒人能阻得住,單是我和五弟二人,怎敵得過源源而來的高手?何況只盼此事能善
加罷休,又何必多結冤家?」張翠山點頭道:「二哥說的不錯。」

  舟行數日,到得武穴,便已是湖北省境。這晚到了富池口,舟子泊了船,準擬過夜。俞
蓮舟忽聽得岸上馬嘶聲響,向艙外一張,只見兩騎馬剛掉轉馬頭,向鎮上馳去。馬上乘客只
見到背影,但身手便捷,顯是會家子。他轉頭向張翠山道:「在這裡只怕要惹是非,咱們連
夜走罷。」張翠山道:「好!」心下好生感激。武當七俠自下山行道以來,武藝既高,行事
又正,只有旁人望風遠避,從未避過人家。近年來俞蓮舟威名大震,便是崑崙、崆峒這些名
門大派的掌門人,名聲也尚不及他響亮,但這次見到兩個無名小卒的背影,便不願在富池口
逗留,自是為了師弟一家三口之故。

  俞蓮舟將船家叫來,賞了他三兩銀子,命他連夜開船。船家雖然疲倦,但三兩銀子已是
幾個月的伙食之資,自是大喜過望,當即拔錨啟航。這一晚月白風清,無忌已自睡了,俞蓮
舟和張翠山夫婦在船頭飲酒賞月,望著浩浩大江,胸襟甚爽。張翠山道:「恩師百歲大壽轉
眼即至,小弟竟能趕上這件武林中罕見的盛事,老天爺可說待我不薄了。」殷素素道:「就
可惜倉促之間,我們沒能給他老人家好好備一份壽禮。」俞蓮舟道:「弟妹,你可知我恩師
在七個弟子之中,最喜歡誰?」殷素素道:「他老人家最得意的弟子,自然是你二伯。」俞
蓮舟笑道:「你這句話可是言不由衷,心中明明知道,卻故意說錯。我們師兄弟七人,師父
日夕掛在心頭的,便是你這位英俊夫郎。」殷素素心下甚喜,搖頭道:「我不信。」俞蓮舟
道:「我們七人各有所長,大師哥深通易理,沖淡弘遠。三師弟精明強幹,師父交下來的
事,從沒錯失過一件。四師弟機智過人。六師弟劍術最精。七師弟近年來專練外門武功,他
日內外兼修、剛柔合一,那是非他莫屬……」殷素素道:「二伯你自己呢?」俞蓮舟道:
「我資質愚魯,一無所長,勉強說來,師傳的本門武功,算我練得最刻苦勤懇些。」殷素素
拍手笑道:「你是武當七俠中武功第一,自己偏謙虛不肯說。」張翠山道:「我們七兄弟之
中,向來是二哥武功最好。十年不見,小弟更加望塵莫及。唉,少受恩師十年教誨,小弟是
退居末座了。」言下不禁頗有悵惘之意。

  俞蓮舟道:「可是我七兄弟中,文武全才,唯你一人。弟妹,我跟你說一個秘密。五年
之前,恩師九十五歲壽誕,師兄弟稱觴祝壽之際,恩師忽然大為不歡,說道:『我七個弟子
之中,悟性最高,文武雙全,惟有翠山。我原盼他能承受我的衣缽,唉,可惜他福薄,五年
來存亡未卜,只怕是凶多吉少。』你說,師父是不是最喜歡五弟?」

  殷素素笑靨如花,心中甚喜。張翠山感激無已,眼角微微濕潤。俞蓮舟道:「現下五弟
平安歸來,送給恩師的壽禮,再沒比此更重的了。」正說到此處,忽聽得岸上隱隱傳來馬蹄
聲響。蹄聲自東而西,靜夜中聽來分外清晰,共是四騎,三人對望了一眼,心知這四乘馬連
夜急馳,多半與己有關。三人雖然不想惹事,豈又是怕事之輩?當下誰也不提。

  俞蓮舟道:「我這次下山時,師父正閉關靜修。盼望咱們上山時,他老人家已經開
關。」殷素素道:「我爹爹昔年跟我說道,他一生所欽佩的人物只有兩位,一是明教陽教
主,他已經逝世,此外便只是尊師張真人。連少林派的『見聞智性』四大高僧,我爹爹也不
怎麼佩服。張真人今年百歲高齡,修持之深,當世無有其匹。現下還要閉關,是修練長生不
老之術麼?」俞蓮舟道:「不是,恩師是在精思武功。」殷素素微微一驚,道:「他老人家
武功早已深不可測,還鑽研甚麼?難道當世還能有人是他敵手?」

  俞蓮舟道:「恩師自九十五歲起,每年都閉關九個月。他老人家言道,我武當派的武
功,主要得自一部《九陽真經》。可是恩師當年蒙覺遠祖師傳授真經之時,年紀太小,又全
然不會武功,覺遠祖師也非有意傳授,只是任意所之,說些給他聽,因之本門武功總是尚有
缺陷。這《九陽真經》據覺遠祖師說是傳自達摩老祖。但恩師言道,他越是深思,越覺未必
盡然。一來真經中所說的秘奧與少林派武功大異,反而近於我中土道家武學;二來這《九陽
真經》不是梵文,而是中國文字,夾寫在梵文的《楞伽經》的字畔行間。想達摩老祖雖然妙
悟禪理,武學淵深,他自天竺西來,未必精通中土文字,筆錄這樣一部要緊的武經,又為甚
麼不另紙書寫,卻要寫在另一部經書的行間?」

  張翠山點頭稱是,問道:「恩師猜想那是甚麼道理?」俞蓮舟道:「恩師也猜想不出,
他說或許這是少林寺後世的一位高僧所作,卻假托了達摩老祖的名頭。恩師心想於《九陽真
經》既所知不全,難道自己便創製不出?他每年閉關苦思,便是想自開一派武學,與世間所
傳的各門武功全然不同。」張翠山和殷素素聽了,都慨然讚歎。俞蓮舟道:「當年聽得覺遠
祖師傳授《九陽真經》的,共有三位。一是恩師,一是少林派的無色大師,另一位是個女
子,那便是峨嵋派的創派祖師郭襄郭女俠。」殷素素道:「我曾聽爹爹說,郭女俠是位大有
來頭的人物,她父親是郭靖郭大俠,母親是丐幫的黃幫主黃蓉,當年襄陽失陷,郭大俠夫婦
雙雙殉難。」俞蓮舟道:「正是。我恩師當年曾與郭大俠夫婦在華山絕頂有一面之緣,每當
提起他兩位為國為民的仁風俠骨,常說我等學武之人,終身當以郭大俠夫婦為榜樣。」他出
神半晌,續道:「當年傳得《九陽真經》的三位,悟性各有不同,根柢也大有差異。武功是
無色大師最高;郭女俠是郭大俠和黃幫主之女,所學最博;恩師當時武功全無根基,但正因
如此,所學反而最精純。是以少林、峨嵋、武當三派,一個得其『高』,一個得其『博』,
一個得其『純』。三派武功各有所長,但也可說各有所短。」殷素素道:「那位覺遠祖師,
武功之高,該是百世難逢了。」俞蓮舟道:「不!覺遠祖師不會武功。他在少林寺藏經閣中
監管藏經,這位祖師愛書成癖,無書不讀,無經不背。他無意中看到《九陽真經》,便如念
金剛經、法華經一般記在心中,至於經中所載博大精深的武學,他雖也有領悟,但所練的只
是內功,武術卻全然不會。」於是將《九陽真經》如何失落,從此湮沒無聞的故事講給了她
聽。

  這事張翠山早聽師父說過,殷素素卻是第一次聽到,極感興趣,說道:「原來峨嵋派上
代與武當派還有這樣的淵源。這一位郭襄郭女俠,怎地又不嫁給張真人?」

  張翠山微笑斥道:「你又來胡說八道了。」俞蓮舟道:「恩師與郭女俠在少室山下分手
之後,此後沒再見過面。恩師說,郭女俠心中念念不忘於一個人,那便是在襄陽城外飛石擊
死蒙古大汗的神雕大俠楊過。郭女俠走遍天下,找不到楊大俠,在四十歲那年忽然大徹大
悟,便出家為尼,後來開創了峨嵋一派。」

  殷素素「哦」的一聲,不禁深為郭襄難過,轉眼向張翠山瞧去。張翠山的目光也正轉過
來。兩人四目交投,均想:「我倆天上地下永不分離,比之這位峨嵋創派祖師郭女俠,可就
幸運得多了。」俞蓮舟平日沉默寡言,有時接連數日可以一句話也不說,但自和張翠山久別
重逢之下,欣喜逾常,談鋒也健了起來。他和殷素素相處十餘日後,覺她本性其實不壞,所
謂近墨者黑、近朱者赤,自幼耳濡目染,所見所聞者儘是邪惡之事,這才善惡不分,任性殺
戮,但和張翠山成婚十年,氣質已大有變化,因之初見時對她的不滿之情,已逐日消除,覺
得她坦誠率真,比之名門正派中某些迂腐自大之士,反而更具真性情。這時忽聽得馬蹄聲
響,又自東方隱隱傳來,不久蹄聲從舟旁掠過,向西而去。張翠山只作沒聽見,說道:「二
哥,倘若師父邀請少林、峨嵋兩派高手,共同研討,截長補短,三派武功都可大進。」俞蓮
舟伸手在大腿上一拍,道:「照啊,師父說你是將來承受他衣缽門戶之人,果真一點也不
錯。」張翠山道:「恩師只因小弟不在身邊,這才時致思念。浪子若是遠遊不歸,在慈母心
中,卻比隨侍在側的孝子更加好了。其實小弟此時的修為,別說和大哥、二哥、四哥相比固
然遠遠不及,便是六弟、七弟,也定比小弟強勝得多。」

  俞蓮舟搖頭道:「不然,目下以武功而論,自是你不及我。但恩師的衣缽傳人,負有昌
大武學的重任。恩師常自言道,天下如此之大,武當一派是榮是辱,何足道哉?但若能精研
武學奧秘,慎擇傳人,使正人君子的武功,非邪惡小人所能及;再進而相結天下義士,驅除
韃虜,還我河山,這才算是盡了我輩武學之士的本分。因此恩師的衣缽傳人,首重心術,次
重悟性。說到心術,我師兄弟七人無甚分別,悟性卻以你為最高。」張翠山搖手道:「那是
恩師思念小弟,一時興到之言。就算恩師真有此意,小弟也萬萬不敢承當。」

  俞蓮舟微微一笑,道:「弟妹,你去護著無忌,別讓他受了驚嚇,外面的事有我和五弟
料理。」殷素素極目遠眺,不見有何動靜,正遲疑間,俞蓮舟道:「岸上灌木之中,刀光閃
爍,伏得有人。前邊蘆葦中必有敵舟。」

  殷素素遊目四顧,但見四下裡靜悄悄的絕無異狀,心想只怕是你眼花了罷?忽聽得俞蓮
舟朗聲說道:「武當山俞二、張五,道經貴地,請恕禮數不周。哪一位朋友若是有興,請上
船來共飲一杯如何?」他這幾句話一完,忽聽得蘆葦中槳聲響動,六艘小船飛也似的劃了出
來,一字排開,攔在江心。一艘船上嗚的一聲,射出一枝響箭,南岸一排矮樹中竄出十餘個
勁裝結束的漢子,一色黑衣,手中各持兵刃,臉上卻蒙了黑帕,只露出眼睛。殷素素心下好
生佩服:「這位二伯名不虛傳,當真了得。」眼見敵人甚眾,急忙回進艙中,見無忌已然驚
醒。殷素素替他穿好衣服,低聲道:「乖孩兒,不用怕。」

  俞蓮舟又道:「前面當家的是哪一位朋友,武當俞二、張五問好。」但六艘小船中除了
後梢的槳手之外不見有人出來,更無人答話。

  俞蓮舟忽地省悟,叫道:「不好!」翻身躍入江中。他自幼生長江南水鄉,水性極佳,
剛一下江,只見四個漢子手持利錐,潛水而來,顯是想錐破船底,將舟中各人生擒活抓。他
隱身船側,待四人游近,雙手分別點出,已中兩人穴道,跟著一腳踢中了第三人腰間「志室
穴」。第四人一驚欲逃,俞蓮舟左手已抓住他的小腿,甩上船來。他想那三人穴道被點,勢
必要溺死在大江之中,於是一一抓起,拋在船頭,這才翻身上船。那第四個漢子在船頭打了
個滾,縱身躍起,挺錐向張翠山胸口剌落。張翠山見他武功平常,也不閃避,左手一探,抓
住他手腕,跟著左肘挺出,撞中了他胸口穴道。那漢子一聲輕哼,便即摔倒。

  俞蓮舟道:「岸上似乎有幾個好手,禮數已到,不理他們,衝下去罷!」張翠山點了點
頭,吩咐船家只管開船。慢慢駛近那六艘小船時,俞蓮舟提起那四個漢子,拍開他們身上穴
道,擲了過去。但說也奇怪,對方舟中固然沒人出聲,岸上那十餘個黑衣人也是悄無聲息,
竟如個個都是啞巴一般。那四個潛水的漢子鑽入艙中,不再現身。

  座船剛和六艘小船並行,便要掠舟而過之時,一艘小舟上的一名槳手突然右手揚了兩
下,砰砰兩聲,木屑紛飛,座船船舵已然炸毀,船身登時橫了過來。原來那槳手擲出的是兩
枚漁家炸漁用的漁炮,只是制得特大,多裝火藥,因此炸力甚強。俞蓮舟不動聲色,輕輕躍
上了對方小舟,他藝高人膽大,仍是一雙空手。小舟上的槳手手持木槳,眼望前面,對他躍
上船來竟是毫不理會。俞蓮舟喝道:「是誰擲的漁炮?」那槳手木然不答。俞蓮舟搶進艙
去,只見艙中對坐著兩個漢子,見他進艙,仍是一動不動,絲毫不現迎敵之意。俞蓮舟一把
掀住他的頭頸,提了起來,喝道:「你們瓢把子呢?」那人閉目不答。俞蓮舟是武林一流高
手身份,不願以武力逼問,當即回到後梢,只見張翠山和殷素素已抱著無忌過來小舟。

  俞蓮舟奪過木槳,逆水上劃。只劃得幾下,殷素素叫道:「毛賊放水!」但見船艙中水
湧上來。原來小舟中各人拔開艙底木塞,放水入船。俞蓮舟躍到第二艘船時,見舟中也已小
半船水。他回頭說道:「五弟,既是非要咱們上岸不可,那就上去罷!」那六艘小舟顯是事
先安排好了,作為請客上岸的跳板。三人帶同無忌,躍上岸去。

  岸上十餘名蒙著臉的黑衣漢子早就排成了個半圓形,將四人圍在弧形之內。這十餘人手
中所持大都均是長劍,另一小半或持雙刀,或握軟鞭,沒一個使沉重兵刃。俞蓮舟抱臂而
立,自左而右的掃視一遍,神色冷然,並不說話。中間一個黑衣漢子右手一擺,眾人忽地兩
旁分開,各人微微躬身,手中兵器刃尖向地,抱拳行禮,讓出路來。俞蓮舟還了一禮,昂然
而過。這干人待俞蓮舟走出圈子,忽地向中間一合,封住了道路,將張翠山等三人圍住,青
光閃爍,兵刃一齊挺起。張翠山哈哈一笑,說道:「各位原來衝著張某人而來。擺下這等大
陣仗,可將張翠山忒也瞧得重了。」中間那黑衣漢子微一遲疑,垂下劍尖,又讓開了道路。
張翠山道:「素素,你先走!」殷素素抱著無忌正要走出,猛地裡風聲響動,五柄長劍一齊
指住了無忌。殷素素吃了一驚急忙倒退。那五人跟著踏步而前,劍尖不住顫動,始終不離無
忌身周尺許。俞蓮舟雙足一點,倏地從人叢之外飛越而入,雙手連拍四下,每一記都拍在黑
衣人的手腕之上,四柄指著無忌的長劍一一飛入半空。這四下拍擊出手奇快,四柄長劍竟似
同時飛上。他左手跟著反手擒拿,抓住了第五人的手腕,中指順勢點了那人腕上穴道,但覺
著手處柔軟滑膩,似是女子之手,急忙放開。那人手腕麻痺,噹的一聲,長劍落地。那五人
長劍脫手,急忙退開。月光下青光閃動,又是兩柄長劍刺了過來,但見劍刃平刺,鋒口向著
左右,每人使的都是一招「大漠平沙」,但劍勢不勁,似無傷人之意。俞蓮舟心道:「崑崙
劍法!原來是崑崙派的!」待劍尖離胸將近三寸,突然胸口一縮,雙臂迴環,左手食指和右
手食指同時擊在劍刃的平面上。

  這兩下敲擊中使上了武當心法,照理對方長劍非出手不可,豈知手指和劍刃相觸,陡覺
劍刃上傳出一股柔勁,竟將他這一擊之力化解了一小半,長劍並未脫手。但那二人終究抵擋
不住,騰騰騰退出三步。一人站立不定,摔倒在地,另一人「啊喲」一聲,吐出一口鮮血。

  自六艘小舟橫江以來,對方始終沒一人出過聲,這時「啊喲」一聲驚呼,聲音柔脆,聽
得出是女子口音。中間那黑衣人左手一擺,各人轉身便走,頃刻間消失在灌木之後。但見這
干人大半身材苗條,顯是穿了男裝的女子。俞蓮舟朗聲道:「俞二、張五多多拜上鐵琴先
生,請恕無禮之罪。」那些黑衣人並不答話,隱隱聽得有人輕聲一笑,仍是女子之聲。殷素
素將無忌放下地來,緊緊握住他手,說道:「這些大半是女子啊。二伯,她們都是崑崙派的
麼?」俞蓮舟道:「不,是峨嵋派的。」張翠山奇道:「峨嵋派的?你怎說多多拜上『鐵琴
先生』?」俞蓮舟歎道:「她們自始至終不出一聲,臉上又以黑帕蒙住,那自是不肯以真面
目來示人了。五劍指住無忌,那是崑崙派的『寒梅劍陣』。兩人平劍刺我,又使崑崙派的
『大漠平沙』。她們既然冒充崑崙派,我便將錯就錯,提一提崑崙的掌門鐵琴先生何太
沖。」殷素素道:「你怎知她們是峨嵋派的?認出了人麼?」俞蓮舟道:「不,這些人功力
都不算深,想是當今峨嵋掌門滅絕師太的徒孫一輩,或許是她的小弟子,我並不認得。但她
們以柔勁化解我指擊劍刃的功夫,確是峨嵋心法。要學別派的數招陣式不難,但一使到內
勁,真相就瞞不住了。」張翠山點頭道:「二哥以指擊劍,她們還是撒劍的好,受傷倒輕。
峨嵋派的內功本是極好的,只是未有適當功力便貿然運使,遇上高手,不免要吃大虧。二哥
倘若真將她們當作敵人,這兩個女娃娃早就屍橫就地了。可是峨嵋派跟咱們向來是客客氣氣
的啊。」俞蓮舟道:「恩師少年之時,受過峨嵋派祖師郭襄女俠的好處,因此他老人家諄諄
告誡,決不可得罪了峨嵋門下弟子,以保昔年的香火之情。我以指擊劍,發覺到對方內勁不
對時,收勢已然不及,終於傷了二人。雖然這是無心之失,總是違了恩師的訓示。」殷素素
笑道:「好在你最後說是向鐵琴先生請罪,不算是正面得罪了峨嵋派。」這時他們的座船早
已順水向下游,影蹤不見。六艘小船均已沉沒,舟中槳手濕淋淋的一個個爬上岸來。殷素素
道:「這些都是峨嵋派的麼?」俞蓮舟低聲道:「多半是巢湖的糧船幫。」殷素素望了一眼
地下明晃晃的五柄長劍,俯身想拾起瞧瞧。俞蓮舟道:「別動她們的兵刃,倘若劍上刻得有
名字,咱們以後便無法假作不知。這就走罷!」殷素素這時對這位二伯敬服得五體投地,應
道:「是!」攜了無忌之手,走向江岸大道。經過一叢灌木,只見數丈外的一株大柳樹上系
著三匹健馬。無忌喜呼起來:「有馬,有馬!」他在冰火島上從未見過馬匹,來到中土後,
一直想騎一騎馬,只是一路乘船,始終未得其便。四人走近馬匹,見柳樹上釘著一張紙。張
翠山取下看時,見紙上寫道:「敬奉坐騎三匹,以謝毀舟之罪。」字是炭條寫的,倉卒之
際,字跡甚是潦草,筆致柔軟,顯是女子手筆。殷素素笑道:「峨嵋派姑娘們畫眉用的炭
筆,今日用來寫字條給武當大俠。」俞蓮舟道:「她們倒也客氣得很。」於是解下馬匹,三
人分別乘坐。無忌坐在母親身前,大是興奮。張翠山道:「反正咱們形跡已露,坐船騎馬都
是一般。」俞蓮舟道:「不錯。前邊道上必定尚有波折,倘若迫不得已要出手,下手千萬不
可重了。」他適才無意間傷了兩名峨嵋門下弟子,心下耿耿不安。殷素素好生慚愧,心想:
「二伯只不過下手重了一些,本意亦非傷人,只是逼對方撒劍,她們自行硬挺,這才受傷。
比之我當年肆意殺了這許多少林門人,過錯之輕重,真是不可同日而語了。一身作事一身
當,以後不可再讓二伯為難。」說道:「二伯,這干人全是衝著我夫婦而來,對你可恭敬得
很。前面要是再有阻攔,由弟妹打發便是,倘真不行,再請你出手相援。」俞蓮舟道:「你
這話可見外了。咱兄弟同生共死,分甚麼彼此?」殷素素不便再說,問道:「他們明知二伯
跟我夫婦在一起,怎地只派些年輕的弟子來攔截?」俞蓮舟道:「想是事急之際,不及調動
人手。」張翠山見了適才峨嵋派眾女的所為,料是為了尋問謝遜的下落而來,說道:「原來
義兄跟峨嵋派也結下了樑子,我在冰火島上卻沒聽他說起過。」

  俞蓮舟歎道:「峨嵋派門規極嚴,派中又大多是女弟子。滅絕師太自來不許女弟子們隨
便行走江湖。這次峨嵋派竟然也跟天鷹教為難,我們當時頗感詫異,直到最近方始明白了其
中緣故,原來河南開封金瓜錘方評方老英雄有一晚突然被害,牆上留下了『殺人者混元霹靂
手成昆也』十一個血字。」殷素素問道:「那方評是峨嵋派的麼?」俞蓮舟道:「不是。滅
絕師太俗家姓方,那方老英雄是滅絕師太的親哥哥。」張翠山和殷素素同時「哦」的一聲。

  無忌忽然問道:「二怕,那方老英雄是好人還是壞人?」俞蓮舟道:「聽說方老英雄種
田讀書,從不和人交往,自然不是壞人。」無忌道:「唉,義父這般胡亂殺人,那就不該
了。」俞蓮舟大喜,輕舒猿臂,將他從殷素素身前抱了過來,撫著他頭,說道:「孩子,你
知道不能胡亂殺人,二伯很是喜歡。人死不能復生,便是罪孽深重、窮凶極惡之輩,也不能
隨便下手殺他,須得讓他有一條悔改之路。」

  無忌道:「二伯,我求你一件事。」俞蓮舟道:「甚麼?」無忌道:「倘若他們找到了
義父,你叫他們別殺他。因為義父眼睛瞎了,打他們不過。」俞蓮舟沉吟半晌,道:「這件
事我答允不了。但我自己決計不殺他便是。」無忌呆呆不語,眼中垂下淚來。天明時四人到
了一個市鎮,在客店中睡了半日,午後又再趕路。有時殷素素和丈夫共乘一騎,讓無忌一試
控韁馳聘之樂。無忌究是孩子心情,騎了一會馬,為謝遜擔憂的心事也便淡忘了。一路無
話,不一日過了漢口。這天午後將到安陸,忽見大路上有十餘名客商急奔下來,見了俞蓮舟
等四人,急忙搖手,叫道:「快回頭,快回頭,前面有韃子兵殺人擄掠。」一人對殷素素
道:「你這娘子忒也大膽,碰到了韃子兵可不是好玩的。」俞蓮舟道:「有多少韃子。」一
人道:「十來個,兇惡得緊哩。」說著便向東逃竄而去。

  武當七俠生平最恨的是元兵殘害良民。張三豐平素督訓甚嚴,門人不許輕易和人動手,
但若遇到元兵肆虐作惡,對之下手卻不必容情。因此武當七俠若是遇上大隊元兵,只有走
避,若見少數元兵行兇,往往便下手除去。俞張二人聽說只有十來名元兵,心想正好為民除
害,便縱馬迎了上去。行出三里,果聽得前面有慘呼之聲。張翠山一馬當先,但見十餘名元
兵手執鋼刀長矛,正攔住了數十個百姓大肆殘暴。地下鮮血淋漓,已有七八個百姓身首異
處。只見一名元兵提起一個三四歲的孩子,用力一腳,將他高高踢起,那孩子在半空中大聲
慘呼,落下來時另一個元兵又揮足踢上,將他如同皮球踢來踢去。只踢得幾腳,那孩子早沒
了聲息,已然斃命。張翠山怒極,從馬背上飛躍而起,人未落地,砰的一拳,已擊在一名伸
腳欲踢孩子的元兵胸口。那元兵哼也沒哼一聲,軟癱在地。另一名元兵挺起長矛,往張翠山
背心刺到。無忌驚叫:「爹爹小心!」張翠山回過身來,笑道:「你瞧爹爹打韃子兵。」但
見長矛離胸口已不到半尺,左手倏地翻轉,抓住矛桿,跟著向前一送,矛柄撞在那元兵胸
口。那元兵大叫一聲,翻倒在地,眼見不活了。

  眾元兵見張翠山如此勇猛,發一聲喊,四下裡圍了上來。殷素素縱身下馬,搶過元兵手
中長刀,砍翻了兩個。眾元兵見勢頭不對,落荒逃竄,但這些元兵兇惡成性,便在逃走之
時,還是揮刀亂殺百姓。俞蓮舟大怒,叫道:「別讓韃子走了。」急奔向西,攔住四名元兵
的去路。張翠山和殷素素也分頭攔截。三人均知元兵雖然兇惡,武功卻是平常,無忌比他們
要強得多,不用分心照顧。無忌跳下馬來,見二伯和父母縱躍如飛,拍手叫道:「好,
好!」突然之間,那名被張翠山用矛桿撞暈的元兵霍地躍起,伸臂抱住了無忌,翻身躍上馬
背,縱馬疾馳。俞蓮舟和張翠山夫婦大驚,齊聲呼喊,發足追趕。俞蓮舟兩個起落,已奔到
馬後,左手拍出一掌,身隨掌起,按到了那元兵後心。那元兵竟不回頭,倏地反擊一掌。波
的一聲響,雙掌相交,俞蓮舟只覺對方掌力猶如排山倒海相似,一股極陰寒的內力衝將過
來,霎時間全身寒冷透骨,身子晃了幾下,倒退了三步。那元兵的坐騎也吃不住俞蓮舟這一
掌的震力,前足突然跪地。那元兵抱著無忌,順勢向前一躍,已縱出丈餘,展開輕身功夫,
頃刻間已奔出十餘丈。

  張翠山跟著追到,見二哥臉色蒼白,受傷竟是不輕,急忙扶住。殷素素心繫愛子,沒命
的追趕,但那元兵輕身功夫極高,越追越遠,到後來只見遠處大道上一個黑點,轉了一個
彎,再也瞧不到了。殷素素怎肯死心,只是疾追。她不再想到這元兵既能掌傷俞蓮舟,自己
便算追上了,也決非他的敵手,心中只是一個念頭道:「便是性命不保,也要將無忌奪
回。」俞蓮舟低聲道:「快叫弟妹回來,從長……從長計議。」張翠山挺起長矛,刺死了身
前的兩名元兵,問道:「傷得怎樣?」俞蓮舟道:「不礙事,先……先將弟妹叫回來要
緊。」張翠山生怕剩下來的元兵之中尚有好手在內,自己一走開,他們便過來向俞蓮舟下
手,當下四下裡追逐,一個個的盡數搠死,這才拉住一匹馬來,上馬向西追去。

  趕出數里,只見殷素素兀自狂奔,但腳步蹣跚,顯已筋疲力盡,張翠山俯身將她抱上馬
鞍。殷素素手指前面,哭道:「不見了,追不到啦,追不到啦。」雙眼一翻,暈了過去。張
翠山終是掛念俞蓮舟的安危,心道:「該當先顧二哥,再顧無忌。「勒轉馬頭,奔了回來,
見俞蓮舟正閉目打坐,調勻氣息。過了一會,殷素素悠悠醒轉,叫道:「無忌,無忌!」俞
蓮舟慘白的臉色也漸漸紅潤,睜開眼來,低聲道:「好厲害的掌力!」張翠山聽師兄開口說
話,知道生命已然無礙,這才放心,但仍是不敢跟他言語。俞蓮舟緩緩站起身來,低聲道:
「無影無蹤了罷?」殷素素哭道:「二伯,怎……怎麼是好?」俞蓮舟道:「你放心,無忌
沒事。這人武功高得很,決不會傷害小孩。」殷素素道:「可是……可是他擄了無忌去
啦。」俞蓮舟點了點頭,左手扶著張翠山肩頭,閉目沉思,隔了好一會,睜眼說道:「我想
不出那人是何門派,咱們上山去問師父。」殷素素大急,說道:「二伯,怎生想個法兒,先
行奪回無忌才是。那人是何門派,不妨日後再問。」俞蓮舟搖了搖頭。張翠山道:「素素,
眼下二哥身受重傷,那人武功又如此高強,咱們便尋到了他,也是無可奈何。」殷素素急
道:「難道便……便罷了不成?」張翠山道:「不用咱們去尋他,他自會來尋咱們。」殷素
素原甚聰明,只因愛子被擄這才驚惶失措,這時一怔之下,已然明白。那元兵武功如此了
得,連俞蓮舟也給他一掌震傷,自然是假扮的。他打傷俞蓮舟後,若要取他夫婦二人性命絕
非難事,但只將無忌擄去,用意自在逼問謝遜的下落。當時張翠山長矛隨手一撞,那人便假
裝昏暈,其時三人誰也沒留心他的身形相貌,此刻回想起來,那人依稀是滿腮虯鬚,和尋常
的元兵也沒甚麼分別。

  當下張翠山將師兄抱上馬背,自己拉著馬韁,三騎馬緩緩而行。到了安陸,找一家小客
店歇了。張翠山吩咐店伴送來飯菜後,就此閉門不出,生怕遇上元兵,又生事端。他三人在
途中殺死了這十餘名元兵後,料知大隊元兵過得數日便會來大舉殘殺劫掠,報復洩忿,附近
百姓不知將有多少遭殃。但當時遇到這等不平之事,在勢又不能袖手不顧。這正是亡國之
慘,莽莽神州,人人均在劫難之中。俞蓮舟潛運內力,在週身六道流轉療傷。張翠山坐在一
旁守護。殷素素倚在椅上,卻又怎睡得著?到得中夜,俞蓮舟站起身來,在室中緩緩走了三
轉,舒展筋骨,說道:「五弟,我一生之中,除了恩師之外,從未遇到過如此高手。」殷素
素終是記掛愛兒,說道:「他擄去無忌,定是要逼問義兄的下落,不知無忌肯不肯說。」張
翠山昂然道:「無忌倘若說了出來,還能是我們的孩兒麼?」殷素素道:「對!他一定不會
說的。」突然之間,哇的一聲哭了出來。張翠山忙問:「怎麼啦?」殷素素哽咽道:「無忌
不說,那惡賊……那惡賊定會逼他打他,說不定還會用……用毒刑。」

  俞蓮舟歎了口氣。張翠山道:「玉不琢,不成器,讓這孩子經歷些艱難困苦,未必沒有
好處。」他話是這麼說,但想到愛子此時不免宛轉呻吟,正在忍受極大的痛楚,又是不勝悲
憤憐惜。然而倘若他這時正平平安安的睡著呢?那定已將謝遜的下落說了出來,如此忘恩負
義,卻比挨受毒刑又壞得多。張翠山心想:「寧可他即刻死了,也勝於做無義小人。」轉眼
望了妻子一眼,只見她目光中流露出哀苦乞憐的神色,驀地一驚:「那惡賊倘若趕來,以無
忌的性命相脅,說不定素素便要屈服。」說道:「二哥,你好些了麼?」

  他師兄弟自幼同門學藝,一句話一個眼色之間,往往便可心意相通。俞蓮舟一瞧他夫婦
二人的神色,已明白張翠山的用意,說道:「好,咱們連夜趕路。」

  三人乘黑繞道,盡揀荒僻小路而行。三人最害怕的,倒不是那人追來下手殺了自己,而
是怕他在自己眼前,將諸般慘酷手段加於無忌之身。如此朝宿宵行,差幸一路無事。但殷素
素心懸愛子,山中夜騎,又受了風露,忽然生起病來。張翠山雇了兩輛騾車,讓俞蓮舟和殷
素素分別乘坐,自己騎馬在旁護送。這日過了襄陽,到太平店鎮上一家客店投宿。

  張翠山安頓好了師兄,正要回自己房去,忽然一條漢子掀開門簾,闖進房來。這漢子身
穿青布短衫褲,手提馬鞭,打扮似是個趕腳的車伕。他向俞張二人瞪了一眼,冷笑一聲,轉
身便走。張翠山知他不懷好意,心下惱他無禮,眼見那漢子摔下門簾蕩向身前,左手抓住門
簾,暗運內勁,向外送出。門簾的下擺飛了起來,拍的一聲,結結實實打在他背心。那漢子
身子一晃,跌了個狗吃屎,爬起身來,喝道:「武當派的小賊,死到臨頭,還逞兇!」口中
這般說,腳下卻不敢有絲毫停留,逕往外走,但步履踉蹌,適才吃門簾這麼一擊,受創竟是
不輕。俞蓮舟瞧在眼裡,並不說話。到得傍晚,張翠山道:「二哥,咱們動身罷!」俞蓮舟
道:「不,今晚不走,明天一早再走。」張翠山微一轉念,已明白了他的心意,登時豪氣勃
發,說道:「不錯!此處離本山已不過兩日之程,咱師兄弟再不濟,也不能墮了師門的威
風。在武當山腳下,兀自朝宿晚行的趕路避人,那算甚麼話?」俞蓮舟微笑道:「反正行藏
已露,且瞧瞧武當派的弟子如何死到臨頭。」當下兩人一起走到張翠山房中,並肩坐在炕
上,閉目打坐。這一晚紙窗之外,屋頂之上,總有七八人來來去去的窺伺,但再也不敢進房
滋擾了。殷素素昏昏沉沉的睡著。俞張二人也不去理會屋外敵人。

  次日用過早飯後動身。俞蓮舟坐在騾車之中,叫車伕去了車廂的四壁,四邊空蕩蕩的,
便於觀看。

  只走出太平店鎮甸數里,便有三乘馬自東追了上來,跟在騾車之後,相距十餘丈,不即
不離的躡著。再走數里,只見前面四名騎者候在道旁,待俞蓮舟一行過去,四乘馬便跟在後
面。數里之後,又有四乘馬加入,前後已共有十一人。趕車的驚慌起來,悄聲對張翠山道:
「客官,這些人路道不正,遮莫是強人?須得小心在意。」張翠山點了點頭。在中午打尖之
處,又多了六人,這些人打扮各不相同,有的衣飾富麗,有的卻似販夫走卒,但人人身上均
帶兵刃。一干人隻聲不出,聽不出口音,但大都身材瘦小、膚色黝黑,似乎來自南方。到得
午後,已增到二十一人。有幾個大膽的縱馬逼近,到距騾車兩三丈處這才勒馬不前。俞蓮舟
在車中只管閉目養神,正眼也不瞧他們一下。

  傍晚時分,迎面兩乘馬奔了下來。當先乘者是個長鬚老者,空著雙手。第二騎的乘者卻
是個艷裝少婦,左手提著一對雙刀。兩騎馬停在大道正中,擋住了去路。張翠山強抑怒氣,
在馬背上抱拳說道:「武當山俞二、張五這廂有禮,請問老爺子尊姓大名。」那老者皮笑肉
不笑的說道:「金毛獅王謝遜在哪裡?你只須說了出來,我們決不跟武當弟子為難。」張翠
山道:「此事在下不敢作主,須得先向師尊請示。那老者道:「俞二受傷,張五落單。你孤
身一人,不是我們這許多人的敵手。」說著伸手腰間,取出一對判官筆來。判官筆的筆尖鑄
作蛇頭之形。

  張翠山外號「銀鉤鐵劃」,右手使判官筆,於武林中使判官筆的點穴名家無一不知,一
見這對蛇頭雙筆,心中一凜。他當年曾聽師父說過,高麗有一派使判官筆的,筆頭鑄作蛇
形,其招數和點穴手法和中土大不相同,大抵是取蛇毒的陰柔毒辣之性,招術滑溜狠惡,這
一派叫做「青龍派」,派中出名的高手只記得姓泉,名字叫甚麼卻連師父也不知道,於是抱
拳說道:「前輩是高麗青龍派的麼?不知跟泉老爺子如何稱呼?」那老者微微一驚,心想:
「瞧你也不過三十來歲年紀,卻恁地見識廣博,竟知道我的來歷。」這老者便是高麗青龍派
的掌門人,名叫泉建男,是嶺南「三江幫」幫主卑詞厚禮的從高麗聘請而來。他到中土未
久,從未出過手,想不到一露面便給張翠山識破,當下蛇頭雙筆一擺,說道:「老夫便是泉
建男。」張翠山道:「高麗青龍派跟中土武林向無交往,不知武當派如何得罪了泉老英雄,
還請明示。」泉建男又是皮笑肉不笑的臉上肌肉一動,說道:「老夫跟閣下無冤無仇,我們
高麗人也知道中原有個武當派,武當七俠是行俠仗義的好男子。老夫只請問閣下一句話:金
毛獅王謝遜躲在哪裡?」他這番話雖不算無禮,但詞鋒咄咄逼人,同時判官筆這麼一擺,跟
在騾車之後的人眾便四下分散,團團圍了上來,顯是若不明言謝遜的下落,便只有動武之一
途。張翠山道:「倘若在下不願說呢?」泉建男道:「張五俠武藝了得,我們人數雖多,自
量也留你不住。但俞二俠身上負傷,尊夫人正在病中,我們有此良機,只好乘人之危,要將
兩位留下。張五俠自己就請便罷。」他說中國話咬字不準,聲音尖銳,聽來倍加刺耳。張五
俠聽他說得這般無恥,「乘人之危」四個字自己先說了出來,說道:「好,既是如此,在下
便領教領教高麗武學的高招。倘若泉老英雄讓得在下一招半式,那便如何?」泉建男笑道:
「如果我輸了,大夥兒便一擁而上,我們可不講究甚麼單打獨鬥那一套。倘若武當派人多,
你們也可倚多為勝啊。從前中國隋煬帝、唐太宗、唐高宗侵我高麗,哪次不是以數十萬大軍
攻我數萬兵馬?自來相鬥,總是人多的佔便宜。」張翠山心知今日之事多說無益,若能將他
擒住作為要脅,當可逼得他手下人眾不敢侵犯二哥和素素,於是身形一起,輕飄飄的落下馬
背,左足著地,左手已握住爛銀虎頭鉤,右手握著鑌鐵判官筆,說道:「你是客人,請進招
罷!」他原來的判官筆十年前失落於大海之中,現在手中這枝在兵器鋪中新購未久,尺寸分
量雖不甚就手,卻也可將就用得。

  泉建男也躍下馬來,雙筆互擊,錚的一聲,右筆虛點,左筆尚未遞出,身子已繞到張翠
山側方。張翠山尋思:「今日我是為義兄的安危而戰,素素跟我夫婦一體,她和義兄也有金
蘭之誼,為他喪命,那也罷了。但二哥跟義兄不相識,若為了義兄而使二哥蒙受恥辱,那可
萬萬不該。」見泉建男右手蛇頭筆點到,伸鉤一格,手上只使了二成力。鉤筆相交,他身子
微微一晃。泉建男大喜,心想:「三江幫那批人把武當七俠吹上了天去,卻也不過如此。想
是中原武人要面子,將本國人士說得加倍厲害些。」當下左手筆跟著三招遞出。張翠山左支
右絀,勉力擋架,便還得一鉤一筆,也是虛軟乏勁。泉建男心想今日將武當七俠中的張五俠
收拾下來,這番來到中土可說一戰成名,當下雙筆飛舞,招招向張翠山的要害點去。張翠山
將門戶守得極是嚴密,凝神細看對方的招數,但見他出招輕靈,筆上頗有韌力,所點穴道偏
重下三路及背心,和中土各派點穴名手的武功果然大不相同。再鬥一陣,見他左手判官筆所
點,都是背心自「靈台穴」以下的各穴,自靈台、至陽、筋縮、中樞、脊中、懸樞、命門、
陽關、腰俞、以至尾閭骨處的長強穴;右手判官筆所點,則是腰腿上各穴,自五樞、維道、
環跳、風市、中瀆以至小腿上的陽陵穴。張翠山心下瞭然,他左手筆專點「督脈諸穴」,右
手筆專點「足少陽膽經諸穴」,看似繁複,其實大有理路可尋,暗想:「當年師父曾說,高
麗青龍派的點穴功夫專走偏門,雖然狠辣,並不足畏。今日一見,果是如此。」他一摸清對
方招式,銀鉤鐵筆雖然上下揮舞,其實裝模作樣,只須護住督脈諸穴及足少陽膽經諸穴,其
余身上穴道,不必理會。

  泉建男愈斗精神愈長,大聲吆喝,威風凜凜。張翠山心道:「憑著這點兒武功,居然也
到武當山腳下來撒野!」突然間左手銀鉤使招「龍」字訣中的一鉤,嗤的一響,鉤中了泉建
男右腿的風市穴。泉建男「啊」的一聲,右腿跪地。張翠山右手筆電光石火般連連顫動,自
他靈台穴一路順勢直下,使的是「鋒」字訣中最後一筆的一直,便如書法中的顫筆,至陽、
筋縮、中樞、脊中……至長強、在他「督脈」的每一處穴道上都點了一下。這一筆下來,疾
如星火,氣吞牛斗,泉建男哪裡還能動彈?這一筆所點各穴,正是他畢生所鑽研的諸處穴
道,暗想:「罷了,罷了!對方縱是泥塑木雕,我也不能一口氣連點他十處穴道。我便要做
他徒弟也差得遠了。」

  張翠山銀鉤鉤尖指住泉建男咽喉,喝道:「各位且請退開!在下請泉老英雄送到武當山
腳下,便解他穴道放還!」心想這些人看來都是他的屬下,定當心有所忌,就此退開。豈知
那艷裝少婦舉起雙刀,叫道:「併肩子齊上,把騾車扣了。」張翠山喝道:「誰敢上來,我
先將這人斃了!」那少婦冷笑一聲,叫道:「大夥兒上啊!」縱馬舞刀衝上,竟絲毫沒將泉
建男放在心上。原來這少婦是三江幫中的一名舵主,他們這次大舉出動,用意在劫持俞蓮舟
和殷素素,逼問謝遜的下落。泉建男不過是三江幫的客卿,既不能為本幫效力,則死於敵
手,也無足惜。張翠山吃了一驚,看來便是殺了泉建男仍是無濟於事,只見六七名漢子搶到
殷素素車前,六七名漢子搶到俞蓮舟車前,只有少數幾人和那少婦圍住了自己,正沒做理會
處,俞蓮舟忽然朗聲道:「六弟,出來把這些人收拾了罷!」張翠山一愕:「二哥擺空城計
麼?」忽聽得半空中一聲清嘯,一人叫道:「是!五哥,你好啊,想煞小弟了。」數丈外的
一株大樹上縱落一條人影,長劍顫動,走向前來,正是六俠殷梨亭到了。張翠山喜出望外,
大叫:「六弟,你好!」三江幫中早分出數人上前截攔,只聽得啊喲啊喲、叮叮噹噹之聲不
絕,每人手腕的「神門」穴上一一中劍,一一撒下兵刃。這「神門穴」在手掌後銳骨之端,
中劍之後,手掌再也使不出半點力道。殷梨亭不疾不徐的漫步揚長而來,遇有敵人上前阻
擋,他長劍一顫,嗆啷一聲,便有一件兵刃落地。那少婦回身喝道:「你是武當……」嗆
啷、嗆啷兩聲,她雙手各執一刀,雙刀落地時便有兩下聲響。

  張翠山大喜,說道:「師父的『神門十三劍』創製成功了。」原來這「神十三劍」共有
一十三記招數,每記招式各不相同,但所刺之處,全是敵人手腕的「神門穴」。張翠山十年
前離武當之時,張三豐甫有此意,和弟子們商量過幾次,但許多艱難之處並未想通。此時殷
梨亭使將出來,三江幫的硬手竟沒人能抵擋得一招。張翠山只看得心曠神怡,但見殷梨亭每
一劍剌出,無不精妙絕論,只使了五六記招式,「神門十三劍」尚未使到一半,三江幫幫眾
已有十餘人手腕中劍,撤下了兵刃。那少婦叫道:「散水,散水!松人啊!」幫眾有的騎馬
逃走,有的不及上馬,便此轉身急奔。張翠山拍開泉建男身上穴道,拾起蛇頭雙筆,插在他
腰間。泉建男滿面羞慚,落荒而去,竟不和三江幫幫眾同行。

  殷梨亭還劍入鞘,緊緊握住了張翠山的手,喜道:「五哥,我想得你好苦!」張翠山笑
道:「六弟,你長高了。」他二人分別之時,殷梨亭還只十八歲,十年不見,已自瘦瘦小小
的少年變為長身玉立的青年。當下張翠山攜著殷梨亭的手,去和妻子相見。殷素素病得沉
重,點頭笑了笑,低聲叫了聲:「六弟!」殷梨亭笑道:「五嫂也姓殷,那好極了,不但是
我嫂子,還是我姊姊。」張翠山道:「究是二哥了得。你躲在那大樹之上,我一直不知,二
哥卻早瞧見了。」

  殷梨亭當下說起趕來應援的情由。
  原來四俠張松溪下山採辦師父百歲大壽應用的物事,見到兩名江湖人物鬼鬼祟祟,路道
不正,心下起疑:「我武當派威震天下,難道還有甚麼大膽之徒到我武當山來捋虎鬚?」於
是暗中躡著,偷聽兩人說話,才知張翠山從海外歸來,已和二哥俞蓮舟會合,「三江幫」和
「五鳳刀」都想截攔,逼問謝遜的下落。張松溪大喜過望,匆匆回山,其時山上只殷梨亭一
人,兩人便分頭赴援,均想:有俞二、張五在一起,那些小小的幫會門派徒然自取其辱,怎
能奈何得他二人。只是他們急於和張翠山相會,早見一刻好一刻,這才迎接出來。至於俞蓮
舟已然受傷之事,那兩個江湖人物並未說起,是以張殷二人並沒知曉。張松溪去打發「五鳳
刀」門中派來的兩個好手。這三江幫一路,便由殷梨亭逐走。

  俞蓮舟歎道:「若非四弟機警,今日咱武當派說不定要丟個大人。」張翠山愧道:「單
憑小弟一人之力,保護不了二哥。唉,離師十年,小弟和各位兄弟實在差得太遠了。」殷梨
亭笑道:「五哥說哪裡話來?小弟就是不出手,三江幫那些傢伙,五哥打發起來,還不是輕
而易舉?只不過你定然先顧二哥,說不定五嫂會受點兒驚嚇。你適才打敗那高麗老頭兒的功
夫,師父就沒傳授第二個。你這次回山,師父他老人家一歡喜,不知會有多少精妙的功夫傳
你,只怕你學也學不及呢。這『神門十三劍』的招術,我便說給你聽如何?」

  他師兄弟情深,久別重逢,殷梨亭恨不得將十年所學的功夫,頃刻之間便盡數說給張翠
山知道。兩人並肩而行,殷梨亭又比又劃,說個不停。

  當晚四人在仙人渡客店中歇宿,殷梨亭便要和張翠山同榻而臥。張翠山也真喜歡這個小
師弟,見他雖是又高又大,還是跟從前一般對己依戀。武當七俠中雖是莫聲谷年紀最小,但
自幼便少年老成,反而殷梨亭顯得遠比師弟稚弱。張翠山年紀跟他相差不遠,一向對他也是
照顧特多。

  俞蓮舟笑道:「五弟有了嫂子,你還道是十年之前麼?五弟,你回來得正好,咱們喝了
師父的壽酒之後,跟著便喝六弟的喜酒了。」張翠山大喜,鼓掌笑道:「妙極,妙極!新娘
子是哪一位名門之女?」殷梨亭臉一紅,忸怩著不說。俞蓮舟道:「便是漢陽金鞭紀老英雄
的掌上明珠。」張翠山伸了伸舌頭,笑道:「六弟若是頑皮,這金鞭當頭砸將下來,可不是
玩的。」俞蓮舟微微一笑,說道:「紀姑娘是使劍的。幸好那日江邊蒙面的諸女之中,沒紀
姑娘在內。」張翠山一驚,道:「紀姑娘是峨嵋門下?」俞蓮舟點了點頭,道:「咱們在江
邊的峨嵋諸女的武功平平,不會有紀姑娘在內。否則為了五弟妹,卻得罪了六弟妹,人家可
要怪我這二伯偏心了。咱們這位未過門的六弟妹人品既好,武功又佳,名門弟子,畢竟不
凡,和六弟當真天生一對……」

  他說到這裡,忽然想起殷素素是邪教教主的女兒,自己這麼稱讚紀姑娘,只怕張翠山心
有感觸,正想亂以他語,忽聽得一人走到房門口,說道:「俞爺,有幾位爺們來拜訪你老人
家,說是你的朋友。」卻是店小二的聲音。

  俞蓮舟道:「誰啊?」店小二道:「一共六個人,說甚麼『五鳳刀』門下的。」師兄弟
三人都是一凜,心想張松溪去打發「五鳳刀」一路的人馬,怎地敵人反而找上門來了,難道
張松溪有甚失閃?張翠山道:「我去瞧瞧。」他怕二哥受傷未癒,在店中跟敵人動手不甚妥
善。俞蓮舟卻道:「請他們進來罷。」一會兒進來了五個漢子、一個容貌俊秀的少婦。張翠
山和殷梨亭空著雙手,站在俞蓮舟身側戒備。卻見這六人垂頭喪氣,臉有愧色,身上也沒帶
兵刃,渾不像是前來生事的模樣。領頭一人頭髮花白,四十來歲年紀,恭恭敬敬地抱拳行
禮,說道:「三位是武當俞二俠、張五俠、殷六俠?在下五鳳刀門下弟子孟正鴻,請問三位
安好。」

  俞蓮舟等三人拱手還禮,心下都暗自奇怪。俞蓮舟道:「孟老師好,各位請坐。」孟正
鴻卻不就坐,說道:「敝門向在山西河東,門派窄小,久仰武當山張真人和七俠的威名,當
真是如雷貫耳,只是無緣拜見。今日到得武當山下,原該上山去叩見張真人,但聽聞張真人
百歲高齡,清居靜修,我們粗魯武人,也不敢冒昧去打擾他老人家的清神。三位回山後還請
代為請安,便說山西五鳳刀門下弟子,祝他老人家千秋康寧,福壽無疆。」俞蓮舟本因受傷
未癒,坐在炕上,聽他說到師父,忙扶著殷梨亭的肩頭下炕,恭敬站立,說道:「不敢,不
敢,在下這裡謝過。」孟正鴻又道:「我們僻處山西鄉下,真如井底之蛙,見識淺陋,也不
知天高地厚,竟然大膽妄為,擅自來到貴地。今蒙武當諸俠寬宏大量,反而解救我們的危
難,在下感激不盡,今日特地趕來,一來謝恩,二來賠罪,萬望三位大人不記小人過。」說
著躬身下拜。張翠山伸手扶住,說道:「孟老師不必多禮。」孟正鴻囁囁嚅嚅,想說又不敢
說。俞蓮舟道:「孟老師有何吩咐,但說不妨。」孟正鴻道:「在下求俞二爺賞一句話,便
說武當派不再見怪,我們回去好向師父交代。」俞蓮舟微微一笑,道:「各位遠自晉來鄂,
想必是為了打聽金毛獅王謝遜的下落,不知那金毛獅王跟貴門有何過節?」孟正鴻慘然道:
「家兄孟正鵬慘死於謝遜的掌下。」

  俞蓮舟心中一震,說道:「我們實有不得已的苦衷,無法奉告那金毛獅王的下落,還須
請孟老師和各位原諒。至於見怪云云,那是不必提起,見到尊師烏老爺子時,便說俞二、張
五、殷六問好。」孟正鴻道:「如此在下告辭。日後武當派如有差遣,只須傳個信來,五鳳
刀門下雖然能力低微,但奔走之勞,決不敢辭。」說著和其餘五人一齊抱拳行禮,轉身出
門。那少婦突然回轉,跪倒在地,低聲道:「小婦人得保名節,全出武當諸俠之賜。小婦人
有生之年,不敢忘了諸俠的大恩大德。」俞蓮舟等三人不知其中原因,但聽她說的是婦人名
節之事,也不便多問,只得含糊謙遜了幾句。那少婦拜了幾拜,出門而去。「五鳳刀」六人
剛走,門簾一掀,閃進一個人來,撲上來一把抱住了張翠山。張翠山喜極而呼:「四哥!」
進房之人正是張松溪。師兄弟相見,均是歡喜之極。張翠山道:「四哥,你足智多謀,竟能
將五鳳刀門下化敵為友,實是不易。」張松溪笑道:「那是機緣湊巧,你四哥也說不上有甚
麼功勞。」當下將經過情由說了出來。原來那美貌少婦娘家姓烏,是五鳳刀掌門人的第二女
兒,她丈夫便是那孟正鴻。這一次六人同下湖北,訪查謝遜的下落,途中遇上三江幫的舵
主,說起武當派張翠山知曉謝遜的所在。那烏氏自幼嬌生慣養,主張設計擒獲張翠山逼問。
孟正鴻向來畏妻如虎,但這一次卻決計不從,他說武當子弟極是了得,不如依禮相求,對方
如若不允,再想法子。那烏氏言道:「時機可遇不可求,若是放得張翠山上了武當,他們師
兄弟一會合,又有張三豐庇護,如何再能逼問?」兩人言語不合,吵嘴起來。其餘四人都是
師弟師侄,也不敢作左右袒。那烏氏怒道:「你這膽小鬼,是給你兄長報仇,又不是給我兄
長報仇。哼,男子漢大丈夫,做事卻沒有半分擔當,便是那張翠山將謝遜的下落跟你說了,
你有膽子去找他麼?嫁了你這膽小鬼,算是我一輩子倒霉。」孟正鴻對嬌妻忍讓慣了,不敢
再說,但要依烏氏之見,在途中客店暗下蒙汗藥迷倒張翠山夫婦,卻是堅決不肯。烏氏一怒
之下,半夜裡乘丈夫睡著,就此悄悄離去。她是想獨自下手,探到謝遜的下落,好臊一臊丈
夫,哪知道這一切全給三江幫一名舵主瞧在眼中。他見烏氏美貌,起了歹心,暗中跟隨其
後,烏氏想使蒙汗藥,反給他先下了迷藥。不料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張松溪一直在監視五
鳳刀六人的動靜,等到烏氏情勢危急,這才出手相救,將那三江幫的舵主懲戒了一番逐走。
張松溪也不說自己姓名,只說是武當派門下弟子。烏氏又驚又羞,回去和丈夫相見,說明情
由。這一來,武當派成了本門的大恩人,夫婦倆齊來向俞蓮舟等叩謝相救之德。張松溪待那
六人去後這才現身,以免烏氏羞慚。張翠山聽罷這番經過,歎道:「打發三江幫這行止不端
之徒,雖非難事,但四哥行事處處給人留下餘地,化敵為友,最合師父的心意。」張松溪笑
道:「十年不見,一見面就給四哥一頂高帽子戴戴。」這一晚師兄弟四人聯床夜話,長談了
一宵。張松溪雖然多智,但對那個假扮元兵擄去無忌、擊傷俞蓮舟的高手來歷,也猜不出半
點端倪。次晨張松溪和殷素素會見了。五人緩緩而行,途中又宿了一晚,才上武當。張翠山
十年重來,回到自幼生長之地,想起即刻便可拜見師父,和大師哥、三師哥、七師弟相會,
雖然妻病子散,卻也是歡喜多於哀愁。到得山上,只見觀外繫著八頭健馬,鞍轡鮮明,並非
山上之物,張松溪道:「觀中到了客人,咱們不忙相見,從邊門進去罷。」當下張翠山扶著
妻子,從邊門進觀。觀中道人和侍役見張翠山無恙歸來,無不歡天喜地。張翠山念著要去拜
見師父,但服侍張三豐的道童說真人尚未開關,張翠山只得到師父坐關的門外磕頭,然後去
見俞岱巖。

  服侍俞岱巖的道童輕聲道:「三師伯睡著了,要不要叫醒他?」張翠山搖了搖手,輕手
輕腳走到房中。只見俞岱巖正自閉目沉睡,臉色慘白。雙頰凹陷,十年前龍精虎猛的一條剽
悍漢子,今日成了奄奄一息的病夫。張翠山看了一陣,忍不住掉下淚來。張翠山在床邊站立
良久,拭淚走出,問小道僮道:「你大師伯和七師叔呢?」小道童道:「在大廳會客。」張
翠山走到後堂等候大師哥和七師弟,但等了老半天,客人始終不走。張翠山問送茶的道人
道:「是甚麼客人?」那道人道:「好像是保鏢的。」殷梨亭對這位久別重逢的五師兄很是
依戀,剛離開他一會,便又過來陪伴,聽得他在問客人的來歷,說道:「是三個總鏢頭金陵
虎踞鏢局的總鏢頭祁天彪,太原晉陽鏢局的總鏢頭雲鶴,還有一個是京師燕雲鏢局的總鏢頭
宮九佳。」張翠山微微一驚,道:「這三位總鏢頭都來了?十年之前,普天下鏢局中數他三
位武功最強,名望最大,今日還是如此罷?他們同時來到山上,為了甚麼?」殷梨亭笑道:
「想是有甚麼大鏢丟了,劫鏢的人來頭大,這三個總鏢頭惹不起,只好來求大師兄。五哥,
這幾年大哥越來越愛做濫好人,江湖上遇到甚麼疑難大事,往往便來請大哥出面」張翠山微
笑道:「大哥佛面慈心,別人求到他,總肯幫人的忙。十年不見,不知大哥老了些沒有?」
他想到此處,想看一看大哥之心再也難以抑制,說道:「六弟,我到屏風後去瞧瞧大哥和七
弟的模樣。」走到屏風之後,悄悄向外張望。只見宋遠橋和莫聲谷兩人坐在下首主位陪客。
宋遠橋穿著道裝,臉上神情沖淡恬和,一如往昔,相貌和十年之前竟無多大改變,只是鬢邊
微見花白,身子卻肥胖了很多,想是中年發福。宋遠橋並沒出家,但因師父是道士,又住在
道現之中,因此在武當山上時常作道家打扮,下山時才改換俗裝。莫聲谷卻已長得魁梧奇
偉,雖只二十來歲,卻已長了滿臉的濃髯,看上去比張翠山的年紀還大些。

  只聽得莫聲谷大著嗓子說道:「我大師哥說一是一,說二是二,憑著宋遠橋三字,難道
三位還信不過麼?」張翠山心想:「七弟粗豪的脾氣竟是半點沒改。不知他為了何事,又在
跟人吵嘴?」轉頭向賓位上看去時,只見三人都是五十來歲年紀,一個氣度威猛,一個高高
瘦瘦,貌相清懼,坐在末座的卻像是個病夫,甚是乾枯。三人身後又有五個人垂手站立,想
是那三人的弟子。只聽那高身材的瘦子道:「宋大俠既這般說,我們怎敢不信?只不知張五
俠何時歸來,可能賜一個確期麼?」張翠山微微一驚:「原來這三人為我而來,想必又是來
問我義兄的下落。」只聽莫聲谷道:「我們師兄弟七人,雖然本領微薄,但行俠仗義之事向
來不敢後人,多承江湖上朋友推獎,賜了『武當七俠』這個外號。這『武當七俠』四個字,
說來慚愧,我們原不敢當……」張翠山心道:「十年不見,七弟居然已如此能說會道,從前
人家問他一句話,他要臉孔紅上半天,才答得一句。十年之間,除了我和三哥,人人都是一
日千里。」只聽莫聲谷續道:「可是我們既然負了這個名頭。上奉恩師嚴訓,行事半步不敢
差錯。張五哥是武當七兄弟之一,他性子斯文和順,我們七兄弟中,脾氣數他最好。你們定
要誣賴他殺了『龍門鏢局』滿門,那是壓根兒的胡說八道。」張翠山心中一寒:「原來為了
龍門鏢局都大錦的事。素聞大江以南,各鏢局以金陵虎踞鏢局馬首是瞻,想是他們聽到我從
海外歸來,於是虎踞鏢局約了晉陽、燕雲兩家鏢局的總鏢頭,上門問罪來啦。」那氣度威猛
的大漢道:「武當七俠名頭響亮,武林中誰不尊仰?莫七俠不用自己吹噓,我們早已久聞大
名,如雷貫耳。」莫聲谷聽他出言譏嘲,臉色大變,說道:「祁總鏢頭到底意欲如何,不妨
言明。」那氣度威猛的大漢便是虎踞鏢局的總鏢頭祁天彪,朗聲道:「武當七俠說一是一,
說二是二,可難道少林派高僧便慣打誑語麼?少林僧人親眼目睹,臨安龍門鏢局上下大小人
等,盡數傷在張翠山張五俠——的手下。」他說道「張五俠」這個「俠」字時,聲音拖得長
長的,顯是充滿譏嘲之意。殷梨亭只聽得怒氣勃發,這人出言嘲諷五哥,可比打他自己三記
巴掌還要更令他氣憤,便欲出去理論。張翠山一把拉住,搖了搖手。殷梨亭見他臉上滿是痛
苦為難之色,心下不明其理,暗道:「五哥的涵養功夫越來越好了,無怪師父常常讚他。」
莫聲谷站起身來,大聲道:「別說我五哥此刻尚未回山,便是已經回到武當,也只是這句
話。莫某跟張翠山生死與共,他的事便是我的事。三位不分青紅皂白,定要誣賴我五哥害了
龍門鏢局滿門。好!這一切便全算是莫某干的。三位要替龍門鏢局報仇,儘管往莫某身上招
呼。我五哥不在此間,莫聲谷便是張翠山,張翠山便是莫聲谷。老實跟你說,莫某的武功智
謀,遠遠不及我五哥,你們找上了我,算你們運氣不壞。」祁天彪大怒,霍地站起,大聲
道:「祁某今日到武當山來撒野,天下武學之士,人人要笑我班門弄斧,太過不自量力。可
是都大錦都兄弟滿門被害十年,沉冤始終未雪,祁某這口氣終是嚥不下去,反正武當派將龍
門鏢局七十餘口也殺了,再饒上祁某一人又何妨?便是再饒上金陵虎踞鏢局的九十餘口,又
有何妨?祁某今日血濺於武當山上,算是死得其所。我們上山之時,尊重張真人德高望重,
不敢攜帶兵刃,祁某便在莫七俠拳腳之下領死。」說著大踏步走到廳心。宋遠橋先前一直沒
開口,這時見兩人說僵了要動手,伸手攔住莫聲谷,微微一笑,說道:「三位來到敝處,翻
來覆去,一口咬定是敝五師弟害了臨安龍門鏢局滿門。好在敝師弟不久便可回山,三位暫忍
一時,待見了敝師弟之面,再行分辨是非如何?」那身形乾枯,猶似病夫的燕雲鏢局總鏢頭
宮九佳說道:「祁總鏢頭且請坐下。張五俠既然尚未回山,此事終究不易了斷,咱們不如拜
見張真人,請他老人家金口明示,交代一句話下來。張真人是當今武林中的泰斗,天下英雄
好漢,莫不敬仰,難到他老人家還會不分是非、包庇弟子麼?」他這幾句話雖說得客氣,但
含意甚是厲害。莫聲谷如何聽不出來,當即說道:「家師閉關靜修,尚未開關。再說,近年
來我武當門中之事,均由我大哥處理。除了武林中真正大有名望的高人,家師極少見客。」
言下之意是說你們想見我師父,身份可還夠不上。那高高瘦瘦的晉陽鏢局總鏢頭雲鶴冷笑一
聲,道:「天下事也真有這般湊巧,剛好我們上山,尊師張真人便即閉關。可是龍門鏢局七
十餘口的人命,卻不是一閉關便能躲得過呢。」宮九佳聽他這幾句話說得太重,忙使眼色制
止。但莫聲谷已自忍耐不住,大聲喝道:「你說我師父是因為怕事才閉關嗎?」雲鶴冷笑一
聲,並不答話。

  宋遠橋雖然涵養極好,但聽他辱及恩師,卻也是忍不住有氣,當著武當七俠之面,竟然
有人言辭中對張三豐不敬,那是十餘年來從未有過之事。他緩緩的道:「三位遠來是客,我
們不敢得罪,送客!」說著袍袖一拂,一股疾風隨著這一拂之勢捲出,祁天彪、雲鶴、宮九
佳三人身前茶几上的三隻茶碗突然被風捲起,落在宋遠橋身前的茶几之上。三隻茶碗緩緩卷
起,輕輕落下,落到茶几上時只托托幾響,竟不濺出半點茶水。祁天彪等三人當宋遠橋衣袖
揮出之時,被這一股看似柔和、實則力道強勁之極的袖風壓在胸口,登時呼吸閉塞,喘不過
氣來,三人急運內功相抗,但那股袖風倏然而來,倏然而去,三人胸口重壓陡消,波波三聲
巨響,都大聲的噴了一口氣出來。三人這一驚非同小可,心知宋遠橋只須左手袖子跟著一
揮,第二股袖風乘虛而入,自己所運的內息被逼得逆行倒沖,就算不立斃當場,也須身受重
傷,內功損折大半。這一來,三個總鏢頭方知眼前這位沖淡謙和、恂恂儒雅的宋大俠,實是
身負深不可測的絕藝。

  張翠山在屏風後想起殷素素殺害龍門鏢局滿門之事,實感惶愧無地,待見到宋遠橋這一
下衣袖上所顯得深厚功力,心下大為驚佩,尋思:「我武當派內功越練到後來,進境越快。
我在王盤山之時,與義兄內力相差極遠,但到冰火島分手,似乎已拉近了不少。當年義兄在
洛陽想殺大師哥,自然抵擋不住。但義兄就算雙眼不盲,此刻的武功卻未必能勝過大師哥多
少。再過十年,大師哥、二師哥便不會在我義兄之下。」只見祁天彪抱拳說道:「多謝宋大
俠手下留情。告辭!」宋遠橋和莫聲谷送到滴水簷前。祁天彪轉身道:「兩位請留步,不勞
遠送。」宋遠橋道:「難得三位總鏢頭光降敝山,如何不送?改日在下當再赴京師、太原、
金陵貴局回拜。」祁天彪道:「這個如何克當?」他領教了宋遠橋的武功之後,覺得這位宋
大俠雖然身負絕世武功,但言談舉止之中竟無半分驕氣,心中對他甚是欽佩。初上山時那興
師問罪、復仇拚命的銳氣已折了大半。兩人正在說客氣話,祁天彪突見門外匆匆進來一個短
小精悍、滿臉英氣的中年漢子。宋遠橋:「四弟,來見過這三位朋友。」當下給祁天彪等三
人引見了。

  張松溪笑道:「三位來得正好,在下正有幾件物事要交給各位。」說著遞過三個小小包
裹,每人交了一個。祁天彪問道:「那是甚麼?」張松溪道:「此處拆開看不便,各位下山
後再看罷。」師兄弟三人直送到觀門之外,方與三個總鏢頭作別。莫聲谷一待三人走遠,急
問:「四哥,五哥呢?他回山沒有?」張松溪笑道:「你先進去見五弟,我和大哥在廳上等
這三個鏢客回來。」莫聲谷叫道:「五哥在裡面?這三個鏢客還要回來,幹麼?」心下記掛
著張翠山,不待張松溪說明情由,急奔入內。莫聲谷剛進內堂,果然祁天彪等三人匆匆回
來,向宋遠橋、張松溪納頭便拜,二人急忙還禮,雲鶴道:「武當諸俠大恩大德,雲某此刻
方知。適才雲某言語中冒犯張真人,當真是豬狗不如。」說著提起手來,左右開弓,在自己
臉上辟辟拍拍的打了十幾下,落手極重,只打得雙頰紅腫,兀自不停。宋遠橋愕然不解,急
忙攔阻。

  張松溪道:「雲總鏢頭乃是有志氣的好男兒,那驅除韃虜、還我河山的大願,凡我中華
好漢,無不同心。些些微勞,正是我輩分所當為,雲總鏢頭何必如此?」

  雲鶴道:「雲某老母幼子,滿門性命,皆出諸俠之賜。雲某渾渾噩噩,五年來一直睡在
夢裡。適才言辭不遜,兩位若肯狠狠打我一頓,雲某心中方得稍減不安。」

  張松溪微笑道:「過去之事誰也休提。雲總鏢頭剛才的言語,家師便是親耳聽到了,心
敬雲總鏢頭的所作所為,也決不會放在心上。」但雲鶴始終惶愧不安,深自痛責。宋遠橋不
明其中之理,只順口謙遜了幾句,見祁天彪和宮九佳也不住口的道謝,但瞧張松溪的神色語
氣之間,對祁宮二人並不怎麼,對雲鶴卻甚是敬重親熱。三個總鏢頭定要到張三豐坐關的屋
外磕頭,又要去見莫聲谷賠罪,張松溪一一辭謝,這才作別。三人走後,張松溪歎了口氣,
道:「這三人雖對咱們心中感恩,可是龍門鏢局的人命,他三人竟是一句不提。看來感恩只
管感恩,那一場禍事,仍是消弭不了。」

  宋遠橋待問情由,只見張翠山從內堂奔將出來拜倒在地,叫道:「大哥,可想煞小弟
了。」宋遠橋是謙恭有禮之士,雖對同門師弟,又是久別重逢,心情激盪之下,仍是不失禮
數,恭恭敬敬的拜倒還禮,說道:「五弟,你終於回來了。」張翠山略述別來情由。莫聲谷
心急,便問:「五哥,那三個鏢客無禮,定要誣賴你殺了臨安龍門鏢局滿門,你也涵養忒
好,怎地不出來教訓他們一頓?」張翠山慘然長歎,道:「這中間的原委曲折,非一言可
盡。我詳告之後,還請眾兄弟一同想個良策。殷梨亭道:「五哥放心,龍門鏢局護送三哥不
當,害得他一生殘廢,五哥便是真的殺了他鏢局滿門,也是兄弟情深,激於一時義憤……」
俞蓮舟喝道:「六弟你胡說甚麼?這話要是給師父聽見了,不關你一個月黑房才怪。殺人全
家老少,這般滅門絕戶之事,我輩怎可做得?」宋遠橋等一齊望著張翠山。但見他神色甚是
淒厲,過了半晌,說道:「龍門鏢局的人,我一個也沒殺。我不敢忘了師父的教訓,沒敢累
了眾兄弟的盛德。」

  宋遠橋等一聽大喜,都舒了一口長氣。他們雖決計不信張翠山會做這般狠毒慘事,但少
林派眾高僧既一口咬定是他所為,還說是親眼目睹,而當三個總鏢頭上門問罪之時,他又不
挺身而出,直斥其非,各人心中自不免稍有疑惑,這時聽他這般說,無不放下一件大心事,
均想:「這中間便有許多為難之處,但只要不是他殺的人,終能解說明白。」當下莫聲谷便
問那三個鏢客去而復返的情由。張松溪笑道:「這三個鏢客之中,倒是那出言無禮的雲鶴人
品最好,他在晉陝一帶名望甚高,暗中聯絡了山西、陝西的豪傑,歃血為盟,要起義反抗蒙
古韃子。」宋遠橋等一齊喝了聲彩。莫聲谷道:「瞧不出他竟具這等胸襟,實是可敬可佩。
四哥,你且莫說下去,等我歸來再說……」說著急奔出門。張松溪果然住口,向張翠山問些
冰火島的風物。當張翠山說到該地半年白晝、半年黑夜之時,四人盡皆駭異。張翠山道:
「那地方東南西北也不大分得出來,太陽出來之處,也不能算是東方。」又說到海中冰山等
等諸般奇事異物。說話之間,莫聲谷已奔了回來,說道:「我趕去向那雲總鏢頭賠了個禮,
說我佩服他是個鐵錚錚的好男兒。」眾人深知這個小師弟的直爽性子,也早料到他出去何
事。莫聲谷來往飛奔數里,絲毫不以為累,他既知雲鶴是個好男兒,若不當面跟他盡釋前
嫌,言歸於好,那便有幾晚睡不著覺了。殷梨亭道:「七弟,四哥的故事等著你不講,可是
五哥說的冰火島上的怪事,可更加好聽。」莫聲谷跳了起來,道:「啊,是嗎?」張松溪
道:「那雲鶴一切籌劃就緒……」莫聲谷搖手道:「四哥,對不住,請你再等一會……」張
翠山微笑道:「七弟總是不肯吃虧。」於是將冰火島上一些奇事重述了一遍。莫聲谷道:
「奇怪,奇怪!四哥,這便請說了。」張松溪道:「那雲鶴一切籌劃就緒,只待日子一到,
便在太原、大同、汾陽三地同時舉義,哪知與盟的眾人之中竟有一名大叛徒,在舉義前的三
天,盜了加盟眾人的名單,以及雲鶴所寫的舉義策劃書,去向蒙古韃子告密。」莫聲谷拍腿
叫道:「啊喲,那可糟了。」

  張松溪道:「也是事有湊巧,那時我正在太原,有事要找那太原府知府晦氣,半夜裡見
到那知府正和那叛徒竊竊私議,聽到他們要如何一面密報朝廷,一面調兵遣將、將舉義人等
一網打盡。於是我跳進屋去,將那知府和叛徒殺了,取了加盟的名單和籌劃書,回來南方。
雲鶴等一干人發覺名單和籌劃書被盜,知道大事不好,不但義舉不成,而且單上有名之人家
家有滅門大禍,連夜送出訊息,叫各人遠逃避難。但這時城門已閉,訊息送不出去,次日一
早,因知府被戕,太原城閉城大索刺客。雲鶴等人急得猶似熱鍋上螞蟻一般,心想這一番自
己固然難免滿門抄斬,而晉陝二省更不知將有多少仁人義士被害。不料提心吊膽的等了數
日,竟是安然無事,後來城中拿不到刺客,查得也慢慢鬆了,這件事竟不了了之。他們見那
叛徒死在府衙之中,也料到是暗中有人相救,只是無論如何卻想不到我身上。」

  殷梨亭道:「你適才交給他的,便是那加盟名單和籌劃書?」張松溪道:「正是。」

  莫聲谷道:「那宮九佳呢?四哥怎生幫了他一個大忙?」

  張松溪道:「這宮九佳武功是好的,可是人品作為,決不能跟雲總鏢頭相提並論。六年
之前,他保鏢到了雲南,在昆明受一個大珠寶商之托,暗帶一批價值六十萬兩銀子的珠寶送
往大都。但到了江西卻出了事,在鄱陽湖邊,宮九佳被鄱陽四義中的三義圍攻,搶去了紅
貨。宮九佳便是傾家蕩產,也賠不起這批珠寶,何況他燕雲鏢局執北方鏢局的牛耳,他招牌
這麼一砸,以後也不用做人了。他在客店中左思右想,竟便想自尋短見。「鄱陽三義不是綠
林豪傑,卻為何要劫取這批珠寶?原來鄱陽四義中的老大犯了事,給關入了南昌府的死囚
牢,轉眼便要處斬。三義劫了兩次牢,救不出老大,官府卻反而防範得更加緊了。鄱陽三義
知道官府貪財,想使用這批珠寶去行賄,減輕老大的罪名,我見他四人甚有義氣,便設法將
那老大救出牢來,要他們將珠寶還給宮九佳。這宮總鏢頭雖然面目可憎、言語無味,但生平
也沒做過甚麼惡事,在大都也不交結官府,欺壓良善,那麼救了他一命也是好的。我叫鄱陽
四義不可提我的名字,只是將那塊包裹珠寶的錦鍛包袱留了下來。適才我將那塊包袱還了給
他,他自是心中有數了。」俞蓮舟點頭道:「四弟此事做得好,那宮九佳也還罷了,鄱陽四
義卻為人不錯。」莫聲谷道:「四哥,你交給祁天彪的卻又是甚麼?」張松溪道:「那是九
枚斷魂蜈蚣鏢。」五人聽了,都是「啊」的一聲,這斷魂蜈蚣鏢在江湖上名頭頗為響亮,是
涼州大豪吳一氓的成名暗器。張松溪道:「這一件事我做得忒也大膽了些,這時想來,當日
也真是僥倖。那祁天彪保鏢路過潼關,無意中得罪了吳一氓的弟子,兩人動起手來,祁天彪
出掌將他打得重傷。祁天彪打了這掌之後,知道闖下了大禍,匆匆忙忙的交割了鏢銀,便想
連夜趕回金陵,邀集至交好友,合力對付那吳一氓。但他剛到洛陽,便給吳一氓追上了,約
了他次日在洛陽西門外比武。」殷梨亭道:「這吳一氓的武功好得很啊,祁天彪如何是他對
手?」張松溪道:「是啊,祁天彪自知憑他的能耐,擋不了吳一氓的一鏢,無可奈何之中,
便去邀洛陽喬氏兄弟助拳。喬氏兄弟一口答應,說道:『憑我兄弟的武功,祁大哥你也明
白,決不能對付得了吳一氓。你要我兄弟出場,原也不過要我二人吶喊助威。好,明日午
時,洛陽西門外,我兄弟准到。」莫聲谷道:「喬氏兄弟是使暗器的好手,有他二人助拳,
祁天彪以三敵一,或能跟吳一氓打個平手。只不知吳一氓有沒有幫手。」張松溪道:「吳一
氓倒沒有幫手。可是喬氏兄弟卻出了古怪。第二天一早,祁天彪便上喬家去,想跟他兄弟商
量迎敵之策,哪知喬家看門的說道:『大爺和二爺今朝忽有要事,趕去了鄭州,請祁老爺不
必等他們了。』祁天彪一聽之下,幾乎氣炸了肚子。喬氏兄弟幾年之前在江南出了事,祁天
彪曾幫過他們很大的忙,不料此刻急難求援,兄弟倆嘴上說得好聽,竟是腳底抹油,溜之乎
也。祁天彪知道吳一氓心狠手辣,這個約會躲是躲不過的,於是在客店中寫下了遺書,處分
後事,交給了趟子手,自己到洛陽西門外赴約。」

  「這件事的前後經過,我都瞧在眼裡。那日我扮了個乞丐,易容改裝,躺在西門外的一
株大樹之下,不久吳一氓和祁天彪先後到來,兩人動起手來,斗不數合,吳一氓便下殺手,
放了一枚斷魂蜈蚣鏢。祁天彪眼見抵擋不住,只有閉目待死,我搶上前去,伸手將鏢接了,
吳一氓又驚又怒,喝問我是否丐幫中人。我笑嘻嘻的不答。吳一氓連放了八枚斷魂蜈蚣鏢,
都給我一一接了過來,他的成名暗器果然是非同小可,我若用本門武功去接,本也不難,但
我防他瞧出疑竇,故意裝作左足跛,右手斷,只使一隻左手,又使少林派的接鏢手法,掌心
向下擒撲,九枚鏢接是都接到了,但手掌險些給他第七枚毒鏢劃破,算是十分凶險。他果然
喝問我是少林派中哪一位高僧的弟子,我仍是裝聾作啞,跟他咿咿啊啊的胡混。吳一氓自知
不敵,慚怒而去,回到涼州後杜門不出,這幾年來一直沒在江湖上現身。」莫聲谷搖頭道:
「四哥,吳一氓雖不是良善之輩,但祁天彪也算不得是甚麼好人,那日倘若給蜈蚣鏢傷了手
掌,這可如何是好?這般冒險未免太也不值。」

  張松溪笑道:「這是我一時好事,事先也沒料到他的蜈蚣鏢當真有這等厲害。」莫聲谷
性情直爽,不明白張松溪這些行徑的真意,張翠山卻如何不省得?四哥盡心竭力,為的是要
消解龍門鏢局全家被殺的大仇。他知虎踞鏢局是江南眾鏢局之首,冀魯一帶眾鏢局的頭腦是
燕雲鏢局,西北各省則推晉陽鏢局為尊。龍門鏢局之事日後發作起來,這三家鏢局定要出
頭,是以他先伏下了三樁恩惠。這三件事看來似是機緣巧合,但張松溪明查暗訪,等候機
會,不知花了多少時日,多少心血?

  張翠山哽咽道:「四哥,你我兄弟一體,我也不必說這個『謝』字,都是你弟妹當日作
事偏激,闖下這個大禍。」當下將殷素素如何裝扮成他的模樣、夜中去殺了龍門鏢局滿門之
事從頭至尾的說了,最後道:「四哥,此事如何了結,你給我拿個主意。」張松溪沉吟半
晌,道:「此事自當請師父示下。但我想人死不能復生,弟妹也已改過遷善,不再是當日殺
人不眨眼的弟妹。知過能改,善莫大焉。大哥,你說是不是?」宋遠橋面臨這數十口人命的
大事,一時躊躇難決。俞蓮舟卻點了點頭,道:「不錯!」

  殷梨亭最怕二哥,知道大哥是好好先生,容易說話,二哥卻嫉惡如仇,鐵面無私,生怕
他跟五嫂為難,一直在提心吊膽,卻不知俞蓮舟早已知道此事,也早已原宥了殷素素。他見
二哥點頭,心中大喜,忙道:「是啊,旁人問起來,五哥只須說那些人不是你殺的。你又不
是撒謊,本來不是你殺的啊。」宋遠橋橫了他一眼,道:「一味抵賴,五弟心中何安?咱們
身負俠名,心中何安?」殷梨亭急道:「那怎生是好?」宋遠橋道:「依我之見,待師父壽
誕過後,咱們先去找回五弟的孩兒,然後是黃鶴樓頭英雄大會,交代了金毛獅王謝遜這回事
後,咱們師兄弟六人,再加上五弟妹,七人同下江南。三年之內,咱們每人要各作十件大善
舉。」張松溪鼓掌叫道:「對,對!龍門鏢局枉死了七十來人,咱們各作十件善舉,如能救
得一二百個無辜遭難者的性命,那麼勉強也可抵過了。」俞蓮舟也道:「大哥想得再妥當也
沒有了,師父也必允可。否則便是要五弟妹給那七十餘口抵命,也不過多死一人,於事何
補?」張翠山一直為了此事煩惱,聽大哥如此安排,心下大喜,道:「我跟她說去。」將宋
遠橋的話去跟妻子說了,又說眾兄弟一等祝了師父的大壽,便同下山去尋訪無忌。殷素素本
來無甚大病,只是思念無忌成疾,這時聽了丈夫的話,心想憑著武當六俠的本事,總能將無
忌找得回來,心頭登時便寬了。張翠山跟著又去見俞岱巖。師兄弟相見,自有一番悲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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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百歲壽宴摧肝腸

  過了數日,已是四月初八。張三豐心想明日是自己的百歲大壽,徒兒們必有一番熱鬧。
雖然俞岱巖殘廢,張翠山失蹤,未免美中不足,但一生能享百歲遐齡。也算難得,同時閉關
參究的一門「太極功」也已深明精奧,從此武當一派定可在武林中大放異彩,當不輸於天竺
達摩東傳的少林派武功。這天清晨,他便開關出來。

  一聲清嘯,衣袖略振,兩扇板門便呀的一聲開了。張三豐第一眼見到的不是別人,竟是
十年來思念不已的張翠山。他一搓眼睛,還道是看錯了。張翠山已撲在他懷裡,聲音嗚咽,
連叫:「師父!」心情激盪之下竟忘了跪拜。宋遠橋等五人齊聲歡叫:「師父大喜,五弟回
來了!」張三豐活了一百歲,修煉了八十幾年,胸懷空明,早已不縈萬物,但和這七個弟子
情若父子,陡然間見到張翠山,忍不住緊緊摟著他,歡喜得流下淚來。

  眾兄弟服侍師父梳洗漱沐,換過衣巾。張翠山不敢便稟告煩惱之事,只說些冰火島的奇
情異物。張三豐聽他說已經娶妻,更是歡喜,道:「你媳婦呢?快叫她來見我。」張翠山雙
膝跪地,說道:「師父,弟子大膽,娶妻之時,沒能稟明你老人家。」張三豐捋鬚笑道:
「你在冰火島上十年不能回來,難道便等上十年,待稟明瞭我再娶麼?笑話,笑話!快起
來,不用告罪,張三豐哪有這等迂腐不通的弟子?」張翠山長跪不起,道:「可是弟子的媳
婦來歷不正。她……她是天鷹教殷教主的女兒。」

  張三豐仍是捋鬚一笑,說道:「那有甚麼干係?只要媳婦兒人品不錯,也就是了,便算
她人品不好,到得咱們山上,難道不能潛移默化於她麼?天鷹教又怎樣了?翠山,為人第一
不可胸襟太窄,千萬別自居名門正派,把旁人都瞧得小了。這正邪兩字,原本難分,正派弟
子若是心術不正,便是邪徒,邪派中人只要一心向善,便是正人君子。」張翠山大喜,想不
到自己擔了十年的心事,師父只輕輕兩句話便揭了過去,當下滿臉笑容,站起身來。張三豐
又道:「你那岳父教主我跟他神交已久,很佩服他武功了得,是個慷慨磊落的奇男子,他雖
性子偏激,行事乖僻些,可不是卑鄙小人,咱們很可交交這個朋友。」宋遠橋等均想:「師
父對五弟果然厚愛,愛屋及烏。連他岳父這等大魔頭,居然也肯下交。」正說到此處,一名
道童進來報道:「天鷹教殷教主派人送禮來給張五師叔!」

  張三豐笑道:「岳父送禮來啦,翠山,你去迎接賓客罷!」張翠山應道:「是!」殷梨
亭道:「我跟五哥一起去。」張松溪笑道:「又不是金鞭紀老英雄送禮來,要你忙些甚
麼?」殷梨亭臉上一紅,還是跟了張翠山出去。只見大廳上站著兩個老者,羅帽直身,穿的
家人服色,見到張翠山出來,一齊走上幾步,跪拜下去,說道:「姑爺安好,小人殷無福、
殷無祿叩見。」張翠山還了一揖,說道:「管家請起。」心想:「這兩個家人的名字好生奇
怪,凡是僕役家人,取的名字總是『平安、吉慶、福祿壽喜』之類,怎地他二人卻叫作『無
福、無祿』?」但見那殷無福臉上有一條極長的刀疤,自右邊額角一直斜下,掠過鼻尖,直
至左邊嘴角方止。那殷無祿卻是滿臉麻皮。兩人相貌都極醜陋,均已有五十來歲年紀。張翠
山道:「岳父大人、岳母大人安好。我待得稍作屏擋,便要和你家小姐同來拜見尊親,不料
岳父母反先存問,卻如何敢當?兩位遠來辛苦。請坐喝杯茶。」殷無福和殷無祿卻不敢坐,
恭恭敬敬的呈上禮單,說道:「我家老爺太太說些些薄禮,請姑爺笑納。」張翠山道:「多
謝!」打開禮單一看,不禁嚇了一跳,只見十餘張泥金箋上,一共寫了二百款禮品,第一款
是「碧玉獅子成雙」,第二款是「翡翠鳳凰成雙」,無數珠寶之後,是「特品紫狼毫百
枝」、「貢品唐墨二十錠」、「宣和桑紙百刀」、「極品端硯八方」。那天鷹教教主打聽到
這位嬌客善於書法,竟送了大批極名貴的筆墨紙硯,其餘衣履冠帶、服飾器用,無不具備。
殷無福轉身出去,領了十名腳夫進來,每人都挑了一副擔子,擺在廳側。張翠山心下躊躇:
「我自幼清貧,山居簡樸,這些珍物要來何用?可是岳父遠道厚賜,若是不受,未免不
恭。」只得稱謝受下,說道:「你家小姐旅途勞頓,略染小恙。兩位管家請在山上多住幾
日,再行相見。」殷無福道:「老爺太太甚是記掛小姐,叮囑即日回報。若不過於勞累小
姐,小人想叩見小姐一面,即行回去。」張翠山道:「既是如此。且請稍待。」回房跟妻子
說了。

  殷素素大喜,略加梳妝,來到偏廳和兩名家人相見,問起父母兄長安康,留著兩人用
了酒飯。殷無福、殷無祿當即叩別姑爺小姐。張翠山心想:「岳父母送來這等厚禮,該當重
重賞賜這兩人才是。可是就把山上所有的銀子集在一起,也未必能賞得出手。」他生性豁
達,也不以為意,笑道:「你家小姐嫁了個窮姑爺,給不起賞錢,兩位管家請勿見笑。」殷
無福道:「不敢,不敢。得見武當五俠一面,甚於千金之賜。」張翠山心道:「這位管家吐
屬風雅,似是個文墨之士。」當下送到中門。殷無福道:「姑爺請留步,但盼和小姐早日駕
臨,以免老爺太太思念。敝教上下,盡皆仰望姑爺風采。」張翠山一笑。殷無祿道:「還有
一件小事,須稟告姑爺知道。小人兄弟送禮上山之時,在襄陽客店中遇見三個鏢客。他三人
言談之中,提到了姑爺。」張翠山道:「哦,他們說了些什麼?」殷無祿道:「一人說道:
『武當七俠於我等雖有大恩,可是龍門鏢局的七十餘口人命,終不能便此罷手。』他三人說
自己是決計不能再理會此事了,要去請開封府神槍震八方譚老英雄出來,跟姑爺理論此
事。」張翠山點了點頭,並不言語。殷無祿探手懷中,取出三面小旗,雙手呈給張翠山,
道:「小人兄弟聽那三個鏢客膽敢想太歲頭上動土,已將這事攬到了天鷹教身上。」張翠山
一見三面小旗,不禁一驚,只見第一面旗上繡著一頭猛虎,仰天吼叫,作蹲踞之狀,自是
「虎踞鏢局」的鏢旗。第二面小旗上繡著一頭白鶴在雲中飛翔,當是「晉陽鏢局」的鏢旗,
雲中白鶴是總鏢頭雲鶴。第三面小旗上用金線繡著九隻燕子,包含了「燕雲鏢局」的「燕」
字和總鏢頭宮九佳的「九」字。張翠山奇道:「怎地將他們的鏢旗取來了?」殷無福道:
「姑爺是天鷹教的嬌客,祁天彪、宮九佳他們是什麼東西,明知武當七俠於他們有恩,居然
還想去請什麼開封府神槍震八方譚瑞來這老傢伙來跟姑爺理論,那不是太豈有此理了?我們
聽到了這三個鏢客的無禮之言……」張翠山道:「其實也不算得甚麼無禮。」殷無福道:
「是,那是姑爺的寬宏大量,人所不及。我們三人可按捺不住,料理了這三個鏢客,取來了
三家鏢局的鏢旗。」張翠山吃了一驚,心想祁天彪等三人都是一方鏢局中的豪傑,江湖上成
名已久,雖然算不得是武林中頂兒尖兒的腳色,但各有各的絕藝。何以岳父手下三個家人,
便如此輕描淡寫的說將他們料理了?但若說殷無福瞎吹,他們明明取來了這三桿鏢旗,別說
明取,便是暗偷,可也不易啊。難道他們在客店中使甚麼薰香迷藥,做翻了那三個總鏢頭?
問道:「這三桿鏢旗是怎生取來的?」

  殷無福道:「當時二弟無祿出面叫陣,約他們到襄陽南門較量,我們三人對他們三個。
言明若是他們輸了,便留下鏢旗,自斷一臂,終身不許踏入湖北省一步。」張翠山愈聽愈
奇,愈是不敢小覷了眼前這兩個家人,問道:「後來怎樣?」殷無福道:「後來也沒甚麼,
他們便留下鏢旗,自己砍斷了左臂,說終身不踏進湖北省一步。」

  張翠山暗暗心驚:「這些天鷹教的人物,行事竟如此狠辣。」不禁皺起了眉頭。殷無祿
道:「倘若姑爺嫌小人下手太輕,我們便追上去,將三人宰了。」張翠山忙道:「不輕!不
輕!已重得很。」殷無祿道:「我們心想這次來給姑爺送禮,乃是天大的喜事,倘若傷了人
命,似乎不吉。」張翠山道:「不錯,你們想得很周到。你剛才說共有三人前來,還有一位
呢?」殷無福道:「還有個兄弟殷無壽。我們趕走了三個鏢客之後,怕那神槍譚老頭終於得
到了訊息,不知好歹,還要來羅皂姑爺,是以殷無壽便上開封府去。無壽叫小人代他向姑爺
磕頭請安。」說著便爬下來磕頭。

  張翠山還了一揖,道:「不敢當。」心想那神槍震八方譚瑞來威名赫赫,成名已垂四十
年,殷無壽為自己而鬧上開封府去,不論哪一方有了損傷,都是大大的不妥,說道:「那神
槍震八方譚老英雄我久仰其名,是個正人君子,兩位快些趕赴開封,叫無壽大哥不必再跟譚
老英雄說話了。倘若雙方說僵了動手,只怕不妙。」殷無祿淡淡一笑,道:「姑爺不必擔
心,那姓譚的老傢伙不敢跟三弟動手的。三弟叫他不許多管閒事,他會乖乖的聽話。」張翠
山道:「是麼?」暗想神槍震八方譚瑞來豈是好惹的人物,他自己或許老了,可是開封府神
槍譚家一家,武功高強的弟子少說也有一二十人,哪能怕了你殷無壽一人?殷無福瞧出張翠
山有不信之意,說道:「那譚老頭兒二十年前是無壽的手下敗將,並有重大的把柄落在我們
手中。姑爺望安。」說著二人行禮作別。

  張翠山拿著那三面小旗,躊躇了半晌。他本想命二人打聽無忌的下落,但想跟外人提起
此事,自己也還罷了,卻不免損及二哥的威名,於是慢慢踱回臥房。

  殷素素斜倚在床,翻閱禮單,好生感激父母待己的親情,想起無忌此時不知如何,又是
憂心如焚,見丈夫走進房來,臉上神色不定,忙問:「怎麼啦?」

  張翠山道:「那無福、無祿、無壽三人,卻是甚麼來歷?」殷素素和丈夫成婚雖已十
年,但知他對天鷹教心中不喜,因此於自己家事和教中諸般情由一直不跟他談起,張翠山亦
從來不問。這時她聽丈夫問及,才道:「這三人在二十多年前本是橫行西南一帶的大盜,後
來受許多高手的圍攻,眼看無幸,適逢我爹爹路過,見他們死戰不屈,很有骨氣,便伸手救
了他們。這三人並不同姓,自然也不是兄弟。他們感激我爹爹救命之恩,便立下重誓,終身
替他為奴,拋棄了從前的姓名,改名為殷無福、殷無祿、殷無壽。我從小對他們很是客氣,
也不敢真以奴僕相待。我爹爹說,講到武功和從前的名望,武林中許多大名鼎鼎的人物也未
必及得上他們三人。」張翠山點頭道:「原來如此。」於是將他三個斷人左臂、奪人鏢旗之
事說了。殷素素皺眉道:「他三人原是一番好意,卻沒想到名門正派的弟子行事跟他們邪教
大不相同。五哥,這件事又跟你添上了麻煩,我……我真不知如何是好?」歎了口氣,說
道:「待尋到無忌,我們還是回冰火島去罷。」忽聽得殷梨亭在門外叫道:「五哥,快來大
筆一揮,寫幾幅壽聯兒。」又笑道:「五嫂,你別怪我拉了五哥去,誰教他叫作『鐵劃銀
鉤』呢?」

  當日下午,六個師兄弟分別督率火工道人、眾道童在紫霄宮四處打掃佈置,廳堂上都貼
了張翠山所書的壽聯,前前後後,一片喜氣。次日清晨,宋遠橋等換上了新縫的布袍,正要
去攜扶俞岱巖,七人同向師父拜壽,一名道童進來,呈上一張名帖。宋遠橋接了過來。張松
溪眼快,見帖上寫道:「崑崙後學何太沖率門下弟子恭祝張真人壽比南山。」驚道:「崑崙
掌門人親自給師父拜壽來啦。他幾時到中原來的?」莫聲谷問道:「何夫人有沒有來?」何
太沖的夫人班淑嫻是他師姊,聽說武功不在崑崙掌門之下。張松溪道:「名帖上沒寫何夫
人。」宋遠橋道:「這位客人非同小可,該當請師父親自迎接。」忙去稟明張三豐。張三豐
道:「聽說鐵琴先生罕來中土,虧他知道老道的生日。」當下率領六名弟子,迎了出去。只
見鐵琴先生何太沖年紀也不甚老,身穿黃衫,神情甚是飄逸,氣象沖和,儼然是名門正派的
一代宗主。他身後站著八名男女弟子,西華子和衛四娘也在其內。何太衝向張三豐行禮致
賀。張三豐連聲道謝,拱手行禮。宋遠橋等六人跪下磕頭,何太沖也跪拜還禮,說道:「武
當六俠名震寰宇,這般大禮如何克當?」

  張三豐剛將何太沖師徒迎進大廳,賓主坐定獻茶,一名小道童又持了一張名帖進來,交
給了宋遠橋,卻是崆峒五老齊至。當世武林之中,少林、武當名頭最響,崑崙、峨嵋次之,
崆峒派又次之。崆峒五老論到輩分地位,不過和宋遠橋平起平坐。但張三豐甚是謙沖,站起
身來,說道:「崆峒五老到來,何兄請稍坐,老道出去迎接賓客。」

  何太沖心想:「崆峒五老這等人物,派個弟子出去迎接一下也就是了。」少時崆峒五老
帶了弟子進來。接著神拳門、海沙派、巨鯨幫、巫山派,許多門派幫會的首腦人物陸續來到
山上拜壽。宋遠橋等事先只想本門師徒共盡一日之歡,沒料到竟來了這許多賓客,六名弟子
分別接待,卻哪裡忙得過來?張三豐一生最厭煩的便是這些繁文縟節,每逢七十歲、八十
歲、九十歲的整壽,總是叮囑弟子不可驚動外人,豈知在這百歲壽辰,竟然武林中貴賓雲
集。到得後來,紫霄宮中連給客人坐的椅子也不夠了。宋遠橋只得派人去捧些圓石,密密的
放在廳上。各派掌門、各幫的幫主等尚有座位,門人徒眾只好坐在石上。斟茶的茶碗分派完
了,只得用飯碗、菜碗奉茶。張松溪一拉張翠山,走到廂房。張松溪道:「五弟,你瞧出甚
麼來沒有?」張翠山道:「他們相互約好了的,大家見面之時,顯是成竹在胸。雖然有些人
假作驚異,實則是欲蓋彌彰。」張松溪道:「不錯,他們並非誠心來給師父拜壽。」張翠山
道:「拜壽為名,問罪是實。」張松溪道:「不是興師問罪。龍門鏢局的命案,決計請不動
鐵琴先生何太衝出馬。」張翠山道:「嗯,這些人全是為了金毛獅王謝遜。」

  張松溪冷笑道:「他們可把武當門人瞧得忒也小了。縱使他們倚多為勝,難道武當門下
弟子竟會出賣朋友?五弟,那謝遜便算十惡不赦的奸徒,既是你的義兄,決不能從你口中吐
露他的行蹤。」張翠山道:「四哥說的是。咱們怎麼辦?」張松溪微一沉吟,道:「大家小
心些便是。兄弟同心,其利斷金,武當七俠大風大浪見得慣了,豈能怕得了他們?」俞岱巖
雖然殘廢,但他們說起來還是「武當七俠」,而七兄弟之後,還有一位武學修為震鑠古今、
冠絕當時的師父張三豐在。只是兩人均想師父已百歲高齡,雖然眼前遇到了重大難關,但眾
兄弟仍當自行料理,固然不能讓師父出手,也不能讓他老人家操心。張松溪口中這麼安慰師
弟,內心卻知今日之事大是棘手,如何得保師門令譽,實非容易。大廳之上,宋遠橋、俞蓮
舟、殷梨亭三人陪著賓客說些客套閒話。他三人也早瞧出這些客人來勢不對,心中各自嘀
咕。正說話間,小道童又進來報道:「峨嵋門下弟子靜玄師太,率同五位師弟妹,來向師祖
拜壽。」宋遠橋和俞蓮舟一齊微笑,望著殷梨亭。這時莫聲谷正從外邊陪著八九位客人進
廳,張松溪、張翠山剛從內堂轉出,聽到峨嵋弟子到來,也都向著殷梨亭微笑。殷梨亭滿臉
通紅,神態忸怩。張翠山拉著他手,笑道:「來來來,咱兩個去迎接貴賓。」

  兩人迎出門去。只見那靜玄師太已有四十來歲年紀,身材高大,神態威猛,雖是女子,
卻比尋常男子還高半個頭。她身後五個師弟妹中一個是三十來歲的瘦男子,兩個是尼姑,其
中靜虛師太張翠山已在海上舟中會過。另外兩個都是二十來歲的姑娘,只見一個抿嘴微笑,
另一個膚色雪白、長挑身材的美貌女郎低頭弄著衣角,那自是殷梨亭的未過門妻子、金鞭紀
家的紀曉芙姑娘了。張翠山上前見禮道勞,陪著六人入內。殷梨亭極是靦腆,一眼也不敢向
紀曉芙瞧去,行到廊下,見眾人均在前面,忍不住向紀曉芙望去。這時紀曉芙低著頭剛好也
斜了他一眼,兩人目光相觸。紀曉芙的師妹貝錦儀大聲咳嗽了一聲。兩人羞得滿面通紅,一
齊轉頭。貝錦儀噗哧一聲笑了出來,低聲道:「師姊,這位殷師哥比你還會害臊。」突然之
間,紀曉芙身子顫抖了幾下,臉色慘白,眼眶中淚珠瑩然。

  張松溪一直在盤算敵我情勢,見峨嵋六弟子到來,稍稍寬心,暗想:「紀姑娘是六弟未
過門的妻子,待會兒若是說僵了動手,峨嵋派或會助我們一臂之力。」

  各路賓客絡繹而至,轉眼已是正午。紫霄宮中絕無預備,哪能開甚麼筵席?火工道人只
能每人送一大碗白米飯,飯上鋪些青菜豆腐。武當七弟子連聲道歉。但見眾人一面扒飯,一
面不停的向廳門外張望,似乎在等甚麼人。

  宋遠橋等細看各人,見各派掌門、各幫幫主大都自重,身上未帶兵刃,但門人部屬有很
多腰間脹鼓鼓地,顯是暗藏兵器,只峨嵋、崑崙、崆峒三派的弟子才全部空手。宋遠橋等都
心下不忿:「你們既說來跟師父祝壽,卻又為何暗藏兵刃?」又看各人所送的壽禮,大都是
從山下鎮上臨時買的一些壽桃壽麵之類,倉卒間隨便置辦,不但跟張三豐這位武學大宗師的
身份不合,也不符各派宗主、各派首腦的氣勢。只有峨嵋派送的才是真正重禮,十六色珍貴
玉器之外,另有一件大紅錦緞道袍,用金線繡著一百個各不相同的「壽」字,花的功夫甚是
不小。靜玄師太向張三豐言道:「這是峨嵋門下十個女弟子合力繡成的。」張三豐心下甚
喜,笑道:「峨嵋女俠拳劍功夫天下知名,今日卻來給老道繡了這件壽袍,那真是貴重之極
了。」張松溪眼瞧各人神氣,尋思:「不知他們還在等甚麼強援?偏生師父不喜熱鬧,武當
派的至交好友事先一位也沒邀請,否則也不致落得這般眾寡懸殊、孤立無援。」他想,師父
交遊遍於天下,七兄弟又行俠仗義、廣結善緣,若是事先有備,自可邀得數十位高手前來同
慶壽誕。

  俞蓮舟在張松溪身邊悄聲道:「咱們本想過了師父壽誕之後,發出英雄帖,在武昌黃鶴
樓頭開英雄大宴,不料一著之失,全盤受制。」他心中早已盤算定當,在英雄大宴之中,由
張翠山說明不能出賣朋友的苦衷。凡在江湖上行走之人,對這個「義」字都看得極重,張翠
山只須坦誠相告,誰也不能硬逼他做不義之徒。便有人不肯罷休,英雄宴中自有不少和武當
派交好的高手,當真須得以武相見,也決不致落了下風。哪料到對方已算到此著,竟以祝壽
為名,先自約齊人手,湧上山來,攻了武當派措手不及。

  張松溪低聲道:「事已至此,只有拚力死戰。」武當七俠中以張松溪最為足智多謀,遇
上難題,他往往能忽出奇計,轉危為安。俞蓮舟心下黯然:「連四弟也束手無策,看來今日
武當六弟子要血濺山頭了。」若是以一敵一,來客之中只怕誰也不是武當六俠的對手,可是
此刻山上之勢,不但是二十對一,且是三四十對一的局面。張松溪扯了扯俞蓮舟衣角,兩人
走到廳後。張松溪道:「待會說僵之後,若能用言語擠住了他們,單打獨鬥,以六陣定輸
贏,咱們自是立於不敗之地,可是他們有備而來,定然想到此節,決不會答允只斗六陣便
算,勢必是個群毆的局面。」俞蓮舟點頭道:「咱們第一是要救出三弟,決不能讓他再落入
人手,更受折辱,這件事歸你辦。五弟妹身子恐怕未曾大好,你叫五弟全力照顧她,應敵御
侮之事,由我們四人多盡些力。」張松溪點頭道:「好,便是這樣。」微一沉吟,道:「或
有一策,可以行險僥倖。」俞蓮舟喜道:「行險僥倖,那也說不得了。四弟有何妙計?」張
松溪道:「咱們各人認定一個對手,對方一動手,咱們一個服侍一個,一招之內便擒在手
中。教他們有所顧忌,不敢強來。」俞蓮舟躊躇道:「若不能一招便即擒住,旁人必定上來
相助。要一招得手,只怕……」張松溪道:「大難當頭,出手狠些也說不得了。使『虎爪絕
戶手』!」俞蓮舟打了個突,說道:「『虎爪絕戶手』?今日是師父大喜的日子,使這門殺
手,太狠毒了罷?」

  原來武當派有一門極厲害的擒拿手法,叫作「虎爪手」。俞蓮舟學會之後,總嫌其一拿
之下,對方若是武功高強,仍能強運內勁掙脫,不免成為比拚內力的局面,於是自加變化,
從「虎爪手」中脫胎,創了十二招新招出來。張三豐收徒之先,對每人的品德行為、資質悟
性,都曾詳加查考,因此七弟子入門之後,無一不成大器,不但各傳師門之學,並能分別依
自己天性所近另創新招。俞蓮舟變化「虎爪手」的招數,原本不是奇事。但張三豐見他試演
之後,只點了點頭,不加可否。俞蓮舟見師父不置一詞,知道招數之中必定還存著極大毛
病,潛心苦思,更求精進。數月之後,再演給師父看時,張三豐歎了口氣,道:「蓮舟,這
一十二招虎爪手,比我教給你的是厲害多了。不過你招招拿人腰眼,不論是誰受了一招,都
有損陰絕嗣之虞。難道我教你的正大光明武功還不夠,定要一出手便令人絕子絕孫?」

  俞蓮舟聽了師父這番教訓,雖在嚴冬,也不禁汗流浹背,心中慄然,當即認錯謝罪。

  過了幾日,張三豐將七名弟子都叫到跟前,將此事說給各人聽了,最後道:「蓮舟創的
這一十二下招數,苦心孤詣,算得上是一門絕學,若憑我一言就此廢了,也是可惜,大家便
跟蓮舟學一學罷,只是若非遇上生死關頭,決計不可輕用。我在『虎爪』兩字之下,再加上
『絕戶』兩字,要大家記得,這路武功是令人斷子絕孫、毀滅門戶的殺手。」當下七弟子拜
領教誨。俞蓮舟便將這路武功傳了六位同門。七人學會以來,果然恪遵師訓,一次也沒用
過。今日到了緊急關頭,張松溪提了出來,俞蓮舟仍是頗為躊躇。張松溪道:「這『虎爪絕
戶手』擒拿對方腰眼之後,或許會令他永遠不能生育。小弟卻有個計較,咱們只找和尚、道
士作對手,要不然便是七八十歲的老頭兒。」俞蓮舟微微一笑,說道:「四弟果然心思靈
巧,和尚道士便不能生兒子,那也無妨。」兩人計議已定,分頭去告知宋遠橋和三個師弟,
每人認定一個對手,只待張松溪大叫一聲「啊喲」,六人各使「虎爪絕戶手」扣住對手。俞
蓮舟選的是崆峒五老中年紀最高的一老關能,張翠山則選了崑崙派道人西華子。

  大廳上眾賓客用罷便飯,火工道人收拾了碗筷。張松溪朗聲說道:「諸位前輩,各位朋
友,今日家師百歲壽誕,承眾位光降,敝派上下盡感榮寵,只是招待簡慢之極,還請原諒。
家師原要邀請各位同赴武昌黃鶴樓共謀一醉,今日不恭之處,那時再行補謝。敝師弟張翠山
遠離十載,今日方歸,他這十年來的遭遇經歷,還未及詳行稟明師長。再說今日是家師大喜
的日子,倘若談論武林中的恩怨鬥殺,未免不詳,各位遠道前來祝壽的一番好意,也變成存
心來尋事生非了。各位難得前來武當,便由在下陪同,赴山前山後賞玩風景如何?」他這番
話先將眾人的口堵住了,聲明在先,今日乃壽誕吉期,倘若有人提起謝遜和龍門鏢局之事,
便是存心和武當派為敵。這些人連袂上山,除了峨嵋派之外,原是不惜一戰,以求逼問出金
毛獅王謝遜的下落,但武當派威名赫赫,無人敢單獨與其結下樑子。倘若數百人一湧而上,
那自是無所顧忌,可是要誰挺身而出,先行發難,卻是誰都不想作這冤大頭。眾人面面相
覷,僵持了片刻。崑崙派的西華子站起身來,大聲道:「張四俠,你不用把話說在頭裡。我
們明人不作暗事,打開天窗說亮話,此番上山,一來是跟張真人祝壽,二來正是要打聽一下
謝遜那惡賊的下落。」

  莫聲谷憋了半天氣,這時再也難忍,冷笑道:「好啊,原來如此,怪不得,怪不得!」
西華子睜大雙目,問道:「甚麼怪不得?」莫聲谷道:「在下先前聽說各位來到武當,是來
給家師拜壽,但見各位身上暗藏兵刃,心下好生奇怪,難道大家帶了寶刀寶劍,來送給家帥
作壽禮麼?這時候方才明白,送的竟是這樣一份壽禮。」西華子一拍身子,跟著解開道袍,
大聲道:「莫七俠瞧清楚些,小小年紀,莫要含血噴人。我們身上誰暗藏兵刃來著。」
  莫聲谷冷笑道:「很好,果然沒有。」伸出兩指,輕輕在身旁的兩人腰帶上一扯。他出
手快極,這麼一扯,已將兩人的衣帶拉斷,但聽得嗆啷、嗆啷接連兩聲響過,兩柄短刀掉在
地下,青光閃閃,耀眼生花。

  這一來,眾人臉色均是大變。西華子大聲道:「不錯,張五俠若是不肯告知謝遜的下
落,那麼掄刀動劍,也說不得了。」張松溪正要大呼「啊喲」為號,先發制人,忽然門外傳
來一聲:「阿彌陀佛!」這聲佛號清清楚楚的傳進眾人耳鼓,又清又亮,似是從遠處傳來,
但聽來又像發自身旁。張三豐笑道:「原來是少林派空聞禪師到了,快快迎接。」門外那聲
音接口道:「少林寺住持空聞,率同師弟空智、空性,暨門下弟子,恭祝張真人千秋長
樂。」

  空聞、空智、空性三人,是少林四大神僧中的人物,除了空見大師已死,三位神僧竟盡
數到來。張松溪一驚之下,那一聲「啊喲」便叫不出聲,知道少林高手既大舉來到武當山,
他六人便是以「虎爪絕戶手」制住了崑崙、崆峒等派中的人物,還是無用。崑崙派掌門何太
沖說道:「久仰少林神僧清名,今日有幸得見,也算不虛此行了。」門外另一個較為低沉的
聲音說道:「這一位想是崑崙掌門何先生了。幸會,幸會!張真人,老衲等拜壽來遲,實是
不恭。」張三豐道:「今日武當山上嘉賓雲集,老道只不過虛活了一百歲,敢勞三位神僧玉
趾?」他四人隔著數道門戶,各運內力互相對答,便如對面晤談一般。峨嵋派靜玄師太、靜
虛師太,崆峒派的關能、宗維俠、唐文亮、常敬之等功力不逮,便插不下口去。其餘各幫各
派的人物更是心下駭然,自愧不如。

  張三豐率領弟子迎出,只見三位神僧率領著九名僧人,緩步走到紫霄宮前。那空聞大師
白眉下垂,直覆到眼上,便似長眉羅漢一般;空性大師身軀雄偉,貌相威武;空智大師卻是
一臉的苦相,嘴角下垂。宋遠橋暗暗奇怪,他頗精於風鑒相人之學,心道:「常人生了空智
大師這副容貌,若非短命,便是早遭橫禍,何以他非但得享高壽,還成為武林中人所共仰的
宗師?看來我這相人之學,所知實在有限。」

  張三豐和空聞等雖然均是武林中的大師,但從未見過面。論起年紀,張三豐比他們大上
三四十歲。他出身少林,若從他師父覺遠大師行輩敘班,那麼他比空聞等也要高上兩輩。但
他既非在少林受戒為僧,又沒正式跟少林僧人學過武藝,當下各以平輩之禮相見。宋遠橋等
反而矮了一輩。張三豐迎著空聞等進入大殿。何太沖、靜玄師太、關能等上前相見,互道仰
慕,又是一番客套。偏生空聞大師極是謙抑,對每一派每一幫的後輩弟子都要合十為禮,招
呼幾句,亂了好一陣,數百人才一一引見完畢。

  空聞、空智、空性三位高僧坐定,喝了一杯清茶。空聞說道:「張真人,貧僧依年紀班
輩說,都是你的後輩。今日除了拜壽,原是不該另提別事。但貧僧忝為少林派掌門,有幾句
話要向前輩坦率相陳,還請張真人勿予見怪。」張三豐向來豪爽,開門見山的便道:「三位
高僧,可是為了我這第五弟子張翠山而來麼?」張翠山聽得師父提到自己名字,便站了起
來。

  空聞道:「正是,我們有兩件事情,要請教張五俠。第一件,張五俠殺了我少林派的龍
門鏢局滿局七十一口,又擊斃了少林僧人六人,這七十七人的性命,該當如何了結?第二件
事,敝師兄空見大師,一生慈悲有德,與人無爭,卻慘被金毛獅王謝遜害死,聽說張五俠知
曉那姓謝的下落,還請張五俠賜示。」張翠山朗聲道:「空聞大師,龍門鏢局和少林僧人這
七十七口人命,絕非晚輩所傷。張翠山一生受恩師訓誨,雖然愚庸,卻不敢打誑。至於傷這
七十七口性命之人是誰,晚輩倒也知曉,可是不願明言。這是第一件。那第二件呢,空見大
師圓寂西歸,天下無不痛悼,只是那金毛獅王和晚輩有八拜之交,義結金蘭。謝遜身在何
處,實不相瞞,晚輩原也知悉。但我武林中人,最重一個『義』字,張翠山頭可斷,血可
濺,我義兄的下落,我決計不能吐露。此事跟我恩師無關,跟我眾同門亦無干連,由張翠山
一人擔當。各位若欲以死相逼,要殺要剮,便請下手。姓張的生平沒做過半件貽羞師門之
事,沒妄殺過一個好人,各位今日定要逼我不義,有死而已。」他這番話侃侃而言,滿臉正
氣。

  空聞念了聲:「阿彌陀佛!」心想:「聽他言來,倒似不假,這便如何處置?」便在此
時,大廳的落地長窗之外忽然有個孩子聲音叫道:「爹爹!」張翠山心頭大震,這聲音正是
無忌,驚喜交加之下,大聲叫道:「無忌,你回來了?」搶步出廳,巫山派和神拳門各有一
人站在大廳門口,只道張翠山要逃走,齊聲叫道:「往哪裡逃?」伸手便抓。張翠山思子心
切,雙臂一振,將兩人摔得分跌左右丈餘,奔到長窗之外,只見空空蕩蕩,哪有半個人影?
他大聲叫道:「無忌,無忌!」並無回音。廳中十餘人追了出來,見他並未逃走,也就不上
前捉拿,站在一旁監視。張翠山又叫:「無忌,無忌!」仍是無人答應。殷素素這時身子已
大為康復,在後堂忽聽得丈夫大叫「無忌」,急忙奔出,顫聲叫道:「無忌回來了?」張翠
山道:「我剛才好像聽見他的聲音,追出來時卻又不見。」殷素素好生失望,低聲說道:
「想是你念著孩子,聽錯了。」張翠山呆了片刻,搖頭道:「我明明聽到的。」他怕妻子出
來,和眾賓客會見後多生波折,忙道:「你進去罷!」他回到大廳,向空聞行了一禮,道:
「晚輩思念犬子,致有失禮,請大師見諒。」空智說道:「善哉,善哉!張五俠思念愛子,
如癡如狂,難道謝遜所害那許許多多人,便無父母妻兒麼?」他身子瘦瘦小小的,出言卻聲
如洪鐘,只震得滿廳眾人耳中嗡嗡作響。張翠山心亂如麻,無言可答。

  空聞方丈向張三豐道:「張真人,今日之事如何了斷,還請張真人示下。」張三豐道:
「我這小徒雖無他長,卻還不敢欺師,諒他也不敢欺誑三位少林高僧。龍門鏢局的人命和貴
派弟子,不是他傷的。謝遜的下落,他是不肯說的。」

  空智冷笑道:「但有人親眼瞧見張五俠殺害我門下弟子,難道武當弟子不敢打誑,少林
門人便會打誑麼?」左手一揮,他身後走出三名中年僧人。

  三名僧人各眇右目,正是在臨安府西湖邊被殷素素用銀針打瞎的少林僧圓心、圓音、圓
業。

  這三僧隨著空聞大師等上山,張翠山早已瞧見,心知定要對質西湖邊上的鬥殺之事,果
然空智大師沒說幾句話,便將三僧叫了出來。張翠山心中為難之極,西湖之畔行兇殺人,確
實不是他下的手,可是真正下手之人,這時已成了他的妻子。他夫妻情義深重,如何不加庇
護?然而當此情勢,卻又如何庇護?「圓」字輩三僧之中,圓業的脾氣最是暴躁,依他的心
性,一見張翠山便要動手拚命,礙於師伯、師叔在前,這才強自壓抑,這時師父將他叫了出
來,當即大聲說道:「張翠山,你在臨安西湖之旁,用毒針自慧風口中射入,傷他性命,是
我親眼目睹,難道冤枉你了?我們三人的右眼被你用毒針射瞎,難道你還想混賴麼?」張翠
山這時只好辯一分便是一分,說道:「我武當門下,所學暗器雖也不少,但均是鋼鏢袖箭的
大件暗器。我同門七人,在江湖上行走已久,可有人見到武當弟子使過金針、銀針之類麼?
至於針上喂毒,更加不必提起。」

  武當七俠出手向來光明正大,武林中眾所周知,若說張翠山用毒針傷人,上山來的那些
武林人物確是難以相信。圓業怒道:「事到如今,你還在狡辯?那日針斃慧風,我和圓音師
兄瞧得明明白白。倘若不是你,那麼是誰?」張翠山道:「貴派有人受傷被害,便要著落武
當派告知貴派傷人者是誰,天下可有這等規矩?」他口齒伶俐,能言善辯。圓業在狂怒之
下,說話越來越是不成章法,將少林派一件本來大為有理之事,竟說成了強辭奪理一般。

  張松溪接口道:「圓業師兄,到底那幾位少林僧人傷在何人手下,一時也辯不明白。可
是敝師兄俞岱巖,卻明明是為少林派的金剛指力所傷。各位來得正好,我們正要請問,用金
剛指力傷我三師哥的是誰?」

  圓業張口結舌,說道:「不是我。」

  張松溪冷笑道:「我也知道不是你,諒你也未必已練到這等功夫。」他頓了一頓,又
道:「若是我三師哥身子健好,跟貴派高手動起手來,傷在金剛指力之下,那也只怨他學藝
不精,既然動手過招,總有死傷,又有甚麼話說?難道動手之前,還能立下保單,保證毛髮
不傷麼?可是我三哥是在大病之中,身子動彈不得,那位少林弟子卻用金剛指力,硬生生折
斷他四肢,逼問他屠龍刀的下落。」說到這裡,聲音提高,道:「想少林派武功冠於天下,
早已是武林至尊,又何必非得到這柄屠龍寶刀不可?何況那屠龍寶刀我三哥也只見過一眼,
貴派弟子如此下手逼問,手段也未免太毒辣了。俞岱巖在江湖上也算薄有微名,生平行俠仗
義,替武林作過不少好事,如今被少林弟子害得終身殘廢,十年來臥床不起。我們正要請三
位神僧作個交代。」為了俞岱巖受傷、龍門鏢局滿門被殺之事,少林武當兩派十年來早已費
過不少唇舌,只因張翠山失蹤,始終難作了斷。張松溪見空智、圓業等聲勢洶洶,便又提了
這件公案出來。空聞大師道:「此事老衲早已說過,老衲曾詳查本派弟子,並無一人加害俞
三俠。」張松溪伸手懷中,摸出了一隻金元寶,金錠上指痕明晰,大聲道:「天下英雄共
見,害我俞三哥之人,便是在這金元寶上捏出指痕的少林弟子。除了少林派的金剛指力,還
有哪一家、哪一派的武功能捏金生印麼?」

  圓音、圓業指證張翠山,不過憑著口中言語,張松溪卻取了證物出來,比之徒托空言,
顯是更加有力了。空聞道:「善哉,善哉!本派練成金剛指力的,除了我師兄弟三人,另外
只有三位前輩長老。可是這三位前輩長老不離少林寺門均已有三四十年之久,怎能傷得了俞
三俠?」莫聲谷突然插口道:「大師不信我五師哥之言,說他是一面之辭,難道大師所說
的,便不是一面之辭麼?」空聞大師甚有涵養,雖聽他出言挺撞,也不生氣,只道:「莫七
俠若是不信老衲之言,那也無法。」莫聲谷道:「晚輩怎敢不信大師之言?只是世事變幻,
是非真偽,往往出人意表。各位只道那幾位少林高僧傷於我五師哥之手,我們又認定敝三師
兄傷於少林高手的指下,說不定其間另有隱秘。以晚輩之見,此事應當從長計議,免傷少
林、武當兩派的和氣。倘若魯莽從事,將來真相大白,徒貽後悔。」空聞點頭道:「莫七俠
之言不錯。」空智厲聲道:「難道我空見師兄的血海沉冤,就此不理麼?張五俠,龍門鏢局
之事,我們暫且不問,但那惡賊謝遜的下落,你今日說固然要你說,不說也要你說。」

  俞蓮舟一直默不作聲,此時眼見僵局已成,朗聲道:「倘若那屠龍寶刀不在謝遜手中,
大師還是這般急於尋訪他的下落麼?」他說話不多,但這兩句話卻極是厲害,竟是直斥空智
覬覦寶物,心懷貪念。空智大怒,拍的一掌,擊在身前的木桌之上,喀喇一響,那桌子四腿
齊斷,桌面木片紛飛,登時粉碎,這一掌實是威力驚人。他大聲喝道:「久聞張真人武功源
出少林。武林中言道,張真人功夫青出於藍,我們仰慕已久,卻不知此說是否言過其實。今
日我們便在天下英雄之前,斗膽請張真人不吝賜教。」他此言一出,大廳中群相聳動。張三
豐成名垂七十年,當年跟他動過手的人已死得乾乾淨淨,世上再無一人。他的武功到底如何
了得,武林中只是流傳各種各樣神奇的傳說而已,除了他嫡傳的七名弟子之外,誰也沒親眼
見過。但宋遠橋等武當七俠威震天下,徒弟已是如此,師父本領不可言喻。少林、武當兩派
之外的眾人聽空智竟公然向張三豐挑戰,無不大為振奮,心想今日可目睹當世第一高手顯示
武功,實是不虛此行。眾人的目光一齊集在張三豐臉上,瞧他是否允諾,只見他微微一笑,
不置可否。空智說道:「張真人武功蓋世,天下無敵,我少林三僧自非張真人對手。但實逼
處此,貴我兩派的糾葛,若不各憑武功一判強弱,總是難解。我師兄弟三人不自量力,要聯
手請張真人賜教。張真人高著我們兩輩,倘若以一對一,那是對張真人太過不敬了。」眾人
心想:「你話倒說得好聽,卻原來是要以三敵一。張三豐武功雖高,但百齡老人,精力已
衰,未必擋得住少林三大神僧的聯手合力。」俞蓮舟說道:「今日是家師百歲壽誕,豈能和
嘉賓動手過招……」眾人聽到這裡,都想:「武當派果然不敢應戰。」哪知俞蓮舟接下去說
道:「何況正如空智大師言道,家師和三位神僧班輩不合,若真動手,豈不落個以大欺小之
名?但少林高手既然叫陣,武當七弟子,便討教少林派十二位高僧的精妙武學。」眾人聽了
這話,又是轟的一聲,紛紛議論起來。空聞、空智、空性各帶三名弟子上山,共是十二名少
林僧。眾人均知俞岱巖全身殘廢,武當七俠只剩下六俠,以六人對十二人,那是以一敵二之
局。

  俞蓮舟如此叫陣,可說是自高武當派身份了。俞蓮舟這一下看似險著,實則也是逼不得
已,他深知少林三大神僧功力甚高,年紀遠比自己師兄弟為大,修為亦自較久,若是單打獨
鬥,大師哥宋遠橋當可和其中一人打成平手,自己傷後初癒,未必能擋得住一位神僧。至於
餘下的一位,不論張松溪、殷梨亭或莫聲谷,都非輸不可。他這般叫陣,明是師兄弟六人斗
他十二名少林僧,其實那九名少林弟子料想並不足畏,說起來武當派是以少敵多,其實卻是
武當六弟子合鬥少林三神僧。空智如何不明白這中間的關節,哼了一聲,說道:「既是張真
人不肯賜教,那麼我們師兄弟三人,逐一向武當六俠中的三人請教,三陣分勝敗,三陣中勝
得兩陣者為贏。」張松溪道:「空智大師定要單打獨鬥,那也無不可。只是我們兄弟七人,
除了三哥俞岱巖因遭少林弟子毒手以致無法起床之外,餘下六人卻是誰也不敢退後。我們六
陣分勝敗,武當六弟子分別迎戰少林六位高僧,六陣中勝得四陣者為贏。」莫聲谷大聲道:
「便是這樣,倘若武當派輸了,張五師哥便將金毛獅王的下落告知少林寺方丈。若是少林派
承讓,便請三位高僧帶同這許多拜壽為名、尋事為實的朋友,一齊下山去罷!」張松溪提出
這個六人對戰之法,可說已立於不敗之地,料知大師哥、二師哥的武功和三大神僧相若,至
於其餘的少林僧,卻勢必連輸三陣。空智搖頭道:「不妥,不妥。」但何以不妥,卻又難以
明言。張松溪道:「三位向家師叫陣,說是要以三對一。待得我們要以六人對少林派十二位
高僧,空智大師卻又要單打獨鬥。我們答允單打獨鬥,大師卻又說不妥。這樣罷,便由晚輩
一人鬥一鬥少林三大神僧,這樣總是妥當了罷?三位將晚輩一舉擊斃,便算是少林派勝了,
這樣豈不爽快?」空智勃然變色。空聞口誦佛號:「阿彌陀佛!」空性自上武當山後未說過
一句話,這時忽然說道:「兩位師哥,這位張小俠要獨力鬥三僧,咱們便上啊。」他武功雖
高,但自幼出家為僧,不通世務,聽不懂張松溪的譏刺之言。空聞道:「帥弟不可多言。」
轉頭向宋遠橋道:「這樣罷,我們少林六僧,領教武當六俠的高招,一陣定輸贏。」宋遠橋
道:「不是武當六俠,是武當七俠。」

  空智吃了一驚,問道:「尊師張真人也下場麼?」宋遠橋道:「大師此言錯矣。與家師
動手過招之人,俱已仙逝。家師怎能再行出手?我俞三弟雖然重傷,難以動彈,他又未傳下
弟子,但想我師兄弟七人自來一體,今日是大家生死榮辱的關頭,他又如何能袖手不顧?我
叫他臨時找個人來,點撥幾下,算是他的替身。武當七弟子會鬥少林眾高僧,你們七位出手
也好,十二位出手也好,均無不可。」空聞微一沉吟,心想:「武當派除了張三豐和七弟子
之外,並沒聽說有何高手,他臨時找個人來,濟得甚事?若說請了別派的好手助陣,那便不
是武當派對少林派的會戰了。諒他不過要保全『武當七俠』的威名,致有此言。」於是點頭
道:「好,我少林派七名僧人,會鬥武當七俠。」

  俞蓮舟、張松溪等卻都立時明白宋遠橋這番話的用意。原來張三豐有一套極得意的武
功,叫做「真武七截陣」。武當山供奉的是真武大帝。他一日見到真武神像座前的龜蛇二
將,想起長江和漢水之會的蛇山、龜山,心想長蛇靈動,烏龜凝重,真武大帝左右一龜一
蛇,正是兼收至靈至重的兩件物性,當下連夜趕到漢陽,凝望蛇龜二山,從蛇山蜿蜒之勢、
龜山莊穩之形中間,創了一套精妙無方的武功出來。只是那龜蛇二山大氣磅礡,從山勢演化
出來的武功,森然萬有,包羅極廣,決非一人之力所能同時施為。張三豐悄立大江之濱,不
飲不食凡三晝夜之久,潛心苦思,終是想不通這個難題。到了第四天早晨,旭日東昇,照得
江面上金蛇萬道,閃爍不定。他猛地省悟,哈哈大笑,回到武當山上,將七名弟子叫來,每
人傳了一套武功。

  這七套武功分別行使,固是各有精妙之處,但若二人合力,則師兄弟相輔相成,攻守兼
備,威力便即大增。若是三人同使,則比兩人同使的威力又強一倍。四人相當於八位高手,
五人相當於十六位高手,六人相當於三十二位,到得七人齊施,猶如六十四位當世一流高手
同時出手。當世之間,算得上第一流高手的也不過寥寥二三十人,哪有這等機緣,將這許多
高手聚合一起?便是集在一起,這些高手有正有邪,或善或惡,又怎能齊心合力?

  張三豐這套武功由真武大帝座下龜蛇二將而觸機創製,是以名之為「真武七截陣」。他
當時苦思難解者,總覺顧得東邊,西邊便有漏洞,同時南邊北邊,均予敵人可乘之機,後來
想到可命七弟子齊施,才破解了這個難題。只是這「真武七截陣」不能由一人施展,總不免
遺憾,但轉念想道:「這路武功倘若一人能使,豈非單是一人,便足匹敵當世六十四位第一
流高手,這念頭也未免過於荒誕狂妄了。」不禁啞然失笑。武當七俠成名以來,無往不利,
不論多麼厲害的勁敵,最多兩三人聯手,便足以克敵取勝,這「真武七截陣」從未用過一
次。此時宋遠橋眼見大敵當前,那少林三大神僧究竟功力如何,實是一無所知,自己雖想或
能和其中一人打成平手,但這只是自忖之見,說不定一接上手便即一敗塗地,因此才想到那
套武當鎮山之寶、從未一用的「真武七截陣」上去。他聽空聞大師答允以少林七僧會鬥武當
七俠,便道:「請各位稍待,在下須去請三師弟臨時尋到傳人,以補足武當七弟子之數。」
向俞蓮舟等使個眼色,六人向張三豐躬身告退,走進內堂。莫聲谷第一個開言:「大師哥,
咱們今日使出『真武七截陣』來,教少林僧見一見武當弟子的本事。只是誰來接替三哥
啊?」宋遠橋道:「此事由大夥兒公決。咱們且別說,各自在掌心中寫個名字,且看眾意如
何。」莫聲谷道:「好!」取過筆來,遞給大師兄。宋遠橋在掌心中寫了個名字,握住手
掌,將筆遞給俞蓮舟。各人挨次寫了,一齊攤開手來,見宋遠橋、俞蓮舟、張松溪三人掌中
寫的都是「五弟妹」三字,張翠山寫的是「拙荊」兩字。殷梨亭卻緊緊握住了拳頭,滿臉通
紅,不肯伸掌。莫聲谷道:「咦,奇了,有甚麼古怪?」硬扳開他手掌,只見他掌心上寫著
「紀姑娘」三字。

  張翠山大是感激,握住他手,道:「六弟!」眾人均知殷梨亭顧念殷素素病體初癒,不
宜劇鬥,想去邀請他未過門的妻子紀曉芙出馬。莫聲谷想要取笑,張翠山忙向他使個眼色制
止。宋遠橋道:「五弟,你去請弟妹出來罷。」張翠山回進臥室,邀了殷素素出來,將大廳
上的情勢簡略跟她說了。殷素素道:「那龍門鏢局滿門性命,以及慧風等少林僧都是我殺
的,其時我尚未和五哥相識,此事不該累了武當派眾位哥哥兄弟。我叫他們去找天鷹教我爹
爹算帳便是。」張松溪道:「弟妹,事到臨頭,咱們還分甚麼彼此?何況我瞧這批人上山之
意,龍門鏢局的事為賓,尋訪謝遜為主,而尋訪謝遜呢,又是報仇為賓,搶奪屠龍寶刀是
主。」莫聲谷道:「四哥之言一點不錯,他們的主旨是覬覦那柄屠龍寶刀,不論怎麼,他們
定要逼迫你說出寶刀的下落。」張翠山道:「當年空見大師曾對我義兄謝遜說過,屠龍寶刀
之中,藏著一套天下無敵、鎮懾武林的武功。空見既知,空聞、空智、空性想來也必知
曉。」殷素素道:「既是如此,一切全憑大哥作主。只是小妹武藝低微,在這片刻之間,如
何能領悟這套『真武七截陣』的精奧?」宋遠橋道:「其實我師兄弟六人聯手,對付七個少
林僧已操必勝之算。不過弟妹以三弟傳人而上場,三弟必定心感安慰。」武當六俠心意相
同,所以要殷素素加入,並非為了制敵,而是為了俞岱巖。要知武當六俠聯手合擊,那「真
武七截陣」的威力,已足足抵得三十二位一流高手。少林三大神僧縱強,其攜同上山的弟子
中縱有深藏不露的硬手,但七人合力,決無相當於三十二位一流高手的實力,乃可斷言。只
是這套「真武七截陣」自得師傳以來,從未用過,今日一戰而勝,挫敗少林三大神僧,俞岱
巖未得躬逢其盛,心中不免鬱鬱。宋遠橋等要殷素素向俞岱巖學招,算是他的替身,那麼江
湖上傳揚起來,俞岱巖不出手而出手,仍是「武當七俠」並稱。這番師兄弟相體貼的苦心,
殷素素於三言兩語之間便即領會,說道:「好,我便向三哥求教去。只是我功夫和各位相差
太遠,待會別礙手礙腳才好。」殷梨亭道:「不會的,你只須記住方位和腳步,那便成了。
臨時倘若忘了,大夥兒都會提醒你。」當下七人一齊走到俞岱巖臥室之中。張翠山回山之
後,曾和俞岱巖談過幾次。殷素素卻因臥病,直到此刻,方和俞岱巖首次見面。

  俞岱巖見她容顏秀麗,舉止溫雅,很為五弟喜歡,聽宋遠橋說她要作自己替身,擺下
「真武七截陣」去會鬥少林三大神僧,心下頗感淒涼。但他殘廢已達十年,一切也都慣了,
微微一笑,說道:「五弟妹,三哥沒甚麼好東西送你作見面禮,此刻匆匆,只能傳授你這陣
法的方位步法。待會退敵之後,我慢慢將這陣法的諸般變化和武功的練法說與你知道。」殷
素素喜道:「多謝三哥。」

  俞岱巖第一次聽到她開口說話,突然聽到「多謝三哥」這四個字,臉上肌肉猛地抽動,
雙目直視,凝神思索。張翠山驚道:「三哥,你不舒服麼?」俞岱巖不答,只是呆呆出神,
眼色中透出異樣光芒,又是痛苦,又是怨恨,顯是記起了一件畢生的恨事。張翠山回頭瞥了
妻子一眼,但見她也是神色大變,臉上儘是恐懼和憂慮之色。宋遠橋、俞蓮舟等望望俞岱
巖,又望望殷素素,都不明白兩人的神氣何以會忽然變得如此,各人心中均充塞了不祥之
感。一時室中寂靜無聲,幾乎連各人的心跳聲也可聽見。只見俞岱巖喘氣越來越急,蒼白的
雙頰之上湧起了一陣紅潮,低聲道:「五弟妹,請你過來,讓我瞧瞧你。」殷素素身子發
顫,竟不敢過去,伸手握住了丈夫之手。過了好一陣,俞岱巖歎了口氣,說道:「你不肯過
來,那也無妨,反正那日我也沒見到你面。五弟妹,請你說說這幾句話:『第一,要請你都
總鏢頭親自押送。第二,自臨安府送到湖北襄陽府,必須日夜不停趕路,十天之內送到。若
有半分差池,嘿嘿,別說你都總鏢頭性命不保,你龍門鏢局滿門,沒一人能夠活命。』」各
人聽他緩緩說來,不自禁的都出了一身冷汗。殷素素走上一步,說道:「三哥,你果然了不
起,聽出了我的口音,那日在臨安府龍門鏢局之中,委託都大錦將你送上武當山的,便是小
妹。」俞岱巖道:「多謝弟妹好心。」殷素素道:「後來龍門鏢局途中出了差池,累得三哥
如此,是以小妹將他鏢局子中老老少少一起殺光了。」俞岱巖冷冷的道:「你如此待我,為
了何故?」

  殷素素臉色黯然,歎了口長氣,說道:「三哥,事到如今,我也不能瞞你。不過我得說
明在先,此事翠山一直瞞在鼓裡,我是怕……怕他知曉之後,從此……從此不再理我。」俞
岱巖靜靜的道:「那你便不用說了。反正我已成廢人,往事不可追,何必有礙你夫婦之情?
你們都去罷!武當六俠會鬥少林高僧,勝算在握,不必讓我徒擔虛名了。」俞岱巖骨氣極
硬,自受傷以來,從不呻吟抱怨。他本來連話也不會說,但經張三豐悉心調治,以數十年修
為的精湛內力度入他體內,終於漸漸能開口說話,但他對當日之事始終絕口不提,直至今
日,才說出這幾句悲憤的話來。眾師兄弟聽了,無不熱血沸騰,殷梨亭更是哭出聲來。殷素
素道:「三哥,其實你心中早已料到,只是顧念著和翠山的兄弟之義,是以隱忍不說。不
錯,那日在錢塘江中,躲在船艙中以蚊須針傷你的,便是小妹……」

  張翠山大喝:「素素,當真是你?你……你……你怎不早說?」殷素素道:「傷害你三
師哥的罪魁禍首,便是你妻子,我怎敢跟你說?」轉頭又向俞岱巖道:「三哥,後來以掌心
七星釘傷你的、騙了你手中屠龍寶刀的那人,便是我的親哥哥殷野王。我們天鷹教跟武當派
素無仇冤,屠龍寶刀既得,又敬重你是位好漢子,是以叫龍門鏢局將你送回武當山。至於途
中另起風波,卻是我始料所不及了。」

  張翠山全身發抖,目光中如要噴出火來,指著殷素素道:「你……你騙得我好苦!」俞
岱巖突然大叫一聲,身子從床板上躍起,砰的一響,摔了下來,四塊床板一齊壓斷,人卻暈
了過去。殷素素拔出佩劍,倒轉劍柄,遞給張翠山,說道:「五哥,你我十年夫妻,蒙你憐
愛,情義深重,我今日死而無怨,盼你一劍將我殺了,以全你武當七俠之義。」

  張翠山接過劍來,一劍便要遞出,刺向妻子的胸膛,但霎時之間,十年來妻子對自己溫
順體貼、柔情蜜意,種種好處登時都湧上心來,這一劍如何刺得下手?

  他呆了一呆,突然大叫一聲,奔出房去。殷素素、宋遠橋等六人不知他要如何,一齊跟
出。只見他急奔至廳,向張三豐跪倒在地,說道:「恩師,弟子大錯已經鑄成,無可挽回,
弟子只求你一件事。」張三豐不明緣由,溫顏道:「甚麼事,你說罷,為師決無不允。」張
翠山磕了三個頭,說道:「多謝恩師。弟子有一獨生愛子,落入奸人之手,盼恩師救他脫出
魔掌,撫養他長大成人。」站起身來,走上幾步,向著空聞大師、鐵琴先生何太沖、崆峒派
關能、峨嵋派靜玄師太等一干人朗聲說道:「所有罪孽,全是張翠山一人所為。大丈夫一人
作事一人當,今日教各位心滿意足。」說著橫過長劍,在自己頸中一劃,鮮血迸濺,登時斃
命。張翠山死志甚堅,知道橫劍自刎之際,師父和眾同門定要出手相阻,是以置身於眾賓客
之間,說完了那兩句話,立即出手。張三豐及俞蓮舟、張松溪、殷梨亭四人齊聲驚呼搶上。
但聽砰砰砰幾聲連響,六七人飛身摔出,均是張翠山身周的賓客,被張三豐師徒掌力震開。
但終於遲了一步,張翠山劍刃斷喉,已然無法挽救。宋遠橋、莫聲谷、殷素素三人出來較
遲,相距更遠。便在此時,廳口長窗外一個孩童聲音大叫:「爹爹,爹爹!」第二句聲音發
悶,顯是被人按住了口。張三豐身形一晃,已到了長窗之外,只見一個穿著蒙古軍裝的漢子
手中抱著一個八九歲的男孩。那男孩嘴巴被按,卻兀自用力掙扎。張三豐愛徒慘死,心如刀
割,但他近百年的修為,心神不亂,低聲喝道:「進去!」那人左足一點,抱了孩子便欲躍
上屋頂,突覺肩頭一沉,身子滯重異常,雙足竟無法離地,原來張三豐悄沒聲的欺近身來,
左手已輕輕搭在他的肩頭上。那人大吃一驚,心知張三豐只須內勁一吐,自己不死也得重
傷,只得依言走進廳去。那孩子正是張翠山的兒子無忌。他被那人按住了嘴巴,可是在長窗
外見父親橫劍自刎,如何不急,拚命掙扎,終於大聲叫了出來。殷素素見丈夫為了自己而自
殺身亡,突然間又見兒子無恙歸來,大悲之後,繼以大喜,問道:「孩兒,你沒說你義父的
下落麼?」無忌昂然道:「他便打死我,我也不說。」殷素素道:「好孩子,讓我抱抱
你。」

  張三豐道:「將孩子交給她。」那人全身被制,只得依言把無忌遞給了殷素素。無忌撲
在母親懷裡,哭道:「媽,他們為甚麼逼死爹爹?是誰逼死爹爹的?」殷素素道:「這里許
許多多人,一齊上山來逼死了你爹爹。」無忌一對小眼從左至右緩緩的橫掃一遍,他年紀雖
小,但每人眼光和他目光相觸,心中都不由得一震。殷素素道:「無忌,你答應媽一句
話。」無忌道:「媽,你說。」殷素素道:「你別心急報仇,要慢慢的等著,只是一個也別
放過。」眾人聽了她這冷冰冰的言語,背上都不自禁的感到一陣寒意,只聽無忌叫道:
「媽!我不要報仇,我要爹爹活轉來。」殷素素淒然道:「人死了,活不轉來了。」她身子
微微一顫,說道:「孩子,你爹爹既然死了,咱們只得把你義父的下落,說給人家聽了。」
無忌急道:「不,不能!」殷素素道:「空聞大師,我只說給你一人聽,請你俯耳過來。」
這一著大出眾人意料之外,盡感驚詫。空聞道:「善哉,善哉!女施主若能早說片刻,張五
俠也不必喪生。」走到殷素素身旁,俯耳過去。殷素素嘴巴動了一會,卻沒發出一點聲音。
空聞問道:「甚麼?」殷素素道:「那金毛獅王謝遜,他是躲在……」「躲在」兩字之下,
聲音又模糊之極,聽不出半點。空聞又問:「甚麼?」殷素素道:「便是在那兒,你們少林
派自己去找罷。」

  空聞大急,道:「我沒聽見啊。」說著站直了身子,伸手搔頭,臉上儘是迷惘之色。

  殷素素冷笑道:「我只能說得這般,你到了那邊,自會見到金毛獅王謝遜。」她抱著無
忌,低聲道:「孩兒,你長大了之後,要提防女人騙你,越是好看的女人越會騙人。」將嘴
巴湊在無忌耳邊,極輕極輕的道:「我沒跟這和尚說,我是騙他的……你瞧你媽……多會騙
人!」說著淒然一笑,突然間雙手一鬆,身子斜斜跌倒,只見胸口插著一把匕首。原來她在
抱住無忌之時,已暗用匕首自刺,只是無忌擋在她身前,誰也沒有瞧見。無忌撲到母親身
上,大叫:「媽媽,媽媽!」但殷素素自刺已久,支持了好一會,這時已然氣絕。無忌悲痛
之下,竟不哭泣,瞪視著空聞大師,問道:「是你殺死我媽媽的,是不是?你為甚麼殺死我
媽媽?」

  空聞陡然間見此人倫慘變,雖是當今第一武學宗派的掌門,也不禁大為震動,經無忌這
麼一問,不自禁的退了一步,忙道:「不,不是我。是她……是她自盡的。」無忌眼中淚水
滾來滾去,但拚命用力忍住,說道:「我不哭,我一定不哭,不哭給你們這些惡人看。」

  空聞大師輕輕咳嗽了一聲,說道:「張真人,這等變故……嗯,嗯……實非始料所及,
張五俠夫婦既已自盡,那麼前事一概不究,我們就此告辭。」說罷合十行禮。張三豐還了一
禮,淡淡的道:「恕不遠送。」少林僧眾一齊站起,便要走出。殷梨亭怒喝:「你們……你
們逼死了我五哥……」但轉念一想:「五哥所以自殺,實是為了對不起三哥,卻跟他們無
干。」一句話說了一半,再也接不下口去,伏在張翠山的屍身之上,放聲大哭。眾人心中都
覺不是味兒,齊向張三豐告辭,均想:「這一個梁子當真結得不小,武當派決計不肯善罷甘
休。從此後患無窮。」只有宋遠橋紅著眼睛,送賓客出了觀門,轉過頭來時,眼淚已奪眶而
出。大廳之上,武當派人人痛哭失聲。峨嵋派眾人最後起身告辭。紀曉芙見殷梨亭哭得傷
心,眼圈兒也自紅了,走近身去,低聲道:「六哥,我去啦,你……你自己多多保重。」殷
梨亭淚眼模糊,抬起頭來,哽咽道:「你們……你們峨嵋派……也是來跟我五哥為難麼?」
紀曉芙忙道:「不是的,家師只是想請張師兄示知謝遜的下落。」她頓了一頓,牙齒咬住了
下唇,隨即放開,唇上已出現了一排深深齒印,幾乎血也咬出來了,顫聲道:「六哥,
我……我實在對你不住,一切你要看開些。我……我只有來生圖報了。」殷梨亭覺得她說得
未免過分,道:「這不干你的事,我們不會見怪的。」紀曉芙臉色慘白,道:「不……不是
這個……」她不敢和殷梨亭再說話,轉頭望向無忌,說道:「好孩子,我們……我們大家都
會好好照顧你。」從頭頸中除下一個黃金項圈,要套在無忌頸中,柔聲道:「這個給了
你……」無忌將頭向後一仰,道:「我不要!」紀曉芙大是尷尬,手中拿著那個項圈,不知
如何下台。她淚水本在眼眶中滾來滾去,這時終於流了下來。靜玄師太臉一沉,道:「紀師
妹,跟小孩兒多說甚麼?咱們走罷!」紀曉芙掩面奔出。

  無忌憋了良久,待靜玄、紀曉芙等出了廳門,正要大哭,豈知一口氣轉不過來,咕咚一
聲,摔倒在地。俞蓮舟急忙抱起,知他在悲痛中忍住不哭,是以昏厥,說道:「孩子,你哭
罷!」在他胸口推拿了幾下,豈知無忌這口氣竟轉不過來,全身冰冷,鼻孔中氣息極是微
弱,俞蓮舟運力推拿,他始終不醒。眾人見他轉眼也要死去,無不失色。

  張三豐伸手按在他背心「靈台穴」上,一股渾厚的內力隔衣傳送過去。以張三豐此時的
內功修為,只要不是立時斃命氣絕之人,不論受了多重損傷,他內力一到,定當好轉,哪知
他內力透進無忌體中,只見他臉色由白轉青、由青轉紫,身子更是顫抖不已。張三豐伸手在
他額頭一摸,觸手冰冷,宛似摸到一塊寒冰一般,一驚之下,右手又摸到他背心衣服之內,
但覺他背心上一處宛似炭炙火燒,四周卻是寒冷徹骨。若非張三豐武功已至化境,這一碰之
下,只怕也要冷得發抖,便道:「遠橋,抱孩子進來那個韃子兵呢?找找去。」宋遠橋應聲
出外,俞蓮舟曾跟那蒙古兵對掌受傷,知道大師兄也非他敵手,忙道:「我也去。」兩人並
肩出廳。張三豐押著那蒙古兵進廳之時,張翠山已自殺身亡,跟著殷素素又自盡殉夫,各人
悲痛之際,誰也沒留心那蒙古兵,一轉眼間,此人便走得不知去向。

  張三豐撕開無忌背上衣服,只見細皮白肉之上,清清楚楚的印著一個碧綠的五指掌印。
張三豐再伸手撫摸,只覺掌印處炙熱異常,周圍卻是冰冷,伸手摸上去時已然極不好受,無
忌身受此傷,其難當可想而知。

  過不多時,宋遠橋與俞蓮舟快步回廳,說道:「山上已無外人。」兩人見到無忌背上奇
怪的掌印,都吃了一驚。張三豐皺眉道:「我只道三十年前百損道人一死,這陰毒無比的玄
冥神掌已然失傳,豈知世上居然還有人會這門功夫。」宋遠橋驚道:「這娃娃受的竟是玄冥
神掌麼?」他年紀最長,曾聽到過「玄冥神掌」的名稱,至於俞蓮舟等,連這路武功的名字
也從未聽見過。

  張三豐歎了口氣,並不回答,臉上老淚縱橫,雙手抱著無忌,望著張翠山的屍身,說
道:「翠山,翠山,你拜我為師,臨去時重托於我,可是我連你的獨生愛子也保不住,我活
到一百歲有甚麼用?武當派名震天下又有甚麼用?我還不如死了的好!」眾弟子盡皆大驚。
各人從師以來,始終見他逍遙自在,從未聽他說過如此消沉哀痛之言。

  殷梨亭道:「師父,這孩子……這孩子當真無救了麼?」張三豐雙臂橫抱無忌,在廳上
東西踱步,說道:「除非……除非我師覺遠大師復生,將全部九陽真經傳授於我。」眾弟子
的心都沉了下去,師父這句話,便是說無忌的傷勢無法治癒了。眾人沉默半晌。俞蓮舟道:
「師父,那日弟子跟他對掌,此人掌力果然陰狠毒辣,世所罕見,弟子當場受傷。可是此刻
弟子傷勢已癒,運氣用勁,尚無窒滯。」張三豐道:「那是托了你們『武當七俠』大名的
福。以這玄冥神掌和人對掌,若是對方內力勝過了他,掌力回激入體,施掌者不免受大禍。
以後再遇上此人,可得千萬小心。」

  俞蓮舟應道:「是。」心下凜然:「原來那人過於持重,怕我掌力勝他,是以一上來未
曾施出玄冥神掌的全力,否則我此刻多半已然性命不保。下次若再相遇,他下手便不容情
了。」又想:「我身受此掌,已然如此,無忌小小年紀,只怕……只怕……」宋遠橋道:
「適才我一瞥之間,見這人五十來歲年紀,高鼻深目,似是西域人。」莫聲谷道:「這人擄
了無忌去,又送他上山來幹麼?」張松溪道:「這人逼問無忌不得,便用玄冥神掌傷了他,
要五弟夫婦親眼見到無忌身受之苦,不得不吐露金毛獅王的下落。」莫聲谷怒道:「這人好
大的膽子,竟敢上武當山來撒野!」張松溪黯然道:「上武當山撒野的人,今日難道少了?
何況這人挾制了無忌,料得咱們投鼠忌器,不敢傷他。」六人在大廳上呆了良久。無忌忽然
睜開眼來,叫道:「爹爹,爹爹。我痛,痛得很。」緊緊摟住張三豐,將頭貼在他懷裡。俞
蓮舟凜然道:「無忌,你爹爹已經死了,你要好好活下去,日後練好了武功,為你爹爹報仇
雪恨。」無忌叫道:「我不要報仇!我不要報仇!我要爹爹媽媽活轉來。二伯,咱們饒了那
許多壞人,大家想法子救活爹爹媽媽。」張三豐等聽了這幾句話,忍不住又流下淚來。張三
豐說道:「咱們盡力而為,他再能活得幾時,瞧老天爺的慈悲罷。」對著張翠山的屍體揮淚
叫道:「翠山,翠山!好苦命的孩子。」抱著無忌,走進自己的雲房,手指連伸,點了他身
上十八處大穴。無忌穴道被點,登時不再顫抖,臉上綠氣卻愈來愈濃。張三豐知道綠色一轉
為黑,便此氣絕無救,當下除去無忌身上衣服,自己也解開道袍,胸膛和他的背心相貼。這
時宋遠橋和殷梨亭在外料理張翠山夫婦的喪事。俞蓮舟、張松溪、莫聲谷三人來到師父雲
房,知道師父正以「純陽無極功」吸取無忌身上的陰寒毒氣。張三豐並未婚娶,雖到百歲,
仍是童男之體,八十餘載的修為,那「純陽無極功」自是練到了登峰造極的地步。俞蓮舟等
一旁隨侍,過了約莫半個時辰,只見張三豐臉上隱隱現出綠氣,手指微微顫動。他睜開眼
來,說道:「蓮舟,你來接替,一到支持不住便交給松溪,千萬不可勉強。」

  俞蓮舟應道:「是。」解開長袍,將無忌抱在懷裡,肌膚相貼之際不禁打了個冷戰,便
似懷中抱了一塊寒冰相似,說道:「七弟,你叫人去生兒盆炭火,越旺越好。」不久炭火點
起,俞蓮舟卻兀自冷得難以忍耐。

  張三豐坐在一旁,慢慢以真氣通走三關,鼓蕩丹田中的「氤氳紫氣」,將吸入體內的寒
毒一絲一絲的化掉。待得他將寒氣化盡,站起身來時,只見已是莫聲谷將無忌抱在懷裡,俞
蓮舟和張松溪坐在一旁,垂簾入定,化除體內寒毒。不久莫聲谷便已支持不住。命道童去請
宋遠橋和殷梨亭來接替。這種以內力療傷,功力深淺,立時顯示出來,絲毫假借不得。莫聲
谷只不過支持一盞熱茶時分,宋遠橋卻可支持到兩炷香。殷梨亭將無忌一抱入懷,立時大叫
一聲,全身打戰。張三豐驚道:「把孩子給我。你坐一旁凝神調息,不可心有他念。」原來
殷梨亭心傷五哥慘死,一直昏昏沉沉,神不守舍,直到神智寧定,才將無忌抱回。

  如此六人輪流,三日三夜之內,勞瘁不堪,好在無忌體中寒毒漸解,每人支持的時候逐
漸延長,到第四日上,六人才得偷出餘暇,稍一合眼入睡。自第八日起,每人分別助他療傷
兩個時辰,這才慢慢修補損耗的功力。

  初時無忌大有進展,體寒日減,神智日復,漸可稍進飲食,眾人只道他這條小命救回來
了。豈知到得第三十六日上,俞蓮舟陡然發覺,不論自己如何催動內力,無忌身上的寒毒已
一絲也吸不出來。可是他明明身子冰涼,臉上綠氣未褪。俞蓮舟還道自己功力不濟,當即跟
師父說了。張三豐一試,竟也無法可施。接連五日五晚之中,六個人千方百計,用盡了所知
的諸般運氣之法,全沒半點功效。

  無忌道:「太師父,我手腳都暖了,但頭頂、心口、小腹三處地方卻越來越冷。」張三
豐暗暗心驚,安慰他道:「你的傷已好了,我們不用整天抱著你啦。你在太師父的床上睡一
會兒罷。」抱他到自己床上睡下。

  張三豐和眾徒走到廳上,歎道:「寒毒侵入他頂門、心口和丹田,非外力所能解,看來
咱們這三十幾天的辛苦全是白耗了。」沉吟良久,心想:「要解他體內寒毒,旁人已無可相
助,只有他自己修習『九陽真經』中所載至高無上的內功,方能以至陽化其至陰。但當時先
師覺遠大師傳授經文,我所學不全,至今雖閉關數次,苦苦鑽研,仍只能想通得三四成。眼
下也只好教他自練,能保得一日性命,便多活一日。」當下將「九陽神功」的練法和口訣傳
了無忌,這一門功夫變化繁複,非一言可盡,簡言之,初步功夫是練「大周天搬運」,使一
股暖烘烘的真氣,從丹田向鎮鎖任、督、沖三脈的「陰*向尾閭關,然後分兩支上行,經腰
脊第十四椎兩旁的「轆轤關」,上行經背、肩、頸而至「玉枕關」,此即所謂「逆運真氣通
三關」。然後真氣向上越過頭頂的「百會穴」,分五路上行,與全身氣脈大會於「膻中
穴」,再分主從兩支,還合於丹田,入竅歸元。如此循環一周,身子便如灌甘露,丹田裡的
真氣似香煙繚繞,悠遊自在,那就是所謂「氤氳紫氣」。這氤氳紫氣練到火候相當,便能化
除丹田中的寒毒。各派內功的道理無多分別,練法卻截然不同。張三豐所授的心法,以威力
而論,可算得上天下第一。張無忌依法修練,練了兩年有餘,丹田中的氤氳紫氣已有小成,
可是體內寒毒膠固於經絡百脈之中,非但無法化除,反而臉上的綠氣日甚一日,每當寒毒發
作,所受的煎熬也是一日比一日更是厲害。在這兩年之中,張三豐全力照顧無忌內功進修,
宋遠橋等到處為他找尋靈丹妙藥,甚麼百年以上的野山人參、成形首烏、雪山茯苓等珍奇靈
物,也不知給他服了多少,但始終有如石投大海。眾人見他日漸憔悴瘦削,雖然見到他時均
是強顏歡笑,心中卻無不黯然神傷,心想張翠山留下的這唯一骨血,終於無法保住。

  武當派諸人忙於救傷治病,也無餘暇去追尋傷害俞岱巖和無忌的仇人,這兩年中天鷹教
教主殷天正數次遣人來探望外孫,贈送不少貴重禮物。武當諸俠心恨俞張二俠均是間接害在
天鷹教手中,每次將天鷹教使者逐下山去,禮物退回,一件不收。有一次莫聲谷還動手將使
者狠狠打了一頓,從此殷天正也不再派人上山了。這一日中秋佳節,武當諸俠和師父賀節,
還未開席,無忌突然發病,臉上綠氣大盛,寒戰不止,他怕掃了眾人的興致,咬牙強忍,但
這情形又有誰看不出來?殷梨亭將無忌拉入房中睡下,蓋上棉被,又生了一爐旺旺的炭火。
張三豐忽道:「明日我帶同無忌,上嵩山少林寺走一遭。」眾人明白師父的心意,那是他無
可奈何之下,逼得向少林低頭,親自去向空聞大師求救,盼望少林高僧能補全「九陽神功」
中的不足之處,挽救無忌的性命。

  兩年前武當山上一會,少林、武當雙方嫌隙已深。張三豐一代宗師,以百餘歲的高齡,
竟降尊紆貴的去求教,自是大失身份。眾人念著張翠山的情義,明知張三豐一上嵩山求教,
自此武當派見到少林派時再也抬不起頭來,但這些虛名也顧不得了。本來峨嵋派也傳得一份
「九陽真經」,但掌門人滅絕師太脾氣十分孤僻古怪,張三豐曾數次致書通候,命殷梨亭送
去,滅絕師太連封皮也不拆,便將信原封不動退回。眼下除了向少林派低頭,再無別法了。

  若由宋遠橋率領眾師弟上少林寺求教,雖於武當派顏面上較好,但空聞大師決不肯以
「九陽真經」的真訣相授,勢所必然。眾人想起二三十年來威名赫赫的武當派從此要向少林
派低頭,均是鬱鬱不樂,慶賀團圓佳節的酒宴,也就在幾杯悶酒之後草草散席。次日一早,
張三豐帶同無忌啟程。五弟子本想隨行,但張三豐道:「咱們若是人多勢眾,不免引起少林
派的疑心,還是由我們一老一小兩人去的好。」

  兩人各騎一匹青驢,一路向北。少林、武當兩大武學宗派其實相距甚近,自鄂北的武當
山至豫西嵩山,數日即至。張三豐和無忌自老河口渡過漢水,到了南陽,北行汝州,再折而
向西,便是嵩山。兩人上了少室山,將青驢繫在樹下,捨騎步行,張三豐舊地重遊,憶起八
十餘年之前,師父覺遠大師挑了一對鐵水桶,帶同郭襄和自己逃下少林,此時回首前塵,豈
止隔世?他心下甚是感慨,攜著無忌之手,緩緩上山,但見五峰如舊,碑林如昔,可是覺
遠、郭襄諸人卻早已不在人間了。兩人到了一葦亭,少林寺已然在望,只見兩名少年僧人談
笑著走來。張三豐打個問訊,說道:「相煩通報,便說武當山張三豐求見方丈大師。」

  那兩名僧人聽到張三豐的名字,吃了一驚,凝目向他打量,但見他身形高大異常,鬚髮
如銀,臉上紅潤光滑,笑瞇瞇的甚是可親,一件青布道袍卻是污穢不堪。要知張三豐任性自
在,不修邊幅,壯年之時,江湖上背地裡稱他為「邋遢道人」,也有人稱之為「張邋遢」
的,直到後來武功日高,威名日盛,才無人敢如此稱呼。那兩個僧人心想:「張三豐是武當
派的大宗師,武當派跟我們少林派向來不和,難道是生事打架來了嗎?」只見他攜著一個面
青肌瘦的十一二歲少年,兩個都貌不驚人,不見有甚麼威勢。一名僧人問道:「你便真是武
當山的張……張真人麼?」張三豐笑道:「貨真價實,不敢假冒。」另一名僧人聽他說話全
無一派宗師的莊嚴氣概,更加不信,問道:「你真不是開玩笑麼?」張三豐笑道:「張三豐
有甚麼了不起?冒他的牌子有甚麼好處?」兩名僧人將信將疑,飛步回寺通報。

  過了良久,只見寺門開處,方丈空聞大師率同師弟空智、空性走了出來。三人身後跟著
十幾個身穿黃色僧袍的老和尚。張三豐知道這是達摩院的長老,輩分說不定比方丈還高,在
寺中精研武學,不問外事,想是聽到武當派掌門人到來,非同小可,這才隨同方丈出迎。

  張三豐搶出亭去,躬身行禮,說道:「有勞方丈和眾位大師出迎,何以克當?」空聞等
齊合十為禮。空聞道:「張真人遠來,大出小僧意外,不知有何見諭?」張三豐道:「便有
一事相求。」空聞道:「請坐,請坐。」

  張三豐在亭中坐定,即有僧人送上茶來。張三豐不禁有氣:「我好歹也是一派宗師,總
也算是你們前輩,如何不請我進寺,卻讓我在半山坐地?別說是我,便對待尋常客人,也不
該如此禮貌不周。」但他生性隨便,一轉念間,也就不放在心上了。空聞說道:「張真人光
降敝山,原該恭迎入寺。只是張真人少年之時不告而離少林寺,本派數百年的規矩,張真人
想亦知道,凡是本派棄徒叛徒,終身不許再入寺門一步,否則當受削足之刑。」張三豐哈哈
一笑,道:「原來如此。貧道幼年之時,雖曾在少林寺服侍覺遠大師,但那是掃地烹茶的雜
役,既沒有剃度,亦不拜師,說不上是少林弟子。」空智冷冷的道:「可是張真人卻從少林
寺中偷學了武功去。」張三豐氣往上衝,但轉念想道:「我武當派的武功,雖是我後來潛心
所創,但推本溯源,若非覺遠大師傳我『九陽真經』,郭女俠又贈了我那一對少林鐵羅漢,
此後一切武功全是無所依憑。他說我的武功得自少林,也不為過。」於是心平氣和的道:
「貧道今日,正是為此而來。」

  空聞和空智對望了一眼,心想:「不知他來幹甚麼?想來不見得有甚麼好意,多半是為
了張翠山的事而來找晦氣了。」空聞便道:「請示其詳。」張三豐道:「適才空智大師言
道,貧道的武功得自少林,此言本是不錯。貧道當年服侍覺遠大師,得蒙授以『九陽真
經』,這部經書博大精深,只是其時貧道年幼,所學不全,至今深以為憾。其後覺遠大師荒
山誦經,有幸得聞者共是三人,一位是峨嵋派創派祖師郭女俠,一位是貴派無色禪師,另一
人便是貧道。貧道年紀最幼資質最魯,又無武學根底,三派之中,所得算是最少的了。」

  空智冷冷的道:「那也不然,張真人自幼服侍覺遠,他豈有不暗中傳你之理?今日武當
派名揚天下,那便是覺遠之功了。」覺遠的輩分比空智長了三輩,算來該是「太師叔祖」,
但覺遠逃出了少林寺被目為棄徒,派中輩名已除,因之空智語氣之中也就不存禮貌。張三豐
站起身來,恭恭敬敬的道:「先師恩德,貧道無時或忘。」少林四大僧之中,空見慈悲為
懷,可惜逝世最早;空聞城府極深,喜怒不形於色;空性渾渾噩噩,天真爛漫,不通世務;
空智卻氣量褊隘,常覺張三豐在少林寺偷學了不少武功去,反而使武當派的名望*報仇洩
憤。何況那日殷素素臨死之時,假意將謝遜的下落告知空聞,這一著「移禍江東」之計使得
極是毒辣。兩年多來,三日兩頭便有武林人士來到少林寺滋擾,或明闖,或暗窺,或軟求,
或硬問,不斷打聽謝遜的所在。空聞發誓賭咒,說道實在不知,但當時武當山紫霄宮中,各
門各派數百對眼睛見到殷素素在空聞耳邊明言,如何是假?不論空聞如何解說,旁人總是不
信,為此而動武的月有數起。外來的武林人物死傷固多,少林寺中的高手卻也損折了不少。
推究起來,豈非均是武當派種下的禍根?寺中上下僧侶憋了兩年多的氣,難得今日張三豐自
己送上門來,正好大大的折辱他一番。空智便道:「張真人自承是從少林寺中偷得武功,可
惜此言並無旁人聽見,否則傳將出去,也好叫江湖上盡皆知聞。」

  張三豐道:「紅花白藕,天下武學原是一家,千百年來互相截長補短,真正本源早已不
可分辨。但少林派領袖武林,數百年來眾所公認,貧道今日上山,正是心慕貴派武學,自知
不及,要向眾位大師求教。」

  空聞、空智等只道他「要向眾位大師求教」這句話,乃是出言挑戰,不由得均各變色,
心想這老道百歲的修為,武功深不可測,舉世有誰是他的敵手,他孤身前來,自是有恃無
恐,想來在這兩年之中又練成了甚麼厲害無比的武功。一時之間,三僧都不接口。最後空性
卻道:「好老道,你要考較我們來著,我空性可不懼你。少林中千百名和尚一擁而上,你也
未必就能把少林寺給挑了。」他嘴裡雖說「不懼」,心中其實大懼,先便打好了千百人一擁
而上的主意。張三豐忙道:「各位大師不可誤會,貧道所說求數,乃是真的請求指點。只因
貧道修習先師所傳『九陽真經』,其中有不少疑難莫解、缺漏不全之處。少林眾高僧修為精
湛,若能不吝賜教,使張三豐得聞大道,感激良深。」說著站了起來,深深行了一禮。張三
豐這番言語,大出少林諸僧意料之外,他神功蓋代,開宗創派,修練已垂九十載,當代武林
之中,聲望之隆,身份之高,無人能出其右,萬想不到今日竟會來向少林派求教。空聞急忙
還禮,說道:「張真人取笑了。我等後輩淺學,連『他山之石,可以攻玉』這八個字也說不
上,如何能當得『指點』二字?」張三豐知道此事本來太奇,對方不易入信,於是源源本本
的將無忌如何中了「玄冥神掌」、體內陰毒無法驅出的情由說了,又說他是張翠山身後所遺
獨子,無論如何要保其一命;目前除了學全「九陽神功」之外,再無他途可循,因此願將本
人所學到的「九陽真經」全部告知少林派,亦盼少林派能示知所學,雙方參悟補足。

  空聞聽了,沉吟良久,說道:「我少林派七十二項絕技,千百年來從無一名僧俗弟子能
練到十二項以上。張真人所學自是冠絕古今,可是敝派只覺上代列位祖師傳下來的武功太
多,便是只學十分之一,也已極難。張真人再以一門神功和本派交換,雖然盛情可感,然於
本派而言,卻為多餘。」頓了一頓,又道:「武當派武功,源出少林,今日若是雙方交換武
學,日後江湖上不明真相之人,便會說武當派固然祖述少林,但少林派卻也從張真人手上得
到了好處。小僧忝為少林掌門,這般的流言卻是擔代不起。」

  張三豐心下暗暗歎息,想道:「你身為武林第一大門派的掌門,號稱四大神僧之一,卻
如此宥於門戶之見,胸襟未免太狹。」但其時有求於人,不便直斥其非,只得說道:「三位
乃當世神僧,慈悲為懷,這小孩兒命在旦夕之間,還望體念佛祖救世救人之心,俯允所請,
貧道實感高義。」但不論他說得如何唇焦舌敝,三名少林僧總是婉言推辭。最後空聞道:
「有方尊命,還請莫怪。」轉頭向身旁一名僧人道:「叫香積廚送一席上等素席,到這裡來
款待張真人。」那僧人應命去了。張三丰神色黯然,舉手說道:「既是如此,老道這番可來
得冒昧了。盛宴不敢叨領。多有滋擾,還請恕罪,就此別過。」躬身行了一禮,牽了無忌之
手,飄然而去。

《 本帖最後由 翔風鷲 於 2010-1-16 18:28 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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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有女長舌利如槍

  張三豐帶了張無忌下得少室山來,料想他已然命不長久,索性便也絕了醫治的念頭,只
是跟他說些笑話,互解愁悶。這日行到漢水之畔,兩人坐了渡船過江。船到中流,漢水波浪
滔滔,小小的渡船搖晃不已,張三豐心中,也是思如浪濤。張無忌忽道:「太師父,你不用
難過,孩兒死了之後,便可見到爹爹媽媽了,那也好得很。」張三豐道:「你別這麼說,太
師父無論如何要想法救你。」張無忌道:「我本來想,如能學到少林派的九陽神功,去說給
俞三伯聽,那便好了。」張三豐道:「為甚麼?」張無忌道:「盼望俞三伯能修練武當、少
林兩派神功,治好手足殘疾。」

  張三豐歎道:「你俞三伯受的是筋骨外傷,內功再強,也是治不好的。」心想:「這孩
子明知自己性命不保,居然不怕死,卻想著要去療治岱巖的殘疾,這番心地,也確是我輩俠
義中人的本色。」正想誇獎他幾句,忽聽得江上一個洪亮的聲音遠遠傳來:「快些停船,把
孩子乖乖交出,佛爺便饒了你的性命,否則莫怪無情。」這聲音從波浪中傳來,入耳清晰,
顯然呼叫之人內力不弱。張三豐心下冷笑,暗道:「誰敢如此大膽,要我留下孩子?」抬起
頭來,只見兩艘江船,如飛的劃來,凝目瞧時,見前面一艘小船的船梢上坐著一個虯髯大
漢,雙手操槳急劃,艙中坐著一男一女兩個孩子。後面一艘船身較大,舟中站著四名番僧,
另有七八名蒙古武官。眾武官拿起船板,幫同划水。那虯髯大漢膂力奇大,雙槳一扳,小船
便急衝丈餘,但後面船上畢竟人多,兩船相距越來越近。過不多時,眾武官和番僧便彎弓搭
箭,向那大漢射去。但聽得羽箭破空,嗚嗚聲響。張三豐心想:「原來他們是要那虯髯大漢
留下孩子。」他生平最恨蒙古官兵殘殺漢人,當下便想出手相救。只見那大漢左手划船,右
手舉起木槳,將來箭一一擋開擊落,手法甚是迅捷。張三豐心道:「這人武功不凡,英雄落
難,我怎能坐視不救?」向搖船的艄公喝道:「船家,迎上去。」那艄公見羽箭亂飛,早已
嚇得手酸足軟,拚命將船划開尚嫌不及,怎敢反而迎將過去?顫聲道:「老……老道
爺……,你……你說笑話了。」張三豐見情勢緊急,奪過艄公的櫓來,在水中扳了兩下,渡
船便橫過船頭,向著來船迎去。猛聽得「啊」的一聲慘呼,小船中男孩背心上中了一箭。那
虯髯大漢一個失驚,俯身去看時,肩頭和背上接連中箭,手中木槳拿捏不定,掉入江心,坐
船登時不動。後面大船瞬即追上,七八名蒙古武官和番僧跳上小船。那虯髯大漢兀自不屈,
拳打足踢,奮力抵禦。

  張三豐叫道:「韃子住手,休得行兇傷人!」急速扳櫓,將渡船搖近,跟著身子縱起,
大袖飄飄,從空中撲向小船。兩名蒙古武官嗖嗖兩箭,向他射來。張三豐袍袖揮動,兩枝羽
箭遠遠飛了出去,雙足一踏上船板,左掌揮出,登時兩名番僧摔出丈許,撲通、撲通兩聲,
跌入了江中,眾武官見他猶似飛將軍由天而降,一出手便將兩名武功甚強的番僧震飛,無不
驚懼。領頭的武官喝道:「兀那老道,你幹甚麼?」張三豐罵道:「狗韃子!又來行兇作
惡,殘害良民,快快給我滾罷!」那武官道:「你可知這人是誰?那是袁州魔教反賊的余
孽,普天下要捉拿的欽犯!」

  張三豐聽到「袁州魔教反賊」六字,吃了一驚,心道:「難道是周子旺的部屬?」轉頭
問那虯髯大漢道:「他這話可真?」那虯髯大漢全身鮮血淋漓,左手抱著男孩,虎目含淚,
說道:「小主公……小主公給他們射死了。」這一句話,便是承認了自己的身份。張三豐心
下更驚,道:「這是周子旺的郎君麼?」那大漢道:「不錯,我有負囑咐,這條性命也不要
了。」輕輕放下那男孩的屍身,向那武官撲去。可是他身上本已負傷,肩背上的兩枝長箭又
未拔下,而且箭頭有毒,身剛縱起,口中「嘿」的一聲,便摔在船艙板上。

  那小女孩撲在船艙的一具男屍之上,只是哭叫:「爹爹!爹爹!」張三豐瞧那具屍身的
裝束,當是操舟的船夫。張三豐心想:「早知是魔教中的人物,這件閒事不管也罷。可是既
已伸手,總不能半途抽身。」當下向那武官道:「這男孩已然身亡,餘下那人身中毒箭,也
是轉眼便死,你們已然立功,那便走罷!」那武官道:「不成,非將兩人的首級斬下不
可。」張三豐道:「那又何必趕人太絕?」那武官道:「老道是誰?憑甚麼來橫加插手?」
張三豐微微一笑,說道:「你理我是誰?天下事天下人都管得。」

  那武官使個眼色,說道:「道長道號如何?在何處道觀出家?」張三豐尚未回答,兩名
蒙古軍官突然手舉長刀,向他肩頭猛劈下來。這兩刀來勢好不迅疾,小舟之中相距又近,實
是無處閃避。張三豐身子一側,本來面向船首,略轉之下,已面向左舷,兩刀登時砍空。他
雙掌起處,已托在兩人的背心,喝道:「去罷!」掌力一吐,兩名武官身子飛起,砰砰兩
響,剛好摔在原本所乘的舟中。他已數十年未和人動手過招,此時牛刀小試,大是揮灑如
意。

  那為首的武官張大了口,結結巴巴的道:你……你……你你莫非……是……」張三豐袍
袖揮動,喝道:「老道生平,專殺韃子!」眾武官番僧但覺疾風撲面,人人氣息閉塞,半晌
不能呼吸。張三豐袍袖一停,眾人面色慘白,齊聲驚呼,爭先恐後的躍回大船,救起落水的
番僧,急劃而去。張三豐取出丹藥,餵入那虯髯大漢口中,將小舟划到渡船之旁,待要扶他
過船,豈知那大漢甚是硬朗,一手抱著男孩屍身,一手抱著女孩,輕輕一縱,便上了渡船。
張三豐暗暗點頭:「這人身受重傷,仍是如此忠於幼主,確是個鐵錚錚的好漢子。我這番出
手雖然冒失,但這樣的漢子卻也該救。」當下回到渡船,替那大漢取下毒箭,敷上拔毒生肌
之藥。那女孩望著父親的屍身隨小船漂走,只是哭泣,那虯髯大漢道:「狗官兵好不歹毒,
一上來就放箭射死了船夫,若非老道爺相救,這小小的船家女孩多半也是性命不保。」張三
豐心想:「眼下無忌不能行走,若到老河口投店,這漢子卻是欽犯,我要照顧兩人,只怕難
以周全。」取出三兩銀子交給艄公,說道:「艄公大哥,煩你順水東下,過了仙人渡,送我
們到太平店投宿。」那艄公見他將蒙古眾武官打得落花流水,早已萬分敬畏,何況又給了這
麼多銀子,當下連聲答應,搖著船沿江東去。那大漢在艙板上跪下磕頭,說道:「老道爺救
了小人性命,常遇春給你老人家磕頭。」張三豐伸手扶起,道:「常英雄不須有此大禮。」
碰他手掌,但覺觸手冰冷,微微一驚,問道:「常英雄可還受了內傷麼?」常遇春道:「小
人從信陽護送小主南下,途中與韃子派來追捕的魔爪接戰四次,胸口和背心給一個番僧打了
兩掌。」張三豐搭他脈搏,但覺跳動微弱,再解開他衣服一看傷處,更是駭然,只見他中掌
處腫起寸許,受傷著實不輕。換作旁人,早便支持不住,此人千里奔波,力拒強敵,當真英
雄了得。當下命他不可說話,在艙中安臥靜養。那女孩約莫十歲左右,衣衫敝舊,赤著雙
足,雖是船家貧女,但容顏秀麗,十足是個絕色的美人胎子,坐著只是垂淚。張三豐見她楚
楚可憐,問道:「姑娘,你叫甚麼名字?」那女孩道:「我姓周,名叫周芷若。」張三豐心
想:「船家女孩,取的名字倒好。」問道:「你家住在哪裡?家中還有誰?咱們會叫船老大
送你回家去。」周芷若垂淚道:「我就跟爹爹兩個住在船上,再沒……再沒別的人了。」張
三豐嗯了一聲,心想:「她這可是家破人亡了,小小女孩,如何安置她才好?」常遇春說
道:「老道爺武功高強,小人生平從來沒有見過。不敢請教老道爺法號?」張三豐微笑道:
「老道張三豐。」常遇春「啊」的一聲,翻身坐起,大聲道:「老道爺原來是武當山張真
人,難怪神功蓋世。常遇春今日有幸,得遇仙長。」張三豐微笑道:「老道不過多活了幾
歲,甚麼仙不仙的。常英雄快請臥倒,不可裂了箭創。」他見常遇春慷慨豪爽,英風颯颯,
對他甚是喜愛,但想到他是魔教中人,不願深談,便淡淡的道:「你受傷不輕,別多說
話。」

  張三豐生性豁達,於正邪兩途,原無多大偏見,當日曾對張翠山說道:「正邪兩字,原
本難分。正派中弟子若是心術不正,便是邪徒:邪派中人倘若一心向善,那便是正人君
子。」又說天鷹教主殷天正雖然性子偏激,行事乖僻,卻是個光明磊落之人,很可交交這個
朋友。可是自從張翠山自刎而亡,他心傷愛徒之死,對天鷹教不由得極是痛恨,心想三弟子
俞岱巖終身殘廢,五弟子張翠山身死名裂,皆由天鷹教而起,雖然勉強抑下了向殷天正問罪
復仇之念,但不論他胸襟如何博大,於這「邪魔」二字,卻是恨惡殊深。

  那周子旺正是魔教「明教」中「彌勒宗」」的大弟子,數年前在江西袁州起事,自立為
帝,國號稱「周」,不久為元軍撲滅,周子旺被擒斬首。彌勒宗和天魔教雖非一派,但同為
「明教」的支派,相互間淵源甚深,周子旺起事之時,殷天正曾在浙江為之聲援。張三豐今
日相救常遇春,只是激於一時俠義之心,兼之事先未明他身份,實在是大違本願。這晚二更
時分才到太平店。張三豐吩咐那船離鎮遠遠的停泊。艄公到鎮上買了食物,煮了飯菜,開在
艙中小几之上,雞、肉、魚、蔬,一共煮四大碗。張三豐要常遇春和周芷若先吃,自己卻給
無忌餵食。常遇春問起原由,張三豐說他寒毒侵入臟腑,是以點了他各處穴道,暫保性命。
張無忌心中難過,竟是食不下嚥,張三豐再喂時,他搖搖頭,不肯再吃了。周芷若從張三豐
手中接過碗筷,道:「道長,你先吃飯罷,我來餵這位小相公。」張無忌道:「我飽啦,不
要吃了。」周芷若道:「小相公,你若不吃,老道長心裡不快,他也吃不下飯,豈不是害得
他肚餓了?」張無忌心想不錯,當周芷若將飯送到嘴邊時,張口便吃了。周芷若將魚骨雞骨
細心剔除乾淨,每口飯中再加上肉汁,張無忌吃得十分香甜,將一大碗飯都吃光了。張三豐
心中稍慰,又想:「無忌這孩子命苦,自幼死了父母,如他這般病重,原該有個細心的女子
服侍他才是。」常遇春不動魚肉,只是將碗青菜吃了個精光,雖在重傷之下,兀自吃了四大
碗白米飯。張三豐不忌葷腥,見他食量甚豪,便勸他多吃雞肉。常遇春道:「張真人,小人
拜菩薩的,不吃葷。」張三豐道:「啊,老道倒忘了。」這才想起,魔教中人規矩極嚴,戒
食葷腥,自唐朝以來,即是如此。北宋末年,明教大首領方臘在浙東起事,當時官民稱之為
「食菜事魔教。」食菜和奉事魔王,是魔教的兩大規律,傳之已達數百年,宋朝以降,官府
對魔教誅殺極嚴,武林中人也對之甚為歧視,因此魔教教徒行事十分隱秘,雖然吃素,卻對
外人假稱奉佛拜菩薩,不敢洩漏自己身份。

  常遇春道:「張真人,你於我有救命大恩,何況你也早知曉我的來歷,自也不用相瞞。
小人是事奉明尊的明教中人,朝廷官府當我們是十惡不赦之徒,名門正派的俠義道瞧我們不
起,甚至打家劫舍、殺人放火的黑道中人,也說我們是妖魔鬼怪。你老人家明知我的身份來
歷,還是出手相救,這番恩德,當真不知如何報答。」

  張三豐於魔教的來歷略有所聞,知道魔教所奉的大魔王叫做摩尼,教中人稱之為「明
尊」。該教於唐朝憲宗元和年間傳入中土,當時稱之「摩尼教」,又稱「大雲光明教」,教
徒自稱「明教」,旁人卻稱之為魔教,他微一沉吟,說道:「常英雄……」常遇春忙道:
「老道老,你不用英雄長,豪傑短啦,乾脆叫我遇春得了。」張三豐道:「好!遇春,你今
年多大歲數?」常遇春道:「我剛好二十歲。」

  張三豐見他雖然濃髯滿腮,但言談舉止間顯得年紀甚輕,是以有此一問,於是點頭道:
「你不過剛長大成人,雖然投入魔教,但陷溺未深,及早回頭,一點也沒遲了。我有一句不
中聽的話勸你,盼你不要見怪。」常遇春道:「老道爺見教,小人怎敢見怪?」張三豐道:
「好!我勸你即日洗心革面,棄了邪教。你若不嫌武當派本領低微,老道便命我大徒兒宋遠
橋收你為徒。日後你行走江湖,揚眉吐氣,誰也不敢輕視於你。」宋遠橋是七俠之首,名震
天下,尋常武林中人要見他一面亦是不易。武當諸俠直到近年方始收徒,但揀選甚嚴,若非
根骨資質、品行性情無一不佳,決不能投入武當門下。常遇春出身魔教,常人一聽早已皺起
眉頭,竟蒙張三豐垂青,要他投入宋遠橋門下,於學武之人而言,實是難得之極的莫大福
緣。豈知常遇春朗聲道:「小人家蒙張真人瞧得起,實是感激之極,但小人身屬明教,終身
不敢背教。」張三豐又勸了幾句,常遇春堅決不從。張三豐見他執迷不悟,不由得搖頭歎
息,說道:「這個小姑娘……」常遇春道:「老道長放心,這位小姑娘的爹爹因我而死,小
人自當設法妥為照料。」張三豐道:「好!不過你不可讓她入了貴教。常春道:「真不知我
們如何罪大惡極,給人家這麼瞧不起,當我們明教中人便似毒蛇猛獸一般。好,老道長既如
此吩咐,小人遵命。」

  張三豐將張無忌抱在手裡,說道:「那麼咱們就此別過了。」他實在不願與魔教中人多
打交道,那「後會有期」四字也忍住了不說。常遇春又再拜謝。

  周芷若向張無忌道:「小相公,你要天天吃飽飯,免得老道爺操心。」張無忌眼淚奪眶
而出,哽咽道:「多謝你好心,可是……可是我沒幾天飯可吃了。」張三豐心下黯然,舉起
袍袖,給他擦去了腮邊流下來的眼淚。周芷若驚道:「甚麼?你……你……」張三豐道:
「小姑娘,你良心甚好,但盼你日後走上正途,千萬別陷入邪魔才好。」

  周芷若道:「是。可是這位小相公,為甚麼說沒幾天飯好吃了?」張三豐淒然不答。

  常遇春道:「張真人,你老人家功行深厚,神通廣大,這位小爺雖然中毒不淺,總能化
解罷?」張三豐道:「是!」可是伸在張無忌身下的左手卻輕輕搖了兩搖,意思是說他毒重
難愈,只是不讓他自己知道。

  常遇春見他搖手,吃了一驚,說道:「小人內傷不輕,正要去求一位神醫療治,何不便
和這位小爺同去?」張三豐搖頭道:「他寒毒散入臟腑,非尋常藥物可治,只能……只能慢
慢化解。常遇春道:「可是那位神醫卻當真有起死回生的能耐。」張三豐一怔之下,猛地裡
想起了一人,問道:「你說的莫非是『蝶谷醫仙』?」常遇春道:「正是他,原來老道長也
知道我胡師伯的名頭。」張三豐心下好生躊躇:「素聞這『蝶谷醫仙』胡青牛雖然醫道高明
之極,卻是魔教中人,向為武林人士所不齒,何況他脾氣怪僻無比,只要魔教中人患病,他
盡心竭力的醫治,分文不收,教外之人求他,便是黃金萬兩堆在面前,他也不屑一顧。因此
又有一個外號叫作『見死不救』。既是此人,寧可讓無忌毒發身亡,也決不容他陷身魔
教。」

  常遇春見他皺眉沉吟,明白他的心意,說道:「張真人,胡師伯雖然從來不給教外人治
病,但張真人相救小人,大恩深重,胡師伯非破例不可。他若當真不肯動手,小人決不和他
干休。」張三豐道:「這位胡先生醫術如神,我是聽到過的,可是無忌身上的寒毒,實非尋
常……」常遇春大聲道:「這位小爺反正不成了,最多治不好,左右也是個死,又有甚麼可
擔心的?」他性子爽直之極,心中想到甚麼,便說了出來。張三豐聽到「左右也是個死」六
個字,心頭一震,暗想:「這莽漢子的話倒也不錯,眼看無忌最多不過一月之命,只好死馬
當作活馬醫了。」他一生和人相交,肝膽相照,自來信人不疑,這常遇春顯然是個重義漢
子,可是張無忌是他愛徒唯一的骨血,要將他交在向來以詭怪邪惡出名的魔教弟子手中,確
是萬分的放心不下,一時拿不定主意。

  常遇春道:「張真人不願去見我胡師伯,這個我是明白的。自來邪正不並立,張真人是
當今大宗師,如何能去相求邪魔外道?我胡師伯脾氣古怪,見到張真人後說不定禮貌不周,
雙方反而弄僵。這位張兄弟只好由我帶去,但張真人又未免不放心。這樣罷,我送了張兄弟
去胡師伯那裡,請他慢慢醫治,小人便上武當山來,作個抵押。張兄弟若有甚麼失閃,張真
人一掌把我打死便了。」張三豐啞然失笑,心想無忌若有差池,我打死你又有何用?你若不
上武當山來,我卻又到何處去找你?但眼下無忌毒入膏肓,當真「左右也是個死」,生死之
際,須得當機立斷,便道:「如此便拜託你了。可是咱們話說明在先,胡先生決不能勉強無
忌入教,我武當派也不領貴教之情。」他知魔教中人行事詭秘,若是一給糾纏上身,陰魂不
散,不知將有多少後患,張翠山弄到身死名裂,便是一個活生生的例子。常遇春昂然道:
「張真人可把我明教中人瞧得忒也小了。一切遵照吩咐便是。」張三豐道:「你替我好好照
顧無忌,倘若他體內陰毒終於得能除去,請你同他上武當山來。你自己先來抵押,卻是不必
了。」常遇春道:「小人必當盡力而為。」張三豐道:「那麼這個小姑娘,便由我帶上武當
山去,另行設法安置。」常遇春上岸在一棵大樹下用刀掘了個土坑,將周公子屍身上的衣服
除得一絲不掛,這才埋葬,跪在墳前,拜了幾拜。原來「裸葬」乃明教的規矩,以每人出世
時赤條條的來,離世時也當赤條條的去。張三豐不知其禮,只覺得這些人行事處處透著邪門
詭異。

  次日天明,張三豐攜同周芷若,與常遇春、張無忌分手。張無忌自父母死後,視張三豐
如親祖父一般,見他忽然離去,不由得淚如泉湧。張三豐溫言道:「無忌,你病好之後,常
大哥便帶你回武當山,乖孩子,分別數月,不用悲傷。」張無忌手足動彈不得,眼淚仍是不
斷的流將下來。

  周芷若回上船去,從懷中取出一塊小手帕,替他抹去了眼淚,對他微微一笑,將手帕塞
在他衣襟之中,這才回到岸上。張無忌目送太師父帶同周芷若西去,只見周芷若不斷回頭揚
手,直走到一排楊柳背後,這才不見。他霎時間只覺孤單淒涼,難過無比,忍不住又哭了起
來。

  常遇春皺眉道:「張兄弟,你今年幾歲?」張無忌哽咽道:「十二歲」常遇春道:「好
啊,十二歲的人,又不是小孩子了,哭哭啼啼的,不怕醜麼?我在十二歲上,已不知挨過幾
百頓好打,從來不作興流過半滴眼淚。男子漢大丈夫,只流鮮血不流眼淚。你再妞兒般的哭
個不停,我可要拔拳打你了。」張無忌道:「我是捨不得太師父才哭,人家打我,我才不哭
呢。你敢打我便打好了,你今日打我一拳,他日我打還你十拳。」常遇春一愕,哈哈大笑,
說道:「好兄弟,好兄弟,這才是有骨氣的男子漢。你這麼厲害,我是不敢打你的。」張無
忌道:「我動也不會動,你為甚麼不敢打?」常遇春笑道:「我今日打了你,他日你跟著你
太師父學好了武功,這武當派的神拳,我可挨得起十拳麼?」張無忌波的一聲,笑了出來,
覺得這個常大哥雖然相貌兇惡,倒也不是壞人。

  當下常遇春雇了一艘江船,直放漢口,到了漢口後另換長江江船,沿江東下。那蝶谷醫
仙胡青牛所隱居的蝴蝶谷,是在皖北女山湖畔。長江自漢口到九江,流向東南,到九江後,
便折向東北而入皖境。兩年之前,張無忌曾乘船溯江北上,但其時有父母相伴,又有俞蓮舟
同行,旅途中何等快活,今日父母雙亡,自己淒淒惶惶的隨常遇春東下求醫,其間苦樂,實
在天壤之別。只是生怕常遇春發怒,心中雖然傷感,卻也不敢流淚。其時身上張三豐所點的
穴道早已自行通解,寒毒發作時痛楚難當,他咬牙強忍,只咬得上下口唇傷痕斑斑,而且陰
寒侵襲,日甚一日。到得集慶下游的瓜埠,常遇春捨舟起旱,雇了一輛大車,向北進發,數
日間到了鳳陽以東的明光。常遇春知道這位胡師伯不喜旁人得知他隱居的所在,待行到離女
山湖畔的蝴蝶谷尚有二十餘里地,便打發大車回去,將張無忌負在背上,大踏步而行。他只
道這二十餘里路轉眼即至,豈知他身上中番僧的兩記陰掌,內傷著實不輕,只走出里許,便
全身筋骨酸痛,氣喘吁吁的步履為艱。張無忌好生過意不去,道:「常大哥,讓我自己走
罷,你別累壞了身子。」常遇春焦躁起來,怒道:「我平時一口氣走一百里路,也半點不
累,難道那兩個賊和尚打了我兩掌,便叫我寸步難行?」他賭氣加快腳步,奮力而行。但他
內傷本就沉重,再這般心躁氣浮的勉強用力,只走出數十丈,便覺四肢百骸的骨節都要散開
一般,他兀自不服氣,既不肯放下張無忌,也不肯坐下休息,一步步向前挨去。

  這般走法,那就慢得緊了,行到天黑,尚未走得一半,而且山路崎嶇,越來越是難走。
挨到了一座樹林之中,常遇春將張無忌放下地來,仰天八叉的躺著休息。他懷中帶著些張無
忌吃的糖果糕餅,兩人分著吃了。常遇春休息了半個時辰,又要趕路。張無忌極力相勸,說
在林中安睡一晚,待天明了再走。常遇春心想今晚便是趕到,半夜三更的去吵胡青牛,定然
惹他生氣,只得依了。兩人在一棵大樹下相倚而睡。睡到半夜,張無忌身上的寒毒又發作起
來,劇顫不止。他生怕吵醒了常遇春,一聲不響,強自忍受。便在此時,忽聽得遠處有兵刃
相交之聲,又有人吆喝:「往哪裡走?」「堵住東邊,逼他到林子中去。」「這一次可不能
再讓這賊禿走了。」跟著腳步聲響,幾個人奔向樹林中來。

  常遇春一驚而醒,右手拔出單刀,左手抱起張無忌,以備且戰且走。張無忌低聲道:
「似乎不是衝著咱們而來。」常遇春點點頭,躲在大樹後向外望去,黑暗中影影綽綽的只見
七八個人圍著一個人相鬥,中間那人赤手空拳,雙掌飛舞,逼得敵人無法近身。鬥了一陣,
眾人漸漸移近。不久一輪眉月從雲中鑽出,清光瀉地,只見中間那人身穿白色僧衣,是個四
十來歲的高瘦和尚。圍攻他的眾人中有僧有道,有俗家打扮的漢子,還有兩個女子,共是八
人,兩個灰袍僧人一執禪杖,一執戎刀,禪杖橫掃、戒刀揮劈之際,一股股疾風帶得林中落
葉四散飛舞。一個道人手持長劍,身法迅捷,長劍在月光下閃出一團團劍花。一個矮小漢子
手握雙刀,在地下滾來滾去,以地堂刀法進攻白衣和尚的下盤。

  兩個女子身形苗條,各執長劍,劍法也是極盡靈動輕捷。酣鬥中一個女子轉過身來,半
邊臉龐照在月光之下。張無忌險些失聲而呼:「紀姑姑!」這女子正是殷梨亭的未婚妻子紀
曉芙。張無忌初見八個人圍攻一個和尚,覺得以多欺少,甚不公平,盼望那個和尚能突圍而
走,這時認出紀曉芙之後,心想那和尚和紀姑姑為敵,自是個壞人,一顆心便去幫助紀曉芙
一邊了。那日他父母雙雙自盡,紀曉芙曾對他柔聲安慰,張無忌雖不收她給的黃金項圈,事
後想起,對她的一番好意卻也甚是感激。張無忌見那被圍攻的和尚武功了得,掌法忽快忽
慢,虛虛實實,變幻多端,打到快時,連他手掌的去路來勢都瞧不清楚紀曉芙等雖然人多,
卻久鬥不下。

  忽聽得一名漢子喝道:「用暗青子招呼!」只見一名漢子和一名道人分向左右躍開,跟
著便是嗤嗤聲響,彈丸和飛刀不斷向那白衣和尚射去。這麼一來,那和尚便有點兒難以支
持。那持劍的長鬚道人喝道:「彭和尚,我們又不是要你性命,你拚命幹麼?你把白龜壽交
出來,大家一笑而散,豈不甚妙?」常遇春吃了一驚,低聲道:「這位便是彭和尚?」張無
忌在江船之中,曾聽父母對俞二伯說起王盤山揚刀立威、以及天鷹教和各幫派結仇的來由,
知道白龜壽是天鷹教在王盤山僅得安然生還的玄武壇壇主,這些年來各幫派和天鷹教爭鬥不
休,為的便是要白龜壽吐露謝遜的蹤跡。他心道:「莫非這彭和尚也是我媽教中的人物?」

  卻聽彭和尚朗聲道:「白壇主已被你們打得重傷,我彭和尚莫說跟他頗有淵源,便是毫
無干連,也不能見死不救。」那長鬚道人道:「甚麼見死不救?我們又不是要取他性命,只
是向他打聽一個人。」彭和尚道:你們要問謝遜的下落,為何不去問少林寺方丈?」一名灰
袍僧人叫了起來:「這是天鷹教妖女殷素素嫁禍我少林寺的惡計,誰能信得?」這僧人顯然
是少林派的。張無忌聽他提到亡母的名字,又是驕傲,又是傷心,暗想:「我媽雖已去世兩
年,仍能作弄得你們頭昏腦脹。」猛聽得站在外圈的道人叫道:「自己人大家伏倒!」六人
一聽,立即伏地,但見白光閃動,五柄飛刀風聲呼呼,對準了彭和尚的胸口射到。本來彭和
尚須低頭彎腰、或是向前撲跌,要不然就使鐵板橋仰身,使飛刀在胸前掠過,但這時地下六
般兵刃一齊上撩,封住了他下三路,卻如何能矮身閃躲?」張無忌心頭一驚,只見彭和尚突
然躍高,五柄飛刀從他腳底飛過,飛刀雖然避開,但少林僧的禪杖戎刀、長鬚道人的長劍已
分向他腿上擊到。彭和尚身在半空,逼得行險,左掌拍出,波的一響,擊在一名少林僧頭
上,跟著右手反勾,已搶過他手中戒刀,順勢在禪杖上一格,藉著這股力道,身子飛出了兩
丈。那少林僧被他一掌重手擊在天靈蓋上,立時斃命,餘人怒叫追去,只見彭和尚足下一個
踉蹌,險些摔倒,七人又將他圍住了。那使禪杖的少林僧勢如瘋虎,禪杖直上直下的猛砸,
只道:「彭和尚,你殺了我師弟,我跟你拚了。」那長鬚道人叫道:「他腿上已中了我的蠍
尾鉤暗器,轉眼便要毒發身亡。」果見彭和尚足下虛浮,跌跌撞撞的站立不穩。常遇春心
道:「他是我明教中的大人物。非救他不可!」他雖身負重傷,仍想衝出去救人,當下猛吸
一口氣,左腳一大步跨將出去。不料他吸氣既急,這一步跨得又大,登時牽動胸口內傷,痛
得幾乎要昏暈過去。這時彭和尚一躍丈許,也已摔倒在地,似已毒發身亡。常遇春強忍疼
痛,睜大了眼觀看動靜,見那七人也不敢走近彭和尚身邊。

  那長鬚道人道:「許師弟,你射他兩柄飛刀試試。」那放飛刀的道人右手一揚,拍拍兩
響,一柄飛刀射入彭和尚右肩,一柄射入他的左腿。彭和尚毫不動彈,顯已死去。那長鬚道
人道:「可惜!可惜!已經死了,卻不知他將白龜壽藏在何處?」七人同時圍上去察看。忽
聽得砰砰砰砰砰,五聲急響,五個人同時向外摔跌,彭和尚卻已站立起身,肩頭和腿上的飛
刀卻兀自插著,原來他腿上中了喂毒暗器,知道難以支持再鬥,便裝假死,誘得敵人近身,
以驚雷閃電似的手法連發「大風雲飛掌」,在五個男敵的胸口各印了一掌。他躺在地下之
時,一直便在暗暗運氣,這五掌掌力著實凌厲剛猛。

  紀曉芙和她同門師姊丁敏君大驚之下,急忙躍開,看那五個同伴時,個個口噴鮮血,兩
名漢子功力較遜,不住口的慘呼。但彭和尚這一急激運勁,也已搖搖欲墜,站立不定。那長
須道人叫道:「丁紀兩位姑娘,快用劍刺他。」雙方敵對的九人之中,一名少林僧已死,彭
和尚和五個敵人同受重傷,只有紀曉芙和丁敏君並無損傷。丁敏君心道:「難道我不會用
劍,要你來指點?」長劍一招「虛式分金」,逕往彭和尚足脛削去。彭和尚長歎一聲,閉目
待死,卻聽得叮噹一響,兵刃相交,張眼一看,卻是紀曉芙伸劍將師姊長劍格開了。丁敏君
一怔,道:「怎麼?」紀曉芙道:「師姊,彭和尚掌下留情,咱們也不能趕盡殺絕。」丁敏
君道:「甚麼掌下留情?他是掌下無力。」厲聲道:「彭和尚,我師妹心慈,救了你一命,
那白龜壽在哪裡,這該說了罷?」

  彭和尚仰天大笑,說道:「丁姑娘,你可將我彭瑩玉看得忒也小了。武當派張翠山張五
俠寧可自刎而死,也決不說出他義兄的所在。彭瑩玉心慕張五俠的義肝烈膽,雖然不才,也
要學他一學。」說到這裡,一口鮮血噴出,坐到在地。丁敏君踏步上前,右足在他腰脅間連
踢三下,叫他再也無法偷襲。彭和尚這幾句話只聽得張無忌胸中熱血湧了上來,心中對他登
時既覺親近,又生感激。他父親張翠山自刎身亡,名門正派人士談論起來總不免說道:「好
好一位少年英俠,卻受了邪教妖女之累,一失足成千古恨,終至身死名裂,使得武當一派,
同蒙羞辱。」這些話張無忌雖然聽不到,但他在太師父和各位師叔伯的言談神色之間,瞧得
出他們傷心之餘,對母親頗有怒恨怨責的意思,都覺他父親一生甚麼都好,就是娶錯了他的
母親,卻從無一人似彭和尚這般對他父親衷心敬佩。丁敏君冷笑道:「張翠山瞎了眼睛,竟
去和邪教妖女締婚,這叫作自甘下賤,有甚麼好學的?他武當派……」紀曉芙插口道:「師
姊……」丁敏君道:「你放心,我不會說到殷六俠頭上。」她長劍一晃,指著彭和尚的右
眼,說道:「你若不說,我先刺瞎你的右眼,再刺瞎你的左眼,然後刺聾你的右耳,又刺聾
你的左耳,再割掉你的鼻子,總而言之,我不讓你死便是。」她劍尖相距彭和尚的眼珠不到
半寸,晶光閃耀的劍尖顫動不停。彭和尚睜大了眼睛,竟不轉瞬,淡淡的道:「素仰峨嵋派
滅絕師太行事心狠手辣,她調教出來的弟子自也差不了。彭瑩玉今日落在你手裡,你便施展
峨嵋派的拿手傑作吧!」丁敏君雙眉上揚,厲聲道:「死賊禿,你膽敢辱我師門?」長劍向
前一送,登時刺瞎了彭瑩玉的右眼,跟著劍尖便指在他左眼皮上。彭瑩玉哈哈一笑,右眼中
鮮血長流,一隻左眼卻睜得大大的瞪視著她。丁敏君被他瞪得心頭發毛,喝道:「你又不是
天鷹教的,何必為了白龜壽送命?」

  彭瑩玉凜然道:「大丈夫做人的道理,我便跟你說了,你也不會明白。」丁敏君見他雖
無反抗之力,但神色之間對自己卻大為輕蔑,憤怒中長劍一送,使去刺他的左眼。紀曉芙揮
劍輕輕格開,說道:「師姊,這和尚硬氣得很,不管怎樣,他總是不肯說的了,殺了他也是
枉然。」丁敏君道:「他罵師父心狠手辣,我便心狠手辣給他瞧瞧。這種魔教中的妖人,留
在世上只有多害好人,殺得一個,便是積一番功德。」

  紀曉芙道:「這人也是條硬漢子。師姊,依小妹之見,便饒了他罷。」丁敏君朗聲道:
「這裡少林寺的兩位師兄一死一傷,崑崙派的兩位道長身受重傷,海沙派的兩位大哥傷得更
是厲害,難道他下手還不夠狠麼?我廢了他左邊的招子,再來逼問。」那「問」字剛出口,
劍如電閃,疾向彭和尚的左眼刺去。紀曉芙長劍橫出,輕輕巧巧的將丁敏君這一劍格開了,
說道:「師姊,這人已然無力還手,這般傷害於他,江湖上傳將出去,於咱們峨嵋派聲名不
好。」

  丁敏君長眉揚起,喝道:「站開些,別管我。」紀曉芙道:「師姊,你……」丁敏君
道:「你既叫我師姊,便得聽師姊的話,別再囉哩囉唆。」紀曉芙道:「是!」丁敏君長劍
抖動,又向彭和尚左眼刺去,這一次卻又加三分勁。

  紀曉芙心下不忍,又即伸劍擋格。她見師姊劍勢凌厲,出劍時也用上了內力,雙劍相
交,噹的一聲,火花飛濺。兩人各自震得手臂發麻,退了兩步。

  丁敏君大怒,喝道:「你三番兩次回護這魔教妖僧,到底是何居心?」紀曉芙道:「我
勸師姊別這麼折磨他。要他說出白龜壽的下落,儘管慢慢問他便是。」

  丁敏君冷笑道:「難道我不知你的心意。你倒撫心自問:武當派殷六俠幾次催你完婚,
為甚麼你總是推三推四,為甚麼你爹爹也來催你時,你寧可離家出走?」

  紀曉芙道:「小妹自己的事,跟這件事又有甚麼干係?師姊怎地牽扯在一起?」丁敏君
道:「我們大家心裡明白,當著這許多外人之前,也不用揭誰的瘡疤。你是身在峨嵋,心在
魔教。」紀曉芙臉色蒼白,顫聲道:「我一向敬你是師姊,從無半分得罪你啊,為何今日這
般羞辱於我?」丁敏君道:「好,倘若你不是心向魔教,那你便一劍把這和尚的左眼給我刺
瞎了。」

  紀曉芙道:「本門自小東邪郭祖師創派,歷代同門就算不出家為尼,自守不嫁的女子也
是極多,小妹不願出嫁,那也事屬尋常。師姊何必苦苦相逼?」丁敏君冷冷道:「我才不來
聽你這些假撇清的話呢。你不刺他眼睛,我可要將你的事都抖出來?」紀曉芙柔聲道:「師
姊,望你念在同門之情,勿再逼我。」丁敏君笑道:「我又不是要你去做甚麼為難的事兒。
師父命咱們打聽金毛獅王的下落,眼前這和尚正是唯一的線索。他不肯吐露真相,又殺傷咱
們這許多同伴,我刺瞎他右眼,你刺瞎他左眼,那是天公地道,你幹麼不動手?」紀曉芙低
聲道:「他先前對咱二人手下留情,咱們可不能回過來趕盡殺絕。小妹心軟,下不了手。」
說著將長劍插入了劍鞘。丁敏君笑道:「你心軟?師父常讚你劍法狠辣,性格剛毅,最像師
父,一直有意把衣缽傳給你,你怎會心軟?」她同門姊妹吵嘴,旁人都聽得沒頭沒腦,這時
才隱約聽出來,似是峨嵋派掌門滅絕師太對紀曉芙甚是喜愛,頗有相授衣缽之意,丁敏君心
懷嫉妒,這次不知抓到了她甚麼把柄,便存心要她當眾出醜。張無忌一直感念紀曉芙當日對
待自己的一番親切關懷之懷,這時眼見她受逼,恨不得跳出去打丁敏君幾個耳光。只聽丁敏
君道:「紀師妹,我來問你,那日師父在峨嵋金頂召聚本門徒眾,傳授她老人家手創的『滅
劍』和『絕劍』兩套劍法,你卻為甚麼不到?為甚麼惹得師父她老人家大發雷霆?」紀曉芙
道:「小妹在甘州忽患急病,動彈不得,此事早已稟明師父,師姊何以忽又動問?」丁敏君
冷笑道:「此事你瞞得師父,須瞞不過我。下面我還有一句話問你,你只須將這和尚的眼睛
刺瞎了,我便不問。」

  紀曉芙低頭不語,心中好生為難,輕聲道:「師姊,你全不念咱們同門學藝的情誼?」

  丁敏君道:「你刺不刺?」紀曉芙道:「師姊,你放心,師父便是要傳我衣缽,我也是
決計不敢承受。」丁敏君怒道:「好啊!這麼說來,倒是我在喝你的醋啦。我甚麼地方不如
你了,要來領你的情,要你推讓?你到底刺是不刺?」紀曉芙道:「小妹便是做了甚麼錯
事,師姊如要責罰,小妹難道還敢不服麼?這兒有別門別派的朋友在此,你如此逼迫於
我……」說到這裡,不禁流下淚來。

  丁敏君冷笑道:「嘿,你裝著這副可憐巴巴的樣兒,心中卻不知在怎樣咒我呢。那一年
你在甘州,是三年之前呢還是四年之前,我可記不清楚了,你自己當然是明明白白的,那時
當真是生病麼?『生』倒是有個『生』字,卻只是生娃娃罷?」紀曉芙聽到這裡,轉身拔足
便奔。丁敏君早料到她要逃走,飛步上前,長劍一抖,攔在她面前,說道:「我勸你乖乖把
彭和尚左眼刺瞎了,否則我便要問你那娃娃的父親是誰?問你為甚麼以名門正派的弟子,卻
去維護魔教妖僧?」紀曉芙氣急敗壞的道:「你……你讓我走!」丁敏君長劍指在她胸前,
大聲道:「我問你,你把娃娃養在哪裡?你是武當派殷梨亭殷六俠的未婚妻子,怎地去跟旁
人生了孩子?」這幾句石破天驚的話問了出來,聽在耳中的人都是禁不住心頭一震。張無忌
心中一片迷惘:「這位紀姑姑是好人啊,怎能對殷叔叔不住?」他對這些男女之事自是不大
瞭然,但便是常遇春、彭和尚、崑崙派長鬚道人這些人,也均大為詫異。

  紀曉芙臉色蒼白,向前疾衝。丁敏君突下殺手,刷的一劍,已在她右臂上深深劃了一
劍,直削至骨。紀曉芙受傷不輕,再也忍耐不住,左手拔出佩劍,說道:「師姊,你再要苦
苦相逼,我可要對不住啦。」丁敏君知道今日既已破臉,自己又揭破了她的隱秘,她勢必要
殺己滅口,自己武功不及她,當真性命相搏,那可是凶險之極,是以一上來乘機先傷了她的
右臂,聽她這麼一說,當下一招「月落西山」,直刺她小腹,紀曉芙右臂劇痛,眼見師姊第
二劍又是毫不容情,當即左手使劍還招。她師姊妹二人互相熟知對方劍法,攻守之際,分外
緊湊,也是分外的激烈。旁觀眾人個個身受重傷,既無法勸解,亦不能相助哪一個,只有眼
睜睜瞧著,心中均暗自佩服:「峨嵋為當今武學四大宗派之一,劍術果然高明,名不虛
傳。」

  紀曉芙右臂傷口中流血不止,越鬥鮮血越是流得厲害,她連使殺著,想將丁敏君逼開,
以便奪路而走,但她左手使劍甚是不慣,再加受傷之後,原有的武功已留不了三成。總算丁
敏君對這個師妹向來甚是忌憚,不敢過分進逼,只是纏住了她,要她流血過多,自然衰竭。
眼見紀曉芙腳步蹣跚,劍法漸漸散亂,已是支持不住,丁敏君刷刷兩招,紀曉芙右肩又接連
中劍,半邊衣衫全染滿了鮮血。

  彭和尚忽然大聲叫道:「紀姑娘,你來將我的左眼刺瞎了罷,彭和尚對你已然感激不
盡。」他想紀曉芙甘冒生死之險,回護敵人,已極為難能,何況丁敏君用以威脅她的,更是
一個女子瞧得比性命還重要的清白名聲。

  但這時紀曉芙便去刺瞎了彭和尚左眼,丁敏君也已饒不過她,她知今日若不乘機下手除
去這個師妹,日後可是後患無窮。彭和尚見丁敏君劍招狠辣,大聲叫罵:「丁敏君,你好不
要臉!無怪江湖上叫你『毒手無鹽丁敏君』,果然是心如蛇蠍,貌勝無鹽。要是世上女子個
個都似你一般醜陋,令人一見便即作嘔,天下男子人人都要去做和尚了。你這『毒手無鹽』
老是站在我跟前,彭和尚做了和尚,仍嫌不夠,還是瞎了雙眼來得快活。」其實丁敏君雖非
美女,卻也頗有姿容,面目俊俏,頗有楚楚之致。彭和尚深通世情,知道普天下女子的心
意,不論她是醜是美,你若罵她容貌難看,她非恨你切骨不可。他眼見情勢危急,便隨口胡
謅,給她取了個「毒手無鹽」的諢號,盼她大怒之下,轉來對付自己,紀曉芙便可乘機脫
逃,至少也能設法包紮傷口。但丁敏君暗想待我殺了紀曉芙,還怕你這臭和尚逃到哪裡去?
是以對他的辱罵竟是充耳不聞。彭和尚又朗聲道:「紀女俠冰清玉潔,江湖上誰不知聞?可
是『毒手無鹽丁敏君』卻偏偏自作多情,妄想去勾搭人家武當派殷梨亭。殷梨亭不來睬你,
你自然想加害紀女俠啦。哈哈,你顴骨這麼高,嘴巴大得像血盆,焦黃的臉皮,身子卻又像
根竹竿,人家英俊瀟灑的殷六俠怎會瞧得上眼?你也不自己照照鏡子,便三番四次的向人家
亂拋媚眼……」丁敏君只聽得惱怒欲狂,一個箭步縱到彭和尚身前,挺劍便往他嘴中刺去。
丁敏君顴骨確是微高,嘴非櫻桃小口,皮色不夠白皙,又生就一副長挑身材,這一些微嫌美
中不足之處,她自己確常感不快,可是旁人若非細看,本是不易發覺。豈知彭和尚目光銳
敏,非但看了出來,更加油添醬、張大其辭的胡說一通,卻叫她如何不怒?何況殷梨亭其人
她從未見過,「三番四次亂拋媚眼」云云,真是從何說起?

  她一劍將要刺到,樹林中突然搶出一人,大喝一聲,擋在彭和尚身前,這人來得快極,
丁敏君不及收招,長劍已然刺出,那人比彭和尚矮了半個頭,這一劍正好透額而入。便在這
電光石火般的一瞬之間,那人揮掌拍出,擊中了丁敏君的胸口,砰然一聲,將她震得飛出數
步,一交摔倒,口中狂噴鮮血,一柄長劍卻插在那人額頭,眼見他也是不活的了。崑崙派的
長鬚道人走近幾步,驚呼:「白龜壽,白龜壽!」跟著雙膝一軟,坐倒在地。

  原來替彭和尚擋了這一劍的,正是天鷹教玄武壇壇主白龜壽。他身受重傷之後,得知彭
和尚為了掩護自己,受到少林、崑崙、峨嵋、海沙四派好手圍攻,於是力疾趕來,替彭和尚
代受了這一劍。他掌力雄渾,臨死這一掌卻也擊得丁敏君肋骨斷折數根。紀曉芙驚魂稍定,
撕下衣襟包紮好了臂上傷口,伸手解開了彭和尚腰脅間被封的穴道,一言不發,轉身便走。
彭和尚道:「且慢,紀姑娘,請受我彭和尚一拜。」說著行下禮去。紀曉芙閃在一旁,不受
他這一拜。

  彭和尚拾起長鬚道人遺在地下的長劍,道:「這丁敏君胡言亂語,譭謗姑娘清譽令名;
不能再留活口。」說著挺劍便向丁敏君咽喉刺下。紀曉芙左手揮劍格開,道:「她是我同門
師姊,她雖對我無情,我可不能對她無義。」

  彭和尚道:「事已如此,若不殺她,這女子日後定要對姑娘大大不利。」紀曉芙垂淚
道:「我是天下最不祥、最不幸的女子,一切認命罷啦!彭大師,你別傷我師姊。」彭和尚
道:「紀女俠所命,焉敢不遵?」

  紀曉芙低聲向丁敏君道:「師姊,你自己保重。」說著還劍入鞘,出林而去。彭和尚對
身受重傷、躺在地下的五人說道:「我彭和尚跟你們並無深仇大冤,本來不是非殺你們不
可,但今晚這姓丁的女子誣蔑紀女俠之言,你們都已聽在耳中,傳到江湖上,卻叫紀女俠如
何做人?我不能留下活口,乃是情非得已,你們可別怪我。」說著一劍一個,將崑崙派的兩
名道人、一名少林僧、兩名海沙派的好手盡數刺死,跟著又在丁敏君的肩頭劃了一劍。丁敏
君只嚇得心膽俱裂,但重傷之下,卻又抗拒不得,罵道:「賊禿,你別零碎折磨人,一劍將
我殺了罷。」彭和尚笑道:「似你這般皮黃口闊的醜女,我是不敢殺的。只怕你一入地獄,
將陰世裡千千萬萬的惡鬼都嚇得逃到人間來,又怕你嚇得閻王判官上吐下瀉,豈不作孽?」
說著大笑三聲,擲下長劍,抱起白龜壽的屍身,又大哭三聲,揚長而去。丁敏君喘息很久,
才以劍鞘拄地,一跛一拐的出林。這一幕驚心動魄的林中夜鬥,常遇春和張無忌二人清清楚
楚的瞧在眼裡,聽在耳中,直到丁敏君離去,兩人方鬆了一口氣。

  張無忌道:「常大哥,紀姑姑是我殷六叔的未婚妻子,那姓丁的女子說她……說她跟人
生了個娃娃,你說是真是假?」常遇春道:「這姓丁的女子胡說八道,別信她的。」張無忌
道:「對,下次我跟殷六叔說,叫他好好的教訓教訓這丁敏君,也好代紀姑姑出一口氣。」
常遇春忙道:「不,不!千萬不能跟你殷六叔提這件事,知道麼?你一提那可糟了。」張無
忌奇道:「為甚麼?」常遇春道:「這種不好聽的言語,你跟誰也別說。」張無忌「嗯」了
一聲,過了一會,問道:「常大哥,你怕那是真的,是不是?」常遇春歎道:「我也不知道
啊。」到得天明,常遇春站起身來,將張無忌負在背上,放開腳步便走。他休息了大半夜,
精神已復,步履之際也輕捷得多了。走了數里,轉到一條大路上來。常遇春心想:「胡師伯
在蝴蝶谷中隱居,住處甚是荒僻,怎地到了大路上來,莫非走錯路了?」正想找個鄉人打
聽,忽聽得馬蹄聲響,四名蒙古兵手舞長刀,縱馬而來,大呼:「快走,快走!」奔到常遇
春身後,舉刀虛劈作勢,驅趕向前。常遇春暗暗叫苦:「想不到今日終於又入虎口,卻陪上
了張兄弟一條性命。」

  這時他武功全失,連一個尋常的元兵也鬥不過,只得一步步的挨將前去。但見大路上百
姓絡繹不斷,都被元兵趕畜牲般驅來,常遇春心中又存了一線生機:「看來這些韃子正在虐
待百姓,未必定要捉我。」

  他隨著一眾百姓行去,到了一處三岔路口,只見一個蒙古軍官騎在馬上,領著六七十名
兵卒,元兵手中各執大刀。眾百姓行過那車官馬前,便一一跪下磕頭。一名漢人通譯喝問:
「姓甚麼?」那人答了,旁邊一名元兵便在他屁股上踢上一腳,或是一記耳光,那百姓匆匆
走過。問到一個百姓答稱姓張,那元兵當即一把抓過,命他站在一旁。又有一個百姓手挽的
籃子中有一柄新買的菜刀,那元兵也將他抓在一旁。張無忌眼見情勢不對,在常遇春耳邊悄
聲道:「常大哥,你快假裝摔一交,摔在草叢之中,解下腰間的佩刀。」常遇春登時省悟,
雙膝一彎,撲在長草叢中,除下了佩刀,假裝哼哼唧唧的爬起身來,一步步挨到那軍官身
前。那漢人通譯罵道:「賊蠻子,不懂規矩,見了大人還不趕快磕頭?」常遇春想起故主周
子旺全家慘死於蒙古韃子的刀下,這時寧死也不肯向韃子磕頭。一名元兵見他倔強,伸腳在
他膝彎裡橫腿一掃。常遇春站立不穩,撲地跪下。那漢人通譯喝道:「姓甚麼?」常遇春還
未回答,張無忌搶著道:「姓謝,他是我大哥。」那元兵在常遇春屁股上踢了一腳,喝道:
「滾罷!」常遇春滿腔怒火,爬起身來,暗暗立下重誓:「此生若不將韃子逐回漠北,我常
遇春誓不為人。負著張無忌,急急向北行去,只走出數十步,忽聽身後慘呼哭喊之聲大作。
兩人回過頭來,但見被元兵拉在一旁的十多名百姓已個個身首異處,屍橫就地。原來當時朝
政暴虐,百姓反叛者眾多,蒙古大臣有心要殺盡漢人,卻又是殺不勝殺,當朝太師巴延便頒
一條虐令,殺盡天下張、王、劉、李、趙五姓漢人。因漢人中以張、王、劉、李四姓最多,
而趙姓則是宋朝皇族,這五姓之人一除,漢人自必元氣大傷。後來因這五姓人降元為官的為
數亦是不少,蒙古大臣中有人向皇帝勸告,才除去了這條暴虐之極的屠殺令,但五姓黎民因
之而喪生的,已是不計其數了。常遇春加快腳步,落荒而走,知道胡青牛隱居之處便在左
近,當下耐心緩緩尋找。一路上嫣紅奼紫,遍山遍野都是鮮花,春光爛漫已極,兩人想起適
才慘狀,哪有心情賞玩風景?轉了幾個彎,卻見迎面一塊山壁,路途已盡。正沒作理會處,
只見幾隻蝴蝶從一排花叢中鑽了進去。張無忌道:「那地方既叫作蝴蝶谷,咱們且跟著蝴蝶
過去瞧瞧。」常遇春道:「好!」也從花叢中鑽了進去。

  過了花叢,眼前是一條小徑。常遇春行了一程,但見蝴蝶越來越多,或花或白、或黑或
紫,翩翩起舞。蝴蝶也不畏人,飛近時便在二人頭上、肩上、手上停留。二人知道已進入蝴
蝶谷,都感興奮。張無忌道:「讓我自己慢慢走罷!」常遇春將他放下地來。行到過午,只
見一條清溪旁結著七、八間茅屋,茅屋前後左右都是花圃,種滿了諸般花草。常遇春道:
「到了,這是胡師伯種藥材的花圃。」他走到屋前,恭恭敬敬的朗聲說道:「弟子常遇春叩
見胡師伯。」過了一會,屋中走出一名僮兒,說道:「請進。」常遇春攜著張無忌的手,走
進茅屋,只見廳側站著一個神清骨秀的中年人,正在瞧著一名僮兒搧火煮藥,滿廳都是藥草
之氣。常遇春跪下磕頭,說道:「胡師伯好。」張無忌心想,這人定是「蝶谷醫仙」胡青牛
了,便跟著行禮,叫了聲:「胡先生。」胡青牛向常遇春點了點頭,道:「周子旺的事,我
都知道了。那也是命數使然,想是韃子氣運未盡,本教未至光大之期。」他伸手在常遇春腕
脈上一搭,解開他胸口衣服瞧了瞧,說道:「你是中了番僧的『截心掌』,本來算不了甚
麼,只是你中掌後使力太多,寒毒攻心,治起來多花些功夫。」指著張無忌問道:「這孩子
是誰?」

  常遇春道:「師伯,他叫張無忌,是武當派張五俠的孩子。」胡青牛一怔,臉蘊怒色,
道:「他是武當派的?你帶他到這裡來幹甚麼?」常遇春於是將如何保護周子旺的兒子逃
命,如何為蒙古官兵追捕而得張三豐相救等情一一說了,最後說道:「弟子蒙他太師父救了
性命,求懇師伯破例,救他一救。」胡青牛冷冷的道:「你倒慷慨,會作人情。哼,張三豐
救的是你,又不是救我。你見我幾時破過例來?」

  常遇春跪在地下,連連磕頭,說道:「師伯,這個小兄弟的父親不肯出賣朋友,甘願自
刎,是個響噹噹的好漢子。」胡青牛冷笑道:「好漢子?天下好漢子有多少,我治得了這許
多?他不是武當派倒也罷了,既是名門正派中的人物,又何必來求我這種邪魔外道?」常遇
春道:「張兄弟的母親,便是白眉鷹王殷教主的女兒。他有一半也算是本教中人。」胡青牛
聽到這裡,心意稍動,點頭道:「哦,你起來。他是天鷹教殷白眉的外孫,那又不同。」走
到張無忌身前,溫言道:「孩子,我向來有個規矩,決不為自居名門正派的俠義道療傷治
病。你母親既是我教中人,給你治傷,也不算破例。你外祖父白眉鷹王本是明教的四大護法
之一,後來他自創天魔教,只不過和教中兄弟不和,卻也不是叛了明教,算是明教的一個支
派。你須得答允我,待你傷癒之後,便投奔你外祖父白眉鷹王殷教主去,此後身入天鷹教,
不得再算是武當派的弟子。」張無忌尚未回答,常遇春道:「師伯,那可不行。張三豐張真
人有話在先,他跟我說道:「胡先生決不能勉強無忌入教,倘若當真治好了,我武當派也不
領貴教之情。』」胡青牛雙眉豎起,怒氣勃發,尖聲道:「哼,張三豐便怎樣了?他如此瞧
不起咱們,我幹麼要為他出力?孩子,你自己心中打的是甚麼主意?」

  張無忌知道自己體內陰毒散入五臟六腑,連太師父這等深厚的功力,也是束手無策,自
己能否活命,全看這位神醫肯不肯施救,但太師父臨行時曾諄諄叮囑,決不可陷身魔教,致
淪於萬劫不復的境地。雖然魔教到底壞到甚麼田地,為甚麼太師父及眾師伯叔一提起來便深
痛絕惡,他實是不大瞭然,但他對太師父崇敬無比,深信他所言決計不錯,心道:「寧可他
不肯施救,我毒發身死,也不能違背太師父的教誨。」於是朗聲說道:「胡先生,我媽媽天
鷹教的堂主,我想天魔教也是好的。但太師父曾跟我言道,決計不可身入魔教,我既答允了
他,豈可言而無信?你不肯給我治傷,那也無法。要是我貪生怕死,勉強聽從了你,那麼你
治好了我,也不過讓世上多一個不信不義之徒,又有何益?」

  胡青牛心下冷笑:「這小鬼大言炎炎,裝出一副英雄好漢的模樣,我真的不給他醫治,
瞧他是不是跪地相求?」向常遇春道:「他既決意不入本教,遇春,你叫他出去,我胡青牛
門中,怎能有病死之人?」常遇春素知這位師伯性情執拗異常,自來說一不二,他既不肯答
應,再求也是枉然,向張無忌道:「小兄弟,明教雖和名門正派的俠義人物不是同道,但自
大唐以來,我明教世世代代都有英雄好漢。何況你外祖父是天鷹教的教主,你媽媽是天鷹教
堂主,你答應了我胡師伯,他日張真人跟前,一切由我承擔便是。」張無忌站了起來,說
道:「常大哥,你心意已盡,我太師父也決不會怪你。」說著昂然走了出去。常遇春吃了一
驚,忙問:「你到哪裡去?」張無忌道:「我若死在蝴蝶谷中,豈不壞了『蝶谷醫仙』的名
頭?」說著轉身走出茅屋。胡青牛冷笑道:「『見死不救』胡青牛天下馳名,倒斃在蝴蝶谷
『牛棚』之外的,又豈止你這娃娃一人?」常遇春也不去聽他說些甚麼,急忙拔步追出,一
把抓住了張無忌,將他抱了回來。

  常遇春氣喘吁吁的道:「胡師伯,你定是不肯救他的了,是不是?」胡青牛笑道:「我
外號叫作『見死不救』,難道你不知道?卻來問我。」常遇春道:「我身上的傷,你卻肯救
的?」胡青牛道:「不錯。」常遇春道:「好!弟子曾答應過張真人,要救活這位兄弟,此
事決計不能讓正派中人說一句我明教弟子言而無信。弟子不要你治,你治了這位兄弟罷,咱
們一個換一個,你也沒吃虧。」胡青牛正色道:「你中了這『截心掌』,傷勢著實不輕,倘
若我即刻給你治,可以痊癒。過了七天,只能保命,武功從此不能保全。十四天後再無良醫
著手,那便傷發無救。」常遇春道:「這是師伯你老人家見死不救之功,弟子死而無怨。」
張無忌叫道:「我不要你救,不要你救!」轉頭向常遇春道:「常大哥,你當我張無忌是卑
鄙小人麼?你拿自己的性命來換我一命,我便活著,也是無味之極!」

  常遇春不跟他多辯,解下腰帶,將他牢牢縛在椅上。張無忌急道:「你不放我,我可要
罵人啦!」見常遇春不理,便把心一橫,大罵:「見死不救胡青牛,當真是如笨牛一樣,連
畜生也不如。」胡青牛聽他亂罵,也不動怒,只是冷冷的瞧著他。常遇春道:「胡師伯,張
兄弟,告辭了。我這便尋醫生去!」胡青牛冷冷的道:「安徽境內沒一個真正的良醫,可是
你七天之內,未必能出得安徽省境。」常遇春哈哈一笑,說道:「有『見死不救』的師伯,
便有『豈不該死』的師侄!」說著大踏步出門。胡青牛冷笑道:「你說一個換一個,我幾時
答應了?兩人都不救。」隨手拿起桌上的半段鹿茸,呼的一聲,擲了出去,正中常遇春膝彎
穴道。常遇春咕咚一聲,摔倒在地,再也爬不起來了。胡青牛走將過去解開張無忌身上綁
縛,抓住了他雙手手腕,要將他摔出門去,由得他和常遇春一起自生自滅,張無忌大叫:
「你幹甚麼?」寒毒上衝頭腦,暈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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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針其膏兮藥其肓

  胡青牛一抓到張無忌手腕,只覺他脈搏跳動甚是奇特,不由得一驚,再凝神搭脈,心
道:「這娃娃所中寒毒十分古怪,難道竟是玄冥神掌?這掌法久已失傳,世上不見得有人會
使。」又想:「若不是玄冥神掌,卻又是甚麼?如此陰寒狠毒,更無第二門掌力。他中此寒
毒為時已久,居然沒死,又是一奇。是了,定是張三豐老道以深厚功力為他續命,現下陰毒
已散入五臟六腑,膠纏固結,除非是神仙才救得活他。」當下又將他放回椅中。過了半晌,
張無忌悠悠醒轉,只見胡青牛坐在對面椅中,望著藥爐中的火光,凝思出神,常遇春卻躺在
門外草徑之中。三人各想各的心思,誰也沒有說話。

  胡青牛畢生潛心醫術,任何疑難絕症,都是手到病除,這才博得了「醫仙」兩字的外
號,「醫」而稱到「仙」,可見其神乎其技。但「玄冥神掌」所發寒毒,他一生之中從未遇
到過,而中此劇毒後居然數年不死而纏入五臟六腑,更是匪夷所思。他本已決心不替張無忌
治傷,然而碰上了這等畢生難逢的怪症,有如酒徒見佳釀、老饕聞肉香,怎肯捨卻?尋思半
天,終於想出了一個妙法:「我先將他治好,然後將他弄死。」

  可是要將他體內散入五臟六腑的陰毒驅出,當真是談何容易。胡青牛直思索了兩個多時
辰,取出十二片細小銅片,運內力在張無忌丹田下「中極穴」、頸下「天突穴」、肩頭「肩
井穴」等十二處穴道上插下。那「中極穴」是足三陰、任脈之會,「天突穴」是陰維、任脈
之會,「肩井穴」是手足少陽、足陽明、陽維之會,這十二條銅片一插下,他身上十二經常
脈和奇經八脈便即隔斷。人身心、肺、脾、肝、腎,是謂五臟,再加心包,此六者屬陰:
胃、大腸、小腸、膽、膀胱、三焦,是謂六腑,六者屬陽。五臟六腑加心包,是為十二經常
脈。任、督、沖、帶、陰維、陽維、陰蹺、陽蹺,這八脈不屬正經陰陽,無表裡配合,別道
奇行,是為奇經八脈。張無忌身上常脈和奇經隔絕之後,五臟六腑中所中的陰毒相互不能為
用。胡青牛然後以陳艾灸他肩頭「雲門」、「中府」兩穴,再灸他自手臂至大拇指的天府、
俠白、尺澤、孔最、列缺、經渠、大淵、魚際、少商各穴、這十一處穴道,屬於「手太陰肺
經」,可稍減他深藏肺中的陰毒。這一次以熱攻寒,張無忌所受的苦楚,比之陰毒發作時又
是另一番滋味。灸完手太陰肺經後,再灸足陽明胃經、手厥陰心包經……胡青牛下手時毫不
理會張無忌是否疼痛,用陳艾將他燒灸得處處焦黑。張無忌不肯有絲毫示弱,心道:「你想
要我呼痛呻吟,我偏是哼也不哼一聲。」竟是談笑自若,跟胡青牛講論穴道經脈的部位。他
雖不明醫理,但義父謝遜曾傳過他點穴、解穴、以及轉移穴道之術,各處穴位他倒是知之甚
詳。和這位當世神醫相較,張無忌對穴道的見識自是膚淺之極,但所言既涉及醫理,正是投
合胡青牛所好。胡青牛一面灸艾,替他拔除體內的陰毒,一面滔滔不絕的講論。

  張無忌聽在心中,十九全不明白,但為了顯得「我武當派這些也懂」,往往發些謬論,
與他辯駁一陣,胡青牛詳加闡述,及至明白「這小子其實一竅不通,乃是胡說八道」,已是
大費了一番唇舌。可是深山僻谷之中,除了幾名煮飯煎藥的僮兒以外,胡青牛無人為伴,今
日這小孩兒到來,跟他東拉西扯的講論穴道,倒也頗暢所懷。

  待得十二經常脈數百處穴道灸完,已是天將傍晚。僮兒搬出飯菜,開在桌上,另行端一
大盤米飯青菜,拿到門外草地上給常遇春食用。當晚常遇春便睡在門外,張無忌也不出聲向
胡青牛求懇,臨睡時自去躺在常遇春身旁,和他同在草地上睡了一夜,以示有難同當之意。
胡青牛只作視而不見,毫不理會,心中卻暗暗稱奇:「這小子果是和常兒大不相同。」

  次日清晨,胡青牛又以半日功力,替張無忌燒灸奇經八脈的各處穴道。十二經常脈猶如
江河,川流不息,奇經八脈猶如湖海,蓄藏積貯,因之要除去奇經八脈間的陰毒,卻又為難
得多。胡青牛潛心擬了一張藥方,卻邪扶正,補虛瀉實,用的卻是「以寒治寒」的反治法。
張無忌服了之後,寒戰半日,精神竟健旺了許多。午後胡青牛又替張無忌針灸。張無忌以言
語相激,想迫得他沉不住氣,便替常遇春施治,那知胡青牛理也不理,只冷冷的道:「我胡
青牛那『蝶谷醫仙』的外號,說來有點名不副實,「仙」之一字,何敢妄稱?旁人叫我『見
死不救』,我才喜歡。」

  其時他正在針刺張無忌腰腿之間的「五樞穴」,這一穴乃足少陽和帶脈之會,在同水道
旁一寸五分。張無忌道:「人身上這個帶脈,可算得最為古怪了。胡先生,你知不知道,有
些人是沒有帶脈的?」胡青牛一怔,道:「瞎說!怎能沒有帶脈?」張無忌原是信口胡吹,
說道:「天下之人,無奇不有,何況這帶脈我看也沒多大用處。」

  胡青牛道:「帶脈比較奇妙,那是不錯的,但豈可說它無用?世上庸醫不明其中精奧,
針藥往往誤用。我著有一本《帶脈論》,你拿去一觀便知。」說著走入內室,取了一本薄薄
的黃紙手抄本出來,交給了他。

  張無忌翻開第一頁來,只見上面寫著:「十二經和奇經八脈,皆上下周流。唯帶脈起小
腹之間,季脅之下。環身一周,絡腰而過,如束帶之狀。沖、任、督三脈,同起而異行,一
源而三歧,皆絡帶脈……」跟著評述古來醫書中的錯誤之處,《十四經發揮》一書中說帶脈
只四穴,《針灸大成》一書說帶脈凡六穴,其實共有十穴,其中兩穴忽隱忽現,若有若無,
最為難辨。張無忌一路翻閱下去,雖然不明其中奧義,卻也知此書識見不凡,於是就他指摘
前人錯誤之處,提出來請教。胡青牛甚是喜歡,一路用針,一路解釋,待得替他帶脈上的十
個穴道都刺過了金針,讓他休息了片刻,說道:「我另有一部《子午針灸經》尤是我心血之
所寄。」從室內取了一部厚達十二卷的手書醫經出來。

  胡青牛明知這小孩不明醫理,然他長年荒谷隱居,終究寂寞。前來求醫之人雖然絡繹不
絕,但人人只讚他醫術如神,這些奉承話他於二十年前便早已聽得厭了。其實他畢生真正自
負之事,還不在「醫術」之精,而是於「醫學」大有發明創見,道前賢者之所未道。他自知
這些成就實是非同小可,卻只能孤芳自賞,未免寂寞。此時見這少年樂於讀他著作,隱隱有
知己之感,便將自己的得意之作取出以示。張無忌翻將開來,只見每一頁上都是密密麻麻的
寫滿了蠅頭小楷,穴道部位,藥材份量,下針的時刻深淺,無不詳為註明。他心念一動:
「我查閱一下,且看有無醫治常大哥身上傷勢的法門?」於是翻到了第九卷《武學篇》中的
「掌傷治法」,但見紅沙掌、鐵沙掌、毒沙掌、綿掌、開山掌、破碑掌……各種各樣掌力傷
人的症狀、急救、治法,無不備載,待看到一百八十餘種掌力之後,赫然出現了「截心
掌」。張無忌大喜,當下細細讀了一遍,文中對「截心掌」的掌力論述甚詳,但治法卻說得
極為簡略,只說「當從『紫宮』、『中庭』、『關元』、『天池』四穴著手,御陰陽五行之
變,視寒、暑、燥、濕、風五候,應傷者喜、怒、憂、思、恐五情下藥。」須知中國醫道,
變化多端,並無定規,同一病症,醫者常視寒暑、晝夜、剝復、盈虛、終始、動靜、男女、
大小、內外、……緒般牽連而定醫療之法,變化往往存乎一心,少有定規,因之良醫與庸醫
判若雲泥。這其間的奧妙,張無忌自是全然不懂,當下將這治法看了幾遍,牢牢記住。那
「掌傷治法」的最後一項,乃是「玄冥神掌」,述了傷者症狀後,在「治法」二字之下,注
著一字:「無」。

  張無忌將醫經合上,恭恭敬敬放在桌上,說道:「胡先生這部《子午針灸經》博大精
深,晚輩是十九不懂,還請指點,甚麼叫做『御陰陽五行之變?」

  胡青牛解釋了幾句,突然省悟,說道:「你要問如何醫治常遇春嗎?嘿嘿,別的可說,
這一節卻不說了。」張無忌無可奈何,只得自行去醫書中查考,胡青牛任他自看,卻也不加
禁止。張無忌日以繼夜,廢寢忘食的鑽研,不但將胡青牛的十餘種著作都翻閱一遍,其餘
《黃帝內經》、《華佗內昭圖》、《王叔和脈經》、《孫思邈千金方》、《千金翼》、《王
燾外台秘要》等等醫學經典。都一頁頁的翻閱,只要與醫治截心掌之傷法中所提到語句有關
的,便細讀沉思。每日辰申兩時,胡青牛則給他施針灸艾,以除陰毒。如此過了數日,張無
忌沒頭沒腦的亂讀一通,雖然記了一肚皮醫理藥方,但醫道何等精妙,他年少學淺,豈能在
數天之內便即明白?屈指一算,到了蝴蝶谷來已是第六日。胡青牛曾說常遇春之傷,若在七
天之內由他醫治,可以痊癒,否則縱然治好,也是武功全失。常遇春在門外草地上已躺了六
天六晚,到了這日,卻又下起雨來。胡青牛眼見他處身泥潭積水之中,仍是毫不理會。張無
忌心中大怒,暗想:「我所看的醫書之中,除了你自己的著作之外,每一部書中都道,醫者
須有濟世惠民的仁人之心,你空具一身醫術,卻這等見死不救,那又算得是甚麼良醫了?」

  到得晚上,雨下得更加大了,兼之電光閃閃,一個霹靂跟著一個霹靂。張無忌把牙一
咬,心道:「便是將常大哥醫壞了,那也無法可想。」當下從胡青牛的藥櫃中取了八根金
針,走到常遇春身畔,說道:「常大哥,這幾日中小弟竭盡心力,研讀胡先生的醫書,雖是
不能通曉,但時日緊迫,不能再行拖延。小弟只有冒險給常大哥下針,若是不幸出了岔子,
小弟也不獨活便是。」常遇春哈哈大笑,說道:「小兄弟說哪裡話來?你快快給我下針施
治。若是天幸得救,正好羞我胡師伯一羞。倘若兩三針將我扎死了,也好過在這污泥坑中活
受罪。」張無忌雙手顫抖,細細摸準常遇春的穴道,戰戰兢兢的將一枚金針從他「開元穴」
中刺了下去。他未練過針灸之術,施針的手段自是極為拙劣,只不過照著胡青牛每日給他施
針之法,依樣葫蘆而已。胡青牛的金針乃軟金所製,非有深湛的內力,不能使用。張無忌用
力稍大,那針登時彎了,再也刺不進去。只得按將出來又刺。自來針刺穴道,決無出血之
理,但他這麼毛手毛腳的一番亂攪,常遇春「關元穴」上登時鮮血湧出。「關元穴」位處小
腹,乃人身要害,這一出血不止,張無忌心下大急,便是手足無措起來。

  忽聽得身後一陣哈哈大笑之聲,張無忌回過頭來,只見胡青牛雙手負在背後,悠閒自
得,笑嘻嘻的瞧他弄得兩手都染滿了鮮血。張無忌急道:「胡先生,常大哥『關元穴』流血
不止,那怎麼辦啊?」胡青牛道:「我自然知道怎麼辦,可是何必跟你說?」張無忌昂然
道:「現下咱們也一命換一命,請你快救常大哥,我立時死在你面前便是。」

  胡青牛冷冷的道:「說過不治,總之是不治的了,胡青牛不過見死不救,又不是催命的
無常,你死了於我有甚麼好處?便是死十個張無忌,我也不會救一個常遇春。」張無忌知道
再跟他多說徒然白費時光,心想這金針太軟,我是用不來的,這個時候也沒處去尋找別樣金
針,便是銅針鐵針也尋不到一枚,略一沉吟,去折了一根竹枝,用小刀削成幾根光滑的竹
簽,在常遇春的「紫宮」、「中庭」、「關元」、「天池」四處穴道中紮了下去。竹籤硬中
帶有韌性,刺入穴道後居然並不流血。過了半晌,常遇春嘔出幾大口黑血來。張無忌不知自
己亂刺一通之後是使他傷上加傷,還是竹針見效,逼出了他體內的瘀血,回頭看胡青牛時,
見他雖是一臉譏嘲之色,但也隱然帶著幾分讚許。張無忌知道這幾下竹針刺穴並未全錯,於
是進去亂翻醫書,窮思苦想,擬了一張藥方。他雖從醫書上得知某藥可治某病,但到底生
地、柴胡是甚麼模樣,牛膝、熊膽是怎麼樣的東西,卻是一件也不識得,當下硬著頭皮,將
藥方交給煎藥的僮兒,說道:「請你照方煎一服藥。」那僮兒將藥方拿去呈給胡青牛看,問
他是否照煎。胡青牛鼻中哼了一哼,道:「可笑,可笑!」冷笑三聲,說道:「你照煎便
是。他服下倘若不死,世上便沒有死人了。」張無忌搶過藥方,將幾味藥的份量減少了一
半。那僮兒便依方煎藥,煎成了濃濃的一碗。張無忌將藥端到常遇春口邊,含淚道:「常大
哥,這服藥喝下去是吉是凶,小弟委實不知……」常遇春笑道:「妙極,妙極,這叫作盲醫
治瞎馬。」閉了眼睛,仰脖子將一大碗藥喝得涓滴不存。這一晚常遇春腹痛如刀割,不住的
嘔血。張無忌在雷電交作的大雨之中服侍著他,直折騰了一夜。到得次日清晨,大雨止歇,
常遇春嘔血漸少,血色也自黑變紫,自紫變紅。常遇春喜道:「小兄弟,你的藥居然吃不死
人,看來我的傷竟是減輕了好多。」張無忌大喜,道:「小弟的藥還使得麼?」常遇春笑
道:「先父早料到有今日之事,是以給我取個名字,叫作『常遇春』,那是說常常會遇到你
這妙手回春的大國手啊。只是你用的藥似乎稍嫌霸道,喝在肚中,便如幾十把小刀子在亂削
亂砍一般。」張無忌道:「是,是。看來份量確是稍重了些。」其實他下的藥量豈止「稍
重」,而是重了好幾倍,又無別般中和調理之藥為佐,一味的急衝猛攻。他雖從胡青牛的醫
書中找到了對症的藥物,但用藥的「君臣佐使」之道,卻是全不通曉,若非常遇春體質強
壯,雄健過人,早已抵受不住而一命嗚呼了。胡青牛盥洗已畢,慢慢踱將出來,見常遇春臉
色紅潤,精神健旺,不禁吃了一驚,暗道:「一個聰明大膽,一個體魄壯健,這截心掌的掌
傷,倒給他治好了。」

  當下張無忌又開了一張調理補養的方子,甚麼人參、鹿茸、首烏、茯苓,諸般大補的藥
物都開在上面,胡青牛家中所藏藥材,無一而非珍品,藥力特別渾厚。如此調補了十來日,
常遇春竟是神采奕奕,武功盡復舊觀,對張無忌道:「小兄弟,我身上傷勢已然痊癒,你每
日陪我露宿,也不是道理。咱們就此別過。」這一個多月之中,張無忌與他共當患難,相互
捨命相交,已結成了生死好友,一旦分別,自是戀戀不捨,但想常遇春終不能長此相伴,只
得含淚答應。

  常遇春道:「小兄弟,你也不須難過,三個月後,我再來探望,其時如你身上寒毒已然
去盡,便送你去武當山和你太師父相會。」他走進茅舍,向胡青牛拜別,說道:「弟子傷勢
痊可,雖是張兄弟動手醫治,但全憑師伯醫書指引,又服食了師伯不少珍貴的藥物。」胡青
牛點點頭,道:「那算不了甚麼。你傷勢已癒,所減者也不過是四十年的壽算而已。」常遇
春不懂,問道:「甚麼?」胡青牛道:「依你體魄而言,至少可活過八十歲。但那小子用藥
有誤,下針時手勁方法不對,以後每逢陰雨雷電,你便會週身疼痛,大概在四十歲上,便要
見閻王去了。」常遇春哈哈一笑,慨然道:「大丈夫濟世報國,若能建立功業,便三十歲亦
已足夠,何必四十?要是碌碌一生,縱然年過百歲,亦是徒然多耗糧食而已。」胡青牛點了
點頭,便不再言語了。

  (按:《明史·常遇春傳》:「(常遇春)暴疾卒,年僅四十。」)

  張無忌直送到蝴蝶谷口,常遇春一再催他回去,兩人才揮淚而別。張無忌心下暗暗立
志:「我糊里糊塗的醫錯了常大哥,害得他要損四十年壽算。他身子在我手中受損,難道日
後便不能在我手中受益?我總要設法醫得他和以前一般無異。」自此胡青牛每日為張無忌施
針用藥,消散他體內的寒毒。張無忌卻孜孜不倦的閱讀醫書,記憶藥典,遇有疑難不明之
處,便向胡青牛請教。這一著投胡青牛之所好,便即詳加指點。有時張無忌提一些奇問怪
想,也頗能觸發胡青牛以前從未想到過的某些途徑。他初時打算將張無忌治癒之後,便即下
手將他殺死,但這時覺得這少年一死,谷中便少了唯一可以談得來的良伴,倒不想他就此早
愈早死。

  如此過了數月,有一日胡青牛忽然發覺,張無忌無名指外側的「關衝穴」、彎臂上二寸
的「清冷淵」、眉後陷中的「絲竹空」等穴道,下針後竟是半點消息也沒有。這些穴道均屬
「手少陽三焦經」。三焦分上焦、中焦、下焦,為五臟六腑的六腑之一,自來醫書之中,說
得玄妙秘奧,難以捉摸。

  (按:中國醫學的三焦,據醫家言,當即指人體的各種內分泌而言。今日科學昌明,西
醫對內分泌之運用和調整仍是所知不多,自來即為醫學中一項極為困難的部門。)

  胡青牛潛心苦思,使了許多巧妙方法,始終不能將張無忌體內散入三焦的陰毒逼出。十
多日中,累得他頭髮也白了十餘根。

  張無忌見他勞神焦思,十分苦惱,心下深為感激,又是不安,說道:「胡先生,你已盡
心竭力為我驅毒。世上人人都是要死的,我這散入三焦中的陰毒驅除不去,那是命數使然,
你也不必太過費心,為了救我一命而有損身子。」胡青牛哼了一聲,淡淡的道:「你瞧不起
我們明教、天鷹教,我幾時要救你性命了?只是我治不好你,未免顯得我『蝶谷醫仙』無
能。我要治好你之後,再殺了你。」張無忌打了個寒噤,聽他說來輕描淡寫,似乎渾不當一
回事,但知他說出了口,決計不再變更,歎了一口氣,說道:「我看我身上的陰毒終是驅除
不掉,你不用下手,我自己也會死的。世人似乎只盼別人都死光了,他才快活。大家學武練
功,不都是為了打死別人麼?」

  胡青牛望著庭外天空,出神半晌,幽幽的道:「我少年之時潛心學醫,立志濟世救人,
可是救到後來卻不對了。我救活了的人,竟反過面來狠狠的害我。有一個少年,在貴州苗疆
中了金蠶蠱毒,那是無比的劇毒,中者固然非死不可,而且臨死之前身歷天下諸般最難當的
苦楚。我三日三晚不睡,耗盡心血救治了他,和他義結金蘭,情同手足,又把我的親妹子許
配給他為妻。哪知後來他卻害死了我的親妹子。你道此人是誰?他今日正是名門正派中鼎鼎
大名的首腦人物啊。」張無忌見他臉上肌肉扭曲,神情極是苦痛,心中油然而起憐憫之意,
暗想:「原來他生平經歷過不少慘事,這才養成了『見死不救』的性子。」問道:「這個忘
恩負義、狼心狗肺的人是誰?」胡青牛咬牙切齒的道:「他……他便是華山派的掌門人鮮於
通。」張無忌道:「你怎麼不去找他算帳?」胡青牛歎道:「我前後找過他三次,都遭慘
敗,最後一次還險些命喪他手。此人武功了得,更兼機智絕倫,他的外號便叫作『神機
子』,我實在遠不是他的對手。何況他身為華山派掌門,人多勢眾。我明教這些年來四分五
裂,教內高手自相殘殺,個個都是自顧不暇,無人能夠相助。再說,我也恥於求人。這場怨
仇,只怕是報不成的了。唉,我苦命的妹子,我自幼父母見背,兄妹倆相依為命……」說到
這裡,眼中淚光瑩然。張無忌心想:「他其實並非冷醋無情之人。」胡青牛突然厲聲喝道:
「今日我說的話,從此不得跟我再提,若是洩漏給旁人知曉,我治得你求生不得,求死不
能。」張無忌本想頂撞他幾句,但忽地心軟,覺得此人遭遇之慘,亦不下於己,便道:「我
不說便是。」胡青牛摸了摸他頭髮,歎道:「可憐,可憐!」轉身進了內堂。胡青牛自和張
無忌這日一場深談,又察覺他散入三焦的寒毒總歸難以驅除,即以精深醫術與他調理,亦不
過多延數年之命,竟對他變了一番心情。雖然自此再不向他吐露自己的身世和心事,但見他
善解人意,山居寂寞,大是良伴,便日日指點他醫理中的陰陽五行之變、方脈針灸之術。張
無忌潛心鑽研,學得極是用心。胡青牛見他悟性奇高,對《黃帝蝦蟆經》、《西方子明堂炙
經》、《太平聖惠方》、《灸甲乙經》、孫思邈《千金方》等醫學尤有心得,不禁歎道:
「以你的聰明才智,又得遇我這個百世難逢的明師,不到二十歲,該當便能和華佗、扁鵲比
肩,只是……唉,可惜,可惜。」言下之意自是說等你醫術學好,壽命也終了,這般苦學,
又有何用?張無忌心中卻另有一番主意,他決意要學成高明醫術,待見到常遇春時,將他大
受虧損的身子治得一如原狀,又盼能令俞岱巖不必靠人扶持,能自己行走。這是他的兩大心
願,若能如願以償之後自己壽元再盡,也無所憾了。谷中安靜無事,歲月易逝,如此過了兩
年有餘,張無忌已是一十四歲。這兩年之中,常遇春曾來看過他幾次,說張三豐知他病況頗
有起色,十分欣喜,命他便在蝴蝶谷多住些日子,以求痊癒。張三豐和六名弟子各有衣物用
品相贈,都說對他甚是想念記掛,由於門派有別,不便前來探視。張無忌對太師父和六位師
叔伯也是思念殊深,恨不得立時便回武當山去相見。常遇春又說起谷外消息,這年來蒙古人
對漢人的欺壓日甚,眾百姓衣食不周,群盜並起,眼見天下大亂:同時江湖上自居名門正派
和被目為魔教邪派之間的爭鬥,也是愈趨激烈,雙方死傷均重,冤仇越結越深。

  常遇春每次來到蝴蝶谷,均是稍住數日即去,似乎教中事務頗為忙碌。一日晚間,張無
忌讀了一會王好古所著醫書《此事難知》,覺得昏昏沉沉的甚是睏倦,當即上床安睡。次日
起身,更覺頭痛得厲害,想去找些發散風寒的藥物來食,走到廳上,只見日影西斜,原來已
是午後,他吃了一驚:「這一覺睡得好長,看來是生了病啦。」一搭自己脈搏,卻無異狀,
更是暗驚:「莫非我陰毒發作,陽壽已盡?」

  走到胡青牛房外,只見房門緊閉,輕輕咳嗽了一聲。只聽胡青牛道:「無忌,今兒我身
子有些不適,咽喉疼痛,你自個兒讀書罷。」張無忌應道:「是。」他關心胡青牛病勢,說
道:「先生,讓我瞧瞧你喉頭好不好?」胡青牛沉著嗓子道:「不用了。我已對鏡照過,並
無大礙,已服了牛黃犀角散。」當天晚上,童兒送飯進房,張無忌跟著進去,只見胡青牛臉
色憔悴,躺在床上。胡青牛揮手道:「快出去。你知我生的是甚麼病?那是天花啊。」張無
忌看他臉上手上,果有點點紅斑,心想天花之疾發作時極為厲害,調理不善,重則致命,輕
則滿臉麻皮,胡青牛醫道精湛,雖染惡疾,自無後患,但終究不禁擔心。胡青牛道:「你不
可再進我房,我用過的碗筷杯碟,均須用沸水煮過,你和僮兒不可混用。」沉吟片刻,又
道:「無忌,你還是出蝴蝶谷去,到外面借宿半個月,免得我將天花傳給了你。」張無忌忙
道:「不必,先生有病,我若避開,誰來服侍你?我好歹比這兩個僮兒多懂些醫理。」胡青
牛道:「你還是避開的好。」但說了良久,張無忌總是不肯。這幾年來兩人朝夕與共,胡青
牛雖然性子怪僻,師生間自然而然已頗有情誼,何況臨難相避,實是大違張無忌的本性。胡
青牛道:「好罷,那你決不能進我房來。」

  如此過了三日,張無忌晨夕在房外問安,聽胡青牛雖然話聲嘶啞,精神倒還健旺,飯量
反較平時為多,料想無礙。胡青牛每日報出藥名份量,那童兒便煮了藥給他遞進去。到第四
日下午,張無忌坐在草堂之中,誦讀《黃帝內經》中那一篇,《四氣調神大論》,讀到「是
故聖人不治已病治未病,不治已亂治未亂,此之謂也。大病已成而後藥之,亂已成而後治
之,譬猶渴而穿井,斗而鑄錐,不亦晚乎?」不禁暗暗點頭,心道:「這幾句話說得真是不
錯,口渴時再去掘井,要跟人動手時再去打造兵刃,那確是來不及了。國家擾亂後去平變,
雖然復歸安定,也已元氣大傷。治病也當在疾病尚未發作之時著手。但胡先生的天花是外
感,卻不能未病先治。」又想到內經《陰陽應像大論》中那幾句話:「善治者治皮毛,其次
治肌膚,其次治筋脈,其次治六腑,其次治五臟。治五臟者,半死半生也。」心道:「良醫
見人疾病初萌,即當治理。病入五臟後再加醫治,已只一半把握了。似我這般陰毒散入五臟
六腑,何止半生半死,簡直便是九死一生。」正讚歎前賢卓識、行復自傷之際,忽聽得隱隱
蹄聲,自谷外直響進來,不多時已到了茅舍之外,只聽一人朗聲說道:「武林同道,求見醫
仙胡先生,求他老人家治病。」張無忌走到門口,只見門外站著一名面目黝黑的漢子,手中
牽著三匹馬,兩匹馬上各伏著一人,衣上血跡模糊,顯見身受重傷。那漢子頭上綁著一塊白
布,布上也是染滿鮮血,一隻右手用繃帶吊在脖子中,看來受傷也是不輕。張無忌道:「各
位來得真是不巧,胡先生自己身上有病,臥床不起,無法為各位效勞,還是另請高明罷!」
那漢子道:「我們奔馳數百里,命在旦夕,全仗醫仙救命。」張無忌道:「胡先生身染天
花,病勢甚惡,此是實情,決不敢相欺。」那漢子道:「我三人此番身受重傷,若不得蝶谷
醫仙施救,那是必死無疑的了。相煩小兄弟稟報一聲,且聽胡先生如何吩咐。」張無忌道:
「既是如此,請問尊姓大名。」那漢子道:「我三人賤名不足道,便請說是華山派鮮於掌門
的弟子。」說到這裡,身子搖搖欲墜,已是支持不住,猛地裡嘴一張,噴出一大口鮮血。張
無忌一凜,心想華山劍派鮮於通是胡先生的大仇人,不知他對此如何處置,走到胡青牛房
外,說道:「先生,門外有三人身受重傷,前來求醫,說是華山派鮮於掌門的弟子。」胡青
牛輕輕「咦」的一聲,怒道:「不治不治,快趕出門去!」張無忌道:「是。」回到草堂,
向那漢子說道:「胡先生病體沉重,難以見客,還請原諒。」那漢子皺起眉頭,正待繼續求
懇,伏在馬背上的一個瘦小漢子忽地抬起頭來,伸手彈出,只見金光閃動,拍的一響,一件
小小暗器擊在草堂正中桌上。那瘦漢子說道:「你拿這朵金花去給『見死不救』看,說我三
人都是給金花的主兒打傷的。那人眼下便來尋他的晦氣,『見死不救』若是治好了我們的
傷,我們三人便留在這裡,助他禦敵。我三人武功便算不濟,也總是多三個幫手。」張無忌
聽他說話大剌剌的,遠不及第一個漢子有禮,走近桌邊,只見那暗器是一朵黃金鑄成的梅
花,和真梅花一般大小,白金絲作的花蕊,打造得十分精巧。他伸手去拿,不料那瘦子這一
彈手勁甚強,金花嵌入桌面,竟然取不出來,只得拿過一把藥鑷,挑了幾下,方才取出,心
想:「這瘦子的武功不弱,但在這金花的主兒手下卻傷得這般厲害,他說那人要來尋仇,倒
須跟先生說知。」於是手托金花,走到胡青牛房外,轉述了那瘦小漢子的話。

  胡青牛道:「拿進來我瞧。」張無忌輕輕推開房門,揭開門簾,但見房內黑沉沉的宛似
夜晚,他知天花病人怕風畏光,窗戶都用氈子遮住。胡青牛臉上蒙著一塊青布,只露出一對
眼睛。張無忌暗自心驚:「不知青布之下,他臉上的痘瘡生得如何?病好之後,會不會成為
麻皮?」胡青牛道:「將金花放在桌上,快退出房去。」張無忌依言放下金花,揭開門簾出
房,還沒掩上房門,聽胡青牛道:「他們三人的死活,跟我姓胡的絕不相干。胡青牛是死是
活,也不勞他三個操心。」波的一聲,那朵金花穿破門簾,飛擲出來,噹的一響,掉在地
下,張無忌和他相處兩年有餘,從未見他練過武功,原來這位文質彬彬的神醫卻也是武學高
手,雖在病中,武功未失。

  張無忌拾起金花,走出去還給了那瘦漢,搖了搖頭,道:「胡先生實是病重……」猛聽
得蹄聲答答,車聲轔轔,有一輛馬車向山谷馳來。張無忌走到門外,只見馬車馳得甚快,轉
眼間來到門外,頓然而止。車座上走下一個淡黃面皮的青年漢子,從車中抱出一個禿頭老
者,問道:「蝶谷醫仙胡先生在家麼?崆峒門下聖手伽藍簡捷遠道求醫……」第三句話沒說
出口,身子晃了幾下,連著手中的禿頭老者,一齊摔倒在地。說也湊巧,拉車的兩匹健馬也
乏得脫了力,口吐白沫,同時跪倒。瞧了二人這般神情,不問可知是遠道急馳而來,途中毫
沒休息,以致累得如此狼狽。張無忌聽到「崆峒門下」四字,心想在武當山上逼死父母的諸
人之中,有崆峒派的長老在內,這禿頭老者當日雖然沒曾來到武當,但料想也非好人,正想
回絕,忽見山道上影影綽綽,又有四五人走來,有的一跛一拐,有的互相攜扶,都是身上有
傷。

  張無忌皺起眉頭,不等這干人走近,朗聲說道:「胡先生染上天花,自身難保,不能為
各位治傷。請大家及早另尋名醫,以免耽誤了傷勢。」待得那干人等走近,看清楚共有五
人,個個臉如白紙,竟無半點血色,身上卻沒有傷痕血跡,看來都是受了內傷。為首一人又
高又胖,向禿頭老者簡捷和投擲金花的瘦小漢子點了點頭,三人相對苦笑,原來三批人都是
相識的。張無忌好奇心起,問道:「你們都是被那金花的主人所傷麼?」那胖子道:「不
錯。」那最先到達、口噴鮮血的漢子問道:「小兄弟貴姓?跟胡先生怎生稱呼?」張無忌
道:「我是胡先生的病人,知道胡先生說過不治,那是決計不治的,你們便賴在這裡也沒
用。」說話間,先後又有四個人到來,有的乘車,有的騎馬,一齊求懇要見胡青牛。

  張無忌大感奇怪:「蝴蝶谷地處偏僻,除了魔教中人,江湖上知者甚少,這些人或屬崆
峒,或隸華山,均非魔教,怎地不約而同的受傷,又不約而同的趕來求醫?」又想:「那金
花的主人既如此了得,要取這些人的性命看來也非難事,卻何以只將各人打得重傷?」

  那十四人有的善言求懇,有的一聲不響,但都是磨著不走,眼見天色將晚,十四個人擠
滿了一間草堂。煮飯的僮兒將張無忌所吃的飯菜端了出來。張無忌也不跟他們客氣,自顧自
的吃了,翻開醫書,點了油燈閱讀,對這十四人竟是視而不見,心想:「我既學了胡先生的
醫術,也得學一學他『見死不救』的功夫。」夜闌人靜,茅舍中除了張無忌翻讀書頁、傷者
粗重的喘氣之外,再無別的聲息。突然之間,屋外山路上傳來了兩個人輕輕的腳步聲音,足
步緩慢,走向茅舍而來。過了片刻,一個清脆的女孩聲音說道:「媽,屋裡有燈火,這就到
了。」從聲音聽來,女孩年紀甚幼。一個女子聲音道:「孩子,你累不累?」那女孩道:
「我不累,媽,醫生給你治病,你就不痛了。」那女子道:「嗯,就不知醫生肯不肯給我
治。」張無忌心中一震:「這女子的聲音好熟!似乎是紀曉芙姑姑。」只聽那女孩道:「醫
生定會給你治的。媽,你別怕,你痛得好些了麼?」那女子道:「好些了,唉,苦命的孩
子。」張無忌聽到這裡,再無懷疑,縱身搶到門口,叫道:「紀姑姑,是你麼?你也受了傷
麼?」月光之下,只見一個青衫女子攜著一個小女孩,正是峨嵋女俠紀曉芙。

  她在武當山上見到張無忌時,他末滿十歲,這時相隔將近五年,張無忌已自孩童成為少
年,黑夜中突然相逢,那裡認得出來,一愕之下,道:「你……你……」

  張無忌道:「紀姑姑,你不認得我了罷?我是張無忌。在武當山上,我爹爹媽媽去世那
天,曾見過你一面。」紀曉芙「啊」的一聲驚呼,萬料不到竟會在此處見到他,想起自己以
未嫁之身,卻攜了一個女兒,張無忌是自己未婚夫殷梨亭的師侄,雖然年少,終究難以交
代,不由得又羞又窘,脹得滿臉通紅。她受傷本是不輕,一驚之下,身子搖晃,便要摔倒。
她小女兒只八九歲年紀,見母親快要摔跤,忙雙手拉住她手臂,可是人小力微,濟得甚事?
眼見兩人都要摔跌,張無忌搶上扶住紀曉芙肩頭,道:「紀姑姑,請進去休息一會。」扶著
她走進草堂。燈火下只見她左肩和左臂都受了極厲害的刀劍之傷,包紮的布片上還在不斷滲
出鮮血,又聽她輕聲咳嗽不停,無法自止。張無忌此時的醫術,早已勝過尋常的所謂「名
醫」,聽得她咳聲有異,知是肺葉受到重大震盪,便道:「紀姑姑,你右手和人對掌,傷了
太陰肺脈。」

  當下取出七枚金針,隔著衣服,便在她肩頭「雲門」、胸口「華蓋」、肘中「尺澤」等
七處穴道上刺下去。其時他的針灸之術,與當年醫治常遇春時自己有天壤之別。這兩年來,
他跟著胡青牛潛心苦學,於診斷病情、用藥變化諸道,限於見聞閱厲,和胡青牛自是相去尚
遠,但針灸一門,卻已學到了這位「醫仙」的七八成本領。

  紀曉芙初時見他取出金針,還不知他的用意,哪知他手法極快,一轉眼間,七枚金針便
分別刺入自己的穴道,她這七處要穴全屬於手太陰肺經,金針一到,胸口閉塞之苦立時大
減。她又驚又喜,說道:「好孩子,想不到你在這裡,又學會了這樣好的本領。」那日在武
當山上,紀曉芙見張翠山、殷素素自殺身亡,憐憫張無忌孤苦,曾柔聲安慰,又除下自己頸
中黃金項圈,要想給他。但張無忌當時心中憤激悲痛,將所有上山來的人,都當作是迫死他
父母的仇人,因之對紀曉芙出言頂撞,使她難以下台。後來張無忌年紀大後,得知當日父親
和諸師伯叔曾擬和峨嵋諸俠聯手,共抗強敵,才知峨嵋派其實是友非敵,而於紀曉芙對他的
一番心意,事後回想,心中更常自感激。兩年之前,他和常遇春深夜在樹林中見到了紀曉芙
力救彭和尚,更覺這位紀姑姑為人極好,至於她何以未嫁生子、是否對不起殷叔叔等情由,
他年紀尚小,於這些男女之情全不瞭然,聽過之後便如春風過耳,絕不縈懷。紀曉芙自己心
虛,陡然間遇到和殷梨亭相識之人時便窘迫異常,深感無地自容,其實這件事張無忌在兩年
前便已從丁敏君口中聽到,他認定丁敏君是個壞女人,那麼她口中所說的事,也就便未必是
壞。他這時但見紀曉芙的女兒站在母親身旁,眉目如畫,黑漆般大眼珠骨碌碌地轉動,好奇
的望著自己。那女孩將口俯在母親耳邊,低聲道:「媽,這個小孩便是醫生嗎?你痛得好些
了麼?」紀曉芙聽她叫自己為「媽」,又是臉上一紅,事已至此,也無法隱瞞,臉上神色甚
是尷尬,道:「這位是張家哥哥,他爹爹是媽的朋友。」向張無忌低聲道:「她……她叫
『不悔』。」頓了頓,又道:「姓楊,叫楊不悔!」張無忌笑道:「好啊,小妹妹,你的名
字倒跟我有些相像,我叫張無忌,你叫楊不悔。」紀曉芙見張無忌神色如常,並無責難之
意,心下稍寬,向女兒道:「無忌哥哥的本領很好,媽已不大痛啦。」楊不悔靈活的大眼睛
轉了幾轉,突然走上前去,抱住張無忌,在他面頰上吻了一下。她除了母親之外,從來不見
外人,這次母親身受重傷,急難之中,竟蒙張無忌替她減輕痛苦,心中自是大為感激。她對
母親表示歡喜和感謝,向來是撲在她懷裡,在她臉上親吻,這時對張無忌便也如此。紀曉芙
含笑斥道:「不兒,別這樣,無忌哥哥不喜歡的。」楊不悔睜著大大的眼睛,不明其理,問
張無忌道:「你不喜歡麼?為甚麼不要我對你好?」張無忌笑道:「我喜歡的,我也對你
好。」在她柔嫩的面頰上輕輕吻了一下。楊不悔拍手道:「小醫生,你快替媽媽的傷全都治
好了,我就再親你一下。」張無忌見這個小妹妹天真活潑,甚是可愛。他十多年來,相識的
都是年紀大過他很多的伯伯叔叔,常遇春雖和他兄弟相稱,也大了他八歲。那日舟中和周芷
若匆匆一面,相聚不到一天,便即分手,此外從未交過一個小朋友,這時不禁心道:「要是
我有這樣一個有趣的親妹子,便可常常帶著她玩耍了。」他還只十四歲,童心猶是極盛,只
是幼歷坎坷,實無多少玩耍嬉戲的機會。紀曉芙見聖手藍伽簡捷等一干人傷勢狼藉,顯是未
經醫理,她不願佔這個便宜,說道:「這幾位比我先來,你先瞧瞧他們罷。這會兒我已好多
了。」
 
  張無忌道:「他們是來向胡先生求醫的。胡先生自己身染重病,不能醫人,這幾位卻不
肯走。紀姑姑,你並非向胡先生求醫,小侄在這兒耽得久了,略通一點粗淺的醫理,你若是
信得過,小侄便瞧瞧你的傷勢。」

  紀曉芙受傷後得人指點,來到蝴蝶谷,原和簡捷等人一般,也是要向胡青牛求醫,這時
聽了張無忌這幾句話,又見到簡捷等一干人的情狀,顯是那「見死不救」胡青牛不肯施治,
何況張無忌適才替她針治要穴,立時見效,看來他年紀雖小,醫道卻著實高明,便道:「這
可多謝你啦。大國手不肯治,請小國手治療也是一樣。」

  當下張無忌請她走到廂房之中,剪破她創口衣服,發覺她肩臂上共受了三處刀傷,臂骨
亦已折斷,上臂骨有一處裂成碎片。這等骨碎,在外科中本是極難接續,但在「蝶谷醫仙」
的弟子看來,卻也尋常,於是替她接骨療傷,敷上生肌活血的藥物,再開了一張藥方,命僮
兒按方煎藥。他初次替人接骨,手法未免不夠敏捷,但忙了個把時辰,終於包紮妥善,說
道:「紀姑姑,請你安睡一會,待會麻藥藥性退了,傷口會痛得很厲害。」紀曉芙道:「多
謝你啦!」張無忌到儲藥室中找了些棗子杏脯,拿去給楊不悔吃,哪知她昨晚一夜不睡,這
時已偎倚在母親懷中沉沉睡熟。張無忌將棗杏放在她衣袋中,回到草堂。華山派那口吐鮮血
的弟子站了起來,向張無忌深深一揖,說道:「小先生,胡先生既是染病,只好煩勞小先生
給我們治一治,大夥兒盡感大德。」

  張無忌學會醫術後,除了替常遇春、紀曉芙治療之外,從未用過,眼見這十四人或內臟
震傷,或四肢斷折,傷處各有不同,常言道學以致用,確是頗有躍躍欲試之意,但想起胡青
牛的言語,答道:「此處是胡先生家中,小可也是他的病人,如何敢擅自作主?」那漢子鑒
貌辨色,見他推辭得並不決絕,便再捧他一捧,奉上一頂高帽,說道:「自來名醫都是五六
十歲的老先生,哪知小先生年紀輕輕,竟具這等本領,真是世上少見,還盼顯一顯身手。」
那富商模樣的姓梁胖子道:「我們十四人在江湖上均是小有名頭,得蒙小先生救治,大家出
去一宣揚,江湖上都知小先生醫道如神的大名,旦夕之間,小先生便名聞天下了。」張無忌
畢竟年紀幼小,不明世情,給他兩人這麼一吹一捧,不免有些歡喜,說道:「名聞天下有甚
麼好?胡先生既不肯動手,我也無法,但你們受傷均自不輕,這樣罷,我給你們稍減痛楚便
是。」於是取出金創藥來,要替各人止血減痛。待得詳察每人的傷勢,不由得越看越是驚
奇,原來每人的傷勢固各各不同,而且傷法甚為奇特,均是胡青牛所授傷科症中從未提到過
的。有一人被逼吞服了數十枚鋼針,針上而且喂毒。有人肝臟被內力震傷,但醫治肝傷的
「行間」、「中封」、「陰包」、「五里」諸要穴卻都被人用尖刀戳爛,顯然下手之人也是
精通醫理,要叫人無從著手醫治。有一人兩塊肺葉上被釘上兩枚長長的鐵釘,不斷的咳嗽咯
血。有一人左右兩排肋骨全斷,可又沒傷到心肺。有一人雙手被割,卻被左手接在右臂上,
右臂接在左臂上,血肉相連,不倫不類。更有一人全身青腫,說是被蜈蚣、蠍子、黃蜂等二
十餘種毒蟲同時整傷。張無忌只看了六七個人,已是大皺眉頭,心想:「這些人的傷勢如此
古怪,我是一樣都治不來的。這下手傷人的兇手,為何挖空心思,這般折磨人家?」

  忽地心念一動:「紀姑姑的肩傷和臂傷卻都平常,莫非她另受奇持的內傷,否則何以她
一人卻是例外?」忙走進廂房,一搭紀曉芙的脈搏,登時吃了一驚,但覺她脈搏跳動忽強忽
弱、時澀時滑,顯是內臟有異,但為甚麼會變得這樣,實是難明其理。那十四人傷勢甚奇,
他也不放在心,暗想其中崆峒派等那些人還和逼死他父母有關,此時受這些怪罪,也算活
該,可是紀曉芙的傷卻非救不可,於是走到胡青牛房外,低聲道:「先生,你睡著了麼?」
只聽胡青牛道:「甚麼事?不管他是誰,我都不治。」張無忌道:「是。只是這些人所受之
傷,當真奇怪得緊。」將各人的怪傷一一說了。胡青牛隔著布簾,聽得極是仔細,有不明白
之處,叫張無忌出去看過回來再說。張無忌花了大半個時辰,才將十五人的作勢細細說完。
胡青牛口中不斷「嗯,嗯」答應,顯是在用心思索,過了良久,說道:「哼,這些怪傷,卻
也難我不倒……」張無忌身後忽有人接口道:「胡先生,那金花的主人叫我跟你說:「你枉
稱醫仙,可是這一十五種奇傷怪毒,料你一種也醫不了。』哈哈,果然你只有躲將起來,假
裝生病。」張無忌回過頭來,見說話之人是崆峒派的禿頭老者聖手伽藍簡捷。他頭上一根毛
發也沒有,張無忌初時還道他是天生的光頭,後來才知是給人塗了烈性毒藥,頭髮齊根爛
掉,毒藥還在向內侵蝕,只怕數日之內毒性入腦,非大發癲狂不可。這時他雙手被同伴用鐵
鏈縛住,才不能伸手去抓頭皮,否則如此奇癢難當,早已自己抓得露出頭骨了。

  胡青牛淡淡的道:「我治得了也罷,治不了也罷,總之我是不會給你治的。我瞧你尚有
七八日之命,趕快回家,還可和家人兒女見上一面,在這裡囉哩囉唆,究有何益?」簡捷頭
上癢得實在難忍,熬不住將腦袋在牆上亂擦亂撞,手上的鐵鏈叮噹急響,氣喘吁吁的道:
「胡先生,那金花的主兒早晚便來找你,我看你也難得好死,大家聯手,共抗強敵,不是勝
於你躲在房中束手待斃麼?」胡青牛道:「你們倘若打得過他,早已殺了他啦!我多你們這
十五個膿包幫手,有甚麼用?」簡捷哀求一陣,胡青牛不再理睬。簡捷暴跳如雷,喝道:
「好,左右是個死,我一把火燒了你的狗窩。咱們白刀子進,紅刀子出,做翻你這賊大夫,
大夥兒一起送命。」這時外邊又走進一人,正是先前嘔血那人,他伸手入懷,掏出一柄峨眉
鋼刺,點在簡捷胸口,冷冷的道:「你得罪胡前輩,我姓薛的先跟你過不去。你要白刀子
進,紅刀子出,好啊,我就先給你這麼一下。」簡捷的武功本在這姓薛的之上,但他雙手被
鐵鏈綁住,無法招架,只有瞪著圓鼓鼓的一雙大眼,不住喘氣。那姓薛的朗聲道:「胡前
輩,晚輩薛公遠,是華山鮮于先生門下弟子,這裡給你老人家磕頭啦!」說著跪下去,磕了
幾個響頭。簡捷心中登時生出一絲指望,那胡青牛硬的不吃,這小子磕頭軟求,或者能成。
薛公遠行過大禮,又道:「胡前輩身有貴恙,那是我們沒福。這裡有一位小兄弟醫道高明,
還請胡前輩允可,讓他給我們治一治。我們身上所帶的歹毒怪傷,除一蝶谷醫仙的弟子,普
天下再也沒有旁人治得好的了。」胡青牛冷冷的道:「這孩子名叫張無忌,他是武當派弟
子,乃『銀鉤鐵劃』張翠山張五俠的兒子,張三豐的再傳弟子。胡青牛是明教中人。是你們
名門正派所不齒的敗類,跟他這種高人子弟有甚麼干係?他自己身中陰毒,求我醫治,可是
我立過重誓,除非明教中人,決不替人治傷療毒。這張姓的小孩不肯入我明教,我怎能救他
性命?」

  薛公遠心中涼了半截,初時只道張無忌是胡青牛弟子,那麼他本領雖然不及師父,遇到
疑難之處,胡青牛定肯指點,不料他也是個求醫被拒的病人。

  只聽胡青牛又道:「你們賴在我家裡不走,哼哼,以為我便肯發善心麼?你們問問這小
孩,他賴在我家裡多久啦。」薛公遠和簡捷一齊望著張無忌,只見他伸出兩根手指比了一
比,又比了一比。薛公遠道:「二十天?」張無忌道:「整整兩年零兩個月。」簡薛二人面
面相覷,都透了一口長氣。胡青牛道:「他便再賴十年,我也不能救他性命。一年之內,纏
結在他五臟六腑中的陰毒定要大舉發作,無論如何活不過明年此日。我胡青牛當年曾對明尊
立下重誓,便是生我的父親,我自己的親生兒女,只要他不是明教弟子,我便不能用醫道救
他們性命。」簡捷和薛公遠垂頭喪氣,正要走出,胡青牛忽道:「這個武當派的少年他懂一
點醫理,他武當派的醫理雖然遠遠不及我明教,但也還不致於整死人。他武當派肯救也好,
見死不救也好,跟明教和我胡青牛可沒牽連。」

  薛公遠一怔,聽他話中之意,似是要張無忌動手,忙道:「胡前輩,這位張小俠若肯出
手相救,我們便有活命之望了。」胡青牛道:「他救不救,關我屁事?無忌,你聽著,在我
胡青牛屋中,你不可妄使醫術,除非出我家門,我才管不著。」薛公遠和簡捷本覺有望,這
時一聽此言,又是呆了,不明他到底是何用意。張無忌卻比他們聰明得多。當即明白,說
道:「胡先生有病在身,你們不可多打擾他,請跟我出來。」三人來到草堂。張無忌道:
「各位,小可年幼識淺,各位的傷勢又是大為怪異,是否醫治得好,殊無把握。各位若是信
得過的,便容小可盡力一試,生死各憑天命。」

  這當兒眾人身上的傷處或癢、或酸或麻,無不難過得死去活來,便是有砒霜毒藥要他們
喝下去,只要解得一時之苦,那也是甘之如飴,聽了張無忌的話,人人大喜應諾。張無忌
道:「胡先生不許小可在他家中動手,以免治死了人,累及『醫仙』的令譽,請大家到門外
罷。」眾人卻又躊躇起來,眼見他不過十四五歲,本領究屬有限,在「醫仙」家中,多少有
些倚仗,這出門去治,別給他亂攪一陣,傷上加傷,多受無謂的痛苦。簡捷卻大聲道:「我
頭皮癢死了,小兄弟,請你先替我治。」說罷便叮叮噹噹的拖著鐵鏈,走出門去。

  張無忌沉吟半晌,到儲藥室中揀了南星、防風、白芷、天麻、羌活、白附子、花蕊石等
十餘味藥物,命僮兒在藥臼中搗爛,和以熱酒,調成藥膏,拿出去敷在簡捷的光頭之上。藥
膏著頭,簡捷痛得慘叫一聲,跳了起來,他不住口的大叫:「好痛,痛得命也沒了。嘿,還
是痛的好,比那麻癢可舒服多了。」他牙齒咬得格格直響,在草地上來回疾走,連叫:「痛
得好,他媽的,這小子真有點兒本事。不,張小俠,我姓簡的得多謝你才成。」眾人見簡捷
的頭癢立時見效,紛紛向張無忌求治。這時有一人抱著肚子,在地下不住打滾,大聲呼號,
原來他是被逼吞服了三十餘條活水蛭。那水蛭入胃不死,附在胃壁和腸壁之上吸血。張無忌
想起醫書上載道:水蛭遇蜜,化而為水。蝴蝶谷中有的是花蜜,於是命僮兒取過一大碗蜜
來,命那人服下去。如此一直忙到天明,紀曉芙和女兒楊不悔醒了出房,見張無忌忙得滿頭
大汗,正替各人治傷。紀曉芙便幫忙著包紮傷口,傳遞藥物。只有楊不悔無憂無慮,口中吃
著杏脯蜜棗,追撲蝴蝶為戲。直到午後,張無忌才將各人的外傷初步整治完竣,出血者止
血,疼痛者止痛。但每人的傷勢均是古怪複雜,單理外傷,僅為治標。張無忌回房睡了幾個
時辰,睡夢中聽得門外呻吟之聲大作,跳起身來,只見有幾人固是略見痊可,但大部分卻反
見惡化。他束手無策,只得去說給胡青牛聽。胡青牛冷冷的道:「這些人又不是我明教中
人,死也好,活也好,我才不理呢。」張無忌靈機一動,說道:「假如有一位明教弟子,體
外無傷,但腹內瘀血脹壅,臉色紅腫,昏悶欲死,先生便如何治法?」胡青牛道:「倘若是
明教弟子,我便用山甲、歸尾、紅花、生地、靈仙、血竭、桃仙、大黃、乳香、沒藥,以水
酒煎好,再加童便,服後便瀉出瘀血。」張無忌又道:「假若有一明教弟子,被人左耳灌入
鉛水,右耳灌入水銀,眼中塗了生漆,疼痛難當,不能視物,那便如何?」胡青牛勃然怒
道:「誰敢如此加害我明教弟子?」張無忌道:「那人果是歹毒,但我想總要先治好那明教
弟子耳目之傷,再慢慢問他仇人的姓名蹤跡。」胡青牛思索片刻,說道:「倘若那人是明教
弟子,我便用水銀灌入他左耳,鉛塊溶入水銀,便隨之流出。再以金針深入右耳,水銀可附
於金針之上,慢慢取出。至於生漆入眼,試以螃蟹搗汁敷治,或能化解。」如此這般,張無
忌將一件件疑難醫案,都假托為明教弟子受傷,向胡青牛請教。胡青牛自然明知他的用意,
卻也教以治法。但那些人的傷勢實在太古怪,張無忌依法施為之後,有些法子不能見效,胡
青牛便潛心思考,另擬別法。如此過了五六日,各人的傷勢均日漸痊癒。紀曉芙所受的內傷
原來乃是中毒。張無忌診斷明白後,以生龍骨、蘇木、土狗、五靈脂、千金子、蛤粉等藥給
她服下,解毒化瘀,再搭她脈搏,便覺脈細而緩,傷勢漸輕。

  這時眾人已在茅舍外搭了一個涼棚,地下鋪了稻草,席地而臥。紀曉芙在相隔數丈外另
有一個小小茅舍,和女兒共住,那是張無忌請各人合力所建。那十四人本是縱橫湖海的豪
客,這時命懸張無忌之手,對這少年的吩咐誰都不敢稍有違拗。張無忌這番忙碌雖然辛苦,
但從胡青牛處學到了不少奇妙的藥方和手法,也可說大有所獲。

  這一天早晨起來,察看紀曉芙的臉色,只見她眉心間隱隱有一層黑氣,似是傷勢又有反
復,消解了的毒氣再發作出來,忙搭她脈搏,叫她吐些口涎,調在「百合散」中一看,果是
體內毒性轉盛。張無忌苦思不解,走進內堂去向胡青牛請教。胡青牛歎了口氣,說了治法。
張無忌依法施為,果有靈效。可是簡捷的光頭卻又潰爛起來,腐臭難當。數日之間,十五人
的傷勢都是變幻多端,明明已痊癒了八九成,但一晚之間,忽又轉惡。張無忌不明其理,去
問胡青牛時,胡青牛總道:「這些人所受之傷大非尋常,倘若一醫便愈,又何必到蝴蝶谷來
苦苦求我?」這天晚上,張無忌睡在床上,潛心思索:「傷勢反覆,雖是常事,但不至於十
五人個個如此,又何況一變再變,真是奇怪得緊。」直到三更過後,他想著這件事,仍是無
法入睡,忽聽得窗外有人腳踏樹葉的細碎之聲,有人放輕了腳步走過。張無忌好奇心起,伸
舌濕破窗紙,向外張望,只見一個人的背影一閃,隱沒在槐樹之後,瞧這人的衣著,宛然便
是胡青牛。張無忌大奇:「胡先生起來作甚麼?他的天花好了嗎?」但胡青牛這般行走,顯
是不願被人瞧見,過了一會,見他向紀曉芙母女所住的茅舍走去。張無忌心中怦怦亂跳,暗
道:「他是去欺侮紀姑姑麼?我雖非他的敵手,這件事可不能不管。」縱身從窗中踏出,躡
足跟隨在胡青牛後面,只見他悄悄進了茅舍,那茅舍於倉促之間胡亂搭成,無牆無門,只求
聊蔽風雨而已,旁人自是進出自如。

  張無忌大急,快步走到茅舍背後,伏地向內張望,只見紀曉芙母女偎倚著在稻草墊上睡
得正沉,胡青牛從懷中取出一枚藥丸,投在紀曉芙的藥碗之中,當即轉身出外。張無忌一瞥
之下,見他臉上仍用青布蒙住,不知天花是否已癒,一剎那間,心中恍然大悟,背上卻出了
一陣冷汗:「原來胡先生半夜裡偷偷前來下藥,是以這些人的傷病終是不愈。」但見胡青牛
又走入了簡捷、薛公遠等人所住的茅棚,顯然也是去偷投毒藥,等了好一會不見出來,想是
對那十四人所下毒物各不相同,不免多費時光。張無忌輕步走進紀曉芙的茅舍,拿起藥碗一
聞,那碗中本來盛的是一劑「八仙湯」,要她清晨醒後立即服食,這時卻多了一股刺鼻的氣
味。便在此時,聽得外面極輕的腳步聲掠過,知是胡青牛回入臥室。張無忌放下藥碗,輕聲
叫道:「紀姑姑,紀姑姑!」紀曉芙武功不弱,本來耳目甚靈,雖在沉睡之中,只要稍有響
動便即驚覺,但張無忌叫了數聲,她終是不醒。張無忌只得伸手輕搖她肩頭,搖了七八下,
紀曉芙這才轉醒,驚問:「是誰?」張無忌低聲道:「紀姑姑,是我無忌。你那碗藥給人下
了毒,不能再喝,你拿去倒在溪中,一切別動聲色,明日跟你細談。」紀曉芙點了點頭。張
無忌生怕給胡青牛發覺,回到自己臥室之外,仍從窗中爬進。次日各人用過早餐,張無忌和
楊不悔追逐谷中蝴蝶,越追越遠。紀曉芙知他用意,隨後跟來。這幾天張無忌帶著楊不悔玩
耍,別人見他三人走遠,誰也沒有在意。走出里許,到了一處山坡,張無忌便在草地上坐了
下來。紀曉芙對女兒道:「不兒,別追蝴蝶啦,你去找些野花來編三個花冠,咱們一人戴一
個。」楊不悔很是高興,自去採花摘草。

  張無忌道:「紀姑姑,那胡青牛跟你有何仇冤,為甚麼要下毒害你?」紀曉芙一怔,
道:「我和胡先生素不相識,直到今日,也是沒見過他一面,那裡談得上『仇怨』兩字?」
微一沉吟,又道:「爹爹和師父說起胡先生時,只稱他醫術如神,乃當世醫道第一高手,只
可惜身在明教,走了邪路。我爹爹和師父跟他也不相識。他……他為甚麼要下毒害我?」

  張無忌於是將昨晚見到胡青牛偷入她茅舍下毒的事說了,又道:「我聞到你那碗『八仙
湯』中,有鐵線草和透骨菌的刺鼻氣味。這兩味藥本來也有治傷之效,但毒性甚烈,下的分
量決不能重,尤其和八仙湯中的八味傷藥均有衝撞,於你身子大有損害。雖不致命,可就纏
綿難愈了。」紀曉芙道:「你說余外的十四人也是這樣,這事更加奇怪。就算我爹爹或是峨
嵋派無意中得罪了胡先生,但不能那一十四人也均如此。」張無忌答道:「紀姑姑,這蝴蝶
谷甚是隱僻,你怎地會找到這裡?那打傷你的金花主人卻又是誰?這些事跟我無關,原是不
該多問,但眼前之事甚是蹊蹺,請你莫怪。」紀曉芙臉上一紅,明白了張無忌話中之意,他
是生怕這件事和她未嫁生女一事有關,說起來令她尷尬,便道:「你救了我的性命,我還能
瞞你甚麼?何況你待我和不兒都很好,你年紀雖小,我滿腔的苦處,除了對你說之外,這世
上也沒有可以吐露之人了。」說到這裡,不禁流下淚來。她取出手帕,拭了拭眼淚,道:
「自從兩年多前,我和一位師姊因事失和之後,我便不敢去見師父,也不敢回家……」張無
忌道:「哼,『毒手無鹽丁敏君』壞死啦!姑姑,你也不用怕她。」紀曉芙奇道:「咦,你
怎地知道?」張無忌便述說他那晚和常遇春如何躲在樹林之中、如何見到她相救彭和尚。紀
曉芙幽幽歎了口氣,說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天下人的耳目,又怎能瞞過?」張
無忌道:「姑姑,殷六叔雖然為人很好,但你要是不喜歡他,不嫁給他又有甚麼要緊?下次
我見到殷六叔時,請他不要逼你便是。」

  紀曉芙聽他說得天真,將天下事瞧得忒煞輕易,不禁苦笑,緩緩說道:「孩子,也不是
我有意對不起你殷六叔,當時我是事出無奈,可是……可是我也沒有後悔……」瞧著張無忌
天真純潔的臉孔,心想:「這孩子的心地有如一張白紙,這些男女情愛之事,還是別跟他說
的好,何況眼前之事,也不見得與此有關。」說道:「我和丁師姊鬧翻後,從此不回峨嵋,
帶著不兒,在此以西三百餘里的舜耕山中隱居。兩年多來,每日只和樵子鄉農為伴,倒也逍
遙安樂。半個月前,我帶了不兒到鎮上去買布,想給不兒縫幾件新衣,卻在牆角上看到白粉
筆畫著一圈佛光和一把小劍,粉筆的印痕甚新。這是我峨嵋派呼召同門的訊號,我看到後自
是大為驚慌,沉吟良久,自忖我雖和丁師姊失和,但曲不在我,我也沒做任何欺師叛門之
事,今日說不定同門遇難,不能不加援手。於是依據訊號所示,一直跟到了鳳陽。」

  「在鳳陽城中,又看到了訊號,我攜同不兒,到了臨淮閣酒樓,只見酒樓上已有七八個
武林人士等著,崆峒派的聖手伽藍簡捷、華山派薛公遠他們三個師兄弟都在其內,可是並無
峨嵋同門。「我和簡捷、薛公遠他們以前見過的,問起來時,原來他們也是看到同門相招的
訊號,各自趕到這兒赴約,到底為了甚麼事,卻是誰也不知。「這日等了一天,不見我峨嵋
派同門到來,後來卻又陸續到了幾人,有神拳門的、有丐幫的,都說是接到同門邀約,到臨
淮閣酒樓聚會。第二天又有幾個人到來,但個個是受人之約,沒一個是出面邀約的。大家商
量,都起了疑心:莫非是受了敵人的愚弄?「可是我們聚在臨淮閣酒樓上的一十五人,包括
了九個門派。每個門派傳訊的記號自然各不相同,而且均是嚴守秘密,若非本門中人,見到
了決不知其中含意。倘若真有敵人暗中布下陰謀,難道他竟能盡知這九個門派的暗號麼?我
一來帶著不兒,生怕遇上凶險;二來我也確是不願和同門相見,既見並非同門求援,當下帶
了不兒便想回家。

  「我正要走下酒樓,忽聽得樓梯上篤篤聲響,似是有人用棍棒在梯級上敲打,跟著一陣
咳嗽之聲,一個弓腰曲背、白髮如銀的老婆婆走了上來。她走幾步,咳嗽幾聲,顯得極是辛
苦,旁邊一個十二三歲的小姑娘扶著她左臂。我見那老婆婆年老,又是身有重病,便閃在一
旁,讓她先走上來。那小姑娘神清骨秀,相貌甚是美麗。那婆婆右手撐著一根白木枴杖,身
穿布衣,似是個貧家老婦,可是左手拿著的一串念珠卻是金光燦爛,閃閃生光。我凝神一
看,只見那串念珠的每一顆念珠,原來都是黃金鑄成的一朵朵梅花……」張無忌聽到這裡,
忍不住的插口道:「那老婆婆便是金花的主人?」紀曉芙點頭道:「不錯!可是當時卻有誰
想得到?」她從懷中取出一朵小小的金鑄梅花,正和張無忌曾拿去給胡青牛所看的那朵一般
無異。張無忌大奇,他這幾天來一直記掛著那個「金花的主人」,料想他不知是個多麼猙獰
可怖、兇惡厲害的人物,但聽紀曉芙如此說,卻是個身患重病的老婆婆,實大出他意料之
外。紀曉芙又道:「那老婆婆上得樓來,又是大咳了一陣,那小姑娘道:「婆婆,你服顆藥
罷?」那老婆婆點頭,小姑娘取出個瓷瓶,從瓶中倒出一顆藥丸,老婆婆慢慢咀嚼了嚥下,
接連說了幾句『阿彌陀佛,阿彌陀佛。』她一雙老眼半閉半開,喃喃的道:「只有十五個,
嗯,你問問他們,武當派和崑崙派的人來了沒有?』「她走上酒樓之時,誰也沒加留神,但
忽然聽到她說了那兩句話,幾個耳朵靈的江湖朋友一齊轉過頭來,待得見到是這麼一個老態
龍鐘的貧婦,都道是聽錯了話。那小姑娘朗聲道:『喂,我婆婆問你們,武當派和崑崙派有
人來了沒有?』眾人都是一呆,誰也沒有回答。過了片刻,崆峒派的簡捷才道:『小姑娘,
你說甚麼?』那小姑娘道:『我婆婆問:為甚麼不見武當派和崑崙派的弟子?』簡捷道:
『你們是誰?』那老婆婆彎著腰又咳嗽起來。「突然之間,一股勁風襲向我胸口。這股勁風
不知從何處而來,卻迅捷無比,我忙伸掌擋格,登時胸口閉塞,氣血翻湧,站立不定,便即
坐倒在樓板之上,吐出了幾口鮮血。我在茫無所措之中,但見那老婆婆身形飄動,東按一
掌,西擊一拳,中間還夾著一聲聲的咳嗽,頃刻間將酒樓上其餘一十四人盡數擊倒。她出手
如此突如其來,身法既快,力道又勁,我們一十五人竟沒一個能還得一招半式,每人不是穴
道被點,便是受內力震傷了臟腑。那老婆婆左手連揚,金花一朵朵從她念珠串上飛出,一朵
朵的分別打在十五人的臂上。她轉過身來,扶著那小姑娘,說道:『阿彌陀佛!』便顫巍巍
的走下樓去。只聽得她枴杖著地,發出緩慢的篤篤之聲,一步步遠去,偶爾還有一兩聲咳嗽
從樓下傳來。」

  紀曉芙說到這裡,楊不悔已編好了一個花冠,笑嘻嘻的走來,道:「媽,這個花冠給你
戴。」說著給母親戴在頭上。紀曉芙笑了笑,繼續說道:「當時酒樓之中,一十五人個個軟
癱在樓板上,有的還能呻吟幾聲,有的卻已是上氣不接下氣……」楊不悔驚道:「媽,你在
說那個惡婆婆麼?別說,別說,我怕得很。」紀曉芙道:「乖孩子,你再去採花兒編個花
冠,給無忌哥哥戴。」楊不悔望著張無忌,問道:「你喜歡甚麼顏色的?」張無忌道:「要
紅色的,嗯,還要些白色的,越大越好。」楊不悔張開雙手道:「這樣大麼?」張無忌道:
「好,就是這麼大。」楊不悔拍手走開,說道:「我編好了你可不許不戴。」紀曉芙續道:
「我在昏昏沉沉之中,只見十多人走了過來,都是酒樓中的酒保、掌櫃的、廚子等等,將我
們抬入了廚房。不兒這時早已嚇得不住聲的大哭,跟在我身旁。那掌櫃的手中拿著一張單
子,指著簡捷道:『在他頭上塗這藥膏。』便有個酒保將事先預備停當的藥膏塗在簡捷頭
上。那掌櫃看看單子,指著一人道:『砍下他的右手,接在他左臂上。』兩名廚師取過利
刀,依言施行。他說到我的時候,幸好沒甚麼古怪的苦刑,只餵我服了一碗甜甜的藥水。我
明知其中必有劇毒,但當時只有受人擺佈的份兒,如何能夠反抗?「我們一十五人給他們希
奇古怪的施了一番酷刑之後,那掌櫃的說道:『你們每人都已身受不治之傷,沒一個能活得
過十天半月。但金花的主人說道:她老人家跟你們原本無冤無仇,瞧你們可憐見兒的,便大
發慈悲,指點一條生路,你們趕快到女山湖畔蝴蝶谷去,懇求一個號稱『蝶谷醫仙』的胡青
牛施醫。要是他肯出手,那麼每人都有活命之望,否則當世沒一人能救你們性命。這胡青牛
又有個外號,叫作『見死不救』,你們若不是死磨爛纏,他是決計不肯動手的。你們跟胡青
牛說,金花的主人不久就去找他,叫他及早預備後事罷!』他說完之後,更詳細指明路徑,
大夥兒便到了這裡。」張無忌越聽越奇,道:「紀姑姑,如此說來,那臨淮閣酒樓中的掌
櫃、廚師、酒保等一干人,都是那惡婆婆的一夥了?」紀曉芙道:「看來那些人都是她的手
下,那掌櫃的按照惡婆婆單子上書明的法子,對我們施這些酷刑。直到今天,我還是半點也
不明白,為甚麼那惡婆婆要幹這樁怪事?她若跟我們有仇,要取我們性命原是舉手之勞。倘
是存心要我們多吃些苦頭,想出這些惡毒的法兒來痛加折磨,為甚麼又指點我們來向胡先生
求醫?又說她不久便來找胡先生尋仇,難道用這些千奇百怪的法兒將我們整治一頓,是為了
試一試胡先生的醫道?」張無忌沉吟半晌,說道:「這個金花婆婆既要來跟胡先生為難,按
理說,胡先生原該將你們治好,齊心合力,共禦大敵。否則他口說不肯施治,為甚麼又教了
我各種解救的方術,施用起來,確是甚具靈效,這麼說,那是他明裡不救、暗中假手於我來
救人了。可是他教我治好了你們,半夜裡卻又偷偷前來下毒,令你們死不死、活不活的。真
是奇怪之極了。」兩人商量良久,想不出半點緣由。楊不悔已編了一個大花冠,給張無忌戴
在頭上。

  張無忌道:「紀姑姑,以後除非是我親手給你端來的湯藥,你千萬不可服用。晚上你手
邊要放好兵刃,以防有人加害。眼前你還不能便去,等我再配幾劑藥給你服了,內傷無礙之
後,乘早帶了不悔妹妹逃走罷。」

  紀曉芙點點頭,又道:「孩子,這姓胡的居心如此叵測,你跟他同住,也非善策,不如
咱們一起走罷。」張無忌道:「嗯,他一向對我倒是挺好的。他本來說,要治好我身上陰毒
之後,再將我害死,但他既然治不好,自也不用出手害我了。本來咱們這時便走,最是穩
妥,但如何醫治姑姑內傷,我還有幾處不明,須得再請教胡先生。」紀曉芙道:「他既在暗
中下毒害我,那麼教你的方術只怕也是故意不對。」張無忌道:「那又不然。胡先生教我的
法子,卻又效驗如神這中間的是非,我是分辨得出的。奇就奇在這裡。我本來想,那金花的
主人要來為難胡先生,他身在病中,我可不能在他有難之時離他而去。但胡先生的病顯然是
假裝的。」當天晚上,張無忌睜眼不睡,到得三更時分,果然又聽到胡青牛悄悄從房中出
來,到紀曉芙的茅棚中去下毒。這般過了三日,紀曉芙因不服毒藥,痊癒極快。簡捷、薛公
遠他們卻好了又發,反反覆覆,有幾個脾氣暴躁的已然大出怨言,說張無忌的醫道太過低
劣。

  張無忌也不理會,暗想過了今晚,便可和紀曉芙母女脫身遠走,自己陰毒難除,也不回
到武當山去了,免得太師父和諸師伯叔傷心,找個荒僻的所在,靜悄悄的一死便了。這晚臨
睡之時,張無忌想明天一早便要離去,胡青牛雖然古怪,待自己畢竟不錯,若非得他醫治,
焉能活到今日?這兩年多來,又蒙他傳授不少醫術,相處一場,臨別也頗感黯然,於是走到
他房外,問候了幾句,又想起那金花婆婆早晚要來尋事,不知他何以抵禦,不禁為他擔心,
說道:「胡先生,你在蝴蝶谷中住了這麼久,難道不厭煩麼?幹麼不到別的地方玩玩?」胡
青牛一怔,道:「我有病在身,怎能行走?張無忌道:「套一輛騾車,就可以走了,只要用
布蒙住車窗,密不通風,也就是了。你若願意出門,我陪你去便是。」胡青牛歎道:「孩
子,你倒好心,天下雖大,只可惜到處都是一樣。你這幾天胸口覺得怎樣?丹田中寒氣翻湧
麼?」張無忌道:「寒氣日甚一日,反正無藥可治,那也任其自然罷。」

  胡青牛頓了一頓,道:「我開張救命的藥方給你,用當歸、遠志、生地、獨活、防風五
味藥,二更時以穿山甲為引,急服。」張無忌吃了一驚,心想這五味藥和自己的病情絕無關
連,而且藥性頗有衝突之處,以穿山甲作藥引,更是不通,問道:「先生,這些藥份量如
何?」胡青牛怒道:「份量越重越好。我已跟你說了,還不快快滾出去?」

  這些年來,胡青牛跟張無忌談論醫理藥性,當他是半徒半友,向來頗有禮貌,這時竟然
如此不留情面的呼叱,張無忌一聽之下,不由得怒氣沖沖的回到臥房,心道:「我好意勸你
遠行避禍,沒來由卻遭這番折辱,又胡亂開這張藥方給我,難道我會上當麼?」躺在床上,
只是想著適才胡青牛的無禮言語,正要朦朧入睡,忽地想起,「當歸、遠志……哪有份量越
重越好之理?莫非……莫非他說當歸,乃是『該當歸去』之意?」想到「當歸」或是「該當
歸去」之意,跟著便想:「遠志」是叫我「志在遠方」、「高飛遠走」、「生地」和「獨
活」的意思明白不過,自是說如此方有生路,方能獨活,那「防風」呢?嗯,是說「須防走
漏風聲」;又說「二更時以穿山甲為引,急服」,「穿山甲」,那是叫我穿山逃走,不可經
由谷中大路而行,而且須二更時急走。

  這麼一想,對胡青牛這張藥不對症、莫名其妙的方子,登時豁然盡解,跳起身來,轉念
又想:「胡先生必知眼前大禍臨頭,是以好意叫我急速逃走,可是此刻敵人未至,他為甚麼
不明明白白跟我說,卻要打這個啞謎?若是我揣摩不出,豈非誤事?此刻二更已過,須得快
走。」暗想胡先生必有難言之隱,因這是些日子始終不走,說不定暗中已安排了對付大敵的
巧妙機關,他雖叫我「防風」、「獨活」,但紀姑姑母女卻不能不救。當下悄悄出房,走到
紀曉芙的茅棚之中。只見紀曉芙躺在稻草上,卻另有一人彎著腰,俯在紀曉芙身前。這一晚
是半月,月光從茅棚的空隙中照射進來,張無忌見那人方巾藍衫、青布蒙臉,正是胡青牛,
瞬息間千百個疑團湧向心間。只見胡青牛左手捏住紀曉芙的臉頰,逼得她張開嘴來,右手取
出一顆藥丸,便要餵入她口中。張無忌見情勢危急,急忙躍出,叫道:「胡先生,你不可害
人……」

  那人一驚回頭,便鬆開了手,砰的一響,背上已被紀曉芙一掌重重擊中。他身子軟倒,
蒙在臉上的青布也即掀開了半邊。張無忌一看之下,忍不住驚呼,原來這人不是胡青牛,秀
眉粉臉,卻是個中年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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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不悔仲子逾我牆

  張無忌見是一個女子,驚奇無比,問道:「你……你是誰?」那婦人背心中了峨嵋派的
重手,疼得臉色慘白,說不出話來。紀曉芙也問:「你是誰?為甚麼幾次三番來害我?」那
婦人仍然不答。紀曉芙拔出長劍,指住她胸口。

  張無忌道:「我瞧瞧胡先生去。」他生怕胡青牛已遭了這婦人的毒手,又想這婦人自是
金花惡婆的一黨。當下快步奔到胡青牛臥室之外,砰的一聲,推開房門,叫道:「先生,先
生!你好麼?」卻不聞應聲。張無忌大急,在桌上摸索到火石火鐮,點亮了蠟燭,只見床上
被褥揭開,不見胡青牛的人影。張無忌本來擔心會見到胡青牛屍橫就地,已遭那婦人的毒
手,這時見室中無人,反而稍為安心,暗想:「先生既被對頭擄去,此刻或許尚無性命之
憂。」正要追出,忽聽得床底有粗重的呼吸之聲,他彎腰舉蠟燭一照,只見胡青牛手腳被
綁,赫然躺在床底。張無忌大喜,忙將他拉出,見他口中被塞了一個大胡桃,是以不會說
話。

  張無忌取出他口中胡桃,便去解綁住他手足的繩索。胡青牛忙問:「那女子呢?」張無
忌道:「她已給紀姑姑制住,逃不了。先生,你沒受傷罷?」胡青牛道:「你別先解我綁
縛,快帶她來見我,快快,遲了就怕來不及。」張無忌道:「為甚麼?」胡青牛道:「快帶
她來,不,你先取三顆『牛黃血竭丹』給她服下,在第三個抽屜中,快快。」他不住口的催
促,神色極是惶急。張無忌知道這「牛黃血竭丹」是解毒靈藥,胡青牛配製時和入不少珍奇
藥物,只須一顆,已足以化解劇毒,這時卻叫他去給那女子服上三顆,難道她是中了份量極
重之毒?但見胡青牛神色大異,焦急之極,當下不敢多問,取了牛黃血竭丹,奔進紀曉芙的
茅棚,對那女子道:「快服下了!」那女子罵道:「滾開,誰要你這小賊好心。」原來她一
聞到牛黃血竭丹的氣息,已知是解毒的藥物。張無忌道:「是胡先生給你服的!」那女子
道:「走開,走開!」只是她被紀曉芙擊傷之後,說話聲音甚是微弱。

  張無忌不明胡青牛的用意,猜想這女賊在綁縛胡青牛之時,中了他的喂毒暗器,但胡青
牛要留下活口,詢問敵情,當下硬生生將三顆丹藥餵入她口中,對紀曉芙道:「咱們去將她
交給胡先生,聽他發落。」紀曉芙點那女子的穴道,和張無忌兩人分攜那女子一臂,將她架
入胡青牛的臥室。胡青牛兀自躺在地下,一見那女子進來,忙問:「服下藥了麼?」張無忌
道:「服了。」胡青牛道:「很好,很好!」頗為喜慰。張無忌於是割斷綁著他的繩索。

  胡青牛手足一得自由,立即過去翻開那女子的眼皮,察看眼瞼內的血色,又搭了搭她的
脈搏,驚道:「你……你怎地又受了外傷?誰打傷你的?」語氣中又是驚惶,又是憐惜。那
女子扁了扁嘴,哼了一聲,道:「問你的好徒弟啊。」

  胡青牛轉過身來,問張無忌道:「是你打傷她的麼?」張無忌道:「她正要……」第四
個字還沒出口,胡青牛拍拍兩下,重重的打他兩個耳光。這兩掌沉重之極,來得又是大出意
料之外,張無忌絲毫沒有防備,竟沒閃避,只給他打得眼前金星亂舞,幾欲昏暈。紀曉芙長
劍挺出,喝道:「你幹甚麼?」

  胡青牛對眼前這青光閃閃的利器全不理會,問那女子道:「你胸口覺得怎樣?有沒肚
痛?」神態慇勤之極,與他平時「見死不救」的情狀大異其趣。那女子卻冷冷愛理不理。胡
青牛給那女子解開穴道,按摩手足,取過幾味藥物,細心的餵在她口中,然後抱著她放在床
上,輕輕替她蓋上棉被。這般溫柔熨帖,那裡是對付敵人的模樣?張無忌撫著高高腫起的雙
頰,越看越是糊塗。胡青牛臉上愛憐橫溢,向那女子凝視半晌,輕聲道:「這番你毒上加
傷,若是我能給你治好,咱倆永不再比試了罷?」那女子笑道:「這點輕傷算不了甚麼。可
是我服的是甚麼毒藥,你怎能知道?你要是當真治得好我,我便服你。就只怕醫仙的本事,
未必及得上毒仙罷?」說著微微一笑,臉上神色甚是嬌媚。張無忌雖於男女之情不大明白,
但也瞧得出兩人相互間實是恩愛纏綿。胡青牛道:「十年之前,我便說醫仙萬萬及不上毒
仙,你偏不肯信。唉,甚麼都好比試,怎能作踐自己身子。這一次我卻真心盼望醫仙勝過毒
仙了。否則的話,我也不能一個兒獨活。」那女子輕輕笑道:「我若是去毒了別人,你仍會
讓我,假裝不及我的本事。嘻嘻,我毒了自己,你非得出盡法寶不可了罷。」胡青牛給她掠
了掠頭髮,歎道:「我可實在擔心得緊。快別多說話,閉上眼睛養神。你若是暗自運氣糟蹋
自己,那可不是公平比試了。」那女子微笑道:「勝敗之分,自當光明磊落。我才不會這樣
下作。」說著便閉了雙眼,嘴角邊仍帶甜笑。兩人這番對話,只把紀曉芙和張無忌聽得呆
了。胡青牛轉過身來,向張無忌深深一揖,說道:「小兄弟,是我一時情急,多有得罪,還
請原諒。」張無忌憤憤的道:「我可半點也不明白,不知你到底在幹甚麼。」胡青牛提起手
掌,啪啪兩響,用力打了自己兩個耳光,說道:「小兄弟,你於我有救命大恩,只因我關懷
拙荊的身子,適才冒犯於你。」

  張無忌奇道:「她……她是你的夫人?」胡青牛點頭道:「正是拙荊。你若氣不過,請
你再打我兩記耳光,否則我給你磕頭謝罪。你救了我性命,也沒甚麼。拙荊的性命卻也是你
救的。」他平素端嚴莊重,張無忌對他頗為敬畏,這時見他居然自打耳光,可見確是誠心致
歉,又聽得這女子竟是她的妻子,滿腔怒火登時化為烏有,說道:「磕頭謝罪是不敢當,先
生打我兩下,也沒甚麼。只是我實在不明所以。」胡青牛請紀曉芙和張無忌坐下,說道:
「今日之事,既已如此,也不便相瞞。拙荊姓王,閨名叫做難姑,和我是同門師兄妹。當我
二人在師門習藝之時,除了修習武功,我專攻醫道,她學的卻是毒術。她說一人所以學武,
乃是為了殺人,毒術也用於殺人,武術和毒術相輔相成。只要精通毒術,武功便強了一倍也
還不止。但醫道卻用來治病救人,和武術背道而馳。我衷心佩服拙荊之言,她見識比我高明
十倍,只是我素心所好,實是勉強不來。都是因我頑固橫蠻,不肯聽從她良言勸導,有負她
愛護我的一片苦心美意。「我二人所學雖然不同,情感卻好,師父給我二人作主,結成夫
婦,後來漸漸的在江湖上各自闖出了名頭。有人叫我『醫仙』,便叫拙荊為『毒仙』。她使
毒之術,神妙無方,不但舉世無匹,而且青出於藍,已遠勝於我師父,使毒下毒而稱到一個
『仙』字,可見她本領之超凡絕俗。也是我做事太欠思量,有幾次她向人下了慢性毒藥,中
毒的人向我求醫,我糊里糊塗的便將他治好了。當時我還自鳴得意,卻不知這種舉動對我愛
妻實是不忠不義,委實負心薄倖,就說是『狼心狗肺』,也不為過。『毒仙』手下所傷之
人,『醫仙』居然將他治好,不但有違我愛妻的本意,而且豈不是自以為『醫仙』強過『毒
仙』麼?」紀曉芙和張無忌聽得暗暗搖頭,心中都大不以為然。只聽胡青牛又道:「她向來
待我溫柔和順,情深義重,普天下女子之中,再也尋不出第二個來。可是我這種對不起愛妻
的逞強好勝之舉,卻接二連三的做了出來。內人便是泥人,也該有個土性兒啊。最後我知道
自己太過不對,便立下重誓,凡是她下了毒之人,我決計不再逞技醫治。日積月累,我那
『見死不救』的外號便傳了開來。

  「拙荊見我知過能改,尚有救藥,也就原宥了我。可是我改過自新沒幾年,便遇上了一
件十分古怪的中毒病案。我一見之下,料想除了拙荊之外,無人能下此毒,決意袖手不理。
可是那人的病情實在奇特,我忍耐了幾天,終於失了自制力,將他治好了。「拙荊卻也不跟
我吵鬧,只說:『好!蝶谷醫仙胡青牛果然醫道神通,可是我毒仙王難姑偏生不服,咱們來
好好比試一下,瞧是醫仙的醫技高明呢,還是毒仙的毒術厲害?』我雖竭誠道歉,但她這口
氣怎能下得了?原來她這次下毒,倒也不是跟那人有仇,只是新近鑽研出來一項奇妙法門,
該當無藥可治,便在那人身上一試,豈知我一時僥倖,誤打誤撞的竟給治好了。我對愛妻全
無半分體貼之心,那還算是人嗎?「此後數年之中,她潛心鑽研毒術,在旁人身上下了毒,
讓我來治。兩人不斷比劃較量。一來她毒術神妙,我的醫術有時而窮;二來我也不願再使她
生氣,因此醫了幾下醫不好,便此罷手。可是拙荊反而更加惱了,說我瞧她不起,故意相
讓,不和她出全力比試,一怒之下,便此離開蝴蝶谷,說甚麼也不肯回來。「此後我雖不再
輕舉妄動,但治病是我天性所好,這癮頭是說甚麼也戒不掉的,遇上奇病怪毒,也只有出
手。那想到所治癒的人中,有些竟仍是拙荊所傷,只是她手段十分巧妙,不露出是她手筆,
我查察不出,糊里糊塗的便將來人治好了。這麼一來,自不免大傷夫妻之情。唉,我胡青牛
該當改為『胡蠢牛』才對。像難姑這般的女子,肯委身下嫁,不知是我幾生修下來的福份,
我卻不會服侍她、愛惜她,常常惹她生氣,終於逼得她離家出走,浪跡天涯,受那風霜之
苦。何況江湖上人心險詐,陰毒之輩,在所多有,她孤身一個弱女子,怎叫我放心得下?」
他說到這裡,自怨自艾之情見於顏色。

  紀曉芙向臥在榻上的王難姑望了一眼,心想:「這位胡夫人號稱『毒仙』,天下還有誰
更毒得過她的?她不去害人,已是上上大吉,大家都要謝天謝地了,又有誰敢來害她?這胡
先生畏妻如虎,也當真令人好笑。」

  胡青牛道:「於是我立下重誓,凡非我明教中人,一概不治,以免無意中壞了難姑的精
心傑構。要知我夫婦都是明教中人,本教的兄弟姊妹,難姑是無論如何不會對他們下手
的。」紀曉芙與張無忌對望了一眼,均想:「他非明教中人不治,原來是為此。」胡青牛又
道:「七年之前,有一對老夫婦身中劇毒,到蝴蝶谷求醫,那是東海靈蛇島主人金花婆婆和
銀葉先生。他夫婦倆來到蝴蝶谷,禮數甚是周到,但金花婆婆有意無意間露了一手武功,我
一見之下,不由得心驚膽戰。我雖不敢直率拒醫,但你們想,我既已迷途知返,痛改前非,
豈能再犯?當下替兩人搭脈,說道:『憑兩位的脈理,老島主與老夫人年歲雖高,脈象卻與
壯年人一般無異,當是內力卓超之功。老年人而如此壯年脈象,晚生實是生平第一次遇
到。』金花婆婆道:『先生高明之極。』我道:『兩位中毒的情形不同。老島主無藥可治,
但尚有數年之命;老夫人卻中毒不深,可憑本身內力自療。』「我問起下毒之人,知是蒙古
人手下一個西域啞巴頭陀所為,和拙荊原無干係,但我既說過除了明教本教的子弟之外,外
人一概不治,自也不能為他們二人破例。金花婆婆許下我極重的報酬,只求我相救老島主一
命。但我顧念夫妻之情,還是袖手不顧。這對老夫婦居然並不向我用強,便即黯然而去。金
花婆婆臨去時只說了一句:「嘿嘿,明教,明教,原來還是為了明教!』我知道為了不肯替
人療毒治傷,已結下了不少梁子,惹下了無數對頭。但我夫妻情深,終不能為了不相干的外
人而損我伉儷之情,你們說是不是啊?」

  紀曉芙和張無忌默然不語,心中頗不以他這種「見死不救」的主張為然。胡青牛又道:
「最近拙荊在外得到訊息,銀葉先生毒發身亡,金花婆婆就要來尋我的晦氣。這事非同小
可,拙荊夫妻情重,趕回家來和我共禦強敵。她見家中多了一個外人,便先用藥將無忌迷倒
了一晚。」張無忌恍然大悟:「那一晚我直睡到次日下午方醒,原來是中了胡夫人的迷藥,
自己卻還道生病。這位毒仙傷人於不知不覺之間,果是厲害無比。」胡青牛續道:「我見拙
荊突然回來,自是歡喜得緊。她要我假裝染上天花,不見外人,兩人守在房中,潛心思索抵
御金花婆婆的法子。這位前輩異人本事太高,要逃是萬萬逃不了的。沒過幾天,薛公遠、簡
捷以及紀姑娘你們一十五人陸續來了。「我一聽你們受傷的情形,便知金花婆波是有意試
我,瞧我是否真的信守諾言,除了明教子弟之外,果然決不替外人治療傷病。一十五人身上
帶了一十五種奇傷怪病,我姓胡的嗜醫如命,只要見到這般一種怪傷,也是忍不住要試試自
己的手段,又何況共有一十五種?但我也明白金花婆婆的心意,只要我治好了一人,她加在
我身上的殘酷報復,就會厲害百倍,因此我雖然心癢難搔,還是袖手不顧。直到無忌來問我
醫療之法,我才說了出來。但我特加說明,無忌是武當派弟子,跟我胡青牛絕無干係。

  「難姑見無忌依著我的指點,施治竟是頗見靈效,心中又不快起來,每晚便悄悄在各人
的飲食藥物之中,加上毒藥,那自是和我繼續比賽之意。再者,她也是一番愛護我的好意,
免得無忌治好了這一十五人的怪病,金花婆婆勢必要怪在我頭上。這一十五人個個都是武林
好手,她到各人身旁下毒,眾人如何不會驚覺?原來她先將各人迷倒,然後從容自若,分別
施用奇妙的毒術。這等高明的手段,非但空前,只怕也是絕後了。」紀曉芙和張無忌對望了
一眼,這才明白,為何張無忌走到紀曉芙的茅棚之中,要用力推她肩頭,方得使她醒覺。胡
青牛續道:「這幾日來,紀姑娘的病勢痊癒得甚快,顯見難姑所下之毒不生效用。她一加查
察,才知是無忌發覺了她的秘密,於是要對無忌也下毒手。唉,常言道江山易改,本性難
移,我胡青牛對愛妻到底也不是忠心到底。我本來決意袖手不理了,但昨晚無忌來勸我出
游,以避大禍,我心腸一軟,還是開了一張藥方,說了甚麼當歸、生地、遠志、防風、獨活
幾味藥,只因其時難姑便在我身旁,我是不便明言的。「可是難姑聰明絕頂,又懂藥性,耳
聽得那張藥方開得不合常理,稍加琢磨,便識破了其中機關。她將我綁縛起來,自己取出幾
味劇毒的藥物服了,說道:『師哥,我和你做了二十多年夫妻,海枯石爛,此情不渝。可是
你總是瞧不起我的毒術,不論我下甚麼毒,你總是救得活。這一次我自己服了劇毒,你再救
得活我,我才真的服了你。』我只嚇得魂飛天外,連聲服輸,不斷哀求,她卻在我口中塞了
一個大胡桃,教我說不出話來。此後的事,你們都知道了。」說著連連搖頭。紀曉芙和張無
忌面面相覷,不禁又是好氣,又是好笑,這對夫婦如此古怪,當真天下少有。胡青牛對妻子
由愛生畏,那也罷了,王難姑卻是說甚麼也要壓倒丈夫,到最後竟不惜以身試毒。胡青牛又
道:「你們想,我有甚麼法子?這一次我如用心將她治好,那還是表明我的本事勝過了她,
她勢必一生鬱鬱不樂。倘若治她不好,她可是一命歸西了。唉!只盼金花婆婆早日駕臨,將
我一枴杖打死,也免得難姑煩惱了。何況近幾年來她下毒的本領大進,我壓根兒便瞧不出她
服下了甚麼毒藥,如何解救,更是無從說起。」

  張無忌道:「先生,你醫術通神,難道師母服了甚麼毒也診視不出。」胡青牛道:「你
師母近年來使毒的本事出神入化,這一次我是無論如何治她不好的了。我猜想她或許是服了
三蟲三草的劇毒,但六種毒物如何配合,我說甚麼也瞧不出來。」一面說,一面伸出右手食
指,在桌上寫了一張藥方,隨即揮手道:「你們出去罷,若是難姑死了,我也決計不能獨
生。」紀曉芙和張無忌齊聲道:「還請保重,多勸勸師母。」胡青牛道:「勸她甚麼?一切
都是我該死!」說到這裡,聲音已大是哽咽。紀曉芙和張無忌當即退了出去。

  胡青牛反手一指,先點了妻子背心和腰間穴道,說道:「師妹,你丈夫無能,實在治不
好你的三蟲三草劇毒,只有相隨於陰曹地府,和你在黃泉做夫妻了。」說著伸手到難姑懷
中,取出幾包藥來,果然不出所料,是三種毒蟲和三種毒草焙乾碾末而成。王難姑身子不能
動彈,嘴裡卻還能言語,叫道:「師哥,你不可服毒。」胡青牛不加理會,將這包五色斑斕
的毒粉倒入口中,和津液嚥入肚裡。王難姑大驚失色,叫道:「你怎麼服這麼多?這許多毒
粉,三個人也毒死了。」胡青牛淡淡一笑,坐在王難姑床頭的椅上,片刻之間,只覺肚中猶
似千百把刀子在一齊亂扎。他知道這是斷腸草最先發作,再過片刻,其餘五種毒物的毒性便
陸續發作了。王難姑叫道:「師哥,我這六種毒物是有解法的。」胡青牛痛得全身發顫,牙
關上下擊打,搖頭道:「我……我不信……我……我就要死了。」王難姑叫道:「快服牛黃
血竭丹和玉龍蘇合散,再用針灸散毒。」胡青牛道:「那又有甚麼用?」王難姑急道:「我
服的毒藥份量輕,你服的太多了,快快救治,否則來不及了。」胡青牛道:「我全心全意的
愛你憐你,你卻總是跟我爭強鬥勝,我覺得活在人世殊無意味,寧可死了,倒是一了百
了……哎喲……哎喲……」這幾聲呻吟,倒非假裝,其時蝮蛇和蜘蛛之毒已分攻心肺,胡青
牛神智漸漸昏迷,終於人事不知。王難姑大聲哭叫:「師哥,師哥,都是我不好,你決不能
死……我再也不跟你比試了。」他夫妻二人數十年來儘管不斷鬥氣,相互間卻情深愛重。王
難姑自己不怕尋死,待得丈夫服毒自盡,卻大大的驚惶傷痛起來,苦於她穴道被點,無法出
手施救。

  張無忌聽得王難姑哭叫,搶到房中,問道:「師母,怎生相救師父?」王難姑見他進
來,正是見到了救星,忙道:「快給他服牛黃血竭丹和玉龍蘇合散,用金針刺他『湧泉
穴』、『鳩尾穴』……」便在此時,門外忽然傳進來幾聲咳嗽,靜夜之中,聽來清晰異常。
紀曉芙搶進房中,臉如白紙,說道:「金花婆婆……金花……」下面「婆婆」兩字尚未說
出,門窗無風自開,一個弓腰曲背的老婆婆攜著個十二三歲的少女,已站在室中,正是金花
婆婆到了。金花婆婆眼見胡青牛雙手抱住肚腹,滿臉黑氣,呼吸微弱,轉眼便即斃命,不由
得一怔,問道:「他幹甚麼?」旁人還未答話,胡青牛雙足一挺,已暈死過去。王難姑大
哭,叫道:「你何為這般作賤自己,服毒而死?」金花婆婆這次從靈蛇島重赴中原,除了尋
那害死她丈夫的對頭報仇之外,便是要找胡青牛的晦氣,哪知她現身之時,正好胡青牛服下
劇毒。她也是個使毒的大行家,一看胡青牛和王難姑的臉色,知他們中毒已深,無藥可救。
她只道胡青牛怕了自己,以致服毒自盡,這場大仇自是已算報了,歎了一口氣,說道:「作
孽,作孽!」攜了那個姑娘,出房而去。只聽她剛出茅舍,咳嗽聲已在十餘丈外,身法之
快,委實不可思議。張無忌一摸胡青牛心口,心臟尚在微微跳動,忙取牛黃血竭丹和玉龍蘇
合散給他服下,又以金針刺他湧泉、鳩尾等穴,散出毒氣,然後依法給王難姑施治。

  忙了大半個時辰,胡青牛才悠悠醒轉。王難姑喜極而泣,連叫:「小兄弟,全靠你救了
我二人的性命。」跟著又開出藥方,命僮兒煎藥,以除二人體內劇毒。

  王難姑的解毒方法並不甚精,依她之法,其實不能去淨毒性。張無忌依照胡青牛先前以
手指在桌上所書藥方,換過了藥材,王難姑卻也不知。

  張無忌道:「那金花婆婆只道胡先生已服毒而死,倒是去了一件心腹大患。」他見金花
婆婆倏然而來,倏然而去,形同鬼魅,這時想起來猶是不寒而慄。

  王難姑道:「聽人言道:這金花婆婆行事極為謹慎,今日她雖去了,日後必定再來查
察。我夫妻須得立即避走。小兄弟,請你起兩個墳墓,碑上書明我夫妻倆的姓名。」張無忌
答應了。胡青牛、王難姑服了解毒湯藥之後,稍加收拾。兩名藥僮每人給了十兩銀子,叫他
們各自回家。夫婦倆坐在一輛騾車之中,乘黑離去。張無忌直送到蝴蝶谷口,一老一少兩年
多來日日相見,一旦分手,都感依依不捨。胡青牛取出一部手寫醫書,說道:「無忌,我畢
生所學,都寫在這部醫書之中,以往我一直自秘,沒給你看,現下送了給你。你身中玄冥神
掌,陰毒難除,我極是過意不去,只盼你參研我這部醫書,能想出驅毒的法子。那麼咱們日
後尚有相見之時。」張無忌謝過了收下。王難姑道:「你救我夫妻性命,又令我二人和好。
我原該也將一生功夫傳你。但我生平鑽研的是下毒傷人之法,你學了也無用處。只望你早日
痊可,將來我再圖補報了。」

  張無忌直到騾車駛得影蹤不見,這才回到茅舍。次日清晨便在屋旁堆了兩個墳墓,出谷
去叫了石匠來樹立兩塊墓碑,一塊上寫「蝶谷醫仙胡先生青牛之墓」,另一塊上寫「胡夫人
王氏之墓」。簡捷等人見胡青牛夫妻同時斃命,才知他病重之說果非騙人,盡皆嗟歎。王難
姑既去,不再暗中下毒,各人的傷病在張無忌診治之下便一天好似一天,不到十日,各人陸
續道謝辭去。紀曉芙母女反正無處可去,便留著多陪他幾天。

  張無忌在這幾日中,全神貫注閱讀胡青牛所著這部醫書,果見內容博大淵深,精微奧
妙,不愧為「醫仙」傑構。他只讀了八九天,醫術已是大進,但如何驅除自己休內陰毒,卻
不得絲毫端倪。他反來復去的細讀數遍,終於絕了指望,又想:「胡先生若知醫我之術,如
何會不醫?他既不知,醫書中又如何會有載錄?」言念及此,不由得萬念俱灰。他掩了書
卷,走到屋外,瞧著兩個假墓,心想:「不出一年,我便真的要長眠於地下了。我的墓碑上
卻寫甚麼字?」正想得出神,忽聽得身後咳嗽了幾下,張無忌吃了一驚,轉地頭來,只見金
花婆婆扶著那相貌美麗的小姑娘,顫巍巍的站在數丈之外。金花婆婆問道:「小子,你是胡
青牛的甚麼人?為甚麼在這裡歎氣?」張無忌道:「我身中玄冥神掌的陰毒……」金花婆婆
走近身來,抓住他的手腕,搭了搭他脈搏,奇道:「玄冥神掌?世上果真有這門功夫?是誰
打你的?」張無忌道:「那人扮作一個蒙古兵的軍官,卻不知究竟是誰。我來向胡先生求
醫,他說我不是明教中人,不肯醫治。現下他已服毒而死,我的病更是好不了啦,是以想起
來傷心。」

  金花婆婆見他英俊文秀,討人喜歡,卻受了這不治之傷,連說:「可惜,可惜!」張無
忌心頭忽然湧起三句話來:「生死修短,豈能強求?予惡乎知悅生之非惑邪?予惡乎知惡死
之非弱喪而不知歸者邪?予惡乎知夫死者不悔其始之蘄生乎?」

  這三句話出自《莊子》。張三豐信奉道教,他的七名弟子雖然不是道士,但道家奉為寶
典的一部《莊子南華經》卻均讀得滾瓜爛熟。張無忌在冰火島上長到五歲時,張翠山教他識
字讀書,因無書籍,只得劃地成字,將《莊子》教了他背熟。這四句話意思是說:「一個人
壽命長短,是勉強不來的。我哪裡知道,貪生並不是迷誤?我哪裡知道,人之怕死,並不是
像幼年流落在外面不知回歸故鄉呢?我哪裡知道,死了的人不會懊悔他從前求生呢?」莊子
的原意在闡明,生未必樂,死未必苦,生死其實沒甚麼分別,一個人活著,不過是「做大
夢」,死了,那是「醒大覺」,說不定死了之後,會覺得從前活著的時候多蠢,為甚麼不早
點死了?正如做了一個悲傷恐怖的惡夢之後,一覺醒來,懊惱這惡夢實在做得太長了。張無
忌年紀幼小,本來不懂得這些生命的大道理,但他這四年來日日都處於生死之交的邊界,自
不免體會到莊子這些話的含義。他本來並不相信莊子的話,但既然活在世上的日子已屈指可
數,自是盼望人死後會別有奇境,會懊惱活著時竭力求生的可笑。這時他聽金花婆婆連聲
「可惜」,便淡淡一笑,隨口將心頭正想到的那三句《莊子》說了出來。金花婆婆問道:
「那是甚麼意思?」張無忌解釋了一遍,金花婆婆登時呆了。

  她從這幾句話中想到了逝世的丈夫。他倆數十年夫妻,恩愛無比,一旦陰陽相隔,再無
相見之日,假如一個人活著正似流落異鄉,死後卻是回到故土,那麼丈夫被仇人下毒、胡青
牛不肯醫治,都未必是壞事了。「故土?故土?可是回到故土,又當真好過異鄉麼?」

  站在金花婆婆身旁的小姑娘卻全然不懂張無忌這幾句話的意思,不懂為甚麼婆婆一聽,
便猶似癡了一般。她一雙美目瞧瞧婆婆,又瞧瞧張無忌,在兩人的臉上轉來轉去。終於,金
花婆婆歎了口氣,說道:「幽冥之事,究屬渺茫。死雖未必可怕,但凡人莫不有死,到頭這
一身,難逃那一日。能夠多活一天,便多一天罷!」

  張無忌自見到紀曉芙等一十五人被金花婆婆傷得這般慘酷,又見胡青牛夫婦這般畏懼於
她,甚至連逃走也無勇氣,想像這金花婆婆定是個凶殘絕倫的人物,但相見之下,卻是大謬
不然。那日燈下匆匆一面,並未瞧得清楚,此時卻見她明明是一個和藹慈祥的老婆婆,雖然
臉上肌肉僵硬麻木,儘是雞皮皺紋,全無喜怒之色,但眼神清澈明亮,直如少女一般靈活,
而其中溫和親切之意亦甚顯然。

  金花婆婆又問:「孩子,你爹爹尊姓大名?」張無忌道:「我爹爹姓張,名諱是上
『翠』下『山』,是武當派弟子。」卻不提父親已自刎身死之事。

  金花婆婆大為驚訝,道:「你是武當張五俠的令郎,如此說來,那惡人所以用玄冥神掌
傷你,為的是要迫問金毛獅王謝遜和屠龍刀的下落?」張無忌道:「不錯,他以諸般毒刑加
於我身,我卻是寧死不說。」金花婆婆道:「你是確實知道的?」張無忌道:「嗯,金毛獅
王是我義父,我決計不會吐露。」金花婆婆左手一掠,已將他雙手握在掌裡。只聽得骨節格
格作響,張無忌雙手痛得幾欲暈去,又覺一股透骨冰涼的寒氣,從雙手傳到胸口,這寒氣和
玄冥神掌又有不同,但一樣的難熬難當。金花婆婆柔聲道:「乖孩子,好孩兒,你將謝遜的
所在說出來,婆婆會醫好你的寒毒,再傳你一身天下無敵的功夫。」張無忌只痛得涕淚交
流,昂然道:「我父母寧可性命不要,也不肯洩露朋友的行藏。金花婆婆,你瞧我是出賣父
母之人麼?」金花婆婆微笑道:「很好,很好!你爹爹呢?他在不在這裡?」潛運內勁,箍
在他手上猶似鐵圈般的手指又收緊幾分。張無忌大聲道:「你為甚麼不在我耳朵中灌水銀?
為甚麼不餵我吞鋼針、吞水蛭?四年之前,我還只是個小孩子的時候,便不怕那惡人的諸般
惡刑,今日長大了,難道反而越來越不長進了?」金花婆婆哈哈大笑,說道:「你自以為是
個大人,不是小孩了,哈哈,哈哈……」她笑了幾聲,放開了張無忌的手,只見他手腕以至
手指尖,已全成紫黑之色。

  那小姑娘向他使個眼色,說道:「快謝婆婆饒命之恩。」張無忌哼了一聲,道:「她殺
了我,說不定我反而快樂些,有甚麼好謝的?」那小姑娘眉頭一皺,嗔道:「你這人不聽
話,我不理你啦。」說著轉過了身子,卻又偷偷用眼角覷他動靜。金花婆婆微笑道:「阿
離,你獨個兒在島上,沒小伴兒,寂寞得緊。咱們把這娃娃抓了去,叫他服侍你,好不好?
就只他這般驢子脾氣,太過倔強,不大聽話。」那小姑娘長眉一軒,拍手笑道:「好極啦,
咱們便抓了他去。他不聽話,婆婆不會想法兒整治他麼?」張無忌聽她二人一問一答,心下
大急,金花婆婆當場將他殺死,也就算了,倘若將自己抓到甚麼島上,死不死、活不活的受
她二人折磨,可比甚麼都難受了。

  金花婆婆點了點頭,道:「你跟我來,咱們先要去找一個人,辦一件事,然後一起回靈
蛇島去。」張無忌怒道:「你們不是好人,我才不跟你們去呢。」金花婆婆微笑道:「我們
靈蛇島上甚麼東西全有,吃的玩的,你見都沒見過。乖孩子,跟婆婆來罷。」張無忌突然轉
身,拔足便奔,那知只跨出一步,金花婆婆已擋在他面前。張無忌身子一側,斜刺裡向左方
竄去,仍只跨出一步,金花婆婆又擋在他面前,柔聲道:「孩子,你逃不了的,乖乖的跟我
走罷。」張無忌咬緊牙齒,向她一掌猛擊過去,金花婆婆微一側身,向他掌上吹了口氣。張
無忌的手掌本已被她捏得瘀黑腫脹,這一口氣吹上來,猶似用利刃再在創口上劃了一刀,只
痛得他直跳起來。

  忽聽得一個女孩的聲音叫道:「無忌哥哥,你在玩甚麼啊?我也來。」正是楊不悔走近
身來,跟著紀曉芙也從樹叢後走了出來。她母女倆剛從田野間漫步而歸,陡然間見到金花婆
婆,紀曉芙臉色立變慘白,終於鼓起勇氣,顫聲道:「婆婆,你不可難為小孩兒家?」金花
婆婆向紀曉芙瞪視了一眼,冷笑道:「你還沒死啊?我老太婆的事,也用得著你來多嘴多
舌?走過來讓我瞧瞧,怎麼到今天還不死?」

  紀曉芙出身武學世家,名門高弟,原是頗具膽氣,但這時顧念到女兒,已不敢輕易涉
險,攜著女兒的手,反而倒退了一步,低聲道:「無忌,你過來。」

  張無忌拔足欲行。那小姑娘阿離一翻手掌,抓住了他小臂上的「三陽絡」,說道:「給
我站著。你叫無忌,姓張,你是張無忌,是不是?」這三陽絡一被扣住,張無忌登時半身麻
軟,動彈不得,心中又驚又怒,大叫:「快放開我!」忽聽得一個清脆的女子聲音說道:
「曉芙,怎地如此不爭氣?走過去便走過去!」紀曉芙又驚又喜,回身叫道:「師父!」但
背後並無人影,凝神一瞧,才見遠處有個身穿灰布袍的尼姑緩緩走來,正是峨嵋派掌門,師
父滅絕師太。她身後還隨著兩名弟子,一是師姊丁敏君,一是師妹貝錦儀。金花婆婆見她相
隔如此之遠,顏面都還瞧不清楚,但說話聲傳到各人耳中便如是近在咫尺一般,足見內力之
深厚。滅絕師太盛名遠播,武林中無人不知,只是她極少下山,見過她一面的人可著實不
多。走近身來,只見她約莫四十四五歲年紀,容貌算得甚美,但兩條眉毛斜斜下垂,一副面
相變得極是詭異,幾乎有點兒戲台上的吊死鬼味道。紀曉芙迎上去跪下磕頭,低聲道:「師
父,你老人家好。」滅絕師太道:「還沒給你氣死,總算還好。」紀曉芙跪著不敢起來。但
聽得站在師父身後的丁敏君低聲冷笑,知她在師父跟前已說了自己不少壞話,不由得滿背都
是冷汗。滅絕師太冷冷的道:「這位婆婆叫你過去給她瞧瞧,為甚麼到今天還不死。你就過
去給她瞧瞧啊。」

  紀曉芙道:「是。」站起身來,大步走到金花婆婆跟前,朗聲道:「金花婆婆,我師父
來啦。你的強凶霸道,都給我收了起來罷。」金花婆婆咳嗽兩聲,向滅絕師太瞪視兩眼,點
了點頭,說道:「嗯,你是峨嵋派的掌門,我打了你的弟子,你待怎樣?」滅絕師太冷冷的
道:「打得很好啊。你愛打,便再打,打死了也不關我事。」紀曉芙心如刀割,叫道:「師
父!」兩行熱淚流了下來。她知師父向來最是護短,弟子們得罪了人,明明理虧,她也要強
辭奪理的維護到底,這時卻說出這幾句話來,那顯是不當她弟子看待了。金花婆婆道:「我
跟峨嵋派無冤無仇,打過一次,也就夠啦。阿離,咱們走罷!」說著慢慢轉過身去。

  丁敏君不知金花婆婆是何來歷,見她老態龍鐘,病骨支離,居然對師父如此無禮,心下
大怒,縱身疾上,攔在她的身前,喝道:「你也不向我師父賠罪,便這麼想走麼?」說著右
手拔劍,離鞘一半,作威嚇之狀。

  金花婆婆突然伸出兩根手指,在她劍鞘外輕輕一捏,隨即放開,笑道:「破銅爛鐵,也
拿來嚇人麼?」丁敏君怒火更熾,便要拔劍出鞘。那知一拔之下,這劍竟是拔不出來。阿離
笑道:「破銅爛鐵,生了銹啦。」

  丁敏君再一使勁,仍是拔不出來。才知金花婆婆適才在劍鞘外這麼似乎漫不在意的一
捏,已潛運內力,將劍鞘捏得向內凹入,將劍鋒牢牢咬住。丁敏君要拔是拔不出,就此作罷
卻又心有不甘,脹紅了臉,神情極是狼狽。
 
  滅絕師太緩步上前,三根指頭挾住劍柄,輕輕一抖,劍鞘登時裂為兩片,劍鋒脫鞘而
出,說道:「這把劍算不得是甚麼利器寶刃,卻也還不是破銅爛鐵。金花婆婆,你不在靈蛇
島上納福,卻到中原來生甚麼事?」

  金花婆婆見到她三根手指抖劍裂鞘的手法,心中一凜,暗道:「這賊尼名聲極大,果然
是有點真實功夫。」笑瞇瞇的道:「我老公死了,獨個兒在島上悶得無聊,因此出來到處走
走,瞧瞧有沒合意的和尚道士,找一個回去作伴。」她特意說「和尚道士」,自是譏刺對方
身為尼姑,卻也四處亂走。滅絕師太一雙下垂的眉毛更加垂得低了,長劍斜起,低沉嗓門
道:「亮兵刃罷!」丁敏君、紀曉芙等從師以來,從未見過師父和人動手,尤其紀曉芙知道
金花婆婆的武功怪異莫測,更是關切。張無忌的手臂仍被阿離抓著,上身越來越麻,叫道:
「快放開我!你拉著我幹麼?」阿離見紀曉芙在旁有插手干預之勢,若不放開,她必上前動
手,那時還是非放了他不可,於是用力一摔,放鬆了他手臂,冷冷的道:「瞧你逃得掉
麼?」金花婆婆淡淡一笑,說道:「當年峨嵋派郭襄郭女俠劍法名動天下,自然是極高的,
但不知傳到徒子孫手中,還剩下幾成?」滅絕師太森然道:「就算只剩下一成,也足以掃蕩
邪魔外道。」金花婆婆雙眼凝視對方手中長劍的劍尖,一瞬也不瞬,突然之間,舉起手中拐
杖,往劍身上疾點。滅絕師太長劍抖動,往她肩頭刺去。金花婆婆咳嗽聲中,舉杖橫掃。滅
絕師太身隨劍走,如電光般游到了對手身後,腳步未定,劍招先到。金花婆婆卻不回身,倒
轉拐仗,反手往她劍刃上砸去。兩人三四招一過,心下均已暗讚對方了得。猛聽得噹的一聲
響,滅絕師太手中的長劍已斷為兩截,原來劍杖相交,長劍被拐仗震斷。旁觀各人除了阿離
外,都吃了一驚。看金花婆婆手中的枴杖灰黃黝黑,毫不起眼,似乎非金非鐵,居然能砸斷
利劍,那自是憑借她深厚充沛的內力了。但金花婆婆和滅絕師太適才兵刃相交,卻知長劍所
以斷絕,乃是靠著那枴杖的兵刃之利,並非自己功力上勝了。她這枴杖乃靈蛇島旁海底的特
產,叫作「珊瑚金」,是數種特異金屬混和了珊瑚,在深海中歷千萬年而化成,削鐵如切豆
腐,打石如敲棉花,不論多麼鋒利的兵刃,遇之立折。金花婆婆當下也不進迫,只是拄杖於
地,撫胸咳嗽。紀曉芙、丁敏君、貝錦儀三名峨嵋弟子生怕師父已受了傷,一齊搶到滅絕師
太身旁照應。

  阿離手掌一翻,又已抓住了張無忌的手腕,笑道:「我說你逃不了,是不是?」這一下
仍是出其不意,張無忌仍是沒能讓開,脈門被扣,又是半身酸軟。他兩次著了這小姑娘的道
兒,又羞又怒,又氣又急,飛右足向她腰間踢去。阿離手指加勁,張無忌的右足只踢出半
尺,便抬不起來了。他怒叫:「你放不放手?」阿離笑道:「我不放,你有甚麼法子?」張
無忌猛地一低頭,張口便往她手背上用力咬去。阿離只覺手上一陣劇痛,大叫一聲:「啊
唷!」鬆開右手,左手五根指爪卻向張無忌臉上抓到。張無忌忙向後躍,但已然不及,被她
中指的指甲刺入肉裡,在右臉劃了一道血痕。阿離右手的手背上更是血肉模糊,被張無忌這
一口咬得著實厲害,痛得險些便要哭了出來。兩個孩子在一旁打鬥,金花婆婆卻目不旁視,
一眼也沒瞧他們。滅絕師太拋去半截斷劍,說道:「這是我徒兒的兵刃,原不足以當高人的
一擊。」說著解開背囊,取出一柄四尺來長的古劍來。金花婆婆一瞥眼間,但見劍鞘上隱隱
發出一層青氣,劍未出鞘,已可想見其不凡,只見劍鞘上金絲鑲著的兩個字:「倚天」,她
大吃一驚,脫口而出:「倚天劍!」滅絕師太點了點頭,道:「不錯,是倚天劍!」金花婆
婆心頭立時閃過武林中相傳的那六句話:「武林至尊,寶刀屠龍。號令天下,莫敢不從。倚
天不出,誰與爭鋒?」喃喃道:「原來倚天劍落在峨嵋派手中。」

  滅絕師太喝道:「接招!」提著劍柄,竟不除下劍鞘,連劍帶鞘,便向金花婆婆胸口點
來。金花婆婆枴杖一封。滅絕師太手腕微顫,劍鞘已碰上枴杖。但聽得「嗤」的一聲輕響,
猶如撕裂厚紙,金花婆婆那根海外神物、兵中至寶「珊瑚金」枴杖,已自斷為兩截。
 
  金花婆婆心頭大震,暗想:「倚天劍刃未出匣,已然如此厲害,當真名不虛傳。」向著
寶劍凝視半晌,說道:「滅絕師太,請你給我瞧一瞧劍鋒的模樣。」
 
  滅絕師太搖頭不允,冷冷的道:「此劍出匣後不飲人血,不便還鞘。」

  兩人凜然相視,良久不語。

  金花婆婆此時已知這尼姑的功力實不在自己之下,至於招數之妙,則一時還沒能瞧得出
來。但她既是峨嵋掌門,自必非同泛泛,加之手中持了這柄「天下第一寶劍」,自己決計討
不了好去,輕輕咳嗽了兩聲,轉過身來,拉住阿離,飄然而去。阿離回頭叫道:「張無忌,
張無忌!」叫聲漸遠漸輕,終於隱沒。丁敏君、紀曉芙、貝錦儀三人見師父得勝,強敵避
走,都是大為欣喜。丁敏君道:「師父,這老太婆可不是有眼不識泰山麼?居然敢跟你老人
家動手,那才是自討苦吃。」滅絕師太正色道:「以後你們在江湖上行走,只要聽到她的咳
嗽聲,趕快遠而避之。」她剛才揮劍一擊,雖然削斷了對方枴杖,但出劍時還附著她修練三
十年的「峨嵋九陽功」,這股神功撞到金花婆婆身上,卻似落入汪洋大海一般,竟然無影無
蹤,只帶動一下她的衣衫,卻沒使她倒退一步。這時思之,猶是心下凜然;又覺她內力修為
固深,而膂力健旺,宛若壯年,絕不似一個龍鐘支離的年老婆婆,何以得能如此,實是難以
索解。滅絕師太抬頭向天,出神半晌,說道:「曉芙,你來!」眼角也沒向她瞟一眼,逕自
走入茅舍。紀曉芙等三人跟了進去。楊不悔叫道:「媽媽!」也要跟進去。

  紀曉芙知道師父這次親自下山,乃是前來清理門戶,自己素日雖蒙她寵愛,但師父生性
嚴峻,實不知要如何處分自己,對女兒道:「你在外邊玩兒,別進來。」

  張無忌心想:「那姓丁的女子很壞,定要在她師父跟前說紀姑姑的鬼話。那晚的事情我
瞧得明明白白,全是這『毒手無鹽』不好,倘若她胡說八道,顛倒黑白,我便挺身而出,給
紀姑姑辯明。」於是悄悄繞到茅舍之後,縮身窗下,屏息偷聽。但聽屋中寂靜無聲,誰也沒
說話。過了半晌,滅絕師太道:「曉芙,你自己的事,自己說罷。」紀曉芙哽咽道:「師
父,我……我……」滅絕師太道:「敏君,你來問她。」丁敏君道:「是。紀師妹,咱們門
中,第三戒是甚麼?」紀曉芙道:「戒淫邪放蕩。」丁敏君道:「是了,第六戒是甚麼?」
紀曉芙道:「戒心向外人,倒反師門。」丁敏君道:「違戒者如何處分?」紀曉芙卻不答她
的話,向滅絕師太道:「師父,這其中弟子實有說不出來的難處,並非就如丁師姊所說這
般。」滅絕師太道:「好,這裡沒有外人,你就仔細跟我說。」紀曉芙知道今日面臨重大關
頭,決不能稍有隱瞞,便道:「師父,那一年咱們得知了天鷹教王盤山之會的訊息後,師父
便命我們師兄妹十六人下山,分頭打探金毛獅王謝遜的下落。弟子向西行到川西大樹堡,在
道上遇到一個身穿白衣的中年男子,約莫有四十來歲年紀。弟子走到哪裡,他便跟到哪裡。
弟子投客店,他也投客店,弟子打尖,他也打尖。弟子初時不去理他,後來實在瞧不過眼,
便出言斥責。那人說話瘋瘋顛顛,弟子忍耐不住,便出劍刺他。這人身上也沒兵刃,武功卻
是絕高,三招兩式,便將我手中長劍奪了過去。「我心中驚慌,連忙逃走。那人也不追來。
第二天早晨,我在店房中醒來,見我的長劍好端端地放在枕頭邊。我大吃一驚,出得客店
時,只見那人又跟上我了。我想跟他動武是沒用的了,只有向他好言求懇,說道大家非親非
故,素不相識,何況男女有別,你老是跟著我有何用意。我又說,我的武功雖不及你,但我
們峨嵋派可不是好惹的。」滅絕師太「嗯」了一聲,似乎認為她說話得體。紀曉芙續道:
「那人笑了笑,說道:『一個人的武功分了派別,已自落了下乘。姑娘若是跟著我去,包你
一新耳目,教你得知武學中別有天地。』」

  滅絕師太性情孤僻,一生潛心武學,於世務殊為膈膜,聽紀曉芙轉述那人之言,說「一
個人的武功分了派別,已自落了下乘」,又說「教你得知武學中別有天地」的幾句話,不由
得頗為神往,說道:「那你便跟他去瞧瞧,且看他到底有甚麼古怪本事。」紀曉芙臉上一
紅,道:「師父,他是個陌生男子,弟子怎能跟隨他去。」滅絕師太登時醒悟,說道:
「啊,不錯!你叫他快滾得遠遠的。」紀曉芙道:「弟子千方百計,躲避於他,可是始終擺
脫不掉,終於為他所擒。唉,弟子不幸,遇上了這個前生的冤孽……」說到這裡,聲音越來
越低。

  滅絕師太問道:「後來怎樣?」

  紀曉芙低聲道:「弟子不能拒,失身於他。他監視我極嚴,教弟子求死不得。如此過了
數月,忽有敵人上門找他,弟子便乘機逃了出來,不久發覺身已懷孕,不敢向師父說知,只
得躲著偷偷生了這個孩子。」

  滅絕師太道:「這全是實情了?」紀曉芙道:「弟子萬死不敢欺騙師父。」滅絕師太沉
吟片刻,道:「可憐的孩子。唉!這事原也不是你的過錯。」丁敏君聽師父言下之意,對紀
師妹竟大是憐惜,不禁狠狠向紀曉芙瞪了一眼。滅絕師太歎了一口氣,道:「那你自己怎麼
打算啊?」紀曉芙垂淚道:「弟子由家嚴作主,本已許配於武當殷六爺為室,既是遭此變
故,只求師父恩准弟子出家,削髮為尼。」滅絕師太搖頭道:「那也不好。嗯,那個害了你
的壞蛋男子叫甚麼名字?」紀曉芙低頭道:「他……他姓楊,單名一個逍字。」滅絕師太突
然跳起身來,袍袖一拂,喀喇喇一響,一張飯桌給她擊坍了半邊。張無忌躲在屋外偷聽,固
是嚇得大吃一驚,紀曉芙、丁敏君、貝錦儀三人也是臉色大變。滅絕師太厲聲道:「你說他
叫楊逍?便是魔教的大魔頭,自稱甚麼『光明左使者』的楊逍麼?」

  紀曉芙道:「他……他……是明教中的,好像在教中也有些身份。」滅絕師太滿臉怒
容,說道:「甚麼明教?那是傷天害理,無惡不作的魔教。他……他躲在哪裡?是在崑崙山
的光明頂麼?我這就找他去。」紀曉芙道:「他說,他們明教……」滅絕師太喝道:「魔
教!」紀曉芙道:「是。他說,他們魔教的總壇,本來是在光明頂,但近年來他教中內部不
和,他不便再住在光明頂,以免給人說他想當教主,因此改在崑崙山的『坐忘峰』中隱居,
不過只跟弟子一人說知,江湖上誰也不知。師父既然問起,弟子不敢不答。師父,這人……
這人是本派的仇人麼?」滅絕師太道:「仇深似海!你大師伯孤鴻子,便是給這個大魔頭楊
逍活活氣死的。」

  紀曉芙甚是惶恐,但不自禁的也隱隱感到驕傲,大師伯孤鴻子當年是名揚天下的高手,
居然會給「他」活活氣死。她想問其中詳情,卻不敢出口。

  滅絕師太抬頭向天,恨恨不已,喃喃自語:「楊逍,楊逍……多年來我始終不知你的下
落,今日總教你落在我手中……」突然間轉過身來,說道:「好,你失身於他,回護彭和
尚,得罪丁師姊,瞞騙師父,私養孩兒……這一切我全不計較,我差你去做一件事,大功告
成之後,你回來峨嵋,我便將衣缽和倚天劍都傳了於你,立你為本派掌門的繼承人。」這幾
句話只聽得眾人大為驚愕。丁敏君更是妒恨交迸,深怨師父不明是非,倒行逆施。

  紀曉芙道:「師父但有所命,弟子自當盡心竭力,遵囑奉行。至於承受恩師衣缽真傳,
弟子自知德行有虧,武功低微,不敢存此妄想。」滅絕師太道:「你隨我來。」拉住紀曉芙
手腕,翩然出了茅舍,直往谷左的山坡上奔去,到了一處極空曠的所在,這才停下。張無忌
遠遠望去,但見滅絕師太站立高處,向四周眺望,然後將紀曉芙拉到身邊,輕輕在她耳旁說
話,這才知她要說的話隱秘之極,不但生恐隔牆有耳,給人偷聽了去,而且連丁敏君等兩個
徒兒也不許聽到。

  張無忌躲在茅屋之後,不敢現身,遠遠望見滅絕師太說了一會話,紀曉芙低頭沉思,終
於搖了搖頭,神態極是堅決,顯是不肯遵奉師父之命。只見滅絕師太舉起左掌,便要擊落,
但手掌停在半空,卻不擊下,想是盼她最後終於回心轉意。張無忌一顆心怦怦亂跳,心想這
一掌擊在頭上,她是決計不能活命的了。他雙眼一眨也不敢眨,凝視著紀曉芙。只見她突然
雙膝跪地,卻堅決的搖了搖頭。滅絕師太手起掌落,擊中她的頂門。紀曉芙身子晃也不晃,
一歪便跌倒在地,扭曲了幾下,便即不動。

  張無忌又是驚駭,又是悲痛,伏在屋後長草之中,不敢動彈。便在此時,楊不悔格格兩
聲嬌笑,撲在張無忌背上,笑道:「捉到你啦,捉到你啦!」原來她在田野間亂跑,瞧見張
無忌伏在草中,還道是跟她捉迷藏玩耍,撲過來捉他。張無忌反手摟住她身子,一手掩住她
嘴巴,在她耳邊低聲道:「別作聲,別給惡人瞧見了。」楊不悔見他面色慘白,滿臉驚駭之
色,登時嚇了一跳。滅絕師太從高坡上急步而下,對丁敏君道:「去將她的孽種刺死,別留
下禍根。」丁敏君見師父用重手擊斃紀曉芙,雖然暗自歡喜,但也忍不住駭怕,聽得師父吩
咐,忙借了師妹貝錦儀的長劍,提在手中,來尋楊不悔。

  張無忌抱著楊不悔,縮身長草之內,連大氣也不敢喘一口。丁敏君前前後後找了一遍,
不見那小女孩的蹤跡,待要細細搜尋,滅絕師太已罵了起來:「沒用的東西,連個小孩兒也
找不到。」貝錦儀平時和紀曉芙頗為交好,眼見她慘死師父掌底,又要搜殺她遺下的孤女,
心中不忍,說道:「我見那孩子似乎逃出谷外去了。」她知師父脾氣急躁,若在谷外找尋不
到,決不耐煩回頭再找。雖然這個小女孩孤零零的留在世上,也未必能活,但總勝於親眼見
她被丁敏君一劍刺死。滅絕師太道:「怎不早說?」狠狠白了她一眼,當先追出谷去。丁敏
君和貝錦儀隨後跟去。楊不悔尚不知母親已遭大禍,圓圓的大眼骨溜溜地轉動,露出詢問的
神色。張無忌伏地聽聲,耳聽得那三人越走越遠,跳起身來,拉著楊不悔的手,奔向高坡。
楊不悔笑道:「無忌哥哥,惡人去了麼?咱們到山上玩,是不是?」張無忌不答,拉著她直
奔到紀曉芙跟前。楊不悔待到臨近,才見母親倒在地下,大吃一驚,掙扎下地,大叫:「媽
媽,媽媽!」撲在母親身上。張無忌一探紀曉芙的呼吸,氣息微弱已極,但見她頭蓋骨已被
滅絕師太這一掌震成了碎片,便是胡青牛到來,也必已難救性命。紀曉芙微微睜眼,見到張
無忌和女兒,口唇略動,似要說話,卻說不出半點聲音,眼眶中兩粒大大的眼淚滾了下來。
張無忌從懷中取出金針,在她「神庭」、「印堂」、「承泣」等穴上用力刺了幾針,使她暫
且感覺不到腦門劇痛。紀曉芙精神略振,低聲道:「我求……求你……送她到她爹爹那
裡……我不肯……不肯害她爹爹……」左手伸到自己胸口,似乎要取甚麼物事,突然頭一
偏,氣絕而死。

  楊不悔摟住母親的屍身,只是大哭,不住口的叫:「媽媽,媽媽,你很痛麼?你很痛
麼?」紀曉芙的身子漸漸冰冷,她卻兀自問個不停。她不懂母親為甚麼一動也不動,為甚麼
不回答她的話。張無忌心中本已悲痛,再想起自己父母慘亡之時,自己也是這麼伏屍號哭,
忍不住淚如泉湧。兩人哭了一陣,張無忌心想:「紀姑姑臨死之時,求我將不悔妹子送到她
爹爹那裡。嗯,她爹爹名叫楊逍,是明教中的光明左使者,住在崑崙山的甚麼坐忘峰中。我
務必要將她送去。」他可不知崑崙山在極西數萬里外,他兩個孩子如何去得?眼見紀曉芙斷
氣時曾伸手到胸口去取甚麼物事,於是在她頸中一摸,見掛著一根絲絛,上面懸著一塊黑黝
黝的鐵牌,牌上用金絲鑲嵌著一個火焰之形。張無忌也不知那是甚麼東西,除了下來,便掛
在楊不悔頸中。到茅舍中取過一柄鐵鏟,挖了個坑將紀曉芙的屍身埋了。這時楊不悔已哭得
筋疲力盡,沉沉睡去。待得醒來,張無忌費盡唇舌,才騙得她相信媽媽已飛了上天,要過很
久很久,才從天上下來跟她相會。

  當下張無忌胡亂煮些飯菜,和楊不悔兩人吃了,疲倦萬分,橫在榻上便睡。次日醒來,
收拾了兩個小小包裹,帶了胡青牛留給他的十幾兩銀子,領著楊不悔到她母親墳前拜了幾
拜。兩個孩兒離蝴蝶谷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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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當道時見中山狼

  兩人走了大半日,方出蝴蝶谷,楊不悔腳小步短,已走不動了。歇了好一會,才又趕
路,行行歇歇,第一晚便找不到客店人家,一直行到天黑,還是在荒山野嶺中亂闖,四下裡
狼嗥梟啼,只嚇得楊不悔不住驚哭。

  張無忌心下也是十分害怕,見路旁有個山洞,便拉著楊不悔躲在洞裡,將她摟在懷裡,
伸手按住她耳朵,令她聽不見餓獸吼叫之聲。這一夜兩個孩子又餓又怕,挨了一晚苦,次晨
才在山中摘些野果吃了,順著山路走一會,歇一會。行到中午時分,楊不悔突然尖聲大叫,
指著路邊一株大樹。張無忌一看,只見樹上飄飄蕩蕩的掛著兩個乾屍,嚇得忙拉著她轉頭狂
奔。兩人七高八低的沒奔出十餘步,腳下石子一絆,一齊摔倒。張無忌大著膽子回頭一望,
這一下更是吃驚,脫口而出叫道:「胡先生!」原來掛在樹上的一個乾屍這時被風吹得回過
頭來,卻是胡青牛。另一個乾屍長髮披背,是個女屍,瞧她服色,正是胡青牛的妻子王難
姑。山風吹動她的身子和長髮,更加顯得陰氣森森。張無忌定了好一會神,自己安慰自己:
「不怕,不怕!」慢慢爬起身來,一步步走近,果見掛著的兩具屍體正是胡青牛夫婦。兩人
臉頰上金光燦然,各自嵌上一朵小小的金花。張無忌心下恍然:「原來他們還是沒能逃出金
花婆婆的毒手。」只見山澗中一輛騾車摔得破爛不堪,一頭騾子淹死在澗水之中。張無忌怔
怔的流下淚來,解開繩索,將胡青牛夫婦的屍身從大樹上放了下來,忽然拍一聲響,王難姑
屍身的懷中跌出一本書來。拾起一看,是一部手寫的抄本,題籤上寫著「王難姑毒經」五
字。翻將開來,書頁上滿是蠅頭小楷,密密麻麻的寫著諸般毒物的毒性、使用和化解之法,
除了毒藥、毒草等等,各項活物如毒蛇、蜈蚣、蠍子、毒蛛,以及種種希奇古怪的魚蟲鳥
獸、花木土石,無不具載。他隨手放在懷裡,將胡青牛夫婦的屍體並列了,捧些石頭土塊,
草草堆成一墳,跪倒拜了幾拜,攜了楊不悔的手覓路而行。

  行出數里後走上了大路,不久到了一個小市鎮,張無忌便想買些飯吃,哪知市鎮中家家
戶戶都是空屋,竟連一個人影也無,無奈只得繼續趕路,但見沿途稻田盡皆龜裂,田中長滿
了荊棘敗草,一片荒涼。張無忌心中慌亂,楊不悔能夠忍饑不哭,勉力行走,已算得是極
乖,還能出甚麼主意?走了一會,只見路邊臥著幾具屍體,肚腹乾癟,雙頰深陷,一見便知
是餓死了的。越走這類餓殍越多。張無忌心下惶恐:「難道甚麼東西也沒得吃?咱們也要這
般餓死不成?」行到傍晚,到了一處樹林,只見林中有白煙裊裊升起。張無忌大喜,他自離
開蝴蝶谷後,一路未見人煙,當下向白煙升起處快步走去。行到鄰近,只見兩個衣衫襤褸的
漢子圍著一鍋熱氣騰騰的沸湯,正在鍋底添柴加火。兩個漢子聽到腳步聲,回過頭來,見到
張無忌和楊不悔,臉上現出大喜過望之色,同時跳起身來。一人招手道:「小娃娃,好極,
過來,快過來。你同來的大人呢?他們到哪裡去了?」張無忌道:「就只我們兩人,沒大人
相伴。」兩個大漢相顧大笑,同聲說道:「運氣,運氣!」張無忌餓得慌了,探頭到鍋中一
看,瞧是煮甚麼,只見鍋中上下翻滾,都是些青草。

  一名漢子一把揪過楊不悔,獰笑道:「這口小羊又肥又嫩,今晚飽餐一頓,那是舒服得
緊了。」另一名漢子道:「不錯,男的娃娃留著明兒吃。」張無忌大吃一驚,喝道:「干甚
麼?快放開我妹子。」那漢子全不理睬,嗤的一聲,便撕破了楊不悔身上衣服,伸手從靴子
裡拔出一枘牛耳尖刀,笑道:「很久沒吃這麼肥嫩的小羊了。」提著楊不悔走別一旁,似乎
便要宰殺。另一名漢子拿了一隻土缽跟在後面,說:「羊血丟了可惜,煮一鍋羊血羹,味兒
才不壞呢。」張無忌只嚇得魂飛天外,瞧他們並非說笑,實是有宰殺楊不悔之意,大叫:
「你們想吃人麼?也不怕傷天害理?」那手持土缽的漢子笑道:「老子有三個月沒吃一粒米
了,不吃人,還能吃牛吃羊麼?」生怕張無忌逃跑,過來伸手便揪他頭頸。張無忌側身讓
開,左手一帶,右掌拍的一下,正中他後心要害。他得金毛獅王謝遜傳授武功秘訣,又自父
親處學得武當長拳,這幾年中雖然潛心醫術,沒有用功練武,但生平所習所見儘是最上乘的
武功。這一掌奮力擊出,便是習武多年的武師只怕也不易抵受,何況一個尋常村漢?那漢子
哼了一聲,俯伏在地,一動也不能動了。

  張無忌立即縱身躍到楊不悔身旁。那漢子喝道:「先宰了你!」提起尖刀,便往他胸口
插下。張無忌使招武當長拳的「雁翅式」,飛起右腳,正中那人手腕。那人尖刀脫手飛出。
張無忌一招鴛鴦連環腿,左右跟著踢出,直中那人下顎。那人正在張口呼喝,下顎被踢得急
速合上,將自己半截舌頭咬了下來,狂噴鮮血,暈死過去。張無忌忙扶起楊不悔。便在此
時,只聽得腳步聲響,又有幾人走進林來。楊不悔嚇得怕了,聽見人聲,便撲在張無忌懷
裡。張無忌抬頭一看,登時寬心,叫道:「是簡大爺、薛大爺。」進林來的共是五人,一個
是崆峒派的簡捷,另外是華山派的薛公遠和他們的兩個同門,這四個人都是張無忌給治好了
的。最後是個二十歲上下的青年漢子,貌相威壯,額頭奇闊,張無忌卻未見過。簡捷哼了一
聲,道:「張兄弟,你也在這裡?這兩人怎麼了?」說著手指倒在地下的兩名漢子。張無忌
氣憤憤的說了,最後道:「連活人也敢吃,那不是無法無天了麼?」簡捷橫眼瞧著楊不悔,
突然嘴角邊滴下饞涎,伸舌頭在嘴唇上下舐了舐,自言自語:「他媽的,五日五夜沒一粒米
下肚,盡啃些樹皮草根……嗯,細皮白肉,肥肥嫩嫩的……」張無忌見他眼中射出飢火,像
是頭餓狼一般,咧開了嘴,牙齒閃閃發亮,神情甚是可怖,忙將楊不悔摟在懷裡。薛公遠
道:「這女孩的媽媽呢?」張無忌心想:「我若說姑姑死了,他們更會轉壞念頭。」便道:
「紀女俠買米去啦,轉眼便來。」楊不悔忽道:「不,我媽媽飛上天去啦!」簡捷和薛公遠
等一聽兩人的話,便知紀曉芙已死。薛公遠冷笑道:「買米?周圍五百里地內,你給我找出
一把米來,算你本事。」簡捷向薛公遠打個眼色,兩人霍地躍起。簡捷兩手抓住張無忌雙
臂。薛公遠左手掩住楊不悔的嘴,右臂便將她抱了起來。張無忌驚道:「你們幹甚麼?」簡
捷笑道:「鳳陽府赤地千里,大夥兒餓得熬不住啦。這女孩兒又不是你甚麼人,待會兒也分
你一份便是。」張無忌罵道:「你們枉自為英雄好漢,怎能欺侮她小小孤女?這事傳揚開
去,你們還能做人麼?」簡捷大怒,左手仍是抓住他,右手夾臉打了他兩拳,喝道:「連你
這小畜生也一起宰了,我們本來嫌一隻小羊不夠吃的。」張無忌適才舉手投足之間便擊倒兩
名村漢,甚是輕易,但聖手伽藍簡捷是崆峒派好手,一雙手上練了數十年的功夫,張無忌給
他緊緊抓住了,卻哪裡掙扎得脫?薛公遠的兩名師弟取過繩索,將兩個孩子都綁了。張無忌
知道今日已然無倖,狂怒之下,好生後悔,當初實不該救了這幾人的性命,哪料到人心反
復,到頭來竟會恩將仇報。

  簡捷道:「小畜生,你治好了老子頭上的傷,你就算於老子有恩,是不是?你心中一定
在痛罵老子,是不是?」張無忌道:「這難道不是恩將仇報?我和你們無親無故,若非我出
手相救,你們四人的奇傷怪病能治得好麼?」

  薛公遠笑道:「張少爺,我們受傷之後醜態百出,都讓你瞧在眼裡啦,傳將出去,大伙
兒在江湖上也不好做人。今兒我們實在餓得慌了,沒幾口鮮肉下肚,性命也是活不成,你救
人救到底,送佛送上天,再救我們一救罷。」簡捷惡狠狠的猙獰可怕,倒也罷了,這薛公遠
笑嘻嘻的陰險狠毒模樣,張無忌瞧著尤其覺得寒心,大聲道:「我是武當子弟,這個妹子是
峨嵋派的。你們害了我二人不打緊,武當五俠和滅絕師太能就此罷休嗎?」簡捷一愕,
「哦」了一聲,覺得這話倒是不錯,武當派和峨嵋派的人可真惹不起。薛公遠笑道:「這裡
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等你到了我肚裡,再去向張三豐老道訴苦罷。」簡捷哈哈大笑,說
道:「肚裡餓得冒出火來啦,你便是我的親兄弟、親兒子,我也連皮帶骨的吞了你。」轉頭
向薛公遠的兩個師弟喝道:「快生火燒湯啊。還等甚麼?」那二人提起地下的鐵鍋,一個到
溪裡去掏水,另一個便生起火來。

  張無忌道:「薛大爺,那兩個人反正已死了,你們肚餓要吃人,吃了他不好麼?」薛公
遠笑道:「這兩條死漢子全身皮包骨頭,又老又韌,又臭又硬,天下哪有不吃嫩羊吃老羊的
道理?」張無忌自來極有骨氣,若是殺他打他,決不能討半句饒,但這時身陷歹人之手,竟
要給人活生生的煮來吃了,不由得張惶失措,哀求了幾句。薛公遠反而不住嘲笑:「哈哈,
武當派、峨嵋派的弟子在江湖上逞強稱霸,今日卻給我們一口一口的咬來吃了,張三豐和滅
絕老尼知道了,不氣死才怪。」張無忌提氣大喝:「薛大爺,你們既是非吃人不可,就將我
吃了罷,只求你們放了這個小妹子,我張無忌死而無怨。」薛公遠道:「為甚麼?」張無忌
道:「她媽媽去世之時,托我將這個小妹子去交給她爹爹。你們今日吃我一人,也已夠飽
了,明日可以再去買牛羊米飯,就饒了這小姑娘罷。」簡捷見他臨危不懼,小小年紀,竟大
有俠義之風,倒也頗為欽佩,不禁心動,躊躇道:「怎樣?」薛公遠道:「饒了小女娃娃不
打緊,只是洩漏了風聲,日後宋遠橋、俞蓮舟他們找上門來,簡大哥有把握打發便成。」簡
捷點頭道:「薛兄弟說得是。我是個糊塗蛋,從不想想往後的日子。」說話之間,那名華山
派弟子提了鍋清水回來,放在火上煮湯。張無忌知道事情緊急,叫道:「不悔妹妹,你向他
們發個誓,以後決不說出今日的事來。」楊不悔迷迷糊糊的哭道:「不能吃你啊,不能吃你
啊。」她也不懂張無忌說些甚麼,隱隱約約之間,只知道他是在捨身相救自己。

  那氣概軒昂的青年漢子默然坐在一旁,一直不言不動。簡捷向他瞪了一眼,道:「徐小
捨,想吃羊肉,也得惹一身羊騷氣啊。」濠泗一帶,對年輕漢子稱為「小舍」。那青年道:
「是!」從腰間拔出一柄短刀,說道:「殺豬屠羊,是我的拿手本事。」橫咬短刀在口,一
手提了張無忌,一手提了楊不悔,向山溪邊走去。張無忌破口大罵,想張口去咬他手臂,卻
咬不到。那徐小舍走出十餘步。薛公遠叫道:「徐小舍,便在這兒開剝罷。」那徐小舍回頭
道:「在溪中開膛破肚的好,洗得乾淨些。」口中咬了刀子,說話模糊不清,腳下並不停
步。薛公遠道:「我叫你在這裡,便在這裡。」他瞧出徐小舍神情有些不對,生怕他想獨
吞,帶了兩個小孩逃走。

  徐小舍低聲道:「快逃!」將兩人在地下一放,伸刀割斷了縛住二人的繩索。張無忌
道:「多謝救命大恩。」拉著楊不悔的手,拔步飛奔。簡捷和薛公遠齊聲怒吼,縱身追去。
那徐小舍橫刀攔住,喝道:「站住!」簡捷和薛公遠見他橫刀當胸,威風凜凜的攔在面前,
倒是一怔。簡捷喝道:「幹甚麼?」徐小舍道:「咱們在江湖上行走,欺侮弱小,不叫天下
好漢笑話麼?」薛公遠怒道:「餓得急了,娘老子也吃。」揮手向兩個師弟喝道:「快追,
快追!」張無忌見楊不悔跑不快,將她抱起,他本已人小步短,這麼一來,逃得更慢了。簡
捷和薛公遠各挺兵刃,夾攻那姓徐的漢子。鬥了一陣,簡捷刷的一刀,砍中了徐小舍大腿,
登時鮮血淋漓。徐小舍抵敵不住,突然提起短刀,向薛公遠擲去。薛公遠側身閃避,徐小舍
便衝了出去。簡薛二人也不追趕,逕自來捉張楊二小。徐小舍遠遠叫道:「張兄弟休慌,我
去叫幫手來救你。」簡薛二人上前合圍,登時將張無忌和楊不悔又縛住了。簡捷瞪眼罵道:
「這姓徐的吃裡扒外,不是好人,你們怎地跟他做一路?」薛公遠道:「路上撞到的同伴,
誰知他是好人壞人?他說姓徐,叫甚麼徐達。你別信他鬼話,天都快黑了,到哪兒叫幫手
去。」一名華山派的弟子道:「聽他口音,是鳳陽府本地人,便叫些鄉下人來,咱們也不
怕。」簡捷笑道:「鳳陽府的人,哈哈,個個餓得爬也爬不動了。咱們快把兩口小羊煮得香
香的,飽餐一頓是正經。」

  張無忌二次被擒,被打得口鼻青腫,衣衫都扯破了,懷中銀兩物品,都掉在地上。他心
想:「原來這位姓徐的大哥叫做徐達,此人實是個好朋友,只可惜我命在頃刻,不能和他結
交了。」一低頭,只見一本黃紙抄本掉在地下,書頁隨風翻動,正是從王難姑屍身上取來的
那部《王難姑毒經》,順眼往書頁上瞧去,只見赫然寫著「毒菌」兩個大字,其後小字詳載
各種毒菌的形狀、氣味、顏色、毒性、解法,一種又是一種,他心中正亂,哪裡看得入腦?
突然間一瞥之間,只見左首四五尺外,一段腐朽的樹幹下生著十餘棵草菌,顏色鮮艷奪目,
心中一動:「這不知是甚麼菌,不知有毒無毒?毒經上說大凡毒菌均是顏色鮮明。這些草菌
若是劇毒之物,不悔妹妹尚有活命之望。」他這時也已不想自己求生,反正體內寒毒難除,
今日便逃得性命,也不過多活幾個月,一意只盼能救得楊不悔。他坐在地下,移動雙腳和臀
部,慢慢挨將過去,轉過身來,伸手將那些草菌都摘了下來。這時天色已黑,各人飢火中
燒,誰也沒留心他。張無忌忽然眼望徐達逃去之處,跳起身來,叫道:「徐大哥,你帶了人
來啦,救命,救命!」簡捷等信以為真,四人抓起兵器,都跳了起來!張無忌乘四人凝視東
方,倒退兩步,反手將草菌都投入了鐵鍋。簡捷等不見有人,都罵:「小雜種,你想瘋了也
沒人來救你。」薛公遠道:「開刀子,誰來動手?」簡捷道:「我宰女娃子,你宰那男
的。」說著一把揪了楊不悔。

  張無忌道:「薛大爺,我口渴得緊,你給我喝碗熱湯,我死了做鬼也不纏你。」薛公遠
道:「好,喝碗熱湯打甚麼緊?」便舀碗熱湯給他。熱湯尚未送到嘴邊,張無忌便大聲贊
道:「好香,好香!」那些草菌在熱湯中一熬,確是香氣撲鼻。薛公遠早就餓得急了,聞到
菌湯香氣,便不拿去餵張無忌,自己喝了下肚,舐了舐嘴唇,道:「鮮得緊!」又去舀了一
碗。簡捷伸手搶過,大口喝了,興猶未盡,又喝了一碗。薛公遠和華山派其餘兩名弟子也都
喝了兩碗,久饑之下,兩碗熱騰騰的鮮湯下肚,均感說不出的舒服。簡捷還撈起鍋中草菌,
大口咀嚼。誰也沒問草菌從何而來。簡捷吃完草菌,拍了拍肚子,笑道:「先打個底兒,再
吃羊肉。」左手提起楊不悔後領,右手提了刀子。張無忌見眾人喝了菌湯後若無其事,心想
原來這些草菌無毒,不禁暗暗叫苦。簡捷走了兩步,忽然叫道:「啊喲!」身子搖晃了幾
下,摔跌在地,將楊不悔和刀子都拋在一旁。薛公遠驚道:「簡兄,怎麼啦?」奔過去俯身
看時,這一彎腰,便再也站不直了,撲在簡捷身上。那兩名華山派弟子跟著也毒發而斃。張
無忌大叫:「謝天謝地!」滾到刀旁,反手執起,將楊不悔手上的繩索割斷。楊不悔顫著雙
手,把張無忌的手掌刺破了兩處,這才割斷他手上繩索。兩人死裡逃生,歡喜無限,摟抱在
一起。過了一會,張無忌去看簡薛四人時,只見每人臉色發黑,肌肉扭曲,死狀甚是可怖,
心想:「毒物能殺惡人,也就是能救好人。」當下將那部《王難姑毒經》珍而重之的收在懷
內,決意日後好好研讀。

  張無忌攜了楊不悔的手,穿出樹林,正要覓路而行,忽見東首火把照耀,有七八人手執
兵器,快步奔來。張楊二人忙在草叢中躲起。那干人奔到鄰近,只見當先一人正是徐達,他
左手高舉火把,右手挺著長槍,大聲吆喝:「傷天害理的吃人惡賊,快納下命來!」眾人奔
進樹林,見簡薛等四人死在當地,無不愕然。徐達叫道:「張兄弟,你沒事麼?我們救你來
啦!」張無忌叫道:「徐大哥,兄弟在這裡!」從草叢中奔出。

  徐達大喜,一把將他抱起,說道:「張兄弟,似你這等俠義之人,別說孩童,大人中也
是少見,我生怕你已傷於惡賊之手,天幸好有好報,惡有惡報,正是報應不爽。」問起簡薛
等人如何中毒,張無忌說了毒菌煮湯之事,眾人又都讚他聰明。徐達道:「這幾個都是我的
好朋友,他們宰了一條牛,大夥兒正好在皇覺寺中煮食,我去一叫便來。但若不是張兄弟機
智,我們還是來得遲了。」當下替張無忌一一引見。一個方面大耳的姓湯名和;一個英氣勃
勃的姓鄧名愈;一個黑臉長身的姓花名雲;兩個白淨面皮的親兄弟,兄長吳良,兄弟吳禎。
最後是個和尚,相貌十分醜陋,下巴向前挑出,猶如一柄鐵鏟相似,臉上凹凹凸凸甚多瘢痕
黑痣,雙目深陷,炯炯有神。徐達道:「這位朱大哥,名叫元璋,眼下在皇覺寺出家。」花
雲笑道:「他做的是風流快活和尚,不愛唸經拜佛,整日便喝酒吃肉。」楊不悔見了朱元璋
的醜相,心中害怕,躲在張無忌背後。朱元璋笑道:「和尚雖然吃肉,卻不吃人,小妹妹不
用害怕。」湯和道:「咱們煮的那鍋牛肉,這時候也該熟了。」花雲道:「快走!小妹妹,
我來背你。」將楊不悔負在背上,大踏步便走。張無忌見這干人豪爽快活,心中也自歡喜。

  走了四五里路,來到一座廟宇。走進大殿,便聞到一陣燒肉的香氣。吳良叫道:「熟
啦,熟啦!」徐達道:「張兄弟,你在這兒歇歇,我們去端牛肉出來。她吐些口涎,調在
「百合散」中一看,果是體內毒性轉盛。張無忌苦思不解,走進內堂去向胡青牛請教。胡青
牛歎了口氣,說了治法。張無忌依法施為,果有靈效。可是簡捷的光頭卻又潰爛起來,腐臭
難當。數日之間,十五人的傷勢都是變幻多端,明明已痊癒了八九成,但一晚之間,忽又轉
惡。

  張無忌不明其理,去問胡青牛時,胡青牛總道:「這些人所受之傷大非尋常,倘若一醫
便愈,又何必到蝴蝶谷來苦苦求我?」這天晚上,張無忌睡在床上,潛心思索:「傷勢反
復,雖是常事,但不至於十五人個個如此,又何況一變再變,真是奇怪得緊。」直到三更過
後的餓死麼?」鄧愈拍手叫道:「徐大哥的話從來最有見地,吃啊,吃啊!」

  正吃喝間,忽然門外腳步聲響,跟著有人敲門。湯和跳起身來,叫道:「啊也!張員外
家中尋牛來啦!」只聽得廟門被人一把推開,步進來兩個挺胸凸肚的豪僕。一人叫道:「好
啊!員外家的大牯牛,果然是你們偷吃了!」說著一把揪住朱元璋。另一人道:「你這賤和
尚,今兒賊贓俱在,還逃到哪裡去?明兒送你到府裡,一頓板子打死你。」

  朱元璋笑道:「當真胡說八道,你怎敢胡賴我們偷了員外的牯牛?出家人吃素念佛,你
賴我吃肉,這不罪過麼?」那豪僕指著盤缽中的牛肉,喝道:「這還不是牛肉?」朱元璋使
個眼色,笑嘻嘻的道:「誰說牛肉?」吳良、吳禎兄弟走到兩名豪僕身後,一聲吆喝,抓住
兩人手臂。朱元璋從腰間拔出一柄匕首,笑道:「兩位大哥,實不相瞞,我們吃的不是牛
肉,乃是人肉。今日既給你們見到,只好吃了兩位滅口,以免洩漏。」嗤的一聲,將一名豪
僕胸口衣服劃破,刀尖帶得他胸膛上現出一條血痕。那豪僕大驚,連叫:「饒……饒
命……」朱元璋抓起一把牛肉,分別塞在二人口中,喝道:「吞下去!」兩人嚼也不敢嚼,
便吞了下肚。朱元璋走到廚下,抓了一大把牛毛,分別塞在二人口中,喝道:「快吞下!」
二人只得苦著臉又吞下了。朱元璋笑道:「你若去跟員外說我偷了他的牯牛,咱們便破肚開
膛對質,瞧是誰吃了牛肉,連牛毛也沒拔乾淨。」翻轉刀子,用刀背在那人肚腹上一拖。那
人只覺冷冰冰的刀子在肚子上劃過,嚇得尖聲大叫。吳氏兄弟哈哈大笑,抬腳在兩人屁股上
用力一腳,踢得兩人直滾出殿外。眾人放懷大吃,笑罵兩名豪僕自討苦吃,平日仗著張員外
的勢頭,欺壓鄉人,這一次害怕剖肚對質,決計不敢向員外說眾人偷牛之事。

  張無忌又是好笑,又是佩服,心道:「這姓朱的和尚容貌雖然難看,行事卻乾淨爽快,
制得人半點動彈不得,手段好生厲害。」朱元璋等早聽徐達說了,張無忌甘捨自己性命相救
楊不悔,都喜愛他是個俠義少年,不以尋常孩童相待,敬酒敬肉,當他是好朋友一般。飲到
酣處,鄧愈歎道:「咱們漢人受胡奴欺壓,受了一輩子的骯髒氣,今日弄到連苦飯也沒一口
吃,這樣的日子,如何再過得下去?」花雲拍腿叫道:「眼見鳳陽府已死了一半百姓,我看
天下到處都是一般,與其眼睜睜的餓死,不如跟韃子拚一拚。」徐達朗聲道:「今日人命賤
於豬狗,這兩個小兄弟小妹妹,險些便成了旁人肚中之物。普天之下,不知有多少良民百姓
成為牛羊?男子漢大丈夫不能救人於水火之中,活著也是枉然。」湯和也道:「不錯。咱們
今日運氣好,偷到一條牯牛宰來吃了,明日未必再偷得到。天下的好漢子大多衣食不周,難
道叫英雄豪傑都去作賊?」各人越說越氣憤,破口大罵韃子害人。朱元璋道:「咱們在這兒
千賊萬賊的亂罵,又罵得掉韃子一根毛麼?是有骨氣的漢子,便殺韃子去!」湯和、鄧愈、
花雲、吳氏兄弟等齊聲叫了起來:「去,去!」

  徐達道:「朱大哥,你這勞甚子的和尚也不用當啦。你年紀最大,大伙都聽你的話。」

  朱元璋也不推辭,說道:「今後咱們同生同死,有福同享,有難同當。」眾人一齊拿起
酒碗喝乾了,拔刀砍桌,豪氣干雲。楊不悔瞧著眾人,不懂他們說些甚麼,暗自害怕。張無
忌卻想:「太師父一再叮囑,叫我決不可和魔教中人結交。可是常遇春大哥和這位徐大哥都
是魔教中人,比之簡捷、薛公遠這些名門正派的弟子,為人卻好上萬倍了。」他對張三豐向
來敬服之極,然從自身的經歷而言,卻覺太師父對魔教中人不免心存偏見。雖然如此,仍想
太師父的言語不可違拗。朱元璋道:「好漢子說做便做,這會兒吃得飽飽的,正好行事。張
員外家今日宴請韃子官兵,咱們先去揪來殺了。」花雲道:「妙極!」提刀站了起來。

  徐達道:「且慢!」到廚下拿一隻籃子,裝了十四五斤熟牛肉,交給張無忌,說道:
「張兄弟,你年紀還小,不能跟我們幹這殺官造反的勾當。我們這幾個人人窮得精打光,身
上沒半分銀子,只好送這幾斤牛肉給你。若是我們僥倖不死,日後相見,大夥兒好好再吃一
頓牛肉。」

  張無忌接過籃子,說道:「但盼各位建立大功,趕盡韃子,讓天下百姓都有飯吃。」朱
元璋、徐達、湯和、鄧愈等聽了,都拍手讚好,說道:「張兄弟,你說得真對,咱們後會有
期。」說著各挺兵刃,出廟而去。張無忌心想:「他們此去是殺韃子,若不是帶著這個小妹
子,我也跟他們去一起去了。他們只有七個人,倘是寡不敵眾,張員外家中的韃子和莊丁定
要前來追殺,這廟中是不能住了。」於是挽了一籃牛肉,和楊不悔出廟而去。黑暗中行了四
五里,猛見北方紅光沖天而起,火勢甚烈,知是朱元璋、徐達等人得手,已燒了張員外的莊
子,心中甚喜。當晚兩人在山野間睡了半夜,次晨又向西行。兩個小孩沿途風霜饑寒之苦,
說之不盡。幸好楊不悔的父母都是武學名家,先天體質壯健,小小女孩長途跋涉,居然沒有
生病,便有輕微風寒,張無忌採些草藥,隨手便給她治好了。但兩人每日行行歇歇,最多也
不過走上二三十里,行了十五六天,方到河南省境。

  河南境內和安徽也是無多分別,處處饑荒,遍地餓殍。張無忌做了一副弓箭,射禽殺
獸,飽一天餓一天的,和楊不悔慢慢西行。幸好途中沒遇上蒙古官兵,也沒逢到江湖人物,
至於尋常的無賴奸徒想找歹主意,卻哪裡是張無忌的對手?有一日他跟途中遇到的一個老人
閒談,說要到崑崙山坐忘峰去。這老人雙目圓睜,驚得呆了,說道:「小兄弟,崑崙山離這
裡何止十萬八千里,聽說當年有唐僧取經,這才去過。你們兩個娃娃,可不是發瘋了麼?你
家住哪裡,快快回家去罷!」張無忌一聽之下,不禁氣沮,暗想:「崑崙山這麼遠,那是去
不了的啦,只好到武當山去見太師父再說。」但轉念又想:「我受人重托,雖然路遠,又怎
能中途退縮?我壽命無多,倘若不在身死之前將不悔妹妹送到,便是對不起紀姑姑。」不再
跟那老人多說,拉著楊不悔的手便行。

  又行了二十餘天,兩個孩子早是全身衣衫破爛,面目憔悴。張無忌最為煩惱的,卻是楊
不悔時時吵著要媽媽,見媽媽總是不從天上飛下來,往往便哭泣半天。張無忌多方譬喻開
導,說這一路西去,便是去尋她媽媽,又說個故事,扮個鬼臉,逗她破涕為笑。這一日過了
駐馬店,已是秋末冬初,朔風吹來,兩個孩子衣衫單簿,都禁不住發抖。張無忌除下自己破
爛的外衫給楊不悔穿上。楊不悔道:「無忌哥哥,你自己不冷麼?」張無忌道:「我不冷,
熱得緊。」使力跳了幾下。楊不悔道:「你待我真好!你自己也冷,卻把衣服給我穿。」這
小女孩陡然間說起大人話來,張無忌不由得一怔。

  便在此時,忽聽得山坡後傳來一陣兵刃相交的叮噹之聲,跟著腳步聲響,一個女子聲音
叫道:「惡賊,你中了我的喂毒喪門釘,越是快跑,發作得越快!」

  張無忌急拉楊不悔在路旁草叢中伏下,只見一個三十來歲的壯漢飛步奔來,數丈後一個
女子手持雙刀,追趕而至。那漢子腳步踉蹌,突然間足下一軟,滾倒在地。那女子追到他身
前,叫道:「終叫你死在姑娘手裡!」那漢子驀地躍起,右掌拍出,波的一聲,正中那女子
胸口。這一下力道剛猛,那女子仰天跌倒,手中雙刀遠遠摔了出去。

  那漢子反手從自己背上拔下喪門釘,恨恨的道:「取解藥來。」那女子冷笑道:「這次
師父派我們出來捉你,只給喂毒暗器,不給解藥。我既落在你手裡,也就認命啦,可是你也
別指望能活命。」那漢子左手以刀尖指住她咽喉,右手到她衣袋中搜尋,果然不見解藥。那
漢子怒極,提起那枚喂毒喪門釘用力一擲,釘在那女子肩頭,喝道:「叫你自己也嘗嘗喂毒
喪門釘的滋味,你崑崙派……」一句話沒說完,背上毒性發作,軟垂在地。那女子想掙扎爬
起,但哇的一聲吐出一口鮮血,又再坐倒,拔出肩頭的喪門釘,拋在地下。一男一女兩人臥
在道旁草地之中,呼吸粗重,不住喘氣。張無忌自從醫治簡捷、薛公遠而遭反噬之後,對武
林中人深具戒心,這時躲在一旁觀看動靜,不敢出來。過了一會,只聽那漢子長長歎了口
氣,說道:「我蘇習之今日喪命在駐馬店,仍是不知如何得罪了你們崑崙派,當真是死不瞑
目。你們追趕了我千里路,非殺我不可,到底為了甚麼?詹姑娘,你好心跟我說了罷!」言
語之中,已沒甚麼敵意。那女子詹春知道師門這喂毒喪門釘的厲害,眼見勢將和他同歸於
盡,已是萬念俱灰,幽幽的道:「誰叫你偷看我師父練劍,這路『崑崙兩儀劍』,若不是他
老人家親手傳授,便是本門弟子偷瞧了,也要遭剜目之刑,何況你是外人?」蘇習之「啊」
的一聲,說:「他媽的,該死,該死!」詹春怒道:「你死到臨頭,還在罵我師父?」

  蘇習之道:「我罵了便怎樣?這不是冤枉麼?我路過白牛山,無意中見到你師父使劍,
覺得好奇,便瞧了一會。難道我瞧得片刻,便能將這路劍法學去了?我真有這麼好本事,你
們幾名崑崙子弟又奈何得了我?詹姑娘,我跟你說,你師父鐵琴先生太過小氣,別說我沒學
到這『崑崙兩儀劍』的一招半式,就算學了幾招,那也不能說是犯了死罪啊。」詹春默然不
語,心中也暗怪師父小題大做,只因發覺蘇習之偷看使劍,便派出六名弟子,千里追殺,終
於落到跟此人兩敗俱傷,心想事到如今,這人也已不必說謊,他既說並未偷學武功,自是不
假。蘇習之又道:「他給你們喂毒暗器,卻不給解藥,武林中有這個規矩麼?他媽的……」

  詹春柔聲道:「蘇大哥,小妹害了你,此刻心中好生後悔,好在我也陪你送命,這叫做
命該如此。只是累了你家大嫂和公子小姐,實在過意不去。」蘇習之歎道:「我女人已在兩
年前身故,留下一男一女兩個孩子,一個六歲,一個四歲,明日他們便是無父無母的孤兒
了。」詹春道:「你府上還有誰啊?有人照料孩子麼?」蘇習之道:「此刻由我嫂子在照看
著。我嫂子脾氣暴躁,為人刁蠻,就只對我還忌著幾分。唉!今後這兩個娃娃,可有得苦頭
吃了。」詹春低聲道:「都是我作的孽。」

  蘇習之搖頭道:「那也怪你不得。你奉了師門嚴令,不得不遵,又不是自己跟我有甚麼
冤仇。其實,我中了你的喂毒暗器,死了也就算了,何必再打你一掌,又用暗器傷你?否則
我以實情相告,你良心好,必能設法照看我那兩個苦命的孩兒。」詹春苦笑道:「我是害死
你的兇手,怎說得上心好?」蘇習之道:「我沒怪你,真的,並沒怪你。

  」適才兩人拚命惡鬥,這時均自知命不久長,留戀人世,心中便具有仁善意。張無忌聽
到這裡,心想:「這一男一女似乎心地不惡,何況那姓蘇的家中尚有兩個孩兒。」想起自己
和楊不悔身為孤兒之苦,便從草叢中走了出來,說道:「詹姑娘,你喪門釘上喂的是甚麼毒
藥?」蘇習之和詹春突然見草叢中鑽出一個少年、一個女孩,已覺奇怪,聽得張無忌如此詢
問,更是驚訝,張無忌道:「我粗通醫理,兩位所受的傷毒,未必無救。」詹春道:「是甚
麼毒藥,我可不知道。傷口中奇癢難當。我師父說道,中了這喪門釘後,只有四個時辰的性
命。」張無忌道:「讓我瞧瞧傷勢。」蘇詹二人見他年紀既小,又是衣衫破爛,全身污穢,
活脫是個小叫化子,哪裡信他能治傷毒?蘇習之粗聲道:「我二人命在頃刻,小孩兒快別在
這兒羅皂,給我走得遠遠的罷。」張無忌不去睬他,從地上拾起喪門釘,拿到鼻邊一聞,嗅
到一陣淡淡的蘭花香。這些日來,他途中有暇,便翻讀王難姑所遺的那部《毒經》,於天下
千奇百怪的毒物,已莫不瞭然於胸,一聞到這陣香氣,即知喪門釘上喂的是「青陀羅花」的
毒汁。《毒經》上言道,這花汁原有腥臭之氣,本身並無毒性,便喝上一碗,也絲毫無害,
但一經和鮮血混和,卻生劇毒,同時腥臭轉為清香,說道:「這是餵了青陀羅花之毒。」詹
春並不知喪門釘上喂的是何毒藥,但師父的花圃中種有這種奇花,她卻是知道的,奇道:
「咦,你怎知道?」要知青陀羅花是極罕見的毒花,源出西域,中上向來所無。張無忌點了
點頭,說道:「我知道。」攜了楊不悔的手,道:「咱們走罷。」詹春忙道:「小兄弟,你
若知治法,請你好心救我二人一命。」張無忌原本有心相救,但突然想到簡捷和薛公遠要吃
人肉時那獰惡的面貌,不由得躊躇。蘇習之道:「小相公,在下有眼不識高人,請你莫
怪。」

  張無忌道:「好罷!我試一試看。」取出金針,在詹春胸口「膻中穴」及肩旁左右「缺
盆穴」刺了幾下,先止住她胸口掌傷的疼痛,說道:「這青陀羅花見血生毒,入腹卻是無
礙。兩位先用口相互吮吸傷口,至血中絕無凝結的細微血塊為止。」蘇習之和詹春都頗覺不
好意思,但這時性命要緊,傷口又在自己吮吸不到的肩背之處,只得輪流替對方吸出傷口中
毒血。張無忌在山邊採了三種草藥,嚼爛了替二人敷上傷口,說道:「這三味草藥能使毒氣
暫不上攻,療毒卻是無效。咱們到前面市鎮去,尋到藥店,我再給你們配藥療毒。」蘇詹二
人的傷口本來癢得難過之極,敷上草藥,登覺清涼,同時四肢不再麻軟,當下不住口的稱
謝。二人各折一根樹枝作為枴杖,撐著緩步而行。詹春問起張無忌的師承來歷,張無忌不願
細說,只說自幼便懂醫理。

  行了一個多時辰,到了沙河店,四人投店歇宿。張無忌開了藥方,蘇習之便命店伴去抓
藥。這一年豫西一帶未受天災,雖然蒙古官吏橫暴殘虐,和別地無甚分別,但老百姓總算還
有口飯吃。沙河店鎮上店舖開設如常。店伴抓了藥來,張無忌把藥煮好了,餵著蘇習之和詹
春服下。

  四人在客店中住了三日。張無忌每日變換藥方,外敷內服,到了第四日上,蘇詹二人身
上所中劇毒已全部驅除。二人自是大為感激,問起張無忌和楊不悔要到何處。張無忌說了昆
侖山坐忘峰的地名。詹春道:「蘇大哥,咱兩人的性命,是蒙這位小兄弟救了,可是我那五
個師兄卻仍在到處尋你,這件事還沒了結。你便隨我上崑崙山走一遭,好不好?」蘇習之吃
了一驚,道:「上崑崙山?」詹春道:「不錯。我同你去拜見家師,說明你確實並未學到
『崑崙兩儀劍』的一招半式。此事若不得他老人家原宥,你日後總是禍患無窮。」蘇習之心
下著惱,說道:「你崑崙派忒也欺人太甚,我只不過多看了一眼,累得險些進入鬼門關,該
放手了罷?」詹春柔聲道:「蘇大哥,你替小妹想想這中間的難處。我去跟師父說,你確實
沒學到劍法,那也沒甚麼,但我那五個師兄倘若再出手傷你,小妹心中如何過意得去?」他
二人出生入死的共處數日,相互已生情意,蘇習之聽了她這軟語溫存的說話,胸中氣惱登時
消了,又想:「崑崙派人多勢眾,給他們陰魂不散的纏上了,免不了還是將性命送在他們手
裡為止。」詹春見他沉吟,又道:「你先陪我走一遭。你有甚麼要緊事,咱們去了崑崙山之
後,小妹再陪你一道去辦如何?」蘇習之喜道:「好,便是這般著。只不知尊師肯不肯
信?」詹春道:「師父素來喜歡我,我苦苦相求,諒來不會對你為難。這件事一了結,小妹
還想去瞧瞧你的少爺小姐,免得他兩個小孩兒受你嫂子欺侮。」

  蘇習之聽她這般說,顯有以身相許之意,心中大喜,對張無忌道:「小兄弟,咱們都上
崑崙山去,大夥兒一起走,路上也有個伴兒。」詹春道:「崑崙山脈綿延千里,不知有多少
山峰,那坐忘峰不知坐落何處。但我們崑崙派要在崑崙山中找一座山峰,總能找到。」

  次日蘇習之雇了一輛大車,讓張無忌和楊不悔乘坐,自己和詹春乘馬而行。到了前面大
鎮上,詹春又去替張無忌和楊不悔買了幾套衣衫,把兩人換得煥然一新。蘇詹二人見這對孩
兒洗沐換衣之後,男的英俊,女的秀美,都大聲喝起彩來。兩個孩子直到此時,始免長途步
行之苦,吃得好了,身子也漸漸豐腴起來。漸行漸西,天氣一天冷似一天,沿途有蘇習之和
詹春兩人照看,一路平安無事。到得西域後,崑崙派勢力雄強,更無絲毫阻礙,只是黃沙撲
面,寒風透骨,卻也著實難熬。不一日來到崑崙山三聖坳,但見遍地綠草如錦,到處果樹香
花。蘇習之和張無忌萬想不到在這荒寒之處竟然有這般好地方,都甚是歡喜。原來那三聖坳
四周都是插天高山,擋住了寒氣。崑崙派自「崑崙三聖」何足道以來,歷代掌門人於七八十
年中花了極大力氣整頓這個山坳,派遣弟子東至江南,西至天竺,搬移奇花異樹前來種植。

  詹春帶著三人,來到鐵琴先生何太沖所居的鐵琴居。一進門,只見一眾兄弟姊妹均深有
憂色,只和她微一點頭,便不再說話。詹春心中嘀咕,不知發生了甚麼事,拉住一個師妹問
道:「師父在家罷?」那女弟子尚未回答,只聽見何太沖暴怒咆哮的聲音從後堂傳了出來:
「都是飯桶,飯桶!有什麼事叫你們去辦,從來沒一件辦得妥當。要你們這些膿包弟子何
用?」跟著拍桌之聲震天價響。詹春向蘇習之低聲道:「師父在發脾氣,咱們別去找釘子
碰,明兒再來。」何太衝突然叫道:「是春兒麼?鬼鬼祟祟的在說甚麼?那姓蘇小賊的首級
呢?」詹春臉上變色,搶步進了內廳,跪下磕頭,說道:「弟子拜見師父。」伺太沖道:
「差你去辦的事怎麼樣啦?那姓蘇的小賊呢?」詹春道:「那姓蘇的便在外面,來向師父磕
頭請罪。他說他不懂規矩,確是不該觀看師父試演劍法,但本派劍法精微奧妙,他看過之
後,只知道這是天下無雙的高明劍術,但到底好在哪裡,卻是莫名其妙,半點也領會不
到。」她跟隨師父日久,知他武功上極為自負,因此說蘇習之極力稱譽本門功夫,師父一高
興,便可饒了他。

  若在平時,這頂高帽何太衝勢必輕輕受落,但今日他心境大為煩躁,哼了一聲,說道:
「這件事你辦得很好!去把那姓蘇的關在後山石屋中,慢慢發落。」
  詹春見他正在氣頭上,不敢出口相求,應道:「是!」又問道:「師母們都好?我到後
面磕頭去。」何太沖共有妻妾五人,最寵愛的是第五小妾,詹春為求師父饒恕蘇習之,便想
去請這位五師母代下說辭。

  何太沖臉上忽現淒惻之色,長歎了一聲,道:「你去瞧瞧五姑也好,她病得很重,你總
算趕回來還能見到她一面。」詹春吃了一驚,道:「五姑不舒服麼?不知是甚麼病?」何太
沖歎道:「知道是甚麼病就好了。已叫了七八個算是有名的大夫來看過,連甚麼病也說不上
來,全身浮腫,一個如花似玉的人兒,腫得……唉,不用提了……」說著連連搖頭,又道:
「收了這許多徒弟,沒一個管用。叫他們到長白山去找千年老山人參,去了快兩個月啦,沒
一個死回來,要他們去找雪蓮、首烏等救命之物,個個空手而歸。」詹春心想:「從這裡到
長白山萬里之遙,哪能去了即回?到了長白山,也未必就能找到千年人參啊。至於雪蓮、首
烏等起死回生的珍異藥物,找一世也不見得會找到,一時三刻,哪能要有便有?」知道師父
對這個小妾愛如性命,眼見她病重不治,自不免遷怒於人。何太沖又道:「我以內力試她經
脈,卻是一點異狀也沒有。哼哼,五姑若是性命不保,我殺盡天下的庸醫。」詹春道:「弟
子去望望她。」何太沖道:「好,我陪你去。」師徒倆一起到了五姑的臥房之中。詹春一進
門,撲鼻便是一股藥氣,揭開帳子,只見五姑一張臉腫得猶如豬八戒一般,雙眼深陷肉裡,
幾乎睜不開來,喘氣甚急,像是扯著風箱。這五姑本是個美女,否則何太沖也不致為她如此
著迷,這時一病之下,變成如此醜陋,詹春也不禁大為歎息。何太沖道:「叫那些庸醫再來
瞧瞧。」在房中服侍的老媽子答應著出去。過了不久,只聽得鐵鏈聲響,進來七個醫生。七
人腳上繫了鐵鏈,給鎖在一起,形容憔悴,神色苦惱。這七人都是四川、雲南、甘肅一帶最
有名的醫生,被何太沖派弟子半請半拿的捉了來。但七位名醫見解各不相同,有的說是水
腫,有的說是中邪,所開的藥方試服之後,沒一張管用,五姑的身子仍是日腫一日。何太沖
一怒之下,將七位名醫都鎖了,宣稱五姑若是不治,七個庸醫(這時「名醫」已改作「庸
醫」)一齊推入墳中殉葬。七名醫生出盡了全身本事,卻治得五姑的身子越來越腫,自知性
命不保,但每次會診,總是大聲爭論不休,指摘其餘六名醫生,說五姑所以病重,全是他們
所害,與自己無涉。這一次七人進來,診脈之後,三言兩語,便又爭執起來。何太沖憂急惱
怒,大聲喝罵,才將七個不知是名醫還是庸醫的聲音壓了下來。詹春心念一動,說道:「師
父,我從河南帶來了一個醫生,年紀雖然幼小,本領卻比他們都高些。」何太沖大喜,叫
道:「你何不早說,快請,快請。」每一位名醫初到,他對之都十分恭敬,但「名醫」一變
成「庸醫」,他可一點也不客氣了。詹春回到廳上,將張無忌帶了進去。張無忌一見何太
沖,認得當年在武當山逼死父母的諸人之中,便有他在內,不禁暗暗惱恨。但張無忌隔了這
四五年,相貌身材均已大變,何太沖卻認他不出,見是個十四五歲的少年,見了自己竟不磕
頭行禮,側目斜視,神色間甚是冷峭,當下也不暇理會,問詹春道:「你說的那位醫生
呢?」

  詹春道:「這位小兄弟便是了。他的醫道精湛得很,只怕還勝過許多名醫。」何太沖哪
裡相信,說道:「胡鬧!胡鬧!」詹春道:「弟子中了青陀羅花之毒,便是得他治好的。」
何太沖一驚,心想:「青陀羅花的花毒不得我獨門解藥,中後必死,這小子居能治,倒有些
邪門。」向張無忌打量了一會,問道:「少年,你真會治病麼?」張無忌想起父母慘死的情
景,本來對何太沖心下暗恨,可是他天性不易記仇,否則也不會肯給簡捷等人治病,也不會
給崑崙派的詹春療毒了,這時聽何太沖如此不客氣的詢問,雖感不快,還是點了點頭。他一
進房,便聞到一股古怪的氣息,過了片刻,便覺這氣息忽濃忽淡,甚是奇特,走到五姑床前
瞧瞧她臉色,按了按她雙手脈息,突然取出一根金針,從她腫得如南瓜般的臉上刺了下去。
何太沖大吃一驚,喝道:「你幹甚麼?」待要伸手抓住張無忌時,見他已拔出金針,五姑臉
上卻無血液膿水滲出。何太沖五根手指離張無忌背心不及半尺,硬生生的停住,只見他將金
針湊近鼻端一嗅,點了點頭。心中生出一絲指望,道:「小……小兄弟,這病有救麼?」以
他一派之尊,居然叫張無忌一聲「小兄弟」,可算得客氣之極了。張無忌不答,突然爬到五
姑床底下瞧了一會,又打開窗子,察看窗外的花圃,忽地從窗中跳出,走近去觀賞花卉。何
太沖寵愛五姑,她窗外花圃中所種的均是珍奇花卉,這時見張無忌行動怪異,自己心如油
煎,盼他立即開方用藥,治好五姑的怪病,他卻自得其樂的賞起花來,教他如何不怒?但於
束手無策之中忽露一線光明,終於強忍怒氣,卻已滿臉黑氣,不住的呼吸喘氣。只見張無忌
看了一會花草,點點頭,若有所悟,回進房來,說道:「病是能治的,可是我不想治。詹姑
娘,我要去了。」詹春道:「張兄弟,倘若你治好了五姑的疾病,我們崑崙派上下齊感你的
大德,這一定要請你治一治。」張無忌指著何太沖道:「逼死我爹爹媽媽的人中,這位鐵琴
先生也有份,我為甚麼要救他親人的性命?」何太沖一驚,問道:「小兄弟,你貴姓,令尊
令堂是誰?」張無忌道:「我姓張,先父是武當派的第五弟子。」何太沖一凜:「原來他是
張翠山的兒子。武當派著實了得,他家學淵源,料來必有些本事。」當即慘然長歎,說道:
「張兄弟,令尊在世之時,在下和他甚是交好,他自刎身亡,我痛惜不止……」他為了救愛
妾的性命,便信口胡吹。詹春也幫著師父圓謊,說道:「令尊令堂死後,家師痛哭了幾場,
常跟我們眾弟子說,令尊是他平生最交好的良友。張兄弟,你何不早說?早知你是張五俠的
令郎,我對你更要加倍相敬了。」張無忌半信半疑,但他生性不易記仇,便道:「這位夫人
不是生了怪病,是中了金銀血蛇的蛇毒。」何太沖和詹春齊聲道:「金銀血蛇?」張無忌
道:「不錯,這種毒蛇我也從來沒見過,但夫人臉頰腫脹,金針探後針上卻有檀香之氣。何
先生,請你瞧瞧夫人的腳,十根足趾的趾尖上可有細小齒痕。」何太沖忙掀開五姑身上的棉
被,凝目看她的足趾時,果見每根足趾的尖端都有幾個紫黑色齒痕,但細如米粒,若非有意
找尋,決計看不出來。

  何太沖一見之下,對張無忌的信心陡增十倍,說道:「不錯,不錯,當真每足趾上都有
齒痕,小兄弟實在高明,實在高明。小兄弟既知病源,必能療治。小妾病癒之後,我必當重
重酬謝。」轉頭對七個醫生喝道:「甚麼風寒中邪,陽虛陰虧,都是胡說八道!她足趾上的
齒痕,你們七隻大飯桶怎地瞧不出來?」雖是罵人,語調卻是喜氣洋洋。

  張無忌道:「夫人此病本甚奇特,他們不知病源,那也難怪,都放了他們回去罷。」
  何太沖笑道:「很好,很好!小兄弟大駕光臨,再留這些庸醫在此,不是惹人厭麼?春
兒,每人送一百兩銀子,叫他們各自回去。」那七個庸醫死裡逃生,無不大喜過望,急急離
去,生怕張無忌的醫法不靈,何太沖又把這個「小庸醫」跟自己鎖在一起,要八名大小「庸
醫」齊為愛妾殉葬。

  張無忌道:「請叫僕婦搬開夫人臥床,床底有個小洞,便是金銀血蛇出入的洞穴。」何
太沖不等僕婦動手,右手抓起一隻床腳,單手便連人帶床一齊提開,果見床底有個小洞,不
禁又喜又怒,叫道:「快取硫磺煙火來,薰出毒蛇,斬它個千刀萬劍!」張無忌搖手道:
「使不得,使不得!夫人所中的蛇毒,全仗這兩條毒蛇醫治,你殺了毒蛇,夫人的病便治不
來了。」何太沖道:「原來如此。中間的原委,倒要請教。」這「請教」兩字,自他業師逝
世,今日是第一次再出他口。張無忌指著窗外的花圃道:「何先生,尊夫人的疾病,全由花
圃中那八株『靈脂蘭』而起。」何太沖道:「這叫做『靈脂蘭』麼?我也不知其名,有一位
朋友知我性愛花草,從西域帶來了這八盆蘭花送我。這花開放時有檀香之氣,花朵的顏色又
極嬌艷,想不到竟是禍胎。」張無忌道:「據書上所載,這『靈脂蘭』其莖如球,顏色火
紅,球莖中含有劇毒。咱們去掘起來瞧瞧,不知是也不是。」

  這時眾弟子均已得知有個小大夫在治五師母的怪病。男弟子不便進房,詹春等六個女弟
子都在旁邊。聽得張無忌這般話,便有兩個女弟子拿了鐵鏟,將一株靈脂蘭掘了起來,果見
上下的球莖色赤如火。兩名女弟子聽說莖中含有劇毒,哪敢用手去碰?張無忌道:「請各位
將八枚球莖都掘出來,放在土缽之中,加入雞蛋八枚,雞血一碗,搗爛成糊,搗藥時務請小
心,不可濺上肌膚。」詹春答應了,自和兩名師妹同去辦理。張無忌又要了兩根尺許長短的
竹筒,一枝竹棒,放在一旁。過不多時,靈脂蘭的球莖已搗爛成糊。張無忌將藥糊倒在地
下,圍成一個圓圈,卻空出一個兩寸來長的缺口,說道:「待會見到異狀,各位千萬不可出
聲,以免毒蛇受到驚嚇,逃得無影無蹤。各位去取些甘草、棉花,塞住鼻孔。」眾人依言而
為。張無忌也塞住了鼻孔,然後取出火種,將靈脂蘭的葉子放在蛇洞前燒了起來。不到一盞
茶時分,只見小洞中探出一個小小蛇頭,蛇身血紅,頭頂卻有個金色肉冠。那蛇緩緩爬出,
竟是生有四足、身長約莫八寸;跟著洞中又爬出一蛇,身子略短,形相一般,但頭頂肉冠則
作銀色。何太沖等見了這兩條怪蛇,都是屏息不敢作聲。這種異相毒蛇必有劇毒,自不必
說,眾人武功高強,倒也不懼,但若將之驚走了,只怕夫人的惡疾難治。

  只見兩條怪蛇伸出蛇舌,互舐肩背,十分親熱,相偎相依,慢慢爬進了靈脂蘭藥糊圍成
的圓圈之中。張無忌忙將一根竹筒放在圓圈的缺口外,提起竹棒,輕輕在銀冠血蛇的尾上一
撥。那蛇行動快如電閃,眾人只見銀光一閃,那蛇已鑽入竹筒。金冠血蛇跟著也要鑽入,但
竹筒甚小,只容得一蛇,金冠血蛇無法再進,只急得胡胡而叫。張無忌用竹棒將另一根竹筒
撥到金冠血蛇身前,那蛇便也鑽了進去。張無忌忙取過木塞,塞住了竹筒口子。

  自那對金銀血蛇從洞中出來,眾人一直戰戰兢兢、提心吊膽,直到張無忌用木塞塞住竹
筒,各人才不約而同的吁了口長氣,張無忌道:「請拿幾桶熱水進來,將地下洗刷乾淨,不
可留下靈脂蘭的毒性。」六名女弟子忙奔到廚下燒水,不多時便將地下洗得片塵不染。

  張無忌吩咐緊閉門窗,又命眾人取來雄黃、明礬、大黃、甘草等幾味藥材,搗爛成末,
拌以生石灰粉,灌入銀冠血蛇竹筒之中,那蛇登時胡胡的叫了起來。另一筒中的金蛇也呼叫
相應。張無忌拔去金蛇竹筒上的木塞,那蛇從竹筒中出來,繞著銀蛇所居的竹筒遊走數匝,
狀甚焦急,突然間急竄上床,從五姑的棉被中鑽了進去。

  何太沖大驚。「啊」的一聲叫了出來,張無忌搖搖手,輕輕揭開棉被,只見那金冠血蛇
正張口咬住了五姑左足的中趾。張無忌臉露喜色,低聲道:「夫人身中這金銀血蛇之毒,現
下便是要這對蛇兒吸出她體內毒質。」

  過了半炷香時分,只見那蛇身子腫脹,粗了幾有一倍,頭上金色肉冠更燦然生光,張無
忌拔下銀蛇所居竹筒的木塞,金蛇即從床上躍下,游近竹筒,口中吐出毒血餵那銀蛇。張無
忌道:「好了,每日這般吸毒兩次,我再開張一張消腫補虛的方子,十天之內,便可痊
愈。」何太沖大喜,將張無忌讓到書房,說道:「小兄弟神乎其技,這中間的緣故,還要請
教。」張無忌道:「據書上所載,這金冠銀冠的一對血蛇,在天下毒物中名列第四十七,並
不算是十分厲害的毒物,但有一個特點,性喜食毒。甚麼砒霜、鶴頂紅、孔雀膽、鴆酒等
等,無不喜愛。夫人窗外的花圃之中種了靈脂蘭,這靈脂蘭的毒性可著實厲害,竟將這對金
銀血蛇給引了來。」何太沖點頭道:「原來如此。」張無忌道:「金銀血蛇必定雌雄共居,
適才我用雄黃等藥焙灸那銀冠雌蛇,金冠雄蛇為了救它伴侶,便到夫人腳趾上吸取毒血相
喂。此後我再用藥物整治雄蛇,那雌蛇也必定去聽取毒血,如此反覆施為,便可將夫人的體
內毒質去盡。」說到這裡,想起一事:「這對血蛇最初卻何以去咬夫人腳趾,其中必定另有
緣故。」一時想不明白,也就不提。當日何太沖在後堂設了筵席,款待張無忌與楊不悔。張
無忌心想楊不悔是紀曉芙的私生女兒,說起來於峨嵋派的聲名有累,因此當何太沖問起她的
來歷時,含糊其辭,不加明言。過了數日,五姑腫脹漸消,精神恢復,已能略進飲食。張無
忌便出言告辭,何太沖苦苦挽留,只恐愛妾病況又有反覆。到第十天上,五姑已然腫脹全
消。

  五姑備了一席精緻酒筵,親向張無忌道謝,請了詹春作陪。五姑容色雖仍憔悴,但俏麗
一如往昔,何太沖自是十分歡喜。詹春乘著師父高興,求他將蘇習之收入門下。何太沖呵呵
笑道:「春兒,你這釜底抽薪之計著實不錯啊,我收了這姓蘇的小子,將來自會把『崑崙兩
儀劍』劍法傳他,那麼他從前偷看一次,又有何妨?」詹春笑道:「師父,倘若不是這姓蘇
的偷看你老人家使劍,弟子不會去拿他,便不會碰到張世兄。固然師父和五姑洪福齊天,張
世兄醫道高明,可是這姓蘇的小子,說來也有一份小小功勞啊。」

  五姑向何太沖道:「你收了這許多弟子,到頭來誰也幫不了你的忙,只有詹姑娘才立了
大功。詹姑娘既然看中那小子,想必是好的,你就多收一個罷,說不定將來倒是最得力的弟
子呢。」何太沖對愛妾之言向來唯命是聽,便道:「好罷,我收便收他,可是有個條款。」
五姑道:「甚麼啊?」何太沖正色道:「他投入我門下之後,須得安心學藝,可不許對春兒
癡心妄想,意圖娶她為妻,這個我卻是萬萬不准的。」詹春滿臉通紅,把頭低了下。五姑卻
吃吃的笑了起來,說道:「啊喲,你做師父的要以身作則才好,自己三妻四妾,卻難道禁止
徒兒們婚配麼?」

  何太沖那句話原是跟著詹春說笑,哈哈一笑,便道:「喝酒,喝酒!」只見一名小鬟托
著木盤,盤中放著一把酒壺,走到席前,替各人斟酒。那酒稠稠的微帶黏性,顏色金黃,甜
香撲鼻。何太沖道:「張兄弟,這是本山的名產,乃是取雪山頂上的琥珀蜜梨釀成,叫『琥
珀蜜梨酒』,為外地所無,不可不多飲幾杯。」心下尋思:「卻如何騙得他說出金毛獅王謝
遜的下落來?此事須當緩圖,千萬不可急躁。」

  張無忌本不會飲酒,但聞到這琥珀蜜梨酒香沁心脾,便端起杯來,正要放到唇邊,突然
懷中那對金銀血蛇同時胡胡胡的低鳴起來。張無忌心中一動,叫道:「此酒飲不得。」眾人
一怔,都放下酒杯。張無忌從懷中取出竹筒,放出金冠血蛇,那蛇兒游到酒杯之旁,探頭將
一杯酒喝得涓滴不剩。張無忌將它關回竹筒,放了銀冠雌蛇出來,也喝了一杯。這對血蛇互
相依戀,單放雄蛇或是雌蛇,決不遠去,同時十分馴善,但若雙蛇同時放出,那不但難以捕
捉回歸竹筒,說不定還會暴起傷人。五姑笑道:「小兄弟,你這對蛇兒會喝酒,當真有趣得
緊。」張無忌道:「請命人捉一狗子或是貓兒過來。」那小鬟應道:「是!」便要轉身退
出。張無忌道:「這位姊姊等在這裡別去,讓別人去捉貓狗。」過了片刻,一名僕人牽了一
頭黃狗進來。張無忌端起何太沖面前的一杯酒,灌在黃狗的口裡。那黃狗悲吠幾聲,隨即七
孔流血而斃。

  五姑嚇得渾身發抖,道:「酒裡有毒……誰……誰要害死我們啊,張兄弟,你又怎知
道?」張無忌道:「金銀血蛇喜食毒物,它們嗅到酒中毒藥的氣息,便高興得叫了起來。」
何太沖臉色鐵青,一把抓住那小鬟的手腕,低聲道:「這毒酒是誰叫你送來的?」那小鬟驚
得魂不附體,顫聲道:「我……我不知道是毒……有毒……我從大廚房拿來……」何太沖
道:「你從大廚房到這裡,遇到過誰了?」那小鬟道:「在走廊裡見到杏芳,她拉住我跟我
說話,揭開酒壺聞了聞酒香。」何太沖、五姑、詹春三人對望了一眼,都是臉有懼色。原來
那杏芳是何太沖原配夫人的貼身使婢。

  張無忌道:「何先生,此事我一直躊躇不說,卻在暗中察看。你想,這對金銀血蛇當初
何以要去咬夫人的足趾,以致於蛇毒傳入她的體內?顯然易見,是夫人先已中了慢性毒藥,
血中有毒,才引到金銀血蛇。從前向夫人下毒的,只怕便是今日在酒中下毒之人。」何太沖
尚未說話,突然門簾掀起,人影一晃,張無忌只覺胸口雙乳底下一陣劇痛,已被人點中了穴
道。一個尖銳的聲音說道:「一點兒也不錯,是我下的毒!」

  只見進來那人是個身材高大的半老女子,頭髮花白,雙目含威,眉心間聚有煞氣。那女
子對何太沖道:「是我在酒中下了蜈蚣的劇毒,你待我怎樣?」

  五姑臉現懼色,站起身來,恭恭敬敬的叫道:「太太!」原來這高大女子是何太沖的元
配夫人班淑嫻,本是她的師姊。何太沖見妻子衝進房來,默然不語,只是哼了一聲。班淑嫻
道:「我問你啊,是我下的毒,你待怎樣?」何太沖道:「你不喜歡這少年,那也罷了。但
你行事這等不分清紅皂白,倘若我毒酒下肚,那可如何是好?」

  班淑嫻怒道:「這裡的人全不是好東西,一古腦兒整死了,也好耳目清涼。」拿起裝著
毒酒的酒壺搖了搖,壺中有聲,還余有大半壺,便滿滿斟了一杯毒酒,放在何太沖面前,說
道:「我本想將你們五個一起毒死,既被這小子發覺,那就饒了四個人的性命。這一杯毒
酒,任誰喝都是一樣,老鬼,你來分派罷。」說著刷的一聲,拔劍在手。

  班淑嫻是崑崙派中的傑出人物,年紀比何太沖大了兩歲,入門較他早,武功修為亦不在
他手下。何太沖年輕時英俊瀟灑,深得這位師姊歡心。他們師父白鹿子因和明教中一個高手
爭鬥而死,不及留下遺言。眾弟子爭奪掌門之位,各不相下。班淑嫻卻極力扶助何太沖,兩
人合力,勢力大增,別的師兄弟各懷私心,便無法與之相抗,結果由何太沖接任掌門。他懷
恩感德,便娶了這位師姊為妻。少年時還不怎樣,兩人年紀一大,班淑嫻顯得比何太沖老了
十多歲一般。何太沖借口沒有子嗣,便娶起妾侍來。

  由於她數十年來的積威,再加上何太沖自知不是,心中有愧,對這位師姊又兼嚴妻十分
敬畏。但怕雖然怕,侍妾還是娶了一個又一個,只是每多娶一房妾侍,對妻子便又多怕三
分。這時見妻子將一杯毒酒放在自己面前,壓根兒就沒有違抗的念頭,心想:「我自己當然
不喝,五姑和春兒也不能喝,張無忌是我們的救命恩人,只有這女娃娃跟我們無親無故。」
便站起身來,將那杯酒遞給楊不悔,說道:「孩子,你喝了這杯酒。」楊不悔大驚,適才眼
見一條肥肥大大的黃狗喝了一杯毒酒便即斃命,哪裡敢接酒杯,哭道:「我不喝,我不
喝。」何太沖抓住她胸口衣服,便要強灌。

  張無忌冷冷的道:「我來喝好了。」何太沖心中過意不去,並不接口。班淑嫻因心中懷
妒意,是以下毒想害死何太沖最寵愛的五姑,眼見得手,卻給張無忌從萬里之外趕來救了,
對這少年原是極為憎惡,冷冷的道:「你這少年古里古怪,說不定有解毒之藥。若是你來代
喝,一杯不夠,須得將毒酒喝乾淨了。」張無忌眼望何太沖,盼他從旁說幾句好話,哪知他
低了頭竟是一言不發。詹春和五姑不敢說話,生怕一開口,班淑嫻的怒氣轉到自己頭上,這
大半壺毒酒便要灌到自己口中。張無忌心中冰涼,暗想:「這幾人的性命是我所救,但我此
刻遇到危難,他們竟袖手旁觀,連求情的話也不說半句。」便道:「詹姑娘,我死之後,請
你將這個小妹妹送到坐忘峰她爹爹那裡,這事能辦到麼?」詹春眼望師父。何太沖點了點
頭。詹春便道:「好罷,我會送她去。」心中卻想:「崑崙山橫亙千里,我怎知坐忘峰在哪
裡?」張無忌聽她隨口敷衍,顯無絲毫誠意,知道這些人都是涼薄之輩,多說也是枉然,冷
笑道:「崑崙派自居武林中名門大派,原來如此。何先生,取酒給我喝罷!」

  何太沖一聽,心下大怒,又想須得盡快將他毒死,妻子的怒氣便可早些平息,免得她另
生毒計,害死五姑,火燒眉毛,且顧眼下,謝遜的下落也不暇理會了,當即提起大半壺毒
酒,都灌進了張無忌口中。

  楊不悔抱著張無忌身子,放聲大哭。

  班淑嫻冷笑道:「你醫術再精,我也教你救不得自己。」伸手又在張無忌肩背腰脅多處
穴道補上幾指,倒轉劍柄,在何太沖、詹春、五姑、楊不悔四人身上各點了兩處大穴,說
道:「兩個時辰之後,再來放你們。」她點穴之時,何太沖和詹春等動也不動,不敢閃避。
班淑嫻向在旁侍候的婢僕說道:「都出去!」她最後出房,反手帶上房門,連聲冷笑而去。
毒酒入腹,片刻之間張無忌便覺肚中疼痛,眼見班淑嫻出房關門,心道:「你既走了,我一
時未必便會死。」強忍疼痛,暗自運氣,以謝遜所授之法,先解開身上被點的諸穴,隨即在
自己的頭上拔下幾根頭髮,到咽喉中一陣撩撥,喉頭發癢,哇的一聲,將飲下的毒酒嘔出了
十之八九。何太沖、詹春等見他穴道被點後居然仍能動彈,都是大為驚訝。何太沖便欲出手
攔阻,苦於自己被妻子點了穴道,空有身極高的武功,只有乾著急的份兒,張無忌覺得腹中
仍然疼痛,但搜肚嘔腸,再也吐不出來了,心想先當脫此危境,再設法除毒,於是伸手去解
楊不悔的穴道。哪知班淑嫻的點穴法另有一功,張無忌一試之下,解之不開,此時事勢緊
迫,不暇另試別般解穴手法,當即將她抱起,推窗向外一張,不見有人,便將楊不悔放在窗
外。

  何太沖若以真氣衝穴,大半個時辰也能解開,但眼見張無忌便要逃走,待會兒妻子查問
起來,又有風波,何況讓這武當派的小子赤手空拳的從崑崙派三聖堂中逃了出去,將自己忘
恩負義的事跡在江湖上傳揚開來,一代宗師的顏面何存?無論如何非將他截下殺死不可,當
下深深吸一口氣,便要縱聲呼叫,向妻子示警。張無忌已料到此著,從懷裡摸出一顆黑色藥
丸,塞在五姑口中,說道:「這是一顆『鳩砒丸』,十二個時辰之後,五夫人斷腸裂心而
死。我將解藥放在離此三十里外的大樹之上,作有標誌,三個時辰之後,何先生可派人去
取。倘若我出去時失手被擒,那麼反正是個死,多一個人相陪也好。」

  這一著大出何太沖意料之外,微一沉吟,低聲道:「小兄弟,我這三聖堂雖非龍潭虎
穴,但憑你兩個孩子,卻也闖不出去。」張無忌知他此言不虛,冷冷的道:「但五夫人所服
的這顆『鳩砒丸』的毒性,眼前除我之外,卻也無人能解。」何太沖道:「好,你解我的穴
道,我親自送你出去。」何太沖被點的是「風池」和「京門」兩穴,張無忌在他「天柱」、
「環跳」、「大椎」、「商曲」諸穴推拿片刻,也是毫不見效。這一來,兩人均自暗服。張
無忌心道:「他崑崙派的點穴功夫確是厲害,胡先生傳了我七種解開被點穴道的手法,在他
身上竟全不管用。」何太沖卻想:「這小子竟會這許多推拿解穴的法門,手法怪異,當真了
不起。師姊明明點了他身上七八穴道,卻如何半分也奈何他不得?武當派近年來名動江湖,
張三豐這老道的本事果是人所難及。那日在武當山上,幸虧沒跟武當派動手,否則定要惹得
灰頭土臉。他小小孩童已如此了得,老的大的自是更加厲害十倍。」他卻不知張無忌自通穴
道的功夫學自謝遜,而解穴的本事學自胡青牛。武當派自有他威震武林的真才實學,張無忌
這兩項本領卻和武當派無關。何太沖見他解穴無效,心念一動,道:「你拿茶壺過來,給我
喝幾口茶。」張無忌不知他何以突然要在此時喝茶,但想他顧忌愛妾的性命,不敢對自己施
甚麼手腳,便提起茶壺,餵他飲茶,何太沖滿滿吸了一口,卻不吞下,對準了自己肘彎裡的
「清冷淵」用力一噴,一條水箭筆直衝出,嗤嗤有聲,登時將他手上穴道解了。張無忌來到
崑崙山三聖堂後,一直見何太沖為了五姑的疾病煩惱擔憂,畏妻寵妾,懦弱猥瑣,便似個尋
常沒志氣的男子,此時初見他顯現功力,不由得大吃一驚:「這位崑崙派的掌門武功如此深
厚,我先前可將他瞧得小了。看來他並不在俞二師伯、金花婆婆、滅絕師太諸人之下。我先
前但見他庸懦顢頇,沒想到他身為崑崙派掌門,果然有人所難及之處。這道水箭若是噴在我
臉上胸口,立時便須送命。」何太衝將右臂轉了幾轉,解開了自己腿上穴道,說道:「你先
將解藥給她服了,我送你平安出谷。」張無忌搖了搖頭。何太沖急道:「我是崑崙掌門,難
道會對你這孩子失信?倘若毒性發作,那便如何是好?」張無忌道:「毒性不會便發。」何
太沖歎了口氣,道:「好罷,咱們悄悄出去。」兩人跳出窗去,何太沖伸指在楊不悔的背心
上輕輕一拂,登時解了她的穴道,手法輕靈無比。張無忌好生佩服,眼光中流露出欽仰的神
色來。何太沖懂得他的心意,微微一笑,一手攜著一人,繞到三聖堂的後花園,從側門走
出。那三聖堂前後共有九進,出了後花園的側門,經過一條曲曲折折的花徑,又穿入許多廳
堂之中。但見屋宇連綿,門戶覆疊,若不是何太沖帶領,張無忌非迷路不可,就算沒崑崙派
弟子攔阻,也未必便能闖出去。

  一離三聖堂,何太沖右手將楊不悔抱在臂彎,左手拉著張無忌,展開輕功,向西北方疾
行。張無忌給他帶著,身子輕飄飄的,一躍便是丈餘,但覺風聲呼呼在耳畔掠過,宛似凌空
飛行,這一來,對何太沖和崑崙派的敬重之心又增了幾分。自知腹內毒質未淨,伸左手從懷
裡摸出兩粒解毒藥丸,嚥入肚中,這才寬心。

  正行之間,忽聽一女子聲音叫道:「何太沖……何太沖……給我站住了……」這聲音順
風傳來,似乎極為遙遠,又似便在身旁,正是班淑嫻的口音。

  何太沖微一遲疑,當即立定了腳步,歎了口氣,說道:「小兄弟,你們兩個快些走罷,
內人追趕而來,我不能再帶你們走了。」張無忌心想:「這人待我們還不算太壞。」便道:
「何先生,你回去便是。我給五夫人服食的並非毒藥,更不是甚麼『鳩砒丸』,只是一枚潤
喉止咳的『桑貝丸』。前幾日不悔妹妹咳嗽,我制了給她服用,還多了幾丸在身邊,不免嚇
了你一跳。」何太沖又驚又怒,又是寬心,喝道:「當真不是毒藥?」張無忌道:「五夫人
自我手中救活,我怎能又下毒害她。」只聽班淑嫻呼叫不絕:「何太沖……何太沖……你逃
得了麼?」聲音又近了些。何太沖所以帶張無忌和楊不悔逃走,全是為了怕愛妾毒發不治,
這時確知五姑所服並非毒藥,原來是上了這小子的大當,不禁怒不可遏,拍拍拍拍四個耳
光,只打得張無忌雙頰腫起,滿口都是鮮血。張無忌心下大悔:「我好糊塗,怎能告知他真
相?這一下子我和不悔妹妹可都沒命了。」見他第五掌又打了過來,忙使一招武當長拳中的
「倒騎龍」,往他手掌迎擊過去。這一招若由俞蓮舟等人使出來,原是威力無窮,但張無忌
只學到一點膚淺皮毛,如何以之抵擋崑崙派掌門的招式?何太沖側身略過,拍的一掌,打在
張無忌右眼之上,只打得他眼睛立時腫起。張無忌早就知道自己本領跟他差得太遠,一招無
效,索性垂手立足,不再抗拒。何太沖卻並不因他不動而罷手,仍是左一掌右一掌的打個不
停。他掌上並未運用內力,否則一掌便能將他震死了,但饒是如此,每一掌都打得張無忌頭
昏眼花,疼痛不堪。他正打得起勁,班淑嫻已率領兩名弟子追到,冷冷的站在一旁。班淑嫻
見張無忌並不抵禦,未免無趣,說道:「你打那女娃子試試。」何太沖身形斜轉,拍的一
聲,打了楊不悔一個耳括子。楊不悔吃痛,登時哇哇大哭。張無忌怒道:「你打我便了,何
必又欺侮這個小女孩兒?」何太沖不理,伸掌又給楊不悔一下。張無忌縱起身來,一頭撞在
他懷中。班淑嫻冷笑道:「人家小小孩童,尚有情義,哪似你這等無情無義的薄倖之徒。」
何太沖聽了妻子譏刺之言,滿臉通紅,抓住張無忌後頸,往外丟出,喝道:「小雜種,見你
的爹娘去罷!」這一下使上了真力,將他頭顱對準了山邊的一塊大石摔去。張無忌身不由主
的疾飛而出,頃刻間頭蓋便要撞上大石,腦漿迸裂。驀地裡旁邊一股力道飛來,將張無忌一
引,把他身子提起直立,帶在一旁。張無忌驚魂未定,站在地下,瞇著一對腫得老高的眼睛
向旁瞧去。只見離身五尺之處,站著一位身穿白色粗布長袍的中年書生。

  班淑嫻和何太沖相顧駭然,這書生何時到達,從何處而來,事先絕無知覺,即使他早就
躲在大石之後,以自己夫婦的能為,又怎會不即發覺?何太沖適才提起張無忌擲向大石,這
一擲之力少說也有五六百斤,但那書生長袖一捲,便即消解,將張無忌帶在一旁,顯然武功
奇高。但見他約莫四十來歲年紀,相貌俊雅,只是雙眉略向下垂,嘴邊露出幾條深深皺紋,
不免略帶衰老淒苦之相。他不言不動,神色漠然,似乎心馳遠處,正在想甚麼事情。

  何太沖咳嗽一聲,問道:「閣下是誰?為何橫加插手,前來干預崑崙派之事?」那書生
淡淡的道:「兩位便是鐵琴先生和何夫人罷?在下楊逍。」他「楊逍」兩字一出口,何太
沖、班淑嫻、張無忌三人不約而同「啊」的一聲呼叫。只是張無忌的叫聲充滿了又驚又喜之
情,何氏夫婦卻是驚怒交集。

  只聽得刷刷兩聲,兩名崑崙女弟子長劍出鞘,倒轉劍柄,遞給師父師母。何太沖橫劍當
腹,擺一招「雪擁藍橋」勢。班淑嫻劍尖斜指向地,使一招「木葉蕭蕭」,這兩招都是崑崙
派劍法中的精奧,看來輕描淡寫,隨隨便便,但其中均伏下七八招凌厲之極的後著。同時兩
人都已將內功運上右臂,只須手腕一抖,劍光暴長,立時便可傷到敵人身上七八處要害。兩
人此時勁敵當前,已於劍招中使上了畢生所學。楊逍卻似渾然不覺,但聽張無忌那一聲叫喊
中充滿了喜悅,微覺奇怪,向他臉上一瞥。這時張無忌滿臉鮮血,鼻腫目青,早給何太沖打
得不成樣子,但滿心歡喜之情,還是在他難看之極的臉上流露出來。張無忌叫道:「你,你
便是明教的光明左使者、楊逍伯伯麼?」楊逍點了點頭,道:「你這孩子怎知道我姓名?」

  張無忌指著楊不悔,叫道:「她便是你女兒啊。」拉過楊不悔來,說道:「不悔妹妹,
快叫爸爸,快叫爸爸!咱們終於找到他了。」楊不悔睜眼骨溜溜地望著楊逍,九成倒是不
信,但於他是不是爸爸,卻也並不關心。只問:「我媽呢?媽媽怎麼還不從天上飛下來?」
楊逍心頭大震,抓住張無忌肩頭,說道:「孩子,你說清楚些。她……她是誰的女兒,她媽
媽是誰?」他這麼用力一抓,張無忌的肩骨格格直響,痛到心底。

  張無忌不肯示弱,不願呼痛,但終究還是「啊」的一聲叫了出來,說道:「她是你的女
兒,她媽媽便是峨嵋派女俠紀曉芙。」楊逍本來臉色蒼白,這時更加沒半血色,顫聲道:
「她……她有了女兒?她……她在哪裡?」忙俯身抱起楊不悔,只見她被何太沖打了兩掌後
面頰高高腫起,但眉目之間,宛然有幾分紀曉芙的俏麗。正想再問,突然看到她頸中的黑色
絲絛,輕輕一拉,只見絲絛盡頭結著一塊鐵牌,牌上金絲鏤出火焰之形,正是他送給紀曉芙
的明教「鐵焰令」,這一下再無懷疑,緊緊摟住了楊不悔,連問:「你媽媽呢?媽媽呢?」
楊不悔道:「媽媽到天上去了,我在尋她。你看見她麼?」楊逍見她年紀太小,說不清楚,
眼望張無忌,意示詢問。張無忌歎了口氣,說道:「楊伯伯,我說出來你別難過。紀姑姑被
她師父打死了,她臨死之時……」

  楊逍大聲喝道:「你騙人,你騙人!」

  只聽得喀的一聲,張無忌左臂的骨頭已被他捏斷了。咕咚、咕咚,楊逍和張無忌同時摔
倒。楊逍右手仍是緊緊抱著女兒。何太沖和班淑嫻對望一眼,兩人雙劍齊出,分別指住了楊
逍咽喉和眉心。楊逍是明教的大高手,威名素著。班淑嫻和何太沖兩人的師父白鹿子死在明
教人的手裡,真兇是誰雖不確知,但崑崙派眾同門一向都猜想就是楊逍。何氏夫婦跟他驀地
相逢,心中早已如十五隻吊桶打水,七上八落,哪知他竟突然暈倒,當真是天賜良機,立時
便出手制住了他要害。

  班淑嫻道:「斬斷他雙臂再說。」何太沖道:「是!」這時楊逍兀自未醒。張無忌斷臂
處劇痛,只痛得滿頭大汗,心中卻始終清醒,眼見情勢危急,足尖在楊逍頭頂的頭頂的「百
會穴」上輕輕一點。

  「百會穴」和腦府相關,這麼一震,楊逍立時醒轉,一睜開眼,但覺寒氣森森,一把長
劍的劍尖抵住了自己眉心,跟著青光一閃,又有一把長劍往自己左臂上斬落,待要出招擋
架,為勢已然不及,何況班淑嫻的長劍制住了他眉心要害,根本便動彈不得,當下一股真氣
運向左臂。何太沖的長劍斬上他左臂,突覺劍尖一溜,斜向一旁,劍刃竟不受力,宛如斬上
了甚麼又滑又韌之物,但白袍的衣袖上鮮血湧出,還是斬傷了他。便在此時,楊逍的身子猛
然間貼地向後滑出丈餘,好似有人用繩縛住他的頭頸,以快迅無倫的手法向後拉扯一般。班
淑嫻的劍尖本來抵住他的眉心,他身子向後急滑,劍尖便從眉心經過鼻子、嘴巴、胸膛,劃
了一條長長的血痕,深入數分。這一招實是極險,倘若班淑嫻的劍尖再深了半寸,楊逍已是
慘遭開膛剖腹之禍。他身子滑出,立時便直挺挺的站直。這兩下動作,本來全是絕不可能,
但見他膝不曲,腰不彎,陡然滑出,陡然站直,便如全身裝上了機括彈簧,而身子之僵硬怪
詭,又和殭屍無異。楊逍身剛站起,雙腳踏出,喀喀兩響,何氏夫婦雙劍斷折。他兩腳出腳
雖有先後,但迅如電閃,便似同時踏出一般。以何太沖和班淑嫻劍法上的造詣,楊逍武功再
強,也決不能一招之間便踏斷二人兵刃,只是他招數怪異,於重傷之餘突然脫身反擊。何氏
夫婦驚駭之下,竟不及收劍。楊逍跟著雙足踢出,兩柄劍上折下來的劍頭激飛而起,分向兩
人飛去。何氏夫婦各以半截長劍擋格,但覺虎口一震,半身發熱,雖將劍頭格開,卻已吃驚
不小,急忙抽身後退,一站西北,一站東南,雖然手中均只剩下半截斷劍,但陽劍指天,陰
劍向地,兩人雙劍合璧,使的是崑崙派「兩儀劍法」,心中雖然惶急,卻仍是氣定神閒,端
凝若山。崑崙派「兩儀劍法」成名垂數百年,是天下有名的劍法之一,何氏夫婦同門學藝,
從小練到老,精熟無比。楊逍曾和崑崙派數度大戰,知道這劍法的厲害之處,雖然不懼,但
知要擊敗二人,非在數百招之後不可,此刻心中只想著紀曉芙的生死,哪有心情爭鬥?何況
臂上和臉上的傷勢均是不輕,若是流血不止,也著實凶險,於是冷冷的道:「崑崙派越來越
不長進了,今日暫且罷手,日後再找賢伉儷算帳。」左手仍是抱著楊不悔,伸右手拉起張無
忌,也不見他提足抬腿,突然之間倒退丈餘,一轉身,已在數丈之外。

  何氏夫婦相顧駭然,好不容易這大魔頭自行離去,哪裡敢追?楊逍帶著二小,一口氣奔
出數里,忽然停住腳步,問張無忌道:「紀曉芙姑娘到底怎樣了?」他奔得正急,哪知說停
便停,身子便如釘在地下一般,更不移動半分。張無忌收勢不及,向前猛衝,若非楊逍將他
拉住,已然俯跌摔倒,聽他這般問,喘了幾口氣,說道:「紀姑姑已經死了。你信也好,不
信也好,用不著捏斷我手臂。」楊逍臉上閃過一絲歉色,隨即又問:「她……她怎麼會死
的?」聲音已微帶嗚咽。張無忌喝下了班淑嫻的毒酒,雖然已嘔去了大半,在路上又服瞭解
毒丸藥,但毒質未曾去盡,這時腹中又疼痛起來,取出金冠血蛇,讓它咬住自己左手食指吸
毒,一面將如何識得紀曉芙、如何替她治病、如何見她被滅絕師太擊斃的情由一一說了,待
得說完,金冠血蛇也已吸盡了他體內的毒質。楊逍又細問了一遍紀曉芙臨死的言語,垂淚
道:「滅絕惡尼是逼她來害我,只要她肯答應,便是為峨嵋派立下大功,便可繼承掌門人之
位。唉,曉芙啊,曉芙,你寧死也不肯答允。其實,你只須假裝答允,咱們不是便可相會、
便不會喪生在滅絕惡尼的手下了麼?」張無忌道:「紀姑姑為人正直,她不肯暗下毒手害
你,也就不肯虛言欺騙師父。」楊逍淒然苦笑,道:「你倒是曉芙的知己……豈知她師父卻
能痛下毒手,取她性命。」張無忌道:「我答應紀姑姑,將不悔妹妹送到你手……」

  楊逍身子一顫,道:「不悔妹妹?」轉頭問楊不悔道:「孩子,乖寶貝,你姓甚麼?叫
甚麼名字?」楊不悔道:「我姓楊,名叫不悔。」楊逍仰天長嘯,只震得四下裡木葉簌簌亂
落,良久方絕,說道:「你果然姓楊,不悔,不悔。好!曉芙,我雖強逼於你,你卻沒懊
悔。」張無忌聽紀曉芙說過二人之間的一段孽緣,這時眼見楊逍英俊瀟灑,年紀雖然稍大,
但仍不失為一個風度翩翩的美男子,比之稚氣猶存的殷梨亭六叔,只怕當真更易令女子傾
倒。紀曉芙被逼失身,終至對他傾心相戀,須也怪她不得。以他此時年紀,這些情由雖不能
全然明白,卻也隱隱約約的想到了。張無忌左臂斷折,疼痛難熬,一時找不到接骨和止痛的
草藥,只得先行接上斷骨,採了些消腫的草藥敷上,折了兩根樹枝,用樹皮將樹枝綁在臂
上。

  楊逍見他小小年紀,單手接骨治傷,手法十分熟練,微覺驚訝。張無忌綁紮完畢,說
道:「楊伯伯,我沒負紀姑姑所托,不悔妹妹已找到了爸爸。咱們就此別過。」楊逍道:
「你萬里迢迢,將我女兒送來,我豈能無所報答?你要甚麼,儘管開口便是,我楊逍做不到
的事、拿不到的東西,天下只怕不多。」張無忌哈哈一笑,說道:「楊伯伯,你忒也把紀姑
姑瞧得低了,枉自叫她為你送了性命。」楊逍臉色大變,喝道:「你說甚麼?」張無忌道:
「紀姑姑沒將我瞧低,才托我送她女兒來給你。若是我有所求而來,我這人還值得托付
麼?」他心中在想:「一路上不悔妹妹遭遇了多少危難,我多少次以身相代?倘若我是貪利
無義的不肖之徒,今日你父女焉得團圓?」只是他不喜自伐功勞,一句也沒提途中的諸般困
厄,說了那幾句話,躬身一揖,轉身便走。楊逍道:「且慢!你幫我了這個大忙。楊逍自來
有仇必報,有恩必報。你隨我回去,一年之內,我傳你幾門天下罕有敵手的功夫。」張無忌
親眼見到他踏斷何氏夫婦手中長劍,武功之高,江湖上實是少有其匹,便只學到他的一招半
式,也必大有好處,但想起太師父曾諄諄告誡,決不可和魔教中人多有來往,何況他武功再
高,怎及得上太師父?更何況自己已不過再有半年壽命,就算學得舉世無敵的武功,又有何
用?當下說道:「多謝楊伯伯垂青,但晚輩是武當弟子,不敢另學別派高招。」楊逍「哦」
的一聲,道:「原來你是武當派弟子!那殷梨亭……殷六俠……」張無忌道:「殷六俠是我
師叔,自先父逝世,殷六叔待我和親叔叔沒有分別,我受紀姑姑的囑托,送不悔妹妹到崑崙
山來,對殷六叔可不免……不免心中有愧了。」楊逍和他的目光一接,心中更是慚愧,右手
一擺,說道:「楊某深感大德,愧無以報,既是如此,後會有期。」身形晃動,已在數丈之
外。楊不悔大叫:「無忌哥哥,無忌哥哥!」但楊逍展開輕功,頃刻間已奔得甚遠,那「無
忌哥哥」的呼聲漸漸遠去,終於叫聲和人影俱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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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奇謀秘計夢一場

  張無忌和楊不悔萬里西來,形影相依,突然分手,甚感黯然,但想到終於能不負紀曉芙
所托,將她女兒送往楊逍手中,又不禁欣慰。悄立半晌,怕再和何太沖、班淑嫻等崑崙派諸
人碰面,便往山深處走去。

  如此行了十餘日,臂傷漸癒,可是在崑崙山中轉來轉去,再也找不到出山的途徑。這日
走了半天,坐在一堆亂石上休息,忽聽西北方傳來一陣犬吠之聲,聽聲音竟有十餘頭之多。
犬吠聲越來越近,似是追逐甚麼野獸。

  犬吠聲中,一隻小猴子急奔而來,後股上帶了一枝短箭。那猴兒奔到數丈外,打了個
滾,它股上中箭之後,不能竄高上樹,這時筋疲力竭,再也爬不起來。張無忌走過去一看,
猴兒目光中露出乞憐和恐懼的神色。張無忌觸動心事:「我被崑崙派眾人追逐,正和你一般
狼狽。」於是抱起猴兒,輕輕拔下短箭,從懷中取出草藥來,敷上箭傷的傷口。便在此時,
犬吠聲已響到近處,張無忌拉開衣襟,將猴兒放入懷中,只聽得汪汪汪幾聲急吠,十餘頭身
高齒利的獵犬已將他團團圍住。眾獵犬嗅得到猴兒的氣息,張牙舞爪的發威,一時還不敢撲
將上來。張無忌見這些惡犬露出白森森的長牙,神態凶狠,心中害怕,知道只要將懷中的猴
兒擲出,群犬自會撲擊猴兒,不再和自己為難。但他自幼受父親教誨,事事以俠義為重,雖
對一頭野獸也不肯相負,當即縱身從群犬頭頂飛躍而過,邁開步子急奔。群犬胡胡狂吠追
來。獵犬奔跑何等迅速,張無忌只逃出十餘丈,就被追上,只覺腿上一痛,已被一頭猛犬咬
中,牢牢不放。他急忙回身一掌,擊在那頭獵犬頭頂,這一掌出盡了全力,竟將那頭獵犬打
得翻了個觔斗,昏暈過去。其餘獵犬蜂擁撲上。張無忌拳打足踢,奮力抵抗。他臂傷未曾痊
愈,左臂不能轉動,不久便被一頭惡犬咬住了左手,四面八方群犬撲上亂咬,頭臉肩背到處
被群犬利齒咬中,駭惶失措之際,隱隱似聽得幾聲清脆嬌嫩的呼叱,但聲音好像十分遙遠,
他眼前一黑,便甚麼都不知道了。

  昏迷之中,似見無數豺狼虎豹不住的在咬他身體,他要張口大叫,卻叫不出半點聲音,
只聽得有人說道:「退了燒啦,或許死不了。」張無忌睜開眼來,先看到一點昏黃的燈火,
發覺自己睡在一間小室之中,一個中年漢子站在身前。張無忌道:「大……大叔……我
怎……」只說了這幾個字,猛覺全身火燙般疼痛,這才慢慢想起,自己曾被一群惡大圍著狂
咬。那漢子道:「小子,算你命大,死不了,怎樣?肚餓麼?」張無忌道:「我……我在哪
裡?」各處傷口同時劇痛,又暈了過去。待得第二次醒來,那中年漢子已不在室中。張無忌
想:「我明明活不長久了,何以又要受這許多折磨?」低下頭來,見胸前項頸、手臂大腿,
到處都縛滿了布帶,一陣藥草氣息撲鼻,原來已有人在他傷處敷了傷藥。從藥草的氣息之
中,知替他敷藥那人於治傷一道所知甚淺,藥物之中是杏仁、馬前子、防風、南星諸味藥
物,這些藥若是治瘋犬咬傷,用於拔毒,原具靈效,但咬他的並非瘋狗,他是筋骨肌肉受損
而非中毒,藥不對症,反而多增痛楚。他無力起床,挨到天明,那中年漢子又來看他。張無
忌道:「大叔,多謝你救我。」那雙子冷冷的道:「這兒是紅梅山莊,我們小姐救你來的。
你肚餓了罷?」說著出去端了一碗熱粥進來。張無忌喝了幾口,但覺胸口煩惡,頭暈目眩,
便吃不下了。一直躺了八天,才勉強起床,腳下虛飄飄的沒一點力氣,他自知失血過多,一
時不易復元。那漢子每日跟他送飯換藥,雖然神色間顯得頗為厭煩,但張無忌還是十分感
激,只是見他不喜說話,縱有滿腹疑問,卻不敢多問。這天見他拿來的仍是防風、南星之類
藥物搗爛的藥糊,張開忌忍不住道:「大叔,這些藥不大對症,勞你駕給我換幾味成不
成?」那漢子翻著一對白眼,向他瞧了半天,才道:「老爺開的藥方,還能錯得了麼?你說
藥不對症,怎地也將你死人治活了?真是的,小孩子家胡言亂語,我們老爺聽到了就算不見
怪,可是你也不能太過不識好歹啊。」說著將藥糊在他傷口上敷下。張無忌只有苦笑。那漢
子道:「我瞧你身上的傷也大好了,該去向老爺、太太、小姐磕幾個頭,叩謝救命之恩。」
張無忌道:「那是該當的,大叔,請你領我去。」

  那漢子領著他出了小室,經過一條長廊,又穿過兩進廳堂,來到一座暖閣之中。此時已
屆初冬,崑崙一帶早已極為寒冷,暖閣中卻溫暖如春,可又不見何處生著炭火,但見閣中陳
設輝煌燦爛,榻上椅上都鋪著錦緞軟墊。張無忌一生從未見過這等富麗舒適的所在,自顧衣
衫污損,站在這豪華的暖閣中實是大不相稱,不由得自慚形穢。

  暖閣中無人在內,那漢子臉上的神色卻極為恭謹,躬身稟道:「那給狗兒咬傷的小子好
了,來向老爺太太叩頭道謝。」說了這幾句話後,垂手站著,連透氣也不敢使勁。過了好一
會,只見屏風後面走出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女來,向張無忌斜睨了一眼,發話道:「喬福,你
也是的,怎麼把他帶到這裡?他身上臭蟲虱子跳了下來,那怎麼辦啊?」喬福應道:「是,
是!」張無忌本已侷促不安,這時更羞得滿臉通紅,他除了身上一套衣衫之外,並無替換衣
服,確是生滿了虱子跳蚤,心想這位小姐說得半點不錯。但見她一張鵝蛋臉,烏絲垂肩,身
上穿的不知是甚麼綾羅綢緞,閃閃發光、腕上戴著金鐲,這等裝飾華貴的小姐,他也從來沒
有見過,心想:「我被群犬圍攻之時,依稀聽得有個女子的聲音喝止。那位喬福大叔又說,
是他小姐救了我的,我理當叩謝才是。」於是跪下磕頭,說道:「多謝小姐搭救,我終身不
敢忘了大恩。」

  那少女一愕,突然間格格嬌笑起來,說道:「喬福,喬福,你怎麼啦?你作弄這傻小
子,是不是?」喬福笑道:「小鳳姊姊,這傻小子就是向你磕幾個頭,你也不是受不起啊。
這傻小子沒見過世面,見了你當是小姐啦!可是話得說回來,咱們家裡的丫鬟大姐,原比人
家的千金小姐還尊貴些。」張無忌一驚,忙站起身來,心想:「糟糕!原來她是丫鬟,我可
將她認作了小姐。」臉上又紅又白,尷尬非常。

  小鳳忍著笑,向張無忌上上下下的打量。他臉上身上血污未除,咬傷處裹滿了布條,自
知極是穢臭難看,恨不得地下有洞便鑽了進去。小鳳舉袖掩鼻道:「老爺太太正有事呢,不
用磕頭了,去見見小姐罷。」說著遠遠繞開張無忌,當先領路,唯恐他身上的虱子臭蟲跳到
了自己身上。張無忌隨在小鳳和喬福之後,一路上見到的婢僕家人個個衣飾華貴,所經屋宇
樓閣無不精緻極麗。他十歲以前在冰火島,此後數年,一半在武當山,一半在蝴蝶谷,飲食
起居均極簡樸,當真做夢也想不到世上有這等富豪人家。

  走了好一會,來到一座大廳之外,只見廳上扁額寫著「靈獒營」三字。小鳳先走進廳
去,過了一會,出來招手。喬福便帶著張無忌進廳。張無忌一踏進廳,便吃了一驚。但見三
十餘頭雄健猛惡的大犬,分成三排,蹲在地下,一個身穿純白狐裘的女郎坐在一張虎皮椅
上,手執皮鞭,喝道:「前將軍,咽喉!」一頭猛犬急縱而起,向站在牆邊的一個人咽喉中
咬去。張無忌見了這等殘忍情景,忍不住「啊喲」一聲叫了出來,卻見那狗口中咬著一塊
肉,踞地大嚼。他一定神,才看清楚那人原來是個皮製的假人,週身要害之處掛滿了肉塊。
那女郎又喝道:「車騎將軍!小腹!」第二條猛犬竄上去便咬那個假人的小腹。這些猛犬竟
是習練有素,應聲咬人,部位絲毫不爽。張無忌一怔之下,立時認出,當日在山中狂咬自己
的便是這些惡犬,再一回想,依稀記得那天喝止群犬的便是這女郎的聲音。他本來只道這小
姐救了自己性命,此刻才知道自己所以受了這許多苦楚,原來全是出於她之所賜,忍不住怒
氣填胸,心想:「罷了,罷了!她有惡犬相助,我也奈何她不得。早知如此,寧可死在荒山
之中,也不在她家養傷。」撕下身上的繃帶布條,拋在地上,轉身便走。

  喬福叫道:「喂,喂!你幹甚麼呀?這位便是小姐,還不上前磕頭?」張無忌怒道:
「呸!我多謝她?咬傷我的惡犬,不是她養的麼?」那女郎轉過頭來,見到他惱怒已極的模
樣,微微一笑,招手道:「小兄弟,你過來。」

  張無忌和她正面相對,胸口登時突突突的跳個不住,但見這女郎容顏嬌媚,又白又膩,
陡然之間,他耳朵中嗡嗡作響,只覺背上發冷,手足忍不住輕輕顫抖,忙低下了頭,不敢看
她,本來是全無血色的臉,驀地裡漲得通紅。那女郎笑道:「你過來啊。」張無忌抬頭又瞧
了她一眼,遇到她水汪汪的眼睛,心中只感一陣迷糊,身不由主的便慢慢走了過去。那女郎
微笑道:「小兄弟,你惱了我啦,是不是呢?」張無忌在這群犬的爪牙之下吃了這許多苦
頭,如何不惱?但這時站在她身前,只覺她吹氣如蘭,一陣陣幽香送了過來,幾欲昏暈,哪
裡還說得出這個「惱」字,當即搖頭道:「沒有!」那女郎道:「我姓朱,名叫九真,你
呢?」張無忌道:「我叫張無忌。」朱九真道:「無忌,無忌!嗯,這名字高雅得很啊,小
兄弟想來是位世家弟子了,喏,你坐在這裡。」說著指一指身旁一張矮凳。張無忌有生以
來,第一次感到美貌女子驚心動魄的魔力,這時朱九真便叫他跳入火坑之中,他也會毫不猶
豫的縱身跳下,聽她叫自己坐在她身畔,真是說不出的歡喜,當即畢恭畢敬的坐下。

  小鳳和喬福見小姐對這個又髒又臭的小子居然如此垂青,都是大出意料之外。朱九真又
嬌聲喝道:「折衝將軍!心口!」一隻大狗縱身而出,向那假人咬去。可是那假人心口的肉
塊已被別的狗咬去了,那狗便撕落那假人脅下的肉塊,吃了起來。朱九真怒道:「饞嘴東
西,你不聽話麼?」提起皮鞭,走過去刷刷兩下。那鞭上生滿小刺,鞭子抽過,狗背上登時
出現兩條長長的血痕。那狗卻兀自不肯放下口中肉食,反而嗚嗚發威。朱九真喝道:「你不
聽話?」長鞭揮動,打得那狗滿地亂滾,遍身鮮血淋漓。她出鞭手法靈動,不論那猛犬如何
竄突翻滾,始終躲不開長鞭的揮擊。到後來那狗終於吐出肉塊,伏在地下不動,低聲哀鳴。
但朱九真仍不停手,直打得它奄奄一息,才道:「喬福,搭下去敷藥。」喬福應道:「是,
小姐!」將傷犬抱出廳去,交給專職飼狗的狗僕照料。群犬見了這般情景,盡皆心驚膽戰,
一動也不敢動。朱九真坐回椅中,又喝:「平寇將軍!左腿!」「威遠將軍!右臂!」「征
東將軍!眼睛!」一頭頭猛犬依聲而咬,都沒錯了部位。她這數十頭猛犬竟都有將軍封號,
她自己指揮若定,儼然是位大元帥了。朱九真轉頭笑道:「你瞧這些畜牲賤麼?不狠狠的打
上一頓鞭子,怎會聽話?」張無忌雖在群犬爪牙之下吃過極大苦頭,但見那狗被打的慘狀,
卻也不禁惻然。朱九真見他不語,笑道:「你說過不惱我,怎地一句話也不說?你怎麼到西
域來的?你爹爹媽媽呢?」張無忌心想,自己如此落魄,倘若提起太師父和父母的名字,當
真辱沒了他們,便道:「我父母雙亡,在中原難以存身,隨處流浪,便到了這裡。」朱九真
道:「我射了那隻猴兒,誰叫你偷偷藏在懷裡啊?餓得慌了,想要吃猴兒肉,是不是?沒想
到自己險些給我的狗兒撕得稀爛。」張無忌漲紅了臉,連連搖頭,道:「我不是想吃猴兒
肉。」

  朱九真嬌笑道:「你在我面前,乘早別賴的好。」忽然想起一事,問道:「你學過甚麼
武功?一掌把我的『左將軍』打得頭蓋碎裂而死,掌力很不錯啊。」

  張無忌聽她說自己打死了她的愛犬,甚是歉然,說道:「我那時心中慌亂,出手想是重
了。我小時候胡亂跟爹爹學過兩三年拳腳,並不會甚麼武功。」

  朱九真點了點頭,對小鳳道:「你帶他去洗個澡,換些像樣的衣服。」小鳳抿嘴笑道:
「是!」領了他出去。張無忌戀戀不捨,走到廳門口時,忍不住回頭向她望了一眼,那知朱
九真也正在瞧著他,遇到他的眼光時秋波流慧,嫣然一笑。張無忌羞得連頭髮根子中都紅
了,魂不守舍,也沒瞧到地下的門檻,腳下一絆,登時跌了個狗吃屎。他全身都是傷,這一
摔跤,好幾處同時劇痛,但不敢哼出聲來,忙撐持著爬起。小鳳吃吃笑道:「見到我家小姐
啊,誰都要神魂顛倒。可是你這麼小,也不老實嗎?」張無忌大窘,搶先便行。走了一會,
小鳳笑道:「你到太太房去洗澡、換衣服麼?」張無忌站定一看,但見前面門上垂著繡金軟
簾,這地方從沒來過,才知自己慌慌張張的又走錯了路。小鳳這丫頭好生狡獪,先又不說,
直等他錯到了家,這才出言譏刺。張無忌紅著臉低頭不語。小鳳道:「你叫我聲小鳳姊姊,
求求我,我才帶你出去。」張無忌道:「小鳳姊姊……」小鳳右手食指掂著自己面頰,一本
正經的道:「嗯,你叫我幹甚麼啊?」張無忌道:「求求你,帶我出去。」

  小鳳笑道:「這才是了。」帶著他回到那間小室之外,對喬福道:「小姐吩咐了,給他
洗個澡,換上件乾淨衣衫。」喬福道:「是,是!」答應得很是恭敬,看來小鳳雖然也是下
人,但身份卻又比尋常婢僕為高。五六個男僕一齊走上,你一聲「小鳳姊姊」,我一聲「小
鳳姊姊」的奉承。小鳳卻愛理不理的,突然向張無忌福了一福。張無忌愕然道:「你……怎
麼?」小鳳笑道:「先前你向我磕頭,這時跟你還禮啊。」說著翩然入內。喬福將張無忌把
小鳳認作小姐、向她磕頭的事說了,加油添醬,形容得十分不堪,群僕哄堂大笑。張無忌低
頭入房,也不生氣,只是將小姐的一笑一嗔,一言一語,在心坎裡細細咀嚼回味。一會兒洗
過澡,見喬福拿來給他更換的衣衫青布直身,竟是童僕裝束。張無忌心下恚怒:「我又不是
你家低三下四的奴僕,如何叫我穿這等衣裳?」當下仍然穿上自己的破衣,只見一個個破洞
中都露出了肌膚。心想:「待會小姐叫我前去說話,見我仍是穿著這等骯髒破衫,定然不
喜。其實我便是真的做她奴僕,供她差遣,又有甚麼不好?」這麼一想,登覺坦然,便換上
了童僕的直身。那知別說這一天小姐沒來喚他,接連十多天,連小鳳也沒見到一面,更不用
說小姐了。張無忌癡癡呆呆,只想著小姐的聲音笑貌,但覺便是她惡狠狠揮鞭打狗神態,也
是說不出的嬌媚可愛。有心想自行到後院去,遠遠瞧她一眼也好,聽她向別人說一句話也
好,但喬福叮囑了好幾次,若非主人呼喚,決不可走進中門以內,否則必為猛犬所噬。張無
忌想起群犬的兇惡神態,雖是滿腔渴慕,終於不敢走到後院。又過一月有餘,他的臂骨已接
續如舊,被群犬咬傷之處也已痊癒,但臂上腿上卻已留下了幾個無法消除的齒痕疤印,每當
想起這是為小姐愛犬所傷,心中反有甜絲絲之感。這些日子中,他身上寒毒仍是每隔數日便
發作一次,每發一回,便厲害一回。這一日寒毒又作,他躺在床上,將棉被裹得緊緊的,全
身打戰。喬福走進房來,他見得慣了,也不以為異,說道:「待會好些,喝碗臘八粥罷!這
是太太給你的過年新衣。」說著將一個包裹放在桌上。張無忌直熬過午夜,寒毒侵襲才慢慢
減弱,起身打開包裹,見是一套新縫皮衣,襯著雪白的長毛羊皮,心中也自歡喜,那皮衣仍
是裁作童僕裝束,看來朱家是將他當定奴僕了。張無忌性情溫和,處之泰然,也不以為侮,
尋思:「想不到在這裡一住月餘,轉眼便要過年。胡先生說我只不過一年之命,這一過年,
第二個新年是不能再見到了。」

  富家大宅一到年盡歲尾,加倍有一番熱鬧氣象。眾童僕忙忙碌碌,刷牆漆門、殺豬宰
羊,都是好不興頭。張無忌幫著喬福做些雜事,只盼年初一快些到來,心想給老爺、太太、
小姐磕頭拜年,定可見到小姐,只要再見她一次,我便悄然遠去,到深山自覓死所,免得整
日和喬福等這一干無聊童僕為伍。好容易爆竹聲中,盼到了元旦,張無忌跟著喬福,到大廳
上向主人拜年。只見大廳正中坐著一對面目清秀的中年夫婦,七八十個童僕跪了一地,那對
夫婦笑嘻嘻的道:「大家都辛苦了!」旁邊便有兩名管家分發賞金。張無忌也得到二兩銀
子。他不見小姐,十分失望,拿著那錠銀子正自發怔,忽聽得一個嬌媚的聲音從外面傳進
來:「表哥,你今年來得好早啊。」正是朱九真的聲音。一個男子聲音笑道:「跟舅舅、舅
母拜年,敢來遲了麼?」張無忌臉上一熱,一顆心幾乎要從胸腔中跳了出來,兩手掌心都是
汗水。他盼望了整整兩個月,才再聽到朱九真的聲音,教他如何不神搖意奪?只聽得又有一
個女子的聲音笑道:「師哥這麼早便巴巴的趕來,也不知是給兩位尊長拜年呢,還是給表妹
拜年?」說話之間,廳門中走進三個人來。群僕紛紛讓開,張無忌卻失魂落魄般站著不動,
直到喬福使勁拉他一把,才走在一旁。只見進來的三人中間是個年輕男子。朱九真走在左
首,穿一件猩紅貂裘,更襯得她臉蛋兒嬌嫩艷麗,難描難畫。那年輕的另一旁也是個女郎。
自朱九真一進廳,張無忌的眼光沒再有一瞬之間離開她臉,也沒瞧見另外兩個年輕男女是俊
是醜,穿紅著綠?那二人向主人夫婦如何磕頭拜年,賓主說些甚麼,他全都視而不見,聽而
不聞,眼中所見,便只朱九真一人。其實他年紀尚小,對男女之情只是一知半解,但每人一
生之中,初次知好色而慕少艾,無不神魂顛倒,如癡如呆,固不僅以張無忌為然。何況朱九
真容色艷麗,他在顛沛困厄之際與之相遇,竟致傾倒難以自持,只覺能瞧她一眼,聽她說一
句話,便喜樂無窮了。

  主人夫婦和三個青年說了一會話。朱九真道:「爸、媽,我和表哥、青妹玩去啦!」話
聲中帶著三分小女孩兒的撒嬌意。主人夫婦微笑點頭。朱夫人笑道:「好好招呼武家妹子,
你三個大年初一可別拌嘴。」朱九真笑道:「媽,你怎麼不吩咐表哥,叫他不許欺侮我?」
三個青年男女談笑著走向後院。張無忌不由自主,遠遠的跟隨在後。這天眾奴僕玩耍的玩
耍,賭錢的賭錢,誰也沒有理他。

  這時張無忌才看明白了,那男子容貌英俊,長身玉立,雖在這等大寒天候,卻只穿了一
件薄薄的淡黃色緞袍,顯是內功不弱。那女子穿著一件黑色貂裘,身形苗條,言行舉止甚是
斯文,說到相貌之美,和朱九真各有千秋,但在張無忌眼中瞧出來,自是大大不如他心目中
敬如天仙的小姐了。三個人都是十七八歲年紀。三人一路說笑,一路走向後院。那少女道:
「真姊,你的一陽指功夫,練得又深了兩層罷?露一手給妹子開開眼界好不好?」朱九真
道:「啊喲,你這不是要我好看麼?我便是再練十年,也及不上你武家蘭花拂穴手的一拂
啊。」那青年笑道:「你們兩位誰都不用謙虛了,大名鼎鼎的『雪嶺雙姝』,一般的威風厲
害。」朱九真道:「我獨個兒在家中瞎琢磨,哪及得上你師兄妹有商有量的進境快?你們今
日喂招,明日切磋,那還不是一日千里嗎?」那少女聽她言語中隱含醋意,抿嘴一笑,並不
答話,竟是給她來個默認。

  那青年似怕朱九真生氣,忙道:「那也不見得,你有兩位師父,舅父舅母一起教,不是
又強過了我們麼?」朱九真嗔道:「我們我們的?哼,你的師妹,自然是親過表妹了。我跟
青妹說著玩,你總是一股勁兒的幫著她。」說著扭過了頭不理他。那青年陪笑道:「表妹
親,師妹也親,手掌是肉,手背也是肉,不分彼此。表妹,你帶我去瞧瞧你那些守門大將
軍,好不好?眾將軍一定給你調教得越來越厲害了。」

  朱九真高興了起來,道:「好!」領著他們徑往靈獒營。張無忌遠遠在後,但見三人又
說又笑,卻聽不見說些甚麼,當下也跟入了狗場。原來朱九真是朱子柳的後人。那姓武的少
女名叫武青嬰,是武三通的後人,屬於武修文一系。武三通和朱子柳都是一燈大師的弟子,
武功原是一路。但百餘年後傳了幾代,兩家所學便各有增益變化。武敦儒、武修文兄弟拜大
俠郭靖為師,雖也學過「一陽指」,但武功近於九指神丐洪七公一派剛猛的路子。那青年衛
璧是朱九真的表哥,他人既英俊,性子又溫柔和順,是以朱九真和武青嬰芳心可可,暗中都
愛上了他。朱武二女年齡相若,人均美艷,春蘭秋菊,各擅勝場,家傳的武學又是不相上
下,兩三年前就給崑崙一帶的武林中人合稱為「雪嶺雙姝」。她二人暗中早就較上了勁,偏
生衛璧覺得熊掌與魚,難以取捨,因此只要三人走上了一起,面子上雖然客客氣氣,但二女
唇槍舌劍,卻誰也不肯讓誰。只是武青嬰較為含蓄不露,反正她與衛璧同門學藝,日夕相
見,比之朱九真要多佔便宜。朱九真命飼養群犬的狗僕放了眾猛犬出來。諸犬聽令行事,無
不凜遵。衛璧不住口的稱讚。朱九真很是得意。武青嬰抿嘴笑道:「師哥,你將來是『冠
軍』呢還是『驃騎』啊?」衛璧一怔,道:「你說甚麼?」武青嬰道:「你這麼聽真姊的
話,真姊還不賞你一個『冠軍將軍』或是『驃騎將軍』甚麼的封號麼?只不過要小心她的鞭
子才是。」

  衛璧俊臉通紅,眉間微有惱色,呸的一聲,道:「胡說八道,你罵我是狗嗎?」武青嬰
微笑道:「眾將軍長侍美人妝台,搖尾乞憐,有趣得緊啊,有甚麼不好?」朱九真慍道:
「他倘若是狗子,他的師妹不知是甚麼?」

  張無忌聽到這裡,忍不住「哈」的一聲笑了出來,但隨即知道失態,急忙掩嘴轉身。

  武青嬰滿肚怒氣,但不便向朱九真正面發作,站起身來,說道:「真姊,你府上的小廝
可真有規矩。咱們在說笑,這些低三下四之人居然在旁邊偷聽,還敢笑上一聲兩聲。師哥,
我先回家去啦。」朱九真忽然想起張無忌曾一掌打死了她的「左將軍」,手上勁力倒也不
小,笑道:「青妹,你不用生氣,也別瞧不起這個小廝。你武家功夫雖高,倘若三招之內能
打倒這個低三下四的小廝,我才當真服了你。」

  武青嬰道:「哼,這樣的人也配我出手麼?真姊,你不能這般瞧我不起。」

  張無忌忍不住大聲道:「武姑娘,我也是父母所生,便不是人麼?你難道又是甚麼神仙
菩薩、公主娘娘了?」武青嬰一眼也不瞧他,卻向衛璧道:「師哥,你讓我受這小廝的搶
白,也不幫我。」

  衛璧見著她嬌滴滴的楚楚神態,心中早就軟了,他心底雖對雪嶺雙姝無分軒輊,可是知
道師父武功深不可測,自己蒙他傳授的最多不過十之一二,要學絕世功夫,非討師妹的歡心
不可,當下對朱九真笑道:「表妹,這個小廝的武功很不差嗎?讓我考考他成不成?」

  朱九真明知他是在幫師妹,但轉念一想:「這姓張的小子不知是甚麼來路,讓表哥逼出
他的根底來也好。」便道:「好啊,讓他領教一下武家的絕學,那是再好也沒有了,這人
啊,連我也不知道他到底是甚麼門派的弟子。」衛璧奇道:「這小廝所學的,不是府上的武
功麼?」朱九真向張無忌道:「你跟表少爺說,你師父是誰,是哪一派的門下。」

  張無忌心想:「你們這般輕視於我,我豈能說起父母的門派,羞辱太師父和死去的父
母?何況我又沒當真好好練過武當派的功夫。」便道:「我自幼父母雙亡,流落江湖,沒學
過甚麼武功,只小時候我爹爹指點過我一點兒。」朱九真道:「你爹爹叫甚麼名字?是甚麼
門派的?」張無忌搖頭道:「我不能說。」衛璧笑道:「以咱們三人的眼光,還瞧他不出
麼?」緩步走到場中,笑道:「小子,你來接我三招試試。」說著轉頭向武青嬰使個眼色,
意思是說:「師妹莫惱,我狠狠打這小子一頓給你消氣。」

  陷身在情網中的男女,對情人的一言一動、一顰一笑,無不留心在意,衛璧這一個眼色
的含意,儘教朱九真瞧在眼裡。她見張無忌不肯下場,向他招招手,叫他過來,在他耳邊低
聲道:「我表哥武功很強,你不用想勝他,只須擋得他三招,就算是給我掙面子。」說著在
他肩頭拍了拍,意示鼓勵。張無忌原知不是衛璧的敵手,若是下場跟他放對,徒然自取其
辱,不過讓他們開心一場而已,但一站到了朱九真面前,已不禁意亂情迷,再聽她軟語叮
囑,香澤微聞,哪裡還有主意?心中只想:「小姐吩咐下來,再艱難凶險的事也要拚命去
干,挨幾下拳腳又算得甚麼?」迷迷惘惘的走到衛璧面前,呆呆的站著。衛璧笑道:「小
子,接招!」拍拍兩聲,打了他兩記耳光。這兩掌來得好快,張無忌待要伸手架擋,臉上早
已挨打,雙頰都腫起了紅紅的指印。衛璧既知他並非朱家傳授的武功,不怕削了朱九真和舅
父、舅母的面子,下手便不容情,但這兩掌也沒真使上內力,否則早將他打得齒落頰碎,昏
暈過去。朱九真叫道:「無忌,還招啊!」張無忌聽得小姐的叫聲,精神一振,呼的一拳打
了出去。衛璧側身避開,讚道:「好小子,還有兩下子!」閃身躍到他的背後。張無忌急忙
轉身,那知衛璧出手如電,已抓住他的後領,舉臂將他高高提起,笑道:「跌個狗吃屎!」
用力往地下摔去。

  張無忌雖跟謝遜學過幾年武功,但一來當時年紀太小,二來謝遜只叫他記憶口訣和招
數,不求實戰對拆,遇上了衛璧這等出自名門的弟子,自是縛手縛腳,半點也施展不開。給
他這麼一摔,想要伸出手足撐持,已然不及,砰的一響,額頭和鼻子重重撞在地下,鮮血長
流。

  武青嬰拍手叫好,格格嬌笑,說道:「真姊,我武家的武功還成麼?」朱九真又羞又
惱,若說武家的功夫不好,不免得罪了衛璧,說他好罷,卻又氣不過武青嬰,只好寒著臉不
作聲。張無忌爬了起來,戰戰兢兢的向朱九真望了一眼,見她秀眉緊蹙,心道:「我便送了
性命,也不能讓小姐失了面子。」只聽衛璧笑道:「表妹,這小子連三腳貓的功夫也不會,
說甚麼門派?」張無忌突然衝上,飛腳往他小腹上踢去。衛璧笑著叫聲:「啊喲!」身子向
後微仰,避開了他這一腳,跟著左手倏地伸出,抓住他踢出後尚未收回的右腳,往外一摔。
這一下只用了三成力,但張無忌還是如箭離弦,平平往牆上撞去。他危急中身子用力一躍,
這才背脊先撞上牆,雖免頭骨破裂之禍,但背上已痛得宛如每根骨頭都要斷裂,便如一團爛
泥般堆在牆邊,再也爬不起來了。

  他身上雖痛,心中卻仍是牽掛著朱九真的臉色,迷糊中只聽她說道:「這小廝沒半點
用。咱們到花園中玩去罷!」語意中顯是氣惱之極。張無忌也不知從哪裡來的一股力氣,翻
身躍起,疾縱上前,發掌向衛璧打去。

  衛璧哈哈一笑,揮掌相迎,拍的一響,他竟身子一晃,退了一步。原來張無忌這一掌,
是他父親張翠山當年在木筏上所教「武當長拳」中的一招「七星手」。「武當長拳」是武當
派的入門功夫,拳招說不上有何奧妙之處。但武當派武功在武學中別開蹊徑,講究以柔克
剛,以弱勝強,不在以己勁傷敵,而是將敵人發來的勁力反激回去,敵人擊來一斤的力道,
反激回去也是一斤,若是打來百斤,便有百斤之力激回,便如以拳擊牆,出拳愈重,自身所
受也愈益厲害。當年覺遠大師背誦「九陽真經」,曾說到「以己從人,後發制人」,張三豐
後來將這些道理化入武當派拳法之中。若是宋遠橋、俞蓮舟等高手,自可在敵勁之上再加自
身勁力。張無忌所學粗淺之極,但在這一拳之中,不知不覺的也已含了反激敵勁的上乘武
學。衛璧但覺手上酸麻,胸口氣血震盪,當即斜身揮拳,往張無忌後心擊去。張無忌手掌向
後揮出,應以一招「一條鞭」。衛璧見他掌勢奇妙,急向後閃時,肩頭已被他三根指頭掃
中,雖不如何疼痛,但朱九真和武青嬰自然均已看到,自己已然輸了一招。衛璧在意中人之
前,這個台如何坍得起?他初時和張無忌放對時,眼看對方年紀既小,身份又賤,實是勝之
不武,只不過拿他來耍弄耍弄,以博武青嬰一粲,因此拳腳上都只使二三成力,這時連吃兩
次小虧,大喝一聲:「小鬼,你不怕死麼?」呼的一聲,發拳當胸打了過去。這招「長江三
疊浪」中共含三道勁力,敵人如以全力擋住了第一道勁力,料不到第二道接踵而至,跟著第
三道勁力又洶湧而來,若非武學高手,遇上了不死也得重傷。張無忌見對方招式凌厲,心中
害怕,當下更無思索餘裕,記得當年父親在海上木筏上所教手法,雙臂回壞,應以一招「井
欄」。這一招博大精深,張無忌又怎能領會到其中的微旨?只是危急之際,順手便使了出
來。衛璧右拳打出,正中張無忌右臂,自己拳招中的第一道勁力便如投入汪洋大海,登時無
影無蹤,一驚之下,喀喇一響,那第二道勁力反彈過來,他右臂臂骨已然震斷。幸而如此,
他第三道勁力便發不出來,否則張無忌不懂得這招「井欄」的妙用,兩人都要同時重傷在這
第三道勁力之下。朱九真和武青嬰齊聲驚呼,奔到衛璧身旁察看他的傷處。衛璧苦笑道:
「不妨,是我一時大意。」朱九真和武青嬰心疼情郎受傷,兩人不約而同的揮掌向張無忌打
去。張無忌一招震斷衛璧的手臂,自己也被撞得險些仰天摔倒,立足未定,朱武二女已雙掌
打來。他渾忘了閃避,雙拳一中前胸,一中肩骨,登時吐了一口鮮血。可是他心中的憤慨傷
痛,尤在身體上的傷痛之上,暗想:「我為你拚命力戰,為你掙面子,當真勝了,你卻又來
打我!」

  衛璧叫道:「兩位住手!」朱武二女依言停手,只見他提起左掌,鐵青著臉,向張無忌
打去。張無忌急忙閃躍避開。朱九真叫道:「表哥,你受了傷,何必跟這小廝一般見識?是
我錯啦,不該要你跟他動手。」憑她平時心高氣傲的脾氣,要她向人低頭認錯,實是千難萬
難,若不是眼見情郎臂骨折斷,心中既惶急又憐惜,決不能如此低聲下氣。豈知衛璧一聽,
更加惱怒,冷笑道:「表妹,你小廝本領高強,你哪裡錯了?只是我偏不服氣。」說著橫過
左臂,將朱九真推在一旁,跟著又舉拳向張無忌打去。張無忌待要退後避讓,武青嬰雙掌向
他背心輕輕一推,使他無路可退,衛璧那一拳正中他的鼻樑,登時鼻血長流。武青嬰遠比朱
九真工於心計,她暗中相助師哥,卻不露痕跡,要使他臉上光彩,心中感激。朱九真一見,
心想:「你會幫師哥,難道我就不會幫表哥?」當下也即出手,上前夾攻。張無忌的武功本
來遠遠不如衛璧,再加朱武二女一個明助,一個暗幫,頃刻之間,給三人拳打足踢,連中七
八招,又吐了幾口鮮血。他憤慨之下,形同拚命,將父親教過的三十二勢「武當長拳」掃數
使將出來,雖然功力不足,一拳一腳均無威力,但所學實是上乘家數,居然支持了一盞茶時
分,仍是直立不倒。朱九真喝道:「哪裡來的臭小子,卻到朱武連環莊來撒野,當真是活得
不耐煩了。」眼見衛璧舉起左掌,運勁劈落,當下左肩猛撞,將張無忌身子往他掌底推去。
衛璧斷臂處越來越痛,不願跟這小廝多所糾纏,這一掌劈下,已然使上了十成力。張無忌身
不由主的向前撞出,但覺勁風撲面,自知決計抵擋不住,但仍是舉起雙臂強擋。

  驀地裡聽得一個威嚴的聲音喝道:「且慢!」藍影晃動,有人自旁竄到,舉手擋開了衛
璧這一掌。看他輕描淡寫的隨手一格,衛璧竟然立足不定,急退數步,眼見便要坐倒在地,
那身穿藍袍之人身法快極,縱過去在他肩後一扶,衛璧這才立定。朱九真叫道:「爹!」武
青嬰叫道:「朱伯父!」衛璧喘了口氣,才道:「舅舅!」這人正是朱九真之父朱長齡。衛
璧受傷斷臂,事情不小,靈獒營的狗僕飛報主人,朱長齡匆匆趕到,見到三人已在圍攻張無
忌。他站在旁邊看了一會,待見衛璧猛下殺手,這才出手救了張無忌一命。朱長齡橫眼瞪著
女兒和衛武二人,滿臉怒火,突然反手拍的一掌,打了女兒一個耳光,大聲喝道:「好,
好!朱家的子孫越來越長進了。我生了這樣的乖女兒,將來還有臉去見祖宗於地下麼?」朱
九真自幼即得父母寵愛,連較重的呵責也沒一句,今日在人前竟被父親重重的打了一個耳
光,一時眼前天旋地轉,不知所云,隔了一會,才哇的一聲哭了出來。朱長齡喝道:「住
聲,不許哭!」聲音中充滿威嚴,聲音之響,只震得樑上灰塵簌簌而下,朱九真心下害怕,
當即住聲。朱長齡道:「我朱家世代相傳,以俠義自命,你高祖子柳公輔佐一燈大師,在大
理國官居宰相,後來助守襄陽,名揚天下,那是何等的英雄?那知子孫不肖,到了我朱長齡
手裡,竟會有這樣的女兒,三個大人圍攻一個小孩,還想傷他性命。你說羞也不羞,羞也不
羞?」他雖是呵責女兒,但這些話衛璧和武青嬰聽在耳裡,句句猶如刀刺,均覺無地自容。
張無忌渾身劇痛,幾欲暈倒,咬緊牙齒拚命支撐,才勉強站立,心中卻仍明白,聽了朱長齡
這番言語,好生佩服,暗想:「是非分明,那才是真正的俠義中人。」只見朱長齡氣得面皮
焦黃,全身發顫,不住地呼呼喘氣,衛璧等三人眼望地下,不敢和他目光相對。張無忌見朱
九真半邊粉臉腫起好高,顯見她父親這一掌打得著實不輕,見她又羞又怕的可憐神態,想哭
卻不敢哭,只是用牙齒咬著下唇,便道:「老爺,這不關小姐的事。」他話一出口,不禁嚇
了一跳,原來自己說話嘶啞,幾不成聲,自是咽喉處受了衛璧重擊之故。

  朱長齡道:「這位小兄弟拳腳不成章法,顯然從未好好的拜師學過武藝,全憑一股剛勇
之氣,拚死抵抗,這就更加令人相敬了。你們三個卻如此欺侮一個不會武功之人,平日師長
父母的教誨,可還有半句記在心中嗎?」他這一頓疾言厲色的斥責,竟對衛璧和武青嬰也絲
毫不留情面。張無忌聽著,反覺惶悚不安。朱長齡又問起張無忌何以來到莊中,怎地身穿童
僕衣衫,一面問,一面叫人取了傷藥和接骨膏來給他和衛璧治傷,朱九真明知父親定要著
惱,但不敢隱瞞,只得將張無忌如何收藏小猴、如何給群犬咬傷、自己如何救他來山莊的情
由說了。朱長齡越聽眉頭越皺,聽女兒述說完畢,厲聲喝道:「這位張兄弟義救小猴,大有
仁俠心腸,你居然拿他當做廝僕。日後傳揚出去,江湖上好漢人人要說我『驚天一筆』朱長
齡是個不仁不義之徒。你養這些惡狗,我只當你為了玩兒,那也罷了,那知膽大妄為,竟然
縱犬傷人?今日不打死你這丫頭,我朱長齡還有顏面廁身於武林麼?」

  朱九真見父親動了真怒,雙膝一屈,跪在地下,說道:「爹爹,孩兒再也不敢了。」朱
長齡兀自狂怒不休,衛璧和武青嬰齊跪下求懇。張無忌道:「老爺……」朱長齡忙道:「小
兄弟,你怎可叫我老爺?我癡長你幾歲,最多稱我一聲前輩,也就是了。」張無忌道:
「是,是。朱前輩。這件事須也怪不得小姐,她確是並非有意的。」朱長齡道:「你瞧,人
家小小年紀,竟是這等胸襟懷抱,你們三個怎及得上人家?大年初一,武姑娘又是客人,我
原不該生氣,可是這件事實在太不應該,那是黑道中卑鄙小人的行徑,豈是我輩俠義道的所
作所為?既是小兄弟代為說情,你們都起來罷。」衛璧等三人含羞帶愧,站了起來。朱長齡
向餵養群犬的狗僕喝道:「那些惡犬呢?都放出來。」狗僕答應了,放出群犬。

  朱九真見父親臉色不善,不知他是何用意,低聲叫道:「爹。」朱長齡冷笑道:「你養
了這些惡犬來傷人,好啊,你叫惡犬來咬我啊。」朱九真哭道:「爹,女兒知錯了。」朱長
齡哼了一聲,走入惡犬群中,拍拍拍拍四聲響過,四條巨狼般的惡犬已頭骨碎裂,屍橫就
地。旁人嚇得呆了,都說不出話來。朱長齡拳打足踢、掌劈指戳,但見他身形飄動,一個藍
影在狗場上繞了一圈,三十餘條猛犬已全被擊斃,別說噬咬抗擊,連逃竄幾步也來不及。他
一舉擊斃群犬,固因群犬未得朱九真號令,給攻了個出其不意,但他出手如風似電,掌力更
是凌厲之極。衛璧、武青嬰、張無忌只看得撟舌不下。朱長齡將張無忌橫抱在臂彎之中,送
到自己房中養傷。不久朱夫人和朱九真一齊過來照料湯藥。張無忌被群犬咬傷後失血過多,
身子本已衰弱,這一次受傷不輕,又昏迷了數日,稍待清醒,便自己開了張療傷調養的藥
方,命人煮藥服食,這才好得快了。朱長齡見他用藥如神,更是驚喜交集。在這二十餘日的
養傷期間,朱九真常自伴在張無忌床邊,唱歌猜謎、講故事說笑,像大姊姊服侍生病的弟弟
一般,細心體貼,無微不至。張無忌傷癒起床,朱九真每日仍有大半天和他在一起。她跟父
親學武之時,對張無忌也毫不避忌,總是叫他在一旁觀看。朱長齡曾兩次露出口風,有收他
為徒之意,願將一身武功相傳,但見他並不接口,此後也就不再提了,但待他極盡親厚,與
自己家人弟子絲毫無異。朱家武功與書法有關,朱九真每日都須習字,也要張無忌伴她一起
學書。張無忌自從離冰火島來到中土後,一直顛沛流離、憂傷困苦,那裡有過這等安樂快活
的日子?轉眼到了二月中旬,這日張無忌和朱九真在小書房中相對臨帖。丫鬟小鳳進來稟
報:「小姐,姚二爺從中原回來了。」朱九真大喜,擲筆叫道:「好啊,我等了他大半年
啦,到這時候才來。」牽著張無忌的手,說道:「無忌弟,咱們瞧瞧去,不知姚二叔有沒給
我買齊了東西。」

  兩人攜手走向大廳。張無忌問道:「姚二叔是誰?」朱九真道:「他是我爹爹的結義兄
弟,叫做千里追風姚清泉。去年我爹爹請他到中原去送禮,我托他到杭州買胭脂水粉和綢
緞,到蘇州買繡花的針線和圖樣,又要買湖筆徽墨、碑帖書籍,不知他買齊了沒有。」跟著
解說,朱家莊僻處西域崑崙山中,精緻些的物事數千里內都無買處。崑崙山和中土相隔萬
裡,來回一次動輒兩三年,有人前赴中原,朱九真自要托他購買大批用品了。兩人走進廳
門,只聽得一陣嗚咽哭泣之聲,不禁都吃了一驚,進得廳來,更是驚詫,只見朱長齡和一個
身材高瘦的中年漢子都跪在地下,相擁而泣。那漢子身穿白色喪服,腰上繫了一根草繩。朱
九真走近身去,叫道:「姚二叔!」朱長齡放聲大哭,叫道:「真兒,真兒!咱們的大恩人
張五爺,張……張五爺……他……他……已死了!」朱九真驚道:「那怎麼會?張恩公……
失蹤了十年,不是已安然歸來麼?」姚清泉嗚咽著道:「咱們住得偏僻,訊息不靈,原來張
恩公在四年多以前,便已和夫人一齊自刎身亡。我還沒上武當山,在陝西途中就已聽到消
息。上山後見到宋大俠和俞二俠,才知實情,唉……」張無忌越聽越驚,到後來更無疑惑,
他們所說的「大恩人張五爺」,自是自己的生父張翠山,眼見朱長齡和姚清泉哭得悲傷,朱
九真也是泫然落淚,忍不住便要上前吐露自己的身份,但轉念一想:「我一直不說自己身
世,這時說明真相,朱伯父和真姊多半不信,定要疑我冒充沽恩,不免給他們瞧得小了。」
過不多時,只聽得院內哭聲大作,朱夫人扶著丫鬟,走出廳來,連連向姚清泉追問。姚清泉
悲憤之下,也忘了向義嫂見禮,當即述說張翠山自刎身亡的經過。張無忌雖然強忍,不致號
哭出聲,但淚珠已滾滾而下。大廳上人人均在哭泣流淚,誰也沒留心到他。朱長齡突然手起
一掌,喀喇喇一聲響,將身邊一張八仙桌打塌了半邊,說道:「二弟,你明明白白說給我
聽,上武當山逼死恩公恩嫂的,到底是哪些人?」姚清泉道:「我一得到訊息,本來早該回
來急報大哥,但想須得查明仇人的姓名要緊。原來上武當山逼死恩公的,自少林派三大神僧
以下,人數著實不少,小弟暗中到處打聽,這才耽擱了日子。」當下將少林、崆峒、峨嵋各
派、海沙、巨鯨、神拳、巫山等幫會中,凡是曾上武當山去勒逼張翠山的,諸如空聞方丈、
空智大師、何太沖、靜玄師太、關能等等的名字都說了出來。朱長齡慨然道:「二弟,這些
人都是當今武林中數一數二的好手,咱們本來是一個也惹不起的。可是張五爺待我們恩重如
山,咱們便是粉身碎骨,也得給他報此深仇。」姚清泉拭淚道:「大哥說得是,咱哥兒倆的
性命,都是張五爺救的,反正已多活了這十多年,再交還給張五爺,也就是了。小弟最感抱
憾的,是沒能見到張五爺的公子,否則也可轉達大哥之意,最好是能請他到這兒來,大夥兒
盡其所有,好好的侍奉他一輩子。」朱夫人絮絮詢問這位張公子的詳情。姚清泉只道他受了
重傷,不知在何處醫治,似乎今年還只有八九歲年紀,料想張三豐張真人定要傳以絕世武
功,將來可能出任武當派的掌門人。朱長齡夫婦跪下拜謝天地,慶幸張門有後。姚清泉道:
「大哥叫我帶去送給張恩公的千年人參王、天山雪蓮、玉獅鎮紙、烏金匕首等等這些物事,
小弟都留在武當山上,請宋大俠轉交給張公子。」朱長齡道:「這樣最好,這樣最好。」轉
頭向女兒道:「我家如何身受大恩,你可跟張兄弟說一說。」朱九真攜著張無忌的手,走到
父親書房,指著牆上一幅大中堂給他看。那中堂右端題著七字:「張公翠山恩德圖」。張無
忌從未到過朱長齡的書房,此時見到父親的名諱,已是淚眼模糊,只見圖中所繪是一處曠
野,一個少年英俊的武士,左手持銀鉤、右手揮鐵筆,正和五個凶悍的敵人惡鬥。張無忌知
道這人便是自己父親了,雖然面貌並不肖似,但依稀可從他眉目之間看到自己的影子。地下
躺著兩人,一個是朱長齡,另一個便是姚清泉,還有兩人卻已身首異處。左下角繪著一個青
年婦人,滿臉懼色,正是朱夫人,她手中抱著一個女嬰。張無忌凝目細看,見女嬰嘴邊有一
顆小黑痣,那自是朱九真了。這幅中堂紙色已變淡黃,為時至少已在十年以上。朱九真指著
圖畫,向他解釋。原來其時朱九真初生不久,朱長齡為了躲避強仇,攜眷西行,但途中還是
給對手追上了。兩名師弟為敵人所殺,他和姚清泉也被打倒。敵人正要痛下毒手,適逢張翠
山路過,仗義出手,將敵人擊退,救了他一家的性命。依時日推算,那自是張翠山在赴冰火
島前所為。朱九真說了這件事後,神色黯然,說道:「我們住得隱僻,張恩公從海外歸來的
訊息,直至去年方才得知。爹爹曾立誓不再踏入中原一步,於是忙請姚二叔攜帶貴重禮物,
前去武當山拜見,哪知道……」說到這裡,一名書僮進來請她赴靈堂行禮。朱九真匆匆回
房,換了一套素淨衣衫,和張無忌同到後堂。只見堂上已擺列兩個靈位,素燭高燒,一塊靈
牌上寫著「恩公張大俠諱翠山之靈位」,另一塊寫著「張夫人殷氏之靈位」。朱長齡夫婦和
姚清泉跪拜在地,哭泣甚哀。張無忌跟著朱九真一同跪拜。朱長齡撫著他頭,哽咽道:「小
兄弟,很好,很好。這位張大俠慷慨磊落,實是當世無雙的奇男子,你雖跟他不相識,無親
無故,但拜他一拜,也是應該的。」

  當此情境,張無忌更不能自認便是這位「張恩公」的兒子,心想:「那姚二叔傳聞有
誤,說我不過八九歲年紀,此時我便明說,他們也一定不信。」

  忽聽姚清泉道:「大哥,那位謝爺……」朱長齡咳嗽一聲,向他使個眼色,姚清泉登時
會意,說道:「那些謝儀該怎麼辦?要不要替恩公發喪?」朱長齡道:「你瞧著辦罷!」張
無忌心想:「你明明說的是『謝爺』,怎地忽然改為『謝儀』?謝爺,謝爺?難道說的是我
的義父麼?」這一晚他想起亡父亡母,以及在極北寒島苦度餘生的義父,思潮起伏,又怎睡
得安穩?

  次晨起身,聽得腳步細碎,鼻中聞到一陣幽香,見朱九真端著洗臉水走進房來。張無忌
一驚,道:「真姊,怎………怎麼你給我……」朱九真道:「傭僕和丫鬟都走乾淨了,我服
侍你一下又打甚麼緊?」張無忌更是驚奇,問道:「為……為甚麼都走了?」朱九真道:
「我爹爹昨晚叫他們走的,每人都發了一筆銀子,要他們回自己家去,因為在這兒危險不
過。」她頓了一頓,說道:「你洗臉後,爹爹有話跟你說。」

  張無忌胡亂洗了臉。朱九真給他梳了頭,兩人一同來到朱長齡書房。這所大宅子中本來
有七八十名婢僕,這時突然冷冷清清的一個也不見了。

  朱長齡見二人進來,說道:「張兄弟,我敬重你的仁俠心腸,英雄氣概,本想留你在捨
下住個十年八載,可是眼下突起變故,逼得和你分手,張兄弟千萬莫怪。」說著托過一隻盤
子,盤中放著十二錠黃金,十二錠白銀,又有一柄防身的短劍,說道:「這是愚夫婦和小女
的一點微意,請張兄弟收下,老夫若能留得下這條性命,日後當再相會……」說到這裡,聲
音嗚咽,喉頭塞住了,再也說不下去。

  張無忌閃身讓在一旁,昂然道:「朱伯伯,小侄雖然年輕無用,卻也不是貪生怕死之
徒。府上眼前既有危難,小侄決不能自行退避。縱然不能幫伯父和姊姊甚麼忙,也當跟伯父
和姊姊同生共死。」朱長齡勸之再三,張無忌只是不聽。朱長齡歎道:「唉,小孩子家不知
危險。我只有將真相跟你說了,可是你先得立下個重誓,決不向第二人洩漏機密,也不得向
我多問一句。」張無忌跪在地下,朗聲道:「皇天在上,朱伯伯向我所說之事,若是我向旁
人洩漏,多口查問,教我亂刀分屍,身敗名裂。」朱長齡扶他起來,探首向窗外一看,隨即
飛身上屋,查明四下裡確無旁人,這才回進書房,在張無忌耳邊低聲道:「我跟你說的話,
你只可記在心中,卻不得向我說一句話,以防隔牆有耳。」張無忌點了點頭。

  朱長齡低聲道:「昨日姚二弟來報張恩公的死訊時,還帶了一個人來,此人姓謝名遜,
外號叫作金毛獅王……」張無忌大吃一驚,身子發顫。朱長齡又道:「這位謝大俠和張恩公
有八拜之交,他和天下各家各派的豪強都結下了深仇,張恩公夫婦所以自刎,便是為了不肯
吐露義兄的所在。謝大俠不知如何回到中土,動手為張恩公報仇雪恨,殺傷了許多仇人,只
是好漢敵不過人多,終於身受重傷。姚二弟為人機智,救了他逃到這裡,對頭們轉眼便要追
到。對方人多勢眾,我們萬萬抵敵不住。我是捨命報恩,決意為謝大俠而死,可是你跟他並
無半點淵源,何必將一條性命陪在這兒?張兄弟,我言盡於此,你快快去罷!敵人一到,玉
石俱焚,再遲可來不及了。」張無忌聽得心頭火熱,又驚又喜,萬想不到義父竟會到了此
處,問道:「他在哪……」朱長齡右手迭出,按住了他嘴巴,在他耳邊低聲道:「不許說
話。敵人神通廣大,一句話不小心,便危及謝大俠的性命。你忘了適才的重誓麼?」張無忌
點了點頭。朱長齡道:「我已跟你說明白了,張兄弟,你年紀雖小,我卻當你是好朋友,跟
你推心置腹,絕無隱瞞。你即速動身為要。」張無忌道:「你跟我說明白後,我更加不走
了。」朱長齡沉吟良久,長歎一聲,毅然道:「好!咱們今後同生共死,旁的也不用多說。
事不宜遲,須得動手了。」當下和朱九真及張無忌奔出大門,只見朱夫人和姚清泉已候在門
外,身旁放著幾個包袱,似要遠行。張無忌東瞧西望,卻不見義父的影蹤。朱長齡晃著火
折,點燃了一個火把,便往大門上點去。頃刻間火光沖天而起,火頭延向四處,原來這座大
莊院的數百間房屋上早已澆遍了火油。西域天山、崑崙山一帶,自來盛產火油,常見油如湧
泉,從地噴出,取之即可生火煮食。朱家莊廣廈華宅,連綿里許,但在火油助燃之下,焚燒
極是迅速。張無忌眼見雕樑畫棟都捲入了熊熊火焰之下,心下好生感激:「朱伯伯畢生積
蓄,無數心血,旦夕間化為灰燼,那全是為了我爹爹和義父。這等血性男子,世間少有。」
當晚朱長齡夫婦、朱九真、張無忌四人在一個山洞中宿歇。朱長齡的五名親信弟子手執兵
刃,由姚清泉率領,在洞外戒備。這場大火直燒到第三日上方熄,幸而敵人尚未趕到。第三
日晚間,朱長齡帶同妻女弟子,和姚清泉、張無忌從山洞深處走去,經過黑沉沉的一條長隧
道,來到幾間地下石室之中。石室中糧食清水等物儲備充分,只是頗為悶熱。朱九真見張無
忌不住伸袖拭汗,笑問:「無忌弟,你猜猜看,為甚麼這裡如此炎熱?你可知咱們是在甚麼
地方?」張無忌鼻中聞到焦臭,登時醒悟:「啊,咱們便是在原來的莊院之下。」朱九真笑
道:「你真聰明。」

  張無忌對朱長齡用心的周密更是佩服。敵人大舉來襲之時,眼見朱家莊已燒得片瓦不
存,只有向遠處搜尋,決不會猜到謝遜竟是躲在火場之下。他見石室彼端有一鐵門緊閉,料
想義父便藏在其中,雖是亟盼和義父相見,一敘別來之情,但想眼前步步危機,連朱長齡都
不敢去和他說話,自己怎能輕舉妄動?倘若誤了大事,自己送命不打緊,累了義父和朱家全
家性命,那是多大的罪過?

  在地窖中住了半日,炎熱漸減,各人展開毛毯,正要就寢,忽聽得一陣急速的馬蹄聲遠
遠傳來,不多時便到了頭頂。只聽得一人粗聲說道:「朱長齡這老賊定是護了謝遜逃走啦,
快追,快追!」各人雖在地底,上面的聲音卻聽得清清楚楚,原來地窖中有鐵管通向地面,
傳下聲音。但聽得馬蹄聲雜沓,漸漸遠去。這一晚在頭頂上經過的追兵先後共有五批,有昆
侖派的、崆峒派的、巨鯨幫的,另外兩批人卻聽不出來歷。每一批少則七八人,多則十餘
人,兵刃鏗鏘,健馬嘶吼,無不口出惡言,聲勢洶洶。張無忌心想:「我義父若非雙目失
明,又受重傷,那會將你們這些魔小丑放在心上?」

  待第五批人走遠,姚清泉拿起木塞,塞住了鐵管口,以免地窖中各人說話為上面偶然經
過之人聽見。但他話聲仍是壓得極低,說道:「我去瞧瞧謝大俠的傷勢。」朱長齡點了點
頭。姚清泉伸手扳動門旁的機括,鐵門緩緩開了。他提著一盞火油燈,走進鐵門。這時張無
忌再也忍耐不住,站起身來,在姚清泉背後張望,只見一個身材高大的漢子向裡而臥。張無
忌乍見義父寬闊的背影,登時熱淚盈眶。只所姚清泉低聲道:「謝大俠覺得好些了麼?要不
要喝水?」

  突然間勁風響處,姚清泉手中的火油燈應風而滅,跟前砰的一聲,姚清泉被謝遜一掌擊
出,飛出鐵門,重重摔在地下。只聽謝遜大聲叫道:「少林派的,崑崙派的,崆峒派的眾狗
賊,來啊,來啊,我金毛獅王謝遜怕你們不成?」朱長齡叫道:「不好,謝大俠神志迷糊
了。」走到門邊,說道:「謝大俠,我們是你朋友,並非仇敵。」謝遜冷笑道:「甚麼朋
友?花言巧語,騙得倒我麼?」大踏步走出鐵門,發掌向朱長齡當胸擊來,這一掌勁力凌
厲,帶得室中那盞油燈的火焰不住晃動。朱長齡不敢擋架,轉身閃避,謝遜左手一拳直擊他
面門。朱長齡逼不得已,舉臂架開,身子一晃,退了兩步。張無忌見到這突如其來的變故,
不禁嚇得呆了。那謝遜拳掌如風,凌厲無比,朱長齡不敢與抗,只是退避。謝遜一掌擊不中
朱長齡,掃在石牆之上,但見石屑紛飛,若是中在人體,那還了得?那謝遜長髮披肩,雙目
如電,臉上血污斑斑,口中荷荷而呼,掌勢越來越猛烈。朱夫人和朱九真嚇得躲在壁角。朱
長齡見他拳掌攻到,只得將身邊的木桌推過去一擋。謝遜砰砰兩拳,登時將那桌子打得粉
碎。張無忌茫然失措,張大了口,呆立在一旁,眼見這個「謝遜」絕不是他義父金毛獅王謝
遜。他義父雙眼早盲,這人卻目光炯炯。只見這大漢一掌打出,朱長齡背靠石壁,已是退無
可退,但並不出手招架,叫道:「謝大俠,我不是你的敵人,我不還手。」那大漢毫不理
會,一掌打在他的胸口。朱長齡神色極是痛苦,叫道:「謝大俠,你相信了麼?」那大漢喝
道:「狗賊,再吃我一拳!」又是一拳打去。朱長齡噴出一口鮮血,顫聲道:「你是我恩公
義兄,便打死我,我也不還手。」那大漢狂笑道:「不還手最好,我便打死你。」左一拳,
右一拳,齊中胸腹。朱長齡「啊」的一聲慘呼,身子軟倒。那大漢更不容情,又出拳打去。
張無忌搶上一步,舉臂拚命擋格,只覺這一拳勁力好大,一震之下,幾乎氣也透不過來,當
下不顧生死,叫道:「你不是謝遜,你不是……」那大漢怒道:「你這小鬼知道甚麼?」舉
腳向他踢去。張無忌閃身避開,大叫:「你冒充金毛獅王,不懷好意,假的,假的……」朱
長齡本已委頓在地,聽了張無忌的叫聲,當即掙扎爬起,指著那大漢叫道:「你……你不
是……你騙我……」突然一大口鮮血噴出,射在那大漢臉上,身子向前一跌,順勢便點了他
右乳下的「神封穴」。朱長齡重傷之後,已非那大漢的敵手,卻藉著噴血傾跌,出其不意,
以家傳「一陽指」手法點中了他大穴。朱長齡又在他腰脅間補上兩指,自己卻也已支持不
住,暈倒在地。朱九真和張無忌忙搶上扶起。過了一會,朱長齡悠悠醒轉,問張無忌道:
「他……他……」張無忌道:「朱伯伯,我再也不能隱瞞,你所說的恩公,便是家父。金毛
獅王是我義父,我怎會認錯?」朱長齡搖了搖頭,微微苦笑,臉上神色自是半點也不相信。
張無忌道:「我義父雙目已盲,這人眼目完好,便是最大的破綻。我義父在海外失明,此事
外間無人知曉。這人前來冒充,卻不知我義父盲目這回事。」

  朱九真喜道:「無忌弟,你當真是我家大恩公的孩子?這可太好了,太好了。」朱長齡
兀自不信。張無忌只得將如何來到崑崙的情由簡略說了。姚清泉旁敲側擊,問他武當山上諸
般情形,又詢問張翠山夫婦當日自刎的經過,聽他講得半點不錯,這才相信。朱長齡卻仍感
為難,說道:「倘若這孩子說謊,咱們得罪了謝大俠,那可如何是好?」

  姚清泉拔出匕首,對著那大漢的右眼,說道:「朋友,金毛獅王謝遜雙目已毀,你既要
學他,便須學得到家些,今日先毀了你這對招子。我姓姚的上了你大當,若不是這位小兄弟
識破,豈非不明不白的送了我朱大哥性命?」說著匕首向前一送,刀尖直抵他眼皮,又問:
「你到底是甚麼人?為甚麼冒充金毛獅王?」那大漢怒道:「有種便一刀將我殺了。我開碑
手胡豹是甚麼人?能受你逼供麼?」

  朱長齡「哦」的一聲,道:「開碑手胡豹!嗯,你是崆峒派。」胡豹大聲道:「天下各
門各派,都知朱長齡要為張翠山報仇,常言道得好:先下手為強,後下手遭殃。」姚清泉喝
道:「你這人恁地惡毒!」匕首一低,便往他心口刺去。朱長齡左手探出,一把抓住他手
腕,說道:「二弟,且慢,倘若他真是謝大俠,咱們哥兒倆可是萬死莫贖。」姚清泉道:
「張兄弟已說得明明白白。大哥你若三心二意,決斷不下,眼前大禍可就難以避過。」朱長
齡搖搖頭道:「咱們寧可自己身受千刀,決不能錯傷了張恩公的義兄一根毫毛。」
  張無忌道:「朱伯伯,這人決不是我的義父。我義父外號叫作『金毛獅王』,頭髮是黃
的。這人卻是黑頭髮。」朱長齡沉吟半晌,點了點頭,攜著他手,道:「小兄弟,你跟我
來。」兩人走出石室,再出了石洞,直到山坡後一座懸崖之下,並肩在一塊大石上坐下。朱
長齡道:「小兄弟,這人倘若不是謝大俠,咱們自然非殺了他不可,但在動手之前,我須得
心中確無半點懷疑,你說是不是?」

  張無忌道:「你唯恐有甚失閃,確也應當。但這人絕非我義父,朱伯伯放心好了。」

  朱長齡歎了口氣,說道:「孩子,我年輕之時,曾上過不少人的當。今日我所以不肯還
手,以致身受重傷,還是識錯了人之故。一錯不能再錯,此事干係重大,我死不足惜,卻無
論如何,須得維護你和謝大俠的平安。我本該問明白謝大俠到底身在何處,方能真正放心,
可是這件事我卻又不便啟口。」張無忌心下激動,道:「朱伯伯,你為了我爹爹和義父,把
百萬家產都毀了,自己又受了這等重傷,難道我還有信你不過的?我義父的情形,你便不
問,我也要跟你說。」於是將父母和謝遜如何飄流到冰火島上、如何一住十年、如何三人結
筏回來的種種情由,一一說了,其中一大半經過是他轉從父母口中得知,但也說得十分明
白。

  朱長齡反覆仔細盤問,將張無忌如何在冰火島上學武、如何送楊不悔西來、如何在崑崙
三聖坳遭難等情,全都問得明白,聽得張無忌所言確無半點破綻,這才真的相信了,長長舒
了口氣,仰天說道:「恩公啊恩公,你在天之靈,祈請明鑒:朱長齡須當竭盡所能,撫養無
忌兄弟長大成人。只是強敵環伺,我武藝低微,實在未必挑得起這副重擔,萬望恩公時加佑
護。」說罷跪倒在地,向天叩頭。張無忌又是傷心,又是感激,跟著跪下。朱長齡站起身
來,說道:「現下我心中已無半分疑惑。唉!少林、峨嵋、崑崙、崆峒,哪一派不是人多勢
眾,武功高強?小兄弟,先前我決意拚了這條老命,殺得仇人一個是一個,以報令尊的大
恩。但今日撫孤事大,報仇尚在其次。只是大地茫茫,卻到何處去避這場大難?連我這等偏
僻之極的處所,他們也都找上來了,哪裡另有更加偏僻的所在?」他頓了一頓,又道:「謝
大俠孤零零的獨處冰火島上,這幾年的日子,想來也甚慘。唉,這位大俠對恩公恩嫂如此高
義,我但盼能見他一面,死亦甘心。」張無忌聽他說到義父孤零零的在冰火島受苦,極是難
過,心念一動,衝口說道:「朱伯伯,咱們一起到冰火島去,好不好?我在島上過的日子何
等快活,但一回中土,所見所受,不是兇殺流血,便是擔驚受怕。」朱長齡道:「小兄弟,
你很想回到冰火島去,是不是?」張無忌躊躇不答,暗忖自己已活不多久,何況去冰火島途
中海程艱險,未必能至,不該累得朱長齡一家身冒奇險,大海無情,只要稍有不測,那便葬
身於洪波巨濤之中。朱長齡握住他雙手,瞧著他臉,說道:「小兄弟,你我不是外人,務請
坦誠相告,你是不是想回冰火島去?」話聲誠懇已極。張無忌此時心中,確是苦厭江湖上人
心的險惡,極盼在身死之前能再見義父一面,如能死於義父懷抱之中,那麼一生更無他求。
在朱長齡面前,他也無法作偽隱瞞自己心事,於是緩緩點了點頭。朱長齡不再多言,攜著張
無忌的手回到石室,向姚清泉道:「那是奸賊,確然無疑。」姚清泉點了點頭,手執匕首,
走進密室。只聽得那開碑手胡豹長聲慘呼,已然了帳。姚清泉從密室中出來,關上了鐵門,
但見他匕首上鮮血殷然,順手便在靴底拂拭。朱長齡道:「這賊子來此臥底,咱們的蹤跡看
來已經洩露,此地不可再居。」當下領著各人,從石洞中出來,行了二十餘里,轉過兩座山
峰,進了一個山谷,來到一棵大樹旁的四五間小屋前。此時天將黎明,各人進了小屋後,張
無忌見屋中放的都是犁頭、鐮刀之類農具,但鍋灶糧食,一應俱全。看來朱長齡為防強仇,
在宅第之旁安排了不少避難的所在。朱長齡重傷之下,臥床不起。朱夫人取出土布長衫和草
鞋、包頭,給各人換上。霎時之間,大富之家的夫人小姐變成了農婦村女,雖然言談舉止不
像,但只要不走近細看,也不致露出馬腳。在農舍住了數日,朱長齡因有祖傳雲南傷藥,服
後痊癒很快,幸喜敵人也不再追來。

  張無忌閒中靜觀,見姚清泉每日出去打探消息,朱夫人卻率領弟子收拾行李包裹,顯然
有遠行之計。他知朱長齡為了報恩避仇,決意舉家前往海外的冰火島,心中極是歡喜。這一
晚他睡在床上,想起如能天幸不死,終於到了冰火島,終生得和這位美如天人的朱九真姊姊
在島上廝守,不禁面紅耳熱,一顆心怦怦跳動;又想朱伯伯、姚二叔和義父見面之後,三人
結成好友,在島上無憂無慮的嘯傲歲月,既不怕蒙古韃子殘殺欺壓,也不必擔心武林強仇明
攻暗襲,為人若斯,自也更無他求了。他想得歡喜,竟忘了自己身中寒毒,在世已為日無
多,直到中夜,仍未睡著。

  正朦朧間,忽聽得板門輕輕推開,一個人影閃進房來。張無忌微感詫異,鼻中聞到一陣
淡淡幽香,正是朱九真日常用以薰衣的素馨花香。他突然滿臉通紅,說不出的害羞。朱九真
悄步走到床前,低聲問道:「無忌弟,你睡著了麼?」張無忌不敢回答,雙眼緊閉,假裝睡
熟,過了一會,忽有幾根溫軟的手指摸到了他眼皮上。

  張無忌又驚又喜,又羞又怕,只盼她快快出房。他心中對朱九真敬重無比,只求每日能
瞧她幾眼,便已心滿意足,心中固然無半分褻瀆的念頭,便是將來娶她為妻的盼望,也是從
未有過。這時見她半夜裡忽然走進房來,如何不令他手足無措?他忽然又想:「真姊難道有
甚要緊事情,須得半夜裡來跟我說麼?」便在此時,突覺胸口膻中穴上一麻,接著肩貞、神
藏、曲池、環跳諸穴上都一一被點。

  這一下大出他意料之外,哪想得到朱九真深夜裡竟來點自己的穴道?不由得大是懊喪:
「啊,真姊定是試探我睡著之後,是否警覺?明兒她解了我穴道,再來嘲笑我一番。早知如
此,她進房時我便該躍起身來,嚇她一跳,免得她明日說嘴。」只見她輕輕推開窗子,飛身
而出,張無忌心道:「我快些解開穴道,跟在她身後,扮鬼嚇她,倒也好玩。」當即以謝遜
所授的解穴之法沖解穴道。但朱九真家傳的「一陽指」功夫甚是了得,他直花了大半個時
辰,方始解開被點諸穴,這尚因朱九真功力未夠,又不欲令他知覺,因而使力極輕,否則他
解穴之法再妙,卻也沖解不開。待得站起身來,匆匆穿上衣服,躍出窗去,四下裡一片寂
靜,哪裡還有朱九真的影蹤?他站在黑暗之中,頗感沮喪,忽爾轉念:「真姊明兒要笑我無
用,讓她取笑便是,何必跟她爭強鬥勝?我平日想博她個歡喜,也是不易,今晚倘若追到了
她,只怕她反而要著惱了。」想到此處,登時心安理得。這時已是初春,山谷間野花放出清
香,他一時也睡不著,信步便順著一條小溪走去。山坡上積雪初溶,雪水順著小溪流去,偶
爾挾著一些細小的冰塊,相互撞擊,錚錚有聲。

  走了一會,忽聽得左首樹林傳出格格一聲嬌笑,正是朱九真的聲音,張無忌微微一驚,
心道:「真姊瞧見我了麼?」卻聽得她低聲叱道:「表哥,不許胡鬧,瞧我不老大耳括子打
你。」跟著是幾聲男子的爽朗笑聲,不必多聽便知是衛璧。

  張無忌心頭一震,幾乎要哭了出來,做了半天的美夢登時破滅,心中已然雪亮:「真姊
點我穴道,哪裡是跟我鬧著玩?她半夜裡來跟表哥相會,怕我知道。」霎時間手酸腳軟,又
想:「我是個無家可歸的窮小子,文才武功、人品相貌,那一樣都遠遠不及衛相公。真姊和
他又是表兄妹之親,跟他原是郎才女貌、天造地設的一對。」

  自己寬解了一會,輕輕歎了口氣,忽聽得腳步聲響,有人從後面走來,便在此時,朱九
真和衛璧也低聲笑語,手攜手的並肩而來。張無忌不願和他們碰面,忙閃身在一株大樹後一
躲。但聽得兩邊腳步聲漸漸湊近,朱九真忽然叫道:「爹!你……你……」聲音顫抖,似乎
很是害怕,原來從另一邊來的那人正是朱長齡。朱長齡見女兒夜中和外甥私會,似乎甚為惱
怒,哼了一聲道:「你們在這裡幹甚麼?」朱九真強作漫不在乎,笑道:「爹,表哥跟我這
麼久沒見面了,今日難得到來,我們隨便談談。」朱長齡道:「你這小妮子忒也大膽,若是
給無忌知覺了……」朱九真接口道:「我輕輕點了他五處大穴,這時睡得正香呢,待會去解
開他穴道,管教他絕不知覺。」張無忌心道:「朱伯伯也瞧出我喜歡真姊,為了我爹爹有恩
於他,不肯令我傷心失望。其實我雖喜歡真姊,卻是絕無他念。朱伯伯,你待我當真太好
了。」

  只聽朱長齡道:「雖是如此,一切還當小心,可別功虧一簣,讓他瞧出破綻。」朱九真
笑道:「孩兒理會得。」衛璧道:「舅父,真妹,我也該回去了,只怕師父等我。」朱九真
對他甚是依戀,說道:「我送你去。」朱長齡道:「好,我也去跟你師父談一會。咱們此去
北海冰火島,大家須得萬事齊備,不可稍有差失。」說著三人一齊向西。

  張無忌頗為奇怪,知道衛璧的師父名叫武烈,是武青嬰的父親,聽朱長齡的口氣,好像
武家父女和衛璧都要去冰火島,怎麼事先沒聽他說過?這件事知道的人多了,難保不洩漏風
聲,別累及義父才好。他沉思半晌,突然間想到了朱長齡的一句話:「可別功虧一簣,讓他
瞧出破綻。」破綻,破綻,有甚麼破綻?想到「破綻」兩字,一直便在他腦海中的一個模模
糊糊的疑團,驀地裡鮮明異常的顯現在眼前:那幅「張公翠山恩德圖」中,為甚麼人人相貌
逼肖,卻將他尖臉的父親畫作了方臉?他父親的眉目倒是很像,不錯,那因為他父子倆眉目
相似,可是他父親是尖臉蛋,絕不像張無忌自己,臉作長方。聽朱長齡說,這幅畫是十餘年
前他親筆所繪,就算他丹青之術不佳,也不該將大恩公畫得面目全非。畫上的張翠山,倒像
是長大了的張無忌一般。「啊,另有一節。爹爹所使鐵筆桿直筆尖,形似毛筆。那日他初回
大陸,在兵器鋪中買了一枝判官筆,還說輕重長短,將就可用,就是多了一隻鐵手之形,瞧
來挺不順眼。媽媽說一住定之後,就給他去另行鑄造。但畫中爹爹所使兵刃,卻是尋常的判
官筆,鐵鑄的人手中抓一枝鐵筆。朱伯伯自己是使判官筆的大行家,甚麼都可畫錯,怎能將
爹爹所使的判官筆也畫錯了?」

  想到此節,隱隱感到恐懼,內心已有了答案,可是這答案實在太可怕,無論如何不敢明
明白白的去想它,只是安慰自己:「千萬別胡思亂想,朱伯伯如此待我,怎可瞎起疑心?我
這就回去睡罷,要是讓他們知道我半夜中出來,說不定會有性命之憂。」他想到「性命之
憂」四字,登時全身一震,自己也不知為甚麼無端端的會這般害怕。

  他呆了半晌,不自禁朝著朱長齡父女所去的方向走去,只見樹林中透出一星火光,原來
樹叢中另有房屋。他心中怦怦亂跳,放輕腳步,朝著火光悄悄而行,走到屋後,定了定神,
探頭從窗縫中向內張望。只見朱長齡父女和衛璧對窗而坐,在和人說話。有兩人背向張無
忌,見不到面目,但其中一個少女顯是「雪嶺雙姝」之一的武青嬰。另外那男子身材高大,
傾聽朱長齡述說如何假裝客商,到山東一帶出海,他一聲不響的聽著,不住點頭。張無忌心
想:「我這可不是庸人自擾嗎?這一位多半便是武莊主武烈,朱伯伯跟他交好,邀他同去冰
火島,原也是人情之常,我又何必大驚小怪?」

  只聽得武青嬰道:「爹,咱們在茫茫大海之中找不到那小島,回又回不來,那可怎生是
好?」張無忌心想:「這位果然是武莊主。」只聽武烈道:「你若害怕,那就別去。天下之
事,不經艱難困苦,那有安樂時光?」武青嬰嬌嗔道:「我不過問一問,又引得你來教訓人
家。」武烈一笑,說道:「這一下原來孤注一擲。要是運氣好,咱們到了冰火島上,想那謝
遜武功再高,也只一人,何況雙目失明,自不是咱們的敵手……」張無忌聽到此處,一道涼
氣從背脊上直衝下來,不由得全身打戰,只聽武烈繼續道:「……那屠龍刀還不手到拿來?
那時『號令天下,莫敢不從?』我和你朱伯伯並肩成為武林至尊。倘若人算不如天算,我們
終於死在大海之中,哼,世上又有誰是不死的?」衛璧說道:「聽說金毛獅王謝遜武功卓
絕,王盤山島上一吼,將數十名江湖好手一齊震成了白癡。依弟子見,咱們到得島上,不用
跟他明槍交戰,只須在食物中偷下毒藥,別說他是盲人,便算他雙目完好,瞧得清清楚楚,
也決不會疑心他義兒會帶人來害他啊。」

  朱長齡點頭道:「璧兒此計甚妙。只是咱們朱武兩家,上代都是名門正派的俠士,向來
不碰毒藥,便是暗器之上也從不喂毒。到底要用甚麼毒藥,使他服食全不知覺,我可一竅不
通了。」衛璧道:「姚二叔多在中原行走,定然知曉,請他購買齊備便是。」武烈轉身拍了
拍朱九真的肩頭,笑道:「真兒……」這時他回過頭來,張無忌看得清楚,不由得大吃一
驚。原來此人正是假扮他義父的「開碑手胡豹」,甚麼將朱長齡打得重傷吐血、被姚清泉一
刀殺死等等,全是假裝的,登時明白他們為了要使這齣戲演得逼真,一掌擊出,碰到牆上是
石屑紛飛,遇到桌椅是堅木破碎,是以要武功精強的武烈出馬。只聽他對朱九真笑道:「所
以啊,這齣戲還有得唱呢,你一路跟那小鬼假裝親熱,直至送了謝遜的性命為止。可千萬別
露出絲毫馬腳。」朱九真道:「爹,你須得答應我一件事。」朱長齡道:「甚麼?」朱九真
道:「你叫我侍候這小鬼,這些日子來吃的苦頭可真不小,要到踏上冰火島,殺了謝遜,時
候還長著呢,不知道要受多少罪。等你取到屠龍刀後,我可要將這小鬼一刀殺死!」張無忌
聽了她這麼惡狠狠的說話,眼前一黑,幾欲暈倒,隱隱約約聽得朱長齡道:「咱們這般用計
騙他,誘出金毛獅王的所在,說來已有些不該。這小子也不是壞人,咱們殺了謝遜,取得屠
龍刀後,將這小子雙目刺瞎,留在冰火島上,也就是了。」武烈讚道:「朱大哥就是心地仁
善,不失俠義家風。」朱長齡歎道:「咱們這一步棋,實在也是情非得已。武二弟,咱們出
海之後,你們座船遠遠跟在我們後面,倘若太近,會引起那小子的疑心,過分遠了,又怕失
了聯絡。這艄公舟師,可得費神物色才是。」武烈道:「是,朱大哥想得甚是周到。」張無
忌心中一片混亂:「我從沒吐露自己的身份,怎地會給他們瞧破?嗯,想是我全力抵抗衛璧
及朱武二女毆打之時,使出了武當派武功的心法,朱伯伯見多識廣,登時便識破了我的來
歷。他知道我爹爹媽媽寧可自刎,也不吐露義父的所在,倘若用強,決不能逼迫我吐露真
相。於是假造圖畫、焚燒巨宅、再使苦肉計令我感動。他不須問我一句,卻使我反而求他帶
往冰火島去。朱長齡啊朱長齡,你的奸計可真是毒辣之至了。」這時朱長齡和武烈兀自在商
量東行的諸般籌劃。張無忌不敢再聽,凝住氣息,輕輕提腳,輕輕放下,每跨一步,要聽得
屋中並無動靜,才敢再跨第二步。他知朱長齡、武烈兩人武功極強,自己只要稍一不慎,踏
斷半條枯枝,立時便會給他們驚覺。這三十幾步路,跨得其慢無比,直至離那小屋已在十餘
丈外,才走得稍快。

  他慌不擇路,只是向山坡上的林木深處走去,越攀越高,越走越快,到後來竟是發足狂
奔,一個多時辰之中,不敢停下來喘一口氣。奔逃了半夜,到得天色明亮,只見已處身在一
座雪嶺的叢林之內。他回頭眺望,要瞧瞧朱長齡等是否追來,這麼一望,不由得叫一聲苦,
只見一望無際的雪地中留著長長的一行足印。西域苦寒,這時雖然已是春天,但山嶺間積雪
未融。他倉皇逃命,竭力攀登山嶺,哪知反而洩露了自己行藏。便在此時,隱隱聽得前面傳
來一陣狼嗥,甚是淒厲可怖,張無忌走到一處懸崖上眺望,只見對面山坡上七八條大灰狼仰
起了頭,向著他張牙舞爪的嗥叫,顯是想要食之果腹,只是和他站立之處隔著一條深不見底
的萬丈峽谷,無法過來。他回頭再看,心中突的一跳,只見山坡上有五個黑影慢慢向上移
動,自是朱武兩家一行人。此時相隔尚遠,似乎這五人走得不快,但料想奔行如風,看來不
用一個時辰,便能追到。張無忌定了定神,打好了主意:「我寧可給餓狼分屍而食,也不能
落入他們手中,苦受這群惡人折磨。」想到自己對朱九真這般癡心敬重,哪知她美艷的面貌
之下,竟藏著這樣一副蛇蠍心腸,他又是慚愧,又是傷心,拔足往密林中奔去。樹林中長草
齊腰,雖然也有積雪,足跡卻不易看得清楚。他奔了一陣,心力交疲之下,體內寒毒突然發
作,雙腿也已累得無法再動,便鑽入一叢長草,從地下拾起一塊尖角石頭拿在手裡,要是給
朱長齡等見了自己藏身所在,立時便以尖石撞擊太陽穴自殺。回想這兩個多月來寄身朱家莊
的種種經過,越想越難受:「崆峒派、華山派、崑崙派這些人恩將仇報,我原也不放在心
上,可是我對真姊這般一片誠心,內中真相原來如此……唉,媽媽臨死叮囑我甚麼話來?怎
地我全然置之腦後?」母親臨死時對他說的那幾句話,清晰異常地在他耳邊響了起來:「孩
兒,你長大了之後,要提防女人騙你,越是好看的女人,越會騙人。」他熱淚盈眶,眼前一
片模糊:「媽媽跟我說這幾句話之時,匕首已插入她胸口。她忍著劇痛,如此叮囑於我,我
卻將她這幾句血淚之言全不放在心上。若不是我會沖解穴道之法,鬼使神差的聽到了朱長齡
的陰謀,以他們佈置的周密,我定會將他們帶到冰火島上,非害了義父的性命不可。」他心
意已決,靈台清明,對朱長齡父女所作所為的含意,登時瞧得明明白白:朱長齡一料到他是
張翠山之子,便出手擊斃群犬,掌擊女兒,使得張無忌深信他是一位是非分明、仁義過人的
俠士;至於將廣居華廈付之一炬,雖然十分可惜,但比之「武林至尊」的屠龍寶刀,卻又不
值甚麼了。其處事之迅捷果斷,實是可驚可畏。

  他又想:「我在島上之時,每天都見義父抱著那柄刀兒呆呆出神,十年之中,始終參解
不透刀中的秘密。義父雖然聰明,卻是直性子。這朱長齡機智過人,計謀之深,遠遠勝我義
父。義父想不出,寶刀若是到了朱長齡手中,他多半能想得出……」前思後想,諸般念頭紛
至沓來,猛聽得腳步聲響,朱長齡和武烈二人已找到了叢林之中。

  武烈道:「那小子定是躲在林內,不會再逃往遠處……」朱長齡忙打斷他話頭,說道:
「唉,不知真兒說錯了甚麼話,得罪了張兄弟。我真擔心,他小小年紀,要是在冰雪遍地的
山嶺中有甚失閃,我便粉身碎骨,也對不起張恩公啊。」這幾句話說得宛然憂心如搗,自責
甚深。張無忌只聽得毛骨悚然,暗想:「他心尚未死,還在想花言巧語的騙我。」只聽得
朱、武二人各持木棒,在長草叢中拍打,張無忌全身蜷縮,一動也不敢動,幸而那林子佔地
甚廣,要每一處都拍打到卻也無法辦到。不久衛璧和雪嶺雙姝也趕到了。五人在叢林中搜索
了半天,始終沒能找到,各人都感倦累,便在石上坐下休息。其實五人所坐之處,和他相隔
不過三丈,只是林密草長,將他身子全然遮住了。

  朱長齡凝思片刻,突然大聲喝道:「真兒,你到底怎地得罪了無忌兄弟,害得他三更半
夜的不告而別?」朱九真一怔。朱長齡忙向她使個眼色。張無忌伏在草叢之中,卻將這眼色
瞧得清清楚楚。朱九真會意,便大聲道:「我跟他開玩笑,點了他的穴道,哪想到無忌弟卻
當了真。」說著縱聲叫道:「無忌弟,無忌弟,你快出來,真姊跟你賠不是啦。」聲音雖
響,卻仍是嬌媚婉轉,充滿了誘惑之意。她叫了一會,見無動靜,忽然哭了起來,說道:
「爹爹,你別打我,別打我。我不是故意得罪無忌弟啊。」朱長齡舉掌在自己大腿上力拍,
劈拍作響,口中大聲怒喝。朱九真不住口的慘叫,似乎給父親打得痛不可當。武烈、衛璧、
武青嬰三人在旁含笑而觀。

  張無忌眼見他父女倆做戲,可是聽著這聲音,仍是心下惻然,暗道:「幸而我瞧見你們
的神情,否則聽了她如此尖聲慘叫,明知於我不利,也要忍不住挺身而出。」朱氏父女料定
張無忌藏身在這樹林之內,一個怒罵,一個哀喚,聲音越來越是凌厲。張無忌雙手掩耳,聲
音還是一陣陣傳入耳中。他再也忍耐不住,把心一橫,縱身躍出,叫道:「你們搗甚麼鬼,
難道還騙得倒我麼?」朱長齡等五人齊聲歡呼:「在這裡了!」張無忌叫道:「真姊,你
好!」穿林而出,發足狂奔。朱長齡和武烈飛身躍起,向他撲去。張無忌死志早決,更無猶
疑,筆直向那萬丈峽谷奔去。朱長齡的輕功勝他甚遠,待他奔到峽谷邊上,朱長齡已追到身
後,伸手往他背心抓去。張無忌只覺背心上奇痛徹骨,朱長齡右手的五根手指已緊緊抓住他
背脊,就在此時,他足底踏空,半個身子已在深淵之上。他左足跟著跨出,全身向前急撲。

  朱長齡萬沒料到他竟會投崖自盡,被他一帶,跟著向前傾出。以他數十年的武功修為,
若是立時放手反躍,自可保住性命。可是他知道只須五根手指一鬆,那「武林至尊」的屠龍
寶刀便永遠再無到手的機緣,這兩個月來的苦心籌劃、化為一片焦土的巨宅華廈,便盡隨這
五根手指一鬆而付諸東流了。他稍一猶豫,張無忌下跌之勢卻絕不稍緩。朱長齡叫道:「不
好!」反探左手,來和自後衝到的武烈相握時,卻差了尺許,他抓著張無忌的右手兀自不肯
放開。

  兩人一齊自峭壁跌落,直摔向谷底的萬丈深淵,只聽得武烈和朱九真等人的驚呼自頭頂
傳來,霎時之間便聽不到了。兩人衝開瀰漫谷中的雲霧,直向下墮。

  朱長齡一生之中經歷過不少風浪,臨危不亂,只覺身旁風聲虎虎,身子不住的向下摔
落,偶見峭壁上有樹枝伸出,他便伸手去抓,幾次都是差了數尺,最後一次總算抓到了,可
是他二人下跌的力道太強,樹枝吃不住力,喀喇一聲,一根手臂粗的松枝登時折斷。但就這
麼緩得一緩,朱長齡已有借力之處,雙足橫撐,使招「烏龍絞柱」,牢牢抱住那株松樹,提
起張無忌,將他放在樹上,唯恐他仍要躍下尋死,抓住了他手臂不放。張無忌見始終沒能逃
出他的掌握,灰心沮喪已極,恨恨的道:「朱伯伯,不論你如何折磨我,要我帶你去找我義
父,那是一萬個休想。」朱長齡翻轉身子,在樹枝上坐穩了,抬頭上望,朱九真等的人影固
然見不到,呼聲也已聽不到了,饒是他藝高大膽,想起適才的死裡逃生,也自不禁心悸,額
頭上冷汗涔涔而下。他定了定神,笑道:「小兄弟,你說甚麼?我一點兒也不懂。你可別胡
思亂想。」張無忌道:「你的奸謀已給我識破,那是全然無用的了。便是逼著我去冰火島,
我東南西北的亂指一通,大家一齊死在大海之中,你當我不敢麼?」

  朱長齡心想這話倒也是實情,眼前可不能跟他破臉,總要著落在女兒身上,另圖妙策,
一瞧四下情勢,向上攀援是決不可能,腳下仍是深不見底,便算到了谷底,十九也無出路,
唯一的法子是沿著山壁斜坡,慢慢爬行出去,於是向張無忌道:「小兄弟,你千萬不可瞎起
疑心,總而言之,我決計不會逼迫你去找謝大俠。若有此事,教我姓朱的萬箭穿身,死無葬
身之地。」他立此重誓,倒也不是虛言,心想他既寧可自盡,那麼不論如何逼迫,也決計無
用,只有設法誘得他心甘情願的帶去。張無忌聽他如此立誓,心下稍寬。朱長齡道:「咱們
從這裡慢慢爬出去,你不能往下跳,知道麼?」張無忌道:「你既不逼我,我何必自己尋
死?」朱長齡點點頭,取出短刀,剝下樹皮,搓成了一條繩子,兩端分別縛在自己和張無忌
腰裡。兩人沿著雪山斜坡,手腳著地,一步步向有陽光處爬去。那峭壁本就極陡,加上凍結
的冰雪,更是滑溜無比,張無忌兩度滑跌,都是朱長齡使力拉住,才不致跌入下面的深谷。
張無忌心中並不感激,想:「你不過是想得到那屠龍寶刀,哪裡是真的好意救我了?」

  兩人爬了半天,手肘膝蓋都已被堅冰割得鮮血淋漓,總算山坡已不如何陡峭,兩人站起
身來,一步步的向前掙扎而行。好容易轉過了那堵屏風也似的大山壁,朱長齡只叫得一聲
苦,不知高低。眼前茫茫雲海,更無去路,竟是置身在一個三面皆空的極高平台上。那平台
倒有十餘丈方圓,可是半天臨空,上既不得,下又不能,當真是死路一條。這大平台上白皚
皚的都是冰雪,既無樹林,更無野獸。

  張無忌反而高興,笑道:「朱伯伯,你花盡心機,卻到了這個半天吊的石台上來。這會
兒就有一把屠龍寶刀給你,你拿著它卻又如何?」朱長齡叱道:「休得胡說八道!」盤膝坐
下,吃了兩口雪,運氣休息半晌,心想:「此時雖然疲累,精力尚在,若在這裡再餓上一
天,只怕再也難以脫困了。」於是站起身來,說道:「這裡前路已斷,咱們回去向另一邊找
找出路。」張無忌道:「我卻覺得這兒很好玩,又何必回去?」朱長齡怒道:「這兒甚麼也
沒有吃的,呆在這兒幹麼?」張無忌笑道:「不食人間煙火更好,便於修仙練道啊。」朱長
齡心下大怒,但知若是逼得緊了,說不定他便縱身往崖下一跳,便道:「好,你在這兒多休
息一會,我找到了出路,再來接你。別太走近崖邊,小心摔了下去。」張無忌道:「我生死
存亡,何勞你如此掛懷?你這時還在妄想我帶你到冰火島去,勸你別白操了這份心了罷。」
朱長齡不答,逕自從原路回去,到了那棵大松樹旁,向左首探路而行。這一邊的山壁地勢更
加凶險,只是不須顧到張無忌,他便行得甚快,或爬或走的行了半個多時辰,來到一處懸崖
之上。眼前再無去路。朱長齡臨崖浩歎,怔怔的呆了良久,才沒精打采的回到平台。

  張無忌不用詢問,看到他的臉色,便知沒找到出路,心想:「我身中玄冥神掌,陰毒難
除,屈指計來,原是壽元將盡,不論死在哪裡,都是一樣。只是他好端端的有福不享,妄想
做甚麼武林至尊,竟陪著我在這冰天雪地中活活餓死,可歎可憐!」他初時憎恨朱長齡陰狠
奸險,墮崖出險之後還取笑他幾句,這時眼見生路已絕,朱長齡垂頭喪氣,心中反而憐憫他
起來,溫言道:「朱伯伯,你年紀已大,甚麼榮華快活也都享過了,此刻便是死了,又有何
憾?不用難過罷。」

  朱長齡對張無忌一直容讓,只不過不肯死心,盼望最後終能騙動了他,帶領自己前往冰
火島去,這時眼見生路已斷,而所以陷此絕境,全是為了這小子,一口怨氣哪裡消得下去?
雙眼中如要噴出烈火,惡狠狠的瞪視他。

  張無忌見這個向來面目慈祥的溫厚長者陡間如同變成了一頭野獸,不由得大是害怕,一
聲驚叫,站起來便逃。朱長齡喝道:「這兒還有路逃麼?」伸手向他背後抓去,決意盡情將
他折磨一番,要他受盡了苦楚才死。

  張無忌向前滑出一步,但見左側山壁黑黝黝的似乎有個洞穴,更不思索,便鑽了進去。
嗤的一聲,褲管已被朱長齡扯去一塊,大腿也被抓破。張無忌跌跌撞撞的往洞內急鑽,突然
間砰的一下,額頭和山石相碰,只撞得眼前金星亂舞。他知這時朱長齡已撕破了臉,甚麼凶
狠毒辣的手段都使得出,惶急之下,只是拚命向洞裡鑽去,至於鑽入這黑洞之中,是否自陷
絕地,更難逃離對方毒手,已全無餘暇計及。幸而那洞穴越往裡面越是窄隘,爬進十餘丈
後,他已僅能容身,朱長齡卻再也擠不進來了。張無忌又爬進數丈,忽見前面透進光亮,心
中大喜,手足兼施,加速前行。朱長齡又急又怒,叫道:「我不來傷你便是,快別走了。」
張無忌卻哪裡理他?

  朱長齡運起內力,揮掌往石壁擊去,山石堅硬無比,一掌打在石上,只震得掌心劇烈疼
痛,石壁竟是紋絲不損。他摸出短刀,想掘鬆山石,將洞口挖得稍大,但只挖幾下,拍的一
聲,一柄青鋼短刀斷為兩截。朱長齡狂怒之下,勁運雙肩,向前一擠,身子果然前進了尺
許,可是再想前行,卻已萬萬不能,堅硬的石壁壓在他胸口背心,竟然氣也喘不過來。他窒
息難受,只得後退,不料身子嵌在堅石之中,前進固是不能,後退卻也已不得,這一下他嚇
得魂飛魄散,竭盡生平之力,雙臂向石上猛推,身子才退了尺許,猛覺得胸口一陣劇痛,竟
已軋斷了一根肋骨。

《 本帖最後由 翔風鷲 於 2010-1-16 22:16 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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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剝極而復參九陽

  張無忌在狹窄的孔道中又爬行數丈,眼前越來越亮,再爬一陣,突然間陽光耀眼。他閉
著眼定一定神,再睜開眼來,面前竟是個花團錦簇的翠谷,紅花綠樹,交相掩映。他大聲歡
呼,從山洞裡爬了出來。山洞離地竟然不過丈許,輕輕一躍,便已著地,腳下踏著的是柔軟
細草,鼻中聞到的是清幽花香,鳴禽間關,鮮果懸枝,哪想得到在這黑黝黝的洞穴之後,竟
會有這樣一個洞天福地?這時他已顧不到傷處疼痛,放開腳步向前疾奔,直奔了兩里有餘,
才遇一座高峰阻路。放眼四望,但見翠谷四周高山環繞,似乎亙古以來從未有人跡到過。四
面雪峰插雲,險峻陡峭,決計無法攀援出入。張無忌滿心喜歡,見草地上有七八頭野山羊低
頭吃草,見了他也不驚避,樹上十餘隻猴兒跳躍相嬉,看來虎豹之類猛獸身子苯重,不能逾
險峰而至。他心道:「老天爺待我果真不薄,安排下這等仙境,給我作葬身之地。」

  緩步回到入口處,只聽得朱長齡在洞穴彼端大呼:「小兄弟,你出來,在這洞裡不怕悶
死嗎?」張無忌大聲笑道:「這裡好玩得緊呢。」在矮樹上摘了幾枚不知名的果子,拿在手
裡,已聞到一陣甜香,咬了一口,更是鮮美絕倫,桃子無此爽脆,蘋果無此香甜,而梨子則
遜其三分滑膩。他把一枚果子擲進洞中去,叫道:「接住,好吃的來了!」

  果子穿過山洞,在山壁上撞了幾下,已砸得稀爛。朱長齡連皮帶核的咀嚼,越吃越是饑
火上升,叫道:「小兄弟,再給我幾個。」張無忌叫道:「你這人良心這麼壞,餓死也是應
該的。要吃果子,自己來罷。」朱長齡道:「我身子太大,穿不過山洞。」張無忌笑道:
「你把身子切成兩半,不就能過來了麼?」朱長齡料想自己陰謀敗露,張無忌定要使自己慢
慢餓死,以報此仇,胸口傷處又痛得厲害,破口大罵:「賊小鬼,這洞裡就有果子,難道能
給你吃一輩子麼?我在外邊餓死,你不過多活三天,左右也是餓死。」張無忌不去理他,吃
了七八枚果子,也就飽了。過了半天,突然一縷濃煙從洞口噴了進來。張無忌一怔之下,隨
即省悟,原來朱長齡在洞外點燃松枝,想以濃煙薰自己出去,卻哪知這洞內別有天地,便是
焚燒千擔萬擔的松柴,也是無濟於事。他想想好笑,假意大聲咳嗽。朱長齡叫道:「小兄
弟,快出來,我發誓決不害你就是。」張無忌大叫一聲:「啊——」假裝暈去,自行走開。

  他向西去了二里多,只見峭壁上有一道大瀑布衝擊而下,料想是雪融而成,陽光照射下
猶如一條大玉龍,極是壯麗。瀑布瀉在一座清澈碧綠的深潭之中,潭水卻也不見滿,當是另
有洩水的去路。觀賞了半晌,一低頭,見手足上染滿了青苔污泥,另有無數給荊棘硬草割破
的血痕,於是走近潭邊,除下鞋襪,伸足到潭水中去洗滌。

  洗了一會,忽然潑喇一聲,潭中跳起一尾大白魚,足有一尺多長,張無忌忙伸手去抓,
雖然碰到了魚身,卻一滑滑脫了。他俯身潭邊,凝神瞧去,只見碧綠的水中十餘條大白魚來
回游動。那捕魚的本事,他在冰火島上自小就學會了的,於是折了二條堅硬的樹枝,一端拗
尖,在潭邊靜靜等候,待得又有一尾大白魚游上水面,使勁疾刺下去,正中魚身。他歡呼大
叫,以尖枝割開魚肚,洗去了魚腸,再找些枯枝,從身邊取出火刀、火石、火絨生了個火,
將魚烤了起來。不久脂香四溢,眼見已熟,入口滑嫩鮮美,似乎生平從未吃過這般美味。片
刻之間,將一條大魚吃得乾乾淨淨。次日午間,又去捉一尾大白魚烤食。心想:「一時既不
得便死,倒須留下火種,否則火絨用完了倒有點兒麻煩。」於是圍了個灰堆,將半燃的柴草
藏在其中,以防熄滅。冰火島上一切用具全須自制,這般在野地裡獨自過活的日子,在他毫
不希奇,當下便捏士為盆,鋪草作床。

  忙到傍晚,想起朱長齡餓得慘了,於是摘了一大把鮮果,隔洞擲了過去。他生怕朱長齡
倘若吃了魚肉,力氣大增,竟能衝過洞來,那可糟了,是以烤魚卻不給他吃。第四日上,他
正在砌一座土灶,忽聽得幾下猴子的吱吱慘叫聲,甚是緊迫。他循聲奔去,見山壁下一頭小
猴摔在地上,後腳給一塊石頭壓住了,動彈不得,想是從陡峭的山壁上失足掉了下來。他過
去捧開石塊,將猴兒拉起,但那猴兒右腿已然摔斷,痛得吱吱直叫。

  張無忌折了兩根技條作為夾板,替猴兒續上腿骨,找些草藥,嚼爛了給它敷在傷處。雖
然幽谷之中難覓合用的藥草,所敷的不具靈效,但憑著他的接骨手段,料得斷骨終能續上。
那猴兒居然也知感恩圖報,第二日便摘了許多鮮果送給他,十多天後,斷腿果然好了。谷中
日長無事,他便常與那猴兒玩耍,若不是身上寒毒時時發作,谷中日月倒也逍遙快活。有時
他見野山羊走過,動念想打來烤食,但見山羊柔順可愛,終究下不了手,好在野果潭魚甚
多,食物無缺。過得幾天,在山溝裡捉到幾隻雪雞,更是大快朵頤。如此過了一月有餘。一
天清晨,他兀自酣睡未醒,忽覺有只毛茸茸的大手在臉上輕輕撫摸。他大吃一驚,急忙跳
起,只見一隻白色大猿猴蹲在身旁,手裡抱著那只天天跟他玩耍的小猴。那小猴吱吱喳喳,
叫個不停,指著大白猿的肚腹。張無忌聞到一陣腐臭之氣,見白猴肚上膿血模糊,生著一個
大瘡,便笑道:「好,好!原來你帶病人瞧大夫來著!」大白猿伸出左手,掌中托著一枚拳
頭大小的蟠桃,恭恭敬敬的呈上。張無忌見這蟠桃鮮紅肥大,心想:「媽媽曾講故事說,昆
侖山有位女仙王母,每逢生日便設蟠桃之宴,宴請群仙。西王母未必真有,但崑崙山出產大
蟠桃想是不假。」笑著接了,說道:「我不收醫金,便無仙桃,也跟你治瘡。」伸手到白猿
肚上輕輕一撳,不禁一驚。

  原來那白猿腹上的惡瘡不過寸許圓徑,可是觸手堅硬之處,卻大了十倍尚且不止。他在
醫書上從未見載得有如此險惡的疔瘡,倘若這堅硬處盡數化膿腐爛,只怕是不治之症了。他
按了按白猿的脈搏,卻無險象,當下撥開猿腹上的長毛,再看那疔瘡時,更是一驚,只見肚
腹上方方正正的一塊凸起,四邊用針線縫上,顯是出於人手,猿猴雖然聰明,決不可能會用
針線。再細察疔瘡,知是那凸起之物作祟,壓住血脈運行,以致腹肌腐爛,長久不愈,欲治
此瘡,非取出縫在肚中之物不可。說到開刀治傷,他跟胡青牛學得一手好本事,原是輕而易
舉,只是手邊既無刀剪,又無藥物,那可就為難了,略一沉思,舉起一塊岩石,奮力擲在另
一塊岩石之上,從碎石中揀了一片有鋒銳稜角的,慢慢割開白猿肚腹上縫補過之處。那白猿
年紀已是極老,頗具靈性,知道張無忌給它治病,雖然腹上劇痛,竟強行忍住,一動也不
動。張無忌割開右邊及上端的縫線,再斜角切開早已連結的腹皮,只見它肚子裡藏著一個油
布包裹。這一來更覺奇怪,這時不及拆視包裹,將油布包放在一邊,忙又將白猿的腹肌縫
好。手邊沒有針線,只得以魚骨作針,在腹皮上刺下一個個小孔,再將樹皮撕成細絲,穿過
小孔打結,勉強補好,在創口敷上草藥。忙了半天,方始就緒。白猿雖然強壯,卻也是躺在
地下動彈不得了。張無忌洗去手上和油布上的血跡,打開包來看時,裡面原來是四本薄薄的
經書,只因油布包得緊密,雖長期藏在猿腹之中,書頁仍然完好無損。書面上寫著幾個彎彎
曲曲的文字,他一個也不識得,翻開來一看,四本書中儘是這些怪文,但每一行之間,卻以
蠅頭小楷寫滿了中國文字。他定一定神,從頭細看,文中所記似是練氣運功的訣竅,慢慢誦
讀下去,突然心頭一震,見到三行背熟了的經文,正是太師父和俞二伯所授的「武當九陽
功」,但下面的文字卻又不同。他隨手翻閱,過得幾頁,便見到「武當九陽功」的文句,但
有時與太師父與俞二伯所傳卻又大有歧異。他心中突突亂跳,掩卷靜思:「這到底是甚麼經
書?為甚麼有武當九陽功的文句?可是又與武當本門所傳的不盡相同?而且經文更多了十倍
也不止?」

  想到此處,登時記起了太師父帶自己上少林寺去之時所說的故事:太師父的師父覺遠大
師學得《九陽真經》,圓寂之前背誦經文,太師父、郭襄女俠、少林派無色大師三人各自記
得一部分,因而武當、峨嵋、少林三派武功大進,數十年來分庭抗禮,名震武林。「難道這
便是那部給人偷去了的九陽真經?不錯,太師父說,那九陽真經是寫在楞伽經的夾縫之中,
這些彎彎曲曲的文字,想必是梵文的楞伽經了。可是為甚麼在猿腹之中呢?」這部經書,確
然便是九陽真經,至於何以藏在猿腹之中,其時世間已無一人知曉。原來九十餘年之前,瀟
湘子和尹克西從少林寺藏經閣中盜得這部經書,被覺遠大師直追到華山之巔,眼看無法脫
身,剛好身邊有只蒼猿,兩人心生一計,便割開蒼猿肚腹,將經書藏在其中。後來覺遠、張
三豐、楊過等搜索瀟湘子、尹克西二人身畔,不見經書,便放他們帶同蒼猿下山(請參閱
《神雕俠侶》)。九陽真經的下落,成為武林中近百年來的大疑案。後來瀟湘子和尹克西帶
同蒼猿,遠赴西域,兩人心中各有所忌,生怕對方先習成經中武功,害死自己,互相牽制,
遲遲不敢取出猿腹中的經書,最後來到崑崙山的驚神峰上,尹瀟二人互施暗算,鬥了個兩敗
俱傷。這部修習內功的無上心法,從此留在蒼猿腹中。瀟湘子的武功本比尹克西稍勝一籌,
但因他在華山絕頂打了覺遠大師一拳,由於反震之力,身受重傷,因之後來與尹克西相鬥時
反而先行斃命。尹克西臨死時遇見「崑崙三聖」何足道,良心不安,請他赴少林寺告知覺遠
大師,那部經書是在這頭猿猴的腹中。但他說話之時神智迷糊,口齒不清,他說「經在猴
中」,何足道卻聽作甚麼「經在油中」。何足道信守然諾,果然遠赴中原,將這句「經在油
中」的話跟覺遠大師說了。覺遠無法領會其中之意,固不待言,反而惹起一場絕大的風波,
武林中從此多了武當、峨嵋兩派。至於那頭蒼猿卻甚是幸運,在崑崙山中取仙桃為食,得天
地之靈氣,過了九十餘年,仍是縱跳如飛,全身黑黝黝的長毛也盡轉皓白,變成了一頭白
猿。只是那部經書藏在腹中,逼住腸胃,不免時時肚痛,肚上的疔瘡也時好時發,直至此
日,方得張無忌給它取出,就這白猿而言,實是去了一個心腹大患。這一切曲折原委,世上
便有比張無忌聰明百倍之人,當然也是猜想不出。張無忌呆了半晌,自知難以索解,也就不
去費心多想了,取過白猿所贈那枚大蟠桃來咬了一口,但覺一股鮮甜的汁水緩緩流入咽喉,
比之谷中那些不知名的鮮果,可說各擅勝場。張無忌吃完蟠桃,心想:「太師父當年曾說,
若我習得少林、武當、峨嵋三派的九陽神功,或能驅去體內的陰毒。這三派九陽功都脫胎於
九陽真經,倘若這部經文當真便是九陽真經,那麼照書修習,又遠勝於分學三派的神功了。
在這谷中左右也無別事,我照書修習便是。便算我猜錯了,這部經書其實毫無用處,甚而習
之有害,最多也不過一死而已。」他心無掛礙,便將三卷經書放在一處乾燥的所在,上面鋪
以乾草,再壓上三塊大石,生怕猿猴頑皮,玩耍起來你搶我奪,說不定便將經書撕得稀爛。
手中只留下第一卷經書,先行誦讀幾遍,背得熟了,然後參究體會,自第一句習起。他心
想,我便算真從經中習得神功,驅去陰毒,但既被囚禁在這四周陡峰環繞的山谷之中,總是
不能出去。幽谷中歲月正長,今日練成也好,明日練成也好,都無分別,就算練不成,總也
是打發了無聊的日子。他存了這個成固欣然、敗亦可喜的念頭,居然進展奇速,只短短四個
月時光,便已將第一卷經書上所載的功夫盡數參詳領悟,依法練成。練完第一卷經書後,屈
指算來,胡青牛預計他毒發畢命之期早已過去,可是他身輕體健,但覺全身真氣流動,全無
病象,連以前時時發作的寒毒侵襲,也要時隔一月以上才偶有所感,而發作時也極輕微。不
久便在第二卷的經文中讀到一句:「呼翕九陽,抱一含元,此書可名九陽真經。」才知這果
然便是太師父所念念不忘的真經寶典,欣喜之餘,參習更勤。加之那白猿感他治病之德,常
採了大蟠桃相贈,那也是健體補元之物。待得練到第二卷經書的一小半,體內陰毒已被驅得
無影無蹤了。他每日除了練功,便是與猿猴為戲,採摘到的果實,總是分一半給朱長齡,倒
也無憂無慮,自由自在。可是朱長齡局處於小小的一塊平台之上,當真是度日如年,一到冬
季,遍山冰雪,寒風透骨,這份苦處更是難以形容。

  張無忌練完第二卷經書,便已不畏寒暑。只是越練到後來,越是艱深奧妙,進展也就越
慢,第三卷整整花了一年時光,最後一卷更練了三年多,方始功行圓滿。他在這雪谷幽居,
至此時已五年有餘,從一個孩子長成為身材高大的青年。最後一兩年中,他有時興之所至,
也偶然與眾猿猴攀援山壁,登高遙望,以他那時功力,若要逾峰出谷,已非難事,但他想到
世上人心的陰險狠詐,不由得不寒而慄,心想何必到外面去自尋煩惱、自投羅網?在這美麗
的山谷中直至老死,豈不甚好?

  這日午後,將四卷經書從頭至尾翻閱一遍,揭過最後一頁之後,心中又是歡喜,又微微
感到悵惘。在山洞左壁挖了個三尺來深的洞孔,將四卷九陽真經、以及胡青牛的醫經、王難
姑的毒經,一起包在從白猿腹中取出來的油布之中,埋在洞內,填上了泥土,心想:「我從
白猿腹中取得經書,那是極大的機緣,不知千百年後,是否又有人湊巧來到此處,得到這三
部經書?」拾起一塊尖石,在山壁上劃下六個大字:「張無忌埋經處」。他在練功之時,每
日裡心有專注,絲毫不覺寂寞,這一日大功告成,心頭登時反覺空虛,兼之神功既成,膽氣
登壯,暗想:「此時朱伯伯便要再來害我,我也已無懼於他,不妨去跟他說說話。」於是彎
腰向洞裡鑽去。他進來時十五歲,身子尚小,出去已是二十歲,長大成人,卻鑽不過那狹窄
的洞穴了。他吸一口氣,運起了縮骨功,全身骨骼擠攏,骨頭和骨頭之間的空隙縮小,輕輕
易易的便鑽了過去。朱長齡倚在石壁上睡得正酣,夢見自己在家中大開筵席,廝役奔走,親
朋趨奉,好不威風快活,突然肩頭有人拍了幾下,一驚而醒,睜開眼來,只見一個高大的人
影站在面前。朱長齡躍起身來,神智未曾十分清醒,叫道:「你……你……」張無忌微笑
道:「朱伯伯,是我,張無忌。」朱長齡又驚又喜,又惱又恨,向他瞧了良久,才道:「你
長得這般高了。哼,怎地一直不出來跟我說話?不論我如何求你,你總是不理?」張無忌微
笑道:「我怕你給我苦頭吃。」

  朱長齡右手倏出,施展擒拿手法,一把抓住了他肩頭,厲聲喝道:「怎麼今天卻不怕
了?」突然間掌心炙熱,不由自主的手臂一震,便鬆手放開,自己胸口兀自隱隱生疼,嚇得
退開三步,呆呆的瞪著他,問道:「你……你……這是甚麼功夫?」張無忌練成了九陽神功
之後,首次試用,竟有如此威力。朱長齡是一流高手,但被他神功一震之下,卻不得不撤掌
松指。他眼見朱長齡如此狼狽驚詫,心中自是得意,笑道:「這功夫還使得麼?」朱長齡心
神未定,又問:「那……那是甚麼功夫?」張無忌道:「是九陽神功罷。」朱長齡吃了一
驚,問道:「你怎樣練成的?」張無忌也不隱瞞,便將如何替白猿治病、如何從它腹中取得
經書、如何依法參習等情一一說了。這一番話只把朱長齡聽得又妒忌,又是惱怒,心想:
「我在這絕峰之上吃了五年多難以形容的苦頭,你這小子卻練成了奧妙無比的神功。」他也
不想只因自己處心積慮的害人,才落得如此,又全不感激對方給他採摘了五年多果子,每日
不斷,才養活他直至今日,但覺這小子過於幸運,自己卻太過倒霉,實在不公道之至,當下
強忍怒氣,笑吟吟的道:「那部九陽真經呢?給我見識一下成不成?」

  張無忌心想:「給你瞧一瞧那也無妨,難道你一時三刻便記得了?」便道:「我已埋在
洞內,明天拿來給你看罷。」朱長齡道:「你已長得這般高大,怎能過那洞穴?」張無忌
道:「那洞穴也不太窄,縮著身子用力一擠,便這麼過來了。」朱長齡道:「你說我能擠過
去麼?」張無忌點頭道:「明兒咱們一起試試,洞裡地方很大,老是呆在這個小小的平台
上,確實不好受。」他想自己運功捏他肩膀、胸部、臀部各處骨骼,當可助他通過洞穴。朱
長齡笑道:「小兄弟,你真好,君子不念舊惡,從前我頗有對不起你之處,萬望你多多原
諒。」說著深深一揖。張無忌急忙還禮,說道:「朱伯伯不必多禮,咱們明兒一塊想法兒離
開此處。」朱長齡大喜,問道:「你說能離開這兒麼?」張無忌道:「猿猴既能進出,咱們
也便能夠。」朱長齡道:「那你為甚麼不早出來?」張無忌微微一笑,說道:「從前我不想
到外面去,只怕給人欺侮,現下似乎不怕了,又想去瞧瞧我的太師父、師伯師叔他們。」朱
長齡哈哈大笑,拍手道:「很好,很好!」退後了兩步,突然間身形一晃,「啊喲」一聲,
踏了個空,從懸崖旁摔了下去。他這一下樂極生悲,竟然有此變故,張無忌大吃一驚,俯身
到懸崖之外,叫道:「朱伯伯,你好嗎?」只聽下面傳來兩下低微的呻吟。張無忌大喜,心
想:「幸好沒直摔下去,但怕已受了傷。」聽呻吟之聲相距不過數丈,凝神看時,原來懸崖
之下剛巧生著一株松樹,朱長齡的身子橫在樹幹之上,一動不動。張無忌瞧那形勢,躍下去
將他抱上懸崖,憑著此時功力,當不為難,於是吸一口氣,看準了那根如手臂般伸出的枝
干,輕輕躍下。他足尖離那枝幹尚有半尺,突然之間,那枝幹竟倏地墮下,這一來空中絕無
半點借力之處,饒是他練成了絕頂神功,但究竟人非飛鳥,如何能再回上崖來?心念如電光
般一閃,立時省悟:「原來朱長齡又使奸計害我,他扳斷了樹枝,拿在手裡,等我快要著足
之時,便鬆手拋下樹技。」但這時明白已然遲了,身子筆直的墮了下去。

  朱長齡在這方圓不過十數丈的小小平台住了五年多,平台上的一草一木、一沙一石,無
不爛熟於胸,他在黑暗中假裝摔跌受傷,料定張無忌定要躍下相救,果然奸計得逞,將他騙
得墮下萬丈深谷。朱長齡哈哈大笑,心道:「今日將這小子摔成一團肉泥,終於出了我心頭
這五年多來的惡氣!」拉著松樹旁的長籐,躍回懸崖,心想:「我上次沒能擠過那個洞穴,
定是心急之下用力太蠻,以致擠斷了肋骨。這小子身材比我高大得多,他既能過來,我自然
也能過去。我取得九陽真經之後,從那邊覓路回家,日後練成神功,無敵於天下,豈不妙
哉?哈哈,哈哈!」他越想越得意,當即從洞穴中鑽了進去,沒爬得多遠,便到了五年前折
骨之處。他心中只有一個念頭:「這小子比我高大,他能鑽過,我當然更能鑽過。」想法原
本不錯,只是有一點卻沒料到:「張無忌已練成了九陽神功中的縮骨之法。」他平心靜氣,
在那狹窄的洞穴之中,一寸一寸的向前挨去,果然比五年前又多挨了丈許,可是到得後來,
不論他如何出力,要再向前半寸,也已絕不可能。

  他知若使蠻勁,又要重蹈五年前的覆轍,勢必再擠斷幾根肋骨,於是定了定神,竭力呼
出肺中存氣,果然身子又縮小了兩寸,再向前挨了三尺。可是肺中無氣,越來越是窒悶,只
覺一顆心跳如同得打鼓一般,幾欲暈去,知道不妙,只得先退出來再說。哪知進去時兩足撐
在高低不平的山壁之上,一路推進,出來時卻已無可借力。他進去時雙手過頂,以便縮小肩
頭的尺寸,這時雙手被四周岩石束在頭頂,伸展不開,半點力氣也使不出來。心中卻兀自在
想:「這小子比我高大,他既能過去,我也必能夠過去。為甚麼我竟會擠在這裡?當真豈有
此理!」可是世上確有不少豈有此理之事,這個文才武功俱臻上乘、聰明機智算得是第一流
人物的高手,從此便嵌在這窄窄的山洞之中,進也進不得,退也退不出。

  張無忌又中朱長齡的奸計,從懸崖上直墮下去,霎時間自恨不已:「張無忌啊張無忌,
你這小子忒煞無用。明知朱長齡奸詐無比,卻一見面便又上了他的惡當,該死,該死!」他
自罵該死,其實卻在奮力求生,體內真氣流動,運勁向上縱躍,想要將下墮之勢稍為減緩,
著地時便不致跌得粉身碎骨。可是人在半空,虛虛晃晃,實是身不由己,全無半分著力處,
但覺耳旁風聲不絕,頃刻之間,雙眼刺痛,地面上白雪的反光射進了目中。

  他知道生死之別,便繫於這一刻關頭,但見丈許之外有個大雪堆,這時自也無暇分辨到
底是否雪地,還是一塊白色岩石,當即在空中連翻三個觔斗,向那雪堆撲去,身形斜斜劃了
道弧線,左足已點上雪堆,波的一聲,身子已陷入雪堆之中。他苦練了五年有餘的九陽神功
便於此時發生威力,藉著雪堆中所生的反彈之力,向上急縱,但從那萬尋懸崖上摔下來的這
股力道何等凌厲,只覺腿上一陣劇痛,雙腿腿骨一齊折斷。他受傷雖重,神智卻仍清醒,但
見柴草紛飛,原來這大雪堆是農家積柴的草堆,不禁暗叫:「好險,好險!倘若雪堆下不是
柴草,卻是塊大石頭,我張無忌便一命嗚呼了。」他雙手使力,慢慢爬出柴堆,滾向雪地,
再檢視自己腿傷,吸一口氣,伸手接好了折斷的腿骨,心想:「我躺著一動也不動,至少也
得一個月方能行走。可是那也沒甚麼,至不濟是以手代足,總不會在這裡活生生的餓死。」
又想:「這柴草堆明明是農家所積,附近必有人家。」他本想縱聲呼叫求援,但轉念一想:
「世上惡人太多,我獨個兒躺在雪地中療傷,那也罷了,若是叫得一個惡人來,反而糟
糕。」於是安安靜靜的躺在雪地,靜待腿骨折斷處慢慢癒合。如此躺了三天,腹中餓得咕嚕
咕嚕直響。但他知接骨之初,最是動彈不得,倘若斷骨處稍有歪斜,一生便成跛子,因此始
終硬撐,半分也不移動,當真餓得耐不住了,便抓幾把雪塊充飢。這三天中心裡只想:「從
今以後,我在世上務必步步小心,決不可再上惡人的當。日後豈能再如此幸運,終能大難不
死。」到得第四天晚間,他靜靜躺著用功,只覺心地空明,週身舒泰,腿傷雖重,所練的神
功卻似又有進展。萬籟皆寂之中,猛聽得遠處傳來幾聲犬吠之聲,跟著犬吠聲越來越近,顯
是有幾頭猛犬在追逐甚麼野獸。張無忌吃了一驚:「難道是朱九真姊姊所養的惡犬麼!嗯!
她那些猛犬都已給朱伯伯打死了,可是事隔多年,她又會養起來啊。」凝目向雪地裡望去,
只見有一人如飛奔來,身後三條大犬狂吠追趕。那人顯已筋疲力盡,跌跌撞撞,奔幾步,便
摔一跤,但害怕惡犬的利齒銳爪,還是拚命奔跑。張無忌想起數年前自己身被群犬圍攻之
苦,不禁胸口熱血上湧。他有心出手相救,苦於雙腿斷折,行走不得。驀地裡聽得那人長聲
慘呼,摔倒在地,兩頭惡犬爬到他身上狠咬。張無忌怒叫:「惡狗,到這兒來!」那三條大
犬聽得人聲,如飛撲至,嗅到張無忌並非熟人,站定了狂吠幾聲,撲上來便咬。張無忌伸出
手指,在每頭猛犬的鼻子上一彈,三頭惡犬登時滾倒,立即斃命。他沒想到一彈指間便輕輕
易易的殺斃三犬,對這九陽神功的威力不由得暗自心驚。但聽那人呻吟之聲極是微弱,便
問:「這位大哥,你給惡犬咬得很厲害麼?」那人道:「我……我……不成啦……我……
我……」張無忌道:「我雙腿斷了,沒法行走。請你勉力爬過來,我瞧瞧你的傷口。」那人
道:「是……是……」氣喘吁吁的掙扎爬行,爬一段路,停一會兒,爬到離張無忌丈許處,
「啊」的一聲,伏在地下,再也不能動了。

  兩人便是隔著這麼遠,一個不能過去,另一個不能過來。張無忌道:「大哥,你傷在何
處?」那人道:「我……胸口,肚子上……給惡狗咬破肚子,拉出了腸子。」張無忌大吃一
驚,知道肚破腸出,再也不能活命,問道:「那些惡狗為甚麼追你?」那人道:「我……夜
裡出來趕野豬,別……別讓踩壞了莊稼,見到朱家大小姐和……和一位公子爺在樹下說話,
我不合走近去瞧瞧……我……啊喲!」大叫一聲,再也沒聲息了。他這番話雖沒說完,但張
無忌也已猜了個八九不離十,多半是朱九真和衛璧半夜出來私會,卻讓這鄉農撞見了,朱九
真便放惡犬咬死了他。正自氣惱,只聽得馬蹄聲響,有人連聲忽哨,正是朱九真在呼召群
犬。

  蹄聲漸近,兩騎馬馳了過來,馬上坐著一男一女。那女子突然叫道:「咦!怎地平西將
軍他們都死了了?」說話的正是朱九真。她所養的惡犬仍是各擁將軍封號,與以前無異。和
她並騎而來的正是衛璧。他縱身下馬,奇道:「有兩個人死在這裡!」張無忌暗暗打定了主
意:「他們若想過來害我,說不得,我下手可不能容情了。」朱九真見那鄉農肚破腸流,死
狀可怖,張無忌則衣服破爛已達極點,蓬頭散髮,滿臉鬍子,躺在地下全不動彈,想來也早
給狗子咬死了。她急欲與衛璧談情說愛,不願在這裡多所逗留,說道:「表哥,走罷!這兩
個泥腿子臨死拚命,倒傷了我三名將軍。」拉轉馬頭,便向西馳去。衛璧見三犬齊死,心中
微覺古怪,但見朱九真馳馬走遠,不及細看,當即躍上馬背,跟了下去。張無忌聽得朱九真
的嬌笑之聲遠遠傳來,心下只感惱怒,五年多前對她敬若天神,只要她小指頭兒指一指,就
是要自己上刀山、下油鍋,也是毫無猶豫,但今晚重見,不知如何,她對自己的魅力竟已消
失得無影無蹤。張無忌只道是修習九陽真經之功,又或因發覺了她對自己的奸惡之故,他可
不知世間少年男子,大都有過如此糊里糊塗的一段初戀,當時為了一個姑娘廢寢忘食,生死
以之,可是這段熱情來得快,去得也快,日後頭腦清醒,對自己舊日的沉迷,往往不禁為之
啞然失笑。其時他肚中餓得咕咕直響,只是想撕下一條狗腿來吃了,但惟恐朱九真與衛璧轉
眼重回,發覺他未死,又吃了他的大將軍,當然又要行兇,自己斷了雙腿,未必抵擋得了。
第二天早晨,一頭兀鷹見地下的死人死狗,在空中盤旋了幾個圈子,便飛下來啄食。這鷹也
是命中該死,好端端的死人死狗不吃,偏向張無忌臉上撲將下來。張無忌一伸手扭住兀鷹的
頭頸,微一使勁便即捏死,喜道:「這當真是天上飛下來的早飯。」拔去鷹毛,撕下鷹腿便
大嚼起來,雖是生肉,餓了三日,卻也吃得津津有味。

  一頭兀鷹沒吃完,第二頭又撲了下來。張無忌便以鷹肉充飢,躺在雪地之中養傷,靜待
腿骨癒合。接連數日,曠野中竟一個人出沒經過。他身畔是三隻死狗,一個死人,好在隆冬
嚴寒,屍體不會腐臭,他又過慣了寂寞獨居的日子,也不以為苦。這日下午,他運了一遍內
功,眼見天上兩頭兀鷹飛來飛去的盤旋,良久良久,終是不敢下來。只見一頭兀鷹向下俯
沖,離他身子約莫三尺,便即轉而上翔,身法轉折之間極是美妙。他忽然心想:「這一下轉
折,如能用在武功之中,襲擊敵人時對方固是不易防備,即使一擊不中,飄然遠*有的。因
此當年覺遠大師雖然練就一身神功,受到瀟湘子和何足道攻擊時卻毛手毛腳,絲毫不會抵
御;張三豐也要楊過當面傳授四招,才能和尹克西放對。張無忌從小便學過功夫,根底遠勝
於覺遠及張三豐幼時,但謝遜所傳授他的,卻儘是拳術的訣竅,並非一招一式的實用法門。
張無忌此時自己明白了義父的苦心,義父一身武功博大精深,倘若循序漸進的傳授拆解,便
教上二十年也未必教得完,眼見相聚時日無多,只有教他牢牢記住一切上乘武術的要訣,日
後自行體會領悟。張無忌真正學過的拳術,只有父親在木筏上所教而拆解過的三十二勢「武
當長拳」。他知此後除了繼續參習九陽神功、更求精進之外,便是設法將已練成的上乘內功
融入謝遜所授的武術之中,因之每見飛花落地,怪樹撐天,以及鳥獸之動,風雲之變,往往
便想到武功的招數上去。這時只盼空中的兀鷹盤旋往復,多現幾種姿態,正看得出神,忽聽
得遠處有人在雪地中走來,腳步細碎,似是個女子。張無忌轉過頭去,只見一個女子手提竹
籃,快步走近。她看到雪地中的人屍犬屍,「咦」的一聲,愕然停步。張無忌凝目看時,見
是個十七八歲的少女,荊釵布裙,是個鄉村貧女,面容黝黑,臉上肌膚浮腫,凹凹凸凸,生
得極是醜陋,只是一對眸子頗有神采,身材也是苗條纖秀。

  她走近一步,見張無忌睜眼瞧著她,微微吃了一驚。道:「你……你沒死麼?」張無忌
道:「好像沒死。」一個問得不通,一個答得有趣,兩人一想,都忍不住笑了起來。那少女
笑道:「你既不死,躺在這裡一動也不動的幹甚麼?倒嚇了我一跳。」張無忌道:「我從山
上摔下來,把兩條腿都跌斷了,只好在這裡躺著。」那少女問道:「這人是你同伴麼?怎麼
又有三條死狗?」張無忌道:「這三隻狗惡得緊,咬死了這個大哥,可是自己也變成了死
狗。」

  那少女道:「你躺在這裡怎麼辦?肚子餓嗎?」張無忌道:「自然是餓的,可是我動不
得,只好聽天由命了。」那少女微微一笑,從籃中取出兩個麥餅來,遞了給他。張無忌道:
「多謝姑娘。」接了過來,卻不便吃。那少女道:「你怕我的餅中有毒嗎?幹嘛不吃?」張
無忌於這五年多時日之中,只偶爾和朱長齡隔著山洞對答幾句,也是絕無意味,此外從未得
有機緣和人說上一言半語,這時見那少女容貌醜雖,說話卻甚風趣,心中歡喜,便道:「是
姑娘給我的餅子,我捨不得吃。」這句話已有幾分調笑的意思,他向來誠厚,說話從來不油
腔滑調,但在這少女面前,心中輕鬆自在,這句話不知不覺的便衝口而出。那少女聽了,臉
上忽現怒色,哼了一聲。張無忌心下大悔,忙拿起餅子便咬,只因吃得慌張,竟哽在喉頭,
咳嗽起來。那少女轉怒為喜,說道:「謝天謝地,嗆死了你!你這個醜八怪不是好人,難怪
老天爺要罰你啊。怎麼誰都不摔斷狗腿,偏生是你摔斷呢?」張無忌心想:「我這五年多不
修發剃面,自是個醜八怪,可是你也不見得美到哪裡去,咱們半斤八兩,大哥別說二哥。」
但這番話卻無論如何不敢出口了,一本正經的道:「我已在這裡躺了九天,好容易見到姑娘
經過,你又給我餅吃,真是多謝了。」那少女抿嘴笑道:「我問你啊,怎地誰都不摔斷狗
腿,偏生是你摔斷呢?你不回答,我就把餅子搶回去。」張無忌見她這麼淺淺一笑,眼睛中
流露出極是狡譎的神色來,心中不禁一震:「她這眼光可多麼像媽。媽臨去世時欺騙那少林
寺的老和尚,眼中就是這麼一副神氣。」想到這裡,忍不住熱淚盈眶,跟著眼淚便流了下
來。

  那少女「呸」了一聲,道:「我不搶你的餅子就是了,也用不著哭。原來是個沒用的傻
瓜。」張無忌道:「我又不希罕你的餅子,只是我自己想起了一件心事。」

  那少女本已轉身,走出兩步,聽了這句話,轉過頭來,說道:「甚麼心事?你這傻頭傻
腦的傢伙,也會有心事麼?」張無忌歎了口氣,道:「我想起了媽媽,我去世的媽媽。」那
少女噗哧一笑,道:「以前你媽媽常給你餅吃,是不是?」張無忌道:「我媽以前常給我餅
吃的,不過我所以想起她,因為你笑的時候,很像我媽。」那少女怒道:「死鬼!我很老了
麼?老得像你媽了?」說著從地下拾起一根柴枝,在張無忌身上抽了兩下。張無忌要奪下她
手中柴枝,自是容易,但想:「她不知我媽年輕貌美,只道是跟我一般的醜八怪,也難怪她
發怒。」由得她打了兩下,說道:「我媽去世的時候,相貌是很好看的。」那少女板著臉
道:「你取笑我生得醜,你不想活了。我拉你的腿!」說著彎下腰去,作勢要拉他的腿。張
無忌吃了一驚,自己腿上斷骨剛開始癒合,給她一拉那便全功盡棄,忙抓了一團雪,只要那
少女的雙手碰到自己腿上,立時便打她眉心穴道,叫她當場昏暈。幸好那少女只是嚇他一
嚇,見他神色大變,說道:「瞧你嚇成這副樣子!誰叫你取笑我了?」張無忌道:「我若存
心取笑姑娘,教我這雙腿好了之後,再跌斷三次,永遠好不了,終生做個跛子。」那少女嘻
嘻一笑,道:「那就罷了!」在他身旁地下坐倒,說道:「你媽既是個美人,怎地拿我來比
她?難道我也好看麼?」張無忌一呆,道:「我也說不上甚麼緣故,只覺得你有些像我媽。
你雖沒我媽好看,可是我喜歡看你。」

  那少女彎過中指,用指節輕輕在他額頭上敲了兩下,笑道:「乖兒子,那你叫我媽
罷!」說了這兩句話,登時覺得不雅,按住了口轉過頭去,可是仍舊忍不住笑出聲來。張無
忌瞧她這副神情,依稀記得在冰火島上之時,媽媽跟爸爸說笑,活脫也是這個模樣,霎時間
只覺這醜女清雅嫵媚,風致嫣然,一點也不醜了,怔怔的望著她,不由得癡了。那少女回過
頭來,見到他這副呆相,笑道:「你為甚麼喜歡看我,且說來聽聽。」張無忌呆了半晌,搖
了搖頭,道:「我說不上來。我只覺得瞧著你時,心中很舒服,很平安,你只會待我好,不
會欺侮我、害我!」

  那少女笑道:「哈哈,你全想錯了,我生平最喜歡害人。」突然提起手中柴枝,在他斷
腿上敲了兩下,跳起身來便走。這兩下正好敲在他斷骨的傷處,張無忌出其不意,大聲呼
痛:「哎喲!」只聽得那少女格格嘻笑,回過頭來扮了個鬼臉。張無忌眼望著她漸漸遠去,
斷腿處疼痛難熬,心道:「原來女子都是害人精,美麗的會害人,難看的也一樣叫我吃
苦。」這一晚睡夢之中,他幾次夢見那少女,又幾次夢見母親,又有幾次,竟分不清到底是
母親還是那少女。他瞧不清夢中那臉龐是美麗還是醜陋,只是見到那澄澈的眼睛,又狡獪又
嫵媚的望著自己。他夢到了兒時的往事,母親也常常捉弄他,故意伸足絆他跌一交,等到他
摔痛了哭將起來,母親又抱著他不住親吻,不住說:「乖兒子別哭,媽媽疼你!」他突然醒
轉,腦海中猛地裡出現一些從來沒想到過的疑團:「媽媽為甚麼這般喜歡讓人受苦?義父的
眼睛是她打瞎的,俞三伯是傷在她手下以致殘廢的,臨安府龍門鏢局全家是她殺的。媽到底
是好人呢,還是壞人?」

  望著天空中不住眨眼的星星,過了良久良久,歎了一口氣,說道:「不管她是好人壞
人,她是我媽媽。」心中想著:「要是媽媽還活在世上,我真不知有多愛她。」他又想到了
那個村女,真不明白她為甚麼莫名其妙的來打自己斷腿,「我一點也沒得罪她,為甚麼要我
痛得大叫,她才高興?難道她真的喜歡害人?」很想她再來,但又怕她再想甚麼法兒加害自
己。摸到身邊那塊吃了一半的餅子,想起那村女說話的神情:「你媽既是個美人,怎地拿我
來比她?難道我也好看麼?」忍不住自言自語:「你好看,我喜歡看你。」這般胡思亂想的
躺了兩日,那村女並沒再來,張無忌心想她是永遠不會來了。哪知到第三天下午,那村女挽
著竹籃,從山坡後轉了出來,笑道:「醜八怪,你還沒餓死麼?」張無忌笑道:「餓死了一
大半,剩下一小半還活著。」那少女笑嘻嘻的坐在他身旁,忽然伸足在他斷腿上踢了一腳,
問道:「這一半是死的還是活的?」張無忌大叫:「哎喲!你這人怎麼這樣沒良心?」那少
女道:「甚麼沒良心?你待我有甚麼好?」張無忌一怔,道:「你大前天打得我好痛,可是
我沒恨你,這兩天來,我常常在想你。」

  那少女臉上一紅,便要發怒,可是強行忍住了,說道:「誰要你這醜八怪想?你想我多
半沒好事,定是肚子裡罵我又醜又惡。」張無忌道:「你並不醜,可是為甚麼定要害得人家
吃苦,你才喜歡?」那少女格格笑道:「別人不苦,怎顯得出我心中歡喜?」她見張無忌一
臉不以為然的神色,又見他手中拿著吃剩的半塊餅子,相隔三天,居然還沒吃完,說道:
「這塊餅一直留到這時候,味道不好麼?」張無忌道:「是姑娘給我的餅子,我捨不得
吃。」他在三天前說這句話時,有一半意存調笑,但這時卻說得甚是誠懇。那少女知他所言
非虛,微覺害羞,道:「我帶了新鮮的餅子來啦。」說著從籃中取了許多食物出來,餅子之
外,又有一隻燒雞,一條烤羊腿。張無忌大喜,這些天中淨吃生鷹肉,血淋淋的又腥又韌,
這雞燒得香噴噴地,拿著還有些燙手,入口真是美味無窮。那少女見他吃得香甜,笑吟吟抱
膝坐著,說道:「醜八怪,你吃得開心,我瞧著倒也好玩。我對你似乎有點兒不同,用不著
害你,也能教我歡喜。」

  張無忌道:「人家高興,你也高興,那才是真高興啊。」那少女冷笑道:「哼!我跟你
說在前頭,這時候我心裡高興,就不來害你。哪一天心中不高興了,說不定會整治得你死不
了,活不成,那時候你可別怪我。」張無忌搖頭道:「我從小給壞人整治到大,越是整治,
越是硬朗。」那少女冷笑道:「別把話說得滿了,咱們走著瞧罷。」

  張無忌道:「待我腿傷好了,我便走得遠遠的,你就是想折磨我、害我,也找不到我
了。」那少女道:「那麼我先斬斷了你的腿,叫你一輩子不能離開我。」張無忌聽到她冷冰
冰的聲音,不由得打了個寒噤,相信她說得出做得到,這兩句話絕非隨口說說而已。那少女
向他凝視半晌,歎了口氣,忽然臉色一變,說道:「你配麼,醜八怪!你也配給我斬斷你的
狗腿麼?」驀地站起身來,搶過他沒吃完的燒雞、羊腿、麵餅,遠遠擲了出去,一口口唾沫
向他臉上吐去。張無忌怔怔的瞧著她,只覺她並非發怒,也不是輕賤自己,卻是滿臉慘淒之
色,顯是心中說不出的難受。他有心想勸慰幾句,一時之間卻想不出適當的言辭。

  那村女見他這般神氣,突然住口,喝道:「醜八怪,你心裡在想甚麼?」張無忌道:
「姑娘,你為甚麼這般不高興?說給我聽聽,成不成?」那少女聽他如此溫柔的說話,再也
無法矜持,驀地裡坐倒在他身旁,手抱著頭,嗚嗚咽咽的哭了起來。張無忌見她肩頭起伏,
纖腰如蜂,楚楚可憐,低聲道:「姑娘,是誰欺侮你了?等我腿傷好了之後,我去給你出
氣。」那少女一時止不住哭,過了一會才道:「沒人欺侮我,是我生來命苦我自己又不好,
心裡想著一個人,總是放他不下。」張無忌點點頭,道:「是個年輕男子,是不是?他待你
很凶狠罷?」那少女道:「不錯!他生得很英俊,可是驕傲得很。我要他跟著我去,一輩子
跟我在一起,他不肯,那也罷了,哪知還罵我,打我,將我咬得身上鮮血淋漓。」張無忌怒
道:「這人如此蠻橫無理,姑娘以後再也別理他了。」那少女流淚道:「可……可是我心裡
總放不下啊,他遠遠避開我,我到處找他不著。」張無忌心想:「這些男女間的情愛之事,
實是勉強不得。這位姑娘容貌雖然差些,但顯是個至性至情之人。她脾氣有點兒古怪,那也
是為了心下傷痛、失意過甚的緣故。想不到那男子對她竟是如此心狠!」柔聲道:「姑娘,
你不用難過了,天下好男子有的是,又何必牽掛這個沒良心的惡漢?」那少女歎了口長氣,
眼望遠處,呆呆出神。張無忌知她終是忘不了意中的情郎,說道:「那男子不過罵你打你,
可是我所遭之慘,卻又勝於姑娘十倍了。」那少女道:「怎麼啦?你受了一個美麗姑娘的騙
麼?」張無忌道:「本來,她也不是有意騙我,只是我自己呆頭呆腦,見她生得美麗,就呆
呆的看她。其實我又怎配得上她?我心中也從來沒存甚麼妄想。但她和她爹爹暗中卻擺下了
毒計,害得我慘不可言。」說著拉起衣袖,指著臂膀上的纍纍傷痕,道:「這些牙齒印,都
是她所養的惡狗咬的。」那少女見到這許多傷疤,勃然大怒,說道:「是朱九真這賤丫頭害
你的麼?」張無忌奇道:「你怎知道?」那少女道:「這賤丫頭愛養惡犬,方圓數百里地之
內,人人皆知。」張無忌點點頭,淡然道:「是朱九真姑娘。但這些傷早好了,我早已不痛
了,幸好性命還活著,也不必再恨她了。」

  那少女向他凝視半晌,但見他臉上神色平淡沖和,閒適自在,心中頗有些奇怪,問道:
「你叫甚麼名字?為甚麼到這兒來?」張無忌心想:「我自到中土,人人立時向我打聽義父
的下落,威逼誘騙,無所不用其極,以致我吃盡了不少苦頭。從今以後,『張無忌』這人算
是死了,世上再沒有人知道金毛獅王謝遜的所在了。就算日後再遇上比朱長齡更厲害十倍之
人,也不怕落入他的圈套,以致無意中害了我義父。」於是說道:「我叫阿牛。」那少女微
微一笑,道:「姓甚麼?」張無忌心道:「我說姓張、姓殷、姓謝都不好,『張』和『殷』
兩個字的切音是『曾』字。」便道:「我……我姓曾。姑娘貴姓。」那少女身子一震,道:
「我沒姓。」隔了片刻,緩緩的道:「我親生爹爹不要我,見到我就會殺我。我怎能姓爹爹
的姓?我媽媽是我害死的,我也不能姓她的姓。我生得醜,你叫我醜姑娘便了。」張無忌驚
道:「你……你害死你媽媽?那怎麼會?」那少女歎了口氣,說道:「這件事說來話長。我
親生的媽媽是我爹爹原配,一直沒生兒養女,爹爹便娶了二娘。二娘生了我兩個哥哥,爹爹
就很寵愛她。媽後來生了我,偏生又是個女兒。二娘恃著爹爹寵愛,我媽常受她的欺壓。我
兩個哥哥又厲害得很,幫著他們親娘欺侮我媽。我媽只有偷偷哭泣。你說,我怎麼辦呢?」
張無忌道:「你爹爹該當秉公調處才是啊。」那少女道:「就因我爹爹一味袒護二娘,我才
氣不過了,一刀殺了我那二娘。」張無忌「啊」的一聲,大是驚訝。他想武林中人鬥毆殺
人,原也尋常,可是連這個村女居然也動刀子殺人,卻頗出意料之外。那少女道:「我媽見
我闖下了大禍,護著我立刻逃走。但我兩個哥哥跟著追來,要捉我回去。我媽阻攔不住,為
了救我,便抹脖子自盡了。你說,我媽的性命不是我害的麼?我爸爸見到我,不是非殺我不
可麼?」她說著這件事時聲調平淡,絲毫不見激動。張無忌卻聽得心中怦怦亂跳,自忖:
「我雖然不幸,父母雙亡,可是我爹爹媽媽生時何等恩愛,對我多麼憐惜,比之這位姑娘的
遭遇,我卻又幸運萬倍了。」想到這裡,對那少女同情之心更甚,柔聲道:「你離家很久了
麼?這些時候便獨個兒在外邊?」那少女點點頭。張無忌又問:「你想到哪兒去?」那少女
道:「我也不知道,世界很大,東面走走,西面走走。只要不碰到我爹爹和哥哥,也沒甚
麼。」

  張無忌心中突興同病相憐之感,說道:「等我腿好之後,我陪你去找那位……那位大
哥。問他到底對你怎樣。」那少女道:「倘若他又來打我咬我呢?」張無忌昂然道:「哼,
他敢碰你一根寒毛,我決計不和他干休。」那少女道:「要是他對我不理不睬,話也不肯說
一句呢?」張無忌啞口無言,心想自己武功再強,也不能硬要一個男子來愛他心所不喜的女
子,呆了半晌,道:「我盡力而為。」那少女突然哈哈大笑,前仰後合,似是聽到了最可笑
不過的笑話。張無忌道:「甚麼好笑?」那少女道:「醜八怪,你是甚麼東西?人家會來聽
你的話麼?再說,我到處找他,不見影蹤,也不知這會兒他是活著還是死了?你盡力而為,
你有甚麼本事?哈哈,哈哈!」張無忌一句話本已到了口邊,但給她這麼一笑,登時脹紅了
臉,說不出口。那少女見他囁囁嚅嚅,便停了笑,問道:「你要說甚麼?」張無忌道:「你
笑我,我便不說了。」那少女冷冷的道:「哼,笑也笑過了,最多不過是再給我笑一場,還
會笑死人麼?」張無忌大聲道:「我對你是一片好心,你不該如此笑我。」那少女道:「我
問你,你本來要跟我說甚麼話?」張無忌道:「你孤苦伶仃,無家可歸。我跟你也是一般。
我爹爹媽媽都死了,也沒兄弟姊妹。我本想跟你說,那個惡人若是仍然不理你,咱們不妨一
塊作個伴兒,我也可陪著你說話解悶。但你既說我不配,我自然不敢說了。」那少女怒道:
「你當然不配!那惡人比你好看一百倍,聰明一百倍。我在這兒跟你歪纏,盡說些廢話,真
是倒霉。」說著將掉在雪地中的羊腿燒雞一陣亂踢,掩面疾奔而去。受了這麼一頓好沒來由
的排揎,張無忌卻不生氣,心道:「這姑娘真是可憐,她心中挺不好過,原也難怪。」忽見
那少女又奔回來,惡狠狠的道:「醜八怪,你心裡一定不服氣,說我相貌這般醜陋,居然還
瞧你不起,是不是?」張無忌搖頭道:「不是的。你相貌不很好看,我才跟你一見投緣,倘
若你沒變醜,仍像從前那樣……」

  那少女突然驚呼:「你……你怎知我從前不是這樣子的?」張無忌道:「今日你的臉,
比上次我見到你時又腫得厲害了些,皮色也黑了些。那不會生來便這樣的。」那少女驚道:
「我……我這幾天不敢照鏡子。你說我是越來越難看了?」

  張無忌柔聲道:「一個人只要心地好,相貌美醜有何干係?我媽媽跟我說,越是美貌的
女子,良心越壞,越會騙人,叫我要加意小心提防。」那少女哪有心思去理他媽媽說過甚麼
話,急道:「我問你啊,你上次見我時,我還沒變得這般醜怪,是不是?」張無忌知道倘若
答應了一個「是」字,她必傷心難受,只是怔怔的望著她,心中充滿了同情憐憫。

  那少女見到他臉上神色,早料到他所要回答的是甚麼話,掩面哭道:「醜八怪,我恨
你,我恨你!」狂奔而去。這一次卻不再回轉了。張無忌又躺了兩天。晚上有頭野狼邊爬邊
嗅,走近身來。張無忌一拳便將狼打死了。這野狼覓食不得,反而做了他肚中的食料。過了
數日,他腿傷已癒合大半,大約再過得十來天便可起立行走,心想那村女這一去之後從此不
會再來,只可惜連名字也沒問她,又想:「她臉上容色何以會越變越醜,這事倒令人猜想不
透。」想了半日難以明白,也就不再去想,迷迷糊糊的便睡著了。睡到半夜,睡夢中忽聽得
遠處有幾人踏雪而來。他立時便驚醒了,當下坐起身來,向腳步聲來處望去。這晚上新月如
眉,淡淡月光之下,見共有七人走來,當先一人身形婀娜,似乎便是那村女。待那七人漸漸
行近,這人果然是那容貌醜陋的少女,可是她身後的六人卻散成扇形,似是防她逃走。張無
忌微覺驚訝,心道:「難道她被爹爹和哥哥們拿住了?」他轉念未定,那少女和她身後六人
已然走近。張無忌一看之下,這一驚更是非同小可,原來那六人他無一不識,左邊是武青
嬰、武烈、衛璧,右邊是何太沖、班淑嫻夫婦,最右邊是個中年女子,面目依稀相識,卻是
峨嵋派的丁敏君。張無忌大奇:「她怎麼跟這些人都相識?難道她也是武林中人,識破了我
本來面目,便引他們來拿我,逼問我義父的下落?」想到此處,心下更無懷疑,不禁氣惱之
極:「我和你無冤無仇,你卻也來加害於我!」尋思:「眼下我雙足不能動彈,這六人沒一
個是弱者,說不定這村女的武功也強。我姑且屈服敷衍,答應他們去找我義父。待得雙腿養
好了傷,再跟他們一個個算帳。」若在五年之前,他只是將性命豁出去不要而已,任由對方
如何加刑威逼,總是咬緊牙關不說,但此時一來年紀大了,心智已開,二來練成九陽真經後
神清心定,遇到危難能沉著應付,雖然強敵當前,卻也絲毫不感畏懼,只是沒想到那村女居
然也出賣自己,憤慨之中,不自禁的有些傷心,索性躺在地下,曲臂作枕,不去理會這七
人。

  那村女走到他身前,向著他靜靜瞧了半晌,隔了良久,慢慢轉過身去。張無忌聽到她歎
息一聲,聲音極輕,卻充滿了哀傷之意。他心下冷笑:「你心中打的不知是甚麼惡毒主意,
卻又何必假惺惺的可憐起我來?」

  只見衛璧將手中長劍一擺,冷笑道:「你說臨死之前,定要去和一個人見上一面,我道
必是個貌如潘安的英俊少年,卻原來是這麼一個醜八怪,哈哈,好笑啊好笑!這人和你果然
是天生一雙,地生一對。」

  那村女毫不生氣,只淡淡的道:「不錯,我臨死之前,要來再瞧他一眼。因為我要明明
白白的問他一句話。我聽了之後,方能死得瞑目。」張無忌大奇,全不明白兩人的話是何意
思。只聽那村女道:「我有一句話問你,你須得老老實實回答。」張無忌道:「是我自己的
事,自可明白相告。是旁人的事,可沒這麼容易就說。」料想那村女要問謝遜的所在,他已
打好了主意跟他們敷衍,是以沒把言語說得決絕了,似乎頗有商量的餘地。那村女道:「旁
人的事,要我操甚麼心?我問你:那一天你跟我說,咱兩人都孤苦伶仃,無家可歸,你願意
跟我作伴。你這句話確是出於真心麼?」

  張無忌一聽,大出意料之外,當即坐起,只見她眼光中又露出那哀傷的神色,便道:
「我自是真心的。」那村女道:「你當真不嫌我容貌醜陋,願意和我一輩子廝守?」張無忌
一怔,這「一輩子廝守」五個字,他心中可從來沒想到過,但見到她這般淒然欲泣的神情,
心中大感不忍,便道:「甚麼醜不醜,美不美,我半點也不放在心上,你如要我陪你說笑談
心,只要你不嫌棄,我自然也喜歡。但你如想騙我說……」那村女顫聲問道:「那麼你是願
意娶我為妻了?」張無忌身子一震,半晌說不出話來,喃喃道:「我……我沒想過……娶妻
子……」何太沖等六人同時哈哈大笑。衛璧笑道:「連這麼一個醜八怪的鄉巴佬也不要你,
我們便不殺你,你活在世上有甚麼味兒?還不如就在石頭上撞死了罷。」

  張無忌聽了六人的譏笑和衛璧的說話,登時便知那村女和這六人並非一路,以及衛璧等
人立時便要殺她,想到那村女並非引人來加害自己,心中感到一陣溫暖。只見她低下了頭,
淚水一滴滴的流了下來,顯是心中悲傷無比,只不知是為了命在頃刻,是為了容貌醜陋,還
是為了衛璧那利刃般的諷刺譏嘲?他心中大動,想起自己父母雙亡之後,顛沛流離,不知受
了人家的多少欺侮,這村女煢煢弱質,年紀比自己小,身世比自己更加不幸,這時候不知何
以巴巴的來問這句話,焉可令她傷心落淚、受人折辱?又何況她這般相問,自是誠心委身。
「我一生之中,除了父母、義父、以及太師父、眾位師叔伯,有誰是這般真心的關懷過我?
我日後好好待她,她也好好待我,兩個人相依為命,有甚麼不好?」眼見她身子顫抖,便要
走開,當即伸出手,握住了她右手,大聲道:「姑娘,我誠心誠意,願娶你為妻,只盼你別
說我不配。」那少女聽了這話,眼中登時射出極明亮的光彩,低低的道:「阿牛哥哥,你這
話不是騙我麼?」

  張無忌道:「我自然不騙你。從今而後,我會盡力愛護你,照顧你,不論有多少人來跟
你為難,不論有多麼厲害的人來欺侮你,我寧可自己性命不要,也要保護你周全。我要讓你
平安喜樂,忘了從前的種種苦處。」

  那村女坐下地來,倚在他身旁,又握住了他另一隻手,柔聲道:「你肯這般待我,我真
是快活。」閉上了雙眼,說道:「你再說一遍給我聽,我要每一個字都記在心裡。你說啊,
你要怎樣待我?」

  張無忌見她歡喜之極,也自欣慰,握著她一雙小手,只覺柔膩滑嫩,溫軟如綿,說道:
「我要讓你平安喜樂,忘了從前的苦處,不論有多少人欺侮你,跟你為難,我寧可自己性命
不要,也要保護你周全。」

  那村女臉露甜笑,靠在他胸前,柔聲道:「從前我叫你跟著我去,你非但不肯,還打
我、罵我、咬我……現下你跟我這般說,我真是歡喜。」張無忌聽了這幾句話,心中登時涼
了,原來這村女閉著眼睛聽自己說話,卻把他幻想作她心目中的情郎。那村女只覺得他身子
一顫,睜開眼來,只向他瞧了一眼,她臉上神色登時便變了,顯得又失望,又氣憤,但隨即
帶上幾分歉疚和柔情。她定了神,說道:「阿牛哥哥,你願娶我為妻,似我這般醜陋的女
子,你居然不加嫌棄,我很是感激。可是早在幾年之前,我的心早就屬於旁人了。那時候他
尚且不睬我,這時見我如此,更加連眼角也不會掃我一眼。這個狠心短命的小鬼啊……」她
雖罵那人為「狠心短命的小鬼」,可是罵聲之中,仍是充滿不勝眷戀低徊之情。

  武青嬰冷冷的道:「他肯娶你為妻了,情話也說完啦,可以起來了罷?」那村女慢慢站
起身來,對張無忌道:「阿牛哥哥,我快死了,就是不死,我也決不能嫁你。但是我很喜歡
聽你剛才跟我說過的話。你別惱我,有空的時候,便想我一會兒。」這幾句話說得很溫柔,
很甜蜜。張無忌忍不住心中一酸。只聽得班淑嫻嘶啞著嗓子道:「我們已如你所願,讓你跟
這人見面一次。你也當言而有信,將那人的下落說了出來。」那村女道:「好!我知道那人
曾經藏在他的家裡。」說著伸手向武烈一指。武烈臉色微變,哼了一聲,喝道:「瞎說八
道!」衛璧怒道:「快老老實實說出來,你殺我表妹,到底是受了何人指使?」張無忌這一
驚當真非同小可,顫聲道:「殺了朱……朱九真姑娘?」衛璧瞪了他一眼,惡狠狠的道:
「你也知道朱九真姑娘?」張無忌道:「雪嶺雙姝大名鼎鼎,誰沒聽見過?」武青嬰嘴角邊
掠過一絲笑意,向那村女大聲道:「喂,你到底是受了誰的指使?」那村女道:「指使我來
殺朱長齡的,是崑崙派何太沖夫婦,峨嵋派的滅絕師太。」武烈大喝:「你妄想挑撥離間,
又有何用?」呼的一掌,向那村女拍去。他這一喝威風凜凜,掌隨聲出,掌力只激得地下雪
花飛舞。那村女閃身避過,身法甚是奇幻。張無忌心下一片混亂:「她……她當真是武林中
人。她去殺了朱九真,那自是為了我。我說受了朱姑娘的騙,被她所養的惡犬咬得遍體鱗
傷,我可沒要她去殺人啊。我只道她因為相貌變醜,家事變故,以致脾氣古怪,哪知竟是動
不動便殺人。」衛璧和武青嬰各持長劍左右夾擊,那村女東閃西竄,盡只避開武烈雄渾的掌
力,突然間纖腰一扭,轉到了武青嬰身側,拍的一聲,打了她一記耳光,左手探處,已搶過
了她手中長劍。武烈和衛璧大罵,雙雙來救。那村女長劍顫動,叫聲:「著!」已在武青嬰
的臉上劃了一條血痕。武青嬰一聲驚呼,向後便倒,其實她受傷甚輕,但她愛惜容貌,只覺
臉上刺痛,便已心驚膽戰。武烈左手揮掌向那村女按去。那村女斜身閃避,叮噹一響,手中
長劍和衛璧的長劍相交。就在此時,武烈右手食指顫動,已點中了她左腿外側的「伏兔」、
「風市」兩穴。那村女輕哼一聲,立足不定,倒在張無忌身上,但覺全身暖洋洋地,半點力
氣也使不出來,便是想抬一根手指,也宛似有千斤之重。武青嬰舉起長劍,恨恨的道:「丑
丫頭,我卻不讓你痛痛快快的死,只斬斷你兩手兩腿,讓你在這裡喂狼。」揮劍便向那村女
的右臂砍落。武烈道:「且慢!」伸手在女兒手腕上一帶,將她這一劍引開了,對那村女
道:「你說出指使你的人來,便給你一個痛快的。否則的話,哼哼!我瞧你斷了四肢,在雪
地裡滾來滾去,也不大好受罷。」

  那村女微笑道:「你既定要我說,我也無法再瞞了。朱九真姑娘要嫁給一個男子,另外
一個美貌姑娘也要嫁這人,那個美貌姑娘便給了我五百兩銀子,要我去殺了朱九真。這件事
我本要嚴守秘密……」她還待說下去,武青嬰已氣得花容失色,手腕直送,挺劍往那村女心
窩刺去。

  那村女鑒貌辨色,早猜到了武青嬰和衛璧、朱九真三人之間尷尬情形。她如此激怒武青
嬰,正是要她爽爽快快的將自己一劍刺死,但見青光閃動,長劍已到心口。突然之間,一物
無聲無息的飛來,在劍上一撞。呼的一聲響,長劍飛了出去,直飛出十餘丈外方才落地。黑
暗中誰也沒看清楚武青嬰的兵刃如何脫手,但這劍以如此勁道飛出,便是要她自己用力投
擲,也決計無法做到,顯然那村女已到了強援。六人一驚之下,都退了幾步,回頭察看。四
下裡地勢開闊,並無山石叢林可以藏身,一眼望出去半個人影也無,六人面面相覷,驚疑不
定。武烈低聲問道:「青兒,怎麼啦?」武青嬰道:「似乎是甚麼極厲害的暗器,將我的劍
震飛了。」武烈遊目四顧,確是不見有人,哼了一聲,道:「便是這丫頭弄鬼。」心中暗暗
奇怪:「她明明已中了我的一陽指,怎地尚能有能力震飛青兒長劍?這丫頭的武功當真邪
門。」踏步上前,舉掌往那村女左肩拍去。這一掌運勁雄猛,要拍碎她的肩骨,使她武功全
失,再由女兒來稱心擺弄。

  眼看那村女便要肩骨粉碎,驀地裡她左掌翻將上來,雙掌相交,武烈胸口一熱,但覺對
方的掌力猶似狂風怒潮般湧至,實是勢不可當,「啊」的一聲大叫,身子已然飛起,砰的一
響,摔了出去。總算他武功了得,背脊一著地立即躍起,但胸腹間熱血翻湧,頭暈眼花,身
子剛站直,待欲調勻氣息,晃了一晃,終於又俯身跌倒。

  衛璧和武青嬰大驚,急忙搶上扶起。忽聽得何太沖道:「讓他多躺一會!」武青嬰回過
頭來,怒道:「你說甚麼?」心想:「爹爹受了敵人暗算,你卻幸災樂禍,反來譏嘲。」何
太沖道:「氣血翻湧,靜臥從容。」衛璧登時省悟,道:「是!」輕輕將師父放回地下。何
太沖和班淑嫻對望一眼,大為詫異,他們都和那村女動過手,覺得她招術精妙,果有過人之
處,然內力卻是平平,可是適才和武烈對這一掌,明明是以世所罕有的內功將他震倒,委實
令人大惑不解。

  那村女心中,卻更是詫異萬分。她被武烈點倒後,倒在張無忌懷中動彈不得,眼看武青
嬰揮劍刺來,突然飛來一物,震開長劍,跟著忽有一股火炭般的熱氣透入自己兩腿,在「伏
兔」和「風市」兩穴上一衝,登時將被封的穴道解開了。她全身一震,低頭看時,只見張無
忌雙手握住自己兩腳足踝,熱氣源源不絕的從「懸鐘穴」中湧入體內。這當兒變化快極,未
及細思,武烈的一掌已拍下來。她隨手抵禦,本是拚著手腕折斷,勝於肩骨被他拍得粉碎,
哪知雙掌相交之下,武烈竟給自己一掌擊出丈許。她一愕之下,心道:「難道這醜八怪鄉巴
佬,竟是個武功深不可測的大高手?」

  何太沖心存忌憚,不願和她比拚掌力,拔劍出鞘,說道:「我領教領教姑娘的劍法。」
那村女笑道:「我沒劍啊!」衛璧道:「好,我借給你!」提起長劍,劍尖對準那村女胸
口,用力擲出。那村女伸手一抄,接在手裡,笑道:「你武功太差,刺我不死!」何太沖是
一派掌門,不肯佔小輩的便宜,說道:「你進招罷,我讓你三招再還手!」那村女長劍刺
出,逕取中宮。何太沖怒哼一聲,低聲道:「小輩無禮!」舉劍便封。卻聽得喀喇一響,雙
劍一齊震斷。何太沖臉色大變,身形晃處,已自退開半丈。那村女暗叫:「可惜,可惜!」
原來張無忌將九陽神功傳到她體內,但她不會發揮神功的威力,結果雙劍齊斷,若能運力攻
敵,那麼折斷的只是對手兵刃,她手中長劍卻可完好無恙。班淑嫻大奇,低聲道:「怎麼
啦?」何太沖手臂兀自酸麻,苦笑道:「邪門!」班淑嫻拔出長劍,寒著臉道:「我再領
教。」那村女雙手一攤,意示無劍可用。班淑嫻指著掉在十餘丈之外武青嬰的那把長劍,喝
道:「去撿來使!」那村女不敢離開張無忌之手,只得揚一揚手中半截斷劍,笑道:「就是
這把斷劍,也可以了!」班淑嫻大怒,心道:「死丫頭如此托大,輕視於我。」她卻不似何
太沖般要處處保持前輩高人身份,長劍回處,疾刺那村女的頭頸。那村女舉斷劍擋架,班淑
嫻劍法輕靈之極、早已改削她的左肩。那村女忙翻劍相護。班淑嫻又斜刺她右脅,接連八
劍,勢若飄風,始終不與那村女的斷劍相碰,只是發揮自己劍法所長,不令對方有施展內力
之機。那村女左支右絀,登時迭遇凶險。她的劍法本來就遠不及班淑嫻,再加上手中只有半
截斷劍,雙足又不敢移動,變成了只守不攻。又拆數招,班淑嫻劍尖閃處,嗤的一聲,在那
村女左臂上劃了一道口子;崑崙派劍法一劍得手,不容敵人更有半分喘息之機,隨勢著著進
逼,那村女「啊」的一聲,肩頭又中了一劍。那村女叫道:「喂,你再不幫我,眼睜睜瞧著
我給人殺了麼?」班淑嫻退後兩步,橫劍當胸,四下一看,卻不見有人,當下長劍顫動,劍
尖上抖出朵朵寒梅,又向那村女攻去。那村女疾舞斷劍,連擋三劍,對方劍招來得奇快,她
卻也擋得迅捷無倫,這當兒眼明手快,當真是招招間不容髮。班淑嫻讚道:「死丫頭,手下
倒快!」那村女不肯吃虧,回罵道:「死婆娘,你手下也不慢啊。」但班淑嫻是劍術上的大
名家,數十年的修為,口中說話,手下絲毫沒有閒著。那村女終究不過十七八歲年紀,雖然
得遇名師,但豈能學得到班淑嫻好整以暇的風範?這一說話微微分心,但覺手腕上一疼,半
截斷劍已然脫手飛出。那村女「啊」的一聲驚呼,班淑嫻第二劍已刺向她的脅下。丁敏君一
直在旁袖手觀戰,這時看出便宜,不及拔劍,一招「推窗望月」,雙掌便向那村女背上擊
去,同時武青嬰也縱身而起,飛腿直踢那村女右腰。那村女只嚇得一顆心幾欲從腔子中跳了
出來,但覺全身炙熱,如墮火窖,隨手伸指在班淑嫻的長劍上一彈,便在此時,背心中掌,
腰間被踢。卻聽得「啊喲」「哎唷」兩聲慘叫,丁敏君和武青嬰一齊向後摔出,班淑嫻手中
也只剩下半截斷劍。

  原來張無忌見情勢危急,霎時間將全身真氣急速送入那村女的體內。他所修習的九陽神
功已有三四成功力,威力當真不小,於是班淑嫻的長劍、丁敏君的雙手腕骨、武青嬰的右足
趾骨,一一分別折斷。何太沖、武烈、衛璧三人目瞪口呆,一時都怔住了。班淑嫻將半截斷
劍往地下一拋,恨恨的道:「走罷,丟人現眼還不夠?」向丈夫怒目而視,一肚皮怨氣,盡
數要發洩在他身上。何太沖道:「是!」兩人並肩奔出,片刻之間,已奔得老遠,崑崙派輕
功之佳妙,確是武林一絕。至於班淑嫻回家如何整治何太衝出氣,是罰跪頂劍,或是另有昆
侖派怪招,自非外人所知。衛璧一手扶著師父,一手扶了師妹,慢慢走開。他三人極怕那村
女乘勝追擊,可是又不能如何太沖夫婦這般飛馳遠去,每一步中都擔著一份心事。

  丁敏君雙手腕骨斷折,腿足卻是無傷,咬緊牙關,獨自離去。

  那村女得意之極哈哈大笑,說道:「醜八怪!你……」突然間一口氣接不上來,暈了過
去。原來張無忌眼見六個對頭分別離去,當即縮手,放脫她的足踝。充塞在那村女體內的一
股九陽真氣驀地洩去,她便如全身虛脫,四肢百骸再無分毫力氣。張無忌一驚之下,便即領
會,雙手拇指輕輕按住她眉頭盡處的「絲竹空穴」,微運神功,那村女這才慢慢醒轉。她睜
開眼來,見自己躺在張無忌的懷裡,他正笑嘻嘻的望著自己,不覺大羞,急躍而起,似笑非
笑的向他瞪了一會,突然伸手抓住他左耳用力一扭,罵道:「醜八怪,你騙人!你有一身厲
害武功,怎不跟我說?」張無忌痛叫:「哎喲!你幹甚麼?」那村女哈哈笑道:「誰叫你騙
人?」張無忌道:「我幾時騙你了,你沒跟我說你會武功,我也沒跟你說我會武功。」那村
女道:「好,便饒了你這一遭。適才多承你助我一臂之力,將功折罪,我也不來追究了。你
的腿能走路了嗎?」張無忌道:「還不能。」那村女歎道:「總算好心有好報,若不是我記
掛著你,要再來瞧你一次,你也不能救我。」頓了一頓,又道:「早知你本事比我強得多,
我也不用替你去殺朱九真那鬼丫頭了。」張無忌臉一沉,道:「我本來沒叫你去殺她啊。」
那村女道:「啊喲,啊喲!原來你心中還是放不下這個美麗的姑娘,倒是我不好,害了你的
意中人。」張無忌道:「朱姑娘不是我的意中人,她再美麗,也不跟我相干。」那村女奇
道:「咦!這可奇了,那麼她害得你這樣慘,我殺了她給你出氣,難道不好嗎?」

  張無忌淡淡的道:「害過我的人很多,要一個個都去殺了出氣,也殺不盡這許多。何
況,有些人存心害我,其實他們也是很可憐的。好比朱姑娘,她整日價提心吊膽,生怕她表
哥不和她好,擔心他娶了武姑娘為妻。像她這樣,做人又有甚麼快活?」那村女怒道:「你
是譏刺我麼?」張無忌一呆,沒想到說著朱九真時,無意中觸犯了眼前這位姑娘之忌,忙
道:「不,不。我是說各人有各人的不幸。別人對不起你,你就去殺了他,那很不好。」那
村女笑道:「你學武功如果不是為了殺人,那學來做甚麼?」張無忌沉吟道:「學好了武
功,壞人如來加害,我們便可抵擋了。」那村女道:「佩服,佩服!原來你是個正人君子,
大大的好人!」張無忌呆呆的瞧著她,總覺對這位姑娘的舉止神情,自己感到說不出的親
切,說不出的熟悉。那村女下顎一揚,問道:「你瞧甚麼?」張無忌道:「我媽媽常笑我爸
爸是濫好人,軟心腸的書生。她說話時的口吻模樣,就像你這時候一樣。」那村女臉上一
紅,斥道:「呸!又來佔我便宜,說我像你媽媽,你自己就像你爸爸了!」她雖出言斥責,
眼光中卻孕含笑意。張無忌急道:「老天爺在上,我若有心佔你便宜,教我天誅地滅。」那
村女道:「口頭上佔一句便宜,也沒甚麼大不了,又用得著賭咒發誓?」剛說到此處,忽聽
得東北角上有人清嘯一聲,嘯聲明亮悠長,是女子的聲音。跟著近處有人作嘯相應,正是尚
未走遠的丁敏君。她隨即停步不走。

  那村女臉色微變,低聲道:「峨嵋派又有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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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青翼出沒一笑揚

  張無忌和那村女向東北方眺望,這時天已黎明,只見一個綠色人形在雪地裡輕飄飄的走
來,行近十餘丈,看清楚是個身穿蔥綠衣衫的女子。她和丁敏君說了幾句話,向張無忌和那
村女看了一眼,便即走了過來。她衣衫飄動,身法輕盈,出步甚小,但頃刻間便到了離兩人
四五丈處。只見她清麗秀雅,容色極美,約莫十七八歲年紀。張無忌頗為詫異,暗想聽她嘯
聲,看她身法,料想必比丁敏君年長得多,哪知她似乎比自己還小了幾歲。只見這女郎腰間
懸著一柄短劍,卻不拔取兵刃,空手走近。丁敏君出聲警告:「周師妹,這鬼丫頭功夫邪門
得緊。」那女郎點點頭,斯斯文文的說道:「請問兩位尊姓大名?因何傷我師姊?」自她走
近之後,張無忌一直覺得她好生面熟,待得聽到她說話,登時想起:「原來她便是在漢水中
的船家小女孩周芷若姑娘。太師父攜她上武當山去,如何卻投入了峨嵋門下?」胸口一熱,
便想探問張三豐的近況,但轉念想道:「張無忌已然死了,我這時是鄉巴佬、醜八怪、曾阿
牛。只要我少有不忍,日後便是無窮無盡的禍患。我決不能洩露自己身份,以免害及義父,
使爹媽白白的冤死於九泉之下。」那村女冷冷一笑,說道:「令師姊一招『推窗望月』,雙
掌擊我背心,自己折了手腕,難道也怪得我麼?你倒問問令師姊,我可有向她發過一招半
式?」

  周芷若轉眼瞧著丁敏君,意存詢問。丁敏君怒道:「你帶這兩人去見師父,請她老人家
發落便是。」周芷若道:「倘若這兩位並未存心得罪師姐,以小妹之見,不如一笑而罷,化
敵為友。」丁敏君大怒,喝道:「甚麼?你反而相助外人?」張無忌眼見丁敏君這副神色,
想起那一年晚上彭瑩玉和尚在林中受人圍攻,紀曉芙因而和丁敏君翻臉,今日舊事重演,丁
敏君又來逼迫這個小師妹,不禁暗暗為周芷若擔心。可是周芷若對丁敏君卻極是尊敬,躬身
道:「小妹聽由師姐吩咐,不敢有違。」丁敏君道:「好,你去將這臭丫頭拿下,把她雙手
也打折了。」周芷若道:「是,請師姐給小妹掠陣照應。」轉身向那村女道:「小妹無禮,
想請教姐姐的高招。」那村女冷笑道:「哪裡來的這許多囉唆!」心想:「難道我會怕了你
這小姑娘?」自不須張無忌相助,一躍而起,快如閃電般連擊三掌。周芷若斜身搶進,左掌
擒他,以攻為守,招數頗見巧妙。張無忌內力雖強,武術上的招數卻未融會貫通,但見周芷
若和那村女都以快打快,周芷若的峨嵋綿掌輕靈迅捷,那村女的掌法則古怪奇奧。他看得又
是佩服,又是關懷,也不知盼望誰勝,只望兩個都別受傷。

  兩女拆了二十餘招,便各遇凶險,猛聽得那村女叫聲:「著!」左掌已斬中了周芷若肩
頭。跟著嗤的一響,周芷若反手扯脫了那村女的半幅衣袖。兩人各自躍開,臉上微紅。那村
女喝道:「好擒拿手!」待欲搶步又上,只見周芷若眉頭深皺,按著心口,身子晃了兩下,
搖搖欲倒。張無忌忍不住叫道:「你……你……」臉上滿是關切之情。

  周芷若見這個長鬚長髮的男子居然對自己大是關心,暗自詫異。丁敏君道:「師妹,你
怎樣啦?」周芷若左手搭住師姐的肩膀,搖了搖頭。丁敏君吃過那村女的苦頭,知道她的厲
害,只是師父常自稱許這個小師妹,說她悟性奇高,進步神速,本派將來發揚光大,多半要
著落在她身上,丁敏君心下不服,是以叫她上去一試、只盼也令她吃些苦頭。見她竟能和那
村女拆上二十餘招方始落敗,已遠遠勝過自己,心中不免頗為妒忌,待得覺到她搭在自己肩
上的那隻手全無力氣,才知她受傷不輕,生怕那村女上前追擊,忙道:「咱們走罷!」兩人
攜扶著向東北方而去。那村女瞧著張無忌臉上神色,冷笑道:「醜八怪,見了美貌姑娘便魂
飛天外。」張無忌欲待解釋,但想:「若不吐露身世,這件事便說不清楚,還不如不說。」
便道:「她美不美,關我甚麼事?我是關心你,怕你受了傷。」那村女道:「你這話是真是
假?」張無忌想:「我本是對這兩個姑娘都關心。」說道:「我騙你作甚?想不到峨嵋派中
一個年輕姑娘,武藝竟恁地了得。」那村女道:「厲害,厲害!」

  張無忌望著周芷若的背影,見她來時輕盈,去時蹣跚,想起當年漢水舟中她對自己喂飲
餵食、贈巾抹淚之德,心想但願她受傷不重。那村女忽然冷笑道:「你不用擔心,她壓根兒
就沒受傷。我說她厲害,不是說她武功,是說她小小年紀,心計卻如此厲害。」張無忌奇
道:「她沒受傷?」那村女道:「不錯!我一掌斬中她肩頭,她肩上生出內力,將我手掌彈
開,原來她已練過峨嵋九陽功,倒震得我手臂微微酸麻。她哪裡會受甚麼傷?」張無忌大
喜,心想:「原來滅絕師太對她青眼有加,竟將峨嵋派鎮派之寶的峨嵋九陽功傳了給她?」
那村女忽然翻過手背,重重打了他一個耳光,這一下突如其來,張無忌毫沒防備,半邊面頰
登時紅腫,怒道:「你……你幹甚麼?」那村女恨恨道:「見了人家閨女生得好看,你靈魂
兒也飛上天啦。我說她沒受傷,要你樂得這個樣子幹甚麼?」張無忌道:「我就是為她歡
喜,跟你又有甚麼相干?」那村女又揮掌劈來,這一次張無忌卻頭一低,讓了開去。那村女
大怒,說道:「你說過要娶我為妻的。這句話說了還不上半天,便見異思遷,瞧上人家美貌
姑娘了。」

  張無忌道:「你早說過我不配,又說你心中自有情郎,決計不能嫁我的。」那村女道:
「不錯,可是你答應了我,這一輩子要待我好,照顧我。」張無忌道:「我說過的話自然算
數。」那村女怒道:「既是如此,你怎地見了這個美貌姑娘,便如此失魂落魄,教人瞧著好
不惹氣?」張無忌笑道:「我又沒有失魂落魄。」那村女道:「我不許你喜歡她,不許你想
她。」張無忌道:「我也沒說歡喜她,但你為甚麼心中又牽記著旁人,一直念念不忘呢!」
那村女道:「我識得那人在先啊。要是我先識得你,就一生一世只對你一人好,再不會去想
念旁人,這叫做『從一而終』。一個人要是三心兩意,便是天也不容。」

  張無忌心想:「我相識周家姑娘,遠在識得你之前。」但這句話不便出口,便道:「要
是你只對我一人好,我也只對你一人好。要是你心中想著旁人,我也去想旁人。」那村女沉
吟半晌,數度欲言又止,突然間眼中珠淚欲滴,轉過頭來,乘張無忌不覺,伸袖拭了拭眼
淚。張無忌心下不忍,輕輕握住了她的手,柔聲道:「咱們沒來由的說這些幹甚麼?再過得
幾天,我的腿傷便全好了。咱們一起到處去遊玩,豈不甚美?」那村女回過頭來,愁容滿
臉,說道:「阿牛哥哥,我求你一件事,你別生氣。」張無忌道:「甚麼事啊?但教我力之
所及,總會給你做到。」那村女道:「你答應我不生氣,我才跟你說。」張無忌道:「不生
氣就是。」那村女躊躇了一會,道:「你口中說不生氣,心裡也不可生氣才成。張無忌道:
「好,我心裡也不生氣。」那村女反握著他手,說道:「阿牛哥哥,我從中原萬里迢迢的來
到西域,為的就是找他。以前還聽到一點蹤跡,但到了這裡,卻如石沉大海,再也問不到他
的消息了。你腿好之後,幫我去找到他,然後我再陪你去遊山玩水,好不好?」張無忌忍不
住心中不快,哼了一聲。那村女道:「你答應我不生氣的,這不是生氣了麼?」張無忌沒精
打采的道:「好,我幫你去找他。」那村女大喜,道「阿牛哥,你真好。」望著遠處天地相
接的那一線,心搖神馳,輕聲道:「咱們找到了他,他想著我找了他這麼久,就會不惱我
了。他說甚麼,我就做甚麼,一切全聽他的話」張無忌道:「你這個情郎到底有甚麼好,教
你如此念念不忘?」那村女微笑道:「他有甚麼好,我怎說得上來?阿牛哥,你說咱們能找
到他麼?他見了我還會打我罵我麼?」張無忌見她如此癡情,不忍叫她傷心,低聲道:「不
會了,他不會打你罵你了。」那村女櫻口微動,眼波欲流,也低聲道:「是啊,他愛我憐
我,再也不會打我罵我了。」張無忌心想:「這姑娘對她情郎癡心如此,倘若世界上也有人
如此關懷我,思念我,我這一生便再多吃些苦,也是快活。」瞧著周芷若和丁敏君並排在雪
地中留下的兩行足印,心想:「倘若丁敏君這行足印是我留下的,我得能和周姑娘並肩而
行……」那村女突然叫道:「啊喲,快走,再遲便來不及了。」張無忌從幻想中醒了過來,
道:「怎麼?」那村女道:「那峨嵋少女不願跟我拚命,假裝受傷而去,可是那丁敏君口口
聲聲說要拿我們去見她師父,滅絕師太必在左近。這老賊尼極是好勝,怎能不來?」張無忌
想起滅絕師太一掌擊死紀曉芙的殘忍狠辣,不禁心悸,驚道:「這老尼姑厲害得緊,咱們可
不是她的對手。」那村女道:「你見過她麼?」張無忌道:「峨嵋掌門,豈同等閒?我不能
行走,你快逃走罷。」那村女怒道:「哼,我怎能拋下你不顧,獨自逃生?你當我良心這樣
壞?」眉頭微皺,沉吟片刻,取下柴堆中的硬柴,再用軟柴搓成繩子,紮了個雪橇,抱起張
無忌,讓他雙腿伸直,躺在雪橇上,拉了他向西北方跑去。張無忌但見她身形微晃,宛似曉
風中一朵荷葉,背影婀娜,姿態美妙,拖著雪橇,一陣風般掠過雪地。
  她奔馳不停,趕了三四十里路。張無忌心中過意不去,說道:「喂,好歇歇啦!」那村
女笑道:「甚麼喂不喂的,我沒名字麼?」張無忌道:「你不肯說,我有甚麼法子?你要我
叫你『丑姑娘』,可是我覺得你好看啊。」那村女嗤的一笑,一口氣洩了,便停了腳步,掠
了掠頭髮,說道:「好罷,跟你說也不打緊,我叫蛛兒。」張無忌道:「珠兒,珠兒,珍珠
寶貝兒。」那村女道:「呸!不是珍珠的珠,是毒蜘蛛的蛛。」張無忌一怔,心想:「哪有
用這個『蛛』字來作名字的?」

  蛛兒道:「我就是這個名字。你若害怕,便不用叫了。」張無忌道:「是你爸爸給你取
的麼?」蛛兒道:「哼,若是爸爸取的,你想我還肯要麼?是媽取的。她教我練『千蛛萬毒
手』,說就用這個名字。」張無忌聽到「千蛛萬毒手」五字,不由得心中一寒。蛛兒道:
「我從小練起,還差著好多呢。等得我練成了,也不用怕滅絕這老賊尼啦。你要不要瞧
瞧?」說著便從懷中取出一個黃澄澄的金盒來,打開盒蓋,盒中兩隻拇指大小的蜘蛛蠕蠕而
動。蜘蛛背上花紋斑斕,鮮明奪目。張無忌一看之下,驀地想起王難姑的《毒經》中言道:
「蜘蛛身有彩斑,乃劇毒之物,整人後極難解救。」不由得心下驚懼。蛛兒見他臉色鄭重,
笑道:「你倒知道我這寶貝蛛兒的好處。你等一等。」說著飛身上了一棵大樹,眺望週遭地
勢,躍回地上,道:「咱們且走一程,慢慢再說蜘蛛的事。」拉著雪橇,又奔出七八里地,
來到一處山谷邊上,將張無忌扶下雪橇,然後搬了幾塊石頭,放在橇中,拉著急奔,衝向山
谷。她奔到山崖邊上,猛地收步,那雪橇卻帶著石塊,轟隆隆的滾下深谷,聲音良久不絕。
張無忌回望來路,只見雪地之中,柴橇所留下的兩行軌跡遠遠的蜿蜒而來,至谷方絕,心
想:「這姑娘心思細密。滅絕師太若是順著軌跡找來,只道我們已摔入雪谷之中,跌得屍骨
無存了。」

  蛛兒蹲下身來,道:「你伏在我背上!」張無忌道:「你負著我走嗎?那太累了。」蛛
兒白了他一眼,道:「我累不累,自己不知道麼?」張無忌不敢多說,便伏在她背上,輕輕
摟住她頭頸。蛛兒笑道:「你怕握死我麼?輕手輕腳的,教人頭頸裡癢得要命。」張無忌見
她對自己一無猜嫌,心下甚喜,手上便摟得緊了些。蛛兒突然躍起,帶著他飛身上樹。這一
排樹木一直向西延伸,蛛兒從一株大樹躍上另一株大樹,她身材纖小,張無忌卻甚高人,但
她步法輕捷,竟也不見累贅,過了七八十棵樹,躍到一座山壁之旁,便跳下地來,輕輕將他
放在地上,笑道:「咱們在這兒搭個牛棚,倒是不錯。」張無忌奇道:「牛棚?搭牛棚干甚
麼?」蛛兒笑道:「給大牯牛住啊,你不是叫阿牛麼?」張無忌道:「那不用了,再過得四
五天,我斷骨的接續處便硬朗啦,其實這時勉強要走,也對付得了。」蛛兒道:「哼!勉強
走,已經是個醜八怪,牛腿再跛了,很好看麼?」說著便折下一條樹枝,掃去山石旁的積
雪。

  張無忌聽著「牛腿再跛了,很好看麼?」這句話,驀地裡體會到她言語中的關切之意,
不由得心中一動。只聽她輕輕哼著小曲,攀折樹枝,在兩塊大石之間搭了個上蓋,便成了一
間足可容身的小屋,茅頂石牆,倒也好看。蛛兒搭好小屋,又抱起地下一大塊一大塊雪團,
堆在小屋頂上,忙了半天,直至外邊瞧不出半點痕跡,方始罷手。

  她取出手帕,擦了擦臉上的汗珠,道:「你等在這裡,我去找些吃的來。」張無忌道:
「我也不怎麼餓,你太累啦,歇一會兒再去罷。」蛛兒道:「你要待我好,要真的待我好,
嘴裡說得甜甜的,又有甚麼用?」說著快步鑽入樹林。張無忌在山石之上,想起蛛兒語音嬌
柔,舉止輕盈,無一不是個絕色美女的風範,可就是一張臉蛋兒卻生得這麼醜陋,又想起母
親臨終時說過的話來:「越是美麗的女子,越會騙人,你越是要小心提防。」蛛兒相貌不
美,待自己又是極好,有心和她終身相守,可是她心中另有情郎,全沒有把自己放在意下。
他胡思亂想,心念如潮,不久蛛兒已提了兩隻雪雞回來,生火烤了,味美絕倫。張無忌將一
只雪雞吃得乾乾淨淨,猶未饜足。蛛兒抿著嘴笑了,將預先留下的兩條雞腿又擲了給他。那
是她在自己那只雪雞上省下來的,原是雞上的精華。張無忌欲待推辭,蛛兒怒道:「你想吃
便吃,誰對我假心假意,言不由衷,我用刀子在他身上刺三個透明窟窿。」張無忌不敢多
說,便把兩條雞腿吃了。他滿嘴油膩,從地下抓起一塊雪來擦了擦臉,伸衣袖抹去。

  蛛兒回過頭來,看到他用雪塊擦乾淨了的臉,不禁怔住了,呆呆的望著他。張無忌被他
瞧得不好意思,問道:「怎麼啦?」蛛兒道:「你幾歲啦?」張無忌道:「二十一歲。」蛛
兒道:「嗯,原來你只比我大三歲。為甚麼留了這麼長的鬍子?」張無忌笑道:「我一直獨
個兒在深山荒谷中住,從不見人,就沒有想到要剃鬚。」蛛兒從身旁取出一把金柄小刀來,
抵著他臉,慢慢將鬍子剃去了。張無忌只覺刀鋒極是銳利,所到之處,髭鬚紛落,她手掌手
指卻是柔膩嬌嫩,摸在面頰上,忍不住怦然心動。那小刀漸漸剃到他頸中,蛛兒笑道:「我
稍一用力,在你喉頭一割,立時一命嗚呼。你怕不怕?」張無忌笑道:「死在姑娘玉手之
下,做鬼也是快活。」

  蛛兒反過刀子,用刀背在他咽喉上用力一斬,喝道:「叫你做個快活鬼!」張無忌嚇了
一跳,但她出手太快,刀子又近,待得驚覺,一刀已然斬下,半點反抗之力也無,但體內九
陽神功自然而然的生出反彈之力,將刀子震開,隨後才知她用的力只是刀背。蛛兒手臂一
震,叫聲:「哎唷!」隨即格格笑道:「快活麼?」張無忌笑著點了點頭。他本來為人樸
實,但在蛛兒面前,不知怎的,心中無拘無束,似乎是跟她自幼一塊長大一般,說不出的逍
遙自在,忍不住要說幾句笑話。

  蛛兒替他剃乾淨鬍鬚,向他呆望半晌,突然長長歎了口氣。張無忌道:「怎麼啦?」蛛
兒不答,又替他割短頭髮,梳個髻兒,用樹枝削了根釵子,插在他髮髻之中。但見他這麼一
打扮,雖然衣衫襤褸不堪,又實在太短太窄,便像是偷來的一般,但神采煥發,醜八怪變成
了英俊少年。蛛兒又歎了口氣,說道:「真想不到,原來你生得這麼好看。」張無忌知她是
為自身的醜陋難過,便道:「我也沒甚麼好看。再說,天地間極美的物事之中,往往含有極
丑。孔雀羽毛華美,其膽卻是劇毒,仙鶴丹頂殷紅,何等好看,哪知卻是最厲害的毒藥。諸
凡蛇豸昆蟲,也都是越美的越具毒性。你那兩隻毒蜘蛛可不是美麗得很麼?一個人相貌俊美
有甚麼好,要心地善良那才好啊。」蛛兒冷笑道:「心地良善有甚麼好,你倒說說看。」張
無忌一時倒答不上來,怔了一怔才道:「心地良善,便不會去害人。」蛛兒道:「不去害人
又有甚麼好?」張無忌道:「你不去害人,自己心裡就平安喜樂,處之泰然。」蛛兒道:
「我不害人便不痛快,要害得旁人慘不可言,自己心裡才會平安喜樂,才會處之泰然。」張
無忌搖頭道:「你強辭奪理。」蛛兒冷笑道:「我若非為了害人,練這千蛛萬毒手又干甚
麼?自己受這無窮無盡的痛苦熬煎,難道貪好玩麼?」說著盤膝坐下,行了一會兒內功,從
懷裡取出黃金小盒,打開盒蓋,將雙手兩根食指伸進盒中。

  盒中的一對花蛛慢慢爬近,分別咬住了她兩根指頭。她深深吸一口氣,雙臂輕微顫抖,
潛運內功和蛛毒相抗。花蛛吸取她手指上的血液為食,但蛛兒手指上血脈運轉,也帶了花蛛
體內毒液,回入自己血中。

  張無忌見她滿臉莊嚴肅穆之容,同時眉心和兩旁太陽穴上淡淡的罩上了一層黑氣,咬緊
牙關,竭力忍受痛楚。再過一會,又見她鼻尖上滲出細細的一粒粒汗珠。她這功夫練了幾有
半個時辰,雙蛛直到吸飽了血,肚子脹得和圓球相似,這才跌在盒中,沉沉睡去。蛛兒又運
功良久,臉上黑氣漸退,重現血色,一口氣噴了出來,張無忌聞著,只覺一股甜香,隨即微
覺暈眩,似乎她所噴的這口氣中也含了劇毒。蛛兒睜開眼來,微微一笑。張無忌問道:「要
練到怎樣,才算大功告成?」蛛兒道:「要每隻花蛛的身子從花轉黑,再從黑轉白,去淨毒
性而死,蜘蛛體中的毒液便都到了我手指之中。至少要練過一百隻花蛛,才算是小成。真要
功夫深啊,那麼一千隻、兩千隻也不嫌多。」張無忌聽她說著,心中不禁發毛,道:「哪裡
來這許多花蛛?」蛛兒道:「一面得自己養,它們會生小蜘蛛,一面須得到產地去捉。」張
無忌歎道:「天下武功甚多,何必非練這門毒功不可?這蛛毒猛烈之極,吸入體內,雖然你
有抵禦之法,但日子久了,終究沒有好處。」蛛兒冷笑道:「天下武功固然甚多,可是有哪
一門功夫,能及得上這千蛛萬毒手的厲害?你別自恃內功了得,要是我這門功夫練成了,你
未必能擋得住我手指的一戳。」說著凝氣於指,隨手在身旁的一株樹上戳了一下。她功力未
到,只戳入半寸來深。張無忌又問:「怎地你媽媽教你練這功夫?她自己練成了麼?」蛛兒
眼中突然射出狠毒的光芒,恨恨的道:「練這千蛛萬毒手,只要練到二十隻花蛛以上,身體
內毒質積得多了,容貌便會起始變形,待得千蛛練成,更會其醜無比。我媽本已練到將近一
百隻,偏生遇上了我爹,怕自己容貌變醜,我爹爹不喜,硬生生將畢身的功夫散了,成為一
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平庸女子。她容貌雖然好看,但受二娘和我兩個哥哥的欺侮凌辱,竟無半
點還手的本事,到頭來還是送了自己性命。哼,相貌好看有甚麼用?我媽是個極美麗極秀雅
的女子,只因年長無子,我爹爹還是另娶妾侍……」

  張無忌的眼光在她臉上一掠而過,低聲道:「原來……你是為了練功夫……」蛛兒道:
「不錯,我是為了練功夫,才將一張臉毒成這樣。哼,那個負心人不理我,等我練成了千蛛
萬毒手之後,找到了他,他若無旁的女子,那便罷了……」張無忌道:「你並未和他成婚,
也無白頭之約,不過是……不過是……」蛛兒道:「爽爽快快的說好啦,怕甚麼?你要說我
不過是自己單相思,是不是?單相思怎樣?我既愛上了他,便不許他心中另有別的女子。他
負心薄倖,教他嘗嘗我這『千蛛萬毒手』的滋味。」張無忌微微一笑,也不跟她再行辯言,
心想她脾氣奇特,好起來很好,凶野起來卻全然的蠻不講理,又想起太師父、二師伯們常說
的武林中正邪之別,看來她所練的「千蛛萬毒手」必是極歹毒的邪派功夫,她母親也必是妖
邪一流,想到此處,不由得對她多了幾分戒懼之意。

  蛛兒卻並未察覺他心情異樣,在小屋中奔進奔出。採了許多野花佈置起來。張無忌見她
將這間小小的屋子整治得頗具雅趣,可見愛美出自天性,然而一副容貌卻毒成這個樣子,便
道:「蛛兒,我腿好了之後,去採些藥來,設法治好你臉上的毒腫。」

  蛛兒聽了這幾句話,臉上突現恐懼之色,說道:「不……不……不要,我熬了多少痛苦
才到今日的地步,你要散去我的千蛛萬毒功麼?」張無忌道:「咱們或能想到一個法子,功
夫不散,卻能消去你臉上的毒腫。」

  蛛兒道:「不成的,要是有這法子,我媽媽是祖傳的功夫,怎能不知?天下除非是蝶谷
醫仙胡青牛,方有這等驚人的本事,可是他……他早已死去多年。」張無忌奇道:「你也知
道胡青牛?」蛛兒瞪了他一眼,道:「怎麼啦?甚麼事奇怪?蝶谷醫仙名滿江湖,誰都知
道。」說著又歎了口氣,說道:「便是他還活著,這人號稱『見死不救』,又有甚麼用?」
張無忌心想:「她不知蝶谷醫仙的一身本事已盡數傳了給我,這時我且不說,日後我想到了
治她臉上毒腫之法,也好讓她大大的驚喜一場。」說話間天已黑,兩人便在這小屋中倚靠著
山石睡了。睡到半夜,張無忌睡夢中忽聽到一兩下低泣之聲,登時醒轉,定了定神,原來蛛
兒正在哭泣。他坐直身子,伸手在她肩頭輕輕拍了兩下,安慰她道:「蛛兒,別傷心。」哪
知他柔聲說了這兩句話,蛛兒更是難以抑止,伏在他的肩頭,放聲大哭起來。張無忌問道:
「蛛兒,甚麼事?你想起了媽媽,是不是?」蛛兒點了點頭,抽抽噎噎的道:「媽媽死了!
我一個人孤零零的,誰也不喜歡我,誰也不同我好。」張無忌拉起衣襟,緩緩替她擦去眼
淚,輕聲道:「我喜歡你,我會待你好。」蛛兒道:「我不要你待我好。我心中只喜歡一個
人,他不睬我,打我、罵我,還要咬我。」張無忌顫聲道:「你忘了這個簿幸郎罷。我娶你
為妻,我一生好好的待你。」蛛兒大聲道:「不!不!我不忘記他。你再叫我忘了他,我永
遠不睬你了。」

  張無忌大是羞慚,幸好在黑暗之中,蛛兒沒瞧見他滿臉通紅的尷尬模樣。好一會兒,誰
都沒有說話。

  過了良久,蛛兒道:「阿牛哥,你惱了我麼?」張無忌道:「我沒惱你,我是生自己的
氣,不該跟你說這些話。」蛛兒忙道:「不,不!你說願意娶我為妻,一生要好好待我,我
很愛聽。你再說一遍罷。」張無忌怒道:「你既忘不了那人,我還能說甚麼?」蛛兒伸過手
去,握住了他手,柔聲道:「阿牛哥,你別著惱,我得罪了你,是我不好。你如真的娶了我
為妻,我會刺瞎了你的眼睛,會殺了你的。」

  張無忌身子一顫,驚道:「你說甚麼?」蛛兒道:「你眼睛瞎了,就瞧不見我的丑模
樣,就不會去瞧峨嵋派那個周姑娘。倘若你還是忘不了她,我便一指戳死你,一指戳死峨嵋
派的周姑娘,再一指戳死我自己。」她說著這些奇怪的話,但聲調自然,似乎這是天經地義
的道理一般。張無忌聽她說得兇惡狠毒,心頭怦的一跳。便在此時,忽然遠遠傳來一個蒼老
的聲音:「峨嵋派周姑娘,礙著你們甚麼事了?」

  蛛兒一驚躍起,低聲道:「是滅絕師太!」她說得很輕,但外面那人還是聽見了,森然
道:「不錯,是滅絕師太。」外面那人說第一句話時,相距尚遠,但第二句話卻已是在小屋
近旁發出。蛛兒知道事情不妙,已不及抱起張無忌設法躲避,只得屏息不語。只聽得外面那
人冷冷的道:「出來!還能在這裡面躲一輩子麼?」蛛兒握了握張無忌的手,掀開茅草,走
了出來。只見小屋兩丈外站著一個白髮蕭然的老尼,正是峨嵋派掌門人滅絕師太。她身後遠
處有數十人分成三排奔來。奔到近處,眾人在滅絕師太兩側一站,其中約有半數是尼姑,其
余的有男有女,丁敏君和周芷若也在其內。男弟子站在最後,原來滅絕師太不喜男徒,峨嵋
門下男弟子不能獲傳上乘武功,地位也較女弟子為低。滅絕師太冷冷的向蛛兒上下打量,半
晌不語。張無忌提心吊膽的伏在蛛兒身後,心中打定了主意,她若向蛛兒下手,明知不敵,
也要竭力一拚。只聽滅絕師太哼了一聲。轉頭問丁敏君道:「就是這個小女娃麼?」丁敏君
躬身道:「是!」猛聽得喀喇、喀喇兩響,蛛兒悶哼一聲,身子已摔出三丈以外,雙手腕骨
折斷,暈倒在雪地中。

  張無忌但見眼前灰影一閃,滅絕師太以快捷無倫的身法欺到蛛兒身旁,以快捷無倫的手
法斷她腕骨,摔擲出外,又以快捷無倫的身法退回原處,顫巍巍的有如一株古樹,又詭怪又
雄偉的挺立在夜風裡。這幾下出手,每一下都是乾淨利落,張無忌都瞧得清清楚楚,但實是
快得不可思議,他竟被這駭人的手法鎮懾住了,失卻了行動之力。

  滅絕師太刺人心魄的目光瞧向張無忌,喝道:「出來!」周芷若走上一步,稟道:「師
父,這人斷了雙腿,一直行走不得。」滅絕師太道:「做兩個雪橇,帶了他們去。」

  眾弟子齊聲答應。十餘名男弟子快手快腳的紮成兩個雪橇。兩名女弟子抬了蛛兒,兩名
男弟子抬了張無忌,分別放上雪橇,拖橇跟在滅絕師太身後,向西奔馳。張無忌凝神傾聽蛛
兒的動靜,不知她受傷輕重如何,奔出里許,才聽得蛛兒輕輕呻吟了一聲。張無忌大聲問
道:「蛛兒,傷得怎樣?受了內傷沒有?」蛛兒道:「她折斷了我雙手腕骨,胸腹間似乎沒
傷。」張無忌道:「內臟沒傷,那就好了。你用左手手肘去撞右手臂彎下三寸五分處,再用
右手手肘去撞左手臂彎下三寸五分處,便可稍減疼痛。」

  蛛兒還沒答話,滅絕師太「咦」的一聲,回過頭來,瞪了張無忌一眼,說道:「這小子
倒還精通醫理,你叫甚麼名字?」張無忌道:「在下姓曾,名阿牛。」滅絕師太道:「你師
父是誰?」張無忌道:「我師父是鄉下小鎮上的一位無名醫生,說出來師太也不知道。」滅
絕師太哼了一聲,不再理他。一行人直走到天明,才歇下來分食乾糧。周芷若拿了幾個冷饅
頭,分給張無忌和蛛兒。她將饅頭遞給張無忌時,向他瞧了一眼,便轉開了頭。張無忌心中
一陣激動,再也忍耐不住,輕聲說道:「漢水舟中餵飯之德,永不敢忘。」周芷若全身一
震,轉頭向他瞧去,這時張無忌已剃去了鬍鬚,她瞧了好一會,突然間「啊」的一聲,臉現
驚喜之色,道:「你……你……」張無忌知她終於認出了自己,緩緩點了點頭。周芷若輕聲
問道:「身上寒毒,已好了嗎?」聲細如蚊,幾不可聞。張無忌輕聲道:「已經好了。」周
芷若臉上一陣暈紅,便走了開去。

  其時蛛兒在張無忌身後,見周芷若驀地裡喜不自勝,隨即嘴唇微動,臉上又現羞色,雙
目中卻是光彩明亮,待她走開,便問張無忌:「她跟你說甚麼?」張無忌臉上一紅,道:
「沒……沒……甚麼?」蛛兒哼了一聲,怒道:「當面撒謊!」各人歇了三個時辰,又即趕
路,如此向西急行,直趕了三天,看來顯有要務在身。一眾男女弟子不論趕路休息,若不是
非說話不可,否則誰都一言不發,似乎都是啞巴一般。這時張無忌腿上骨傷早已癒合復元,
隨時可以行走,但他不動聲色,有時還假意呻吟幾時,好令滅絕師太不防,只待時機到來,
便可救了蛛兒逃走。只是一路上所經之處都是莽莽平野,逃不多遠,立時便給追上,一時卻
也不敢妄動。他替蛛兒接上腕骨,滅絕師太冷冷的瞧著,卻也沒加干預。日間休息、晚間歇
宿之時,張無忌忍不住總要向周芷若瞧上幾眼,但她始終沒再走到他跟前。
  又行了兩天,這日午後來到一片大沙漠中,地下積雪已融,兩個雪橇便在沙上滑行。

  正走之間,忽聽得馬蹄自西而來。滅絕師太做個手勢,眾弟子立時在沙丘之後隱身伏
下。兩人分挺短劍,對住張無忌和蛛兒的後心,意思非常明白,峨嵋派是在伏擊敵人,張無
忌等若出聲示警,短劍向前一送,立時便要了他們的性命。聽馬蹄聲奔得甚急,但相距尚
遠,過了好半天方始馳到近處,馬上乘客突然見到沙地上的足跡,勒馬注視。峨嵋大弟子靜
玄師太拂塵一舉,數十名弟子分從埋伏處躍出,將乘者團團圍住。張無忌探首張望,只見共
有四騎馬,乘者均穿白袍,袍上繡著一個紅色火焰。四人陡見中伏,齊聲吶喊,拔出兵刃,
便往東北角上突圍。靜玄師太大叫:「是魔教的妖人,一個也不可放走!」峨嵋派雖然人
多,卻不以眾攻寡。兩名女弟子、兩名男弟子遵從靜玄師太呼喝號令,分別上前堵截。魔教
的四人手持彎刀,出手甚是悍狠。但峨嵋派這次前來西域的弟子皆是派中英萃,個個武藝精
強,斗不七八合,三名魔教徒眾分別中劍,從馬上摔了下來。餘下那人卻厲害得多,砍傷了
一名峨嵋男弟子的左肩,奪路而走,縱馬奔出數丈。峨嵋派排行第三的靜虛師太叫道:「下
來!」步法迅捷,欺到那人肯後,拂塵揮出,卷他左腿。那人回刀擋架,靜虛拂塵突然變
招,刷的一聲,正好打在他的後腦。這一招擊中要害,拂塵中蘊蓄深厚內力,那人登時倒撞
下馬。不料那人極是剽悍,身受重傷之下,竟圖與敵人同歸於盡,張開雙臂,疾向靜虛撲
來。靜虛側身閃開,一拂塵又擊在他的胸口。便在此時,掛在那人坐騎項頸的籠子中忽有三
只白鴿振翅飛起。靜玄叫道:「玩甚麼古怪?」衣袖一抖,三枚鐵蓮子分向三鴿射去。兩鴿
應手而落。第三枚鐵蓮子卻被躺在地下的一名白袍客打出暗器撞歪了準頭。一隻白鴿衝入雲
端。峨嵋諸弟子暗器紛出,卻再也打它不著,眼見那鴿投東北方去了。靜玄左手一擺,男弟
子拉起四名白袍客,站在她面前。自攻敵以至射鴿、擒人,滅絕師太始終冷冷的負手旁觀。
張無忌心想:「她親自對蛛兒動手,那是對蛛兒十分看重了,想是因丁敏君雙腕震斷之故。
這老尼若要攔下那只白鴿,只一舉手之勞,有何難處?可是她偏生不理,任由眾弟子自行處
理。」想起當年靜玄帶同紀曉芙等人上武當山向太師父祝壽,隱然與崑崙、崆峒諸派掌門人
分庭抗禮,這些峨嵋派的大弟子顯然在江湖上都已頗有名望,任誰都能獨當一面,處分大
事,對付魔教中的幾名徒眾,自不能再由滅絕師太出手,靜玄、靜虛親自動手,已然將對方
的身份抬高了。一名女弟子拾起地上兩頭打死了的白鴿,從鴿腿上的小筒中取出一個紙卷,
呈給靜玄。靜玄打開一看,說道:「師父,魔教已知咱們圍剿光明頂,這信是向天鷹教告急
的。」她再看另一個紙卷,道:「一模一樣。可惜有一頭鴿兒漏網。」滅絕師太冷冷的道:
「有甚麼可惜?群魔聚會,一舉而殲,豈不痛快?省得咱們東奔西走的四處搜尋。」靜玄
道:「是!」張無忌聽到「向天鷹教告急」這幾個字,心下一怔:「天鷹教教主是我外公,
不知他老人家會不會來?哼,你這老尼如此傲慢自大,卻未必是我外公的對手。」他本來想
乘機救了蛛兒逃走,這時好戲當前,卻要瞧瞧熱鬧,不想便走了。靜玄向四名白袍人喝問:
「你們還邀了甚麼人手?如何得知我六派圍剿魔教的消息?」

  四個白袍人仰天慘笑,突然間一起撲倒在地,一動也不動了。眾人吃了一驚。兩名男弟
子俯身一看,但看四人臉上各露詭異笑容,均已氣絕,驚叫:「師姐,四個人都死了!」靜
玄怒道:「妖人服毒自盡,這毒藥倒是厲害得緊,發作得這麼快。」靜虛道:「搜身。」四
名男弟子應道:「是!」便要分別往屍體的衣袋中搜查。

  周芷若忽道:「眾位師兄小心,提防袋中藏有毒物。」四名男弟子一怔,取兵刃去挑屍
體的衣袋,只見袋中蠕蠕而動,每人衣袋中各藏著兩條極毒小蛇,若是伸手入袋,立時便會
給毒蛇咬中。眾弟子臉上變色,人人斥罵魔教徒眾行事毒辣。滅絕師太冷冷的道:「咱們從
中土西來,今日首次和魔教徒眾周旋。這四人不過是無名小卒,已然如此陰毒,魔教中的主
腦人物,卻又如何?」她哼了一聲,又道:「靜虛年紀不小了,處事這等草率,還不及芷若
細心。」靜虛滿臉通紅,躬身領責。張無忌心中,卻盡在思量靜玄所說「六派圍剿魔教」這
六個字:「六派?六派?我武當派在不在內?」二更時分,忽聽得叮鈴、叮鈴的駝鈴聲響,
有一頭駱駝遠遠奔來。眾人本已睡倒,聽了一齊驚醒。駱駝聲本從西南方響來,但片刻間便
自南而北,響到了西北方。隨即轉而趨東,鈴聲竟又在東北方出現。如此忽東忽西,行同鬼
魅。眾人相顧愕然,均想不論那駱駝的腳程如何迅速,決不能一會兒在東,一會兒在西,聽
聲音卻又絕不是數人分處四方,先後振鈴。過了一會兒,駝鈴聲自近而遠,越響越輕,陡然
之間,東南方鈴聲大振,竟似那駱駝像飛鳥般飛了過去。峨嵋派諸人從未來過大漠,聽這鈴
聲如此怪異,人人都暗暗驚懼。滅絕師太朗聲道:「是何方高手,便請現身相見,這般裝神
弄鬼,成何體統?」話聲遠遠傳送出去。她說了這句話後,鈴聲便此斷絕,似乎鈴聲的主人
怕上了她,不敢再弄玄虛。第二日白天平安無事。到得晚上二更時分,駝鈴聲又作,忽遠忽
近,忽東忽西,滅絕師太又再斥責,這一次駝鈴卻對她毫不理會,一會兒輕,一會兒響,有
時似乎是那駱駝怒馳而至,但驀然地裡卻又悄然而去,吵得人人頭昏腦脹。張無忌和蛛兒相
視而笑,雖然不明白這鈴聲如何響得這般怪異,但定知是魔教中的高手所為,這般攪得峨嵋
眾人束手無策,六神不安,倒也好笑。

  滅絕師太手一揮,眾弟子躺下睡倒,不再去理會鈴聲。這鈴聲響了一陣,雖然花樣百
出,但峨嵋眾人不加理睬,似乎自己覺得無趣,突然間在正北方大響數下,就此寂然無聲,
看來滅絕師太這「見怪不怪,其怪自敗」的法子,倒也頗具靈效。次晨眾人收拾衣毯,起身
欲行,兩名男弟子突然不約而同的一聲驚呼。只見身旁有一人躺著,呼呼大睡。這人自頭至
腳,都用一塊污穢的毯子裹著,不露出半點身體,屁股翹得老高,鼾聲大作。峨嵋派餘人也
隨即驚覺,昨夜各人輪班守夜,如何竟會不知有人混了進來?滅絕師太何等功夫,便是風吹
草動,花飛葉落,也逃不過她的耳目,怎地人群中突然多了一人,直到此時才見?各人又驚
又愧,早有兩人手挺長劍,走到那人身旁,喝道:「是誰,弄甚麼鬼?」
  那人仍是呼呼打鼾,不理不睬。一名男弟子伸出長劍,挑起毯子,只見毯子底下赫然是
個身披青條子白色長袍的男子,伏在沙裡,睡得正酣。靜虛心知這人膽敢如此,定然大有來
頭,走上一步,說道:「閣下是誰?來此何事?」那人鼻鼾聲更響,簡直便如打雷一般,靜
虛見這人如此無禮,心下大怒,揮動拂塵,刷的一下,便朝那人高高翹起的臀部打去。

  猛聽得呼的一聲,靜虛師太手中的那柄拂塵,不知如何,竟爾筆直的向空中飛去,直飛
上十餘丈高,眾人不自禁的抬頭觀看。滅絕師太叫道:「靜虛,留神!」話聲甫落,只見那
身穿青條袍子的男子已在數丈之外,正自飛步疾奔,靜虛卻被他橫抱在雙臂之中。靜玄和另
一名年長女弟子蘇夢清各挺兵刃,提氣追去。可是那人身法之快,直是匪夷所思,眼見萬萬
追趕不上。滅絕師太一聲清嘯,手執倚天寶劍,隨後趕去。峨嵋掌門的身手果真與眾不同,
瞬息間已越過靜玄、蘇夢清兩人,青光閃處,挺劍向那人背上刺出。但那人奔得快極,這一
劍差了尺許,沒能刺中。那人雖抱著靜虛,但奔行之速,絲毫不遜於滅絕師太。他似乎有意
炫耀功夫,竟不遠走,便繞著眾人急兜圈子。滅絕師太連刺數劍,始終刺不到他身上。只聽
得拍的一響,靜虛的拂塵才落下地來。這時靜玄和蘇夢清也停了腳步,各人凝神屏息,望著
數十丈外那兩大高手的追逐。此處雖是沙漠,但兩人急奔飛跑,塵沙卻不飛揚。峨嵋眾弟子
見靜虛被那人擒住,便似死了一般,一動也不動,無不心驚。各人有心向前攔截,但想以師
父的威名,怎能自己拾奪不下,卻要門人弟子相助?這以眾欺寡的名聲傳了出去,豈不被江
湖上好漢恥笑?各人提心吊膽,卻誰也不敢向前,只盼師父奔快一步,一劍便刺入那怪容的
後心。片刻之間,那人和滅絕師太已繞了三個大圈,眼見滅絕師太只須多跨一步,劍尖便能
傷敵,但總是差了這麼一步。那人雖然起步在先,滅絕師太是自後趕上,可是那人手中抱著
一人,多了百來斤的重量,這番輕功較量就算打成平手,無論如何也是滅絕師太輸了一籌。

  待奔到第四個圈子時,那人突然回身,雙手送出,將靜虛向滅絕師太擲來。滅絕師太只
覺狂風撲面,這一擲之力勢不可當,忙氣凝雙足,使個「千斤墜」功夫,輕輕將靜虛接住。
那人哈哈長笑,說道:「六大門派圍剿光明頂,只怕沒這麼容易罷!」說著向北疾馳。他初
時和滅絕師太追逐時腳下塵沙不驚,這時卻踢得黃沙飛揚,一路滾滾而北,聲勢威猛,宛如
一條數十丈的大黃龍,登時將他背影遮住了。峨嵋眾弟子湧向師父身旁,只見滅絕師太臉色
鐵青,一語不發。蘇夢清突然失聲驚呼:「靜虛師姐……」但見靜虛臉如黃蠟,喉頭有個傷
口,已然氣絕。傷口血肉模糊,卻齒痕宛然,竟是給那怪人咬死的。眾女弟子都大哭起來。
滅絕師太大喝:「哭甚麼?把她埋了。」眾人立止哭聲,就地將靜虛的屍身掩埋立墓。

  靜玄躬身道:「師父,這妖人是誰?咱們當牢記在心,好為師妹報仇。」滅絕師太冷冷
的道:「此人吸人頸血,殘忍狠毒,定是魔教四王之一的『青翼蝠王』,早聽說他輕功天下
無雙,果然是名不虛傳,遠勝於我。」

  張無忌對滅絕師太本來頗存憎恨之心,但這時看她身遭大變,仍是絲毫不動聲色,鎮定
如恆,而且當眾讚揚敵人,自愧不如,確是一派宗匠的風範,不由得心下欽服。丁敏君恨恨
的道:「他便是不敢和師父動手過招,一味奔逃,算甚麼英雄?」滅絕師太哼了一聲,突然
間拍的一響,打了她一個嘴巴,怒道:「師父沒追上他,沒能救得靜虛之命,便是他勝了。
勝負之數,天下共知,難道英雄好漢是自己封的麼?」丁敏君半邊臉頰登時紅腫,躬身道:
「師父教訓的是,徒兒知錯了。」心中卻道:「你奈何不得人家,丟了臉面,這口惡氣卻來
出在我頭上。算我倒霉!」

  靜玄道:「師父,這「青翼蝠王」是甚麼來頭,還請師父示知。」滅絕師太將手一擺,
不答靜玄的話,自行向前走去。眾弟子見大師姐都碰了這麼一個釘子,還有誰敢多言?一行
人默默無言的走到傍晚,生了火堆,在一個沙丘旁露宿。滅絕師太望著那一火堆,一動也不
動,有如一尊石像。群弟子見師父不睡,誰都不敢先睡。這般呆坐了一個多時辰,滅絕師太
突然雙掌推出,一股勁風撲去,蓬的一響,一堆大火登時熄了。眾人仍是默坐不動。冷月清
光,灑在各人肩頭。張無忌心中忽起憐憫之意:「難道威名赫赫的峨嵋派竟會在西域一敗塗
地,甚至全軍覆沒?」又想:「周姑娘我卻非救不可。可是魔教人物這等厲害,我又有甚麼
本事救人?」只聽得滅絕師太喝道:「熄了這妖火,滅了這魔火!」她頓了一頓,緩緩說
道:「魔教以火為聖,尊火為神。魔教自從第三十三代教主陽頂天死後,便沒了教主。左右
光明使者,四大護教法王,五散人,以及金、木、水、火、土五旗掌旗使,誰都覬覦這教主
之位,自相爭奪殘殺,魔教便此中衰。也是正大門派合當興旺,妖邪數該覆滅,倘若魔數不
起內鬨,要想挑了這批妖孽,倒是大大的不易呢。」

  張無忌自幼便聽到魔教之名,可是自己母親和魔教頗有牽連,每當多問幾句,父母均各
不喜,問到義父時,他不是呆呆出神,便是突然暴怒,因之魔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始終莫
名其妙。其後跟著太師張三豐,他對魔教也是深惡痛絕,一提起來,便是諄諄告誡,叫他千
萬不可和魔教中人沾惹結交。可是張無忌後來遇到胡青牛、王難姑、常遇春、徐達、朱元璋
等好漢,都是魔教中人,這些人慷慨仗義,未必全是惡人,只是各人行動詭秘,外人瞧著頗
感莫測高深而已。這時他聽滅絕師太說起魔教,當即全神貫注的傾聽。滅絕師太說道:「魔
教歷代教主,都以『聖火令』作為傳代的信物,可是到了第三十一代教主手中,天奪其魄,
聖火令不知如何地竟會失落,第三十二代、第三十三代兩代教主有權無令,這教主便做得頗
為勉強。陽頂天突然死去,實不知是中毒還是受人暗算,不及指定繼承之人。魔教中本事了
得的大魔頭著實不少,有資格當教主的,少說也有五六人,你不服我,我不服你,內部就此
大亂。直到此時,仍是沒推定教主。咱們今日所遇,也是個想做教主的。他便是魔教中四大
護教法王之一,青翼蝠王,韋一笑。」

  群弟子都沒聽見過「青翼蝠王韋一笑」的名字,均默不作聲。滅絕師太道:「這人絕足
不到中原,魔教中人行事又鬼祟得緊,因此這人武功雖強,在中原卻是半點名氣也無。但白
眉鷹王殷天正、金毛獅王謝遜這兩個人你們總知道罷?」張無忌心中一凜。蛛兒輕輕「啊」
的一聲驚呼。

  殷天正和謝遜的名頭何等響亮,武林中可說誰人不知,哪人不曉。靜玄問道:「師父,
這兩人也都在魔教?」滅絕師太道:「哼!豈僅『都在魔教』而已?『魔教四王,紫白金
青』。紫衫龍王、白眉鷹王、金毛獅王、青翼蝠王,是為魔教四王。青翼排名最末,身手如
何,今日大家都眼見了,那紫衫、白眉和金毛可想而知。金毛獅王喪心病狂,倒行逆施,二
十多年前突然濫殺無辜,終於不知所終,成為武林中的一個大謎。殷天正沒能當上魔教的教
主,一怒而另創天鷹教,自己過一過教主的癮。我只道殷天正既然背叛魔教,和光明頂已勢
成水火,哪知光明頂遇上危難之時,還是會去向天鷹教求救。」張無忌心中混亂之極,他早
知義父和外祖父行事邪僻,均為正派人士所不容,卻沒料到他二人居然都屬魔教中的「護教
法王」,一時自己想著心事,沒聽到峨嵋弟子說些甚麼。過了一會,才聽得滅絕師太說道:
「咱們六大門派這次進剿光明頂,志在必勝,眾妖邪便齊心合力,咱們又有何懼?只是相鬥
時損傷必多,各人須得先心存決死之心,不可意圖僥倖,心有畏懼,臨敵時墮了峨嵋派的威
風。」眾弟子一齊站起,躬身答應。滅絕師太又道:「武功強弱,關係天資機緣,半分勉強
不來。像靜虛這般一招未交,便中了暗算,死於吸血惡魔之手,誰都不會恥笑於她。咱們平
素學武,所為何事?還不是要鋤強扶弱,撲滅妖邪?今日靜虛第一個先死,說不定第二個便
是你們師父。少林、武當、峨嵋、崑崙、崆峒、華山六大派此番圍剿魔教,吉凶禍福,咱們
峨嵋早就置之度外……」

  張無忌心道:「我武當派果在其內。」隱隱覺到此番西去,定將遇上無數目不忍睹、耳
不忍聞的大慘事,真想就此帶了蛛兒轉身逃走,永不見到這些江湖上的爭鬥兇殺。只聽滅絕
師太道:「俗語說得好:『千棺從門出,其家好興旺。子存父先死,孫在祖乃喪。』人孰無
死?只須留下子孫血脈,其家便是死了千人百人,仍能興旺。最怕是你們都死了,老尼卻孤
零零的活著。」她頓了一頓,又道:「嘿嘿,但縱是如此,亦不足惜。百年之前,世上又有
甚麼峨嵋派?只須大夥兒轟轟烈烈的死戰一場,峨嵋派就是一舉覆滅,又豈足道哉?」群弟
子人人熱血沸騰,拔出兵刃,大聲道:「弟子誓決死戰,不與妖魔邪道兩立。」

  滅絕師太淡淡一笑,道:「很好!大家坐下罷!」張無忌見峨嵋派眾人雖然大都是弱質
女流,但這番慷慨決死的英風豪氣,絲毫不讓鬚眉,心想峨嵋位列六大門派,自非偶然,不
僅僅以武功取勝而已,眼前她們這副情景,大有荊軻西入強秦,「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
去兮不復還」之慨。本來這些話在出發之前便該說了,但想來當時以為魔教內亂,舉手可
滅,沒料到魔教在分崩離析之際,群魔仍能聯手以抗外侮。今者青翼蝠王這一出手,局面登
時大不相同。果然滅絕師太又道:「青翼蝠王既然能來,白眉魔王和金毛獅王自然亦能來,
紫衫龍王、五散人和五大掌旗使更加能來。咱們原定傾六派之力先取光明左使楊逍,然後逐
一掃蕩妖魔餘孽,豈知華山派的神機先生鮮於掌門這一次料事不中,嘿嘿,全盤錯了。」

  靜玄問道:「那紫衫龍王,又是甚麼惡毒的魔頭?」滅絕師太搖頭道:「紫衫龍王惡跡
不著,我也是僅聞其名而已。聽說此人爭教主不得,便遠逸海外,不再和魔教來往。這一次
他若能置身事外,自是最好。『魔教四王,紫白金青』,這人位居四王之首,不用說是極不
好鬥的。魔教的光明使者除了楊逍之外,另有一人。魔教歷代相傳,光明使者必是一左一
右,地位在四大護教法王之上。楊逍是光明左使,可是那光明右使的姓名,武林中卻誰也不
知。少林派空智大師、武當派宋遠橋宋大俠,都是博聞廣見之士,但他們兩位也不知道。咱
們和楊逍正面為敵,明槍交戰,勝負各憑武功取決,那倒罷了,但若那光明右使暗中偷放冷
箭,這才是最為可慮之事。」眾弟子心下悚然,不自禁的回頭向身後瞧瞧,似乎那光明右使
或是紫衫龍王會斗然奄至、前來偷襲一般。冷冷的月光照得人人臉色慘白。滅絕師太冷然
道:「楊逍害死你們孤鴻子師伯,又害死紀曉芙,韋一笑害死靜虛,峨嵋派和魔教此仇不共
戴天。本派自創派祖師郭祖師以來,掌門之位,慣例由女子擔任,別說男兒無份,便是出了
閣的婦人,也不能身任掌門。但本派今日面臨存亡絕續的大關頭,豈可墨守成規?這一役之
中,只要是誰立得大功,不論他是男子婦人,都可傳我衣缽。」群弟子默然俯首,都覺得師
父鄭而重之的安排後事、計議門戶傳人,似乎自料不能生還中土,各人心中都有三分不祥之
感、淒然之意。滅絕師太縱聲長嘯,哈哈,哈哈,笑聲從大漠上遠遠的傳了出去。群弟子相
顧愕然,暗自驚駭。滅絕師太衣袖一擺,喝道:「大家睡罷!」靜玄就如平日一般,分派守
夜人手。滅絕師太道:「不用守夜了。」靜玄一怔,隨即領會,要是青翼蝠王這一等高手半
夜來襲,眾弟子哪能發覺?守夜也不過是白守。這一晚峨嵋派的戒備外弛內緊,似疏實密,
卻無意外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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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倚天長劍飛寒鋩

  次日續向西行,走出百餘里後,已是正午,赤日當頭,雖然隆冬,亦覺炎熱。正行之
際,西北方忽地傳來隱隱幾聲兵刃相交和呼叱之聲,眾人不待靜玄下令,均各加快腳步,向
聲音來處疾馳。不久前面便出現幾個相互跳蕩激鬥的人形,奔到近處,見是三個白袍道人手
持兵刃,在圍攻一個中年漢子。三個道人左手衣袖上都繡著一個紅色火焰,顯是魔教中人。
那中年漢子手舞長劍,劍光閃爍,和三個道人鬥得甚是激烈,以一敵三,絲毫不露下風。張
無忌腿傷早愈,但仍是假裝不能行走,坐在雪橇之中,好讓峨嵋派諸人不加提防,以便俟機
和蛛兒脫身逃走。這時他眼光被身前一名峨嵋男弟子擋住了,須得側身探頭,方能見到那四
人相鬥。只見那中年漢子長劍越使越快,突然間轉身過來,一聲呼喝,刷的一劍,在一名魔
教道人胸口穿過。峨嵋眾人喝彩聲中,張無忌忍不住輕聲驚呼,這一招「順水推舟」,正是
武當劍法的絕招,使這一招劍法的中年漢子,卻是武當派的六俠殷梨亭。

  峨嵋群弟子遠遠觀鬥,並不上前相助。餘下兩名魔教道人見己方傷了一人,對方又來了
幫手,心中早怯,突然呼嘯一聲,兩人分向南北急奔。

  殷梨亭飛步追逐那逃向南方的道人。他腳下快得多,搶出七八步,便已追到道人身後。
那道人回過身來,狂舞雙刀,想與他拚個兩敗俱傷。峨嵋眾人眼見殷梨亭一人難追兩敵,逃
向北方的道人輕功又極了得,越奔越快,瞧這情勢,殷梨亭待得殺了南方那纏戰的道人,無
論如何不及再回身追殺北逃之敵。峨嵋弟子和魔教中人仇深似海,都望著靜玄,盼她發令攔
截。眾女弟子大都和紀曉芙交好,心想若非魔教奸人作惡,這位武當六俠本該是本派的女
婿,此時均盼能助他一臂之力。靜玄心下也頗躊躇,但想武當六俠在武林中地位何等尊崇,
他若不出聲求助,旁人貿然伸手,便是對他不敬,略一沉吟,便不發令攔截,心想寧可讓這
妖道逃走,也不能得罪了武當殷六俠。便在此時,驀地裡青光一閃,一柄長劍從殷梨亭手中
擲出,急飛向北,如風馳電掣般射向那道人背心。那道人陡然驚覺,待要閃避時,長劍已穿
心而過,透過了他的身子,仍是向前疾飛。那道人腳下兀自不停,又向前奔了兩丈有餘,這
才撲地倒斃。那柄長劍卻又在那道人身前三丈之外方始落下,青光閃耀,筆直的插在沙中,
雖是一柄無生無知的長劍,卻也是神威凜凜。眾人看到這驚心動魄的一幕,無不神馳目眩,
半晌說不出話來。待得回頭再看殷梨亭時,只見和他纏鬥的那個魔教道人身子搖搖晃晃,便
似喝醉了酒一般,拋下了雙刀,兩手在空中亂舞亂抓,殷梨亭不再理他,自行向峨嵋眾人走
來。他跨出幾步,那道人一聲悶哼,仰天倒下,就此不動,至於殷梨亭用甚麼手法將他擊
斃,卻是誰也沒有瞧見。峨嵋群弟子這時才大聲喝起彩來。連滅絕師太也點了點頭,跟著歎
息一聲。這一聲長歎也許是說:武當派有這等佳弟子,我峨嵋派卻無如此了得的傳人。更也
許是說:曉芙福薄,沒能嫁得此人,卻傷在魔教淫徒之手。在滅絕師太心中,紀曉芙當然是
為楊逍所害,而不是她自己擊死的。張無忌一句「六師叔」衝到了口邊,卻強行縮回。在眾
師伯叔中,殷梨亭和他父親最為交好,待他也親厚殊甚。他瞧著這位相別九年的六師叔時,
只見他滿臉風塵之色,兩鬢微見斑白,想是紀曉芙之死於他心靈有極大打擊。張無忌乍見親
人,亟想上前相認,終於想到眼下耳目眾多,不能在旁人之前吐實,以免惹起無窮後患。周
芷若雖已知道了自己真相,但顯然沒向別人洩露。

  殷梨亭向滅絕師太躬身行禮,說道:「敝派大師兄率領眾師弟及第三代弟子,一共三十
二人,已到了一線峽畔。晚輩奉大師兄之命,前來迎接貴派。」

  滅絕師太道:「好,還是武當派先到了。可和妖人接過仗麼?」殷梨亭道:「曾和魔教
的木、火兩旗交戰三次,殺了幾名妖人,七師弟莫聲谷受了一點傷。」

  滅絕師太點了點頭,她知殷梨亭雖然說得輕描淡寫,其實這三場惡鬥定是慘酷異常,以
武當五俠之能,尚且殺不了魔教的掌旗使,七俠莫谷聲甚至受傷。滅絕師太又問:「貴派可
曾查知光明頂上實力如何?」殷梨亭道:「聽說天鷹教等魔教支派大舉赴援光明頂,有人還
說,紫衫龍王和青翼蝠王也到了。」滅絕師太一怔,道:「紫衫龍王也來了麼?」兩人一面
說,一面並肩而行。群弟子遠遠跟在後面,不敢去聽兩人說些甚麼。兩人說了一陣,殷梨亭
舉手作別,要再去和華山派聯絡。靜玄說道:「殷六俠,你來回奔波,定必餓了,吃些點心
再走。」殷梨亭也不客氣,道:「如此叨擾了。」

  峨嵋眾女俠紛紛取出乾糧,有的更堆沙為灶,搭起鐵鍋煮麵。她們自己飲食甚是簡樸,
但款待殷梨亭卻是十分慇勤,自然是為了紀曉芙之故。殷梨亭明白她們的心意,眼圈微紅,
哽咽道:「多謝眾位師姊師妹。」蛛兒一直旁觀不語,這時突然說道:「殷六俠,我跟你打
聽一個人,成嗎?」殷梨亭手中捧著一碗湯麵,回過頭來,說道:「這位小師妹尊姓大名?
不知要查問何事?但教所知,自當奉告。」神態很是謙和。蛛兒道:「我不是峨嵋派的。我
是給他們捉了來的。」殷梨亭起先只道她是峨嵋派的小弟子,聽她這麼說,不禁一呆,但想
這小姑娘倒很率直,問道:「你是魔教的麼?」蛛兒道:「不是,我是魔教的對頭。」殷梨
亭不暇細問她的來歷,為了尊重主人,眼望靜玄,請她示意。靜玄道:「你要問殷六俠何
事?」蛛兒道:「我想請問:令師兄張翠山張五俠,也到了一線峽麼?」此話一出,殷梨亭
和張無忌都是大吃一驚。殷梨亭道:「你打聽我五師哥,為了何事?」蛛兒紅暈生臉,低聲
道:「我是想知道他的公子張無忌,是不是也來了。」張無忌自是更加吃驚,心道:「原來
她早知道了我的真相,這時要揭露出來了。」殷梨亭道:「你這話可真?」蛛兒道:「我是
誠心向殷六俠打聽,怎敢相欺?」殷梨亭道:「我五師哥逝世已過十年,墓木早拱,難道姑
娘不知麼?」

  蛛兒一驚站起,「啊」的一聲,道:「原來張五俠早死了,那麼……他……他早就是個
孤兒了。」殷梨亭道:「姑娘認得我那無忌侄兒麼?」蛛兒道:「五年之前,我曾在蝶谷醫
仙胡青牛家中見過他一面,不知他現下到了何處。」殷梨亭道:「我奉家師之命,也曾到蝴
蝶谷去探視過,但胡青牛夫婦為人所害,無忌不知去向,後來多方打聽,音訊全無,唉,哪
知……哪知……」說到這裡,神色淒然,不再說下去了。蛛兒忙問:「怎麼?你聽到甚麼惡
耗麼?」殷梨亭凝視著她,問道:「姑娘何以如此關切?我那無忌侄兒與你有恩,還是有
仇?」蛛兒眼望遠處,幽幽的道:「我要他隨我去靈蛇島上……」殷梨亭插口道:「靈蛇
島?金花婆婆和銀葉先生是你甚麼人?」蛛兒不答,仍是自言自語:「……他非但不肯,還
打我罵我,咬得我一隻手掌鮮血淋漓……」她一面說,一面左手輕輕撫摸著右手的手背:
「……可是……可是……我還是想念他。我又不是要害他,我帶他去靈蛇島,婆婆會教他一
身武功,設法治好他身上玄冥神掌的陰毒,哪知他凶得很,將人家一番好心,當作了歹
意。」

  張無忌心中一團混亂,這時才知:「原來蛛兒便是在蝴蝶谷中抓住我的那個少女阿離,
她心中念念不忘的情郎,居然便就是我。」側頭細看,見她臉頰浮腫,哪裡還有初遇時的半
分俏麗?但眼如秋水,澄澈清亮,依稀記得仍如當年。滅絕師太冷冷的道:「她師父金花婆
婆,聽說也是跟魔教有梁子的。但金花婆婆實非正人,此刻我們不想多結仇家,暫且將她扣
著。」殷梨亭道:「嗯,原來如此。姑娘,你對我無忌侄兒倒是一片好心,只可惜他福薄,
前幾日我遇到朱武連環莊的武莊主武烈,得知無忌已於五年多之前,失足摔入萬丈深谷之
中,屍骨無存。唉,我和他爹爹情逾手足,哪知皇天不佑善人,竟連僅有的這點骨血……」
他話未說完,拍的一聲,蛛兒仰天跌倒,竟爾暈了過去。周芷若搶上去扶了她起來,在她胸
口推拿好一會,蛛兒方始轉醒。張無忌甚是難過,眼見殷梨亭和蛛兒如此傷心,自己卻硬起
心腸置身事外,一抬頭,只見周芷若正瞧向自己,目光中大有疑問之色,似乎在問:「怎麼
她會不認得你?」張無忌卻知自己這些年來身材相貌均已大變,若不是自己先行提到漢水舟
中之事,周芷若也必認不出來。

  蛛兒咬了咬牙,說道:「殷六俠,張無忌是給誰害死的?」殷梨亭道:「不是給誰害死
的。據那朱武連環莊的武烈說,他親眼見到無忌自行失足,摔下深谷,武烈的結義兄弟『驚
天一筆』朱長齡,也是一起摔死的。」蛛兒長歎一聲,頹然坐下。殷梨亭道:「姑娘尊姓大
名?」蛛兒搖頭不答,怔怔下淚,突然間伏在沙中,放聲大哭。殷梨亭勸道:「姑娘也不須
難過。我那無忌侄兒便是不摔入雪谷,此刻陰毒發作,也已難於存活。唉,他跌得粉身碎
骨,未始非福,勝於受那無窮無盡陰毒的熬煎。」

  滅絕師太忽道:「張無忌這孽種,早死了倒好,否則定是為害人間的禍胎。」蛛兒大
怒,厲聲道:「老賊尼,你胡說八道甚麼?」峨嵋群弟子聽她竟然膽敢辱罵師尊,早有四五
人拔出長劍,指住她胸口背心。蛛兒毫不畏懼,仍然罵道:「老賊尼,張無忌的父親是這位
殷六俠的師兄,俠名播於天下,有甚麼不好?」滅絕師太冷笑不答。靜玄道:「你嘴裡放干
淨些。張無忌的父親固是名門正派的弟子,可是他母親呢?魔教妖女生的兒子,不是孽種禍
胎是甚麼?」蛛兒問道:「張無忌的母親是誰?怎會是魔教妖女?」峨嵋眾弟子齊聲大笑,
只有周芷若垂頭瞧著地下。殷梨亭神態頗為尷尬。張無忌面紅耳赤,熱淚盈眶,若不是決意
隱瞞自己的身世,便要站起來為母親申辯。

  靜虛為人忠厚,對蛛兒道:「張五俠的妻子便是天魔教教主殷天正的女兒,名叫殷素
素……」蛛兒「啊」的一聲,神色大變。靜玄續道:「張五俠便因娶了這妖女,以致身敗名
裂,在武當山上自刎而死。這件事天下皆聞,難道姑娘竟然不知麼?」蛛兒道:「我……我
住在靈蛇島上,中原武林之事,全無聽聞。」靜玄道:「這便是了。你得罪了我師父,趕快
謝罪。」蛛兒卻問:「那殷素素呢?她在何處?」靜虛道:「她和張五俠一齊自刎。」蛛兒
身子又是一顫,道:「她……她也死了?」靜玄奇道:「你認得殷素素?」

  便在此時,突見東北方一道藍焰沖天而起。殷梨亭道:「啊喲,是我青書侄兒受敵人圍
攻。」轉身向滅絕師太彎腰行禮,對餘人一抱拳,便即向藍焰奔去。

  靜玄手一揮,峨嵋群弟子跟著前去。

  眾人奔到近處,只見又是三人夾攻一個的局面。那三人羅帽直身,都作童僕打扮,手中
各持單刀。眾人只瞧了幾招便暗暗吃驚,這三人雖穿童僕裝束,出手之狠辣卻竟不輸於一流
好手,比之殷梨亭所殺那三個道人武功高得多了,三人繞著一個青年書生,走馬燈似的轉來
轉去廝殺。那書生已大落下風,但一口長劍仍將門戶守得嚴密異常。在酣鬥的四人之旁,站
著六個身穿黃袍的漢子,袍上各繡紅色火焰,自是魔教中人。這六人遠遠站著,並不參戰,
眼見殷梨亭和峨嵋派眾人趕到,六人中一個矮矮胖胖的漢子叫道:「殷家兄弟,你們不成
了,夾了尾巴走罷,老子給你們殿後。」穿僕人裝束的一人怒道:「厚土旗爬得最慢,姓顏
的,還是你先請。」靜玄冷冷道:「死到臨頭,還在自己吵嘴。」周芷若道:「師姊,這些
人是誰?」靜玄道:「那三個穿傭僕衣帽的,是殷天正的奴僕,叫做殷無福、殷無緣、殷無
壽。」周芷若驚道:「三個奴僕,也這麼……這麼了得?」靜玄道:「他們本是黑道中成名
的大盜,原非尋常之輩。那些穿黃袍的是魔教厚土旗下的妖人。這個矮胖子說不定便是厚土
旗的掌旗使顏垣。師父說魔教五旗掌旗使和天魔教教主爭位,向來不和……」這時那青年書
生已迭遇險招,嗤的一聲,左手衣袖被殷無壽的單刀割去了一截。殷梨亭一聲清嘯,長劍遞
出,指向殷無祿。殷無祿橫刀便封,刀劍相交。此時殷梨亭內力渾厚,已是非同小可,拍的
一聲,殷無祿的單刀震得陡然彎了過去,變成了一把曲尺。殷無祿吃了一驚,向旁躍開三
步。

  突然之間,蛛兒急縱而上,右手食指疾伸,戳中了殷無祿的後頸,立即躍回原處。

  殷無祿武功原非泛泛,但在殷梨亭內力撞激之下,胸口氣血翻湧,兀自立足不定,竟被
蛛兒一指戳中,他痛得彎下了腰,只是低哼,全身不住顫抖。

  殷無福、殷無壽大驚之下,顧不得再攻那青年書生,搶到殷無祿身旁扶住,只見他身子
不住扭曲,顯是受傷極重。兩人眼望蛛兒,突然齊聲說道:「原來是三小姐。」蛛兒道:
「哼,還認得我麼?」眾人心想這兩人定要上前和蛛兒廝拚,哪知兩人抱起殷無祿,一言不
發,便向北方奔去。這變故突如其來,人人目瞪口呆,摸不著頭腦。

  那身穿黃袍的矮胖子左手一揚,手裡已執了一面黃色大旗,其餘五人一齊取出黃旗揮
舞,雖只六人,但大旗豬獵作響,氣勢甚是威武,緩緩向北退卻。

  峨嵋眾人見那旗陣古怪,都是一呆。兩名男弟子發一聲喊,拔足追去。殷梨亭身形一
晃,後發先至,轉身攔在兩人之前,橫臂輕輕一推,那兩人不由自主的退了三步,滿臉脹得
通紅。靜玄喝道:「兩位師弟回來,殷六俠是好意,這厚土旗追不得。」殷梨亭道:「前日
我和莫七弟追擊烈火旗陣,吃了個大虧,莫七弟頭髮眉毛燒掉了一半。」一面拉起左手衣
袖,只見他手臂上紅紅的一大塊燒炙傷痕。兩名峨嵋男弟子不禁暗自心驚。滅絕師太寒森森
的眼光在蛛兒臉上轉了幾圈,冷冷的道:「你這是『千蛛萬毒手』?」蛛兒道:「還沒練
成。」滅絕師太道:「倘若練成了,那還了得?你為甚麼要傷害這人?」蛛兒道:「可惜沒
當場戳死他。」滅絕師太問道:「為甚麼?」蛛兒道:「是我自己的事,你管得著嗎?」

  滅絕師太身形微側,已從靜玄手中接過長劍,只聽得錚的一聲,蛛兒急忙向後躍開,臉
色有如白紙。原來滅絕師太在這一瞬間,已在蛛兒的右手食指上斬了一劍,手法奇快,誰都
沒有看清。哪知蛛兒因斷腕未癒,手上無力,兼之千蛛萬毒手亦未練成,這次出手之前先在
手指上套了精鋼套子,滅絕師太所用的不是倚天劍,這一劍竟然沒能斬去她手指。滅絕師太
將長劍擲還靜玄,哼了一聲道:「這次便宜了你,下次再使這等邪惡功夫,休教撞在我手
中。」她對小輩既然一擊不中,就自重身份,不肯再度出手。

  殷梨亭見蛛兒練這門歹毒陰狠的武功,原是武家的大忌,但她指戳殷無祿,乃是相助自
己,再者見她牽掛張無忌,一往情深,也不禁為之感動,不願滅絕師太傷她,便勸道:「師
叔,這孩子學錯了功夫,咱們慢慢再叫她另從名師,嗯,或者……或者……」他本覺滅絕師
太如肯將她收入峨嵋門下,實是最好不過,但立即想起這小姑娘剛才罵她為「老賊尼」,當
即住口不說下去了,拉著那書生過來,說道:「青書,快拜見師太和眾位師伯師叔。」

  那書生搶上三步,跪下向滅絕師太行禮,待得向靜玄行禮時,眾人連稱不敢,一一還
禮。張三豐年過百歲,算起輩分來比滅絕師太高了實不止一輩。殷梨亭只因曾和紀曉芙有婚
姻之約,才算比滅絕師太低了一輩,倘若張三豐和峨嵋派祖師郭襄平輩而論,那麼滅絕師太
反過來要稱殷梨亭為師叔了。好在武當和峨嵋門戶各別,互相不敘班輩,大家各憑年紀,隨
口亂叫。但那青年書生稱峨嵋弟子為師伯師叔,靜玄等人自非謙讓不可。眾人適才見他力鬥
殷氏三兄弟,法度嚴謹,招數精奇,確是名門子弟的風範,而在三名高手圍攻之下,顯然已
大落下風,但仍是鎮靜拒敵,絲毫不見慌亂,尤其不易,此時走到臨近一看,眾人心中不禁
暗暗喝彩:「好一個美少年!」但見他眉目清秀,俊美之中帶著三分軒昂氣度,令人一見之
下,自然心折。殷梨亭道:「這是我大師哥的獨生愛子,叫做青書。」靜玄道:「近年來頗
聞玉面孟嘗的俠名,江湖上都說宋少俠慷慨仗義,濟人解困。今日得識尊範,幸何如之。」
峨嵋眾弟子竊竊私議,臉上均有「果然名不虛傳」的讚佩之意。蛛兒站在張無忌身旁,低聲
道:「阿牛哥,這人可比你俊多啦。」張無忌道:「當然,那還用說?」蛛兒道:「你喝醋
不喝?」張無忌道:「笑話,我喝甚麼醋?」蛛兒道:「他在瞧你那位周姑娘,你還不喝
醋?」

  張無忌向宋青書望去,果見他似乎在瞧周芷若,也不在意。他自得知蛛兒即是當年在蝴
蝶谷遇見過的阿離之後,心中一直思潮翻湧,當時蛛兒用強,要拉他前赴靈蛇島,他掙扎不
脫,只得在她手上狠命咬了一口,豈知她竟會對自己這般念念不忘,不由得好生感激。

  殷梨亭道:「青書,咱們走罷。」宋書青道:「崆峒派預定今日中午在這一帶會齊,但
這時候還不到,只怕出了岔子。」殷梨亭臉有憂色,道:「此事甚為可慮。」宋青書道:
「殷六叔,不如咱們便和峨嵋派眾位前輩同向西行罷。」殷梨亭點頭道:「甚好。」滅絕師
太和靜玄等均想:「近年來張三豐真人早就不管俗務,實則宋遠橋才是真正的武當掌門。看
來第三代武當掌門將由這位宋少俠接任。殷梨亭雖是師叔,反倒聽師侄的話。」她們卻不知
殷梨亭性子隨和,不大有自己的主張,別人說甚麼,他總是不加反對。一行人向西行了十四
五里,來到了一個大沙丘前。靜玄見宋青書快步搶上沙丘,便左手一揮,兩名峨嵋弟子奔了
上去,不肯落於武當派之後。三人一上沙丘,不禁齊聲驚呼,只見沙丘之西,沙漠中橫七豎
八的躺著三十來具屍體。眾人聽得三人驚呼,都急步搶上沙丘,只見那些死者有老有少,不
是頭骨碎裂,便是胸口陷入,似乎個個受了巨棍大棒的重擊。殷梨亭見識甚多,說道:「江
西鄱陽幫全軍覆沒,是給魔教巨水旗殲滅的。」滅絕師太皺眉道:「鄱陽幫來幹甚麼?貴幫
邀了他們麼?」言中頗有不悅之意。武林中的名門正派對各幫會向來頗有歧視,滅絕師太不
願和他們混在一起。殷梨亭忙道:「沒邀鄱陽幫。不過鄱陽幫劉幫主是崆峒派的記名弟子,
他們想必聽到六派圍剿光明頂,便自告奮勇,前來為師門效力。」滅絕師太哼了一聲,不再
言語了。

  眾人將鄱陽幫幫眾的屍體在沙中埋了,正要繼續趕路,突然間最西一座墳墓從中裂開,
沙塵飛揚中躍出一個人來,抓住一名男弟子,疾馳而去。

  這一下眾人當真嚇得呆了。七八個峨嵋女弟子尖聲大叫。但見滅絕師太、殷梨亭、宋青
書、靜玄四人一齊發足追趕。過了好一陣,眾人這才醒悟,從墳墓中跳出來的那人正是魔教
的青翼蝠王。他穿了鄱陽幫幫眾的衣服,混在眾屍首之中,閉住呼吸,假裝死去,峨嵋群弟
子不察,竟將他埋入沙墳。他藝高人膽大,當時卻不發作,好在黃沙鬆軟,在沙下屏息片
時,也自無礙,直將眾人作弄夠了,這才突然破墳而出。初時滅絕師太等四人並肩齊行,奔
了大半個圈子,已然分出高低,變成二前二後。殷梨亭和滅絕師太在前,宋青書和靜玄在
後。可是那青翼蝠王輕功之高,當真世上無雙,手中雖抱著一個男子,殷梨亭等又哪裡追趕
得上?第二個圈將要兜完,宋青書猛地立定,叫道:「趙靈珠師叔、貝錦儀師叔,請向離位
包抄,丁敏君師叔、李明霞師叔,請向震位堵截……」他隨口呼喝,號令峨嵋派的三十多名
弟子分佔八卦方位。峨嵋眾人正當群龍無首之際,聽到他的號令之中自有一番威嚴,人人立
即遵從。這麼一來,青翼蝠王韋一笑已無法順利大兜圈子,縱聲尖笑,將手中抱著那人向空
中擲去,疾馳而逝。滅絕師太伸手接住從空中落下的弟子,只聽得韋一笑的聲音隔著塵沙遠
遠傳來:「峨嵋派居然有這等人才,滅絕老尼了不起啊。」這幾句話顯是稱讚宋青書的。滅
絕師太臉一沉,看手中那名弟子時,只見他咽喉上鮮血淋漓,露出兩排齒印,已然氣絕。

  眾人圍在她身旁,愴然不語。隔了良久,殷梨亭道:「曾聽人說過,這青翼蝠王每次施
展武功之後,必須飽吸一個活人的熱血,果是所言不虛。只是可惜這位師弟……唉……」滅
絕師太又是慚愧,又是痛恨,她自接任掌門以來,峨嵋派從未受過如此重大的挫折,兩名弟
子接連被敵人吸血而死。但連敵人面目如何竟也沒能瞧清。

  她呆了半晌,瞪目問宋青書道:「我門下這許多弟子的名字,你怎地竟都知道?」宋青
書道:「適才靜玄師叔給弟子引見過了。」滅絕師太道:「嘿,入耳不忘!我峨嵋派哪有這
樣的人才?」當日晚間歇宿,宋青書恭恭敬敬的走到滅絕師太跟前,行了一禮,說道:「前
輩,晚輩有一不情之請相求。」滅絕師太冷冷的道:「既是不情之請,便不必開口了。」宋
青書恭恭敬敬的行了一個禮,道:「是。」回到殷梨亭身旁坐下。眾人聽到他向滅絕師太出
言懇求,可是被拒絕,隨即不再多言,都是好奇心起,不知他想求甚麼事。丁敏君沉不住
氣,便過去問他:「宋兄弟,你想求我師父甚麼事?」宋青書道:「家父傳授晚輩劍法之
時,說道當世劍術通神,自以本門師祖為第一,其次便是峨嵋派掌門滅絕前輩。家父說道,
武當和峨嵋劍法各有長短,例如本門這一招『手揮五弦』,招式和貴派的『輕羅小扇』大同
小異。但劍刃上勁力強了,出招時便不夠輕靈活潑,難免及不上『輕羅小扇』的揮灑自
如。」他一面說,一面拔出長劍比劃了兩招,使那一招「輕羅小扇」時卻有些不倫不類。

  丁敏君笑道:「這一招不對。」接過他手中長劍,試給他看,說道:「我手腕還痛著,
使不出力,但就是這麼一個模樣。」宋青書大為歎服,說道:「家父常自言道,他自恨福
薄,沒能見到尊師的劍術。今日晚輩見到了丁師叔這招『輕羅小扇』,當真是開了眼界。晚
輩適才是想請師太指點幾手,以解晚輩心中關於劍法是的幾個疑團,但晚輩非貴派子弟,這
些話原本不該出口。」滅絕師太坐在遠處,將他的話都聽在耳裡,聽他說宋遠橋推許自己為
天下劍法第二,心中極是樂意。張三豐是當世武學中的泰山北斗,人人都是佩服的,她從未
想過能蓋過這位古今罕見的大宗師。但武當派大弟子居然認為她除張三豐外劍術最精,不自
禁得頗感得意,眼見丁敏君比劃這一招,精神勁力都只三四分火候,名震天下的峨嵋劍法豈
僅如此而已?當下走近身去,一言不發的從丁敏君手中接過長劍,手齊鼻尖,輕輕一顫,劍
尖嗡嗡連響,自右至左、又自左至右的連晃九下,快得異乎尋常,但每一晃卻又都清清楚
楚。眾弟子見師父施展如此精妙劍法,無不看得心中劇跳,掌心出汗。殷梨亭大叫:「好劍
法,好劍法!妙極!」宋青書凝神屏氣,暗暗心驚。他初時不過為向滅絕師太討好,稱讚一
下峨嵋劍法,哪知她施將出來,實有難以想像的高妙,不由得衷心欽服,誠心誠意的向她討
教起來。宋青書問甚麼,滅絕師太便教甚麼,竟比傳授本門弟子還要盡力。宋青書武學修為
本高,人又聰明,每一句都問中了竅要。峨嵋群弟子圍在兩人之旁,見師父所施展的每一記
劍招,無不精微奇奧,妙到巔毫,有的隨師十餘年,也未見師父顯過如此神技。張無忌與蛛
兒站在人圈之外,均覺不便偷看峨嵋的劍術絕技。蛛兒忽向張無忌道:「阿牛哥,我若能學
到青翼蝠王那樣的輕功,真是死也甘心。」張無忌道:「這些邪門功夫,學他作甚?殷
六……殷六俠說,這韋一笑每施展一次武功,便須吸飲人血,那不是成了魔鬼麼?」蛛兒
道:「他武功好,便殺死峨嵋派的弟子,要是他輕功差了些,給老尼姑她們捉住,還不是一
樣給人殺死,只是不吸他的血而已。可是人都死了,吸不吸血又有甚麼相干?名門正派,邪
魔外道,又怎生不同了?」張無忌一時無言可答,忽見人叢中飛起一柄明晃晃的長劍,直向
天空。原來宋青書和滅絕師太拆招,被她在第五招上使一招「黑沼靈狐」,將宋青書的長劍
震上了天空。這一招是峨嵋派祖師郭襄為紀念當年楊過和她同到黑沼捕捉靈狐而創。眾人一
齊抬頭瞧著那柄長劍,突見東北角上十餘里外一道黃焰沖天升起。殷梨亭叫道:「崆峒派遇
敵,快去赴援。」這次六大派遠赴西域圍剿魔教,為了隱蔽行動,採取分進合擊的方略,議
定以六色火焰為聯絡信號,黃焰火箭是崆峒派的信號。當下眾人疾向火箭升起處奔去,但聽
得廝殺聲大作,聲音越來越是慘厲,不時傳來一兩聲臨死時的呼叫。待得馳到臨近,各人都
大吃一驚。眼前竟是一個大屠殺的修羅場,雙方各有數百人參戰,明月照耀之下,刀光劍
影,人人均在捨死忘生的惡鬥。張無忌一生之中,從未見過如此大戰的場面,但見刀劍飛
舞,血肉橫濺,情景慘不忍睹。他並不盼望魔教得勝,但也不願殷六叔他們得勝,一面是父
親的一派,一面是母親的一派,可是雙方卻在勢不兩立的惡鬥,每一個人被殺,他都心中一
凜,一陣難過。殷梨亭一面觀戰,說道:「敵方是銳金、洪水、烈火三旗,嗯,崆峒派在這
裡,華山派到了,崑崙派也到了。我方三派會鬥敵方三旗。青書,咱們也參戰罷。」長劍在
空中虛劈一招,嗡嗡作響。宋青書道:「且慢,六叔你瞧,那邊尚有大批敵人,待機而
動。」

  張無忌順著他手指向東方瞧去,果見戰場數十丈外黑壓壓的站著三隊人馬,行列整齊,
每隊均有一百餘人。戰場中三派斗三旗,眼前是勢均力敵的局面,但若魔教這三隊投入戰
鬥,崆峒、華山、崑崙三派勢必大敗,只是不知如何,這三隊始終按兵不動。滅絕師太和殷
梨亭都暗暗心驚。殷梨亭問宋青書道:「這些人幹麼不動手?」宋青書搖頭道:「想不
通。」蛛兒突然冷笑道:「那有甚麼想不通?再明白也沒有了。」宋青書臉一紅,默然不
語。滅絕師太想要開口相詢,但終於忍住。殷梨亭道:「還請姑娘指點。」蛛兒道:「那三
隊人是天鷹教的。天鷹教雖是明教的旁支,但向來和五行旗不睦,你們若把五行旗殺光了,
天鷹教反而會暗暗歡喜。殷天正說不定便能當上明教的教主啦。」

  滅絕師太等登時恍然大悟。殷梨亭道:「多謝姑娘指點。」滅絕師太向蛛兒瞪了一眼,
點了點頭,心想:「金花婆婆武功不弱,想不到她一個小小徒兒,卻也如此了得。」這時峨
嵋群弟子已先後到達,站在滅絕師太身後。靜玄道:「宋少俠,說到佈陣打仗,咱們誰也不
及你,大夥兒都聽你號令,但求殺敵,你不用客氣。」宋青書道:「六叔,這個……這
個……侄兒如何敢當?」滅絕師太道:「這當兒還講究甚麼虛禮?發號令罷。」宋青書眼見
戰場中情勢急迫,崑崙派對戰銳金旗頗佔上風,華山和洪水鬥得勢均力敵,崆峒派卻越來越
感不支,給烈火旗圍在垓心,大施屠戮,便道:「咱們分三路衝下去,一齊攻擊銳金旗。師
太領人從東面殺入,六叔領人從西面殺入,靜玄師叔和晚輩等從南面殺入……」

  靜玄奇道:「崑崙派並不吃緊啊,我看倒是崆峒派十分危急。」宋青書道:「崑崙派已
佔上風,咱們再以雷霆萬鈞之勢殺入,當能一舉面殲銳金旗,餘下兩旗便望風披靡。倘若去
救援崆峒,殺了個難解難分,天鷹教來個漁翁得利,那便糟了。」靜玄大是欽服,道:「宋
少俠說得不錯。」當即將群弟子分為三路。蛛兒拉著張無忌的雪橇,道:「咱們也罷,在這
兒沒甚麼好處。」說著轉身便行。宋青書發足追上,橫劍攔住,叫道:「姑娘休走。」蛛兒
奇道:「你攔住我幹麼?」宋青書道:「姑娘來歷甚奇,不能如此容你走開。」蛛兒冷笑
道:「我來歷奇便怎樣?不奇又怎樣?」滅絕師太心急如焚,恨不得立時大開殺戒,將魔教
人眾殺個乾淨,聽得蛛兒和宋青書鬥口,身形一晃,已欺近身去,伸手點了她背上、腰間、
腿上三處穴道。蛛兒和她武功相去太遠,這一下全無招架之功,膝彎一軟,倒在地下。滅絕
師太長劍揮動,喝道:「今日大開殺戒,除滅妖邪。」和殷梨亭、靜玄各率一隊,直向銳金
旗衝去。崑崙派何太沖、班淑嫻領著門人弟子對抗銳金旗本已頗佔優勢,峨嵋、武當兩派一
衝入,聲勢更是大盛,滅絕師太劍法凌厲絕倫,沒一名明教的教眾能擋得了她三劍,但見她
高大的身形在人叢中穿來插去,東一刺,西一劈,瞬息間便有七名教眾喪生在她長劍之下。

  銳金旗掌旗使莊錚見情勢不對,手挺狼牙棒搶上迎敵,才將滅絕師太擋住。十餘招一
過,滅絕師太展開峨嵋劍法,越打越快,竭力搶攻。但莊錚武藝甚精,一時竟和她鬥了個旗
鼓相當。這時殷梨亭、靜玄、宋青書、何太沖、班淑嫻等人放手大殺,銳金旗下雖也不乏高
手,但如何敵得過峨嵋、崑崙、武當三派聯手,頃刻間死傷慘重。

  莊錚砰砰砰三棒,將滅絕師太向後逼退一步,跟著又是一棒,摟頭蓋腦的壓將下來。滅
絕師太長劍斜走,在狼牙棒上一點,使一招「順水推舟」,要將他狼牙棒帶開。哪知莊錚是
明教中非同小可的人物,在武林中實可算得是一流高手,他天生膂力奇大,內外功俱臻上
乘。這時狼牙棒上感到對方劍上內力,大喝一聲,一股剛猛的臂力反彈出去,拍的一響,滅
絕師太長劍斷為三截。滅絕師太兵刃斷折,手臂酸麻,卻不退開閃避,反手抽出背上負著的
倚天劍,寒芒吞吐,電閃星飛,一招「鐵鎖橫江」推送而上。莊錚猛覺手下一輕,狼牙棒生
滿尖齒的棒頭已被倚天劍從中剖開,跟著半個頭顱也被這柄鋒利無匹的利劍削下。銳金旗旗
下諸人眼見掌旗使喪命,盡皆大聲呼叫,紅了眼不顧牲命的狠鬥,崑崙和峨嵋門下接連數人
被殺。洪水旗中一人叫道:「莊旗使殉教歸天,銳金、烈火兩旗退走,洪水旗斷後。」烈火
旗陣中旗號一變,應命向西退卻。但銳金旗眾人竟是愈鬥愈狠,誰也不退。

  洪水旗中那人又高聲叫道:「洪水旗唐旗使有令,情勢不利,銳金旗諸人速退,日後再
為莊旗使報仇。」銳金旗中數人齊聲叫道:「請洪水旗速退,將來為我們報仇雪恨。銳金旗
兄弟,人人和莊旗使同生共死。」

  洪水旗中突然揚起黑旗,一人聲如巨雷,叫道:「銳金旗諸位兄弟,洪水旗決為你們復
仇。」銳金旗中這時尚剩下七十餘人,齊聲叫道:「多謝唐旗使。」只見洪水旗旗幟翻動,
向西退走。華山、崆峒兩派見敵人陣容嚴整,斷後者二十餘人手持金光閃閃的圓筒,不知有
何古怪便也不敢追擊。各人回過頭來,向銳金旗夾攻。這時情勢已定,崑崙、峨嵋、武當、
華山,崆峒五派圍攻明教銳金旗,除了武當派只到了二人,其餘四派都是精英盡出。銳金旗
掌旗使已死,群龍無首,自然不是敵手,但旗下諸人竟然個個重義,視死如歸,決意追隨莊
錚殉教。殷梨亭殺了數名教眾,頗覺勝之不武,大聲叫道:「魔教妖人聽著:你們眼前只有
死路一條,趕快拋下兵刃投降。饒你們不死。」那掌旗副使哈哈笑道:「你把我明教教眾忒
也瞧得小了。莊大哥已死,我們豈願再活?」殷梨亭叫道:「崑崙、峨嵋、華山、崆峒諸派
的朋友,大夥兒退後十步,讓這批妖人投降。」各人紛紛後退。

  滅絕師太卻恨極了魔教,兀自揮劍狂殺。倚天劍劍鋒到處,劍折刀斷,肢殘頭飛。峨嵋
派弟子見師父不退,已經退下了的又再搶上廝殺,變成了峨嵋派獨鬥銳金旗的局面。明教銳
金旗下教眾尚有六十餘人,武功了得的好手也有二十餘人,在掌旗副使吳勁草率領下,與峨
嵋派的三十餘人相抗,以二敵一,原可穩佔上風。但滅絕師太的倚天劍實在太過鋒銳,她劍
招又是凌厲之極,青霜到處,所向披靡,霎時之間,又有七八人喪於劍下。

  張無忌看得不忍,對蛛兒道:「咱們走罷!」伸手去解她身上穴道,哪知在她背心和腰
間推拿幾下,蛛兒只感一陣酸麻,穴道卻解不開,才知滅絕師太內力深厚,出手輕輕一點,
勁力直透穴道深處,他解法雖然對路,卻非片刻之間所能奏功。他歎了一口氣。轉過頭來,
只見銳金旗數十人手中兵刃已盡數斷折,一來四面崑崙、華山、崆峒諸派人眾團團圍住,二
來教眾也不想逃遁,各憑空手和峨嵋群弟子搏鬥。滅絕師太雖然痛恨魔教,但以她一派掌門
之尊,不願用兵刃屠殺赤手空拳之徒,左手手指連伸,腳下如行雲流水般四下飄動,片刻之
間,已鈄銳金旗的五十多人點住穴道。各人呆呆直立,無法動彈。旁觀眾人見滅絕師太顯了
這等高強身手,盡皆喝彩。這時天將黎明,忽見天鷹教三隊人眾分自東南北三方影影綽綽的
移近,走到十餘丈外,便停步不動,顯是遠遠在旁監視著,不即上前挑戰。蛛兒道:「阿牛
哥,咱們快走。要是落入了天鷹教手中,可糟糕得緊。」張無忌心中對天鷹教卻有一片難以
形容的親近之感。那是他母親的教派,當想念母親之時,往往便想:「母親是見不到了,幾
時能見外公和舅舅一面呢?」這時天鷹教人眾便在附近,只想看看外公舅舅是不是也在其
間,實不願便此離去。宋青書上一步,對滅絕師太道:「前輩,咱們快些處決了銳金旗,轉
頭再對付天鷹教,免有後顧之憂。」滅絕師太點點頭。東方朝日將升,朦朦朧朧的光芒射在
滅絕師太高大的身形之上,照出長長的影子,威武之中,帶著幾分淒涼恐怖之感。她有心要
挫折魔教的銳氣,不願就此一劍將他們殺了,厲聲喝道:「魔教的人聽著:哪一個想活命
的,只須出聲求饒,便放你們走路。」隔了半晌,只聽得嘿嘿、哈哈、呵呵之聲不絕,明教
眾人一齊大笑,聲音響亮。滅絕師太怒道:「有甚麼好笑?」銳金旗掌旗副使吳勁草朗聲
道:「我們和莊大哥誓共生死,快快將我們殺了。」滅絕師太哼了一聲,說道:「好啊。這
當兒還充英雄好漢!你想死得爽快,沒這麼容易。」長劍輕輕一顫,已將他的右臂斬了下
來。吳勁草哈哈一笑,神色自若,說道:「明教替天行道,濟世救民,生死始終如一。老賊
尼想要我們屈膝投降,趁早別妄想了。滅絕師太愈益憤怒,刷刷刷三劍,又斬下三名教眾的
手臂,問第五人道:「你求不求饒?」那人罵道:「放你老尼姑的狗臭屁!」靜玄閃身上
前,手起一劍,斬斷了那人右臂,叫道:「讓弟子來誅斬妖孽!」她連問數人,明教教眾無
一屈服。靜玄殺得手也軟了,回頭道:「師父,這些妖人刁頑得緊……」意下是向師父求
情。滅絕師太全不理會,道:「先把每個人的右臂斬了,若是倔強到底,再斬左臂。」靜玄
無奈,又斬了幾人的手臂。張無忌再也忍耐不住,從雪橇中一躍而起,攔在靜玄身前,叫
道:「且住!」靜玄一怔,退了一步。張無忌大聲道:「這般殘忍凶狠,你不慚愧麼?」
  眾人突然見到一個衣衫襤褸不堪的少年挺身而出,都是一怔,待得聽到他質問靜玄的這
兩句話理正詞嚴,便是名派的名宿高手,也不禁為他的氣勢所懾。

  靜玄一聲長笑,說道:「邪魔歪道,人人得而誅之,有甚麼殘忍不殘忍的?」張無忌
道:「這些人個個輕生重義,慷慨求死,實是鐵錚錚的英雄好漢,怎麼說是邪魔外道?」靜
玄道:「他們魔教徒眾難道還不是邪魔外道?那個青翼蝠王吸血殺人,害死我師妹師弟,乃
是你親眼目睹,這不是妖邪,甚麼才是妖邪?」張無忌道:「那青翼蝠王只殺二人,你們所
殺之人已多了十倍。他用牙齒殺人,尊師用倚天劍殺人,一般的殺,有何善惡之分?」

  靜玄大怒,喝道:「好小子,你竟敢將我師父與妖邪相提並論?」呼的一掌,往他面門
擊去,張無忌急忙閃身相避。靜玄是峨嵋門下大弟子,武功已頗得師門真傳,這一掌擊他面
門,實是虛招,待得張無忌一閃身,立時飛出左腿,一腳踢中他的胸口。但聽得砰彭、喀喇
兩聲,靜玄左腿早斷,身子向後飛出,摔在數丈之外。原來張無忌胸口中了敵招,體內九陽
神功自然而然的發生抗力,他招數之精固遠遠不及靜玄,但九陽神功威力何等厲害,敵招勁
力愈大,反擊愈重,靜玄這一腿使如踢在自己身上一般。幸好靜玄並沒想傷他性命,這一腿
只使了五成力,自己才沒受厲害內傷。

  張無忌歉然道:「真對不住!」搶上去欲扶。靜玄怒道:「滾開,滾開!」張無忌道:
「是!」只得退開。峨嵋派兩名女弟子忙奔過去扶起了大師姊。

  旁觀眾人大都識得靜玄,知道她是滅絕師太座下數一數二的好手,怎地如此不濟,一招
之間便給這破衫少年摔出數丈?若說徒負虛名,卻又不然,適才她會鬥銳金旗時劍法凌厲,
那是人人見到的。難道人不可以貌相,這襤褸少年竟具絕世武功?滅絕師太也是暗暗吃驚:
「這少年到底是甚麼路道?我擒獲他多日,一直沒留心於他,原來真人不露相,竟是個了不
起的人物。我便要將靜玄如此震出,也是有所不能,當今之世,只怕唯有張三豐那老道,以
百年的修為,才有這等能耐。」滅絕師太是薑桂之性,老而彌辣,雖然不敢小覷了張無忌,
卻也無半分畏懼之心,橫著眼向他上上下下的打量。

  這時張無忌正忙於替銳金旗的各人止血裹傷,手法熟練之極,伸指點了各人數處穴道,
斷臂處血流立時大減。旁觀各人中自有不少療傷點穴的好手,但他所使的手法卻令人人自愧
不如,至於他所點的奇穴,更是人所不知。掌旗副使吳勁草道:「多謝少俠仗義,請問高姓
大名。」張無忌道:「在下姓曾,名阿牛。」滅絕師太冷冷的道:「回過身來,好小子,接
我三劍。」張無忌道:「對不起,請師太稍候,救人要緊。」直到替最後一個斷臂之人包紮
好了傷口,這才回身,抱拳說道:「滅絕師太,我不是你的對手,更不想和你老人家動手,
只盼你們兩下罷鬥,揭開了過去的怨仇。」他說到「兩下罷鬥」這四個字之時,辭意十分誠
懇。他心中所想到的雙方,正是已去世的父母,一邊是父親武當派的名門正派,一邊是母親
天鷹教的邪魔外道。滅絕師太道:「哈哈,憑你這臭小子一言,便要我們罷鬥?你是武林至
尊麼?」張無忌心念一動,問道:「請問是武林至尊便怎樣?」滅絕師太道:「他便有屠龍
刀在手,也得先跟我的倚天劍爭個高下。當真成了武林至尊,那時候再來發號施令不遲。」
峨嵋群弟子聽師父出言譏刺張無忌,都笑了起來。別派中也頗有人附和訕笑。

  以張無忌的身份年紀,說出「罷鬥」的話來原是大大不配,他聽得各人譏笑,登時面紅
耳赤,但忍不住說道:「你為甚麼要殺死這許多人?每個人都有父母妻兒,你殺死了他們,
他們家中孩兒便要伶仃孤苦,受人欺辱。你老人家是出家人,請大發慈悲罷。」他原本不擅
詞令,但想到自己身世,出言便即真摯。這幾句話情辭懇切,眾人聽了都是心中一動。滅絕
師太臉色木然,冷冰冰的道:「好小子,我用得著你來教訓麼?你自負內力深厚,在這兒胡
吹大氣。好,你接得住我三掌,我便放了這些人走路。」

  張無忌道:「我連你徒兒的一掌都躲不開,何況是師太?我不敢跟你比武,只求你慈悲
為懷,體念上天好生之德。」吳勁草大聲叫道:「曾相公,不用跟這老賊尼多說。我們寧可
個個死在老賊尼的手下,何必要她假作寬大。」滅絕師太斜眼瞧著張無忌,問道:「你師父
是誰?」張無忌心想:「父親、義父雖都教過我武功,卻都不是我的師父。」說道:「我沒
師父。」此言一出,眾人均是大感奇怪,本來心想他在一招之間震跌靜玄,自是高人之徒,
各人心中都還存著三分顧忌,哪知他竟說沒有師父。武林中人最尊師道,不肯吐露師父姓
名,那是常事,但決小敢有師而說無師,他說他沒有師父,那便是真的沒有師父了。

  滅絕師太不再跟他多言,說道:「接招罷!」右手一伸,隨隨便便的拍了出去。當此情
勢,張無忌不能不接,當下不敢大意,雙掌並推,以兩隻手同時來接她一掌。不料滅絕師太
手掌忽低,便像一尾滑溜無比,迅捷無倫的小魚一般,從他雙掌之下穿過,波的一響,拍在
他的胸前。張無忌一驚之下,護體的九陽神功自然發出,和對方拍來的掌力一擋,就在這兩
股巨大的內勁將觸未撞、方遇未接之際,滅絕師太的掌力忽然無影無蹤的消失了。張無忌一
呆,抬頭看她時,猛地裡胸口猶似受了鐵錘的一擊。他立足不定,向後接連摔了兩個觔斗,
哇的一聲,噴出一口鮮血,委頓在地,便似一堆軟泥。滅絕師太的掌力如此忽吞忽吐,閃爍
不定,引開敵人的內力,然後再行發力,實是內家武學中精奧之極的修為。旁觀眾人中武功
深湛之士識得這一掌的妙處,都忍不住喝彩。蛛兒大急,搶到張無忌身旁,伸手待去相扶,
不料腿膝一麻,便又摔倒。原來她雖得張無忌解穴,但血脈未曾行開,眼見他受傷,焦急之
下,便即奔出相救,但過得片刻,終於站立不定,叫道:「阿牛哥,你……你……」

  張無忌但覺胸口熱血翻湧,搖了搖手,道:「死不了。」慢慢爬起身來。只聽得滅絕師
太對三名弟子道:「將一干妖人的右臂全都砍了。」那三名女弟子應道:「是!」挺劍走向
銳金旗眾人。張無忌忙道:「你……你說我受得你三掌,就要放他們走路。我……我挨過你
一掌,還有……還有兩掌。」滅絕師太擊了他一掌,已試出他的內功正大渾厚,絕非妖邪一
路,甚至和自己所學頗有相似之處,又見他雖然袒護魔教教眾,實則不是魔教中人,說道:
「少年人別多管閒事,正邪之分,該當清清楚楚。適才這一掌,我只用了三分力道,你知道
麼?」張無忌知她以一派掌門人之尊,自是不會虛言,她說只用三分力道,那便是真的只用
三分,但不論餘下的兩掌如何難挨,總不能顧全自己性命,眼睜睜讓銳金旗人眾受她宰割,
便道:「在下不自量力,再受……再受師太兩掌。」吳勁草大叫道:「曾相公,我們深感你
的大德!你英雄仗義,人人感佩。餘下兩掌千萬不可再挨。」

  滅絕師太見蛛兒倒在張無忌身旁,嫌她礙手礙腳,左手袍袖一拂,已將她身子捲起,向
後擲出。周芷若搶上一步接住,將她輕輕放在地下。蛛兒急道:「周姊姊,你快勸他別再挨
那兩掌,你的說話,他會聽的。」周芷若奇道:「他怎會聽我的話?」蛛兒道:「他心中很
歡喜你,難道你不知道麼?」周芷若滿臉通紅,啐道:「哪有此事?」

  只聽滅絕師太朗聲道:「你既要硬充英雄好漢,那是自己找死,須怪我不得。」右手一
起,風聲獵獵,直襲張無忌胸口。張無忌這一次不敢伸手抵擋,身形側過,意欲避開她掌
力。滅絕師太右臂斜彎急轉,手掌竟從絕不可能的彎角橫將過來,拍的一聲,已擊中他背
心。他身子便如一捆稻草般,在空中平平的飛了出去,重重摔在地下,動也不動的伏在沙
裡,似已斃命。滅絕師太這一招手法精妙無比,本來旁觀眾人都會喝彩,但各人對張無忌的
俠義心腸均已忍不住暗中欽佩,見他慘遇不幸,只有驚呼歎息,竟沒一人叫好。蛛兒道:
「周姊姊,求求你,快去瞧他傷得重不重。」周芷若一顆心突突跳動,聽蛛兒求得懇切,原
想過去瞧瞧,但眾目睽睽之下,以她一個十八九歲的少女,如何敢去看視一個青年的傷勢?
何況傷他之人正是自己師父,這一過去,雖非公然反叛本門,究是對師父大大不敬,是以跨
了一步,卻又縮回。這時天已大明,陽光燦爛,過了片刻,只見張無忌背脊一動,掙扎著慢
慢坐起,但手肘撐高尺許,突然支持不住,一大口鮮血噴出,重新跌下。他昏昏沉沉,只盼
一動也不動的躺著,但仍是記著尚有一掌未挨,救不得銳金旗眾人的性命。

  他深深吸一口氣,終於硬生生坐起,但見他身子發顫,隨時都能再度跌下,各人屏住了
呼吸注視,四周雖有數百眾人,但靜得連一針落地都能聽見。

  便在這萬籟俱寂的一剎那間,張無忌突然間記起了九陽真經中的幾句話:「他強由他
強,清風拂山岡。他橫任他橫,明月照大江。」他在幽谷中誦讀這幾句經文之時,始終不明
其中之理,這時候猛地裡想起,以滅絕師太之強橫狠惡,自己決非其敵,照著九陽真經中要
義,似乎不論敵人如何強猛、如何兇惡,盡可當他是清風拂山,明月映江,雖能加於我身,
卻不能有絲毫損傷。然則如何方能不損我身?經文下面說道:「他自狠來他自惡,我自一口
真氣足。」他想到此處,心下豁然有悟,盤膝坐下,依照經中所示的法門調息,只覺丹田中
暖烘烘地、活潑潑地,真氣流動,頃刻間使遍於四肢百骸。那九陽神功的大威力,這時方才
顯現出來。他外傷雖重,嘔血成升,但內力真氣,竟是半點也沒損耗。

  滅絕師太見他運氣療傷,心下也不禁暗自訝異,這少年果是有非常之能。她打張無忌的
第一掌乃是「飄雪穿雲掌」中的一招,第二掌更加厲害,是「截手九式」的第三式,這都是
峨嵋派掌法中精華所在。第一掌她只出三分力,第二掌將力道加到七成,料想便算不能將他
一掌斃命於當場,至少要叫他筋斷骨折,全身萎癱,再也動彈不得。哪知他俯伏半晌,便又
坐起,實是大出她意料之外。依照武林中的比武慣例,滅絕師太原可不必等候他運息療傷,
但她自重身份,自不會在此時乘人之危,對一個後輩動手。

  丁敏君大聲大叫道:「喂,姓曾的,你若是不敢再接我師父第三掌,乘早給我滾得遠遠
的。你在這兒養一輩子傷,我們也在這兒等你一輩子嗎?」周芷若細聲細氣的道:「丁師
姊,讓他多休息一會,那也礙不了事。」丁敏君怒道:「你……你也來袒護外人,是不是瞧
著這小子……」她本來想說:「瞧著這小子英俊,對他有了意思啦。」但立即想到有各大門
派不少知名之士在旁,這些粗俗的言語可不能出口,因此一句話沒說完,便即住口。但她言
下之意,旁人怎不明白?下面半句話雖然沒說完,還是和說出口一般無異。

  周芷若又羞又急,氣得臉都白了,卻不分辯,淡淡的道:「小妹只是顧念本門和師尊的
威名,盼望別讓旁人說一句閒話。」丁敏君愕道:「甚麼閒話?」

  周芷若道:「本門武功天下揚名,師父更是當世數一數二的前輩高人,自不會跟這種後
生小子一般見識。只不過見他大膽狂妄,這才出手教訓於他,難道真的會要了他的性命不
成?本門俠義之名已垂之百年,師尊仁俠寬厚,誰不欽仰?這年輕人螢燭之光,如何能與日
月爭輝?便讓他再去練一百年,也不能是咱們師尊的對手,多養一會兒傷,又算得甚麼?」
這一番話說得人人暗中點頭。滅絕師太心下更喜,覺得這個小徒兒識得大體,在各派的高手
之前替本門增添光彩。張無忌體內真氣一加流轉,登時精神煥發,把周芷若的話句句聽在耳
裡,知道她是在極力回護自己,又以言語先行扣住,使滅絕師太不便對自己痛下殺手,不由
得心中感激,站起身來,說道:「師太,晚輩捨命陪君子,再挨你一掌。」滅絕師太見他只
這麼盤膝一坐,立時便精神奕奕,暗道:「這小子的內力如此渾厚,當真邪門。」說道:
「你只管出手擊我,誰叫你挨打不還手?」張無忌道:「晚輩這點兒粗陋功夫,連師太的衣
角也碰不到半分,說甚麼還手?」滅絕師太道:「你既有自知之明,那便乘早走開。少年人
有這等骨氣,也算難得。滅絕師太掌下素不饒人,今日對你破一破例。」張無忌躬身道:
「多謝前輩,這些銳金旗的大哥們你也都饒了麼?」滅絕師太的長眉斜斜垂下,冷笑道:
「我的法名叫作甚麼?」張無忌道:「前輩的尊名是上『滅』下『絕』。」滅絕師太道:
「你知道就好了。妖魔邪徒,我是要滅之絕之,決不留情,難道『滅絕』兩字,是白叫的
麼?」張無忌道:「既然如此,請前輩發第三掌。」

  滅絕師太斜眼相睨,似這般頑強的少年,一生之中確是從未見過,她素來心冷,但突然
間起了愛才之念,心想:「我第三掌一出,他非死不可。這人究非妖邪一流,年紀輕輕的如
此送命,不免有些可惜!」微一沉吟,心意已決,第三掌要打在他丹田的要穴之上,運內力
震盪他的丹田,使他立時閉氣暈厥,待誅盡魔教銳金旗的妖人之後,再將他救醒。她左袖一
拂,第三掌正要擊出,忽聽得一人叫道:「滅絕師太,掌下留人!」這八個字的聲音有如針
尖一般的鑽入各人耳中,人人覺得極不舒服。

  只見西北角上一個白衫男子手搖折扇,穿過人群,走將過來,行路足下生沙不起,便如
是在水面上飄浮一般。這人白衫的左襟上繡著一隻小小黑鷹,雙翅展開。眾人一看,便知他
是天鷹教中的高手人物。原來天鷹教教眾的法服和明教一般,也是白袍,只是明教教袍上繡
一個紅色火焰,天鷹教則繡一頭黑鷹。

  那人走到離滅絕師太三丈開外,拱手笑道:「師太請了,這第三掌嘛,便由區區代領如
何?」滅絕師太道:「你是誰?」那人道:「在下姓殷,草字野王。」

  他「殷野王」三字一出口,旁觀眾人登時起了哄。殷野王的名聲,這二十年來在江湖上
著實響亮,武林中人多說他武功之高,跟他父親白眉鷹王殷天正實已差不了多少,他是天鷹
教天微堂堂主,權位僅次於教主。

  滅絕師太見這人不過四十來歲年紀,但一雙眼睛猶如冷電,精光四射,氣勢懾人,倒也
不能小覷於他,何況平時也頗聽到他的名頭,當下冷冷的道:「這小子是你甚麼人,要你代
接我這一掌?」張無忌心中只叫:「他是我舅舅,是我舅舅。難道他認出我來了?」殷野王
哈哈一笑,道:「我跟他素不相識,只是見他年紀輕輕,骨頭倒硬,頗不像武林中那些假仁
假義、沽名釣譽之徒。心中一喜,便想領教一下師太的功力如何?」最後一句話說得頗不客
氣,意下似乎全沒將滅絕師太放在眼裡。滅絕師太卻也並不動怒,對張無忌道:「小子,你
倘若還想多活幾年,這時候便走,還來得及。」張無忌道:「晚輩不敢貪生忘義。」滅絕師
太點了點頭,向殷野王道:「這小子還欠我一掌。咱們的帳一筆歸一筆,回頭不教閣下失望
便是。」殷野王嘿嘿一笑,說道:「滅絕師太,你有本事便打死這個少年。這少年若是活不
了,我教你們人人死無葬身之地。」一說完,立時飄身而退,穿過人叢,喝道:「現身!」
突然之間,沙中湧出無數人頭,每人身前支前一塊盾牌,各持強弓,一排排的利箭對著眾
人。原來天鷹教教眾在沙中挖掘地道,早將眾人團團圍住了。

  眾人全神注視滅絕師太和張無忌對掌,毫沒分心,便是宋青書等有識之士,也只防備天
鷹教教眾突然奔前衝擊,哪料得他們乘著沙土鬆軟,竟然挖掘地道,冷不防佔盡了週遭有利
的地形。這麼一來,人人臉上色變,眼見利箭上的箭頭在日光下發出暗藍光芒,顯是喂有劇
毒,只消殷野王一聲令下,名派除了武功最高強的數人之外,其餘的只怕都要性命難保。當
地五派之中,論到資望年歲,均以滅絕師太為長,各人一齊望著她,聽她號令。

  滅絕師太的性子最是執拗不過,雖然眼見情勢惡劣,竟是絲毫不為所動,對張無忌道:
「小子,你只好怨自己命苦。」突然間全身骨骼中發出劈劈拍拍的輕微爆裂之聲,炒豆般的
響聲未絕,右掌已向張無忌胸口擊去。

  這一掌是峨嵋的絕學,叫做「佛光普照」任何掌法劍法總是連綿成套,多則數百招,最
少也有三五式,但不論三式或是五式,定然每一式中再藏變化,一式抵得數招乃至十餘招。
可是這「佛光普照」的掌法便只一招,而且這一招也無其他變化,一招拍出,擊向敵人胸口
也好,背心也好,肩頭也好,面門也好,招式平平淡淡,一成不變,其威力之生,全在於以
峨嵋派九陽功作為根基。一掌既出,敵人擋無可擋,避無可避。當今峨嵋派中,除了滅絕師
太一人之外,再無第二人會使。她本來只想擊中張無忌的丹田,將他擊暈便罷,但殷野王出
來一加威嚇之後,她再手下留情,那便不是寬大,而是貪生怕死,向敵人屈膝投降了。因此
這一招乃是使上了全力,絲毫不留餘地。張無忌見她手掌擊出,骨骼先響,也知這一掌非同
小可,自己生死存亡,便決於這頃刻之間,哪敢有些微怠忽?在這一瞬之間,只是記著「他
自狠來他自惡,我只一口真氣足」這兩句經文,絕不想去如何出招抵禦,但把一股真氣匯聚
胸腹。猛聽得砰然一聲大響,滅絕師太已打中在他胸口。旁觀眾人齊聲驚呼,只道張無忌定
然全身骨骼粉碎,說不定竟被這排山倒海般的一擊將身子打成了兩截。哪知一掌過去,張無
忌臉露訝色,竟好端端的站著,滅絕師太卻是臉如死灰,手掌微微發抖。原來適才滅絕師太
這一招「佛光普照」純以峨嵋九陽功為基,偏生張無忌練的正是九陽神功。峨嵋九陽功乃當
年郭襄聽覺遠背誦九陽真經後記得若干片段而化成,和原本的九陽神功相較,威力自是不可
同日而語。但兩門內功威力有大小,本質卻是一致,峨嵋九陽功一遇到九陽神功,猶如江河
入海,又如水乳交融,登時無影無蹤。滅絕師太擊他的第一掌是「飄雪穿雲掌」,第二掌是
「截手九式」,均非九陽神功所屬,是以擊在張無忌身上,卻能使他受傷嘔血。這中間的道
理,當時卻無一人能理會得,張無忌固然茫無所知,滅絕師太雖見識廣博,也只道這小子內
功深湛、自己傷他不得而已。是以圈子內外的數百人,除了滅絕師太自己,個個均以為她手
下留情,有的以為她愛惜張無忌的骨氣,有的以為她顧全大局,不願五派在天鷹教的毒箭下
傷亡慘重,更有的以為她膽小害怕,屈服於殷野王的威嚇之下。張無忌躬身一揖,說道:
「多謝前輩掌底留情。」滅絕師太哼了一聲,大是尷尬,若是上前再打,自己明明說過只擊
他三掌,倘若就此作罷,那更是向天鷹教屈服的奇恥大辱。便在她這微一遲疑之間,殷野王
哈哈大笑,說道:「識時務者為俊傑,滅絕師太不愧為當世高人。」喝令:「撤去弓箭!」
眾教徒陡然間翻翻滾滾的退了開去,一排盾牌,一排弓箭,排列得極是整齊,看來這殷野王
以兵法部勒教眾,進退攻拒之際,頗具陣法。滅絕師太臉上無光,卻又如何能向眾人分辯,
說自己這一掌並非手下留情?各人明明見到她輕輕兩掌,便將張無忌打得重傷,但給殷野王
一嚇之後,第三掌竟徒具威勢,一點力道也沒使上。她便竭力申辯,各人也不會相信,何況
她向來高傲慣了的,豈肯去求人相信?當下狠狠的向張無忌瞪了一眼,朗聲道:「殷野王,
你要考較我的掌力,這就請過來。」殷野王拱手道:「今日承師太之情,不敢再行得罪,咱
們後會有期。」滅絕師太左手一揮,不再言語,領了眾弟子向西奔去。崑崙、華山、崆峒各
派人眾,以及殷梨亭、宋青書等跟隨而去。蛛兒雙足尚自行走不得,急道:「阿牛哥,快帶
我走。」張無忌卻很想和殷野王說說幾句話,道:「等一會。」迎著向殷野王走了過去,說
道:「前輩援手大德,晚輩決不敢忘。」殷野王拉著他的手,向他打量了一會,問道:「你
姓曾?」張無忌真想撲在他懷裡,叫出聲來:「舅舅,舅舅!」但終於強行忍往,雙眼卻不
自禁的紅了。有道是:「見舅如見娘」,他父母雙亡,殷野王是他十年多來第一次見到的親
人,如何不叫他心情激動?殷野王見他眼色中顯得對自己十分親近,只道他感激自己救他性
命,也不放在心上,眼光轉到在地下的蛛兒,淡淡一笑,說道:「阿離,你好啊!」

  蛛兒抬起頭來,眼光中充滿了怨毒,隨即低頭,過了一會,叫道:「爹!」這個「爹」
字一出口,張無忌大吃一驚,但心中念頭迅速轉動,頃刻間明白了許多事情:「原來蛛兒是
舅舅的女兒,那麼便是我的表妹了。她殺了二娘,累死了自己母親,又說爹爹一見到便要殺
她……哦,她使『千蛛萬毒手』戳傷殷無祿,想來這個家人跟著主人,也對她母女不好。殷
無福、殷無壽雖然心中痛恨,卻不能跟她動手,是以說了一句「原來是三小姐」,便抱了殷
無祿而去。」他回頭瞧著蛛兒時,忽又想道:「怪不得我總覺得她舉動像我媽媽,原來她和
我血肉之親,我媽是她的嫡親姑母。」

  只聽殷野王冷笑道:「你還知道叫我一聲爹,哼,我只道你跟了金花婆婆,便將天鷹教
不瞧在眼裡了。沒出息的東西,跟你媽一模一樣,練甚麼『千蛛萬毒手』,哼,你找面鏡子
自己瞧瞧,我姓殷的家中有你這樣的醜八怪?」

  蛛兒本來嚇得全身發顫,突然間轉過頭來,凝視父親的臉,朗聲道:「爹,你不提從前
的事,我也不提。你既要說,我倒要問你,媽好好的嫁了你,你為甚麼要另娶二娘?」殷野
王道:「這……這……死丫頭,男子漢大丈夫,哪一個沒有三妻四妾?你忤逆不孝,今日狡
辯也是無用。甚麼金花婆婆、銀葉先生,天鷹教也沒放在眼裡。」回手一揮,對著殷無福,
殷無壽兩人道:「帶了這丫頭走。」

  張無忌雙手一攔,道:「且慢!殷……殷前輩,你要拿她怎樣?」殷野王道:「這丫頭
是我的親生逆女,她害死庶母,累死母親,如此禽獸不如之人,怎能留於世間?」張無忌
道:「那時殷姑娘年幼,見母親受人欺辱,一時不忿,做錯了事,還望前輩念在父女之情,
從輕責罰。」殷野王仰天大笑,說道:「好小子,你究竟是哪一號的人物,甚麼閒事都管。
連我殷家的家事也要插手?你是『武林至尊』不是?」張無忌心下激動,真想便說:「我是
你外甥,可不是外人。」但終究忍住了。殷野王笑道:「小子,你今天的性命是撿來的,再
這般多管江湖上的閒事,再有十條小命,也不夠賠。」說著左手一擺。殷無福、殷無壽二人
上前架起蛛兒,拉到殷野王身後。張無忌知道蛛兒這一落入她父親手中,性命多半無幸,情
急之下,衝上去便要搶人。殷野王眉頭一皺,左手陡地伸出,抓住他胸口輕輕往外一揮,張
無忌身不由主,便如騰雲駕霧般的直摔出去,砰的一聲,重重摔在黃沙之中。他有九陽神功
護體,自是不致受傷,但陷身沙內,眼耳口鼻之中塞滿了沙子,難受之極。他不肯甘休,爬
起來又搶上去。殷野王冷笑道:「小子,第一下我手下留情,再來可不客氣了。」張無忌懇
求道:「她……她是你的親生女兒啊,她小的時候你抱過她,親過她,你饒了她罷。」

  殷野王心念一動,回頭瞧了蛛兒一眼,但見到她浮腫的臉,不由得厭惡之情大增,喝
道:「走開!」張無忌反而走上一步,便想搶人。蛛兒叫道:「阿牛哥,你別理我,我永遠
記得你待我的好處。你快走開,你打不過我爹爹的。」便在這時,黃沙中突然間鑽出一個青
袍人來,雙手一長,已抓住殷無福、殷無壽兩人的後領,跟著並臂一合,兩人額頭對額頭猛
撞一下,登時暈去。那人抱起蛛兒,疾馳而去。殷野王怒喝:「韋蝠王,你也來多管鬧
事?」青翼蝠王韋一笑縱聲長笑,抱著蛛兒向前急馳,他名叫「一笑」,這笑聲卻是連綿不
絕,何止百笑千笑?殷野王和張無忌一齊發足急追。這一次韋一笑不再大兜圈子,逕向西南
方飄行。這人身法之快,實是匪夷所思,殷野王內力深厚,輕功了得。張無忌體內真氣流
轉,更是越奔越快,但韋一笑快得更加厲害。眼見初時和他相距數丈,到後來變成十餘丈、
二十餘丈、三十餘丈……終於人影不見。殷野王怒極而笑,見張無忌始終和自己並肩疾奔,
半步也沒落後,心下暗自驚異,這時明知已無法追上韋一笑,卻要考一考這少年的腳力,足
底加勁,身子如箭離弦,激射而出,卻見他不即不離,仍是和自己並肩而行,忽聽他說道:
「殷前輩,這青翼蝠王奔跑雖快,未必長力也夠,咱們跟他死纏到底。」殷野王吃了一驚,
立時停步,自忖:「我施展如此的輕功,已是竭盡平生之力,別說開口說話,便是換錯了一
口氣也不成。這小子隨口說話,居然足下絲毫不慢,那是甚麼功夫?」他陡然間停步,張無
忌一竄已在數丈之外,忙轉身回頭,退回到殷野王身旁,聽他示下。

  殷野王道:「曾兄弟,你師父是誰?」張無忌忙道:「不,不!你千萬不能叫我兄弟,
我是你晚輩,你老人家叫我『阿牛』便了,我沒師父。」殷野王心念一動:「這小子的武功
如此怪異,留著大是禍胎,不如出奇不意,一掌打死了他。」便在此時,忽聽得幾下極尖銳
的海螺聲遠遠傳來,正是天鷹教有警的訊號。殷野王眉頭一皺,心想:「定是洪水、烈火各
旗怪我不救銳金旗,又起了亂子。倘若一掌打不死這小子,這時候卻沒有功夫跟他纏鬥。不
如借刀殺人,讓他去送命在韋一笑手裡。」便道:「天魔教遇上了敵人,我須得趕回應付,
你獨自去找韋一笑罷。這人兇惡陰險,待得遇上了,你須先下手為強。」張無忌道:「我本
領低微,怎打得過他?你們有甚麼敵人來攻?」殷野王側耳聽了一下號角,道:「果然是明
教的洪水、烈火、厚土三旗都到了。」張無忌道:「大家都是明教一脈,又何必自相殘
殺?」殷野王臉一沉,道:「小孩子懂得甚麼?又來多管閒事!」轉身向來路奔回。張無忌
心想:「蛛兒落入了大惡魔韋一笑手中,倘若給他在咽喉上咬了一口,吸起血來,哪裡還有
命在?」想到此處,更是著急,當即吸一口真氣,發足便奔。好在韋一笑輕功雖佳,手上抱
了一個人後,總不能踏沙無痕,沙漠之中還是留下了一條足跡。張無忌打定了主意:「他休
息,我不休息,他睡覺,我不睡覺,奔跑三日三夜,好歹也追上了他。」可是在烈日之下,
黃沙之中,奔跑三日三夜當真是談何容易,他奔到傍晚,已是口乾唇燥,全身汗如雨下。但
說也奇怪,腳下卻毫不疲累,積蓄了數年的九陽神功一點一滴的發揮出來,越是使力,越是
精神奕奕。

  他在一處泉水中飽飽的喝了一肚子水,足不停步,循著韋一笑的足印奔跑。奔到半夜,
眼見月在中天,張無忌忽地恐懼起來,只怕突然之間,蛛兒被吸乾了血的屍體在眼前出現。
就在這時,隱隱聽得身後似有足步之聲,他回頭一看,卻沒有人。他不敢耽擱,發足又跑,
但背後的腳步聲立時跟著出現。他心中大奇,回頭再看,仍是無人,仔細一看,沙漠中明明
有三道足跡,一道是韋一笑的,一道是自己的,另一道卻是誰的?再回過頭來,身前只韋一
笑的一道足跡。那麼有人在跟蹤自己,定然無疑的了,怎麼總是瞧不見他,難道這人有隱身
術不成?他滿腹疑團,拔足又跑,身後的足步聲又即響起。張無忌叫道:「是誰?」身後一
個聲音道:「是誰?」張無忌大吃一驚,喝道:「你是人是鬼?」那聲音也道:「你是人是
鬼?」張無忌急速轉過身來,這一次看到了身後那人在地下的一點影子,才知是個身法奇快
之人躲在自己背後,叫道:「你跟著我幹麼?」那人道:「我跟著你幹麼?」張無忌笑道:
「我怎麼知道?這才問你啊。」那人道:「我怎麼知道?這才問你啊。」張無忌見這人似乎
並無多大惡意,否則他在自己身後跟了這麼久,隨便甚麼時候一出手,都能致自己死命,便
道:「你叫甚麼名字?」那人道:「說不得。」張無忌道:「為甚麼說不得?」那人道:
「說不得就是說不得,還有甚麼道理好講,你叫甚麼名字?」張無忌道:「我……我叫曾阿
牛。」那人道:「你半夜三更的狂奔亂跑,在幹甚麼?」

  張無忌知道這是一位身懷絕技的異人,便道:「我一個朋友給青翼蝠王捉了去,我要去
救回來。」那人道:「你救不回來的。」張無忌道:「為甚麼?」那人道:「青翼蝠王的武
功比你強,你打他不過。」張無忌道:「打他不過也要打。」那人道:「很好,有志氣。你
朋友是個姑娘麼?」張無忌道:「是的,你怎知道?」那人道:「要不是姑娘,少年人怎會
甘心拚命。很美罷?」張無忌道:「醜得很!」那人道:「你自己呢,醜不醜?」張無忌
道:「你到我面前,就看到了。」那人道:「我不要看,那姑娘會武功麼?」張無忌道:
「會的,是天鷹教殷野王前輩的女兒,曾跟靈蛇島金花婆婆學武。」那人道:「不用追了,
韋一笑捉到了她,一定不肯放。」張無忌:「為甚麼?」那人哼了一聲,道:「你是個傻
瓜,不會用腦子。殷野王是殷天正的甚麼人?」張無忌道:「他們兩位是父子之親。」那人
道:「白眉鷹王和青翼蝠王的武功誰高?」張無忌道:「我不知道。請問前輩,是誰高
啊?」那人道:「各有所長,兩人誰的勢力大些?」張無忌道:「鷹王是天鷹教教主,想必
是勢力大些。」那人道:「不錯,因此韋一笑捉了殷天正的孫女,那是奇貨可居,不肯就還
的,他想要挾殷天正就範。」張無忌搖頭道:「只怕做不到,殷野王前輩一心一意想殺了他
自己的女兒。」那人奇道:「為甚麼啊?」張無忌於是將蛛兒殺父親愛妾、累死親母之事簡
略說了。

  那人聽完後,嘖嘖讚道:「了不起,了不起,當真是美質良材。」張無忌奇道:「甚麼
美質良材?」那人道:「小小年紀,就會殺死庶母、害死母親,再加上靈蛇島金花婆婆的一
番調教,當真是我見猶憐。韋一笑要收她作個徒兒。」張無忌吃了一驚,問道:「你怎知
道?」那人道:「韋一笑是我好朋友,我自然明白他的心性。」張無忌一呆之下,大叫一
聲:「糟糕!」發足便奔。那人仍是緊緊的跟在他背後。張無忌一面奔跑,一面問道:「你
為甚麼跟著我?」那人道:「我好奇心起,要瞧瞧熱鬧。你還追韋一笑幹麼?」張無忌怒
道:「蛛兒已經有些邪氣,我決計不許她再拜韋一笑為師。倘若她也學成一個吸飲人血的惡
魔,那怎生是好?」那人道:「你很喜歡蛛兒麼?為甚麼這般關心她?」張無忌歎了一口
氣,道:「我也不知道歡不歡喜她,不過她……她有點兒像我媽媽。」那人道:「嗯,原來
你媽媽也是個醜八怪,想來你也好看不了。」張無忌急道:「我媽媽很好看的,你別胡說八
道。」那人道:「可惜,可惜!」張無忌道:「可惜甚麼?」那人道:「你這少年有肝膽,
有血性,著實不錯,可惜轉眼便是一具給吸乾了鮮血的殭屍。」

  張無忌心念一動:「他的話確也不錯,我就算追上了韋一笑,又怎能救得蛛兒,也不過
是白白饒上自己的性命而已。」說道:「前輩,你幫幫我,成不成?」那人道:「不成,一
來韋一笑是我好朋友,二來我也打不過他。」

  張無忌道:「韋一笑既是你好朋友,你怎地不勸勸他?」那人道:「勸有甚麼用?韋一
笑自己又不想吸飲人血,他是迫不得已的,實是痛苦難當。」張無忌奇道:「迫不得已?哪
有此事?」那人道:「韋一笑練內功時走火,自此每次激引內力,必須飲一次人血,否則全
身寒戰,立時凍死。」張無忌沉吟道:「那是三陰脈胳受損麼?」那人奇道:「咦,你怎麼
知道?」張無忌道:「我只是猜測,不知對不對。」那人道:「我曾三入長白山,想替他找
一頭火蟾,治療此病,但三次都是徒勞無功。第一次還見到了火蟾,差著兩丈沒捉到,第二
次第三次連火蟾的影子也沒有見到。待眼前的難關過了之後,我總還得再去一次。」張無忌
道:「我同你一起去,好不好?」那人道:「嗯,你的內力倒夠,就是輕功太差,簡直沒半
點火候,到那時再說罷。喂,我問你,幹麼你要去幫忙捉火蟾?」張無忌道:「倘若捉到
了,不但治好韋一笑的病,也救了很多人,那時候他不用再吸人血了。啊,前輩,他奔跑了
這麼久,激引內力,是不是迫不得已,只好吸蛛兒的血呢?」那人一呆,說道:「這倒說不
定。他雖然想收蛛兒為徒,但是打起寒戰來,自己血液要凝結成冰,那時候啊,只怕便是自
己的親生女兒……」張無忌越想越是害怕,捨命狂奔。那人忽道:「咦,你後面是甚麼?」
張無忌回過頭想看,突然間眼前一黑,全身已被一隻極大的套子套住,跟著身子懸空,似乎
是處身在一隻布袋之中,被那人提了起來。他忙伸手去撕布袋,豈知那布袋非綢非革,堅韌
異常,摸上去布紋宛然,顯是粗布所制,但撕上去卻紋絲不動。

  那人提起袋子往地下一擲,哈哈大笑,說道:「你能鑽出我的布袋,算你本事。」張無
忌運起內力,雙手往外猛推,但那袋子軟軟的絕不受力。他提起右腳,用力一腳踢出,波的
一聲悶響,那袋子微微向外一凸,不論他如何拉推扯撕,翻滾頂撞,這只布袋總是死樣活氣
的不受力道。那人笑道:「你服了麼?」張無忌道:「服了!」

  那人拍的一下,隔著袋子在他屁股上打了一記,笑道:「小子,乖乖的在我的乾坤一氣
袋中別動,我帶你到一個好地方去。你開口說一句話,給人知覺了,我可救不得你。」張無
忌道:「你帶我到哪裡去?」那人道:「你已落入我乾坤一氣袋中,我要取你小命,你逃得
了麼?你只要不動不作聲,總有你的好處。」張無忌一想這話倒也不錯,當下便不掙扎。那
人道:「你能鑽進我的布袋,是你的福緣。」提起布袋往肩頭上一掮,拔足便奔。

  張無忌道:「蛛兒怎麼辦啊?」那人道:「我怎知道?你再囉唆一聲,我把你從布袋裡
抖了出來。」張無忌心想:「你把我抖出來,正是求之不得。」嘴裡卻不敢答話,只覺那人
腳下迅速之極。那人走了幾個時辰,張無忌在布袋中覺得漸漸熱了起來,知道已是白天,太
陽曬在袋上,過了一會,只覺那人越走越高,似在上山。這一上山,又走了兩個多時辰,張
無忌這時身上已頗有寒意,心想:「多半是到了極高的山上,峰頂積雪,因此這麼冷。」突
然之間,身子飛了起來,他大吃一驚,忍不住叫出聲來。他叫聲未絕,只覺身子一頓,那人
已然著地,張無忌這才明白,原來適才那人是帶了自己縱躍了一下,心想身處之地多半是極
高山峰上的危崖絕壁,那人背負了自己如此跳躍,山巖積了冰雪,甚是滑溜,倘若一個失
足,豈不兩人都一齊粉身碎骨?心中剛想到此處,那人又已躍起。這人不斷的跳躍,忽高忽
低,忽近忽遠,張無忌雖在布袋之中,見不到半點光亮,也猜得到當地的地勢必定險峻異
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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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4-4-25 06: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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