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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翔風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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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仙俠] [金庸]倚天屠龍記[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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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17 01:23:47 |只看該作者

第19章 禍起蕭牆破金湯 -1

  張無忌被那人帶著又一次高高躍起,忽聽得遠處有人叫道:「說不得,怎麼到這時候才
來?」負著張無忌的那人道:「路上遇到了一點小事。韋一笑到了麼?」遠處那人道:「沒
見啊!真奇怪,連他也會遲到。說不得,你見到他沒有?」一面問,一面走近。張無忌暗自
奇怪:「原來這個人就叫『說不得』,無怪我問他叫甚麼名字,他說是『說不得』,再問他
為甚麼說不得,他說道『說不得就是說不得,哪有甚麼道理好講。』怎麼一個人會取這樣一
個怪名?」又想:「原來他和韋一笑約好了在此相會,不知蛛兒是否無恙?他是韋一笑的好
朋友,不知要如何對付我?」只聽說不得道:「鐵冠道兄,咱們找找韋兄去,我怕他出了甚
麼亂子」鐵冠道人道:「青翼蝠王機警聰明,武功卓絕,會有甚麼亂子。」說不得道:「我
總覺得有些不對。」忽聽得一個聲音從底下山谷中傳了上來,叫著:「說不得臭和尚,鐵冠
老雜毛,快來幫個忙,糟糕之極了,糟糕之極了。」說不得和鐵冠道人齊聲驚道:「是周
顛,他甚麼事情糟糕?」說不得又道:「他好像受了傷,怎地說話中氣如此弱?」不等鐵冠
道人答話,背了張無忌便往下躍去。鐵冠道人跟在後面,忽道:「啊!周顛負著甚麼人?是
韋一笑!」說不得道:「周顛休慌,我們來助你了。」周顛叫道:「慌你媽的屁,我慌甚
麼?吸血蝙蝠的老命要歸天!」說不得驚道:「韋兄怎麼啦,受了甚麼傷?」說著加快腳
步。張無忌身在袋中,更如騰雲駕霧一般,忍不住低聲道:「前輩,你暫且放下我,下去救
人要緊。」說不得突然提起袋子,在空中轉了三個圈子,張無忌大吃一驚,若他一脫手,將
布袋擲了出去,後果當真不堪設想。

  只聽說不得沉著嗓子道:「小子,我跟你說,我是『布袋和尚說不得』,後面那人是鐵
冠道人張中,下面說話的是周顛。我們三個,再加上冷面先生冷謙,彭瑩玉彭和尚,是明教
的五散人。你知道明教麼?」張無忌道:「知道。原來大師也是明教中人。」說不得道:
「我和冷謙不大愛殺人,鐵冠道人、周顛、彭和尚他們,卻是素來殺人不眨眼的。他們倘若
知道你藏在我這乾坤一氣袋中,隨隨便便的給你一下子,你就變成一團肉泥。」張無忌道:
「我又沒得罪貴教,為甚麼……」說不得道:「鐵冠道人他們殺人,還要問得罪不得罪嗎?
從此之後,你若想活命,不得再在我袋中說出一個字來,知道麼?」張無忌點了點頭。說不
得道:「你怎麼不回答?」張無忌道:「你不許我說出一個字來。」說不得微微一笑,道:
「你知道就好……啊,韋兄怎麼了?」

  最後一句話,卻是跟周顛說的,只聽周顛啞著嗓子道:「他……他……糟之透頂,糕之
透頂。」說不得道:「嗯,韋兄心口還有一絲暖氣,周顛,是你救他來的?」周顛道:「廢
話,難道是他救我來的?」鐵冠道人道:「周顛,你受了甚麼傷?」周顛道:「我見吸血蝙
蝠僵在路旁,凍得氣都快沒有了,不合強盜發善心,運氣助他,哪知吸血蝙蝠身上的陰毒當
真厲害,就是這麼一回事。」

  說不得道:「周顛,你這一次當真是做了好事。」周顛道:「甚麼好事壞事,吸血蝙蝠
此人又陰毒又古怪,我平素瞧著最不順眼,不過這一次他做的事很合周顛的胃口,周顛便救
他一救。哪知道沒救到吸血蝙蝠,寒毒入體,反要賠上周顛一條老命。」鐵冠道人驚道:
「你傷得這般厲害?」周顛道:「報應,報應。吸血蝙蝠和周顛生平不做好事,哪知一做好
事便橫禍臨頭。」說不得道:「韋兄做了甚麼好事?」周顛道:「他激引內毒,陰寒發作,
本來只須吸飲人血,便能抑制。他身旁明明有一個女娃子,可是他寧願自己送命,也不吸她
的血。周顛一見之下,說道:「啊喲不對,吸血蝙蝠既然倒行逆施,周顛也只好胡作非為一
下,要救他一救。」張無忌聽得韋一笑沒吸蛛兒的血,一喜非同小可。說不得反手在布袋外
一拍,問道:「那女娃子是誰?」周顛道:「我也這般問吸血蝙蝠。他說這是白眉老兒的孫
女,他說眼前明教有難,大夥兒需當齊心合力,因此萬萬不能吸她的血。」說不得和鐵冠道
人一齊鼓掌,說道:「正該如此。白鷹、青蝠兩王攜手,明教便聲勢大振了。」

  說不得將韋一笑身子接了過來,驚道:「他全身冰冷,那怎麼辦?」周顛道:「是啊,
我說你們快活得太早了,吸血蝙蝠這條老命十成已去了九成。一隻死蝙蝠和白眉鷹王攜手,
於明教有甚麼好處?」鐵冠道人道:「你們在這兒等一會,我下山去找個活人來,讓韋兄飽
飲一頓人血。」說罷縱身便欲下山。周顛叫道:「且慢!鐵冠雜毛,這兒如此荒涼,等你找
到了人,韋一笑早就變成韋不笑。死屍倘若會笑,那就可怕得很了。說不得,你布袋中那個
小子,拿出來給韋兄吃了罷。」張無忌一驚:「原來他們早瞧出我藏身布袋之中。」說不得
道:「不成!這個人於本教有恩,韋兄若是吃了他,五行旗非跟韋兄拼老命不可。」於是將
張無忌如何身受滅絕師太三掌重擊、救活銳金旗數十人的事簡略說了,又道:「這麼來,五
行旗還不死心塌地的服了這個小子麼?」鐵冠道人問道:「你把他裝在袋中,奇貨可居,想
收服五行旗麼?」說不得道:「說不得,說不得!總而言之,本教四分五裂,眼前大難臨
頭,天鷹教遠來相助,偏又跟五行旗的人算起舊帳來,打了個落花流水。咱們總得攜手一
致,才免覆滅。袋中這人有利於本教諸路人馬攜手,那是決然無疑的。」他說到這裡,伸右
手貼在韋一笑的後心「靈台穴」上,運氣助他抵禦寒毒。周顛歎道:「說不得,你為朋友賣
命,那是沒得說的,可是你小心自己的老命。」鐵冠道人道:「我也來相助一臂之力。」伸
右手和說不得的左掌相接。兩股內力同時衝入韋一笑體內。過了一頓飯時分,韋一笑低低呻
吟一聲,醒了過來,但牙關仍是不住相擊,顯然冷得厲害,顫聲道:「周顛、鐵冠道兄,多
謝你兩位相救。」他對說不得卻不言謝,他兩人是過命的交情,口頭的道謝反而顯得多餘。
鐵冠道人功力深湛,但被韋一笑體內的陰毒逼了過來,奮力相抗,一時說不出話來。說不得
也是如此。忽聽得東面山峰上飄下錚錚的幾下琴聲,中間挾著一聲清嘯,周顛道:「冷面先
生和彭和尚尋過來啦。」提高聲音叫道:「冷面先生,彭和尚,有人受了傷,還是你們滾過
來罷!」那邊琴聲錚的一響,示意已經聽到。

  彭和尚卻問:「誰…受…了…傷…啦……」聲音遠遠傳來,山谷鳴響。跟著又問:「到
底是誰受了傷?說不得沒事罷?鐵冠兄呢?周顛,你怎麼說話中氣不足?」他問一句,人便
躍近數丈,待得問完,已到了近處,驚道:「啊喲,是韋一笑受了傷。」周顛道:「你慌慌
張張,老是先天下之急而急。冷面兄,你來給想個法子。」最後那句話,卻是向冷面先生冷
謙說的。冷謙嗯了一聲,並不答話,他知彭和尚定要細問端詳,自己大可省些精神。果然彭
和尚一連串問話連珠價迸將出來,周顛說話偏又顛三倒四,待得說完經過,說不得和鐵冠道
人也已運氣完畢。彭和尚與冷謙運起內力,分別為韋一笑、周顛驅除寒毒。待得韋週二人元
氣略復。彭和尚道:「我從東北方來,得悉少林派掌門空聞親率師弟空智、空性,以及諸代
弟子百餘人,正趕來光明頂,參與圍攻我教。」

  冷謙道:「正東,武當五俠!」他說話極是簡潔,便是殺了他頭也不肯多說半句廢話,
他說這六個字,意思是說:「正東方有武當五俠來攻。」至於武當五俠是誰,反正大家都知
是宋遠橋、俞蓮舟、張松溪、殷梨亭和莫聲谷,那也不必多費唇舌。

  彭和尚道:「六派分進合擊,漸漸合圍。五行旗接了數仗,情勢很不利,眼前之計,咱
們只有先上光明頂去。」周顛怒道:「放你媽的狗臭屁!楊逍那小子不來求咱們,五散人便
挨上門去嗎?」彭和尚道:「周顛,倘若六派攻破光明頂,滅了聖火,咱們還能做人嗎?楊
逍得罪五散人當然不對,但咱們助守光明頂,卻非為了楊道,而是為了明教。」說不得也
道:「彭和尚的話不錯。楊逍雖然無禮,但護教事大,私怨事小。」周顛罵道:「放屁,放
屁!兩個禿驢一齊放屁,臭不可當。鐵冠道人,楊逍當年打碎你的左肩,你還記得嗎?」鐵
冠道人沉吟了半晌,才道:「護教禦敵,乃是大事。楊逍的帳,待退了外敵再算。那時咱們
五散人聯手,不怕這小子不低頭。」周顛「哼」了一聲,道:「冷謙,你怎麼說?」冷謙
道:「同去!」周顛道:「你也向楊逍屈服?當時咱們立過重誓,說明教之事,咱們五散人
決計從此袖手不理。難道從前說過的話都是放屁麼?」冷謙道:「都是放屁!」

  周顛大怒,霍地站起,道:「你們都放屁,我可說的是人話。」鐵冠道人道:「事不宜
遲,快上光明頂罷!」彭和尚勸周顛道:「顛兄,當年大家為了爭立教主之事,翻臉成仇,
楊逍固然心胸狹窄,但細想起來,五散人也有不是之處……」周顛怒道:「胡說八道,咱們
五散人誰也不想當教主,又有甚麼錯了?」說不得道:「本教過去的是是非非,便再爭他一
年半載,也無法分辯明白。周顛,我問你,你是明尊火聖座下的弟子不是?」周顛道:「那
還有甚麼不是的?」說不得道:「今日本教大難當頭,咱們倘若袖手不顧,死後見不得明尊
和陽教主。你要是怕了六大派,那就休去。咱們在光明頂上戰死殉教,你來收我們的骸骨
罷!」周顛跳起身來,一掌便往說不得臉上打去,罵道:「放屁!」只聽得拍的一聲響,說
不得已重重挨了一掌。他慢慢張口,吐出幾枚被打落的牙齒,一言不發,但見他半邊面頰由
白變紅,再由紅變瘀,腫起老高。彭和尚等人大吃一驚,周顛更是呆了。要知說不得的武功
和周顛乃在伯仲之間,周顛隨手一掌,他或是招架,或是閃避,無論如何打他不中,哪知他
聽由挨打,竟在這一掌之下受傷不輕。周顛好生過意不去,叫道:「說不得,你打還我啊,
不打還我,你就不是人。」說不得淡淡一笑,道:「我有氣力,留著去打敵人,打自己人干
麼?」

  周顛大怒,提起手掌,重重在自己臉上打了一掌,波的一聲,也吐出幾枚牙齒。彭和尚
驚道:「周顛,你搗甚麼鬼?」周顛怒道:「我不該打了說不得,叫他打還,他又不打,我
只好自己動手。」說不得道:「周顛,你我情若兄弟,我們四人便要去戰死在光明頂上。生
死永別,你打我一掌,算得甚麼?」周顛心中激動,放聲大哭,說道:「我也去光明頂。楊
逍的舊帳,暫且不跟他算了。」彭和尚大喜,說道:「這才是好兄弟呢。」張無忌身在袋
中,五人的話都聽得清清楚楚,心想:「這五人武功極高,那是不必說的,難得的是大家義
氣深重。明教之中高人當真不少。難道個個都是邪魔外道麼?」正自思量,忽覺身子移動,
想是說不得又負了自己,直上光明頂去。他得悉蛛兒無恙,心中已無掛慮,所關懷者,只是
武林六大門派圍攻明教,不知如何了局;又想上到光明頂後,當可遇到幼時小友楊不悔,她
長大之後,不知是否還認得自己。一行人又行了一日一夜,每過幾個時辰,說不得便解開袋
上一道縫,讓張無忌透透氣,又將袋口緊緊縛上。到了次日午後,張無忌忽覺布袋是在著地
拖拉,初時不明其理,後來自己的腦袋稍稍一抬,額頭便在一塊岩石上重重碰了一下,好不
疼痛,這才明白,原來各人是在山腹的隧道中行走。隧道中寒氣奇重,透氣也不大順暢,直
行了大半個時辰,這才鑽出山腹,又向上升。但上升不久,又鑽入了隧道。前後一共過了五
個隧道,才聽周顛叫道:「楊逍,吸血蝙蝠和五散人來找你啦!」過了半晌,聽得前面一人
說道:「真想不到蝠王和五散人大駕光臨,楊逍沒能遠迎,還望恕罪。」周顛道:「你假惺
惺作甚?你肚中定在暗罵,五散人說話有如放屁,說過永遠不上光明頂,永遠不理明教之
事,今日卻又自己送上門來。」楊逍道:「六大派四面圍攻,小弟孤掌難鳴,正自憂愁。今
得蝠王和五散人瞧在明尊面上,仗義相助,實是本教之福。」周顛道:「你知道就好啦。」
當下楊逍請五散人入內,童兒送上茶水酒飯。突然之間,那童兒「啊」的一聲慘呼。張無忌
身在袋中,也覺毛骨悚然,不知是何緣故,過了好一會,卻聽韋一笑說道:「楊左使,傷了
你一個童兒,韋一笑以後當圖報答。」他說話時精神飽滿,和先前的氣息奄奄大不相同。張
無忌心中一凜:「他吸了這童兒的熱血,自己的寒毒便抑制住了。」聽楊逍淡淡的道:「咱
們之間,還說甚麼報答不報答?蝠王上得光明頂來,便是瞧得起我。」

  這七人個個是明教中的頂兒尖兒的高手,雖然眼下大敵當前,但七人一旦相聚,均是精
神一振。食用酒飯後,便即商議禦敵之計。說不得將布袋放在腳邊,張無忌又饑又渴,卻記
著說不得的吩咐,不敢稍有動彈作聲。

  七人商議了一會兒。彭和尚道:「光明右使和紫衫龍王不知去向,金毛獅王存亡難卜,
這三位是不必說了。眼前最不幸的事,是五行旗和天鷹教的梁子越結越深,前幾日大斗一
場,雙方死傷均重。倘若他們也能到光明頂上,攜手抗敵,別說六大派圍攻,便是十二派、
十八派,明教也能兵來將擋,水來土掩。」說不得在布袋上輕輕踢了一腳,說道:「袋中這
個小子,和天鷹教頗有淵源,最近又於五行旗有恩,將來或能著落在這小子身上,調處雙方
嫌隙。」

  韋一笑冷冷的道:「教主的位子一日不定,本教的紛爭一日不解,憑他有天大的本事,
這嫌隙總是不能調處。楊左使,在下要問你一句,退敵之後,你擁何人為主?」楊逍淡淡的
道:「聖火令歸誰所有,我便擁誰為教主。這是本教的祖規,你又問我作甚?」韋一笑道:
「聖火令失落已近百年,難道聖火令不出,明教便一日沒有教主?六大門派所以膽敢圍攻光
明頂,沒將本教瞧在眼裡,還不是因為知道本教乏人統屬、內部四分五裂之故。」說不得
道:「韋兄這話是不錯的。我布袋和尚既非殷派,亦非韋派,是誰做教主都好,總之要有個
教主。就算沒教主,有個副教主也好啊,號令不齊,如何抵禦外侮?」鐵冠道人道:「說不
得之言,正獲我心。」

  楊逍變色道:「各位上光明頂來,是助我禦敵呢,還是來跟我為難?」周顛哈哈大笑,
道:「楊逍,你不願推選教主,這用心難道我周顛不知道麼?明教沒有教主,便以你光明左
使為尊。哼哼,可是啊,你職位雖然最高,旁人不聽你的號令,又有何用?你調得動五行旗
麼?四大護教法王肯服你指揮麼?我們五散人更是閒雲野鶴,沒當你光明左使者是甚麼東
西!」楊逍霍地站起,冷冷的道:「今日外敵相犯,楊逍無暇和各位作此口舌之爭,各位若
是對明教存亡甘願袖手旁觀,便請下光明頂去罷!楊逍只要不死,日後再圖一一奉訪。」彭
和尚勸道:「楊左使,你也不必動怒。六大派圍攻明教,凡是本教弟子,人人護教有責,又
不是你一個人之事。」楊逍冷笑道:「只怕本教卻有人盼望楊逍給六大派宰了,好拔去了這
口眼中之釘。」

  周顛道:「你說的是誰?」楊逍道:「各人心中明白,何用多言?」周顛怒道:「你是
說我嗎?」楊逍眼望他處,不予理睬。彭和尚見周顛眼中放出異光,似乎便欲起身和楊逍動
手,忙勸道:「古人說得好:兄弟鬩於牆,外御其侮。咱們且商量禦敵之計。」楊逍道:
「瑩玉大師識得大體,此言甚是。」周顛大聲道:「好啊,彭賊禿識得大體,周顛便只識小
體?」他激發了牛性,甚麼也不顧了,喝道:「今日偏要議定這教主之位,周顛主張韋一笑
出任明教教主。吸血蝙蝠武功高強,機謀多端,本教之中誰也及不上他。」其實周顛平時和
韋一笑也沒有甚麼交情,相互間惡感還多於好感,但他存心氣惱楊逍,便推了韋一笑出來。
楊逍哈哈一笑,道:「我瞧還是請周顛當教主的好。明教眼下已是四分五裂的局面,再請周
大教主來顛而倒之、倒而顛之一番,那才教好看呢!」

  周顛大怒,喝道:「放你媽的狗臭屁!」呼的一掌,便向楊逍頭頂拍落。適才周顛一掌
打落說不得多枚牙齒,乃因說不得不避不架之故,但楊逍豈是易與之輩?他於十餘年前,便
因立教之事,與五散人起了重大爭執,當時五散人立誓永世不上光明頂,今日卻又破誓重
來,他心下已暗自起疑,待見周顛突然出手,只道五散人約齊韋一笑前來圖謀自己,驚怒之
下,右掌揮出,往周顛手掌上迎去。

  韋一笑素知楊逍之能,周顛傷後元氣未服,萬萬抵敵不住,立即手掌拍出,搶在頭裡,
接了楊逍這一掌。兩人手掌相交,竟是無聲無息。原來楊逍雖和周顛有隙,但念在同教之
誼,究不願一掌便傷他性命,因此這一掌未使全力,但韋一笑武功深湛,一招「寒冰綿掌」
拍到,楊逍右臂一震,登覺一股陰寒之氣從肌膚中直透進來,忙運內力抵禦。兩人功力相
若,登時相持不下。周顛叫道:「姓楊的,再吃我一掌!」剛才一掌沒打到,這時第二掌又
擊向他胸口。說不得叫道:「周顛,不可胡鬧。」彭瑩玉也道:「楊左使,韋蝠王,兩位快
快罷手,不可傷了和氣!」伸手欲去擋開周顛那一掌,楊逍身形一側,左掌已和周顛右掌粘
住。說不得叫道:「周顛,你以二攻一,算甚麼好漢?」伸手往周顛的肩頭抓落,想要將他
拉開,手掌未落,突見周顛身子微微發顫,似乎已受內傷,說不得吃了一驚,他素知光明左
使功力通神,是本教絕頂高手,只怕一掌之下已將周顛傷了,眼見周顛右掌仍和楊逍左掌黏
住,不肯撤掌,叫道:「周顛,自己兄弟,拚甚麼老命?」往他肩頭一扳,同時說道:「楊
左使,掌下留情。」生怕楊逍不撤掌力,順勢追擊。不料一拉之下,周顛身子一晃,沒能拉
開,同時一股透骨冰冷的寒氣從手掌心中直傳至胸口,說不得更是吃驚,暗想:「這是韋兄
的獨門奇功『寒冰綿掌』啊,怎地楊逍也練成了?」當下急運功力與寒氣相抗。但寒氣越來
越厲害,片刻之間,說不得牙關相擊,堪堪抵禦不住。

  鐵冠道人和彭瑩玉雙雙搶上,一護周顛,一護說不得。四人之力聚合,寒氣已不足為
患,然而只覺楊逍掌心傳過來的力道一陣輕一陣重,時急時緩,瞬息萬變,四人不敢撤手,
生怕便在撒手收力的一剎那間,楊逍突然發力,那麼四人不死也得重傷。彭瑩玉叫道:「楊
左使,咱們大敵當前,豈可……豈可……豈可……」牙齒相擊,再也說不下去了,似乎全身
血液都要凍結成冰,原來他一開口說話,真氣暫歇,便即抵擋不住自掌中傳來的寒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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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禍起蕭牆破金湯 -2

  如此支持了一盞茶時分,冷面先生冷謙在旁冷眼旁觀,但見韋一笑和四散人都是神色緊
張,楊逍卻悠然自若,心下好生懷疑:「楊逍武功雖高,但和韋一笑也不過在伯仲之間,未
必便能勝得了他,再加上說不得等四個人,楊逍萬萬抵敵不住,何以他以一敵五,反而似操
勝算,其中必有古怪?」低頭沉思,一時會不過意來。只聽周顛叫道:「冷面鬼……打……
打他的背心……打……」冷謙未曾想明白其中原因,不肯便此出手,眼下五散人只有自己一
個閒著,解危脫困,全仗自己,倘若也和楊逍一起硬拚,多一人之力雖然好得多,卻也未必
定能制勝。然見周顛和彭瑩玉臉色發青,如再支持下去,陰毒入了內臟,那便是無窮之禍,
當下伸手入懷,取出五枚爛銀小筆,托在手中,說道:「五筆,打你曲池、巨骨、陽豁、五
裡、中都。」這五處穴道都是在手足之上,並非致命的要穴,他又先行說了出來,意思是通
知楊逍,並非和你為敵,乃是要你撤掌罷鬥。楊逍微微一笑,並不理會。冷謙叫道:「得罪
了!」左手一揚,右手一揮,五點銀光直向楊逍射去。楊逍待五枚銀筆飛近,突然左臂橫
劃,拉得周顛等四人擋在他的身前,但聽周顛和彭瑩玉齊聲悶哼,五枚小筆分別打在他二人
身上,周顛中了兩枚,彭瑩玉中了三枚。好在冷謙意不在傷人,出手甚輕,所中又不在穴
道,雖然傷肉見血,卻無大礙。彭瑩玉低聲道:「是乾坤大挪移!」冷謙聽到「乾坤大挪
移」五字,登時省悟。「乾坤大挪移」是明教歷代相傳一門最厲害的武功,其根本道理也並
不如何奧妙,只不過先求激發自身潛力,然後牽出挪移敵勁,但其中變化神奇,卻是匪夷所
思。自前任教主陽頂天逝世,明教中再也無人會這門功夫,是以六人一時都沒想到。如此看
來,楊逍其實毫不出力,只是將韋一笑的掌力引著攻向四散人,反過來又將四散人的掌力引
去攻擊韋一笑,他居中悠閒而立,不過將雙方內力牽引傳遞,隔山觀虎鬥而已。冷謙道:
「恭喜!無惡意,請罷鬥。」他說話簡潔,「恭喜」兩字,是慶賀楊逍練成了明教失傳已久
的「乾坤大挪移」神功;「無惡意」是說我們六人這次上山,對你絕無惡意,原是誠心共抗
外敵而來;「請罷鬥」是雙方罷鬥,不可誤會。楊逍知他平素決不肯多說一個字廢話,正因
為不肯多說一個字,自是從來不說假話。他既說「無惡意」,那是真的沒有惡意了,而且他
適才出手擲射的五枚銀筆,顯為解圍,不在傷人,於是哈哈一笑,說道:「韋兄,四散人,
我說一、二、三,大家同時撤去掌力,免有誤傷!」見韋一笑和周顛等都點了點頭,便緩緩
叫道:「一、二、三!」

  那「三」字剛出口,楊逍便即收起「乾坤大挪移」神功,突然間背心一寒,一股銳利的
指力已戳中了他背上的「神道穴」。楊逍大吃一驚:「蝠王好不陰毒,竟然乘勢偷襲。」待
要回掌反擊,只見韋一笑身子一晃,已然跌倒,顯是也中了暗算。楊逍一生之中不知見過多
少大陣仗,雖然這一下變起倉卒,卻不慌張,向前一衝,先行脫卻身後敵人的控制,回過身
來,一瞥之下,只見周顛、彭瑩玉、鐵冠道人、說不得四人各已倒地,冷謙正向一個身穿灰
色布袍之人拍出一掌。那人回手一格,冷謙「哼」了一聲,聲音中微帶痛楚。楊逍吸一口
氣,縱身上前,待欲相助冷謙,突覺一股寒冰般的冷氣從「神道穴」疾向上行,霎時之間自
身柱、陶道、大椎、風府,遊遍了全身督脈諸穴。楊逍心知不妙,敵人武功既高,心又陰
毒,抓正了自己與韋一笑、四散人一齊收功撤力的瞬息時機,閃電般猛施突襲,當下只得疾
運真氣相抗,這股寒氣與韋一笑所發的「寒冰綿掌」掌力全然不同,只覺是細絲般一縷冰
線,但游到何處穴道,何處便感酸麻,若是正面對敵,楊逍有內力護體,決不致任這指力透
體侵入,此刻既已受了暗算,只先行強忍,助冷謙擊倒敵人再說。他拔步上前,右掌揚起,
剛要揮出,突然全身劇烈冷戰,掌上勁力已然無影無蹤。這時冷謙已和那人拆了二十餘招,
眼見不敵。楊逍心中大急,只見冷謙右足踢出,被那人搶上一步,一指截在臂上,冷謙身形
一晃,向後便倒。楊逍驚怒交集,拚起全身殘餘內力,右肘一個肘錘向那灰袍人胸口撞去。

  灰袍人左指彈出,正中楊逍肘底「小海穴」,楊逍登時全身冰冷酸麻,再也不能移動半
步。那灰袍人冷冷的道:「光明左使名不虛傳,連中我兩下『幻陰指』,居然仍能站立。」
楊逍道:「你這彈指功夫是少林派手法,可是這甚麼『幻陰指』的內勁,哼哼,少林派中卻
沒這門陰毒武功。你是何人?」灰袍人哈哈一笑,說道:「貧僧圓真,座師法名上『空』下
『見』。這次六大派圍剿魔教,你們死在少林弟子手下,也不枉了。」楊逍道:「六大門派
和我明教為敵,真刀真槍,決一死戰,那才是男子漢大丈夫的行徑。空見神僧仁俠之名播於
天下,哪知座下竟有你這等卑鄙無恥之徒……」說到這裡,再也支持不住了,雙膝一軟,坐
倒在地。

  圓真哈哈大笑,說道:「出奇制勝,兵不厭詐,那是自古已然。我圓真一人,打倒明教
七大高手,難道你們輸得還不服氣麼?」

  楊逍搖頭歎道:「你怎麼能偷入光明頂來?這秘道你如何得知?若蒙相示,楊逍死亦瞑
目。」他想圓真此次偷襲成功,固是由於身負絕頂武功,但最主要的原因,還在知道偷上光
明頂的秘道,越過明教教眾的十餘道哨線,神不知鬼不覺的突然出手,才能將明教七大高手
一舉擊倒。明教經營總壇光明頂已數百年,憑借危崖天險,實有金城湯池之固,豈知禍起於
內,猝不及防,竟至一敗塗地,心中忽地想起了《論語》中孔子的幾句話:「邦分崩離析,
而不能守也;而謀動干戈於邦內。吾恐季孫之憂,不在顓臾,而在蕭牆之內也。」圓真笑
道:「你魔教光明頂七巔十三崖,自己當作天險,在我少林僧侶眼中,也不過是康莊大道而
已,何足道哉?你們都中了我的幻陰指,三日之內,各赴西天,那也不在話下。貧僧這便上
坐忘峰去,埋下幾十斤火藥,再滅了魔教的魔火,甚麼天鷹教啦、五行旗啦,急急忙忙上來
相救,轟的一聲大響,地下埋著的火藥炸將起來,煙飛火滅,不可一世的魔教從此無影無
蹤。有分教:少林僧獨指滅明教,光明頂七魔歸西天。」楊逍等聽了這番話,均是大感驚
懼,知他說得出做得到,自己送命不打緊,只怕這傳了三十三世的明教,便要亡在這少林僧
手下。只聽圓真越說越得意:「明教之中,高手如雲,你們若非自相殘殺,四分五裂,何致
有覆滅之禍?以今日之事而論,你們七人若不是正在自拚掌力,貧僧便悄悄上得光明頂來,
又焉能一擊成功?這叫做天作孽,猶可活,自作孽,不可活!哈哈,想不到當年威風赫赫的
明教,陽頂天一死,便落得如此下場。」楊逍、彭瑩王、周顛等面臨身死教滅的大禍,聽了
他這一番話,回想過去二十年來的往事,均是後悔無已,心想:「這和尚的話倒也不錯。」
周顛大聲道:「楊逍,我周顛實在該死!過去對不起你。你這個人雖然不大好,但當了教
主,也勝於沒有教主而鬧得全軍覆沒。」楊逍苦笑道:「我何德何能,能當教主?大家都錯
了,咱們弄得一團糟,九泉之下,也沒面目去見歷代明尊教主。」圓真笑道:「各位此時後
悔,已然遲了。當年陽頂天任魔教頭子之時,氣焰何等不可一世,只可惜他死得早了,沒能
親眼見到明教的慘敗。」周顛怒罵:「放屁!陽教主倘若在世,大夥兒聽他號令!你這賊禿
會偷襲得手麼?」

  圓真冷笑道:「陽頂天死也好,活也好,我總有法子令他身敗名裂……」突然間拍的一
響,跟著「啊」的一聲,圓真背上已中了韋一笑的一掌,便在同時,韋一笑也被圓真反戳一
指,正中胸口的「膻中穴」。兩人搖搖晃晃的各退幾步。原來韋一笑被圓真一指點中後,雖
然受傷極重,但他內力畢竟高人一籌,並非登時全無反擊之力,只是裝作暈去,等到圓真得
意洋洋、絕不防備之際,暴起襲擊。這一掌他逼出了全身勁力,為了挽教明教浩劫,意圖與
敵同歸於盡。圓真雖然厲害,但青翼蝠王是明教四人護教法王之一,向與殷天正、謝遜等人
齊名,這奮力一擊,豈同小可?「寒冰綿掌」的掌力入體,圓真但覺胸口煩惡欲嘔,數番潛
運內力欲圖穩住身子,總是天旋地轉,便欲摔例,只得盤膝坐下,運氣與那「寒冰綿掌」的
寒氣相抗。

  韋一笑連中兩下「幻陰指」,更是立足不定,摔倒後便即動彈不得。剎那之間,廳堂上
寂靜無聲,八大高手一齊身受重傷,誰也不能移動半步。八人各運內力,企盼早一步能恢復
行動,只要一方早得片刻,便能制死對方。各人心中都是憂急萬狀,均知明教存亡、八人生
死,實繫於這一線之間。假若圓真能先一步行動,他雖傷重,卻能提劍一一將七人刺死;要
是明教七人中有任何一個能先動彈,殺了圓真,明教便此得救。本來七人這邊人多,大占便
宜,但五散人功力較淺,中了一下「幻陰指」後勁力全失,而內功深湛的楊逍和韋一笑卻均
連中兩指。「寒冰綿掌」和「幻陰指」的勁力原是不易分別高下,可是韋一笑拍出那一掌時
已然受傷在先,圓真點他一指時卻未曾受傷,看來對耗下去,倒是圓真先能移動的局面居
多。楊逍等暗暗心焦,但這運氣引功之事,實在半分勉強不得,越是心煩氣躁,越易大出岔
子,這些人個個是內家高手,這中間的道理如何不省得?冷謙等吐納數下,料知無法趕在圓
真的前頭,但盼光明頂上楊逍的下屬能有一人走進廳來。只須有明教的一名教眾入內,便是
他不會絲毫武藝,這時只要提根木棍,輕輕一棍便能將圓真打死。

  可是等了良久,廳外哪裡有半點聲息?其時已在午夜,光明頂上的教眾或分守哨防,或
各自安臥,不得楊逍召喚,誰敢擅入議事廳堂?至於服侍楊逍的童兒,一人被韋一笑吸血而
死,其餘的個個嚇得魂飛魄散,早已遠遠散開,別說楊逍沒扯鈴叫人,就算叫到,只怕一時
之間也未必敢踏入廳堂,走到這吸血魔王的身前。張無忌藏身布袋之中,雖然眼不見物,但
於各人說話、一切經過,全都聽得清清楚楚。此刻但聽得一片寂靜,也知道寂靜之中隱藏著
極大的殺機。過了半晌,忽聽得說不得道:「喂,布袋中的小朋友,你非救我們一救不
可。」張無忌問道:「怎麼救啊?」

  圓真丹田中一口氣正在漸漸通暢,猛地裡聽得布袋中發出人聲,一驚非同小可,真氣立
時逆運,全身劇烈顫抖起來。他自潛入議室堂之後,一心在對付韋一笑、楊逍等諸位高手,
哪有餘暇去觀察地下一隻絕無異狀的布袋?突聞袋中有人說話,不禁倒抽了一口涼氣,暗
叫:「我命休矣!」只聽說不得道:「這布袋的口子用『千纏百結』縛住,除我自己之外,
旁人是萬萬解不開的,但你可站起身來。」張無忌道:「是!」從布袋中站了起來。

  說不得道:「小兄弟,你捨身相救銳金旗數十位兄弟的性命,義烈高風,人人欽佩。眼
下我們數人的性命,也全賴你相救,請你走將過來,一拳一掌,將那惡僧打死了罷。」張無
忌心下沉吟,半晌不答。說不得道:「這惡僧乘人之危,忽施偷襲,這般卑鄙行徑,你是親
耳聽到的。你若不打死他,明教上下數萬人眾,都要被人盡數誅滅。你去打死他,乃是大仁
大義的俠義行為。」張無忌仍是躊躇不答。

  圓真說道:「我此刻半點動彈不得,你過來打死我,豈不被天下好漢恥笑?」周顛怒
道:「臭賊禿,你少林派自稱正大門派,卻偷偷摸摸的上來暗襲,天下好漢就不恥笑麼?」
張無忌向圓真走了一步,便即停住,說道:「說不得大師,貴教和六大門派之間的是非曲
直,小可實不深知。小可極願為各位援手,卻不願傷了這位少林派的大和尚。」彭瑩玉道:
「小兄弟你有所不知,你此時若不殺他,待這和尚功力一復,他非連你也害了不可。」圓真
笑道:「我和這位小施主無怨無仇,怎能隨便傷人?何況這位小施主又非魔教中人,看來還
是被布袋和尚不懷好意的擒上山來。你們魔教中人無惡不作,對他還有甚麼好事做將出
來。」雙方氣喘吁吁,說話都極艱難,但均力下說辭,要打動張無忌之心。張無忌甚感為
難,耳聽得這圓真和尚出手偷襲,極不光明,但要上前出掌將他打死,卻非本心所願,何況
這一掌打下了,那便是永遠站在明教一面,和六大門派為敵。太師父、武當六俠、周芷若等
等,全成了自己的敵人。又想:「明教素被武林中人公認為邪魔異端,如韋一笑吸食人血、
義父濫殺無辜,確有許多不該之處,太師父當年諄諄告誡,千萬不可和魔教中人結交,以免
終身受禍,我父親便因和身屬魔教的母親成親,因而自刎武當山頭,殷鑒不遠,覆轍在前。
何況這圓真是神僧空見的弟子,空見大師甘受一十三拳七傷拳,只盼能感化我義父,結果卻
身死拳下,這等大仁大義慈悲心懷,實是武林中千古罕有,我怎能再傷他弟子?」

  只聽說不得又在催促勸說,張無忌道:「說不得大師,請你教我一個法子,不用傷害這
位大和尚,而他也傷你們不得,小可定然照辦。」

  說不得心想:「眼下局面,定須拚個你死我活,哪裡還能雙方都可保全?不是圓真死,
便是我們亡。」正自沉吟未答,彭瑩玉道:「小兄弟仁人心懷,至堪欽佩。便請你伸出手
指,在圓真胸口『玉堂穴』上輕輕一點。這一下對他決無損傷,不過令他幾個時辰內不能運
使內力。我們派人送他下光明頂去,決不損他一根毫毛。你知道『玉堂穴』的所在嗎?」張
無忌深明醫理,知道在「玉堂穴」上輕點一指,確能暫阻丹田中真氣上行,但並不損傷身
體,便道:「知道。」卻聽圓真道:「小施主千萬別上了他們的當。你點我穴道,固然不打
緊,但他們內力一復,立時便來殺我,你又如何阻止得了?」周顛罵道:「放你媽的狗臭
屁!我們說過不傷你,自然不傷你,明教五散人說過的話,幾時不算數了?」張無忌心想楊
逍和五散人都非出爾反爾之輩,只有韋一笑一人可慮,便問:「韋前輩,你說如何?」韋一
笑顫聲道:「我也暫不傷他便是,下次見面,大家再拚……再拚你死我…我…我活。」他說
到「你死我活」這四字時,聲音已微弱異常,上氣不接下氣。張無忌道:「這便是了,光明
使者、青翼蝠王、五散人七位,個個是當世的英雄豪傑,豈能自毀諾言,失信於人?圓真大
師,晚輩可要得罪了。」說著走到圓真身前。他身在袋中,每一步只能邁前尺許,但十餘步
後,終於到了圓真面前。這樣一隻大布袋慢慢向前移動,本來甚是滑稽古怪,但此刻各人生
死繫於一線,誰也笑不出來。張無忌聽著圓真的呼吸,待得離他二尺,便即停步,說道:
「圓真大師,晚輩是為了周全雙方,你別見怪。」說著緩緩提起手來。圓真苦笑道:「此刻
我全身動彈不得,只有任你小輩胡作非為。」自從「蝶谷醫仙」胡青牛一死,張無忌辨認穴
道之技已是當世無匹,他與圓真之間雖然隔看一隻布袋,但伸指出去便是點向「玉堂穴」,
竟無釐毫之差。那「玉堂穴」是在人身胸口,位於「紫宮穴」下一寸六分,「膻中穴」上一
寸六分,屬於任脈。這穴道並非致命的大穴,但位當氣脈必經的通道,若是一加阻塞,全身
真氣立受干撓。

  猛聽得楊逍、冷謙、說不得齊叫道:「啊喲!快縮手!」張無忌只覺右手食指一震,一
股冷氣從手尖上直傳過來,有如閃電一般,登時全身皆冷。只聽得周顛、鐵冠道人等一齊破
口大罵:「臭賊禿,膽敢如此使奸!」張無忌全身簌簌發抖,心裡已然明白,那圓真雖然腳
步不能移動,但勉力提起手指,放在自己「玉堂穴」之前。張無忌苦在隔著布袋,瞧不見他
竟會使出這一招,一指點去,兩根指尖相碰,圓真的「幻陰指」指力已隔著布袋傳到他體
內。
  這一下圓真是將全身殘存的內力盡數逼出在手指之上,雙指一觸之後,他全身癱瘓,臉
色青白,便如殭屍。廳堂上本來有八人受傷後不能移動,這麼一來,又多了一個張無忌。周
顛最是暴躁,雖然說話上氣不接下氣,還是硬要破口大罵少林賊禿奸詐無恥,楊逍等人卻
想,這倒也怪圓真不得,敵人要點他穴道,他伸手自衛,原無甚麼不當。圓真一時之間疲累
欲死,心中卻自暗喜,心想這小子年紀不大,能有多少功力,中了幻陰指後,料他不到半日
便即身死,自己散了的真氣當可在一個時辰後慢慢凝聚,仍是任由自己為所欲為的局面。廳
堂之上,又回復了寂靜無聲,過了大半個時辰,四枝蠟燭逐一熄滅,廳中漆黑一片。

  楊逍等聽著圓真的呼吸由斷斷續續而漸趨均勻,由粗重而逐步漫長,知他體內真氣正自
凝聚,但自己略一運功,那幻陰指寒冰般的冷氣便即侵入丹田,忍不住的發抖。各人越來越
是失望,心中難受之極,反盼圓真早些回復功力,上來每人一掌,痛痛快快的將自己打死,
勝於慘受這種無窮無盡的折磨。冷謙、周顛等人索性瞑目待死,倒也爽快,說不得和彭瑩玉
兩人卻甚是放心不下。五散人中,說不得和彭瑩玉都是出家的和尚,但偏偏這兩人最具雄
心,最關心世人疾苦,立志要大大做一番事業。這時局勢已定,最後終於是非喪生在圓真的
手下不可,各人生平壯志,盡付流水。說不得淒然道:「彭和尚,咱們處心積慮只想趕走蒙
古韃子,哪知到頭來還是一場空。唉,想是天下千千萬萬的百姓劫難未盡,還有得苦頭吃
呢。」

  張無忌守住丹田一股熱氣,和幻陰指的寒氣相抗,於說不得這幾句話卻聽得清清楚楚,
不禁奇怪:「他說要趕走蒙古韃子?難道惡名遠播的魔教,還真能為天下百姓著想麼?」只
聽彭瑩玉道:「說不得,我早就說過,單憑咱們明教之力,蒙古韃子是趕不了的,總須聯絡
普天下的英雄豪傑,一齊動手,才能成事。你師兄棒胡,我師弟周子旺,當年造反起事,這
等轟轟烈烈的聲勢,到後來仍然一敗塗地,還不是為了沒有外援麼?」周顛大聲道:「死到
臨頭,你們兩個賊禿還在爭不清楚,一個說要以明教為主,一個說要聯絡正大門派。依我周
顛來看,都是廢話!都是放屁,咱們明教自己四分五裂,六神無主,還主他媽個屁!彭和尚
要聯絡正大門派,更是放屁之至,屁中之尤,六大門派正在圍剿咱們,咱們還跟他聯絡個
屁?」鐵冠道人插口道:「倘若陽教主在世,咱們將六大門派打得服服帖帖,何愁他們不聽
本教號令。」周顛哈哈大笑,說道:「牛鼻子雜毛放的牛屁更是臭不可當,陽教主倘若在
世,自然一切好辦,這個誰不知道?要你多說……啊喲……啊喲……」他張口一笑,氣息散
渙,幻陰指寒氣直透到心肺之間,忍不住叫了出來。冷謙道:「住嘴!」他這兩個字一出
口,各人一齊靜了下來。張無忌心中思潮起伏:「看來明教這一教派,中間包藏著許多原委
屈折,並非單是專做壞事而已。」便道:「說不得大師,貴教宗旨到底是甚麼?可能見示
否?」

  說不得道:「哈,你還沒死麼?小兄弟,你莫名其妙的為明教送了性命,我們很是過意
不去。反正你已沒幾個時辰好活,本教的秘密就跟你說了,也沒幹系。冷面先生,你說是
麼!」冷謙道:「說!」他本該說「你對他說好了」,六個字卻以一個「說」字來包括了。

  說不得道:「小兄弟,我明教源於波斯國,唐時傳至中土。當時稱為祆教。唐皇在各處
敕建大雲光明寺,為我明教的寺院。我教教義是行善去惡,眾生平等,若有金銀財物,須當
救濟貧眾,不茹葷酒,崇拜明尊。明尊即是火神,也即是善神。只因歷朝貪官污吏欺壓我
教,教中兄弟不忿,往往起事,自北宋方臘方教主以來,已算不清有多少次了。」張無忌也
聽到過方臘的名頭,知他是北宋宣和年間的「四大寇」之一,和宋江、王慶、田虎等人齊
名,便道:「原來方臘是貴教的教主?」說不得道:「是啊。到了南宋建炎年間,有王宗石
教主在信州起事,紹興年間有餘五婆教主在衢州起事,理宗紹定年間有張三槍教主在江西、
廣東一帶起事。只因本教素來和朝廷官府作對,朝廷便說我們是『魔教』,嚴加禁止。我們
為了活命,行事不免隱秘詭怪,以避官府的耳目。正大門派和本教積怨成仇,更是勢成水
火。當然,本教教眾之中,也不免偶有不自檢點、為非作歹之徒,仗著武功了得,濫殺無辜
者有之,姦淫擄掠者有之,於是本教聲譽便如江河之日下了……」楊逍突然冷冷插口道:
「說不得,你是說我麼?」說不得道:「我的名字叫做『說不得』,凡是說不得之事,我是
不說的。各人做事,各人自己明白,這叫做啞子吃餛飩,肚裡有數。」楊逍哼了一聲,不再
言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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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禍起蕭牆破金湯 -3

  張無忌猛地一驚:「咳,怎地我身上不冷了?」他初中圓真的幻陰指時寒冷難當,但隔
了這些時候,寒氣竟已消失得無影無蹤。原來他在十歲那一年身中「玄冥神掌」陰毒,直至
十七歲上方才去淨,七年之間,日日夜夜均在與體內寒毒相抗,運氣御寒已和呼吸、霎眼一
般,不須意念,自然而成。何況他修練九陽神功雖未功行圓滿,最後的大關未過,但體內陽
氣已然充旺之極,過不多時,早已將陰毒驅除乾淨。只聽說不得道:「自從我大宋亡在蒙古
韃子手中,明教更成朝廷死敵,我教向以驅除胡虜為己任。只可惜近年來明教群龍無首,教
中諸高手為了爭奪教主之位,鬧得自相殘殺。終於有的洗手歸隱,有的另立支派,自任教
主。教規一墮之後,與名門正派結的怨仇更深,才有眼前之事。圓真和尚,我說的可沒半句
假話吧?」圓真哼了一聲,說道:「不假,不假!你們死到臨頭,何必再說假話?」他一面
說,一面緩緩站了起來,向前跨了一步。楊逍和五散人一齊「啊」的一聲驚呼,各人雖明知
他終於會比自己先復行動,卻沒想到此人功力居然如此深厚,中了青翼蝠王韋一笑的「寒冰
綿掌」後,仍然如此迅速的提氣運功。只見他身形凝重,左足又向前跨了一步,身子卻沒半
點搖晃。楊逍冷笑道:「空見神僧的高足,果然非同小可,可是你還沒回答我先前的話啊。
難道此中頗有曖昧,說不出口嗎?」圓真哈哈一笑,又邁了一步,說道:「你若不知曉其中
底細,當真是死不瞑目。你問我怎能知道光明頂的秘道,何以能越過重重天險,神不知鬼不
覺的上了山巔。好,我跟各位實說了,是貴教陽頂天教主夫婦兩人,親自帶我上來的。」楊
逍一凜,暗道:「以他身份,決不致會說謊話,但此事又怎能夠?」只聽周顛已罵了起來:
「放你十八代祖宗的累世狗屁!這秘道是光明頂的大秘密,是本教的莊嚴聖境。楊左使雖是
光明使者,韋大哥是護教法王,也從來沒有走過,自來只有教主一人,才可行此秘道。陽教
主怎會帶你一個外人行此秘道?」圓真歎了一口氣,出神半晌,幽幽的道:「你既非查根問
底不可,我便將二十五年前的一件隱事跟你說了。反正你們終不能活著下山,洩漏此事。
唉!周顛,你說的不錯,這秘道是明教的莊嚴聖境,歷來只有教主一人,方能進入,否則便
是犯了教中決不可赦的嚴規。可是陽頂天的夫人是進去過的,陽頂天犯了教規,曾私帶夫人
偷進秘道……(周顛插口罵道:「放屁!大放狗屁!」彭瑩玉喝道:「周顛,別吵!」)陽
夫人又私自帶我走進秘道……(周顛插口大罵:「他媽的,呸,呸!胡說八道。」)……我
不是明教中人,走進秘道也算不得犯了教規。唉,就算是明教教徒,就算犯下重罪,我又怕
甚麼了?」他說起這段往事之時,聲音竟然甚是淒涼。鐵冠道人問道:「陽夫人何以帶你走
進秘道?」圓真道:「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老衲今日已是七十餘歲的老人……少年時
的舊事……好,一起跟你們說了,各位可知老衲是誰?陽夫人是我師妹,老衲出家之前的俗
家姓氏,姓成名昆,外號『混元霹靂手』的便是!」這幾句話一出口,楊逍等固然驚訝無
比,布袋中的張無忌更是險些驚呼出聲。

  冰火島上那日晚間義父所說的故事登時清清楚楚的出現在腦海中:義父的師父成昆怎地
殺了他父母妻子全家、他怎地濫殺武林人士圖逼成昆出面、怎地拳傷空見神僧而成昆卻不守
諾言現身……張無忌猛地裡想起:「原來那時這惡賊成昆已拜空見神僧為師,空見神僧為要
化解這場冤孽,才甘心受我義父那一十三記七拳傷。豈知成昆竟連他自己的師父也欺騙了,
累得空見神僧飲恨而終。」

  他又想:「義父所以狂性發作、濫殺無辜,各幫各派所以齊上武當,逼死我爹爹媽媽,
推究這一切事情的罪魁禍首,都是由於這成昆在從中作怪。」霎時之間,心中憤怒無比,只
覺全身燥熱,有如火焚。說不得這乾坤一氣袋密不通風,他在袋中耽了這許多時候,早已氣
悶之極,仗著內功深湛,以綿綿龜息之法呼吸,需氣極少,這才支持了下來。此時猛地裡心
神一亂,蘊蓄在丹田中的九陽真氣失卻主宰,茫然亂闖起來,登時便似身處洪爐,忍不住大
聲呻吟。

  周顛喝道:「小兄弟,大家命在頃刻,誰都苦楚難當,是好漢子便莫示弱出聲。」張無
忌應道:「是!」當即以九陽真經中運功之法鎮懾心神,調勻內息。平時只須依法施為,立
時便心如止水,神遊物外,這時卻越是運功,四肢百骸越是難受,似乎每處大穴之中,同時
有幾百枚燒紅了的小針在不住刺入。原來他修習九陽真經數年,雖然得窺天下最上乘武學的
奧秘,但以未經明師指點,只是自己暗中摸索,體內積蓄的九陽真氣越儲越多,卻不會導引
運用以打破最後一個大關。本來不加引發,倒也罷了,那圓真的幻陰指卻是武林中最陰毒的
功夫,一經加體,猶如在一桶火藥上點燃了藥引。偏生他又身處乾坤一氣袋中,激發了的九
陽真氣無處宣洩,反過來又向他身上沖激。在這短短的一段時刻中,他正經歷修道練氣之士
一生最艱難、最凶險的關頭,生死成敗,懸於一線。周顛等哪想到他竟會遲不遲,早不早,
偏偏就在此時撞到水火求濟、龍虎交會的大關頭,只道他中了幻陰指後垂死的呻吟。他竭力
抵禦至陽熱氣的煎熬,圓真的話卻是一句句清清楚楚的傳入耳中:「我師妹和我兩家乃是世
交,兩人從小便有婚姻之約,豈知陽頂天暗中也在私戀我師妹,待他當上明教教主,威震天
下,我師妹的父母固是勢利之輩,我師妹也心志不堅,竟爾嫁了他,可是她婚後並不見得快
活,有時和我相會,不免要找一個極隱秘的所在。陽頂天對我這師妹事事依從,絕無半點違
拗,她要去看看秘道,陽頂天雖然極不願意,但經不起她的軟求硬逼,終於帶了她進去。自
此之後,這光明頂的秘道,明教數百年最神聖莊嚴的聖地,便成為我和你們教主夫人私相幽
會之地,哈哈、哈哈……我在這秘道中來來去去走過數十次,今日重上光明頂,還會費甚麼
力氣?」周顛、楊逍等聽了他這番話,人人啞口無言。周顛只罵了一個「放」字,下面這
「屁」字便接不下去。每人胸中怒氣充塞,如要炸裂,對於明教的侮辱,再沒比這件事更為
重大的了;而今日明教覆滅,更由這秘道而起。眾人雖然聽得眼中如欲噴出火來,卻都知圓
真的話並非虛假。圓真又道:「你們氣惱甚麼?我好好的姻緣被陽頂天活生生拆散了,明明
是我愛妻,只因陽頂天當上了魔教的大頭子,便將我愛妻霸佔了去,我和魔教此仇不共戴
天。陽頂天和我師妹成婚之日,我曾去道賀,喝著喜酒之時,我心中立下重誓:『成昆只教
有一口氣在,定當殺了陽頂天,定當覆滅魔教。』我立下此誓已有四十餘年,今日方見大功
告成,哈哈,我成昆心願已了,死亦瞑目。」

  楊逍冷冷的道:「多謝你點破了我心中的一個大疑團。陽教主突然暴斃,死因不明,原
來是你下的手。」圓真森然道:「當年陽頂天武功高出我甚多,別說當年,只怕現下我仍然
及不上他當年的功力……」周顛接口道:「因此你只有暗中加害陽教主了,不是下毒,便是
如這一次般忽施偷襲。」圓真歎了口氣,搖頭道:「不是。我師妹怕我偷下毒手,不斷向我
告誡,倘若陽頂天被我害死,她決計饒不過我。她說她暗中和我私會,已是萬分對不起丈
夫,我若再起毒心,那是天理不容。陽頂天,唉,陽頂天,他……他是自己死的。」楊逍、
彭瑩玉等都「啊」了一聲。

  圓真續道:「假如陽頂天真是死在我掌底指下,我倒饒了你們明教啦……」他聲音漸轉
低沉,回憶著數十年前的往事,緩緩的道:「那一天晚間,我又和我師妹在秘道中相會,突
然之間,聽到左首傳過來一陣極重濁的呼吸聲音,這是從來沒有的事,這秘道隱秘之極,外
人決計無法找到入口,而明教中人,卻又誰也不敢進入。我二人聽到這呼吸聲音,登即大吃
一驚,便即悄悄過去察看,只見陽頂天坐在一間小室之中,手裡執著一張羊皮,滿臉殷紅如
血。他見到我們,說道:『你們兩個,很好,很好,對得我住啊!』說了這幾句話,忽然間
滿臉鐵青,但臉上這鐵青之色一顯即隱,立即又變成血紅之色,忽青忽紅,在瞬息之間接連
變換了三次。楊左使,你知道這門功夫罷?」楊逍道:「這是本教的『乾坤大挪移』神
功。」周顛道:「楊逍,你也已練會了,是不是?」楊逍道:「『練會』兩字,如何敢說?
當年陽教主看得起我,曾傳過我一些神功的粗淺入門功夫。我練了十多年,也只練到第二層
而已。再練下去,便即全身真氣如欲破腦而出,不論如何,總是無法克制,陽教主能於瞬息
間變臉三次,那是練到第四層了。他曾說,本教歷代眾位教主之中,第八代鐘教主武功最
高,據說能將『乾坤大挪移』神功練到第五層,但便在練成的當天,走火入魔身亡,自此之
後,從未有人練到過第四層。」周顛道:「這麼難?」鐵冠道人道:「倘若不這麼難,哪能
說得上是明教的護教神功?」這些明教中的武學高手,對這「乾坤大挪移」神功都是聞之已
久,向來神往,因此一經提及,雖然身處危境,仍是忍不住要談上幾句。彭瑩玉道:「楊左
使,陽教主將這神功練到第四層,何以要變換臉色?」他這時詢問這些題外文章,卻是另有
深意,他知圓真只要再走上幾步,各人便即一一喪生在他手底,好容易引得他談論往事,該
當盡量拖延時間,只要本教七高手中有一人能回復行動,便可和他抵擋一陣,縱然不敵,事
機或有變化,總勝於眼前這般束手待斃。

  楊逍豈不明白他的心意?便道:「『乾坤大挪移』神功的主旨,乃在顛倒一剛一柔、一
陰一陽的乾坤二氣,臉上現出青色紅色,便是體內血液沉降、真氣變換之象。據說練至第六
層時,全身都能忽紅忽青,但到第七層時,陰陽二氣轉於不知不覺之間,外形上便半點也瞧
不出表徵了。」彭瑩玉生怕圓真不耐煩,便問他道:「圓真大師,我們陽教主到底是因何歸
天?」

  圓真冷笑道:「你們中了我的幻陰指後,我聽著你們呼吸運氣之聲,便知兩個時辰之內
萬難行功。想拖延時候,自行運氣解救,老實跟各位說,那是來不及的。各位都是武學高
手,便是受了再厲害的重傷,運了這麼久的內息,也該有些好轉了。卻怎麼全身越來越僵硬
呢?」

  楊逍、彭瑩玉等早已想到了這一層,但只教有一口氣在,總是不肯死心。只聽圓真又
道:「那時我見陽頂天臉色變幻,心下也不免驚慌。我師妹知他武功極高,一出手便能致我
們於死地,說道:『頂天,這一切都是我不好,你放我成師哥下山,任何責罰,我都甘心領
受。』陽頂天聽了她的話,搖了搖頭,緩緩說道:『我娶到你的人,卻娶不到你的心。』只
見他雙目瞪視,忽然眼中流下兩行鮮血,全身僵硬,一動也不動了。我師妹大驚,叫道:
『頂天,頂天!你怎麼了?』」

  圓真叫著這幾句話時,聲音雖然不響,但各人在靜夜之中聽來,又想到陽頂天雙目流血
的可怖情狀,無不心頭大震。圓真續道:「她叫了好幾聲,陽頂天仍是毫不動彈。我師妹大
著膽子上前去拉他的手,卻已僵硬,再探他鼻息,原來已經氣絕。我知她心下過意不去,安
慰她道:「看來他是在練一門極難的武功,突然走火,真氣逆沖,以致無法挽救。』我師妹
道:『不錯,他是在練明教的不世奇功「乾坤大挪移」,正在要緊關頭,陡然間發現了我和
你私下相會,雖不是我親手殺他,可是他卻因我而死。』

  「我正想說些甚麼話來開導勸解,她忽然指著我身後,喝道:『甚麼人?」我急忙回
頭,不見半個人影。再回過頭來時,只見她胸口插了一柄匕首,已然自殺身死。

  「嘿嘿,陽頂天說道:『我娶到你的人,卻娶不到你的心。』我得到了師妹的心,卻終
於得不到她的人。她是我生平至敬至愛之人,若不是陽頂天從中搗亂,我們的美滿姻緣何至
有如此悲慘下場?若不是陽頂天當上魔教教主,我師妹也決計不會嫁給這個大上她二十多歲
之人。陽頂天是死了,我奈何他不得,但魔教還是在世上橫行。當時我指著陽頂天和我師妹
兩人的屍身,說道:『我成昆立誓要竭盡所能,覆滅明教。大功告成之日,當來兩位之前自
刎相謝。』哈哈,楊逍、韋一笑,你們馬上便要死了,我成昆也已命不久長,只不過我是心
願完成,欣然自刎,可勝於你們萬倍了。這些年來,我沒一刻不在籌思摧毀魔教。唉,我成
昆一生不幸,愛妻為人所奪,唯一的愛徒,卻又恨我入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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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禍起蕭牆破金湯 -4

  張無忌聽到他提到謝遜,更是疑神注意,可是心志專一,體內的九陽真氣越加充沛,竟
似四肢百骸無一處不是脹得要爆裂開來,每一根頭髮都好像脹大了幾倍。

  只聽圓真續道:「我下了光明頂後,回到中原,去探訪我那多年不見的愛徒謝遜。哪知
一談之下,他竟已是魔教中的四大護教法王之一。我雖在光明頂上逗留,但一顆心全放在師
妹身上,於你們魔教的勾當全不留心,我師妹也從不跟我說教中之事。我徒兒謝遜在魔教中
身居高位,竟要他自己提到,我才得知。他還竭力勸我也入魔教,說甚麼戮心同力,驅除胡
虜,我這一氣自是非同小可。但我轉念又想:魔教源遠流長,根深蒂固,教中高手如雲,以
我一人之力,是決計毀它不了的。別說是我一人,便是天下武林豪傑聯手,也未必毀它得
了。唯一的指望,只有從中挑撥,令它自相殘殺,自己毀了自己。」楊逍等人聽到這裡,都
不禁惕然心驚,這些年來個個都如蒙在鼓裡,渾不知有大敵窺伺在旁,處心積慮的要毀滅明
教,各人為了爭奪教主之位,鬧得混亂不堪,圓真這番話真如當頭棒喝,發人猛省。只聽他
又道:「當下我不動聲色,只說茲事體大,須得從長計議。過了幾天,我忽然假裝醉酒,意
欲逼姦我徒兒謝遜的妻子,乘機便殺了他父母妻兒全家。我知這麼一來,他恨我入骨,必定
找我報仇。倘若找不到,更會不顧一切胡作非為。哈哈,知徒莫若師,謝遜這孩兒甚麼都
好,文才武功都是了不起的,便是易於憤激,不會細細思考一切前因後果……」張無忌聽到
此處,心中憤怒再也不可抑制,暗想:「原來義父這一切不幸遭遇,全是成昆這老賊在暗中
安排。這老賊不是酒後亂性,乃是處心積慮的陰謀。」

  只聽圓真得意洋洋又道:「謝遜濫殺江湖好漢,到處留下我的姓名,想要逼我出來,哈
哈,我哪會挺身而出?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謝遜結下無數冤家,這些血仇最後終於會
盡數算到明教的帳上,他殺人之時偶爾遇到凶險,我便在暗中解救,他是我手中的殺人之
刀,怎能讓他給人毀了?你們魔教外敵是樹得夠多了,再加上眾高手爭做教主,內鬨不休,
正好一一墮在我的計中。謝遜沒殺了宋遠橋,雖是憾事,但他拳斃少林神僧空見,掌傷崆峒
五老,王盤山上傷斃各家各派的好手不計其數,連他老朋殷天正天鷹教的壇主也害了……好
徒兒啊好徒兒。不枉我當年盡心竭力,傳了他一身好武功!」楊逍冷冷的道:「如此說來,
連你那師父空見神僧,也是你毒計害死的。」圓真笑道:「我拜空見為師,難道是真心的
麼?他受我磕了幾個頭,送上一條老命,也不算吃虧啊,哈哈,哈哈!」圓真大笑聲中,張
無忌怒發欲狂,只覺耳中嗡的一聲猛響,突然暈了過去,但片刻之間,又即醒轉。他一生受
了無數欺凌屈辱,都能淡然置之,但想義父如此鐵錚錚的一條好漢子,竟在成昆的陰謀毒計
之下弄得家破人亡,身敗名裂,盲了雙目,孤零零在荒島上等死,這等深仇大恨,豈能不
報?他胸中怒氣一沖,佈滿週身的九陽真氣更加鼓蕩疾走,真氣呼出不能外洩,那乾坤一氣
袋漸漸膨脹起來,但楊逍等均在凝神傾聽圓真的說話,誰也沒留神這布袋已起了變化。只聽
圓真說道:「楊逍、韋一笑、彭和尚、周顛,你們再沒甚麼話說了麼?」楊逍歎了口氣,說
道:「事已如此,還有甚麼說的?圓真大師,你能饒我女兒一命麼?她母親是峨嵋派的紀曉
芙,出身名門正派,尚未入我魔教。」

  圓真道:「養虎貽患,軒草除根!」說著走前一步,伸出手掌,緩緩往楊逍頭頂拍去。
  張無忌在布袋中聽得事態緊急,顧不得全身有如火焚,聽聲辨位,縱身一躍,擋在圓真
的面前,左掌反撩,隔著布袋架開了他的手掌。

  圓真這時勉能恢復行動,畢竟元氣未復,被張無忌這麼一架,身子一晃,退了一步,喝
道:「好小子!你……你……」一定神,上前揮掌向布袋上拍去。這一掌拍不到張無忌身
子,卻被鼓起的布袋一彈,竟退了兩步,他大吃一驚,不明所以。這時張無忌口乾舌燥,頭
腦暈眩,體內的九陽真氣已脹到即將爆裂,倘若乾坤一氣袋先行炸破,他便能脫困,否則駕
御不了體內猛烈無比的真氣,勢必肌膚寸裂,焚為焦炭。圓真見布袋古怪,當下踏上兩步,
又發掌擊去,這一次他又被布袋反彈,退了一步,但布袋卻也被他掌力推倒,像個大皮球般
在地下打了幾個滾。張無忌人在袋中,跟著連接不斷的亂翻觔斗,胸中氣悶,竭力鼓腹,欲
將體內真氣呼出。可是那布袋中這時也已脹足了氣,再要呼出一口氣已是越來越難。圓真跟
著發了三拳,踢出兩腳,都被袋中真氣反彈出來,張無忌在袋中卻是渾然不覺。圓真這幾下
幸好只碰在袋上,要是真的擊中張無忌身子,此時他體內真氣充溢,圓真手足非受重傷不
可。楊逍、韋一笑等七人見了這等奇景,也都驚得呆了。這乾坤一氣袋是說不得之物,他自
己卻也想不出如何會鼓脹成球,更不知張無忌在這布袋中是死是活。

  只見圓真從腰間拔出一柄匕首,猛力向布袋上刺去,那布袋遇到刀尖時只凹陷入內,卻
不穿破。這布袋質料奇妙,非絲非革,乃天地間的一件異物,圓真這柄匕首又非寶刀,連刺
數刀,卻哪裡奈何得了它?圓真見掌擊刀刺都是無效,心想:「跟這小子糾纏甚麼?」飛起
一腳,猛力踢出,大布袋骨溜溜的從廳門中直滾出去。

  這時布袋已膨脹成一個大圓球,在廳門上一撞,立即反彈,疾向圓真衝去。圓真見勢道
來得猛烈,雙掌豎起擊出,發力將那大球推開。只聽得呼的一聲大響,猶似晴天打了個霹
靂,布片四下紛飛,乾坤一氣袋已被張無忌的九陽真氣脹破,炸成了碎片。圓真、楊逍、韋
一笑、說不得等人都覺一股炙熱之極的氣流衝向身來,又見一個衣衫襤褸的青年站在當地,
滿臉露出迷惘之色。原來便在這頃刻之間,張無忌所練的九陽神功已然大功告成,水火相
濟,龍虎交會。要知布袋內真氣充沛,等於是數十位高手各出真力,同時按摩擠逼他週身數
百處穴道,他內內外外的真氣激盪,身上數十處玄關一一衝破,只覺全身脈絡之中,有如一
條條水銀在到處流轉,舒適無比。這等機緣自來無人能遇,而這寶袋一碎,此後也再無人有
此巧遇。圓真眼見這袋中少年神色不定,茫然失措,自己重傷之下,若不抓住這稍縱即逝的
良機,一被對方佔先,那就危乎殆哉,當即搶上一步,右手食指伸出,運起「幻陰指」內
勁,直點他胸口的「膻中穴」。

  張無忌揮掌擋格,這時他神功初成,武術招數卻仍是平庸之極,前時謝遜和父親所教的
武功也尚未融會貫通,如何能和圓真這樣絕頂高手相抗?只一招之間,他手腕上「陽池穴」
已被圓真點中,登時機伶伶的打了個冷戰,退後了一步。可是他體內充沛欲溢的真氣,便也
在這瞬息間傳到了圓真指上,這兩股力道一陰一陽,恰好互克,但張無忌的內力來自九陽神
功,遠為渾厚。圓真手指一熱,全身功勁如欲散去,再加重傷之餘,平時功力已剩不了一
成,知道眼前情勢不利,脫身保命要緊,當即轉身便走。

  張無忌怒罵:「成昆,你這大惡賊,留下命來!」拔足追出了廳門,只見圓真背影一
晃,已進了一道側門。張無忌氣憤填膺,發足急追,這一發勁,呯的一響,額頭在門框上重
重的撞了一下。原來他自己尚不知神功練成之後,一舉手,一提足,全比平時多了十倍勁
力,一大步跨將出去,失了主宰,竟爾撞上門框。他一摸額頭,隱隱有些疼痛,心想:「怎
地這等邪門,這一步跨得這麼遠?」忙從側門中進去,見是一座小廳。他一心一意要為父復
仇,穿過廳堂,便追了下去。

  廳後是個院子,院子中花卉暗香浮動,但見西廂房的窗子中透出燈火之光,他縱身而
前,推開房門,眼見灰影一閃,圓真掀開一張繡帷,奔了進去。

  張無忌跟著掀帷而入,那圓真卻已不知去向。他凝神看時,不由得暗暗驚奇,原來置身
所在竟似是一間大戶人家小姐的閨房。靠窗邊的是一張梳妝台,台上紅燭高燒,照耀得房中
花團錦簇,堂皇富麗,頗不輸於朱九真之家。另一邊是張牙床,床上羅帳低垂,床前還放著
一對女子的粉紅繡鞋,顯是有人睡在床中。這閨房只有一道進門,窗戶緊閉,明明見到圓真
進房,怎地一剎那間便無影無蹤,竟難道有隱身法不成?又難道他不顧出家人的身份,居然
躲入了婦女床中?正自打不定主意要不要揭開羅帳搜敵,忽聽得步聲細碎,有人過來。張無
忌閃身躲在西壁的一塊掛毯之後,便有兩人進了房中。張無忌在掛毯後向外張望,見兩個都
是少女,一個穿著淡黃綢衫,服飾華貴,另一個少女年紀更小,穿著青衣布衫,是個小鬟,
嘶聲道:「小姐,好夜深了,你請安息了罷。」那小姐反手一記巴掌,出手甚重,打在那小
鬟臉上,那小鬟一個踉蹌,倒退了一步。那小姐身子微晃,轉過臉來,張無忌在燭光下看得
分明,只見她大大眼睛,眼球深黑,一張圓臉,正是他萬里迢迢從中原護送來到西域的楊不
悔。此時相隔數年,她身材長得高大了,但神態絲毫不改,尤其嘴角邊使小性兒時微微撇嘴
的模樣,更加分明。只聽她罵道:「你叫我睡,哼,六大派圍攻光明頂,我爹爹和人會商對
策,說了一夜,還沒說完,他老人家沒睡,我睡得著麼?最好是我爹爹給人害死了,你再害
死我,那便是你的天下了。」那小鬟不敢分辯,扶著她坐下。楊不悔道:「快取我劍來!」
那小鬟走到壁前,摘下掛著的一柄長劍,她雙腳之間繫著一根鐵鏈,雙手腕上也鎖著一根鐵
鏈,左足跛行,背脊駝成弓形,待她摘了長劍回過身來時,張無忌更是一驚,但見她右目
小,左目大,鼻子和嘴角也都扭曲,形狀極是怕人,心想:「這小姑娘相貌之丑尤在蛛兒之
上,蛛兒是因中毒而面目浮腫,總能治癒,這小姑娘卻是天生殘疾。」

  楊不悔接過長劍,說道:「敵人隨時可來,我要出去巡查。」那小鬟道:「我跟著小
姐,若是遇上敵人,也好多個照應。」她說話的聲音也是嘶啞難聽,像個粗魯的中年漢子,
楊不悔道:「誰要你假好心?」左手一翻,已扣住那小鬟右手脈門,那小鬟登時動彈不得,
顫聲道:「小姐,你……你……」楊不悔冷笑道:「敵人大舉來攻,我父女命在旦夕之間,
你這丫頭多半是敵人派到光明頂來臥底的麼?我父女豈能受你的折磨?今日先殺了你!」說
著長劍翻過,便往那小鬟的頸中刺落。張無忌自見這小鬟週身殘廢,心下便生憐憫,突見楊
不悔挺劍相刺,危急中不及細思,當即飛身而出,手指在劍刃上一彈。楊不悔拿劍不定,叮
當一響,長劍落地,她右手離劍,食中雙指直取張無忌的兩眼,那本來只是平平無奇的一招
「雙龍搶珠」,但她經父親數年調教,使將出來時已頗具威力。張無忌向後躍開,衝口便
道:「不悔妹妹,是我!」楊不悔聽慣了他叫「不悔妹妹」四字,一怔之下,說道:「是無
忌哥哥嗎?」她只是認出了「不悔妹妹」這四個字的聲音語調,卻沒認出張無忌的面貌。

  張無忌心下微感懊悔,但已不能再行抵賴,只得說道:「是我!不悔妹妹,這些年來你
可好?」

  楊不悔定神一看,見他衣衫破爛,面目污穢,心下怔忡不定,道:「你……你……當真
是無忌哥哥麼?怎麼……怎麼會到了這裡?」張無忌道:「是說不得帶我上光明頂來的。那
圓真和尚到了這房中之後,突然不見,這裡另有出路麼?」楊不悔奇道:「甚麼圓真和尚?
誰來到這房中?」張無忌急欲追趕圓真,此事說來話長,使道:「你爹爹在廳上受了傷,你
快瞧瞧去。」楊不悔吃了一驚,忙道:「我瞧爹爹去。」說著順手一掌,往那小鬟的天靈蓋
擊落,出手極重。張無忌驚叫:「使不得!」伸手在她臂上一推,楊不悔這掌便落了空。

  楊不悔兩次要殺那小鬟,都受到他的干預,厲聲道:「無忌哥哥,你和這丫頭是一路的
嗎?」張無忌奇道:「她是你的丫鬟,我剛才初見,怎會和她一路?」楊不悔道:「你既不
明內情,那就別多管閒事。這丫鬟是我家的大對頭,我爹爹用鐵鏈鎖住她的手足,便是防她
害我,此刻敵人大舉來襲,這丫頭要趁機報復。」張無忌見這小鬟楚楚可憐,雖然形相奇
特,卻絕不似兇惡之輩,說道:「姑娘,你可有趁機報復之意麼?」那小鬟搖了搖頭,道:
「決計不會。」張無忌道:「不悔妹妹,你聽,她說是不會的,還是饒了她罷!」

  楊不悔道:「好,既然是你講情,啊喲……」身子一側,搖搖晃晃的立足不定。張無忌
忙伸手相扶,突然間後腰「懸樞」、「中樞」兩穴上一下劇痛,撲地跌倒。原來楊不悔嫌他
礙手礙腳,賺得他近身,以套在中指上的打穴鐵環打了他兩處大穴她打倒張無忌後,回過右
手,便往那小鬟的右太陽穴上擊了下去。這一下將落未落,楊不悔忽然丹田一陣火熱,全身
麻木,不由自主的放脫了那小鬟的手腕,雙膝一軟,坐在椅中。原來她使勁擊打張無忌的穴
道,張無忌神功初成,九陽真氣尚無護體之能,卻已自行反激出來,沖蕩楊不悔週身脈絡。
那小鬟拾起地下的長劍,說道:「小姐,你總是疑心我要害你。這時我要殺你,不費吹灰之
力,可是我並無此意。」說著將長劍插入劍鞘,還掛壁間。

  張無忌站起身來,說道:「你瞧,我沒說錯吧!」他被點中穴道之後,片刻間便以真氣
沖解,立即回復行動。楊不悔眼睜睜的瞧著他,心下大為駭異,這時她手足上麻木已消,心
中記掛著父親的安危,站起身來,說道:「我爹爹傷得怎樣?無忌哥哥,你在這裡等我,回
頭再見。這些年來你好嗎?我時時記著你……」一面說,一面奔了出去。張無忌問那小鬟
道:「姑娘,那和尚逃到這房裡,卻忽然不見了,你可知此間另有通道嗎?」那小鬟道:
「你當真非追他不可嗎?」張無忌道:「這和尚傷天害理,作下了無數罪孽,我……我……
便到天涯海角,也要追到他。」

  那小鬟抬起頭來,凝視著他的臉。張無忌道:「姑娘,要是你知道,求你指點途徑。」
那小鬟咬著下唇,微一沉吟,低聲道:「我的性命是你救的,好,我帶你去。」張口吹滅了
燭火,拉著張無忌的手便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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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與子共穴相扶將-1

  張無忌跟了她沒行出幾步,已到床前。那小鬟揭開羅帳,鑽進帳去,拉著張無忌的手卻
沒放開。張無忌吃了一驚,心想這小鬟雖然既丑且稚,總是女子,怎可和她同睡一床?何況
此刻追敵要緊,當下縮手一掙。那小鬟低聲道:「通道在床裡!」他聽了這五個字,精神為
之一振,再也顧不得甚麼男女之嫌,但覺那小鬟揭開錦被,橫臥在床,便也躺在她身旁。不
知那小鬟扳動了何處機括,突然間床板一側,兩人便摔了下去。這一摔直跌下數丈,幸好地
上鋪著極厚的軟草,絲毫不覺疼痛,只聽得頭頂輕輕一響,床板已然回復原狀。他心下暗
讚:「這機關佈置得妙極!誰料得到秘道的入口處,竟會是在小姐香閨的牙床之中。」拉著
小鬟的手,向前急奔。跑出數丈,聽到那小鬟足上鐵鏈曳地之聲,猛然想起:「這姑娘是個
跛子,足上又有鐵鏈,怎地跑得如此迅速?」便即停步。那小鬟猜中了他的心意,笑道:
「我的跛腳是假裝的,騙騙老爺和小姐。」張無忌心道:「怪不得我媽媽說天下女子都愛騙
人。今日連不悔妹妹也來暗算我一下。」此時忙於追敵,這念頭在心中一轉,隨即撇開,在
甬道中曲曲折折的奔出數十丈,便到了盡頭,那圓真卻始終不見。

  那丫鬟道:「這甬道我只到過這裡,相信前面尚有通路,可是我找不到開門的機括。」
張無忌伸手四下摸索,前面是凹凹凸凸的石壁,沒一處縫隙,在凹凸外用力推擊,紋絲不
動。那小鬟歎道:「我已試了幾十次,始終沒能找到機括,真是古怪之極。我曾帶了火把進
來細細察看,也沒發見半點可疑之處,但那和尚卻又逃到了哪裡?」

  張無忌提了一口氣,運勁雙臂,在石壁上左邊用力一推,毫無動靜,再向右邊推,只覺
石壁微微一晃。他心下大喜,再吸兩口真氣,使勁推時,石壁緩緩退後,卻是一堵極厚、極
巨、極重、極實的大石門。原來光明頂這秘道構築精巧,有些地方使用隱秘的機括,這座大
石門卻全無機括,若非天生神力或負上乘武功,萬萬推移不動,像那小鬟一般雖能進入秘
道,但武功不到,仍只能半途而廢。張無忌這時九陽神功已成,這一推之力何等巨大,自能
推開了。待石壁移後三尺,他拍出一掌,以防圓真躲在石後偷襲,隨即閃身而入。過了石
壁,前面又是長長的甬道,兩人向前走去,只覺甬道一路向前傾斜,越行越低,約莫走了五
十來丈,忽然前面分了幾道岔路。張無忌逐一試步,岔路竟有七條之多,正沒做理會處,忽
聽得左前方有人輕咳一聲,雖然立即抑止,但靜夜中聽來,已是十分清晰。

  張無忌低聲道:「走這邊!」搶步往最左一條岔道奔去。這條岔道忽高忽低,地下也是
崎嶇不平,他鼓勇向前,聽得身後鐵鏈曳地聲響個不絕,便回頭道:「敵人在前,情勢凶
險,你還是慢慢來罷。」那小鬟道:「有難同當,怕甚麼?」

  張無忌心道:「你也來騙我麼?」順著甬道不住左轉,走著螺旋形向下,甬道越來越
窄,到後來僅容一人,便似一口深井。突然之間,驀覺得頭頂一股烈風壓將下來,當下反手
一把抱住那小鬟腰間,急縱而下,左足剛著地,立即向前撲出,至於前面一步外是萬丈深
淵,還是堅硬石壁,怎有餘暇去想?幸好前面空蕩蕩地頗有容身之處。只聽得呯的一聲巨
響,泥沙細石,落得滿頭滿臉。張無忌定了定神,只聽那小鬟道:「好險,那賊禿躲在旁
邊,推大石來砸咱們。」張無忌已從斜坡回身走去,右手高舉過頂,只走了幾步,手掌便已
碰到頭頂粗糙的石面。只聽得圓真的聲音隱隱從石後傳來:「賊小子,今日葬了你在這裡,
有個女孩兒相伴,算你運氣。賊小子力氣再大,瞧你推得開這大石麼?一塊不夠,再加上一
塊。」只聽得鐵器撬石之聲,接著呼的一聲巨響,又有一塊巨石給他撬了下來。壓在第一塊
巨石之上。那甬道僅容一人可以轉身,張無忌伸手摸去,巨石雖不能將甬道口嚴密封死,但
最多也只能伸得出一隻手去,身子萬萬不能鑽出。他吸口真氣,雙手挺著巨石一搖,石旁許
多泥沙撲面而下,巨石卻是半動不動,看來兩塊數千斤的巨石疊在一起,當真便有九牛二虎
之力,只怕也拉曳不開。他雖練成九陽神功,畢竟人力有時而窮,這等小丘般兩塊巨石,如
何挪動得它半尺一寸?只聽圓真在巨石之外呼呼喘息,想是他重傷之後,使力撬動這兩塊巨
石,也累得筋疲力盡,只聽他喘了幾口氣,問道:「小子……你……叫……叫甚麼……名…
…」說到這個「名」字,卻又無力再說了。

  張無忌心裡想:「這時他便回心轉意,突然大發慈悲,要救我二人出去,也是絕不能
夠。不必跟他多費唇舌,且看甬道之下是否另有出路。」於是回身而下,順著甬道向前走
去。那小鬟道:「我身邊有火折,只是沒蠟燭火把,生怕一點便完。」張無忌道:「且不忙
點火。」順著甬道只走了數十步,便已到了盡頭。兩人四下裡摸索。張無忌摸到一隻木桶,
喜道:「有了!」手起一掌,將木桶劈散,只覺桶中散出許多粉末,也不知是石灰還是面
粉,他撿起一片木材,道:「你點火把!」那小鬟取出火刀,火石,火絨,打燃了火,湊過
去點那木片,突然間火光耀眼,木片立時猛烈燒將起來,兩人嚇了一大跳,鼻中聞到一股硝
磺的臭氣。那小鬟道:「是火藥!」把木片高高舉起,瞧那桶中粉末時,果然都是黑色的火
藥。她低聲笑道:「要是適才火星濺了開來,火藥爆炸,只怕連外邊那個惡和尚也炸死
了。」只見張無忌呆呆望了自己,臉上充滿了驚訝之色,神色極是古怪,便微微一笑,道:
「你怎麼啦?」張無忌歎了口氣,道:「原來你……你這樣美?」那小鬟抿嘴一笑,說道:
「我嚇得傻了,忘了裝假臉?」說著挺直了身子。原來她既非駝背,更不是跛腳,雙目湛湛
有神,修眉端鼻,頰邊微現梨渦,直是秀美無倫,只是年紀幼小,身材尚未長成,雖然容貌
絕麗,卻掩不住容顏中的稚氣。張無忌道:「為甚麼要裝那副怪樣子?」

  那小鬟笑道:「小姐十分恨我,但見到我醜怪的模樣,心中就高興了。倘若我不裝怪
樣,她早就殺了我啦。」張無忌道:「她為甚麼要殺你?」那小鬟道:「她總疑心我要害死
她和老爺。」張無忌搖搖頭,道:「真是多疑!適才你長劍在手,她卻已動彈不得,你並沒
害她。自今而後,她再也不會疑心你了。」那小鬟道:「我帶了你到這裡,小姐只有更加疑
心。咱們也不知能不能逃得出去,她疑不疑心,也不必理會了。」她一面說,一面高舉木
條,察看週遭情景。只見處身之地似是一間石室,堆滿了弓箭兵器,大都鐵銹斑斑,顯是明
教昔人以備在地道內用以抵禦外敵。再察看四周牆壁,卻無半道縫隙,看來此處是這條岔道
的盡頭,圓真所以故意咳嗽,乃是故意引兩人走入死路。

  那小鬟道:「公子爺,我叫小昭。我聽小姐叫你『無忌哥哥』,你大名是叫作『無忌』
嗎?」張無忌道:「不錯,我姓張……」突然間心念一動,俯身拾起一枝長矛,拿著手中掂
了一掂,覺得甚是沉重,似有四十來斤,說道:「這許多火藥或能救咱們脫險,說不定便能
將大石炸了。」小昭拍手道:「好主意,好主意!」她拍手時腕上鐵鏈相擊,錚錚作聲。張
無忌道:「這鐵鏈礙手礙腳,把它弄斷了罷。」

  小昭驚道:「不,不!老爺要大大生氣的。」張無忌道:「你說是我弄斷的,我才不怕
他生氣呢。」說著雙手握住鐵鏈兩端,用勁一崩。那鐵鏈不過筷子粗細,他這一崩少說也有
三四百斤力道,哪知只聽得嗡的一聲,鐵鏈震動作響,卻崩它不斷。他「咦」的一聲,吸口
真氣,再加勁力,仍是奈何不得這鐵鏈半分。小昭道:「這鏈子古怪得緊,便是寶刀利劍,
也傷它不了。鎖上的鑰匙在小姐手裡。」張無忌點頭道:「咱們若是出得去,我向她討來替
你開鎖解鏈。」小昭道:「只怕她不肯給。」張無忌道:「我跟她交情非同尋常,她不會不
肯的。」說著提起長矛,走到大石之下,側身靜立片刻,聽不到圓真的呼吸之聲,想已遠
去。小昭舉起火把,在旁照著。張無忌道:「一次炸不碎,看來要分開幾次。」當下勁運雙
臂,在大石和甬道之間的縫隙中用長矛慢慢刺了一條孔道。小昭遞過火藥,張無忌便將火藥
放入孔道之中,倒轉長矛,用矛柄打實,再鋪設一條火藥線,通到下面石室,作為引子。

  他從小昭手裡接過火把,小昭便伸雙手掩住了耳朵。張無忌擋在她身前,俯身點燃了藥
引,眼見一點火花沿著火藥線向前燒去。猛地裡轟隆一聲巨響,一股猛烈的熱氣衝來,震得
他向後退了兩步,小昭仰後便倒。他早有防備,伸手攬住了她腰。石室中煙霧瀰漫,火把也
被熱氣震熄了。

  張無忌道:「小昭,你沒事罷?」小昭咳嗽了幾下,道:「我……我沒事。」張無忌聽
她說話有些哽咽,微感奇怪,待得再點燃火把,只見她眼圈紅了,問道:「怎麼?你不舒服
麼?」小昭道:「張公子,你……你和我素不相識,為甚麼對我這麼好?」張無忌奇道:
「甚麼呀?」小昭道:「你為甚麼要擋在我身前?我是個低三下四的奴婢,你……你貴重的
千金之軀,怎能遮擋在我身前?」

  張無忌微微一笑,說道:「我有甚麼貴重了?你是個小姑娘,我自是要護著你些兒。」

  待見石室中煙霧淡了些,便向斜坡上走去,只見那塊巨石安然無恙,巍巍如故,只炸去
了極小的一角。張無忌頗為沮喪道:「只怕再炸七八次,咱們才鑽得過去。可是所餘火藥,
最多只能再炸兩次。」提起長矛,又在石上鑽孔,鑽刺了幾下,一矛刺在甬道壁上,忽然一
塊斗大的岩石滾了下來,露出一孔。他又驚又喜,伸手進去,扳住旁邊的岩石搖了搖,微覺
晃動,使勁一拉,又扳了一塊下來。他連接扳下四塊尺許方圓的岩石,孔穴已可容身而過。
原來甬道的彼端另有通路,這一次爆炸沒炸碎大石,卻將甬道的石壁震鬆了。這甬道乃是用
一塊塊斗大花岡石砌成。

  他手執火把先爬了進去,招呼小昭入來。那甬道仍是一路盤旋向下,他這次學得乖了,
左手挺著長矛,提防圓真再加暗算,約莫走了四五十丈,到了一處石門。他將長矛和火把交
給小昭,運勁推開石門,裡邊又是一間石室。這間石室極大,頂上垂下鐘乳,顯是天然的石
洞。他接過火把走了幾步,突見地下倒著兩具骷髏。骷髏身上衣服尚未爛盡,看得出是一男
一女。

  小昭似感害怕,挨到他身邊。張無忌高舉火把,在石洞中巡視了一遍,道:「這裡看來
又是盡頭了,不知能不能再找到出路?」伸出長矛,在洞壁上到處敲打,每一處都極沉實,
找不到有聲音空洞的地方。

  他走近兩具骷髏,只見那女子右手抓著一柄晶光閃亮的匕首,插在她自己胸口,他一怔
之下,立時想起了圓真的話。圓真和陽夫人在秘道之下私會,給陽頂天發見。陽頂天憤激之
下,走火身亡,陽夫人便以匕首自刎殉夫。「難道這兩人便是陽頂天夫婦?」再走到那男子
的骷髏之前,見已化成枯骨的手旁攤著一張羊皮。張無忌拾起一看,只見一面有毛,一面光
滑,並無異狀。小昭接了過來,喜形於色,叫道:「恭喜公子,這是明教武功的無上心
法。」說著伸出左手食指,在陽夫人胸前的匕首上割破一條小小口子,將鮮血塗在羊皮之
上,慢慢便顯現了字跡,第一行是「明教聖火心法:乾坤大挪移」十一個字。張無忌無意中
發見了明教的武功心法,卻並不如何歡喜,心想:「這秘道中無水無米,倘若走不出去,最
多不過七八日,我和小昭便要餓死渴死。再高的武功學了也是無用。」向兩具骷髏瞧了幾
眼,又想:「那圓真如何不將這『乾坤大挪移』的心法取了去?想是他做了這件大虧心事
後,不敢再來看一眼陽氏夫婦的屍體,當然,他決不知道這張羊皮上竟寫著武功心法,否則
別說陽氏夫婦已死,便是活著,他也要來設法盜取了。」問小昭道:「你怎知道這羊皮上的
秘密?」小昭低頭道:「老爺跟小姐說起時,我暗中偷聽到的。他們是明教教徒,不敢違犯
教規,到這秘道中來找尋。」張無忌瞧著兩堆骷髏,頗為感慨,說道:「把他們葬了罷。」
兩人去搬了些炸下來的泥沙石塊,堆在一旁,再將陽頂天夫婦的骸骨移在一起。小昭忽在陽
頂天的骸骨中撿起一物,說道:「張公子,這裡有封信。」張無忌接過來一看,見封皮上寫
著「夫人親啟」四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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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與子共穴相扶將-2

  年深日久,封皮已霉爛不堪,那四個字也已腐蝕得筆劃殘缺,但依稀仍可看得出筆致中
的英挺之氣,那信牢牢封固,火漆印仍然完好。張無忌道:「陽夫人未及拆開,便已自殺。
」將那信恭恭敬敬的放在骸骨之中,正要堆上沙石。小昭道:「拆開來瞧瞧好不好?說不定
陽教主有甚遺命。」

  張無忌道:「只怕不敬。」小昭道:「倘若陽教主有何未了心願,公子去轉告老爺小
姐,讓他們為陽教主辦理,那也是好的。」張無忌一想不錯,便輕輕拆開封皮,抽出一幅極
薄的白綾來,只見綾上寫道:「夫人妝次:夫人自歸陽門,日夕鬱鬱。余粗鄙寡德,無足為
歡,甚可歉疚,茲當永別,唯夫人諒之。三十二代衣教主遺命,令余練成乾坤大挪移神功
後,率眾前赴波斯總教,設法迎回聖火令。本教雖發源於波斯,然在中華生根,開枝散葉,
已數百年於茲。今韃子佔我中土,本教誓與周旋到底,決不可遵波斯總教無理命令,而奉蒙
古元人為主。聖火令若重入我手,我中華明教即可與波斯總教分庭抗禮也。」張無忌心想:
「原來明教的總教在波斯國。這衣教主和陽教主不肯奉總教之命而降順元朝,實是極有血性
骨氣的好漢子。」心中對明教又增了幾分欽佩之意,接著看下去:「今余神功第四層初成,
即悉成昆之事,血氣翻湧不能自制,真力將散,行當大歸。天也命也,復何如耶?」張無忌
讀到此處,輕輕歎了口氣,說道:「原來陽教主在寫這信之時,便已知道他夫人和成昆在秘
道私會的事了。」見小昭想問又不敢問,於是將陽頂天夫婦及成昆間的事簡略說了。小昭
道:「我說都是陽夫人不好。她若是心中一直有著成昆這個人,原不該嫁陽教主,既已嫁了
陽教主,便不該再和成昆私會。」張無忌點了點頭,心想:「她小小年紀,倒是頗有見
識。」繼續讀下去:「今余命在旦夕,有負衣教主重托,實為本教罪人,盼夫人持余親筆遺
書,召聚左右光明使者、四大護教法王、五行旗使、五散人,頒余遺命曰:『不論何人重獲
聖火令者,為本教第三十四代教主。不服者殺無赦。令謝遜暫攝副教主之位,處分本教重
務。」張無忌心中一震,暗想:「原來陽教主命我義父暫攝副教主之位。我義父文武全才,
陽教主死後,我義父已是明教中第一位人物。只可惜陽夫人沒看到這信,否則明教之中也不
致如此自相殘殺,鬧得天翻地覆。」想到陽頂天對謝遜如此看重,很是喜歡,卻又不禁傷
感,出神半晌,接讀下去:「乾坤大挪移心法暫由謝遜接掌,日後轉奉新教主。光大我教,
驅除胡虜,行善去惡,持正除奸,令我明尊聖火普惠天下世人,新教主其勉之。」

  張無忌心想:「照陽教主的遺命看來,明教的宗旨實在正大得緊啊。各大門派限於門戶
之見,不斷和明教為難,倒是不該了。」見那遺書上續道:

  「余將以身上殘存功力,掩石門而和成昆共處。夫人可依秘道全圖脫困。當世無第二人
有乾坤大挪移之功,即無第二人能推動此『無妄』位石門,待後世豪傑練成,余及成昆骸骨
朽矣。頂天謹白。」最後是一行小字:「餘名頂天,然於世無功,於教無勳,傷夫人之心,
繼恨而沒,狂言頂天立地,誠可笑也。」

  在書信之後,是一幅秘道全圖,註明各處岔道門戶。張無忌大喜,說道:「陽教主本想
將成昆關入秘道,兩人同歸於盡,哪知他支持不到,死得早了,讓那成昆逍遙至今。幸好有
此圖,咱們能出去了。」在圖中找到了自己置身的所在,再一查察,宛如一桶冰水從頭上淋
將下來,原來唯一的脫困道路,正是被圓真用大石塞阻了的那一條,雖得秘道全圖,卻和不
得無異。小昭道:「公子且別心焦,說不定另有通路。」接過圖去,低頭細細查閱,但見圖
上寫得分明,除此之外,更無別處出路。張無忌見她臉上露出失望神色,苦笑道:「陽教主
的遺書說道,倘若練成乾坤大挪移神功,便可推動石門而出。當世似乎只有楊逍先生練過一
些,可是功力甚淺,就算他在這裡,也未必管用。再說,又不知『無妄位』在甚麼地方,圖
上也沒註明,卻到哪裡找去?」

  小昭道:「『無妄位』嗎?那是伏羲六十四卦的方位之一,乾盡午中,坤盡子中,其陽
在南,其陰在北。『無妄』位在『明夷』位和『隨』位之間。」說著在石室中踏勘方位,走
到西北角上,說道:「該在此處了。」

  張無忌精神一振,道:「真的麼?」奔到藏兵器的甬道之中,取過一柄大斧,將石壁上
積附的沙土刮去,果然露出一道門戶的痕跡來,心想:「我雖不會乾坤大挪移之法,但九陽
神功已成,威力未必便遜於此法。」當下氣凝丹田,勁運雙臂,兩足擺成弓箭步,緩緩推將
出去。推了良久,石門始終絕無動靜。不論他雙手如何移動部位,如何催運真氣,直累得雙
臂疼痛,全身骨骼格格作響,那石門仍是宛如生牢在石壁上一般,連一分之微也沒移動。

  小昭勸道:「張公子,不用試了,我去把剩下來的火藥拿來。」張無忌喜道:「好!我
倒將火藥忘了。」兩人將半桶火藥盡數裝在石門之中,點燃藥引,爆炸之後,石門上炸得凹
進了七八尺去,甬道卻不出現,看來這石門的厚度比寬度還大。張無忌頗為歉疚,拉著小昭
的手,柔聲道:「小昭,都是我不好,害得你不能出去。」

  小昭一雙明淨的眼睛凝望著他,說道:「張公子,你該當怪我才是,倘若我不帶你進
來……那便不會……不會……」說到這裡,伸袖拭了拭眼淚,過了一會,忽然破涕為笑,說
道:「咱們既然出不去了,發愁也沒用。我唱個小曲兒給你聽,好不好?」張無忌實在毫沒
心緒聽甚麼小曲,但也不忍拂她之意,微笑道:「好啊!」小昭坐在他身邊,唱了起來:

  「世情推物理,人生貴適意,想人間造物搬興廢。吉藏凶,凶藏吉。」張無忌聽到「吉
藏凶,凶藏吉」這六字,心想我一生遭際,果真如此,又聽她歌聲嬌柔清亮,圓轉自如,滿
腹煩憂登時大減。又聽她繼續唱道:

  「富貴哪能長富貴?日盈昃,月滿虧蝕。地下東南,天高西北,天地尚無完體。」張無
忌道:「小昭,你唱得真好聽,這曲兒是誰做的?」小昭笑道:「你騙我呢,有甚麼好聽?
我聽人唱,便把曲兒記下來了,也不知是誰做的。」張無忌想著「天地尚無完體」這一句,
順著她的調兒哼了來來。小昭道:「你是真的愛聽呢,還是假的愛聽?」張無忌笑道:「怎
麼愛聽不愛聽還有真假之分嗎?自然是真的。」小昭道:「好,我再唱一段。」左手的五根
手指在石上輕輕按捺,唱了起來:「展放愁眉,休爭閒氣。今日容顏,老於昨日。古往今
來,盡須如此,管他賢的愚的,貧的和富的。

  「到頭這一身,難逃那一日。受用了一朝,一朝便宜。百歲光陰,七十者稀。急急流
年,滔滔逝水。」

  曲中辭意豁達,顯是個飽經憂患、看破了世情之人的胸懷,和小昭的如花年華殊不相
稱,自也是她聽旁人唱過,因而記下了。張無忌年紀雖輕,十年來卻是艱苦備嘗,今日困處
山腹,眼見已無生理,咀嚼曲中「到頭這一身,難逃那一日」那兩句,不禁魂為之銷。所謂
「那一日」,自是身死命喪的「那一日」。他以前面臨生死關頭,已不知凡幾,但從前或生
或死,都不牽累別人,這一次不但拉了一個小昭陪葬,而且明教的存毀,楊逍、楊不悔諸人
的安危、義父謝遜和圓真之間的深仇,都和他有關,實在是不想就此便死。他站起身來,又
去推那石門,只覺體內真氣流轉,似乎積蓄著無窮無盡的力氣,可是偏偏使不出來,就似滿
江洪水給一條長堤攔住了,無法宣洩。

  他試了三次,頹然而廢,只見小昭又已割破了手指,用鮮血塗在那張羊皮之上,說道:
「張公子,你來練一練乾坤大挪移心法,好不好?說不定你聰明過人,一下子便練會了。」
張無忌笑道:「明教的前任教主們窮終身之功,也沒幾個練成的,他們既然當了教主,自是
個個才智卓絕。我在旦夕之間,又怎能勝得過他們?」

  小昭低聲唱道:「受用一朝,一朝便宜。便練一朝,也是好的。」張無忌微微一笑,將
羊皮接了過來,輕聲念誦,只見羊皮上所書,都是運氣導行、移宮使勁的法門,試一照行,
竟是毫不費力的便做到了。見羊皮上寫著:「此第一層心法,悟性高者七年可成,次者十四
年可成。」心下大奇:「這有甚麼難處?何以要練七年才成?」

  再接下去看第二層心法,依法施為,也是片刻真氣貫通,只覺十根手指之中,似乎有絲
絲冷氣射出,但見其中註明:第二層心法悟性高者七年可成,次焉者十四年可成,如練至二
十一年而無進展,則不可再練第三層,以防走火入魔,無可解救。他又驚又喜,接著去看第
三層練法。這時字跡已然隱晦,他正要取過匕首割自己的手指,小昭搶先用指血塗抹羊皮。
張無忌邊讀邊練,第三層、第四層心法勢如破竹般便練成了。小昭見他半邊臉孔脹得血紅,
半邊臉頰卻發鐵青,心中微覺害怕,但見他神完氣足,雙眼精光炯炯,料知無礙。待見他讀
罷第五層心法續練時,臉上忽青忽紅,臉上青時身子微顫,如墮寒冰;臉上紅時額頭汗如雨
下。

  小昭取出手帕,伸到他額上替他抹汗,手帕剛碰到他額角,突然間手臂一震,身子一
仰,險些兒摔倒,張無忌站了起來,伸衣袖抹去汗水,一時之間不明其理,卻不知已然將這
第五層心法練成了。原來這「乾坤大挪移」心法,實則是運勁用力的一項極巧妙法門,根本
的道理,在於發揮每人本身所蓄有的潛力,每人體內潛力原極龐大,只是平時使不出來,每
逢火災等等緊急關頭,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弱者往往能負千斤。張無忌練就九陽神功後,本
身所蓄的力道已是當世無人能及,只是他未得高人指點,使不出來,這時一學到乾坤大挪移
心法,體內潛力便如山洪突發,沛然莫之能御。

  這門心法所以難成,所以稍一不慎便致走火入魔,全由於運勁的法門複雜巧妙無比,而
練功者卻無雄渾的內力與之相副。正如要一個七八歲的小孩去揮舞百斤重的大鐵錘,錘法越
是精微奧妙,越會將他自己打得頭破血流,腦漿迸裂,但若舞錘是個大力士,那便得其所哉
了。以往練這心法之人,只因內力有限,勉強修習,變成心有餘力不足。昔日的明教各位教
主都明白這其中關鍵所在,但既得身任教主,個個是堅毅不拔、不肯服輸之人,又有誰肯知
難而退?大凡武學高手,都服膺「精誠所至、金石為開」的話,於是孜孜兀兀,竭力修習,
殊不知人力有時而窮,一心想要「人定勝天」,結果往往飲恨而終。張無忌所以能在半日之
間練成,而許多聰明才智、武學修為遠勝於他之人,竭數十年苦修而不能練成者,其間的分
別,便在於一則內力有餘,一則內力不足而已。張無忌練到第五層後,只覺全身精神力氣無
不指揮如意,欲發即發,欲收即收,一切全憑心意所之,週身百骸,當真說不出的舒服受
用。這時他已忘了去推那石門,跟著便練第六層的心法,一個多時辰後,已練到第七層。那
第七層心法的奧妙之處,又比第六層深了數倍,一時之間實是難以盡解。好在他精通醫道脈
理,遇到難明之處,以之和醫理一加印證,往往便即豁然貫通。練到一大半之處,猛地裡氣
血翻湧,心跳加快。他定了定神,再從頭做起,仍是如此。自練第一層神功以來,從未遇上
過這等情形。他跳過了這一句,再練下去時,又覺順利,但數句一過,重遇阻難,自此而
下,阻難疊出,直到篇末,共有一十九句未能照練。張無忌沉思半晌,將那羊皮供在石上,
恭恭敬敬的躬身下拜,磕了幾個頭,祝道:「弟子張無忌,無意中得窺明教神功心法,旨在
脫困求生,並非存心窺竊貴教秘籍。弟子得脫險境之後,自當以此神功為貴教盡力,不敢有
負列代教主栽培救命之恩。」小昭也跪下磕了幾個頭,低聲禱祝道:「列代教宗在上,請你
們保佑張公子重整明教,光大列祖列宗的威名。」張無忌站起身來,說道:「我非明教教
徒,奉我太師父的教訓,將來也決不敢身屬明教。但我展讀陽教主的遺書後,知道明教的宗
旨光明正大,自當竭盡所能,向各大門派解釋誤會,請雙方息爭。」小昭道:「張公子,你
說有一十九句句子尚未練成,何不休息一會,養足精神,把它都練成了?」張無忌道:「我
今日練成乾坤大挪移第七層心法,雖有一十九句跳過,未免略有缺陷,但正如你曲中所說:
『日盈昃,月滿虧蝕。天地尚無完體。』我何可人心不足,貪多務得?想我有何福澤功德,
該受這明教的神功心法?能留下一十九句練之不成,那才是道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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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與子共穴相扶將-3

  小昭道:「公子說得是。」接過羊皮,請他指出那未練的一十九句,暗暗念誦幾遍,記
在心中。張無忌笑道:「你記著幹甚麼?」小昭臉一紅,說道:「不幹甚麼,我想連公子也
練不會,倒要瞧瞧是怎樣的難法。」

  哪知道張無忌事事不為己甚,適可而止,正應了「知足不辱」這一句話。原來當年創製
乾坤大挪移心法的那位高人,內力雖強,卻也未到相當於九陽神功的地步,只能練到第六層
而止。他所寫的第七層心法,自己已無法修練,只不過是憑著聰明智慧,縱其想像,力求變
化而已。張無忌所練不通的那一十九句,正是那位高人單憑空想而想錯了的,似是而非,已
然誤入歧途。要是張無忌存著求全之心,非練到盡善盡美不肯罷手,那麼到最後關頭便會走
火入魔,不是瘋癲癡呆,便致全身癱瘓,甚至自絕經脈而亡。

  當下兩人搬過沙石,葬好了陽頂天夫婦的遺骸,走到石門之前。這次張無忌單伸右手,
按在石門邊上,依照適才所練的乾坤大挪移心法,微一運勁,那石門便軋軋聲響,微微晃
動,再加上一層力,石門緩緩的開了。

  小昭大喜,跳起身來,拍手叫好,手足上鐵練相擊,叮叮噹噹的亂響。張無忌道:「我
再拉一拉你的鐵鏈。」小昭笑道:「這一次定然成啦!」張無忌拉住她雙手之間的鐵鏈,運
勁分拉,鐵鏈漸漸延長,卻是不斷。小昭叫道:「啊喲,不好!你越拉越長,我可更加不便
啦。」張無忌搖頭道:「這鏈子當真邪門,只怕便拉成十幾丈長,它還是不斷。」原來明教
上代教主得到一塊天上落下來的古怪隕石,其中所含金屬質地不同於世間任何金鐵,銳金旗
中的巧匠以之試鑄兵刃不成,便鑄成此鏈。張無忌見小昭垂頭喪氣,安慰她道:「你放心,
包在我身上給你打開鐵鏈。咱們困在這山腹之中,尚能出去,難道還奈何不了這兩根小小鐵
鏈?」他要找圓真報仇,返身再去推那兩塊萬斤巨石,可是他雖練成神功,究非無所不能,
兩塊巨石被他推得微微撼動,卻終難掀開。他搖搖頭,便和小昭從另一邊門的石門中走了出
去。他回身推攏石門,見那石門又哪裡是門了?其實是一塊天然生成的大岩石,巖底裝了一
個大鐵球作為門樞。年深日久,鐵球生銹,大岩石更難推動了。他想當年明教建造這地道之
時,動用無數人力,窮年累月,不知花了多少功夫,多少心血。他手持地道秘圖,循圖而
行,地道中岔路雖多,但毫不費力的便走出了山洞。出得洞來,強光閃耀,兩人一時之間竟
然睜不開眼,過了一會,才慢慢睜眼,只見遍地冰雪,陽光照在冰雪之上,反射過來,倍覺
光亮。小昭吹熄手中的木條,在雪地裡挖了個小洞,將木條埋在洞裡,說道:「木條啊木
條,多射你照亮張公子和我出洞,倘若沒有你,我們可就一籌莫展了。」

  張無忌哈哈大笑,胸襟為之一爽,轉念又想:「世人忘恩負義者多,這小姑娘對一根木
條尚且如此,想來當是厚道重義之人。」側頭向她一笑,冰雪上反射過來的強光照在她的臉
上,更顯得她膚色晶瑩,柔美如玉,不禁讚歎:「小昭,你好看得很啊。」小昭喜道:「張
公子,你不騙我麼?」張無忌道:「你別裝駝背跛腳的怪樣子,現下這樣子才好看。」小昭
道:「你叫我不裝,我就不裝。小姐便是殺我,我也不裝。」張無忌道:「瞎說!好端端
的,她幹麼殺你?」又看了她一眼,但見她膚色奇白,鼻子較常女為高,眼睛中卻隱隱有海
水之藍意,說道:「你是本地西域人,是不是?比之我們中原女子,另外有一份好看。」小
昭秀眉微蹙,道:「我寧可像你們中原的姑娘。」張無忌走到崖邊,四顧身周地勢,原來是
在一座山峰的中腰。當時說不得將他藏在布袋中負上光明頂來,他於沿途地勢一概不知,此
時也不知身在何處。極目眺望,遙見西北方山坡上有幾個人躺著,一動不動,似已死去,
道:「咱們過去瞧瞧。」攜著小昭的手,縱身向那山坡疾馳而去。這時他體內九陽真氣流轉
如意,乾坤大挪移心法練到了第七層,一舉手,一抬足,在旁人看來似非人力所能,雖然帶
著小昭,仍是身輕如燕。到得近處,只見兩個人死在雪地之中,白雪中鮮血飛濺,四人身上
都有刀劍之傷。其中三人穿明教徒服色,另一人是個僧人,似是少林派子弟。張無忌驚道:
「不好!咱們在山腹中呆了這許多時候,六大派的人攻了上去啦!」一摸四人心口,都已冰
冷,顯已死去多時。忙拉著小昭,循著雪地裡的足跡向山上奔去。走了十餘丈,又見七人死
在地下,情狀可怖。張無忌大是焦急,說道:「不知楊逍先生、不悔妹妹等怎樣了?」他越
走越快,幾乎是將小昭的身子提著飛行,轉了一個彎,只見五名明教徒的屍首掛在樹枝之
上,都是頭下腳上的倒懸,每人臉上血肉模糊,似被甚麼利爪抓過。小昭道:「是華山派的
虎爪手抓的。」張無忌奇道:「小昭,你年紀輕輕,見識卻博,是誰教你的?」

  他這句話雖然問出了口,但記掛著光明頂上各人安危,不等小昭回答,便即帶著她飛步
上峰。一路上但見屍首狼藉,大多數是明教教徒,但六大派的弟子也有不少。想是他們在山
腹中一日一夜之間,六大派發動猛攻。明教因楊逍、韋一笑等重要首領盡數重傷,無人指
揮,以致失利,但眾教徒雖在劣勢之下,兀自苦鬥不屈,是以雙方死傷均重。張無忌將到山
頂,猛聽得兵刃相交之聲,乒乒乓乓的打得極為激烈,他心下稍寬,暗想:「戰鬥既然未
息,六大派或許尚未攻入大廳。」快步往相鬥處奔去。

  突然間呼呼風響,背後兩枚鋼鏢擲來,跟著有人喝道:「是誰?停步!」張無忌腳下毫
不停留,回手輕揮,兩枚鋼鏢立即倒飛回去,只聽得「啊」的一聲慘呼,跟著呯的一聲,有
人摔倒在地。張無忌一怔,回過頭來,只見地下倒著一名灰袍僧人,兩枚鋼鏢釘在他右肩之
上。他更是一呆,適才回手一揮,只不過想掠斜鋼鏢來勢,不致打到自己身上而已,哪料到
這麼輕輕一揮之力,竟如此大得異乎尋常。他忙搶上前去,歉然道:「在下誤傷大師,抱歉
之至。」伸指拔出鋼鏢。

  那少林僧雙肩上登時血如泉湧,豈知這僧人極是剽悍,飛起一腳,呯的一聲,踢在張無
忌小腹之上。張無忌和他站得極近,沒料到他竟會突施襲擊,一呆之下,那僧人已然倒飛出
去,背脊撞在一棵樹上,右足折斷,口中狂噴鮮血。張無忌此時體內真氣流轉,一遇外力,
自然而然而生反擊,比之當日震斷靜玄的右腿,力道又大得多了。

  他見那僧人重傷,更是不安,上前扶起,連聲致歉,那僧人惡狠狠的瞪他,驚駭之心更
甚於憤怒,雖然仍想出招擊敵,卻已無能為力了。忽聽得圍牆之內傳出接連三聲悶哼,張無
忌無法再顧那僧人,拉著小昭,便從大門中搶了進去,穿過兩處廳堂,眼前是好大一片廣
場。場上黑壓壓的站滿了人,西首人數較少,十之八九身上鮮血淋漓,或坐或臥,是明教的
一方。東首的人數多出數倍,分成六堆,看來六派均已到齊。這六批人隱然對明教作包圍之
勢。張無忌一瞥之下,見楊逍、韋一笑、彭和尚、說不得諸人都坐在明教人眾之內,看情形
仍是行動艱難。楊不悔坐在她父親身旁。廣場中心有兩人正在拚鬥,各人凝神觀戰,張無忌
和小昭進來,誰也沒加留心。張無忌慢慢走近,定神看時,見相鬥雙方都是空手,但掌風呼
呼,威力遠及數丈,顯然二人都是絕頂高手。那兩人身形轉動,打得快極,突然間四掌相
交,立時膠住不動,只在一瞬之間,便自奇速的躍動轉為全然靜止,旁觀眾人忍不住轟天價
叫了一聲:「好!」

  張無忌看清楚兩人面貌時,心頭大震,原來那身材矮小、滿臉精悍之色的中年漢子,正
是武當派的四俠張松溪。他的對手是個身材魁偉的禿頂老者,長眉勝雪,垂下眼角,鼻子鉤
曲,有若鷹嘴。張無忌心想:「明教中還有這等高手,那是誰啊?」忽聽得華山派中有人叫
道:「白眉老兒,快認輸罷,你怎能是武當張四俠的對手?」張無忌聽到「白眉老兒」四個
字,心念一動:「啊,原來他……他……他便是我外公白眉鷹王!」心中立時生出一股孺慕
之意,便想撲上前去相認。但見殷天正和張松溪頭頂都冒出絲絲熱氣,兩人便在這片刻之
間,竟已各出生平苦練的內家真力。一個是天鷹教教主、明教四大護教法王之一,一個是張
三豐的得意弟子、身屬威震天下的武當七俠,眼看霎時之間便要分出勝敗。明教和六大派雙
方都是屏氣凝息,為自己人擔心,均知這一場比拚,不但是明教和武當雙方威名所繫,而且
高手以真力決勝,敗的一方多半有性命之憂。只見兩人猶似兩尊石像,連頭髮和衣角也無絲
毫飄拂。殷天正神威凜凜,雙目炯炯,如電閃動。張松溪卻是謹守武當心法中「以逸待勞、
以靜制動」的要旨,嚴密守衛。他知殷天正比自己大了二十多歲,內力修為是深了二十餘
年,但自己正當壯年,長力充沛,對方年紀衰邁,時刻一久,便有取勝之機。豈知殷天正實
是武林中一位不世出的奇人,年紀雖大,精力絲毫不遜於少年,內力如潮,有如一個浪頭又
是一個浪頭般連綿不絕,從雙掌上向張松溪撞擊過去。張無忌初見張松溪和殷天正時,心中
一喜,但立即喜去憂來,一個是自己的外公,乃是肯肉至親;一個是父親的師兄,待他有如
親子,當年他身中玄冥神掌,武當諸俠均曾不惜損耗內功,盡心竭力的為他療傷,倘若兩人
之中有一人或傷或死,在他都是畢生大恨。

  張無忌微一沉吟,正想搶上去設法拆解,忽聽殷天正和張松溪齊聲大喝,四掌發力,各
自退出了六七步。張松溪道:「殷老前輩神功卓絕,佩服佩服!」殷天正聲若洪鐘,說道:
「張兄的內家修為超凡入聖,老夫自愧不如。閣下是小婿同門師兄,難道今日定然非分勝負
不可嗎?」張無忌聽他言中提到父親,眼眶登時紅了,心中不住叫著:「別打了,別打
了!」張松溪道:「晚輩適才多退一步,已輸了半招。」躬身一揖,神定氣閒的退了下去。

  突然武當派中搶出一個漢子,指著殷天正恕道:「殷老兒,你不提我張五哥,那也罷
了!今日提起,叫人好生惱恨。我俞三哥、張五哥兩人,全是傷折在你天鷹教手中,此仇不
報,我莫聲谷枉居『武當七俠』之名。」嗆啷啷一聲,長劍出鞘,太陽照耀下劍光閃閃,擺
了一招「萬岳朝宗」的姿式。這是武當子弟和長輩動手過招時的起手式,莫聲谷雖然怒氣勃
勃,但此時早已是武林中極有身份的高手,在眾目睽睽之下,一舉一動自不能失了禮數。殷
天正歎了口氣,臉上閃過一陣黯然之色,緩緩道:「老夫自小女死後,不願再動刀劍。但若
和武當諸俠空手過招,卻又未免托大不敬。」指著一個手執鐵棍的教徒道:「借你的鐵棍一
用。」那明教教徒雙手橫捧齊眉鑌鐵棍,走到殷天正身前,恭恭敬敬的躬身呈上。殷天正接
過鐵棍,雙手一拗,拍的一聲,那鐵棍登時斷為兩截。

  旁觀眾人「哦」的一聲,都沒有想到這老兒久戰之後,仍具如此驚人神力。莫聲谷知他
知他不會先行發招,長劍一起,使一招「百鳥朝鳳」,但見劍尖亂顫,霎時間便如化為數十
個劍尖,罩住敵人中盤,這一招雖然厲害,但仍是彬彬有禮的劍法。殷天正左手斷棍一封,
說道:「莫七俠不必客氣。」右手斷棍便斜砸過去。數招一過,旁觀眾人群情聳動,但見莫
聲谷劍走輕靈,光閃如虹,吞葉開闔之際,又飄逸,又凝重,端的是名家風範。殷天正的兩
根斷鐵棍本已笨重,招數更是呆滯,東打一棍,西砸一棍,當真不成章法,但有識之士見
了,卻知他大智若愚,大巧若拙,實已臻武學中的極高境界。他腳步移動也極緩慢,莫聲谷
卻縱高伏低、東奔西閃,只在一盞茶時分,已接連攻出六十餘招凌厲無倫的殺手。

  再鬥數十合後,莫聲谷的劍招愈來愈快。崑崙、峨嵋諸派均以劍法見長,這幾派的弟子
見莫聲谷一柄長劍上竟生出如許變化,心下都暗暗飲服:「武當劍法果然名不虛傳,今日裡
大開眼界。」可是不論他如何騰挪劈刺,總是攻不進殷天正兩根鐵棍所嚴守的門戶之內。莫
聲谷心想:「這老兒連敗華山、少林三名高手,又和四哥對耗內力,我已是跟他相鬥的第五
人,早就佔了不少便宜,若再不勝,師門顏面何存?」猛地裡一聲清嘯,劍法忽變,那柄長
劍竟似成了一條軟帶,輕柔曲折,飄忽不定,正是武當派的七十二招「繞指柔劍」。旁觀眾
人看到第十二三招時,忍不住齊聲叫起好來。這時殷天正已不能守拙馭巧,身形遊走,也展
開輕功,跟他以快打快。突然間莫聲谷長劍破空,疾刺殷天正胸膛,劍到中途,劍尖微顫,
竟然彎了過去,斜刺他右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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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與子共穴相扶將-4

  這路「繞指柔劍」全仗以渾厚內力逼彎劍刃,使劍招閃爍無常,敵人難以擋架。殷天正
從未見過這等劍法,急忙沉肩相避,不料錚的一聲輕響,那劍反彈過來,直刺入他的左手上
臂。殷天正右臂一伸,不知如何,竟爾陡然間長了半尺,在莫聲谷手腕上一拂,挾手將他長
劍奪過,左手已按住他「肩貞穴」。白眉鷹王的鷹爪擒拿手乃百餘年來武林中一絕,當世無
雙無對。莫聲谷肩頭落入他的掌心,他五指只須運勁一捏,莫聲谷的肩頭非碎成片片、終身
殘廢不可。武當諸俠大吃一驚,待要搶出相救,其勢卻已不及。

  殷天正歎了口氣,說道:「一之為甚,其可再乎?」放開了手,右手一縮,拔出長劍,
左臂上傷口鮮血如泉湧出。他向長劍凝視半晌,說道:「老夫縱橫半生,從未在招數上輸過
一招半式。好張三豐,好張真人!」他稱揚張三豐,那是欽佩他手創的七十二招「繞指柔
劍」神妙難測,自己竟然擋架不了。莫聲谷呆在當地,自己雖然先贏一招,但對方終究是有
意的不下殺手,沒損傷自己,怔了片刻,便道:「多蒙前輩手下留情。」殷天正一言不發,
將長劍交還給他。莫聲谷精研劍法,但到頭來手中兵刃竟給對方奪去,心下羞愧難當,也不
接劍,便即退下。張無忌輕輕撕下衣襟,正想去給外公裹傷,忽見武當派中又步出一人,黑
須垂胸,卻是武當七俠之首的宋遠橋,說道:「我替老前輩裹一裹傷。」從懷中取出金創
藥,給殷天正敷在傷口之上,隨即用帕子紮住,天鷹教和明教的教眾見宋遠橋一臉正氣,料
想他以武當七俠之首的身份,決不會公然下毒加害,殷天正說了聲:「多謝!」更是坦然不
疑。張無忌大喜,心道:「宋師伯給我外公裹傷,想是感激他不傷莫七叔,兩家就如此和好
了。」哪知宋遠橋裹好傷後,退一步,長袖一擺,說道:「宋某領教老前輩的高招!」這一
著大出張無忌意料之外,忍不住叫道:「宋大……宋大俠,用車輪戰打他老人家,這不公
平!」

  這一言出口,眾人的目光都射向這衣衫襤褸的少年。除了峨嵋派諸人,以及宋青書、殷
梨亭、楊逍、說不得等少數人之外,誰都不知他的來歷,均感愕然。

  宋遠橋道:「這位小朋友的話不錯。武當派和天鷹教之間的私怨,今日暫且閣下不提。
現下是六大派和明教一決生死存亡的關頭,武當派謹向明教討戰。」

  殷天正眼光緩緩移動,看到楊逍、韋一笑、彭和尚等人全身癱瘓,天鷹教和五行旗下的
高手個個非死即傷,自己兒子殷野王伏地昏迷,生死未卜,明教和天鷹教之中,除自己之
外,再無一個能抵擋得住宋遠橋的拳招劍法,可是自己連戰五個高手之餘,已是真氣不純,
何況左臂上這一劍受傷實是不輕。

  殷天正微微一頓之間,崆峒派中一個矮小的老人大聲說道:「魔教已然一敗塗地,再不
投降,還待怎的?空智大師,咱們這便去毀了魔教三十三代教主的牌位罷!」少林寺方丈空
聞大師坐鎮嵩山本院,這次圍剿明教,少林弟子由空智率領。各派敬仰少林派在武林中的聲
望地位,便舉他為進攻光明頂的發號施令之人。

  空智尚未答言,只聽華山派中一人叫道:「甚麼投不投降?魔教之眾,今日不能留一個
活口。除惡務盡,否則他日死灰復燃,又必為害江湖。魔崽子們!見機的快快自刎,免得大
爺們動手。」殷天正暗暗運氣,但覺左臂上劍傷及骨,一陣陣作痛,素知宋遠橋追隨張三豐
最久,已深得這位不世出的武學大師真傳,自己神完氣足之時和他相鬥,也是未知鹿死誰
手,何況此刻?但明教眾高手或死或傷,只剩下自己一人支撐大局,只有拚掉這條老命了,
自己死不足惜,所惜者一世英名,竟在今日斷送。只聽宋遠橋道:「殷老前輩,武當派和天
鷹教仇深似海,可是我們卻不願乘人之危,這場過節,盡可日後再行清算。我們六大派這一
次乃是衝著明教而來。天鷹教已脫離明教,自立門戶,江湖上人人皆知。殷老前輩何必蹚這
場渾水?還請率領貴教人眾,下山去罷!」

  武當派為了俞岱巖之事,和天鷹教結下了極深的梁子,此事各派盡皆知聞,這時聽宋遠
橋竟然替天鷹教開脫,各人盡皆驚訝,但隨即明白宋遠橋光明磊落,不肯撿這現成便宜。殷
天正哈哈一笑,說道:「宋大俠的好意,老夫心領。老夫是明教四大護教法王之一,雖已自
樹門戶,但明教有難,豈能置身事外?今日有死而已,宋大俠請進招罷!」說著踏上一步,
雙掌虛擬胸前,兩條白眉微微顫動,凜然生威。宋遠橋道:「既然如此,得罪了!」說罷左
手一揚,右掌抵在掌心,一招「請手式」揮擊出去,乃是武當派拳法中晚輩和長輩過招的招
數。殷天正見他彎腰弓背,微有下拜之態,便道:「不必客氣。」雙手一圈,封住心口。依
照拳法,宋遠橋必當搶步上前,伸臂出擊,哪知他伸臂出擊是一點不錯,卻沒搶步上前,這
拳打出,竟和殷天正的身子相距一丈有餘。

  殷天正一驚:「難道他武當拳術如此厲害,竟已練成了隔山打牛的神功?」當下不敢怠
慢,運起內勁,右掌揮出,抵擋他的拳力。不料這一掌揮出,前面空空蕩蕩,並未接到甚麼
勁力,不由得心中大奇。只聽宋遠橋道:「久仰老前輩武功深湛,家師也常稱道。但此刻前
輩已力戰數人,晚輩卻是生力,過招之際太不公平。咱們只較量招數,不比膂力。」一面
說,一面踢出一腿這一腿又是虛踢,離對方身子仍有丈許之地,但腳法精妙,方位奇特,當
真匪夷所思,倘是近身攻擊,可就十分難防。殷天正讚道:「好腳法!」以攻為守,揮拳搶
攻。宋遠橋側身閃避,還了一掌。霎時之間,但見兩人拳來腳往,鬥得極是緊湊,可是始終
相隔丈許之地。雖然招不著身,一切全是虛打,但他二人何等身份,哪一招失利、哪一招占
先,各自心知。兩人全神貫注,絲毫不敢怠忽,便和貼身肉搏無異。

  旁觀眾人不少是武學高手,只見宋遠橋走的是以柔克剛的路子,拳腳出手卻是極快,殷
天正大開大闔,招數以剛為主,也絲毫沒慢了。兩人見招拆招,忽守忽攻,似乎是分別練
拳,各打各的,其實是鬥得激烈無比。

  張無忌初看殷天正和張松溪、莫聲谷兩人相鬥時,關懷兩邊親人的安危,並沒怎麼留神
雙方出招,這時見殷天正和宋遠橋隔著遠遠的相鬥,知道只有勝負之分,卻無死傷之險,這
才潛心察看兩人的招數。看了半晌,見兩人出招越來越快,他心下卻越來越不明白:「我外
公和宋大伯都是武林中一流高手,但招數之中,何以竟存著這許多破綻?外公這一拳倘若偏
左半尺,不就正打中宋大伯的胸口?宋大伯這一抓若再遲出片刻,那不恰好拿到了我外公左
臂?難道他二人故意相讓?可是瞧情形又不像啊。其實殷天正和宋遠橋雖然離身相鬥,招數
上卻絲毫不讓。張無忌學會乾坤大挪移心法後,武學上的修為已比他們均要勝一籌。但說
殷、宋二人的招數中頗有破綻,卻又不然。張無忌不知自己這麼想,只因身負九陽神功之
故,他所設想的招數雖能克敵制勝,卻決不是比殷、宋二人更妙更精,常人更萬萬無法做
到。正如飛禽見地下獅虎搏鬥,不免會想:「何不高飛下撲,可制必勝?」殊不知獅虎在百
獸之中雖然最為兇猛厲害,要高飛下撲,卻是力所不能。張無忌見識未夠廣搏,一時想不到
其中的緣故。忽見宋遠橋招數一變,雙掌飛舞,有若絮飄雪揚,軟綿綿不著力氣,正是武當
派「綿掌」。殷天正呼喝一聲,打出一拳。兩人一以至柔,一以至剛,各逞絕技。
  鬥到分際,宋遠橋左掌拍出,右掌陡地裡後發先至,跟著左掌斜穿,又從後面搶了上
來。殷天正見自己上三路全被他掌勢罩住,大吼一聲,雙拳「丁甲開山」,揮擊出去。兩人
雙掌雙拳,便此膠在空中,呆呆不動。拆到這一招時,除了比拚內力,已無他途可循。兩人
相隔一丈以外,四條手臂虛擬鬥力之狀,此時看來似乎古怪,但是近身真鬥,卻已面臨最為
凶險的關頭。宋遠橋微微一笑,收掌後躍,說道:「老前輩拳法精妙,佩服佩服!」殷天正
也即收拳,說道:「武當拳法,果然冠絕古今。」兩人說過不比內力,鬥到此處,無法再行
繼續,便以和局收場。武當派中尚有俞蓮舟和殷梨亭兩大高手未曾出場,只見殷天正臉頰脹
紅,頭頂熱氣裊裊上升,適才這一場比試雖然不耗內力,但對手實在太強,卻已是竭盡心
智,眼見他已強弩之末,俞殷二俠任何一人下場,立時便可將他打倒,穩享「打敗白眉鷹
王」的美譽。俞蓮舟和殷梨亭對望一眼,都搖了搖頭,均想:「乘人之危,勝之不武。」

  他武當二俠不欲乘人之危,旁人卻未必都有君子之風,只見崆峒派中一個矮小老者縱身
而出,正是適才高叫焚燒明教歷代主牌之人,輕飄飄的落在殷天正面前,說道:「我姓唐的
跟你殷老兒玩玩!」說話的語氣極是輕薄。

  殷天正向他橫了一眼,鼻中一哼,心道:「若在平時,崆峒五老如何在殷某眼下?今日
虎落平陽被犬欺,殷某一世英名,若是斷送在武當七俠手底,那也罷了,可萬萬不能讓你唐
文亮豎子成名!」雖然全身骨頭酸軟,只盼睡倒在地,就此長臥不起,但胸中豪氣一生,下
垂的兩道白眉突然豎起,喝道:「小子,進招罷!」唐文亮瞧出他內力已耗了十之八九,只
須跟他鬥得片刻,不用動手,他自己就會跌倒,當下雙掌一錯,搶到殷天正身後,發拳往他
後心擊去。殷天正斜身反勾,唐文亮已然躍開,他腳下靈活之極,猶如一隻猿猴,不斷的跳
躍。斗了數合,殷天正眼前一黑,喉頭微甜,一口鮮血噴了出來,再也站立不定,一交坐
倒。唐文亮大喜,喝道:「殷天正,今日叫你死在我唐文亮拳下!」張無忌只見唐文亮縱起
身子,凌空下擊,正要飛身過去救助外公,卻見殷天正右手斜翻,姿式妙到巔毫,正是對付
敵人從上空進攻的一招殺手,眼看兩人處此方位之下,唐文亮已然無法自救,果然聽得喀喀
兩響,唐文亮雙臂已被殷天正施展「鷹爪擒拿手」折斷,跟著又是喀喀兩響,連兩條大腿也
折斷了,呯的一響,摔在數尺之外。他四肢骨斷,再也動彈不得。旁觀眾人見殷天正於重傷
之餘仍具如此神威,無不駭然。崆峒五老中的第三老唐文亮如此慘敗,崆峒派人人臉上無
光,眼見唐文亮躺在殷天正身畔,只因相距過近,竟然無人敢上前扶他回來。過了半晌,崆
峒派中一個弓著背脊的高大老人重重踏步而出,右足踢起一塊石頭,直向殷天正飛去,口中
喝道:「白眉老兒,我姓宗的跟你算算舊帳。」這人是崆峒五老中的第二老,名叫宗維俠。
他說「算算舊帳」,想是曾吃過殷天正的虧。這塊石頭飛去,突的一聲,正中殷天正的額
角,立時鮮血長流。這一下誰都大吃一驚,宗維俠踢這塊石頭過去,原也沒想能擊中他,哪
知殷天正已是半昏半醒,沒能避讓。當此情勢之下,宗維俠上前只是輕輕一指,便能致他於
死地。但見宗維俠提起右臂,踏步上前,武當派中走出一人,身穿土布長衫,神情質樸,卻
是二俠俞蓮舟,身形微晃,攔在宗維俠身前,說道:「宗兄,殷教主已身受重傷,勝之不
武,不勞宗兄動手。殷教主跟敝派過節極深,這人交給小弟罷。」宗維俠道:「甚麼身受重
傷?這人最會裝死,適才若不是他故弄玄虛,唐三弟哪會上他的這惡當。俞二俠,貴派和他
有梁子,兄弟跟這老兒也有過節,讓我先打他三拳出氣。」俞蓮舟不願殷天正一世英雄,如
此喪命,又想到張翠山與殷素素,說道:「宗兄的七傷拳天下聞名,殷教主眼下這般模樣,
怎還禁得起宗兄的三拳?」

  宗維俠道:「好!他折斷我唐三弟四肢,我也打斷他四肢便了。這叫做眼前報,還得
快!」他見俞蓮舟兀自猶豫,大聲說道:「俞二俠,咱們六大派來西域之前立過盟誓。今日
你反而回護魔教的頭子麼?」俞蓮舟歎了口氣,說道:「此刻任憑於你。回歸中原以後,我
再領教宗二先生的七傷拳神功。」宗維俠心下一凜:「這姓俞的何以一再維護他?」他對武
當派確是頗有忌憚,但眾目睽睽之下,終不能示弱,當下冷笑道:「天下事抬不過一個理
字。你武當派再強,也不能恃勢橫行啊。」這幾句話*

  宋遠橋便道:「二弟,由他去罷!」俞蓮舟朗聲道:「好英雄,好漢子!」便即退開。
這「好英雄,好漢子」六個字,似乎是稱讚殷天正,又似乎是譏刺宗維俠的反話。宗維俠不
願和武當派惹下糾葛,假裝沒聽見,一見俞蓮舟走開,便向殷天正身前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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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與子共穴相扶將-5

  少林派空智大師大聲發令:「華山派和崆峒派各位,請將場上的魔教餘孽一概誅滅了。
武當派從西往東搜索,峨嵋派從東往西搜索,別讓魔教有一人漏網。崑崙派預備火種,焚燒
魔教巢穴。」他吩咐五派後,雙手合十,說道:「少林子弟各取法器,誦念往生經文,替六
派殉難的英雄、魔教教眾超度,化除冤孽。」眾人只待殷天正在宗維俠一拳之下喪命,六派
圍剿魔教的豪舉便即大功告成。當此之際,明教和天鷹教教眾俱知今日大數已盡,眾教徒一
齊掙扎爬起,除了身受重傷無法動彈者之外,各人盤膝而坐,雙手十指張開,舉在胸前,作
火焰飛騰之狀,跟著楊逍念誦明教的經文:「焚我殘軀,熊熊聖火,生亦何歡,死亦何苦?
為善除惡,惟光明故,喜樂悲愁,皆歸塵土。憐我世人,憂患實多!憐我世人,憂患實
多!」明教自楊逍、韋一笑、說不得諸人之下,天鷹教自李天垣以下,直至廚工伕役,個個
神態莊嚴,絲毫不以身死教滅為懼。空智大師合十道:「善哉!善哉!」

  俞蓮舟心道:「這幾句經文,想是他魔教教眾每當身死之前所要念誦的了。他們不念自
己身死,卻在憐憫眾人多憂多患,那實在是大仁大勇的胸襟啊。當年創設明教之人,真是個
了不起的人物。只可惜傳到後世,反而變成了為非作歹的淵藪。」張無忌在六大門派高手之
前本來心存畏懼,遲遲不敢挺身而出,待聽得空智下了盡屠魔教人眾的號令,又見宗維俠徑
自舉臂向外公走去,當下不暇多想,大踏步搶出,擋在宗維俠身前,說道:「且慢動手!你
如此對付一個身受重傷之人,也不怕天下英雄笑麼?」這幾句話聲音清朗,響徹全場。各派
人眾奉了空智大師的號令,本來便要分別出手,突然聽到這幾句話,一齊停步,回頭瞧著
他。宗維俠見說話的是個衣衫襤褸的少年,絲毫不以為意,伸手推出,要將他推在一旁,以
便上前打死殷天正。張無忌見他伸掌推到,便隨手一掌拍出,呯的一響,宗維俠倒退三步,
侍要站定,豈知對方這一掌雄渾無比,仍是立足不定,幸好他下盤功夫扎得堅實,但覺上身
直往後仰,急忙右足在地下一點,縱身後躍,借勢縱開丈餘。落下地來時,這股掌勢仍未消
解,又踉踉蹌蹌的連退七八步,這才站定。這麼一來,他和張無忌之間已相隔三丈以上。他
心中驚怒莫名,旁觀眾人卻是大惑不解,都想:「宗維俠這老兒在鬧甚麼玄虛,怎地又退又
躍,躍了又退,大搗其鬼?」便是張無忌自己,也想不透自己這麼輕輕拍出一掌,何以竟有
如許威力。宗維俠一呆之下,登時醒悟,向俞蓮舟怒目而視,喝道:「大丈夫光明磊落,怎
地暗箭傷人?」他料定是俞蓮舟在暗中相助,多半還是武當諸俠一齊出手,否則單憑一人之
力,不能有這麼強猛的勁道。俞蓮舟給他說得莫名其妙,反瞪他一眼,暗道:「你裝模作
樣,想幹甚麼?」宗維俠大步上前,指著張無忌喝道:「小子,你是誰?」張無忌道:「我
叫曾阿牛。」一面說,一面伸掌貼在殷天正背心「靈台穴」上,將內力源源輸入。他的九陽
真氣渾厚之極,殷天正顫抖了幾下,便即睜開眼來,望著這少年,頗感奇怪。張無忌向他微
微一笑,加緊輸送內力。片刻之間,殷天正胸口和丹田中閉塞之處已然暢通無阻,低聲道:
「多謝小友!」站起身來,傲然道:「姓宗的,你崆峒派的七傷拳有甚麼了不起,我便接你
三拳!」

  宗維俠萬沒想到這老兒竟會又是神完氣足的站起身來,眼看這個現成便宜是不易撿的
了,忌憚他「鷹爪擒拿功」的厲害,便道:「崆峒派的七傷拳既然沒甚麼了不起,你便接我
三招七傷拳吧!」他盼殷天正不使擒拿手,單是拳掌相對,比拚內力,那麼自己以逸待勞,
當可仗七傷拳的內勁取勝。張無忌聽他一再提起「七傷拳」三字,想起在冰火島的那天晚
上,義父叫醒自己,講述以七傷拳打死神僧空見之事,後來他叫自己背誦七傷拳的拳訣,還
因一時不能記熟,挨了他好幾個耳光。這時那拳訣在心中流動,當即明白了其中的道理。要
知天下諸般內功,皆不逾九陽神功之藩籬,而乾坤大挪移運勁使力的法門,又是集一切武功
之大成,一法通,萬法通,任何武功在他面前都已無秘奧之可言。只聽殷天正道:「別說三
拳,便接你三十拳卻又怎地?」他回頭向空智說道:「空智大師,姓殷的還沒死,還沒認
輸,你便出爾反爾,想要倚多取勝嗎?」

  空智左手一揮,道:「好!大夥兒稍待片刻,又有何妨!」原來殷天正上得學明頂後,
見楊逍等人盡皆重傷,己方勢力單薄,當下以言語擠住空智,不得仗著人多混戰。空智依著
武林規矩,便約定逐一對戰。結果天鷹教各堂各壇、明教五行旗,及光明頂上楊逍屬下的雷
電風雲四門中的好手,還是一個個非死即傷,最後只剩下殷天正一人。但他既未認輸,便不
能上前屠戮。張無忌知道外公雖比先前好了些,卻萬萬不能運勁使力,他所以要接宗維俠的
拳招,只不過是護教力戰,死而後已,於是低聲道:「殷老前輩,待我來替你先接,晚輩不
成時,老前輩再行出馬。」殷天正已瞧出他內力深厚無比,自己便在絕無傷勢之下,也是萬
萬不及,但想自己為教而死,理所當然,這少年不知有何干係,他本領再強,也決計敵不過
對方敗了一個又來一個、源源不絕的人手,到頭來還不是和自己一樣,重傷力竭,任人宰
割,如此少年英才,何必白白的斷送在光明頂上?當下問道:「小友是哪一位門下,似乎不
是本教教徒,是嗎?」張無忌恭恭敬敬的躬身說道:「晚輩不屬明教,不屬天鷹教,但對老
前輩心儀已久,今和前輩並肩抗敵,乃是份所應當。」殷天正大奇,正想再問,宗維俠又踏
上一步,大聲道:「姓殷的,我第一拳來了。」

  張無忌道:「殷老前輩說你不配跟他比拳,你先勝得過我,再跟他老人家動手不遲。」

  宗維俠大怒,喝道:「你這小子是甚麼東西?我叫你知道崆峒派七傷拳的厲害。」張無
忌尋思:「今日只有說明圓真這惡賊的奸詐陰謀,才能設法使雙方罷手,若是單憑動手過
招,我一人怎鬥得過六大門派這麼多英雄?何況武當門下的眾師伯叔都在此地,我又怎能跟
他們為敵?」當下朗聲說道:「崆峒派七傷拳的厲害,在下早就久仰了。少林神僧空見大
師,不就是喪生在貴派七傷拳之下麼?」他此言一出,少林派群相聳動,那日空見大師喪身
洛陽,屍身骨骼盡數震斷,外表卻一無傷痕,極似是中了崆峒派「七傷拳」的毒手。當時空
聞、空智、空性三僧密議數日,認為崆峒派眼下並無絕頂高手,能打死練就了「金剛不壞
體」神功的空見師兄,雖然空見的傷勢令人起疑,但料想非崆峒派所能為。後來空智又曾率
領子弟暗加訪查,得知空見大師在洛陽圓寂之日,崆峒五老均在西南一帶。既然非五老所
為,那麼崆峒派中更無其他好手能對空見有絲毫損傷,因此便將對崆峒派起的疑心擱下了。
何況當時洛陽客房外牆上寫著「成昆殺神僧空見於此牆下」十一個大字,少林派後來查知冒
名成昆做下無數血案的均是謝遜所為,那更是半點也沒疑惑了。眾高僧直至此時聽了張無忌
這句話,心下才各自一凜。宗維俠怒道:「空見大師為謝遜惡賊所害,江湖上眾所周知,跟
我崆峒又有甚麼干係?」張無忌道:「謝謝前輩打死神僧空見,是你親眼瞧見了麼?你是在
一旁掠陣麼?是在旁相助麼?」宗維俠心想:「這乞兒不像乞兒、牧童不似牧童的小子,怎
地跟我纏上了?多半是受了武當派的指使,要挑撥崆峒和少林兩派之間的不和。我倒要小心
應付,不可入了人家圈套。」因此他雖沒重視張無忌,還是正色答道:「空見神僧喪身洛
陽,其時崆峒五老都在雲南點蒼派柳大俠府上作客。我們怎能親眼見到當時情景?」

  張無忌朗聲道:「照啊!你當時既在雲南,怎能見到謝前輩害死空見大師?這位神僧是
喪生在崆峒派的七傷拳手下,人人皆知。謝老前輩又不是你崆峒派的,你怎可嫁禍於人?」
宗維俠道:「呸!呸!空見神僧圓寂之處,牆上寫著『成昆殺空見神僧於此牆下』十一個血
字。謝遜冒著他師父之名,到處做下血案,那還有甚麼可疑的?」

  張無忌心下一凜:「我義父沒說曾在牆上寫下這十一個字。他一十三拳打死神僧空見
後,心中悲悔莫名,料來決不會再寫這些示威嫁禍的學句。」當下仰天哈哈一笑,說道:
「這些字誰都會寫,牆上雖然有此十一個字,可有誰親眼見到謝前輩寫的?我偏要說這十一
個字是崆峒派寫的。寫字容易,練七傷拳卻難。」他轉頭向空智說道:「空智大師,令師兄
空見神僧確是為崆峒派的七傷拳拳力所害,是也不是?金毛獅王謝遜前輩卻並非崆峒派,是
也不是?」

  空智尚未回答,突然一名身披大紅袈裟的高大僧人閃身而出,手中金光閃閃的長大禪杖
在地下重重一頓,大聲喝道:「小子,你是哪家哪派的門下?憑你也配跟我師父說話。」這
僧人肩頭拱起,說話帶著三分氣喘,正是少林僧圓音,當年少林派上武當山興問罪之師,便
是他力證張翠山打死少林弟子。張無忌其時滿腔悲憤,將這一干人的形相牢記於心,此刻一
見之下,胸口熱血上衝,滿臉脹得通紅,身子也微微發抖,心中不住說道:「張無忌,張無
忌!今日的大事是要調解六大門派和明教的仇怨,千萬不可為了一己私嫌,鬧得難以收拾。
少林派的過節,日後再去算帳不遲。」雖然心中想得明白,但父母慘死的情狀,霎時間隨著
圓音的出現而湧向眼前,不由得熱淚盈眶,幾乎難以自制。

  圓音又將禪杖重重在地下一頓,喝道:「小子,你若是魔教妖孽,快快引頸就戮,否則
我們出家人慈悲為懷,也不來難為於你,即速下山去罷!」他見張無忌的服飾打扮絕非明教
中人,又誤以為他竭力克制悲憤乃是心中害怕,是以有這幾句說話。張無忌道:「貴派有一
位圓真大師呢?請他出來,在下有幾句話請問。」圓音道:「圓真師兄?他怎麼還能跟你說
話?你快快退開,我們沒空閒功夫跟你這野少年瞎耗。你到底是誰的門下?」他見張無忌適
才一掌將名列崆峒五老的宗維俠擊得連連倒退,料想他師父不是尋常人物,這才一再盤問於
他,否則此刻屠滅明教正大功告成之際,哪裡還耐煩跟這來歷不明的少年糾纏。張無忌道:
「在下既非明教中人,亦非中原哪一派的門下這次六大門派圍攻明教,實則是受了奸人的挑
撥,中間存著極大的誤會,在下雖然年少,倒也得知其中的曲折原委,斗膽要請雙方罷鬥,
查明真相,誰是誰非,自可秉公判斷。」他語聲一停,六大派中登時爆發出哈哈、呵呵、呵
呵、嘩嘩、嘻嘻……各種各樣大笑之聲。數十人同聲指斥:「這小子失心瘋啦,你聽他這麼
胡說八道!」「他當自己是甚麼人?是武當派張真人麼?少林派空聞神僧麼?」「哈哈,哈
哈」「他發夢得到了屠龍寶刀,成為武林至尊啦。」「他當咱們個個是三歲小孩兒,呵呵,
我肚子笑痛了!」「六大門派死傷了這許多人,魔教欠下了海樣深的血債,嘿嘿,他想三言
兩語,便將咱們都打發回去……」峨嵋派中卻只有周芷若眉頭緊蹙,黯然不語。那日她和張
無忌相認,知他便是昔日漢水舟中的少年,心中便有念舊之意,後來又見他甘受她師父三
掌,仗義相救銳金旗人眾,對他更感欽佩,這時聽到這番不自量力的言語,又見眾人大肆譏
笑,不自禁的心中難過。

  張無忌站立當場,昂然四顧,朗聲道:「只須少林派圓真大師出來,跟在下對質幾句,
他所安排下的奸謀便能大白於世。」這三句話一個字一個字的吐將出來,雖在數百人的哄笑
聲中,卻是人人聽得清清楚楚。六大派眾高手心下都是一凜,登時便將對他輕視之心收起幾
分,均想:「這小子年紀輕輕,內功怎地如此了得?」圓音待眾人笑聲停歇,氣喘吁吁的
道:「臭小子恁地奸猾,明知圓真師兄已不能跟你對質,便指名要他相見?你何以不叫武當
派的張翠山出來對質?」

  他最後一句話一出口,空智立時便喝:「圓音,說話小心!」但華山、崑崙、崆峒諸派
中已有許多人大聲笑了出來。只有武當派的人眾臉有慍色,默不作聲。原來圓音一隻右眼被
殷素素在西子湖畔用暗器打瞎,始終以為是張翠山下的毒手,一生耿耿於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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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排難解紛當六強-1

  張無忌聽他辱及先父,怒不可遏,大聲喝道:「張五俠的名諱是你亂說得的麼?你……
你……」圓音冷笑道:「張翠山自甘下流,受魔教妖女迷惑,便遭好色之報……」張無忌心
中一再自誡:「今日主旨是要使兩下言和罷鬥,我萬萬不可出手傷人。」但一聽到這幾句
話,哪裡還忍耐得住?縱身而前,左手探出,抓住圓音後腰提了起來,右手搶過他手中禪
杖,橫過杖頭,便要往他頭頂擊落。圓音被他這麼一抓,有如雛雞落入鷹爪,竟無半分抵禦
之力。少林僧隊中同時搶出兩人,兩根禪杖分襲張無忌左右,那是武學中救人的高明法門,
所謂「圍魏救趙」,襲敵之所不得不教,便能解除陷入危境的夥伴。搶前來救的兩僧正是圓
心、圓業。張無忌左手抓著圓音,右手提著禪杖,一躍而起,雙足分點圓心、圓業手中禪
杖,只聽得嘿嘿兩聲,圓心和圓業同時仰天摔倒。幸好兩僧武功均頗不凡,臨危不亂,雙手
運力急挺,那兩條數十斤重的鍍金鑌鐵禪杖才沒反彈過來,打到自己身上。眾人驚呼聲中,
但見張無忌抓著圓音高大的身軀微一轉折,輕飄飄的落地。六大派中有七八個人叫了出來:
「武當派的『梯雲縱』!」張無忌自幼跟著父親及太師父、諸師伯叔,於武當派武功雖只學
過一套入門功夫的三十二勢「武當長拳」,但所見所聞畢竟不少,這時練成乾坤大挪移神
功,不論哪一家哪一派的武功都能取而為用。他對武當派的功夫耳濡目染,親炙最多,突然
間不加思索的使用出來之時,自然而然的便使上了這當世輕功最著名的「梯雲縱」。俞蓮
舟、張松溪等要似他這般縱起再在空中輕輕迴旋數下,原亦不難,姿式之圓熟飄逸,尤有過
之,但要一手抓一個胖大和尚,一手提一根沉重禪杖,仍要這般身輕如燕,卻萬萬無法辦
到。

  少林諸僧見這時和他相距已七八丈遠,眼見圓音給他抓住了要穴,全不動彈,他只須挺
起禪杖,立時便能將圓音打得腦漿迸裂,要在這一瞬之間及時衝上相救,決難辦到。唯一的
法門是發射暗器,但張無忌只須舉起圓音的身子一擋,借刀殺人,反而害了他的性命。雖有
空智、空性這等絕頂高手在側,但以變起倉卒,任誰也料不到這少年有如此的身手,竟被他
攻了個措手不及。只見他咬牙切齒,滿臉仇恨之心,高高舉起了禪杖,眾少林僧有的閉了眼
睛不忍再看,有的便待一擁而上為圓音報仇。哪知張無忌舉著禪杖的手並不落下,似乎心中
有甚麼事難以決定,但見他臉色漸轉慈和,慢慢的將圓音放了下來。原來在這一瞬間,他已
克制了胸中的怒氣,心道:「倘若我打死打傷了六大派中任誰一人,我便成為六大派的敵
人,就此不能作居間的調人。武林中這場兇殺,再也不能化解,那豈不是正好墮入成昆這奸
賊的計中?不管他們如何罵我辱我、打我傷我,我定當忍耐到底,這才是真正為父母及義父
復仇雪恨之道。」他想通了這節,便即放下圓音,緩緩說道:「圓音大師,你的眼睛不是張
五俠打瞎的,不必如此記恨。何況張五俠已自刎身死,甚麼冤仇也該化解了。大師是出家
人,四大皆空,何必對舊事如此念念不忘?」

  圓音死裡逃生,呆呆的瞧著張無忌,說不出話來,見他將自己禪杖遞了過來,自然而然
的伸手接過,低頭退開,隱隱覺得自己這些年來滿懷怨憤,未免也有不是。少林諸高僧、武
當諸俠聽了張無忌這幾句話,都不由得暗暗點頭。

  宗維俠見張無忌擒釋圓音,舉重若輕,不禁大為驚異,但既已身在場中,豈能就此示弱
退下?大聲道:「姓曾的,你來強行出頭,到底受了何人指使?」張無忌道:「我只盼望六
大派和明教罷手言和,並無誰人指使在下。」宗維俠道:「哼,要我們跟魔教罷手言和,難
上加難。這姓殷的老賊欠了我三記七傷拳,先讓我打了再說。」說著捋起了衣袖。張無忌
道:「宗前輩開口七傷拳,閉口七傷拳,依晚輩之見,宗前輩的七傷拳還沒練得到家。人身
五行,心屬火、肺屬金、腎屬水、脾屬土、肝屬木、再加上陰陽二氣,一練七傷,七者皆
傷。這七傷拳的拳功每深一層,自身內臟便多受一層損害,實則是先傷己,再傷敵。幸好宗
前輩練這路拳法的時日還不算太久,尚有救藥。」

  宗維俠聽他這幾句話,的的確確是「七傷拳譜」的總綱。拳譜中諄諄告誡,若非內功練
到氣走諸穴、收發自如的境界,萬萬不可練此拳術。但這門拳術是崆峒派鎮山絕技,宗維俠
一到內功有成,便即試練,一練之下,立覺拳中威力無窮,既經陷溺,便難以自休,早把拳
譜總綱中的話拋諸腦後。何況崆峒五老人人皆練,自己身居五老之次,焉可後人?這時聽張
無忌說起,才凜然一驚,問道:「你怎麼又知道了?」張無忌不答他的問話,卻道:「宗前
輩請試按肩頭雲門穴,是否有輕微隱痛?雲門穴屬肺,那是肺脈傷了。你上臂青靈穴是否時
時麻癢難當?青靈穴屬心,那是心脈傷了。你腿上五里穴是否每逢陰雨,便即酸痛,五里穴
屬肝,那是肝脈傷了。你越練下去,這些徵象便越厲害,再練得八九年,不免全身癱瘓。」
宗維俠凝神聽著他的說話,額頭上汗珠一滴滴的滲了出來。原來張無忌經謝遜傳授,精通七
傷拳的拳理,再加他深研醫術,明白損傷經脈後的症狀,說來竟絲毫不錯。宗維俠這幾年身
上確有這些毛病,只是病況非重,心底又暗自害怕,一味的諱疾忌醫,這時聽他一一指出,
不由得臉上變色,過了良久,才道:「你……你怎麼知道?」

  張無忌淡淡一笑,說道:「晚輩略明醫理,前輩若是信得過時,待此間事情一了,晚輩
可設法給你驅除這些病症。只是七傷拳有害無益,不能再練。」

  宗維俠強道:「七傷拳是我崆峒絕技,怎能說有害無益?當年我掌門師祖木靈子以七傷
拳威震天下,名揚四海,壽至九十一歲,怎麼說會傷害自身?你這不是胡說八道麼?」張無
忌道:「木靈子前輩想必內功深湛,自然能練,不但無害,反而強壯臟腑。依晚輩之見,宗
前輩的內功如不到那個境界,若要強練,只怕終歸無用。」

  宗維俠是崆峒名宿,雖知他所說的不無有理,但在各派高手之前,被這少年指摘本派的
鎮山絕技無用,如何不惱?大聲喝道:「憑你也配說我崆峒絕技有用無用?你說無用,那就
來試試。」張無忌淡淡一笑,說道:「七傷拳自是神妙精奧的絕技,拳力剛中有柔,柔中有
剛,七般拳勁各不相同,吞吐閃爍,變幻百端,敵手委實難防難擋……」宗維俠聽他讚譽七
傷拳的神妙,說來語語中肯,不禁臉露微笑,不住點頭,卻聽他繼續說道:「……晚輩只是
說內功修為倘若不到,那便練之有害無益。」周芷若躲在眾師姊身後,側身瞧著張無忌,見
他臉上尚帶少年人的稚氣,但勉強裝作見多識廣的老成模樣,這般侃侃而談,教訓崆峒五老
中的二老宗維俠,不免顯得有些可笑,又不自禁的為他發愁。崆峒派中年輕性躁的弟子聽張
無忌說話漸漸無禮,忍不住便要開口呼叱,然見宗維俠容色嚴肅,對這少年的言語凝神傾
聽,又都把衝到口邊的叱罵聲縮了回去。宗維俠道:「依你說來,我的內功是還沒到家
了!」張無忌道:「前輩的內功到家不到家,晚輩不敢妄言。不過前輩練這七傷拳時既然傷
了自身,那麼不練也罷……」他剛說到這裡,忽聽得身後一人暴喝:「二哥跟這小子囉唆些
甚麼?他瞧不起咱們的七傷拳,便讓他吃我一拳,嘗嘗滋味。」那人聲止拳到,出手既快且
狠,呼呼風聲,一拳對準了張無忌背上的靈台穴直擊而至。

  張無忌明知身後有人來襲,卻不理會,對宗維俠道:「宗前輩……」猛聽得鐵鏈嗆當聲
響,搶出一人,嬌聲叱道:「你暗施偷襲!」伸鏈往那人頭上套去,正是小昭。那人左手一
翻,格開鐵鏈,砰的一拳,已結結實實打在張無忌背上。這拳正中靈台穴,張無忌卻似全無
知覺,對小昭微笑道:「小昭,不用擔心,這樣的七傷拳不會有好大用處。」小昭吁了口
氣,雪白的臉轉為暈紅,低聲道:「我倒忘了你已練……」說到這裡,忙即住口,拖著鐵鏈
退了開去。

  張無忌轉過身來,見偷襲之人是個大頭瘦身的老者。這人是崆峒五老中位居第四的常敬
之。他一拳命中對方的要穴,見張無忌渾如不覺,大感詫異,衝口而出:「你……你已練成
『金剛不壞體』神功,那麼是少林派的了?」張無忌道:「在下不是少林派的弟子……」常
敬之知道凡是護身神功,全仗一股真氣凝聚,一開口說話,真氣即散,不等他住口,又出拳
打去,砰的一聲,這一次是打在胸口。

  張無忌笑道:「我原說『七傷拳』若無內功根柢,並不管用。你若不信,不妨再打一拳
試試。」常敬之拳出如風,砰砰接連兩拳。這前後四拳,明明都打在對方身上,但張無忌笑
嘻嘻的受了下來,竟似不關痛癢,四招開碑裂石的重手,在他便如清風拂體,柔絲撫身。

  常敬之外號叫作「一拳斷嶽眾人見他連出四拳,全成了白費力氣,無不震驚。崑崙派和
崆峒派素來不睦,這次雖然聯手圍攻明教,但雙方互有心病,崑崙派中便有人冷冷的叫道:
「好一個『一拳斷嶽」又有人道:「那麼四拳便斷甚麼?」幸好常敬之一張臉膛本來黑黝黝
地,雖然脹得滿臉通紅,倒也不大刺眼。宗維俠拱手道:「曾少兄神功,佩服,佩服!能讓
老朽領教三招麼?」他知自己七傷拳的功力比常敬之深得多,老四不成,自己未必便損不了
對方。

  張無忌道:「崆峒派絕技七傷拳,倘若當真練成了,實是無堅不摧。少林派空見神僧身
具『金剛不壞體』神功,尚且命喪貴派的『七傷拳』之下,在下武功萬萬不及空見神僧,又
如何能擋?但眼下勉力接你三拳,想也無妨。」言下之意是說,七傷拳本是好的,不過你還
差得遠呢。

  宗維俠無暇去理會他的言外之意,暗運幾口真氣,跨上一步,臂骨格格作響,劈的一
聲,一拳打在張無忌胸口。拳面和他胸口相碰,突覺他身上似有一股極強的粘力,一時縮不
回來,大驚之下,更覺有股柔和的熱力從拳面直傳入自己丹田,胸腹之間感到說不出的舒
服。他一呆之下,縮回手臂,又發拳打去。這次打中對方小腹,只覺震回來的力道強極,他
退了一步,這才站定,運氣數轉,重又上前,挺拳猛擊。常敬之站在張無忌身側,見宗維俠
臉上一陣紅一陣白,似已受了內傷,待他第三拳打出時,跟著也是一拳。宗維俠擊前胸,常
敬之打後背,雙拳前後夾攻,皆是勁力凌厲非凡。哪知兩人拳到時,便如打在空虛之處,兩
股強勁的拳力霎時之間均被化解得無影無蹤。常敬之明知以自己身份地位,首次偷襲已大為
不妥,但勉強還可說因對方出言侮辱崆峒絕技,以致怒氣無法抑制,這第二次偷襲,卻明明
是下流卑鄙的行徑了。他本想合兩人七傷拳的威力,自可一舉將這少年斃於拳下,只要將他
打死,縱然旁人事後有甚閒言閒語,但自己總是為六大派除去了一個礙手礙腳的傢伙,立下
一場功勞。哪知拳鋒甫著敵身,勁力立消於無形,何以竟會怎樣,當真摸不著半點頭腦,只
不過右手還是伸上頭去,搔了幾下。

  張無忌對宗維俠微笑道:「前輩覺得怎樣?」宗維俠一愕,躬身拱手,恭恭敬敬的道:
「多謝曾少俠以內力為在下療傷,曾少俠神功驚人固不必說,而這番以德報怨的大仁大義,
在下更是感激不盡。」

  他此言一出,眾人無不大為驚訝。旁人自不知張無忌在宗維俠連擊他三拳之際,運出九
陽真氣,送入他的體內,時刻雖短,一瞬即過,但那九陽真氣渾厚強勁,宗維俠已然受用不
淺。他知若非常敬之在張無忌身後偷襲,那麼第三拳上所受的好處將遠不止此。張無忌道:
「大仁大義四字,如何克當?宗前輩此刻奇經八脈都受劇震,最好立即運氣調息,那麼練七
傷拳時所積下來的毒害,當可在兩三年內逐步除去。」

  宗維俠自己知道自身毛病,拱手道:「多謝,多謝!」當即退在一旁,坐下運功,明知
此舉甚為不雅,頗失觀瞻,但有關生死安危,別的也顧不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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