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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翔風鷲

[武俠仙俠] [金庸]倚天屠龍記[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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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18 09:42:20 |顯示全部樓層

第三十七章 天下英雄莫能當-3

  俞殷二人擲出雷火彈後,立即縱身後躍,退至十餘丈外,以防峨嵋派再接再厲,將雷火
彈層出不窮的擲將過來,終究難以抵擋。群雄見到這雷火彈如此厲害,無不駭然,心想當世
除了武當派這兩位高手之外,只怕沒幾個能接得住,雖然輕功極佳之人可以閃身躲避,但若
擲彈之人以「滿天花雨」手法打出,使數枚雷火彈互相碰撞,一經爆炸,身法再快也是躲閃
不了。華山派木棚中一個身材高大之人站了起來,朗聲說道:「峨嵋派與人較量武功,就是
這般倚多為勝麼?」此人正是華山二老之一的高老者,當年在光明頂上,曾與何太沖夫婦聯
手和張無忌相鬥。峨嵋派的靜迦說道:「武功之道千變萬化,力強者勝,力弱者敗。咱們又
不是迂腐騰騰的讀書人,事事要講規矩道理,天下也沒這麼多規矩道理好講。」

  群雄見峨嵋派中雖然大都是女流之輩,但其蠻不講理,竟然遠勝於男子。華山派的高老
者和她們理論,卻也不敢走近,只是站在自己木棚中,隔得遠遠地說話,生怕對方將霸氣無
雙的霹靂雷火彈擲將過來。

  張無忌心想:「芷若嫁給宋師哥,實非本心所願,想當日她和我流落海外,雙棲孤島,
何等親愛?我二人山盟海誓,互不相負,言猶在耳,豈能毀之一旦?這都是我實在太對不起
她。竟在拜堂成親的大喜之日,當著滿堂賓客之前,和敏妹雙雙出走。芷若是一派掌門,千
金之體,我這般欺負凌辱於她,怎不教她切齒惱恨?今日峨嵋派倒行逆施,實則都是種因於
我。」心下越來越是不安,又從木棚中出來,走到峨嵋派之前,向周芷若道:「芷若,種種
都是我對你不起。宋師哥害死莫七叔,此事終須作個了斷。我瞧宋師哥不如隨同俞二伯、殷
六叔回返武當,向宋大伯領罪的為是。」

  周芷若冷笑道:「張教主,我先前還道你是個好漢子,只不過行事糊塗而已,不料竟是
個卑鄙小人。大丈夫一人作事一身當,你害死了莫七俠,何以卻將罪名推在外子頭上?」張
無忌吃了一驚,道:「你……你說我害死莫七叔?我……哪有此事?」周芷若道:「害死武
當莫七俠之事,全是朝廷汝陽郡主從中設計安排,你何不叫她出來,跟天下英雄對質。」張
無忌心想:「敏妹得罪了六大門派,這場中她的仇人只怕比我義父還多,如何能讓她露面?
芷若抓住了這個關節,便來誣陷我和敏妹。唉,千錯萬錯,總是那日我在婚禮中捨她而去的
不是。」牙齒咬著下唇皮,轉身便走。忽聽得峨嵋派中一人大聲說道:「想不到明教張教主
竟是如此卑鄙懦怯的小人,見到我們霹靂雷火彈的厲害,挾了尾巴便逃。」張無忌停了腳
步,卻不回頭,心道:「我也不必去瞧這話是誰說的,峨嵋派不論如何辱罵,我都是罪有應
得。」只聽得身後嘲笑之聲越來越響,張無忌不再理會,回歸明教木棚。楊逍冷笑道:「霹
靂雷火彈彫蟲小技,何足道哉?既奈何不了武當二俠,自亦奈何不了武當嫡傳的張教主。你
們峨嵋派以借助器械逞能,且讓你們見識見識我明教的器械。」左手一揮,一個白衣童子雙
手奉上一個小小的木架,架上插滿了十餘面五色小旗。楊逍執起一面白旗,手一揚,白旗落
在廣場中心,插在地下。群雄見那白旗連桿不到二尺,旗上繡著個明教的火焰記號,不知他
鬧甚麼玄虛。便在此時,楊逍身後一人揮出一枚火箭,急升上天,在半空中散出一道白煙。

  只聽得腳步聲響,一隊頭裹白布的明教教眾奔進廣場,共是五百人,每人彎弓搭箭,嗖
嗖聲響,五百枝長箭整整齊齊的插在白旗周圍,排成一個圓圈,正是吳勁草統率下的銳金旗
人眾。群雄未及喝采,銳金旗教眾已拔出背後標槍,搶上十幾步,揮手擲出,五百枝標槍一
齊插在箭圈之內。眾人跟著又搶上十數步,拔出腰間短斧。群雄眼前光芒閃動,五百枘短斧
呼嘯而前,砍在地下,排成一圈。短斧、標槍、長箭,三般兵刃圍成三個圈子,各不相混。
任你武功通天,在這一千五百件長短兵刃的夾擊之下,霎時間便成肉泥。原來銳金旗當年在
西城與峨嵋派一場惡戰,損折極重,連掌旗使莊錚也死在滅絕師太的倚天劍下,其後痛定思
痛,排了這個無堅不摧的陣勢出來。近年來明教聲勢大盛,五行旗各旗相應擴充,銳金旗下
教眾已有二萬餘人。這五百名投槍、擲斧、射箭之士,乃是從二萬餘人中精選出來的健者,
武功本來已有相當根柢,再在明師指點下練得年餘,已成為一支可上戰陣、可作單斗的勁
旅。

  群雄相顧夫色,均想:「明教楊左使這枝白色小旗擲向何處,這一千五百件兵刃便跟著
投向何處。峨嵋派的霹靂雷火彈再厲害,傷人終究有限,擲出十枚,就算每一枚都打中,也
不過傷得十人,如何是明教銳金旗之比?」又想:「倘若明教突然反臉,將我們聚而殲之,
那便如何?今日赴會的好漢雖然人人武功高強,卻是一批烏合之眾,可不比明教的精銳之師
習練已久,指揮下得心應手。」群雄心下惴惴不安,竟沒對銳金旗顯示的精妙功夫喝采。

  楊逍舉起一面白旗,向身後揮了幾下。銳金旗五百名教眾拔起羽箭槍斧,奔到明教木棚
之前,躬身向張無忌行禮,隨即返身奔出廣場。楊逍一面青旗擲出,插在白旗之旁,只聽得
廣場旁腳步聲沉重,五百名巨木旗教眾青布包頭,每十個人抬一根巨木,快步奔來。每根巨
木均有千餘斤之重,木上裝有鐵鉤,各人挽住一隻鐵鉤,腳下步子極是整齊。突然間一聲吆
喝,五十根巨木同時拋擲出手,有的高,有的低,有的在左,有的在右,但每根巨木飛出,
迎面必有一根巨木對準了撞到,五十根巨木竟無一根落空。但聽得砰砰砰砰巨響不絕,五十
根巨木分成二十五對,相互衝撞。每根巨木都是重逾千斤,相互撞擊之下,聲勢實是驚人,
若是青旗附近有人站著,不論縱高躍低,左閃右避,總免不了被巨木撞到。巨木旗這路陣
法,乃是從攻城戰法中演化出來,攻城者抬了大木,衝擊城門,再堅固的城門也會被巨木撞
開。血肉之軀在這許多大木衝擊之下,豈不立成肉泥?巨木旗五百名教眾待巨木撞後落地,
搶上前去抓住巨木上的鐵鉤,回身奔出,相距十餘丈之遙,只待發令者再度擲出青旗,又可
二次抬木撞擊。楊逍揮青旗命巨木旗退出,右手一揮,一面紅色小旗擲入廣場。

  但見頭裹青巾的明教教眾退開,五百名頭裹紅巾的烈火旗教眾搶進場來。各人手持噴
筒,一陣噴射,廣場中心滿佈黑黝黝的稠油。烈火旗掌旗使揮手擲出一枚硫磺火彈,石油遇
火,登時烈焰奔騰,燒了起來。明教總壇光明頂附近盛產石油,石中日夜不停有油噴出,遇
火即燃。烈火旗人眾每人背負鐵箱,箱中盛滿石油,噴油焚燒,人所難抵當。烈火旗退出廣
場後,楊逍黑旗飛處,五百名頭裹黑巾的洪水旗下教眾搶進廣場。這洪水旗所攜家生,共是
二十部水龍,又有噴筒、提桶之屬,前面十人推著十輛木車。掌旗使唐洋一聲令下,木車打
開,放出二十頭餓狼,張牙舞爪,在廣場上咆哮起來,便欲四散咬人。群雄大奇,心想這些
惡狼跟「洪水」兩字有何干係?只聽得唐洋喝道:「噴水!」一百名教眾手持陶質噴筒,一
百股水箭向惡狼身上射了過去。群雄鼻中只聞到一陣酸臭,卻見那二十頭惡狼一遇水箭,立
時跌倒,狂叫悲嗥,頃刻間皮破肉爛,變成一團團焦炭模樣。原來洪水旗所噴水箭,乃是劇
毒的腐蝕藥水,系從硫磺、硝石等類藥物中提煉製成。群雄見了這等驚心動魄之狀,不由得
毛骨悚然,均想:「這些毒水倘若不是射向群狼,卻是射在我的身上,那便如何?」洪水旗
教眾提起二十部水龍上的龍頭,虛擬作勢,對著群狼,顯而易見,水龍中也是裝滿了毒水,
若加發射,不但水盛,且可及遠。楊逍揮起黑旗收兵。洪水旗下教眾拉動水龍出場。當水龍
回轉之時,水龍口轉到哪一方,哪一方的豪傑便忍不住臉上變色。只見楊逍擲出一面小小黃
旗。一群頭裹黃巾的明教徒走進廣場,各人手持鐵鏟,推著一車車泥沙石灰,人數卻比金、
木、水、火四旗少得多,只有一百人。這一百人圍成一個圈子,同時舉鏟往地下猛擊,突然
間轟的一聲大響,塵土飛揚,廣場中心陷落,露出一個徑長三四丈的大洞。跟著大洞四周泥
土紛紛跳動,鑽出一個個頭戴鐵盔、手持鐵鏟的漢子來。四百條大漢驀地從地底鑽出,群雄
都是大吃一驚,齊聲呼叫。原來這四百名教眾早就從遠處打了地道,鑽到廣場中心的地底,
挖掘大洞,以木板木條撐住,藏身其間,厚土旗掌旗使顏垣發出號令,四百名教眾同時抽開
木條,整塊地面便陷了下去。地底教眾跟著破土而出。這一來,狼屍、石油、焦土等物一齊
落入地底。一百名教眾揮動鐵鏟,在大洞上空虛擊三下。倘若有人跌入洞中後想要躍上逃
命,勢必被這一百柄鐵鏟擊了下去。跟著一車車石灰、鐵沙、石子倒入洞中,片刻間便將大
洞和數百個小洞填平。五百柄鐵鏟此起彼落,好看已極。掌旗使一聲令下,五百教眾齊向張
無忌行禮。那廣場中心填了鐵沙石灰,平滑如鏡,比先前更是堅硬得多。群雄心中明白:
「倘若我站在廣場中心,口出侮慢明教之言,此刻只怕早已被活埋在地底了。」

  這一來,明教五行旗大顯神威,小加操演,旁觀群雄無不駭然失色,各人均知近年來明
教在淮泗豫鄂諸地造反,攻城略地,連敗元軍,現下他們是將兵法戰陣之學用於武林豪士間
的群毆,人數既眾,部勒又嚴,加之習練有素,天下任何江湖門派莫能與抗。楊逍收兵以
後,將插著小旗的木架交與身後童子,冷冷的瞧著周芷若,一言不發,但這無言之意卻是十
分清楚:「憑你峨嵋派百餘名男女弟子,能是我明教數千之眾的敵手麼?」廣場上群雄各人
想著各人的心事,一時間寂靜無聲。過了好一會,空智身後一名老僧站起身來,說道:「適
才明教操演行軍打仗的陣法,模樣倒是好看,但到底管不管用,能不能制勝克敵,咱們不是
元帥將軍,學的也不是孫吳兵法,只怕誰也說不上來……」眾人均知他這幾句話乃是違心之
論,只不過煞一煞明教的威風,將五行旗的厲害輕輕一言帶過。周顛叫道:「要知管不管
用,那也容易得很,少林寺派些大和尚出來試上一試,立見分曉。」

  那老僧置之不理,繼續說自己的話:「咱們今日是天下英雄之會,各門各派志在觀摩切
磋武學上的修為,還是照先前幾位施主們所言,大家較量武功,藝高者勝。咱們講究的是單
打獨鬥,說到倚多為勝,武林中沒聽說有這個規矩。」歐陽牧之道:「倚多為勝,武林中確
沒這個規矩,然則霹靂雷火彈、毒火,毒水這些玩意兒,許不許用?」那老僧微一沉吟,說
道:「下場比試的人要用暗器,那是可以的。有些朋友喜歡在暗器上加些毒藥毒水,那也無
法禁止。但若旁人偷襲。卻是壞了大會的規矩,大夥兒須得群起而攻之。眾位意下如何?」
群雄中一大半轟然叫好,都說該當如此。崆峒派唐文亮道:「在下另有一言,不論何人連勝
兩陣之後,便須下場休息,以便恢復內力元氣。否則車輪戰的干將起來,任你通天本事,也
不能一口氣從頭勝到尾。再者,各門各派各幫各會之中,如已有二人敗陣,不得再派人上
場,否則的話,咱們這裡數千英雄,每個人都出手打上一架,只怕三個月也打不完。少林寺
糧草再豐,可也得給大夥兒吃喝窮了,一百年元氣難復。」眾人轟笑聲中,均說這兩條規矩
有理。

  明教群豪均知唐文亮感激張無忌當年在光明頂上接骨,萬安寺中救命的恩德,有心盼他
得勝,獨冠群雄,是以提出這兩條規矩,都是意在幫他節省力氣。彭瑩玉笑道:「唐老三倒
識得大體,看來崆峒派今日幫咱們是幫定啦。咱們除了教主之外,另由哪一位出陣?」

  明教眾高手誰都躍躍欲試,只是均知這件事擔當極其重大,須得竭盡全力,先將與會的
英雄打敗一大半,留給教主的強敵越少越好,他才能保留力氣,以竟全功。倘若只勝得寥寥
數人,便被人打敗,留下一副重擔給教主獨挑,自己損折威名事小,負累了本教、謝遜和教
主卻是事大。再者若是貿然請纓,不免自以為除教主外本人武功最強,傷了同教間的義氣,
是以誰都默不出聲。

  周顛道:「教主,我周顛不是怕死,只不過武功夠不上頂尖兒,出去徒然獻醜。」張無
忌一個個瞧過去,心想:「楊左使、范右使、韋蝠王、布袋師父、鐵冠道長諸位各負絕藝,
均可去得。其中范右使武學最博,不論對手是何家數,他都有取勝之道,還是請范右使出馬
的為是。」便道:「本來各位兄弟任誰去都是一樣,但楊左使曾隨我攻打金剛伏魔圈,韋蝠
王與布袋大師曾生擒夏胄,都已出過力氣。這一次本座想請范右使出手。」范遙大喜,躬身
道:「遵命!多謝教主看重!」明教群雄素知范遙武功了得,均無異言。趙敏卻道:「范大
師,我求你一件事,你肯答允麼?」范遙道:「郡主但有所命,自當遵從。」趙敏道:「少
林派的空智大師與你的梁子未解,倘若你跟他先斗了上來,勝敗之數,未易逆料,縱然勝得
了他,那也是筋疲力盡的了。」范遙點了點頭,心知空智神僧成名數十年,看上去愁眉苦
臉、一副短命夭折之相,其實內功外功俱臻上乘,趙敏道:「你不妨去和他訂個約會,言明
日後再到大都萬安寺去單打獨鬥,一決勝負」楊逍和范遙齊聲道:「妙計,妙計!」均知空
智與范遙一訂約後,今日便不能動手,趙敏此計,實是給明教去了一個強敵。其時各處木棚
之中,各門派幫會的群雄正自交頭接耳,推舉本派出戰的人選。有幾處木棚中更有人大聲爭
鬧,顯是對人選意見不一。范遙走到主棚之前站定,向著空智一抱拳,說道:「空智大師,
你有膽量沒有?敢不敢再上大都萬安寺走一遭?」空智一聽到「萬安寺」三字,那是他生平
的奇恥大辱,登時臉上皺紋更加深了,細小的眼縫中神光湛湛,說道:「幹甚麼?」范遙
道:「咱二人在萬安寺結下怨仇,便當在萬安寺了結。你空智大師德高望重,在下也不免薄
有虛名,今日較量,若是你勝了我,江湖上便道強龍不壓地頭蛇,你大師只不過佔了地利之
便。若是在下僥倖得勝一招半式,無知之輩加油添醬,只怕要說苦頭陀上得少林寺來,打敗
了寺中第一高手。要是大師不怕觸景生情,今年八月中秋月明之夕,在下便在萬安寺中討教
大師幾手絕藝。」空智對范遙的武功也是頗為忌憚,加之寺中方有大變,實無心緒與范遙動
手,再被他這麼一激,當即點頭,說道:「好,今年八月中秋,咱們在萬安寺相會,不見不
散。」范遙抱拳施了一禮,便即退下。他走了七八步,只聽空智緩緩說道:「范施主,今日
你一心要救金毛獅王,不敢和我動手,是也不是?」范遙一凜,立定了腳步,心想:「這和
尚畢竟識穿了我們的用心。」回頭哈哈一笑,說道:「在下並無勝你的把握。」空智微笑
道:「老衲也無勝得施主的把握。」兩人相視點頭,突然之間,心頭都浮上英雄重英雄、好
漢惜好漢之情。

  廣場中人聲漸靜,空智身後那達摩堂老僧朗聲說道:「咱們便依眾英雄議定的規矩,起
手比武。刀槍拳腳無眼,格殺不論,各安天命。最後哪一個門派幫會武功最強,謝遜和屠龍
刀都歸其所有。」張無忌眉頭微皺,心想:「這和尚生怕旁人下手不重,唯恐各派怨仇結得
不深,哪裡是空見、空聞這些神僧們的慈悲心腸?」既議定每人勝得兩場,便須下來休息,
先比遲比倒無多大分別,登時便有人出來叫陣,有人上前挑戰,片刻間場中有六人分成三對
較量。趙敏自在萬安寺習得六大門派的絕藝後,修為雖然尚淺,識見卻已不凡,站在張無忌
與范遙之間,低聲議論那六人的武功,猜測誰勝誰敗,居然說得頭頭是道。只一盞茶時分,
三對中已有兩對分了輸贏,只有一對尚在纏鬥,跟著又有人向勝者挑戰,仍是六人分為三對
相鬥的局面。新上場的兩對分別動用了兵刃。如此上上落落,十之八九是有人流血受傷,方
始分出勝敗。

  張無忌心想:「如此相鬥,各幫各派非大傷和氣不可,任何一派敗在對方手中,即使無
人喪命受傷,日後仍會輾轉報復,豈非釀成自相殘殺的極大災禍?」

  只見場中丐幫的執法長老一掌將華山派的矮老者劈得口噴鮮血。華山派高老者破口大
罵:「臭叫化,爛叫化!」縱身出來,便欲向丐幫執法長老挑戰。矮老者抓住他手臂,低聲
道:「師弟,你鬥他不過,咱們暫且嚥下了這口氣。」高老者怒道:「鬥不過也要鬥!」嘴
裡雖這般說,其實深知師兄的武藝與自己招數相同而修為較深,師兄尚且敗陣,自己也是非
輸不可,被老者拉著,不住口聽亂罵,卻回入了木棚。接著執法長老又勝了「梅花刀」的
掌門人,連勝兩陣,在丐幫幫眾如雷掌聲之中,得意洋洋的退回。如此你來我往,廣場上比
試了兩個多時辰,紅日偏西,出戰之人也是武功越來越強。許多人本來雄心勃勃,滿心要在
英雄大會中吐氣揚眉,前逞威,但一見到旁人武功,才知自己原來不過是底之蛙,不登泰
山,不知天地之大,就此不敢出場。到得申牌時分,丐幫的掌缽龍出場挑戰,將湘四排教中
的彭四娘打了一個大觔斗。彭四娘的背心裂開了一條大縫,羞慚無地的退下。掌缽龍頭眼望
峨嵋派人眾,冷笑道:「女娘們能有甚麼真實本領?不是靠了刀劍之利,便得靠暗器古怪,
這位彭四娘練到這等功夫,那也是極不容易的了。」周芷若低聲向宋青書說了幾句,宋青書
點了點頭,緩步出場,向掌缽龍頭拱了拱手,道:「龍頭哥,我領教你的高招。」掌缽龍頭
一見宋青書,登時氣得臉上發青,大聲道:「姓宋的,你這奸賊奉了陳友諒之命,混入我丐
幫來,害死史幫主之事,你這奸賊定然也有一份。今日你還有臉來見我麼?」宋青書冷笑
道:「江湖上混跡敵窩,刺探機密,乃是常事,只怪你們這群化子瞎了眼睛,識不出宋大爺
的本來面目。」掌缽龍頭大罵:「你連你親生老子的武當派也能背叛,甚麼事做不出來?你
對父不孝,將來對妻也必不義。峨嵋派非在你手中大大栽個觔斗不可。」宋青書怒得臉上無
半點血色,道:「你放屁放完了麼?」掌缽龍頭更不打話,呼的一掌便擊了過去。宋青書回
身卸開,反手輕輕一拂,以峨嵋派的「金頂綿掌」相抗。掌缽龍頭惱他混入丐幫,騙過眾
人,手下招招殺著,狠辣異常,竟是性命相搏,已非尋常的比武較量。

  掌缽龍頭在丐幫中位份僅次於幫主及傳功、執法二長老,掌底造詣大是不凡。宋青書是
武當派第三代弟子中的佼佼人物,但初習峨嵋派的「金頂綿掌」,究竟不甚熟練,掌法中的
精微奧妙變化施展不出來。他鬥到四五十合之後,已迭逢險招,自然而然的便以武當派「綿
掌」拆解。這是他自幼浸潤的武功,已練了二十餘年,得心應手,威力甚強,與峨嵋派「金
頂綿掌」外表上有些彷彿,運勁拆招的法門卻大不相同。旁人不明就裡,還道他漸漸挽回頹
勢。殷梨亭卻越看越怒,叫道:「宋青書,你這小子好不要臉!你反出武當,如何還用武當
派的功夫救命?你不要你爹爹,怎地卻要你爹爹所傳的武功?」宋青書臉上一紅,叫道:
「武當派的武功有甚麼稀罕?你看清楚了!」左手突然在掌缽龍頭眼前上圈下鉤、左旋右
轉,連變了七八般花樣,驀地裡右手一伸,噗的一響,五根手指直插入掌缽龍頭的腦門。旁
觀群雄一怔之間,只見他五根手指血淋淋的提將起來,掌缽龍頭翻身栽倒,立時氣絕。宋青
書冷笑道:「武當派有這功夫麼?」

  群雄驚叫聲中,丐幫中同時搶上八人,兩人扶起掌缽龍頭屍身,其餘六人便向宋青書攻
去。那六人均是丐幫好手,其中四人還拿著兵刃,霎時間宋青書便險象環生。空智大師身後
一名胖大和尚高聲喝道:「丐幫諸君以眾欺寡,這不是壞了今日英雄大會的規矩麼?」

  執法長老叫道:「各人且退,讓本座為掌缽龍頭報仇。」丐幫群弟子向後躍開,抬著掌
缽龍頭的屍身,退歸木棚,人人滿臉憤容,向宋青書怒目而視。

  旁觀群雄均想:「雖說比武較量之際格殺不論,但這姓宋的出手也忒煞毒辣了些。」

  這時張無忌心中所想到的,只是趙敏肩頭的五個爪印,以及那晚茅舍中杜百當夫婦屍橫
就地的可怖情景,顫聲問道:「楊左使,峨嵋派何以有這門邪惡武功?」

  楊逍搖頭道:「屬下從沒見過這等功夫。但峨嵋派創派祖師郭女俠外號『小東邪』,武
功中若帶三分邪氣,卻也不奇。」二人說話之間,宋青書已與執法長老鬥在一起。執法長老
身形瘦小,行動快捷之極,十根手指如鉤如錐,以魔爪功與宋青書對攻,看來他也擅長指
功,也要用手指在宋青書天靈蓋上戳出五個窟窿,為掌缽龍頭報仇。宋青書初時仍以「金頂
綿掌」功夫和他拆解,鬥到深澗處,執法長老喝一聲:「小狗賊!」左手五指已搭上了宋青
書腦門,便要透勁而入。宋青書右手疾伸,噗的一聲響,五根手指已抓斷了他喉管。執法長
老向前撲倒,左手勁力未衰,插入土中,血流滿地,登時氣絕。

  周芷若打個手勢,八名峨嵋派女弟子各持長劍,縱身而出,每兩名弟子背靠背的分佔四
方,將宋青書圍在中間,丐幫若再上前動手,立時便是群毆的局面。

  一名達摩堂老僧朗聲說道:「羅漢堂下三十六弟子聽令!」手掌拍擊三下,三十六名身
披黃袍的少林僧躍將出來,十八名手執禪杖,十八名手執戒刀,前前後後,散在廣場各處,
似陣法又不似陣法,已守住了各處扼要所在。

  那老僧說道:「奉空智師叔法旨,羅漢堂三十六弟子監管英雄大會的規矩。今日大會中
比武較量,倘若有人恃眾欺寡,便是天下武林的公敵。我少林寺忝為主人,須當維繫公道。
三十六弟子嚴加查察,不論何人犯規,當場便予格殺,決不容情。」三十六名少林僧轟然答
應,虎視耽耽的望著廣場中心。這麼一來,峨嵋派防護在先,少林派監視於旁,丐幫眾弟子
雖然群情悲憤,卻也不敢貿然上前動手,只是高聲怒罵,將執法長老的屍身抬了下來。

  趙敏向范遙低聲道:「苦大師,沒想到峨嵋派尚有這手絕招,當日萬安寺中,滅絕師太
寧死不肯出塔比武,只怕就是為此。」范遙搖了搖頭,心下苦思拆解這一招的法子。他呆了
半晌,忽向張無忌道:「教主,屬下向你請教一路武功。」雙掌按在桌上,伸出左手一根食
指,右手一根食指,一前一後,靈活無比的連續動了七下,低聲道:「我雙臂如此連攻,只
須纏到了這小子的手臂,內力運出,便能震斷他的手臂關節,他指力再厲害,也教他無所施
其技。」張無忌也伸出雙手食指,左鉤右搭,道:「小心他以指力戳你手臂。」范遙點頭稱
是,道:「我以擒拿手抓他手腕,十八路鴛鴦連環腿踢他下盤。」張無忌道:「猛攻八十一
招,叫他無法喘息。」

  他二人四根手指此進彼退,快速無倫的攻拒來去。范遙忽然微笑道:「教主這幾下太過
神妙,這小子除指力之外,武功有限,這幾招料他施展不出。」張無忌微微一笑,道:「他
施展不出這三招,那麼范右使你已然勝了。」左手食指轉了兩個圓圈,右手食指突從圈中穿
出,鉤住了范遙的手指,微笑不語。范遙一怔之下,大喜道:「多謝教主指點,屬下佩服得
緊。這四超匪夷所思,大開屬下茅塞,我真恨不得拜你為師才好。」張無忌道:「這是我太
師父所傳太極拳法中的『亂環訣』,要旨是在左手所劃的幾個圓圈。這姓宋的雖然出自武
當,料他未能悟到這些精微之處。」

  范遙成竹在胸,已有制勝宋青書的把握,只是宋青書連勝兩場,按規矩應當退下休息,
須得待他再度出場,然後上前挑戰。趙敏微微一笑,神情甚是愉悅,走到一旁。張無忌走到
她身邊,低聲問道:「敏妹,甚麼事這等歡喜?」趙敏玉頰暈紅,低下了頭,道:「你傳授
范右使這幾招武功,只讓他震斷宋青書的手臂,何以不教他取了那姓宋的性命?」張無忌
道:「宋青書雖多行不義,終究是我大師伯的獨生愛兒,該當由我大師伯自行處分才是。我
若叫范右使取了他性命,可對不起大師伯。」趙敏笑道:「你殺了他,周家姊姊成了寡婦,
你重收覆水,豈不甚佳?」張無忌笑道:「你許不許我?」趙敏微笑道:「我是求之不得,
等你再有三心兩意之時,好讓她用手指在你胸口戳上五個窟窿。」

  當張無忌與范遙拆招、與趙敏說笑之際,宋青書已在峨嵋八女衛護下退回茅棚。群雄見
到他適才五指殺人這兩場驚心動魄的狠鬥,都不禁心寒,不願出來以身犯險。過了片刻,宋
青書又飄然出場,抱拳道:「在下休息已畢,更有哪一位英雄賜教。」范遙叫道:「讓我領
教峨嵋派的絕學。」正要縱身而出,突然一個灰影一晃,站在宋青書之前,向范遙道:「范
大師,請讓我一讓。」只見此人氣度凝重,雙足不丁不八的站著,抱元守一,正是武當二俠
俞蓮舟。范遙見他已然搶出,又知他是教主的師伯,自不便與他相爭,說道:「范某今日有
幸,得觀俞二俠武當神技。」俞蓮舟道:「不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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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 君子可欺之以方-1

  宋青書從小就怕這位師叔,但見他屏息運氣,嚴陣臨敵,知道今日之事,已不再是武當
山上授藝拆招,而是生死相搏,雖說他另行學得了奇門武功,終究不免膽怯。俞蓮舟抱拳
道:「宋少俠請!」這一行禮,口中又如此稱呼,那是明明白白的顯示,他對宋青書不敢有
絲毫輕視,卻也已無半分香火之情。宋青書一言不發,躬身行了一禮。俞蓮舟呼的一掌,迎
面劈去。

  俞蓮舟成名三十餘年,但武林中親眼見過他一顯身手的卻寥寥無幾,直至今日,才見他
以雙掌柔勁化去霹靂雷火彈無堅不摧的狠勢,功力之純,人人均自愧不如。江湖上素知武當
派武功的要旨是以柔克剛,招式緩慢而變化精微,豈知俞蓮舟雙掌如風,招式奇快,頃刻間
宋青書腰腿間已分別中了一腿一掌。

  宋青書大駭:「太師父和爹爹均是要我做武當派第三代掌門,決不致有甚麼武功秘而不
授。俞二叔這套快拳快腿,招式我都是學過的,但出招怎能如此之快,豈不是犯了本門功夫
的大忌?可偏生又這等厲害!」待要施展周芷若所授的指上功夫,卻被俞蓮舟遇得氣也喘不
過來,當下只得連連倒退,竭力守住門戶。群雄全神貫注的瞧著二人相鬥,眼下雖是俞蓮舟
佔著上風,然而適才宋青書抓殺丐幫二老,均是反敗為勝,從劣勢中突出殺著,此事未必不
能重演。卻見俞蓮舟越打越快,可是一招一式卻無不清清楚楚,便如擅於唱曲的名家,雖唱
到了極快之處,但板眼吐字,仍是交代得乾淨利落,無半點模糊拖沓。群雄紛紛站起,有些
站在後面的,索性登上桌椅,心下盡皆讚歎:「武當俞二俠名不虛傳,這一口氣不停的急
攻,招式竟全無重複。」虧得宋青書是武當嫡傳弟子,對俞蓮舟拳腳中精微的變化都曾學
過,只是如此快鬥,卻是生平第一遭。廣場上黃塵飛揚,化成一團濃霧,將俞青二人裹住。

  猛聽得啪的一聲響,雙掌相交,俞蓮舟與宋青書一齊向後躍開,兩團黃霧分了開來。俞
蓮舟尚未站定,復又猱身而前。殷梨亭掛懷師兄安危,不自禁的走到場邊,手按劍柄,目不
轉睛的望著場中。這時宋青書生死繫於一線,全力相拚,早已顧不得門派之別,所使全是自
幼練起的武當派功夫。二人的拳腳招式,殷梨亭盡皆瞭然於胸,知道每一招均是致命的殺
著,心中的焦慮比之旁人又遠有過之。好在見俞蓮舟越打越佔上風,若非提防宋青書突出五
指穿洞的陰毒殺手,處處預留地步,早已將他斃於掌底。

  張無忌也頗擔心,手中暗持兩枚聖火令,倘若俞蓮舟真有性命之憂,那也顧不得大會規
矩,非出手相救不可。但見塵沙越揚越高,宋青書突然左手五指箕張,向俞蓮舟右肩抓了過
來。俞蓮舟在百招之前便在等他施展這一手。宋青書抓斃丐幫二老,出手的情景俞蓮舟瞧得
明明白白,倘若事先並無二老遭殃,突然間首次遇到這般陰狠之極的殺手,就算不死,也得
重傷,既是見識在先,心中早已算好應付之方。宋青書練此抓法未久,變化不多,此時再
抓,與起先兩下仍是大同小異。俞蓮舟右肩斜閃,左手憑空劃了幾個圈子。趙敏與范遙忍不
住齊聲「噫」的一下驚呼,俞蓮舟所轉這兩個圈子,正是張無忌指點范遙的太極拳「亂環
訣」。趙敏與范遙一見之下,便知宋青書要糟,果然「噫」聲未畢,宋青書右手五指抓向俞
蓮舟咽喉。張無忌大怒,低罵:「該死,該死!」丐幫執法長老便是命喪於這一抓之下,宋
青書對師叔居然也下此毒手。但見俞蓮舟雙臂一圈一轉,使出「六合勁」中的「鑽翻」「螺
旋」二勁,已將宋青書雙臂圈住,格格兩響,宋青書雙臂骨節寸斷。俞蓮舟喝道:「今日替
七弟報仇!」兩臂一合,一招「雙風貫耳」,雙拳擊在他的左右兩耳。這一招綿勁中蓄,宋
青書立時頭骨碎裂。他身子尚未跌倒,俞蓮舟正待補上一腳,當場送了他的性命,驀地裡青
影閃動,一條長鞭迎面擊來。俞蓮舟急忙後躍避過,那長鞭快速無倫的連連進招,正是峨嵋
派掌門周芷若為夫復仇來了。俞蓮舟急退三步。周芷若鞭法奇幻,三招間便已將他圈住,忽
地軟鞭一抖,收了回來,左手抓住鞭梢,冷冷的道:「此時取你性命,諒你不服。取兵刃來

  殷梨亭刷的一聲拔出長劍,上前說道:「我來接周姑娘的高招。」周芷若冷冷的瞪了他
一眼,轉身去看宋青書傷勢,只見他雙目突出,七孔流血,軟癱在地,眼見性命不保。峨嵋
派搶上三名男弟子,將他抬了下去。

  周芷若回過頭來,指著俞蓮舟道:「先殺了你,再殺姓殷的不遲。」俞蓮舟適才竭盡全
力,竟然無法從她的鞭圈中脫出,心下好生駭異。他愛護師弟,心想:「我跟她鬥上一場,
就算死在她的鞭下,六弟至少可瞧出她鞭法的端倪。他死裡逃生,便多了幾分指望。」回手
去接殷梨亭手中的長劍。殷梨亭也瞧出局勢凶險無比,憑著師兄弟二人的武功,想逃出她長
鞭的一擊,看來極是渺茫,他和師兄是同樣的心思,寧可自身先攖其鋒,好讓師兄察看她鞭
法的要旨,當下不肯遞劍,說道:「師哥,我先上場。」俞蓮舟向他望了一眼,數十載同門
學藝、親如手足的情誼,猛地裡湧上心頭,心念猶似電閃,想起俞岱巖殘廢、張翠山自殺、
莫聲谷慘死,武當七俠只剩其四,今日看來又有二俠畢命於此,殷六弟武功雖強,性子卻極
軟弱,倘若自己先死,他心神大亂,未必能再拚鬥,尋思:「若我先死,六弟萬難為我報
仇,他也決計不肯偷生逃命,勢必是師兄弟二人同時畢命於斯,於事無補。若他先死,我瞧
出這女子鞭法中的精義,或能跟她拚個同歸於盡。」當下點頭道:「六弟,多支持一刻好一
刻。」殷梨亭想起妻子楊不悔已有身孕,不由自主向楊逍與張無忌這邊望去,轉念又想:
「我死之後,不悔與孩兒自會有人照料,何必婆婆媽媽的去囑咐求人。」於是長劍一舉,目
視劍尖,心無旁鶩,跟著含胸拔背、沉肩墜肘,說道:「掌門人請賜招!」他年紀雖比周芷
若大得多,但周芷若此刻是峨嵋派掌門,他絲毫沒缺了禮數。俞蓮舟見他以「太極劍」起手
式應敵,知道六弟這次是以師門絕學與強敵周旋,便緩緩向後退開。周芷若道:「你進招
吧!」殷梨亭心想對方出手如電,若被她一佔先機,極難平反,當下左足踏上,劍交左手,
一招「三環套月」,第一劍便虛虛實實,以左手劍攻敵,劍尖上光芒閃爍,嗤嗤嗤的發出輕
微響聲。旁觀群雄忍不住震天價喝了聲采。周芷若斜身閃開,殷梨亭跟著便是「大魁星」、
「燕子抄水」,長劍在空中劃成大圈,右手劍訣戳出,竟似也發出嗤嗤微聲。周芷若纖腰輕
擺,一一避過,說道:「殷六俠,我讓你三招,以報昔日武當山上故人之情。」這「情」字
一出口,軟鞭便如靈蛇顫動,直奔殷梨亭胸口。殷梨亭奔身向左,那軟鞭竟從半路彎將過
來。殷梨亭一招「風擺荷葉」,長劍削出,鞭劍相交,輕輕擦的一響,殷梨亭只覺虎口發
熱,長劍險些兒脫手,心中大吃一驚:「我只道她招式怪異,內力非我之敵,不料她內勁也
這般奇詭莫測。」當下凝神專志,將一套太極劍法使得圓轉如意,嚴密異常的守住門戶。周
芷若手中的軟鞭猶似一條柔絲,竟如沒半分重量,身子忽東忽西,忽進忽退,在殷梨亭身周
飄蕩不定。張無忌越看越奇,心想:「她如此使鞭,比之渡厄、渡難、渡劫三位高僧,又是
截然不同。」他初時只道峨嵋派中另有邪門武功,但此時看了她猶如鬼魅的身手,與滅絕師
太實是大異其趣,心下隱隱竟起恐懼之感。范遙忽道:「她是鬼,不是人!」這句話正說中
張無忌的心事,不禁身子一顫,若不是廣場上陽光耀眼,四周站滿了人,真要疑心周芷若已
死,鬼魂持鞭與殷梨亭相鬥。他生平見識過無數怪異武功,但周芷若這般身法鞭法,如風吹
柳絮,水送浮萍,實非人間氣象,霎時間宛如身在夢中,心中一寒:「難道她當真有妖法不
成?還是有甚麼怪物附體?」周芷若身法詭奇,然太極劍法乃張三豐晚年繼太極拳所創,實
是近世登峰造極的劍術,殷梨亭功勁一加運開,綿綿不絕,雖然傷不了對手,但只求只保,
卻也是絕無破綻。忽聽得一人怪聲怪氣的叫道:「啊喲,宋青書快斷氣啦,周大掌門,你不
給老公送終,做寡婦也不光彩哪!」眾人往聲音來處望去,卻是周顛。他知武當派弟子生平
最注重養氣調息,臨敵交鋒之際,均有「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麋鹿興於左而目不瞬」的修
為,是以有意相助殷梨亭,想擾亂周芷若的心神。他又叫:「喂喂,峨嵋派的周芷若姑娘,
你老公要噎氣啦,有幾句話吩咐你,他說他在外頭有三七二十一、四七二十八個私生子。他
死了之後,要你好好給他撫養,免得他死不瞑目。你到底答允還是不答允啊?」

  群雄聽他這麼胡說八道,有的忍不住便笑出聲來。周芷若仍如沒有聽見。周顛又叫:
「啊喲,乖乖不得了!滅絕老師太,近來你老人家身子好啊。多日不見,你老人家越來越硬
朗啦。你陰魂附在周姑娘身上,這軟鞭兒可耍得當真好看哪!」突然之間,周芷若身形一閃
一晃,疾退數丈,長鞭從右肩急甩向後,陡地鞭頭擊向周顛面門。她本來與明教茅棚相隔十
丈有餘,但軟鞭說到便到,正如天外游龍,矢矯而至。周顛正自口沫橫飛的說得高興,哪料
得到周芷若在惡鬥之中竟會突然出鞭襲擊。他一呆之下,長鞭已到面門。周芷若並不回身,
然而背後竟似生了眼睛一般,鞭梢直指他的鼻尖。周芷若長鞭向後甩出,左手食中二指向殷
梨亭接連戳去,一連七指,全是對向他頭臉與前胸重穴。殷梨亭不及攻敵,也無法圈轉長劍
削她手臂。只得使招「鳳點頭」矮身避開。其時明教茅棚中啪的一聲,跟著嗆啷啷一陣亂
響。原來楊逍正站在周顛近旁,眼明手快,揮掌拍起身前木桌,擋了周芷若一鞭。長鞭擊中
木桌,登時木屑橫飛,桌上的茶壺、茶碗四下亂擲,各人身上濺了不少瓷片熱茶。

  周芷若一擊不中,不再理會周顛,軟鞭回將過來,疾風暴雨般向殷梨亭攻擊。俞蓮舟持
劍在旁看了半晌,始終無法捉摸到她鞭法的精要所在,暗想:「我再出手,這套太極劍法也
無法使得比六弟更好。但若鬥得久了,她女子內力不足,我們或能以韌力長勁取勝。」他見
殷梨亭劍法吞吐開合、陰陽動靜,實已到了恩師張三豐平時所指點的絕詣,心想師弟一生中
從未施展過如此高明的劍術,今日面臨生死關頭,竟將劍法中最精要之處都發揮了出來,武
當派武功講究愈戰愈強,時刻拖得越久,越有不敗之望。周芷若突然間長鞭抖動,繞成一個
個大大小小的圈子,登時將殷梨亭裹在其間。太極拳和太極劍都講究運勁成圈,周芷若長鞭
竟也抖動成圈,鞭圈方向與殷梨亭的劍圈相同,只是快了數倍。殷梨亭劍上勁力被她這麼一
帶,登時身不由主,連轉了幾個身,青光一閃,長劍脫手上揚。周芷若長鞭倒捲,鞭頭對準
殷梨亭天靈蓋砸了下去。

  俞蓮舟縱身而起,右手抓住了軟鞭的鞭梢。周芷若裙底飛出一腿,正中俞蓮舟腰脅。俞
蓮舟一直捉摸不定周芷若詭異的鞭法精要所在,待得見她抖鞭成圈,奪落殷梨亭手中長劍,
登時心中雪亮:「原來她功力不過爾爾,這幾下抖鞭成圈,比之我們的太極拳功夫可差得遠
了。」一抓住鞭梢,拚著腰間受她一腿,左手探出,正是一招「虎爪絕戶手」,直插周芷若
小腹。周芷若無可抵擋,心中如電光般閃過一個念頭:「我今日死在俞二叔手裡。」右手放
脫鞭柄,五指向俞蓮舟頭頂插落,只盼和他鬥個同歸於盡。俞蓮舟側頭欲避,不料腰間中腿
後穴道被封,頭頸僵硬,竟爾不能轉動,左手卻仍是運勁疾落。便在這千鈞一髮之際,一人
從旁搶至,右手擋開了俞蓮舟的「虎爪絕戶手」,左手架開周芷若插向俞蓮舟頭頂的五指,
正是張無忌出手救人。周芷若雙掌並力,疾向張無忌胸前擊到。張無忌若是閃避,這雙掌之
力剛好擊正殷梨亭臉盤,只得左掌拍出擋格。

  二人三掌相接,張無忌猛覺周芷若雙掌中竟無半分勁力,心下大駭:「啊喲,不好!她
和六叔苦鬥二百餘招,竟已到了油盡燈枯的境地。我這股勁力往前一送,豈非當場要了她的
性命?」危急中忙收手勁。

  他初時左掌拍出,知道周芷若武功與自己已相差不遠,大是強敵,絲毫不敢怠忽,加之
單掌迎雙掌,這一掌乃是出了十成力,勁力剛向外吐,便即察覺對方力盡,急忙硬生生的收
回,他明知這是犯了武學的大忌,等於以十成掌力回擊自身,何況在這間不容髮之際突然回
收,用力更是奇猛,但他於自己內勁收發由心,這股強力回撞,最多一時氣窒,決無大礙。
不料他掌力剛回,突覺對方掌力猶似洪水決堤、勢不可當的猛衝過來。張無忌大吃一驚,知
道已中暗算,胸口砰的一聲,已被周芷若雙掌擊中。那是他自己的掌力再加上周芷若的掌
力,並世兩大高手合擊之下,他護體的九陽神功雖然渾厚,卻也抵擋不住。何況周芷若的掌
力乃乘隙而進,正當他舊力已盡、新力未生之時。這門功夫卻是峨嵋派嫡傳,當年滅絕師太
便曾以此法擊得他噴血倒地。只不過當年他是全然不知抵禦,這次卻是一念之仁、受欺中
計。當下不由自主的身向後仰,眼前一黑,一口鮮血噴出。周芷若偷襲成功,左手跟著前
探,五指便抓向他胸口,張無忌身受重傷,心神未亂,眼見這一抓到來,立時便是開膛破胸
之禍,勉強向後移了數寸。嗤的一響,周芷若五指已抓破了他胸口衣衫,露出前胸肌膚。

  周芷若右手五指跟著便要進襲,其時俞蓮舟被她一腿踢倒,正中穴道,動彈不得,殷梨
亭撲上要救援,也已不及,眼見張無忌難逃此劫。周芷若一瞥之下,忽然見到他胸口露出一
個傷疤,正是昔日光明頂上自己用倚天劍刺傷的,五指距他胸膛不到半尺,心中柔情忽動,
眼眶兒一紅,竟然抓不下去。她稍一遲疑,韋一笑、殷梨亭、楊逍、范遙四人已同時撲到。
韋一笑飛身擋在張無忌身前,楊范二人分襲周芷若左右,殷梨亭已抱著張無忌逃開。

  這一來,場中登時大亂,峨嵋派群弟子和少林僧眾紛紛呼喝,手執兵刃,搶上場中。楊
逍、范遙和周芷若拆得數招,便不再戀戰,韋一笑扶起俞蓮舟,一齊回入茅棚。峨嵋、少林
兩派人眾見場中罷鬥,也便退開。

  趙敏本也搶上救援,只是身法不及韋楊諸人迅速,中途遇上,見張無忌嘴邊都是鮮血,
只嚇得臉如白紙。張無忌強笑道:「不礙事,運一會兒氣便好。」眾人扶著他在茅棚中地下
坐定。張無忌緩引九陽神功,調理內傷。

  周芷若叫道:「哪一位英雄前來賜教?」范遙束了束腰帶,大踏步走出。張無忌道:
「范右使,我下令,你不可出戰,咱們……咱們認輸……」一口氣岔了道,又是兩口鮮血噴
出。范遙對教主之令不敢不從,倘若堅持出戰,勢必引得張無忌傷勢加劇,何況出戰只是盡
心竭力,枉自送了性命,卻於本教無補。周芷若站有廣場中心,又說了兩遍。

  適才張無忌迴力自傷,只有他與周芷若二人方才明白,旁人都以為周芷若掌力怪異,張
無忌力所不敵,而周芷若凝指不發,饒了他性命,卻是人所共見。她以一個年輕女子,連敗
殷梨亭、俞蓮舟、張無忌三位當世一等一高手,武功之奇,實是匪夷所思。群雄中雖有不少
身負絕學之士,但自忖決計比不上俞、殷、張三人,那也不必上去送命了。周芷若站在場
中,山風吹動衫裙,似乎連她嬌柔的身子也吹得搖搖晃晃,但周圍來自三山五嶽、四面八方
的數千英雄好漢,竟無一人敢再上前挑戰。

  周芷若又待片刻,仍是無人上前。那達摩堂的老僧走了出來,合十說道:「峨嵋派掌門
人宋夫人技冠群雄,武功為天下第一。有哪一位英雄不服?」周顛叫道:「我周顛不服。」
那老僧道:「那麼請周英雄下場比試。」周顛道:「我打她不過,又比個甚麼?」那老僧
道:「周英雄既然自知不敵,那便是服了?」周顛道:「我自知不敵,卻仍是不服,不可以
嗎?」那老僧不再跟他糾纏不清,又問:「除了這位周英雄外,還有哪一位不服?」連問三
聲,周顛噓了三次,卻無人出聲不服。那老僧道:「既然無人下場比試,咱們便依英雄大會
事先的議定,金毛獅王謝遜交由峨嵋派宋夫人處置。屠龍寶刀在何人手中,也請一併交出,
由宋夫人收管。這是群雄公決,任誰不得異言。」張無忌正在調勻內息,鼓動九陽真氣,治
療重傷,漸漸入於返虛空明的境界,猛聽得那老僧說到「金毛獅王謝遜交由峨嵋派掌門人宋
夫人處置」這句話,心頭一震,險些又是一口血噴將出來。趙敏坐在一旁,全神貫注的照
料,見他突然身子發抖,臉色大變,明白他的心意,柔聲道:「無忌哥哥,你義父由周姊姊
處置,那是最好不過。她適才不忍下手害你,可見對你仍是情意深重,決不能害了你義父,
你儘管放心療傷便是。」張無忌一想不錯,心頭大寬。

  其時太陽正從山後下去,廣場上漸漸黑了下來。那老僧又道:「金毛獅王謝遜囚於山後
某地。今日天時已暗,各位必然餓了。明日下午,咱們仍然聚集此地,由老僧引導宋夫人前
去開關釋囚。那時咱們再見識宋夫人並世無雙的武功。」楊逍、范遙等都向趙敏望了一眼,
心中都道:「果然你所料不錯。少林派另有陰謀。周芷若武功再強,卻也不能打敗渡厄等三
位老僧,只怕她非送命在小山峰上不可,結果仍由少林派稱雄逞強。」這時周芷若已回入茅
棚,峨嵋派今日威懾群雄,眾弟子見掌門人回來,無不肅然起敬。

  群雄雖見周芷若已奪得「武功天下第一」的名頭,大事卻未了結,心中各有各的計算,
誰也不下山去。那老僧道:「各位英雄來到本寺,均是少林派的嘉賓,各位相互間若有恩怨
糾葛,務請瞧在敝派薄面,暫忍一時,請勿在少室山上了結,否則便是瞧不起少林派。各位
用過晚飯以後,前山各處,盡可隨意遊覽。後山是敝派藏經授藝之所,請各位自重留步。」
當下范遙抱起張無忌,回到明教自搭的茅棚之中。張無忌所受掌傷雖重,但服了九粒他平時
煉製的靈丹,再以九陽真氣輸導藥力,到得深夜二更時分,吐出三口瘀血,內傷盡去。楊
逍、范遙、俞蓮舟、殷梨亭等均是又驚又喜,均讚他內功修為實是深厚無比,常人受了這等
重傷,縱有高手調治,少說也得將養一兩個月,方能去瘀順氣,他卻能在幾個時辰內便即痊
可,若非親見,當真難信。

  張無忌吃了兩碗飯,將養片刻,站起身來,說道:「我出去一會兒。」他是教主之尊,
既不說是甚麼事,旁人自也不便相詢。殷梨亭道:「你重傷剛愈,一切小心。」張無忌應
道:「是!」見趙敏臉上神色極是關懷,向她微微一笑,意思說:「你放心罷!」他走出茅
棚,抬起頭來,只見明月在天,疏星數點,深深吸了口氣,體內真氣流轉,精神為之一振,
徑到少林寺外,向知客僧人道:「在下有事要見峨嵋派掌門,相煩引路。」那知客僧見是明
教教主,心下甚是害怕,忙恭恭敬敬道:「是,是!小僧引路,張教主請這邊來。」引著他
向西走去,約莫行了里許,指著幾間小屋。

  那知客僧道:「峨嵋派都住在那邊,僧尼有別,小僧不便深夜近前。」他深恐張無忌又
去和周芷若動手,這當世兩大高手廝拚起來,自己一個不巧,便受了池魚之殃。張無忌笑
道:「你若回去說起此事,不免驚動旁人,我不如點了你的穴道,在此等我如何?」那知客
僧忙道:「小僧決不敢說,教主放心。」急急忙忙的轉身便去。張無忌緩步走到小屋之前,
相距十餘丈,便見兩名女尼飛身過來,挺劍攔在身前,叱道:「是誰?」張無忌抱拳道:
「明教張無忌,求見貴派掌門宋夫人。」那兩名女尼大驚失色,一名年長的女尼道:
「張……張教主……請暫候,我……我去稟報。」她雖強自鎮定,但聲音發顫,轉身沒走了
幾步,便摸出竹哨吹了起來。

  峨嵋派今日吐氣揚眉,在天下群雄之前,掌門人力敗當世三位高手,嚇得數千鬚眉男子
無一敢上前挑戰,真是開派以來從所未有的盛事。但峨嵋派今日殺丐幫二老、敗武當二俠、
傷明教教主,得罪的人著實不少,何況周芷若得了武功天下第一的名號,不知有多少英雄惱
恨妒忌,這一晚身處險地,強敵環伺之下,戒備得十分嚴密。那女尼哨子一響,四周立時撲
出二十餘人,劍光閃動,分佈各處。張無忌也不理會,雙手負在背後,靜立當地。

  那女尼進小屋稟報,過了片刻,便即回身出來,說道:「敝派掌門人言道:男女有別,
晚間不便相見。請張教主回步。」張無忌道:「在下頗通醫術,願為宋青書少俠療傷,別無
他意。」那女尼一怔,又進去稟報,隔了良久,這才出來,說道:「掌門人有請。」張無忌
拍了拍腰間,顯示並未攜帶兵刃,隨著那女尼走進小屋。只見周芷若坐在一旁,以手支頤,
怔怔出神,聽得他進來,竟不回頭,那女尼斟了一杯清茶放在桌上,便退了出去,輕輕帶上
了門,堂上更無旁人。一枝白燭忽明忽暗,照著周芷若一身素淡的青衣,情景淒涼。

  張無忌心中一酸,低聲道:「宋師哥傷勢如何,待我瞧瞧他去。」周芷若仍不回頭,冷
冷地道:「他頭骨震碎,傷勢極重,多半不能活了。不知能不能挨過今晚。」張無忌道:
「你知我醫術不壞,願盡力施救。」周芷若問道:「你為甚麼要救他?」張無忌一怔,說
道:「我對你不起,心下萬分抱愧,何況今日你手下留情,饒了我性命。宋師哥受傷,我自
當盡力。」周芷若道:「你手下留情在先,我豈有不知?你若能救活宋大哥,要我如何報
答?」張無忌道:「一命換一命,請你對我義父手下留情。」周芷若向內堂指了指,淡淡地
道:「他在裡面。」張無忌走向房門,只見房內黑漆一團,並無燈光,於是拿起燭台,走了
進去。周芷若一手支頤,坐在桌旁,始終不動。張無忌揭開青紗帳子,燭光下只見宋青書雙
目突出,五官歪曲,容顏甚是可怕,呼吸微弱,早已人事不知,按他手腕,但覺脈息混亂,
忽快忽慢,肌膚冰冷,若不立即施救,果然是難以挨過當晚,再輕摸他的頭骨,察覺前額與
後腦骨共有四塊碎裂,心想俞二伯雙拳之力何等厲害,這一招「雙風貫耳」自是運上了十成
內勁,若不是宋青書內功也有相當根柢,當場便已斃命。他放下帳子,將燭台放在桌上,坐
在竹椅上,凝思治療之法。宋青書受的實是致命重傷,要救他性命,最多只有三成把握。他
細細思量了一頓飯時分,走到外室,說道:「宋夫人,能否救得宋師哥之命,我殊難斷言,
是否能容我一試?」周芷若道:「若你救他不得,世間也無第二人能夠。」張無忌道:「縱
然救得他性命,但容貌武功,難復舊觀,他腦子也已震壞,只怕……只怕說話也不容易
了。」周芷若道:「你究竟不是神仙。我知你必會盡心竭力,救活了他,以便自己問心無愧
的去做朝廷郡馬。」張無忌心頭一震,此事也不便置辯,當下回入房中,揭開宋青書身上所
蓋薄被,點了他八處穴道,十指輕柔,以一股若有若無之力,將他碎裂的頭骨一一扶正。然
後從懷中取出一隻金盒,以小指挑了一團黑色藥膏,雙手搓得勻淨,輕輕塗在宋青書頭骨碎
處。這黑色藥膏便是「黑玉斷續膏」,乃西域少林派療傷接骨的無上聖藥。當年他向趙敏乞
得,用以接續俞岱巖與殷梨亭二人的四肢斷骨,尚有剩餘。他掌內九陽真氣源源送出,將藥
力透入宋青書各處斷骨。約莫一炷香時分,張無忌送完藥力,見宋青書臉上無甚變化,心下
甚喜,知道救活他性命的把握又多了幾成。他自己重傷初癒,這麼一運內勁,不由得又感心
跳氣喘,站在床前調勻內息半晌,這才回到外房,將燭台放在桌上。淡淡的燭光照映下,見
周芷若臉色蒼白異常,隱隱聽得屋外輕輕的腳步之聲,知是峨嵋派群弟子正在巡邏守衛,便
道:「宋師哥的性命或能救轉,你可放心。」

  周芷若道:「你沒救他的把握,我也沒救謝大俠的把握。」張無忌心想:「明日她要去
攻打金剛伏魔圈,峨嵋派中縱有一二高手相助,十九也難成事,說不定反而送了她的性
命。」說道:「你可知義父囚禁之處的情形麼?」周芷若道:「不知。少林派設下甚麼厲害
的埋伏?」張無忌於是將謝遜如何囚在山頂地牢之中、少林三老僧如何堅守、自己如何兩度
攻打均告失敗、而殷天正更由此送命等情由簡略說了。周芷若默默聽完,道:「如此說來,
你既破不了,我是更加無濟於事。」張無忌突然心中一動,喜道:「芷若,倘若我二人聯
手,大功可成。我以純陽至剛的力道,牽纏住三位高僧的長鞭。你以陰柔之力乘隙而入,一
進入伏魔圈中,內外夾攻,便能取勝。」周芷若冷笑道:「咱們從前曾有婚姻之約,我丈夫
此刻卻是命在垂危,加之今日我沒傷你性命,旁人定然說我對你舊情猶存。若再邀你相助,
天下英雄人人要罵我不知廉恥、水性楊花。」張無忌急道:「咱們只須問心無愧,旁人言
語,理他作甚?」周芷若道:「倘若我問心有愧呢?」張無忌一呆,接不上口,只道:
「你…你…」

  周芷若道:「張教主,咱二人孤男寡女,深宵共處,難免要惹物議。你快請罷!」張無
忌站起身子,深深一揖,道:「宋夫人,你自幼待我很好,盼你再賜一次恩德。張無忌有生
之年,不敢忘了高義。」周芷若默不作聲,既不答應,亦不拒絕。她自始至終沒回過頭來,
張無忌無法見到她臉色,待要再低聲下氣的相求,周芷若高聲道:「靜慧師姊,送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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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 君子可欺之以方-2

  呀的一聲,房門打開,靜慧站在門外,手執長劍,滿臉怒容的瞪著他。張無忌心想義父
的生死繫於此舉,自己的顏面屈辱,何足道哉,突然跪倒在地,向周芷若磕了四個頭,道:
「宋夫人,盼你垂憐。」周芷若仍如石像般一動不動。靜慧喝道:「張無忌,掌門人叫你出
去,你還糾纏些甚麼?當真是武林敗類,無恥之尤。」她還道張無忌乘著宋青書將死,又來
求周芷若重行締婚。張無忌歎了口氣,縱身出門。

  他回到明教的茅棚之前,趙敏迎了上來,道:「宋青書的傷有救,是不是?又用我的黑
玉斷續膏去做好人了。」張無忌道:「咦!你當真料事如神。他傷勢是否能救,此刻還不能
說。」趙敏歎了口氣,道:「你想救了宋青書的性命,來換謝大俠,無忌哥哥,你是越弄越
糟,一點也不懂人家的心事。」張無忌奇道:「為甚麼?這個我可不明白了。」趙敏道:
「你用盡心血來救宋青書,那便是說一點也不顧念周姊姊對你的情意,你想她惱也不惱?」

  張無忌一怔,無言可答,倘若周芷若願意自己丈夫傷重不治,那是決無是理,但她確是
說過:「我知你必會盡心竭力,救活了他,以便自己問心無愧的去做朝廷郡馬。」這兩句話
中果是頗有怨懟之意,何況她又說了「倘若我問心有愧呢」那句話。趙敏道:「你救了宋青
書的性命,現今又後悔了,是不是?」不等張無忌回答,微微一笑,翩然入內。

  張無忌坐在石上,對著一彎冷月,呆呆出神,回思自與周芷若相識以來的諸般情景,尤
其適才相見時她的言語神態,低徊惆悵,實難自已。五月初六清晨,少林寺鐘聲鐺鐺響起,
群雄又集在廣場之中。那達摩院的老僧這次更不向空智請示,便即站了出來,朗聲說道:
「眾位英雄請了。昨日比武較量,峨嵋派掌門宋夫人藝冠群雄,便請宋夫人至山後破關,提
取金毛獅王謝遜。老僧領路。」說著當先便行。

  峨嵋派八名女尼大弟子跟隨其後,接著便是周芷若與峨嵋群弟子。眾英雄更在後面,齊
向後山走去。張無忌見周芷若衣飾一如昨日,並未服喪,知宋青書未死,心想:「他既挨得
過昨晚,或能保得住性命。」眾人上得山峰,只見三位高僧仍是盤膝坐在松樹之下。那達摩
院老僧道:「金毛獅王囚於三株蒼松間的地牢中,看守地牢的是敝派三位長老。宋夫人武功
天下無雙,只須勝了敝派這三位長老,便可破牢取人。我們大夥兒再瞻仰宋夫人的身手。」
楊逍見張無忌臉色不定,在他耳邊悄聲說道:「教主寬心。韋蝠王、說不得二位,已率領五
行旗人眾伏在峰下。峨嵋派若不肯交出謝獅王,咱們只好用強。」張無忌皺眉道:「這可壞
了大會的規矩,有失信義。」楊逍道:「我只怕宋夫人將刀劍架在謝獅王頸中,咱們動手時
投鼠忌器。信義甚麼的,也顧不得這許多了。」趙敏悄聲道:「謝獅王仇人極多,咱們要防
備人叢中有人發暗器偷襲。」楊逍道:「范右使、鐵冠道長、周兄、彭大師四位已分佔四
角,防人偷襲。」趙敏低聲道:「最好有人發射暗器偷襲,咱們就可乘機搶奪謝獅王。天下
英雄也不能怪咱們失了信義。不過要是風平浪靜……這個倒……嗯,楊左使,你不防暗中派
人假裝襲擊謝獅工,紛擾之中,咱們混水摸魚搶人。」楊逍笑道:「此計大妙。」當下便去
派遣人手。張無忌明知此舉甚不光明磊落,但為了相救義父,那也只好無所顧忌,心中又不
禁感激趙敏,暗想:「敏妹和楊左使均有臨事決疑的大才,難得他二人商商量量,極是投
機,我可沒這等本事。」只聽周芷若道:「三位高僧既是少林派長老,自是武學深湛。要本
座以一敵三,非但不公,抑且不敬。」那達摩院老僧道:「宋夫人要添一二人相助,亦無不
可。」周芷若道:「本座承天下英雄相讓,僥倖奪魁,所仗者不過是先師滅絕師太秘傳的本
派武功,若是以三敵三,縱然得勝,也未能顯得先師當年教導本座的一番苦心;但如以一敵
三,又是對主人不恭。這樣罷,我叫一個昨日傷在本座手下、傷勢尚未痊可的小子聯手。這
小子當年曾被先師三掌擊得口吐鮮血,天下皆知。如此便不損先師威名。」張無忌一聽,心
中大喜:「謝天謝地,她果然允我之請。」只聽周芷若道:「張無忌,你出來罷。」

  明教群豪除了楊逍等數人之外,都不明其中原由,但聽周芷若小子長、小子短的侮辱本
教教主,盡皆憤恨難平。卻見張無忌臉有喜色,走上前去,長揖到地,說道:「多謝宋夫人
昨日手下留情,饒了小子性命。」他心中已然打定了主意:「她當眾辱我,不過是為峨嵋派
掙個顏面,再報復那日婚禮中新郎遁走的羞恥。為了義父,我當委曲求全到底。」周芷若
道:「你昨日重傷嘔血,此刻我也不要你真的幫手,只不過作個樣子而已。」張無忌道:
「是。一切遵命而行,不敢有違。」周芷若取出軟鞭,右手一抖,鞭子登時捲成十多個大大
小小的圈子,好看已極,左手翻處,青光閃動,露出了一柄短刀。群雄昨日已見識了她軟鞭
的威力,不意她左手尚能同時用刀,一長一短,一柔一剛,那是兩般截然相異的兵刃。群雄
驚佩之下,精神都為之一振。

  張無忌從懷中摸出兩枚聖火令來,向前走了兩步,突然腳下一個踉蹌,故意又大聲咳嗽
幾下,顯得重作未癒,自保也十分勉強,待會若是勝了少林三僧,好讓群雄都說全是周芷若
的功勞。周芷若靠到他身邊,低聲問道:「你曾立誓為你表妹報仇,倘若害她的兇手是你義
父,你還救他不救?」張無忌一怔,道:「義父有時心智失常,作不得數。」渡厄道:「張
教主今日又來賜教了。」張無忌道:「尚祈三位大師見諒。」渡厄道:「好說,好說!這位
峨嵋派掌門,說道是昨日藝勝天下群雄,難道她武功還能在張教主之上嗎?」張無忌道:
「正是。晚輩昨日在周掌門手下重傷嘔血。」渡難道:「這就奇了。」三個老僧長鞭緩緩抖
了出來。正在此時,忽聽得峰腰裡傳來輕輕數響琴簫和鳴之聲。張無忌心中一喜,只聽得瑤
琴錚錚錚連響三下,四名白衣少女翩然上峰,手中各抱一具短琴,跟著簫聲抑揚,四名黑衣
少女手執長簫,走上峰來。黑白相間,八名少女分佔八個方位,琴簫齊奏,音韻柔雅。一個
身披淡黃輕紗的美女在樂聲中緩步上峰,正是當日張無忌在盧龍丐幫中會過之人。丐幫的女
童幫主史紅石一見,奔將過去,撲在她懷裡,叫道:「楊姊姊,楊姊姊!咱們的長老和龍
頭,都給人害了!」說著手指周芷若,道:「是她峨嵋派和少林派下的毒手。」那黃衣女子
點頭道:「我都知道了。哼!『九陰白骨爪』未必便是天下最強的武功。」她上峰來時如此
聲勢,人又美貌飄逸,人人的目光都在瞧她,這兩句話更是清清楚楚的送到了各人耳中。群
雄一凜之下,年紀較長的都想:「峨嵋派這路爪法,難道便是百年前馳名江湖的陰毒武功
『九陰白骨爪』麼?」他們曾聽過「九陰白骨爪」的名字,但知這門武功陰毒過甚,久已失
傳,誰也沒有見過。黃衫女子攜著史紅石的手,走入丐幫人叢,便在一塊山石上坐了。周芷
若臉色微變,低聲問道:「這女子是誰?」張無忌道:「我只見過她一次,不知她姓名來
歷,只知她跟丐幫頗有淵源。」周芷若哼了一聲,道:「動手罷!」長鞭抖出,捲向渡難的
長鞭,身子一借勢,便從三株蒼松間落了下去。她第一招便直攻敵人中央,狠辣迅捷,膽識
之強,縱是第一流江湖老手也是有所不及。群雄只見她身在半空,如一隻青鶴般凌空撲擊而
下,身法曼妙無比。她右手的軟鞭與渡難的長鞭纏在一起,既借其力,又使渡難的兵刃暫時
無法使用。渡厄和渡劫雙鞭齊揚,分從左右擊至。

  張無忌直搶而前,腳下一躓,忽然一個觔斗摔了過去。群雄咦的一聲,只道他傷後立足
不定。哪知張無忌這一招使的乃是聖火令上所載的古波斯武功,身法怪異,已達極點,他似
是向前摔跌,雙手聖火令卻已向渡難胸口拍了過去。其時渡難長鞭正與周芷若的鞭子纏住未
分,不能回鞭抵擋,渡厄、渡劫眼見勢危,立時捨卻周芷若,雙鞭向張無忌擊來。兩條黑色
長鞭靈動威猛,直和一雙烏龍相似,眼見張無忌難以抵擋,不料他在地下一個打滾,狼狽萬
狀的滾向渡厄身邊。渡厄左手向他肩頭戳落,張無忌左掌以挪移乾坤之力化開,身子一晃,
肩頭已向渡劫撞去。

  他今日一意要令周芷若成名,將擊敗少林三高僧的殊榮盡數歸於這位峨嵋掌門,自己只
求教出謝遜,是以使的全是古波斯武功,東滾一轉,西摔一交,要多難看就有多難看,要多
狼狽就有多狼狽。旁觀群雄之中原本不乏識見卓超的人物,但這路古波斯武功實在太怪,又
從未有人在中土用過,何況昨日張無忌身受重傷乃是人所共見,因此初時都沒瞧出破綻。明
教之敵,無不暗暗歡喜:明教之友均不免深為擔憂,只怕他今日要畢命於此。拆到數十招
後,只見周芷若身影忽高忽低,飄忽無方,張無忌越來越是招架不住,手忙足亂,竟似比一
個初學武功的莽漢尤有不如,但不論情勢如何凶險,他總能在千鈞一髮之際避開對方的凌厲
殺著。旁觀群雄中心智機敏的便知其中必有蹊蹺,猜想他所使的多半是「醉八仙」一類功
夫,看上去顛三倒四,實則中藏奇奧變化,這類武功比之正路功夫可又難得多了。但這門古
波斯武功若以之單獨對付三高僧中任誰一人,對方定然鬧個手足無措,便如張無忌初逢風雲
三使時那麼狼狽不堪。但這三位少林高僧枯禪數十年坐將下來,心意相通,一僧招數中露出
破綻空隙,其餘二僧立即予以補足。張無忌種種怪異身法,本來每一招都足以迷亂敵人眼
光,似左實右,似前實後,決計難以辨識,但三僧鞭隨心動,對他的諸般做作竟是視而不
見。拆到七八十招時,張無忌怪招仍然層出不窮,卻始終沒能損及三僧分毫。斗近百招,他
只覺三僧鞭上威力漸強,自己身法卻慢慢的澀滯起來,已無初鬥時的靈動自如。他尚不知自
己所使武功有小半已入魔道,而三僧的「金剛伏魔圈」卻正是以佛力伏魔的精妙大法。旁人
只見他越鬥越精神,其實他心靈中魔頭漸長,只須再鬥百招,不免便全然處於三僧佛門上乘
武功的克制之下,不由自主的狂舞不休。三高僧不須出手,便讓他自己制了自己死命。明教
被世人稱為「魔教」,本來亦非全無道理,而這路古波斯武功的始創者「山中老人」,更是
個殺人不眨眼的大惡魔。張無忌初時照練,倒也不覺如何,此刻乍逢勁敵,將這路武功中的
精微處盡數發揮出來,心靈漸受感應,突然間哈哈哈仰天三笑,聲音中竟充滿了邪惡奸詐之
意。他三笑方罷,猛聽得三株蒼松間的地牢中傳出通經之聲,正是義父謝遜的聲音。只聽他
蒼老的聲音緩緩誦念「金剛經」:「爾時須菩提聞說是經,深解義趣,涕淚悲泣,而白佛
言:『希有世尊,佛說如是甚深經典。我從昔來所得慧眼,未曾得聞如是之經。世尊,若復
有人得聞是經,信心清淨,即生實相……』」張無忌邊鬥邊聽,自謝遜的誦經聲一起,少林
三僧長鞭上的威力也即收斂,只聽謝遜繼續念誦:「『世尊,我今得聞如是經典,信解受
持,不足為難。若當來世,後五百歲,其有眾生得聞是經,信解受持,是人即為第一希有。
何以故?此人無我相、無人相、無眾生相、無壽者相……』」張無忌聽到此處,心中思潮起
伏,知道義父自被囚於峰頂地牢,每日裡聽少林三高僧誦經,上次明明可以脫身,卻自知孽
重罪深,堅決不肯離去,難道他聽了數月佛經之後,終於大徹大悟麼?那經中言道:「若當
來世,後五百歲,其有眾生得聞是經,信解受持。」在義父此刻心中,這五百年後之人指的
便是他張無忌了。只是經義深微,他於激鬥之際,也不能深思。他自然更加不知經中的須菩
提,是在天竺捨衛國聽釋迦牟尼說金剛經的長老,是以於謝遜所誦的經文,也只一知半解而
已。

  只聽謝遜又唸經道:「佛告須菩提:『如是,如是!若復有人得聞是經,不驚,不怖,
不畏,當知是人甚為希有……如我昔為歌利王割截身體,我於爾時,無我相、無人相、無眾
生相、無壽者相。何以故?我於往昔節節支解時,若有我相、人相、眾生相、壽者相,應生
嗔狠……菩薩須離一切相。』」這一段經文的文義卻甚是明白,那顯然是說,世間一切全是
空幻,對於我自己的身體,性命,心中完全不存牽念,即使別人將我身體割截,節節支解,
只因我根本不當是自己的身體,自然絕無惱恨之意。「義父身居地牢而處之泰然,難道他真
到了不驚、不怖、不畏的境界了麼?」心念又是一動:「義父是否叫我不必為他煩惱,不必
出力救他脫險?」原來謝遜這數月來被囚地牢,日夕聽松間三僧念誦「金剛經」,於經義頗
有所悟,這時猛聽得張無忌笑聲詭怪,似是心魔大盛,漸入危境,當即念起「金剛經」來,
盼他脫卻心中魔頭的牽絆。張無忌一面聽謝遜念誦佛經,手上招數絲毫不停,心中想到了經
文中的含義,心魔便即消退,這路古波斯武功立時不能連貫,刷的一聲,渡劫的長鞭抽向他
左肩。張無忌沉肩避開,不由自主的使出了挪移乾坤心法,配以九陽神功,登時將擊來的勁
力卸去,心念微動:「我用這路古波斯武功實是難以取勝。」斜眼看周芷若時,見她左支右
絀,也已呈現敗象,暗想:「今日之勢,事難兩全。我若不出全力,芷若一敗,教義父之事
便無指望了。」一聲清嘯,使開兩根聖火令,著著進攻。謝遜誦經之聲並未停止。但張無忌
凝神施展乾坤大挪移心法,於他所唸經文已是聽而不聞。他盡量將三僧的長鞭接到自己手
上,以便讓周芷若能尋到空隙,攻入圈內。他這一全力施展,三僧只覺鞭上壓力漸重,迫得
各運內力與之抵禦。三僧的「金剛伏魔圈」以「金剛經」為最高旨義,最後要達「無我相,
無人相,無眾生相,無壽者相」,於人我之分,生死之別,盡皆視作空幻。只是三僧修為雖
高,一到出手,總去不了克敵制勝的念頭,雖已將自己生死置之度外,人我之分卻無法泯
滅,因此這「金剛伏魔圈」的威力還不能練到極致。三僧中渡厄修為最高,深體必須除卻
「人我四相」,但渡難、渡劫二僧爭雄鬥勝的念頭一盛,染雜便深,著了世間相的形跡,渡
厄的鞭法非和他二人相配不可。旁觀群雄見張無忌改了武功的招數,三株蒼松間的爭鬥越來
越是激烈,三僧頭頂漸漸現出一團淡淡的水氣,知是額頭與頂門汗水為內力所逼,化作了蒸
氣,可見五人已到了各以內力相拚的境地。張無忌頭頂也有水氣現出,卻是筆直一條,又細
又長的聚而不散,顯是他內力深厚,更勝三僧。昨日群豪人人見到他身受重傷,哪知他只一
宵之間,便即全愈,內力之深,實令人思之駭然。

  周芷若卻不與三僧正面交鋒,只在圈外游鬥,見到金剛伏魔圈上生出破綻,便即縱身而
前,一遇長鞭攔截,立時翻若驚鴻般躍開。這麼一來,張無忌和她武學修為的高下登時判
然,旁觀群雄中不少人竊竊私議:「近年來武林中傳言:明教張教主武功之強,當今獨步。
果然是名不虛傳。昨天他是故意讓這位宋夫人的,這叫好男不與女鬥啊。」「甚麼好男不與
女鬥?宋夫人本來是張教主的妻子,你知不知道?這叫做故尺情深!」「呸!只有故劍情
深,那有甚麼故尺情深?」「你不見張教主手中使的是兩根鐵尺?」「後來宋夫人也不下毒
手殺張教主,那豈不是故手情深?」少林三僧和張無忌的招數越出越慢,變化也愈趨精微。
周芷若的武功純以奇幻見長,制服武當二俠實是她成就的峰巔,說到內功修為,比之俞蓮
舟、殷梨亭尚遠為不如。這時張無忌與少林三僧各以真實本領相拚,半分不能取巧,她竟已
插不下手去,有時軟鞭一晃,上前進攻,在四人的內勁上一碰,立時便被彈了出來。又鬥小
半個時辰,張無忌體內九陽神功急速流動,聖火令上發出嗤嗤聲響。少林三僧的臉色本來各
自不同,這時卻都殷紅如血,僧袍都鼓了起來,便似為疾風所充。但張無忌的衣衫卻並無異
狀,這情景高下已判,倘若他是以一對一,甚而以一敵二,早已獲勝。他練的九陽真氣原本
渾厚無倫,再加上張三豐指點,學得太極拳中練氣之法,更是愈鬥愈盛,最能持久,實可再
拚一兩個時辰,以待對手氣衰力竭。少林三僧拚到此時,已瞧出久戰於已不利,突然間齊聲
高喝,三條長鞭急速轉動,鞭影縱橫,似真似幻。張無忌凝視敵鞭來勢,一一拆解,心下暗
自焦急:「芷若武功雖奇,畢竟所學時日無多,尚比不上外公和楊左使二人聯手的威力。我
獨力難支,看來今日又要落敗了。這次再救不出義父,那便如何是好?」他心中一急,內力
稍減,三僧乘機進擊,更是險象環生。張無忌腦中如電光火石般一閃,想起昔年冰火島上謝
遜對他的慈愛,又想謝遜眼盲之後,仍干冒大險重入江湖,全是為了自己,今日若救他不
得,實是不願獨活。眼見渡難長鞭自身後遙遙兜至,他再不顧自己生死安危,左手疾舉,便
讓這一鞭擊中手臂,只是以挪移乾坤之法卸去鞭力,右手聖火令擋住渡厄、渡劫雙雙攻來的
兩鞭,身子忽如大鳥般向左撲出,空中一個迴旋,已將渡難那條長鞭在他所坐的蒼松上繞了
一圈。這一招直是匪夷所思,張無忌左臂力振,向後急拉,要將長鞭深深嵌入松樹樹幹。渡
難大驚之下,急向後奪。張無忌變招奇速,順著他力道扯去。松樹樹幹雖粗,但樹根處已有
一半被三僧挖空,用以遮蔽風雨。此刻被一條堅韌無比的長鞭纏住,由張無忌和渡難兩股內
勁同時拉扯,只聽得喀喇喇一聲巨響,松樹在挖空處折斷,從半空中倒將下來。乘著渡厄、
渡劫二僧驚愕失措的一瞬之間,張無忌雙掌齊施,大喝一聲,推向渡厄身居的蒼松。這兩掌
上的掌力實乃他畢生功力所聚,那松樹抵受不住,當即折斷。兩株斷下的松樹連枝帶葉,一
齊壓向渡劫所居的松樹。雙松倒下時已有數千斤的力道,張無忌飛身而起,雙足更在第三株
松樹上一蹬,那松樹又即斷折,在半空中搖搖晃晃,緩緩倒下。其時松樹折斷聲、群雄驚呼
聲鬧成一片。張無忌手中兩枚聖火令使力向渡厄、渡劫擲了過去。兩僧既須閃避從空倒下的
松樹,又要應付飛擲而至的聖火令,登時鬧了個手忙足亂。張無忌身子一矮,貼地滾過傾側
而下而尚未著地的樹幹,已攻入金剛伏魔圈的中心,使出挪移乾坤心法,雙掌一推一轉,立
時推開蓋在地牢上的大石,叫道:「義父,快出來!」他生怕謝遜又不肯出來,不待謝遜答
應,探手下去,抓住他後心便提了上來。便在此時,渡厄和渡劫雙鞭齊到,張無忌迫得放下
謝遜,懷中又掏出兩枚聖火令,向二僧擲出,雙手快如電閃,抓住了兩條長鞭的鞭梢。渡
厄、渡劫正要各運內力回奪,聖火令已擲到面門,雙令之到,快得直無思量餘地,兩僧只得
撒手棄鞭,急向後躍,這才避開了聖火令之一擊。其時渡難左掌已當胸拍到,張無忌叫道:
「芷若,快絆住他!」斜身一閃,抱起了謝遜,只須將他救出了三松之間,少林派便無話
說。周芷若哼了一聲,微一遲疑,渡難右掌跟著拍到。張無忌身子一轉,避開背心要穴,讓
這一掌擊中了肩頭。他抱了謝遜,便要從三株斷松間搶出。謝遜道:「無忌孩兒,我一生罪
孽深重,在此處聽經懺悔,正是心安理得。你何必救我出去?」說著要掙扎下地。張無忌知
義父武功極高,倘若堅決不肯出去,倒難應付,說道:「義父,孩兒得罪了!」右手五指連
閃,點了他大腿與胸腹間的數處穴道,令他暫時動彈不得。就這麼稍一阻滯,少林三僧手掌
同時拍到,齊喝:「留下人來!」張無忌見三僧掌力將四面八方都籠蓋住了,手掌未到,掌
風已是森然逼人,只得將謝遜放在地下,出掌抵住,叫道:「芷若,快將義父抱了出去。」
他雙掌搖晃成圈,運掌力與三僧對抗,使三僧無一能抽身阻攔周芷若。這是乾坤大挪移心法
中最高深的功夫之一,掌力遊走不定,虛虛實實,將三僧的掌力同時粘住了。

  周芷若躍進圈子,到了謝遜身畔。謝遜喝道:「呸,賤人……」周芷若一伸手便點了他
的啞穴,叱道:「姓謝的,我好意救你,何以出口傷人?你罪行滔天,命懸我手,難道我便
殺你不得麼?」說著舉起右手,五指成爪,便往謝遜天靈蓋上抓了下去。張無忌一見大急,
忙道:「芷若,不可!」其時他與三僧正自各以平生功力相拚,三僧雖無殺他之意,但到了
這等生命決於俄頃的關頭,不是敵傷,便是己亡,實無半點容讓的餘裕。張無忌一開口,真
氣稍洩,三僧的掌力便排山倒海般推將過來,只得催力抗禦。雙方均於無可奈何之際,運上
了「粘」字訣,非分勝敗,難以脫身。

  周芷若手爪舉在半空,卻不下擊,斜眼冷睨張無忌,冷笑道:「張無忌,那日濠州城
中,你在婚禮中捨我而去,可曾料到有今日之事麼?」張無忌心分三用,既擔心謝遜性命,
又惱她在這緊急關頭來算舊帳,何況少林三僧掌力源源而至,縱然專心凝神的應付,最後也
非落敗不可,這一心神混亂,更是大禍臨頭。他額上冷汗涔涔而下,霎時之間,前胸後背,
衣衫都已被大汗濕透。楊逍、范遙、韋一笑、說不得、俞蓮舟、殷梨亭等看到這般情景,無
不大驚失色。這些人心中念頭均是相同,只教救得張無忌,縱然捨了自己性命,也是絕無悔
恨,但各人均知自己功力不及,別說從中拆解,便是上前襲擊少林三僧,三僧也會輕而易舉
的將外力移到張無忌身上,令他受力更重,那是救之適足以害之了。空智提聲叫道:「三位
師叔,張教主於本派有恩,務請手下留情。」但四人的比拚已到了難解難分的地步,張無忌
原無傷害三僧之心,三僧念著日前他相助解圍,也早欲俟機罷手,只是雙方均是騎虎難下。
三僧神遊物外,對空智的叫聲聽而不聞,其實便算得知,卻也無能為力。

  韋一笑身形一晃,如一溜輕煙般閃入斷松之間,便待向周芷若撲去,卻見周芷若右手作
勢,懸在半空,自己若是撲上,她手爪勢必立時便向謝遜頭頂插下。謝遜若死,張無忌心中
大悲,登時便會死在三僧掌力之下。韋一笑與周芷若相距不到一丈,便即呆呆定住,不敢上
前動手。一時之間,山峰上每人都似成了一座石像,誰都一動不動,不出一聲。驀地裡周顛
哈哈一笑,踏步上前。

  楊逍吃了一驚,喝道:「顛兄,不可魯莽。」周顛毫不理會,走到少林三僧之前,嬉皮
笑臉的說道:「三位大和尚,吃狗肉不吃?」伸手從懷中掏出一隻煮熟了的狗腿,在渡厄面
前晃來晃去。這兩日少林寺中供應的都是素齋,周顛好酒愛肉,接連幾日青菜豆腐,如何能
挨?昨晚偷了一隻狗,宰來吃了個飽,尚留著一條狗腿,此刻事急,便去擾亂少林三僧的心
神。楊逍等一見,盡皆大喜,心想:「周顛平時行事瘋瘋癲癲,這一著卻大是高招。」均知
比拚內力,關鍵全在於專志凝神,周顛上前胡鬧,只須有一僧動了嗔怒,心神微分,張無忌
便可得勝。三僧視而不見,毫不理會。周顛拿起狗腿張口便咬,說道:「好香氣,好滋味!
三位大和尚,吃一口試試。」他見三僧絲毫不動聲色,當下將狗腿挨到渡厄口邊。待要塞入
他的口中,旁觀的少林群僧呼喝:「兀那顛子,快快退下!」周顛將狗腿往前一送,剛碰到
渡厄口唇,突然間手臂一震,半身酸麻,啪的一聲,狗腿掉在地上。原來渡厄此時內勁佈滿
全身,已至「蠅蟲不能落」的境界,四肢百骸一遇外力相加,立時反彈出來。周顛叫道:
「啊喲!啊喲!了不起,了不起!你不吃狗肉,那也罷了,何必將我好好一條狗腿彈在地
下,弄得骯髒邋遢?我要你賠,我要你賠!」他手舞足蹈,大叫大嚷。不料三僧修為深湛,
絲毫不受外魔干擾。周顛右手一翻,從懷中取出一柄短刀,叫道:「你不領情吃我的狗腿,
老子今日跟你拚了。」一刀在自己臉上一劃,登時鮮血淋漓。

  群雄驚呼聲中,周顛又用短刀在自己臉上一劃,一張臉血肉模糊,甚是猙獰可怖。這等
情景本來不論是誰見了都要心驚動魄,但少林三僧心神專注,眼耳鼻舌俱失其用,不但見不
到周顛自殘的情景,連他這個人出現在身前也均不知。周顛大聲叫道:「好和尚,你不賠還
我的狗腿,我死在你的面前!」舉起短刀,便往自己心窩中插了下去。他見教主命在俄頃,
決意捨生自殺,以擾亂三僧心神。

  驀地裡黃影閃動,一人飛身過來,夾手奪去他的短刀,跟著斜身而前,五指伸張,往周
芷若頭頂插落,所使手法,與宋青書殺斃丐幫長老的全然相同。周芷若五根手指與謝遜頂門
相距雖然不過尺許,但敵人身法實在太快,只得翻手上托,擋開了這一招。張無忌的內勁之
強,並不輸與三僧聯手,但「物我兩忘」的枯禪功夫卻遠有不及,做不到於外界事物視而不
見、聽而不聞的地步,是以見到周芷若出手對謝遜威脅,他立時便心神大亂。待周顛上前胡
鬧,進而抽刀自盡,他一一瞧在眼裡,更是焦急。正在這內息如沸、轉眼便要噴血而亡的當
兒,忽見那黃衫女子躍進圈來,奪去周顛手中短刀,出招攻擊周芷若,解去了謝遜的危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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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秘笈兵書此中藏-1

  張無忌心中一喜,內勁立長,將三僧攻過來的勁力一一化解,霎時之間便成了個相持不
下的局面。渡厄等雖於外界事物不聞不見,但於雙方內勁的消長卻辨析入微,陡然察覺到對
方內勁大張,卻又不反守為攻,正是消除雙方危難的最佳時機,三僧心意相通,立時內勁微
收。張無忌跟著收了一分勁力,三僧亦收一分。如此你收一分,我收一分,頃刻間雙方的勁
力收盡。四人同時哈哈一笑,一齊站起。張無忌長揖到地,渡厄、渡劫、渡難三僧合十還
禮。四人齊聲說道:「佩服,佩服!」張無忌回過頭去,只見那黃衫女子和周芷若鬥得正
緊。黃衫女子一雙空手,周芷若右手鞭,左手刀,卻兀自落於下風。黃衫女子的武功似乎與
周芷若乃是一路,飄忽靈動,變幻無方,但舉手抬足之間卻是正而不邪,如說周芷若形似鬼
魅,那黃衫女子便是態擬神仙。張無忌只看得兩眼,已知黃衫女子有勝無敗,義父絕無危
險,但見她出手之中頗有引逗之意,似要看明周芷若武學的底細,要是當真求勝,早已將周
芷若打倒了。渡厄說道:「善哉,善哉!張教主,你雖勝不得我三人,我三人也勝不得你。
謝居士,你請自便罷!」說著上前解開了謝遜身上穴道,說道:「謝居士,放下屠刀,立地
成佛。我佛門戶廣大,世間無不可渡之人。你我在這山峰上共處多日,那也是有緣。」謝遜
站起身來,說道:「我佛慈悲,多蒙三位大師指點明路,謝遜感激不盡。」只聽那黃衫女子
一聲清叱,左手翻處,已奪下周芷若手中長鞭,跟著手肘撞中了她胸口穴道,右手箕張,五
指虛懸在她頭頂,說道:「你要不要也嘗嘗『九陰白骨爪』的滋味?」周芷若動彈不得,閉
目待死。
  謝遜雙目雖然不能見物,但於週遭一切情景卻聽得十分明白,上前一揖,說道:「姑娘
救我父子二人性命,深感大德。這位周姑娘若不悔悟,多行不義,終有遭報之日。求懇姑娘
今日暫且饒她。」黃衫女子道:「金毛獅王悔改得好快啊。」身形一晃,便即退開。

  張無忌攜了謝遜之手,正要並肩走開。謝遜忽道:「且慢!」指著少林僧眾中的一名老
僧叫道:「成昆!你站出來,當著天下眾英雄之前,將諸般前因後果分說明白。」

  群雄吃了一驚,只見這老僧弓腰曲背,形容猥瑣,相貌與成昆截然不同。張無忌正待
說:「他不是成昆。」只聽謝遜又道:「成昆,你改了相貌,聲音卻改不了。你一聲咳嗽,
我便知你是誰。」那老僧獰笑道:「誰來聽你這瞎子胡說八道。」他一開口說話,張無忌立
時辨認了出來,那日光明頂上他身處布袋之中,曾聽成昆長篇大論的說話,對他語音記得清
清楚楚,此刻成昆雖故意逼緊喉嚨,身形容貌更喬裝得十分巧妙,但語音終究難變。張無忌
縱身躍出,截住了他後路,說道:「圓真大師,成昆前輩,大丈夫光明磊落,何不以本來面
目示人?」成昆喬裝改扮,潛伏在人叢之中,始終不露破綻,可是當那黃衫女子制服周芷若
之際,他大出意料之外,忍不住輕輕一聲咳嗽,謝遜雙眼盲後耳音特靈,對他又是記著銘心
刻骨的血仇。就謝遜而言,這一聲咳嗽不啻是個晴天霹靂,立時便將他認了出來。成昆眼見
事已敗露,長身大喝:「少林僧眾聽著:魔教擾亂佛地,藐視本派,眾僧一齊動手,格殺勿
論。」他手下黨羽紛紛答應,抽出兵刃便要上前動手。

  空智只因師兄空聞方丈受本寺叛徒的挾制,忍氣已久,此刻聽圓真發令與明教動手,這
一場混戰下來,本寺僧眾不知將受到多大的損傷,權衡輕重,終究闔寺僧眾的性命事大,當
下喝道:「空聞方丈已落入這叛徒圓真手中,眾弟子先擒此叛徒,再救方丈。」霎時之間,
峰頂上亂成一團。

  張無忌見周芷若委頓在地,臉上儘是沮喪失意之情,心下大是不忍,當即上前解開她穴
道,扶她起身。周芷若一揮手,推開他手臂,逕自躍回峨嵋群弟子之間。只聽謝遜朗聲說
道:「今日之事,全自成昆與我二人身上所起,種種恩怨糾纏,須當由我二人了結。師父,
我一身本事是你所授;成昆,我全家是你所殺。你的大恩大仇,今日咱二人來算個總帳。」
成昆見空智不顧一切的出聲號令,終究少林寺僧侶正派者遠為眾多,自己黨羽佔不到合寺僧
眾的一成,看來接掌少林方丈的圖謀終於也歸鏡花水月,心想:「謝遜作惡多端,我若制服
了他,大可將一切罪行盡數推在他頭上。他的武功皆我所授,他雙眼又盲,難道我還對付他
不了?」於是說道:「謝遜,江湖上有多少英雄好漢,命喪你手。今日更招引明教的大批魔
頭,來少林擾亂佛門福地,與天下英雄為敵。我深悔當年傳授了你武功,此刻非得清理門
戶、整治你這欺師滅祖的逆徒不可。」說著大踏步走到謝遜面前。

  謝遜高聲道:「四方英雄聽者,我謝遜的武功,原是這位成昆師父所授,可是他遇奸我
妻不遂,殺我父母妻兒,師尊雖親,總親不過親生的爹娘。我找他報仇,該是不該?」四下
裡群雄轟然叫道:「該當報仇,該當報仇!」成昆一言不發,呼的一掌,便向謝遜頭上劈
去。謝遜頭一偏,讓過了頂門要害,啪的一響,這一掌打在他的肩頭。謝遜哼的一聲,並不
還手,說道:「成昆,當年你傳我這招『長虹經天』之際,說道若是擊中敵身,便當運混元
一氣功傷敵,你為甚麼不運功啊?是不是年紀老了,無功可運了?」原來成昆第一招只是虛
招,沒料到對方竟不閃不躲,一擊而中。但他這一招上全沒用上勁力,是以謝遜並未受傷。
成昆左手虛引,右手一掌拍出。謝遜斜身讓過,仍不還招。成昆雙腿連環踢出,啪啪兩響,
謝遜脅下連中兩腿。這兩腿的勁力卻厲害無比,饒是謝遜體格粗壯,可也蒙受不起,哇的一
聲,一大口鮮血噴將出來。

  張無忌急叫:「義父,還招啊!你怎能盡挨打不還手。」謝遜身子搖晃幾下,苦笑道:
「他是我師父,受他兩腿一掌,原也應該。」驀地裡長嘯一聲,揮掌疾劈過去。

  成昆心中暗叫:「倒霉,倒霉!我只道他對我仇深似海,一上來就會拚命,早知他肯讓
我三招,我先前何不痛下殺手,以致失卻良機?」見謝遜這掌來得凌厲,當即左手斜引,卸
開他的掌力,身子轉了半個圈子,已旋到他身後,欺他眼不見物,一掌無聲無息的從他背後
按了過去。謝遜卻如親眼所見,反足踢出。成昆輕輕高躍,從半空中如魔隼般撲下來。他年
逾古稀,身手之矯捷竟不輸少年。謝遜雙手上托,成昆下擊之勢被阻,又彈了上去,在半空
中輕輕一個迴旋,又撲擊下來。兩人這一搭上手,以快打快,轉瞬間便拆了七八十招。謝遜
雙目雖然不能見物,但他一身武功全是成昆所授,他的拳腳成昆固所深悉,而成昆諸般招
數,他也無不瞭然於胸。事過數十年,二人內功修為俱各大進,拳腳的招術卻仍是本門的解
數。謝遜不必用眼,便知自己這一掌過去,對方將如何拆招,而跟著來的一招,多半是那幾
項變化中的一項。加上他年紀比成昆小了十餘歲,氣血較壯,冰火島上奇寒酷熱的鍛練,於
內力修為大有好處,因之一百餘招中竟絲毫不落下風。謝遜與成昆仇深似海,苦候數十年,
此刻方始交上了手,張無忌本來料他定要不顧性命的撲擊,與成昆鬥個兩敗俱傷,哪知他一
招一式全是沉穩異常,將門戶守得極是嚴密。張無忌初時略覺詫異,又看了數十招,當即領
悟,成昆武功之強幾已不輸於渡厄、渡難等三僧,謝遜若是一上來便逞血氣之勇,只怕支持
不到三百招以上。顯然謝遜心中仇恨越深,手上越是謹慎,生怕自己先毀在成昆手下,報不
了父母妻兒的血仇。堪堪拆到二百餘招,謝遜大喝一聲,呼的一拳擊出。崆峒派的關能叫
道:「七傷拳!」只見謝遜左右雙拳連續擊出,威猛無儔,崆峒諸老相顧駭然,都不由得自
愧不如。成昆連避三拳,待他又是一拳擊到時,右掌平推出去。啪的一響,拳掌相交,謝遜
鬚髮俱張,威風凜凜的站著不動,成昆卻連退三步。旁觀群雄中許多人都喝起采來。謝遜與
成昆結仇的經過和原因,這時江湖上傳聞已遍。眾人雖惱謝遜出手太辣,濫傷無辜,但也覺
他所遇極慘,成昆太也奸險,除了親友為他所傷的那些人之外,一大半倒是盼他得勝。

  謝遜搶上三步,又是呼呼兩拳擊出,成昆還了兩掌,復退三步。張無忌暗叫:「不好!
成昆使的是少林九陽功,那是他拜空見神僧為師之後學來的功夫,義父卻未得傳授。」謝遜
練那七傷拳時為求速成,當年便已暗受內傷,拳力中原有缺陷,成昆深悉其中關鍵所在,故
示以弱,卻將少林九陽功使將出來。謝遜每一拳打出,成昆受了他拳力的七成,以少林九陽
功化解,其餘三成卻反激回去。謝遜呼呼呼打出十二拳,成昆連退數十步,看來似是謝遜大
佔上風,依實內傷越受越重。張無忌焦急萬分,這是義父一生夢寐以求的復仇機緣,自己無
論如何不能插手相助,但如此再鬥得數十拳,謝遜勢必嘔血身亡。空智突然冷冷的道:「圓
真,我師兄當年傳你這少林九陽功,是教你用來害人的麼?」

  成昆冷笑道:「我恩師命喪七傷拳下,今日我是為恩師報仇雪恥。」趙敏突然叫道:
「空見神僧的九陽功,修為遠在你上,他為甚麼不能抵擋七傷拳?空見大師是害在你這奸賊
手裡的。你騙得他老人家出頭化解冤孽,騙得他挨打不還手。嘿嘿,你看,你看,你背後站
的是誰?滿臉的血,怒目指著你的背心,這不是空見神僧麼?」成昆明知是假,但他作了這
件虧心事後,不免內疚神明,不由自主的打了個寒噤。正在此時,謝遜又是一拳擊到,成昆
出掌擋格,身子微晃,竟沒後退,分心之下,真氣走得岔了,被這拳打得胸口氣血翻湧,當
即展開輕身功夫,在謝遜身旁遊走,過了一會方得氣息調勻。

  趙敏叫道:「空見神僧,你緊緊釘住他,不錯,就是這樣,在他後頸中呵些冷風。你死
在徒兒手中,他也必死在徒兒手中,這叫做一報還一報,老天爺有眼,報應不爽。」成昆給
她叫得心中發毛,疑心生暗鬼,隱隱似覺後頸中果然有陣陣冷風吹襲,忙亂之際,一時想不
到這峰頂上終年山風不絕,加之他二人縱躍來去的打鬥,後心自然有風。趙敏見他微有遲
疑,又叫:「啊喲!成昆,你回過頭來看看背後。你不敢回頭麼?你瞧瞧地下的黑影,為甚
麼二人打鬥,卻有三個黑影。」成昆情不自禁的一低頭,果見兩個人影中多了個黑影,心中
一窒,謝遜已一拳打到。成昆不及拆解,硬碰硬的還拳相擊,砰的一響,二人各以真力相
抗,都是身子搖晃,退後了一步。成昆這才看清,原來那黑影是斷折了的半截松樹的影子。
成昆久戰不勝,心中早便焦躁,暗想:「他是我徒兒,雙眼又盲了,我竟然仍是奈何他不
得,我的心腹在旁瞧著也是不服。我那幻陰指神功,那日偏又給張無忌這萬惡小賊的純陽內
力破了,否則今日又怎會跟謝遜纏鬥這麼久?眼下情勢險惡,唯有盡速制住這逆徒,方能挾
制明教,又可乘機挑動與他有仇之人。至不濟也能脫身自保。」心念一動,移步換形,悄沒
聲息的向斷松處退了兩步。

  謝遜連發三拳,搶上兩步,成昆又退兩步,想要引他絆倒在斷松之上。謝遜正待上前追
擊,張無忌叫道:「義父,小心腳下。」謝遜一凜,向旁跨開,便這麼稍一遲疑,成昆已找
到空隙,一拳無聲無息的拍到,正印在謝遜胸口,掌力吐處,謝遜向後便倒。成昆提腳向他
頭蓋踹落。謝遜一個打滾,又站了起來,嘴角邊不住流出鮮血。成昆寂然不動,右掌緩緩伸
出。謝遜與他相鬥,全仗熟悉招數,輔以聽風辨形,此刻成昆這一掌出手不按常法,慢慢移
到謝遜面門,突然拍落,打在他的肩頭。謝遜身子晃了幾下,強力撐住。

  群雄中多人不服,紛紛叫嚷:「亮眼人打瞎子,使這等卑鄙手段!」成昆不理,又緩緩
伸掌拍出。謝遜凝神傾聽,感到敵掌襲來,立時舉手格開。張無忌見他滿頭黃髮飛舞,嘴角
邊沾滿鮮血,心下憤急,情知這般鬥將下去,他非死在成昆手下不可,只是在這當口自己若
出手相助,縱然殺得成昆,義父也必憾恨終生。他抓住趙敏的手,急道:「快想個計較才
好。」趙敏道:「你能偷發暗器,打瞎了老賊雙目麼?」張無忌搖頭道:「義父寧死不肯讓
我做這等事!」只見成昆又是緩緩一掌拍出,趙敏叫道:「胸口!」謝遜右拳在胸口直擊而
下,成昆這一掌不等使老,便即收回。他連出幾招慢掌,都給趙敏叫破,眼見此法難以奏
功,當即將計就計,又出掌緩緩拍向謝遜右肩。趙敏叫道:「右肩!」成昆左肩微動,張無
忌立明其意,大叫:「後心!」謝遜聽到趙敏叫聲時,揮右臂擋格拍向右肩的一掌,豈知成
昆先一掌卻是虛招,以趙敏的呼叫引開謝遜右臂,左掌乘虛而入,拍的一聲,重重擊在他後
心。張無忌雖及時提醒,但成昆這一掌出招快極,謝遜待得聽到張無忌的叫聲,已然不及變
招。眾人驚呼聲中,謝遜一大口鮮血噴出,盡數噴在成昆臉上。成昆「啊」的一聲,伸手去
抹,謝遜滾倒在地,只聽到兩人齊聲大叫,突然之間,兩人都失了影蹤。原來謝遜一摔倒,
立即抱住了成昆雙腿,奮力急扯,兩人雙雙摔入了地牢之中。地牢中積水齊頸,一團漆黑,
成昆登時也成了瞎子。他急速後躍,只盼遠離敵手,但地牢狹窄之極,一躍之下,後背重重
撞上了石壁,想要縱身躍起,小腹上卻中了一招七傷拳,登時劇痛入心。成昆知道這一拳受
傷不輕,若再上躍,勢必連續中拳,當即招數一變,以「小擒拿手」禦敵。這「小擒拿手」
原是黑暗中近身搏擊之用,講究應變奇速,眼雖不見,但手指、手掌、手臂、手肘任何一處
碰到敵人身體,立時擒拿抓打、撕戳勾撞。謝遜大喝一聲,也以「小擒拿手」對付。眾人只
聽得地牢中呼喝連連,夾雜著拳掌與肉體相碰之聲,迅如爆豆,大片大片水濺將上來,料想
兩人均正全速相攻。張無忌心中怦怦亂跳,暗想此刻義父若遭凶險,便欲出手相救也不可
得,在勢又不能躍入地牢相助,只急得背上全是冷汗。謝遜雙眼已盲了二十餘年,聽聲辨形
的功夫早練得爛熟,以耳代目,行之已慣。積水飛濺之下,成昆陡然間便如瞎子般亂打亂
拿,雙方優劣之勢,立時逆轉。成昆心中驚懼,一時苦無善策,只有將兩條手臂使得猶如疾
風驟雨一般,加快施展「小擒拿手」中的毒招狠著,尋思:「拚著再受你一掌,說甚麼也得
到上面去打。」

  群雄一步步走近地牢,掌心中都是捏著一把冷汗,耳聽得成昆與謝遜吆喝之聲不絕從地
底傳上來,兀自未分勝負。驀地裡成昆一聲慘叫,跟著兩個人影從地牢中一齊躍上。日光之
下,只見成昆和謝遜均是雙目流血,相對不動。原來激鬥之中,驀地裡謝遜雙掌一分,搶擊
成昆脅下。成昆大喜,叫聲:「著!」右手食中二指,疾取謝遜雙目。這招「雙龍搶珠」招
式原也尋常,只是挾在「小擒拿手」中使將出來,卻具極大威力,對方勢必側頭閃避,他左
手迎頭橫掃,非擊中敵人太陽要穴不可。哪知謝遜不閃不避,也喝的一聲:「著!」也是一
招「雙龍搶珠」使出,食中二指插向他雙目。成昆二指插中謝遜眼珠,腦海中如電光石火般
一閃:「糟糕!」跟著自己雙眼一痛,已被謝遜二指插中。二人所受的傷全無二致,但謝遜
雙眼早盲,再被成昆二指插中,只不過是皮肉受損,成昆卻變成了盲人。

  謝遜冷笑道:「瞎子的滋味好不好過?」呼的一拳擊去。成昆目不見物,無法閃避,這
一招「七傷拳」正中胸口。謝遜左手跟著又是一拳,成昆倒退數步,摔在斷松之上,口中鮮
血狂噴。忽聽得渡厄說道:「因果報應,善哉,善哉!」謝遜一呆,第三拳擊去,在中途凝
力不發,說道:「我本當打你一十三拳七傷拳。但你武功全失,雙目已盲,從此成為廢人,
再也不能在世間為惡。餘下的一十一拳,那也不用打了。」

  張無忌等見他大獲全勝,都歡呼起來。謝遜突然坐倒在地,全身骨骼格格亂響。張無忌
大驚,知他逆運內息,要散盡全身武功,忙道:「義父,使不得!」搶上前去,便要伸手按
上他的背心,以九陽神功制止。

  謝遜猛地裡躍起身來,伸手在自己胸口狠擊一拳,口中鮮血狂噴。張無忌忙伸手扶住,
只覺他手勁衰弱已極,顯是功夫全失,再難復原了。謝遜指著成昆說道:「成昆,你殺我全
家,我今日毀你雙目,廢去了你的武功,以此相報。師父,我一身武功是你所授,今日我自
行盡數毀了,還了給你。從此我和你無恩無怨,你永遠瞧不見我,我也永遠瞧不見你。」

  成昆雙手按著眼睛,痛哼一聲,並不回答。群雄面面相覷,哪想到這一場師徒相拚,竟
會如此收場。謝遜朗聲道:「我謝遜作惡多端,原沒想能活到今日,天下英雄中,有哪一位
的親人師友曾為謝某所害,便請來取了謝某的性命去,無忌,你不得阻止,更不得事後報
復,免增你義父罪業。」張無忌含淚答應。

  群雄中雖有不少人與他怨仇極深,但見他報復自己全家血仇,只是廢去成昆的武功,而
他自己武功也已毀了,若再上前刺他一劍,打他一拳,實不是英雄好漢的行徑。人叢中忽然
走出一條漢子,說道:「謝遜,我父親雁翎飛天刀邱老英雄傷在你手下,我給先父報仇來
啦!」說著走到他身前。謝遜黯然道:「不錯,令尊確是在下所害,便請邱兄動手。」那姓
邱的漢子拔刀在手,走上兩步。

  張無忌心中一片混亂,若不出手阻止,義父便命喪這漢子刀下,但若將這漢子打發了,
只怕反令義父有生之年更增煩惱,何況他雙目已盲,武功全失,活在世上是否尚有生人之
樂,實在也難說得很。他身子發顫,不由自主的也踏上了兩步。謝遜喝道:「無忌,如你阻
人報仇,對我是大大的不孝。我死之後,你到地牢中細細察看,便知一切。」那姓邱漢子舉
刀當胸,突然眼中垂下淚來,一口唾沫,吐到了謝遜臉上,哽咽道:「先父一世英雄,如他
老人家在天之靈,見我手刃一個武功全失的盲人,定然惱我不肖……」嗆啷一聲,單刀落
地,掩面奔入人叢。

  跟著又有一個中年婦人走出,說道:「謝遜,我為我丈夫陰陽判官秦大鵬報仇來啦。」
走到謝遜面門,也是一口唾沫吐到了他臉上,大哭走開。張無忌見義父接連受辱,始終直立
不動,心中痛如刀割。武林豪士於生死看得甚輕,卻決計不能受辱,所謂「士可殺而不可
辱」。這二人每人一口唾沫吐在他臉上,實是最大的侮辱,謝遜卻安然忍受,可知他於過去
所作罪業,當真痛悔到了極點。人叢中一個又一個的出來,有的打謝遜兩記耳光,有的踢他
一腳,更有人破口痛罵,謝遜始終低頭忍受,既不退避,更不惡言相報。如此接連三十餘
人,一一將謝遜侮辱了一番。最後一名長鬚道人出來,稽首說道:「貧道太虛子,我兩位師
兄命喪謝大俠拳底,貧道今日得見謝大俠風範,深自慚愧,貧道劍下也曾殺過無數黑白兩道
的豪傑。我若找你報仇,旁人也可找我報仇。」說著拔出長劍,左手振指一彈,噹的一聲,
長劍斷為兩截。他將斷劍投在地下,向謝遜行禮而去。群雄竊竊私議,這太虛子江湖上其名
不著,武功卻如此了得,更難得的是心胸寬廣,能夠自責,看來再沒人出來向謝遜為難了。
不料群議未畢,峨嵋派中走出一名中年女尼,走到謝遜身前,說道:「殺夫之仇,我也是一
口唾沫了結了罷!」說著口一張,一口唾沫向謝遜額頭吐去。哪知這口唾沫勢夾勁風,中間
竟挾著一枚棗核鋼釘。

  謝遜聽得風聲有異,微微苦笑,並不閃避,心想:「我此刻方死,已然遲了。」驀地裡
黃影一閃,那黃衫女子陡地搶前,衣袖拂動,將棗核釘卷在袖中,喝道:「這位師太法名如
何稱呼?」那女尼見突擊不中,微現驚惶之色,說道:「我叫靜照。」黃衫女子道:「嗯,
靜照,靜照。你出家之前的丈夫叫甚麼名字?怎生為謝大俠所害?」靜照怒道:「這跟你有
甚麼相干?要你多管甚麼閒事?」黃衫女子道:「謝大俠懺悔前罪,若有人為報父兄師友大
仇,縱然將他千刀萬剮,謝大俠均所甘受,旁人原也不能干預。但若有人心懷叵測,意圖混
水摸魚,殺人滅口,那可人人管得。」靜照道:「我和謝遜無怨無仇,何必要殺人滅……」
底下這「口」字尚未說出,陡然間知道說錯了話,急忙停住,臉色慘白,不禁向周芷若望了
一眼。

  黃衫女子道:「不錯,你跟謝大俠無怨無仇,何故要殺人滅口?哼,峨嵋派靜字輩十二
女尼之中,靜玄、靜虛、靜空、靜慧、靜迦、靜照,均是閨女出家,何來丈夫?」

  靜照一言不發,掉頭便走。

  黃衫女子喝道:「這麼容易便走了?」搶上兩步,伸掌往她肩頭抓去。靜照斜身卸肩,
避開了她這一抓。黃衫女子右手食指戳向她腰間,跟著飛腳踢中了她腿上環跳穴。靜照哼了
一聲,摔倒在地。黃衫女子冷笑道:「周姑娘,這殺人滅口之計好毒啊。」周芷若冷冷的
道:「靜照師姊向謝遜報仇,說甚麼殺人滅口?」左手一揮,說道:「這兒無數名門正派的
弟子,不明邪正之別,甘願跟旁門妖魔混在一起。峨嵋派可犯不著趕這淌混水,咱們走
罷。」峨嵋派人眾一聲答應,都站了起來。兩名女弟子去扶過靜照,那黃衫女子卻也不加阻
攔。周芷若率領同門,下峰去了。張無忌走到那黃衫女子跟前,長揖說道:「承姊姊多番援
手,大德不敢言謝。只盼示知芳名,以便張無忌日夕心中感懷。」黃衫女子微微一笑,說
道:「終南山後,活死人墓,神雕俠侶,絕跡江湖。」說著斂衽為禮,手一招,帶了身穿黑
衫白衫的八名少女,飄然而去。

  張無忌追上一步,道:「姊姊請留步。」那黃衫女子竟不理會,自行下峰去了。丐幫的
小幫主史紅石叫道:「楊姊姊,楊姊姊!」只聽得峰腰間傳來那女子的聲音道:「丐幫大
事,請張教主盡力周旋相助。」張無忌朗聲道:「無忌遵命。」那女子道:「多謝了!」這
「多謝了」三字遙遙送來,相距已遠,仍是清晰異常。張無忌心下不由得一陣惆悵。

  空智走到成昆身前,喝道:「圓真,快吩咐放開方丈。老方丈若有三長兩短,你的罪業
可就更大了。」成昆苦笑道:「事已至此,大家同歸於盡。此刻我便要放空聞和尚,也已來
不及了。你又不是瞎子,這時還瞧不見火焰嗎?」空智一呆,回頭向峰下瞧去,果見寺中黑
煙和火舌冒起,驚道:「達摩堂失火!快,快去救火。」群僧一陣大亂,紛紛便要奔下山
去。忽見達摩堂四週一條條白龍般的水柱齊向火焰中灌落,霎時間便將火頭壓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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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秘笈兵書此中藏-2

  空智合掌念佛,道:「阿彌陀佛,少林古剎免了一場浩劫。」不久兩名僧人搶上峰來,
稟報道:「啟稟師叔祖,圓真手下的叛逆縱火焚燒達摩堂,幸得明教洪水旗下眾英雄仗義,
已將烈火撲滅。」空智走到張無忌身前,合十禮拜,說道:「少林千年古剎免遭火劫,全出
張教主大恩大德,合寺僧侶粉身難報。」張無忌還禮遜謝,道:「此事份所當為,大師不必
多禮。」空智道:「空聞師兄被這叛徒囚於達摩院中,火勢雖滅,不知師兄安危如何。張教
主與眾位英雄少待,老弟須得前去察看。」成昆哈哈大笑,道:「空聞身上澆滿了牛油豬
油,火頭一起,早已了帳。洪水旗救得了達摩院,須救不得老方丈。」忽然峰腰傳來一人聲
音,說道:「洪水旗救不得,還有厚土旗呢。」卻是范遙的聲音。他話聲甫畢,便和厚土旗
掌旗使顏垣奔上峰來,兩人攜扶著一位老僧,正是少林寺方丈空聞。但見三人均是衣衫焦
爛,鬚眉燒得稀稀落落,狼狽不堪。空智搶上去抱住空聞,叫道:「師兄,你身子安好?師
弟無能,罪該萬死。」空聞微笑道:「全仗這位范施主和顏施主從地道中穿出來相救,否則
你我焉有再見之日。」空智駭然道:「明教厚土旗穿地之能,一神至此。」向范遙、顏垣深
禮致謝,又道:「范施主,老僧先前無禮冒犯,尚請原宥。大都萬安寺之約,老僧是不敢去
的了。」武林人士訂下比武的約會,若是食言不到,比之較技服輸可要丟臉萬倍。空智對范
遙冒險相救師兄的大德感激無已,這才自甘毀約。兩人本來互相佩服,經此一事,更加傾心
接納,從此成為至交好友。原來成昆事先計劃周詳,於英雄大會前夕出其不意的點中了空聞
穴道,將他囚在達摩院中,院中放滿硝磺柴草等引火之物,分派心腹看守,脅迫空智事事須
聽自己吩咐,否則立時縱火,焚死空聞。其後事與願違,一切均非先前意料所及,一敗塗地
之餘,便傳出號令,命心腹縱火,那是他破釜沉舟的最後一著棋子。只盼群雄與僧眾忙於救
火,他心腹人等便可乘亂將他救下山去。不料楊逍於大隊到達少室山之前數日,便已命厚土
旗先行打下地道,通入少林寺中,本想是設法相救謝遜,可是謝遜卻並非囚於寺內,厚土旗
人眾遍尋不得,卻乘機磨去了十六尊羅漢像背上的字跡。後來張無忌與周芷若聯手攻打金剛
伏魔圈,待得成昆現身,當眾與空智破臉,趙敏與楊逍便瞧出端倪。二人計議之下,請范遙
率領洪水、厚土兩旗,潛入寺中相救空聞。只是成昆的佈置極是周密毒辣,達摩院內外硝磺
油柴堆積甚眾,一經點燃,立時滿院烈火,登時燒死了厚土旗的五名教徒。范遙與顏垣冒煙
突火,救出空聞,但三人也被烈火燒得鬚眉俱焦,若不是從地道中脫險,勢必葬身火窟。達
摩院及鄰近幾間僧捨為火所焚,幸而未曾蔓延,大雄寶殿、藏經閣、羅漢堂等要地未遭波
及。空聞與空智商議了幾句,傳下法旨,將成昆手下黨羽盡數拘禁於後殿待命。成昆在少林
寺日久,結納的徒黨著實不少,但魁首受制,方丈出險,眾黨羽眼看大勢已去,當下誰也不
敢抗拒,在羅漢堂首座率領僧眾押送之下,垂頭喪氣的下峰。張無忌走到謝遜身邊,只叫了
聲:「義父!」淚如雨下。謝遜笑道:「癡孩子!你義父承三位高僧點化,大徹大悟,畢生
罪業一一化解,你該當代我歡喜才是,有甚麼可難過的?我廢去武功有何可惜,難道將來再
用以為非作歹麼?」張無忌無言可答,但心下酸痛,又叫了聲:「義父!」謝遜走到空聞身
前,跪下說道:「弟子罪孽深重,盼方丈收留,賜予剃度。」空聞尚未回答,渡厄道:「你
過來,老僧收你為徒。」謝遜道:「弟子不敢望此福緣。」他拜空聞為師,乃「圓」字輩弟
子,若拜渡厄為師,敘「空」字輩排行,和空聞、空智便是師兄弟稱呼了。渡厄喝道:
「咄!空固是空,圓亦是空,我相人相,好不懵懂!」謝遜一怔,登即領悟,甚麼師父弟
子、輩份法名,於佛家盡屬虛幻,便說偈道:「師父是空,弟子是空,無罪無業,無德無
功!」渡厄哈哈笑道:「善哉,善哉!你歸我門下,仍是叫作謝遜,你懂了麼?」謝遜道:
「弟子懂得。牛屎謝遜,皆是虛影,身既無物,何況於名?」謝遜文武全才,於諸子百家之
學無所不窺,一旦得渡厄點化,立悟佛家精義,自此歸於佛門,終成一代大德高僧。渡厄
道:「去休,去休!才得悟道,莫要更入魔障!」攜了謝遜之手,與渡劫、渡難緩步下峰。
空聞、空智、張無忌等一齊躬身相送。金毛獅王三十年前名動江湖,做下了無數驚世駭俗的
事來,今日身入空門,群雄無不感歎。張無忌又是歡喜,又是悲傷。空聞說道:「眾英雄光
臨敝寺,說來慚愧,敝寺忽生內變,多有得罪,招待極是不周。眾英雄散處四方,今日一
會,未知何時重得相聚,且請寺中坐地。」

  當下群雄下峰入寺,少林寺中開出素餐接待。眾僧侶做起法事,替會中不幸喪命的英雄
超度。群雄逐一祭弔致哀。大事已了,張無忌心中卻仍有許多不明之處,謝遜去得匆匆,不
少疑團未及相詢,但料想關鍵所在,必與周芷若有關。念及舊情,心想這些疑團也不必一一
剖明,以致更損她的名聲。用過齋飯後,與史紅石及丐幫諸長老在西廂房中敘話,商議丐幫
大事,忽有教眾來報:「教主,武當張四俠到來,有要事相商。」張無忌吃了一驚:「莫非
太師父有甚不測?」忙搶步出去,來到大殿,向張松溪拜倒,見他神色無異,這才放心,問
道:「太師父安好?」張松溪道:「師父他老人家安好。我在武當山下得到訊息,元兵鐵騎
二萬,開向少林寺來,窺測其意,顯是要不利於英雄大會,是以星夜前來報信。」張無忌
道:「咱們快去說與方丈知曉。」當下二人同至後院,告知空聞。空聞沉吟道:「此事牽涉
甚大,當與群雄共議。」於是命寺僧撞鐘,邀集眾英雄同到大雄寶殿之中。群雄聞訊,登時
紛紛議論。血氣壯盛的便道:「乘著天下英雄在此,咱們迎下山去,殺他個措手不及。」老
成持重的則道:「元兵來往調動,原是常事,未必是來跟咱們為難。」張松溪道:「在下會
聽蒙古話,親耳聽到韃子的軍官號令,確是殺向少林寺來。」其時蒙古佔據中原已逾百年,
漢人中懂得蒙古話的不在少數。張松溪聰明多智,頗擅各處鄉談土語,蒙古話也說得甚為流
利。空聞道:「眾位英雄,看來朝廷得知咱們在此聚會,只道定是不利於朝廷,因此派兵前
來鎮壓。咱們人人身有武功,原是不懼韃子,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何足道哉……」他話未
說完,群雄中已有人喝起采來。空聞續道:「只是咱們江湖豪士,慣於單打獨鬥,比的若不
是兵刃拳腳,便是內功暗器,這等馬上馬下、長槍大戟交戰,咱們頗不擅長。依老衲之見,
不如眾英雄便即散去如何?」群雄面面相覷,默不作聲。張無忌道:「咱們若是就此散去,
一來韃子只道咱們怕了他們,不免長他人志氣;二來少林寺中諸位師父如何?」空聞微笑
道:「元兵來到寺中,眼見寺中皆是僧人,並無江湖豪士,那也無可如何。這叫作乘興而
來,敗興而歸。」群雄知道空聞所以如此說,實是出於一番好意,這次英雄大會乃少林派所
邀集,雅不願由此生禍,致令群雄血濺少室山頭。但群雄皆是血性之人,臨敵退縮,那是決
計不肯的。何況朝廷既已出動大軍,決不能撲了個空便即整隊而歸,定要騷擾少林寺,多半
要將眾僧侶盡數殺害擒拿,一把火將寺燒了。蒙古兵向來暴虐,殺人放火,原是慣事。楊逍
道:「韃子施虐,凡我漢人,皆有抗敵之責。以在下之見,咱們沒法將韃子引開,在別的地
方好好跟他們鬥上一鬥,免得千年古剎受戰火之厄。」群雄紛紛叫好,說道:「正該如
此。」正議論間,忽聽得寺門外馬蹄聲急,兩騎馬疾馳而來。蹄聲到門外戛然而止。跟著兩
名漢子在知客僧接引下匆匆走進殿來。群雄一看服色,知是明教教眾。二人走到張無忌身前
躬身行禮,一人報道:「啟稟教主:韃子兵先鋒五千,攻向少林寺來,說道寺中諸位師父聚
眾造反,要踏平少林。凡是光……光……」空聞微笑道:「你要說光頭和尚,是不是?那也
不用忌諱,但說便是。」那人道:「一路上好多位大和尚已給韃子兵殺了。韃子說道:『光
頭的都不是好人,有頭髮的也不是好人,只要身邊帶兵刃的便一概殺了。」

  許多人哇哇叫了起來,都道:「不跟韃子兵拚個你死我活,恥為黃帝子孫。」其時宋室
淪亡雖已將近百年,但草莽英豪始終將蒙古官兵視作夷狄,不肯服其管束。這時聽說蒙古兵
殺到,各人熱血沸騰,盡皆奮身欲起。

  張無忌朗聲說道:「眾位英雄,今日正是男兒漢殺敵報國之時。少林寺英雄大會,自此
名揚千秋!」大殿上歡呼叫嚷,響成一片。張無忌道:「咱們就欲退讓善罷,亦已不能,便
請空聞方丈發號施令,我們明教上下,盡聽指揮。」空聞道:「張教主說哪裡話來?敝派僧
眾雖曾學過一些拳腳,干行軍打仗卻是一竅不通。近年來明教創下偌大事業,江湖上誰不知
聞?唯有明教人眾,方足與韃子大軍相抗。咱們公推張教主發令,相率天下豪傑,與韃子周
旋。」

  張無忌還待遜辭,群雄已大聲喝采。張無忌雖年輕不足服眾,但武功之強,適才力鬥少
林三僧時已是人所共見,而明教韓山童、徐壽輝、朱元璋等各路人馬,在淮泗、豫鄂等地起
事,攻城略地,聲勢大振。先前五行旗在廣場上大顯身手,這等群鬥的本事,更非其餘門派
可及。各派各幫的豪士均想除了明教之外,確是無人能當此大任。

  張無忌道:「在下於用兵一道,實非所長,還請各位另推賢能的為是。」正謙讓間,忽
聽得山下喊聲大振,兩名少林僧奔馳入殿,報道:「啟稟方丈,蒙古兵殺上山來了。」張無
忌道:「銳金、洪水兩旗,先擋頭陣。周顛先生、鐵冠道長,你兩位各助一旗。」周顛和鐵
冠道人應聲而出。此時局勢緊急,不容張無忌再行推辭,只得分派道:「說不得師父,請你
持我聖火令去就近調本教援兵,上山應援。」說不得接令而去。大殿中眾英雄聽得元兵殺
到,各抽兵刃,紛紛湧出。楊逍低聲道:「教主,你若不發號施令,眾人亂鬥一陣,那是非
敗不可。」張無忌點了點頭,搶步出殿,來到半山亭中察看,只見蒙古兵先鋒千餘已攻到山
腰,被銳金旗一輪硬弩標槍,驅了回去。放眼遠望,一隊隊蒙古兵蜿蜒而來,軍容甚盛。其
時距成吉斯汗與拔都威震異域之時已遠,但蒙古鐵騎畢竟習練有素,仍是舉世無匹的精兵。

  忽聽得左首喊聲大震,許多女尼和男女人等逃上山來,卻是峨嵋派一行,想是下山時途
遇蒙古官兵,又被逼了回來。十多名漢子抬著擔架等物,被蒙古兵包圍在內,周芷若率領靜
玄、靜照數度衝殺,雖殺了數十名蒙古官兵,始終無法救出陷入重圍的同門。張無忌暗叫:
「不好!這擔架上的是宋師哥!」叫道:「洪水、烈火旗兩旗掩護!范楊二使、韋兄,隨我
救人。」縱身衝將下去。兩名蒙古兵挺長矛刺來。張無忌一手抓住一枝長矛,運勁一抖,兩
名元兵摔下山去。他掉轉矛頭,雙矛猶似雙龍入海,捲入人叢。楊逍、范遙、韋一笑、彭瑩
玉等跟隨其後,蒙古兵當者披靡,登時將周芷若等一干人都隔在身後。范遙一拳擊出,將一
名元兵十夫長的臉打得稀爛,搶過擔架中的傷者,轉身便走。張無忌見周芷若臉身是血,又
已衝入了元兵陣中,叫道:「芷若,芷若,宋大哥救回來啦!」周芷若並不理會,揮鞭向前
攻打,只是山道狹窄,擠滿了人,一時衝不過去。張無忌見尚有兩名峨嵋弟子抬著一個擔
架,陷入包圍,正挺刀與元兵死戰,心道:「看來宋師哥是在那個擔架之上。」斜身躍起,
兩柄長矛在山壁上交互刺戳,以手伏足,如踏高蹺般搶了過去。相距尚有丈餘,只見兩名峨
嵋弟子先後中刀中箭,骨碌碌的滾下山去。張無忌飛身躍起,左手長矛阻住擔架下落,見擔
架中那人全身都裹在白布之中,只露出了一張臉,正是宋青書。張無忌拋去長矛,將他橫抱
在手,只覺他身子沉重異常,白布中硬繃繃的似乎尚有別物。一時也不及細想,只怕扭動他
震碎了的頭骨,左閃右避,躲開元兵攢刺來的馬刀長矛,腳下卻走得平穩異常。崆峒派的唐
文亮、宗維俠雙雙攻到,仗劍護在他身側。雙劍倏刺倏收,元兵紛紛中劍。張無忌抱著宋青
書穩穩走上山來。數百名元兵列隊上衝。彭瑩玉叫道:「烈火旗動手!」烈火旗教眾從噴筒
中噴出石油,一枝枝火箭射出,烈焰奔騰,當先二百餘名元兵身上著火,一團團火珠般滾下
山去。那邊廂洪水旗水龍中噴出毒水,也有數百名元兵被澆中了,死傷狼藉。元兵萬夫長下
令鳴金收兵,拿兵將前隊變後隊,強弓射住陣腳,緩緩退下。彭瑩玉歎道:「韃子兵雖敗不
亂,確是天下精兵。」只見元兵直退到山腳下,如扇面般散開,看來一時不致再攻。張無忌
下令:「銳金、洪水、烈火三旗守住上山要道。巨木、厚土二旗急速伐木搬上,構築壁壘,
以防敵軍衝擊。」五行旗各掌旗使齊聲接令,分別指揮下屬佈防。群雄先前均想縱然殺不盡
韃子官兵,若求自保,總非難事。但適才一陣交鋒,見識到了元軍的威力,才知行軍打仗,
和單打獨鬥的比武確是大不相同,千千萬萬一擁而上,勢如潮水,如周芷若這等武功高強之
極的人物,在人潮中也是無所施其技。四面八方都是刀槍劍戟,亂砍亂殺,平時所學的甚麼
見招拆招,內勁外功,全都用不著。若不是明教五行旗以陣法抵擋陣法,這時少室山頭定然
已慘不堪言,少林寺也已在烈火中成了一片瓦礫了。倒是少林僧眾頗有規律,一隊隊少年僧
眾手持禪杖戒刀,在年長僧侶率領下分守各處要地,但寡不敵眾,勢難擋住二萬蒙古精兵的
衝擊。待見元軍退去,群雄紛紛議論,才明白為甚麼前朝盡多武功高強的英雄豪傑之士,卻
將大好江山淪亡在韃子手中。

  張無忌將宋青書輕輕放在地下,探他鼻息幸喜尚有呼吸,回頭想招呼周芷若過來,卻不
見人,問道:「宋夫人呢?」眾人適才忙於抵禦元軍,誰都沒留心周芷若到了何處。峨嵋群
弟子這時對明教也消了幾分敵意,均說沒見到掌門人。張無忌怕宋青書在混亂中又受損傷,
解開裹在他身上的白布察看。他身上裹了三層白布,待得第二層解開,嗆啷啷幾聲響,跌出
四件斷折了的兵刃。張無忌吃了一驚,叫道:「屠龍刀,倚天劍!」群雄紛紛圍了上來,但
見屠龍刀和倚天劍兩柄神兵利刃都已斷成了兩截。張無忌提起半截屠龍刀來,入手仍是頗為
沉重,霎時間百感交集,自己父母為此刀而喪命,近二十餘年來江湖上紛擾不休,皆是為了
此刀。群雄聚集少林,主旨也是為了這柄寶刀。怎想到寶刀出現,竟已斷折無用。他舉起斷
刀,只見斷截之處中空;可藏物事,那倚天劍也是如此。刀劍中均是空空如也,如果曾藏過
甚麼物事,卻也早給人取去了。楊逍歎道:「周姑娘一身驚人武功,原來是從此刀劍中而
來。」張無忌看到斷刀斷劍的模樣,心下恍然,原來小島上當晚刀劍齊失,卻是周芷若取了
去。不知她使下甚麼手腳,放逐趙敏、害死殷離,再以刀劍互斫,兩柄天下最鋒銳的利器就
此兩敗俱傷。她取出藏在刀劍中的武功秘笈,暗中修練。

  他越想越是明白:「是了,當時在小島之上,我以九陽神功替她驅毒,她體內竟有怪異
內力,隱隱與我相抗,越到後來,這股怪異內力越強,顯是她修習的內功日有進境。唉!她
為了急於求成,不及好好扎紮下內功根基,以致所習均是可以速成的陰毒功夫終究達不到上
乘武學的巔蜂境界。她雖然打敗了俞二伯與殷六叔,但其實只是憑了怪異之極的招數,佔了
出其不意之利,便如當日我敗在總教風雲三使手下一般。芷若的真正武功,畢竟與俞殷二位
相差甚遠,日後倘再交手,她非死在武當諸俠手下不可……」

  他正自沉吟,銳金旗掌旗吳勁草上前說道:「啟稟教主,屬下是鐵匠出身,學過鑄造刀
劍之法待屬下試試,不知是否能將這寶刀、寶劍接續完好。」楊逍喜道:「吳旗使鑄劍之術
天下無雙,教主不妨命他一試。」張無忌點頭道:「這兩柄利器如此斷了,確也可惜。吳旗
使試試也好。」

  吳勁草向烈火旗掌旗使辛然說道:「鑄刀鑄劍,關鍵在於火候,須得辛兄相助一臂之
力。看這模樣,韃子一時不會攻山,咱哥兒倆便即動手如何?」辛然笑道:「生柴燒火,卻
是兄弟的拿手本事。」於是二人指揮屬下,搭起一座高爐,爐口火孔口徑不到一尺。吳勁草
將屠龍刀的半截刀頭牢牢砌在爐中,斷截處對準火孔。烈火旗諸般燃料均是現成,頃刻間便
生起一爐熊熊大火。吳勁草右臂已斷,只剩下一條左臂。他身旁放著十餘件兵刃,目不轉睛
的望著爐火,每見爐火變色,便將兵刃放入爐中試探火力,待見爐火自青變白,當下左手提
起鋼鉗,鉗起半截屠龍刀,和刀頭的半截並在一起,在火焰中熔燒。他上身脫得赤條條地,
火星濺在身上,恍如不覺,直是全神貫注,心不旁鶩。張無忌心想:「鑄造刀劍雖是小道,
其中卻也有大學問、大本領在。若是尋常鐵匠,單是這等炎熱已便抵受不住。」忽聽得啪啪
兩聲,拉扯風箱的兩名烈火旗教眾暈倒在地。辛然和烈火旗掌旗副使搶上前去,拖開暈倒的
兩人,親自拉扯風箱鼓風。這兩人內功修為均頗不弱,這一使勁鼓風,爐火直竄上來,火焰
高達丈許,蔚為奇觀。

  過得半枝香時分,吳勁草突然叫道:「啊喲!」縱身後躍,滿臉沮喪之色。眾人吃了一
驚,看他手中時,只見一柄鐵鉗已然熔得扭曲不成模樣,屠龍刀卻是毫無動靜。吳勁草搖頭
道:「屬下無能。這屠龍寶刀果是名不虛傳。」辛然和烈火旗副使暫停扯風,退在一旁。二
人全身衣褲汗濕,便似從水中爬起來一般。

  趙敏忽道:「無忌哥哥,那些聖火令不是連屠龍刀也砍不動麼?」張無忌道:「啊,是
了!」六枚聖火令中一枚已交於說不得下山調兵,尚有五枚,他從懷中取出,交給吳勁草
道:「刀劍不能復原,那也罷了。聖火令是本教至寶,可不能損毀。」吳勁草道:「是!」
躬身接過,見五枚聖火令非金非鐵,堅硬無比,在手中掂了掂斤兩,低頭沉思。

  張無忌道:「若無把握,不必冒險。」吳勁草不答,隔了一會,才從沉思中醒轉,說
道:「屬下多有不是,請教主原宥。這聖火令乃用白金玄鐵混和金剛砂等物鑄就,烈火決不
能熔。屬下大是疑惑,不知當年如何鑄成,真乃匪夷所思,一時想出了神。」趙敏向張無忌
橫了一眼,抿嘴笑道:「日後教主要去波斯,去會見一位要緊人物,那時你可隨同前去,向
他們的高手匠人請教。」張無忌忸怩道:「我去波斯幹甚麼?」趙敏微笑道:「大家心照不
宣。」又向吳勁草道:「你瞧,聖火令上還刻得有花紋文字,以屠龍刀、倚天劍之利,尚且
不能損它分毫,這些花紋文字又用甚麼傢伙刻上去的?」

  吳勁草道:「要刻花紋文字,卻倒不難。那是在聖火令上遍塗白蠟,在蠟上雕以花紋文
字,然後注以烈性酸液,以數月功夫,慢慢腐蝕。待得刮去白蠟,花紋文字便刻成了。小人
所不懂的乃是熔鑄之法。」辛然叫道:「喂,到底幹不幹啊?」吳勁草向張無忌道:「教主
放心,辛兄弟的烈火雖然厲害,卻損不了聖火令分毫。」辛然心中卻有些惴惴,道:「我盡
力搧火,若是燒壞了本教聖物,我可吃罪不起。」吳勁草微笑道:「量你也沒這等能耐,一
切由我擔代。」於是將兩枚聖火令夾住半截屠龍刀,然後取過一把新鋼鉗,挾住兩枚聖火
令,將寶刀放入爐火再燒。烈焰越衝越高,直燒了大半個時辰,眼看吳勁草、辛然、烈火旗
副使三人在烈火烤炙之下,越來越是神情委頓,漸漸要支持不住。鐵冠道人張中向周顛使個
眼色,左手輪揮,兩人搶上接替辛然與烈火旗副使,用力扯動風箱。張週二人的內力比之那
二人可又高得多了,爐中筆直一條白色火焰騰空而起。吳勁草突然喝道:「顧兄弟,動
手!」銳金旗掌旗副使手持利刃,奔到爐旁,白光一閃,挺刀便向吳勁草胸口刺去。旁觀群
雄無不失色,齊聲驚呼。吳勁草赤裸裸的胸膛上鮮血射出,一滴滴的落在屠龍刀上,血液遇
熱,立化青煙裊裊冒起。吳勁草大叫:「成了!」退了數步,一交坐在地下,右手中握著一
柄黑沉沉的大刀,那屠龍刀的兩段刀身已鑲在一起。眾人這才明白,原來鑄造刀劍的大匠每
逢鑄器不成,往往滴血刃內,古時干將莫邪夫婦甚至自身跳入爐內,才鑄成無上利器。吳勁
草此舉,可說是古代大匠的遺風了。張無忌忙扶起吳勁草,察看他傷口,見這一刀入肉甚
淺,並無大礙,當下將金創藥替他敷上,包紮了傷口,說道:「吳兄何必如此?此刀能否續
上,無足輕重,卻讓吳兄吃了這許多苦。」吳勁草道:「皮肉小傷,算得甚麼?倒讓教主操
心了。」站起身來,提起屠龍刀一看,只見接續處天衣無縫,只隱隱有一條血痕,不禁十分
得意。

  張無忌看那兩枚入爐燒過的聖火令果然絲毫無損,接過屠龍刀來,往兩根從元兵手中搶
來的長矛上砍去,嗤的一聲輕響,雙矛應手而斷,端的是削鐵如泥。

  群雄大聲歡呼,均讚:「好刀!好刀!」

  吳勁草捧過兩截倚天劍,想起銳金旗前掌旗使莊錚以及本旗的數十名兄弟均是命喪此劍
之下,忍不住眼淚奪眶而出,說道:「教主,此劍殺了我莊大哥,殺了我不少好兄弟,吳勁
草恨此劍入骨,不能為它接續。願領教主罪責。」說著淚如雨下。張無忌道:「這是吳大哥
的義氣,何罪之有?」拿起兩截斷劍,走到峨嵋派靜玄身前,說道:「此劍原是貴派之物,
便請師太收管,轉交周……交給宋夫人。」

  靜玄一言不發,將兩截斷劍接了過去。

  張無忌拿著那柄屠龍刀,微一沉吟,向空聞道:「方丈,此刀是我義父得來,現下我義
父皈依三寶,身屬少林,此刀該當由少林派執掌。」空聞雙手亂搖,說道:「此刀已數易其
主,最後是張教主從千軍萬馬中搶來,人人親眼得見,又是貴教吳大哥接續復原。何況今日
天下英雄共推張教主為尊,論才論德,論淵源,論名位,此刀自當由張教主掌管,那是天經
地義的了。」群雄齊聲附和,均說:「眾望所歸,張教主不必推辭。」張無忌只得收下,心
想:「若得憑此寶刀而號令天下武林豪傑,共驅胡虜,原是眼前的大事。」只聽得群雄紛紛
說道:「武林至尊,寶刀屠龍,號令天下,莫敢不從!」下面本來還有「倚天不出,誰與爭
鋒?」這兩句,但眾人看到倚天劍斷折後不能接續,這兩句誰也無人再提了。明教銳金旗下
諸人與那倚天劍實有切齒大恨,今日眼見屠龍刀復原如初,倚天劍卻成了兩截斷劍,無不稱
快。

  眾人忙了半天,肚中都餓了。明教五行旗及少林寺的半數僧侶分守各處要道,餘人由僧
眾接進寺裡吃齋。堪堪天色將晚,張無忌躍上一株高樹,向山下*,西一堆的聚在山下,炊
煙四起,正自埋鍋造飯。他躍下樹來,對韋一笑道:「韋兄,天黑之後,你去探察敵情,瞧
他們是否會在夜中突襲。」韋一笑接令而去。楊逍道:「教主,我看韃子在前山受挫,今日
多半已不會再攻,倒要防備他們自後山偷襲。」張無忌道:「不錯。請楊左使積范右使在此
坐鎮,我到那邊山峰上瞧瞧去。」趙敏道:「我也去!」

  兩人上得曾經囚禁謝遜的山峰來,眺望後山,不見動靜。張無忌撫摸三株斷折的松樹,
望了望黑沉沉的地牢入口,想起今日這番劇戰,實是凶險之極,突然心中一動:「義父叫我
看看地牢中的石壁,險些忘了。」說道:「敏妹,你在上面守著,我下去瞧瞧。」跳入石
穴,取出火摺打著了火。其時石穴中積水已退,但兀自濕漉漉地。

  只見四面石壁上各刻著一幅圖畫,均系以尖石劃成,筆劃甚簡,神韻卻頗為生動。東首
第一幅畫上繪著三個女子。一個臥在地下。另一個跪著在照料。第三個女子的右手伸在那跪
著的女子懷中。旁邊寫著「取藥」二字。

  南首第二幅圖畫有一艘海船,一個女子將另一個女子拋向船上,寫著「放逐」二字。張
無忌額頭冷汗涔涔而下,心道:「原來果真如此。芷若乘著敏妹在照料我表妹之時,從她懷
中偷了十香軟筋散出來,下在飲食之中,再將敏妹擲上波斯人的海船,逼著他們遠駛。她干
麼不乾脆將敏妹殺了?嗯,倘若留下了敏妹的屍身,不能滅跡,那就無法嫁禍於她。如此說
來,表妹被害,自也是她下的毒手了。」

  在這幅圖的左下角,又畫著兩個男子,一個睡得甚沉,另一個滿頭長髮,側耳傾聽。張
無忌暗暗心驚:「原來芷若幹這傷天害理之事,義父一一聽在耳中。他老人家好大的涵養,
在島上竟不露半點聲色。是了,那時我和義父服了十香軟筋散後功力盡失,性命皆在芷若掌
握之中。無怪義父當時一口咬定是敏妹所為,顯得憤慨無比。他知我糊塗老實,若是跟我說
了,我言語舉止之中定會洩漏機密。」但見圖上濺滿了鮮血,正是日間謝遜與成昆在此血戰
時所遺下一灘灘血漬,更顯得圖中的情景淒厲可怖。再看西首第三幅圖,繪的是謝遜端坐,
周芷若在他身後出手襲擊,外面湧進一群丐幫幫眾,情景正與趙敏在大都「游皇城」的戲文
中命人所扮一模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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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秘笈兵書此中藏-3

  待再要去看第四幅圖時,手中火摺燃盡,倏地熄滅。他叫道:「敏妹,你下來,拿火摺
給我。」趙敏點著火摺,跳入地牢,一見到那幾幅圖畫,便即瞭然。

  第四幅圖中繪著幾名漢子抬著謝遜行走,遠處有個少女在樹後窺探。這四幅圖畫筆法甚
佳,但除了謝遜自己之外,旁人的面貌卻極模糊,分辨不出這少女是誰。張無忌微一沉吟,
已明其理:「義父失明之時,連我也還沒出世,他只認得我和敏妹、芷若、表妹等人的聲
音,卻不知我們的相貌如何,圖中自然畫不出來。」指著那少女道:「這個是你呢,還是周
姑娘?」趙敏道:「是我。成昆到丐幫去將謝大俠劫了出來,命人送來少林寺囚禁,他自己
卻一路上留下明教的記號,引得你大兜圈子。我數度想劫奪謝大俠,都沒成功,終於讓你做
不成新郎,真是萬分的過意不去。」

  張無忌心中那才是萬分的過意不去,怔怔的望著她,只見她容顏憔悴,雙頰瘦削,體會
到這幾個月來她所受的折磨當真非人所堪,心下好生憐惜,伸臂抱住了她,顫聲道:「敏
妹,是……是我對你不起。」他這麼一抱,火摺登時熄了,地牢中又是黑漆一團。他又道:
「若不是你聰明機靈,糊塗透頂的張無忌要是將你殺了,那便是如何是好?」

  趙敏笑道:「你捨得殺我麼?那時你認定我是兇手,可是見到我時怎麼又不殺?」

  張無忌一呆,歎道:「敏妹,我對你實是情之所鐘,不能自已。倘若我表妹真的是你所
殺,我可不知如何是好了。這些日子來真相逐步大白,我雖為芷若惋惜,卻也忍不住心下竊
喜。」趙敏聽他說得誠懇,倚在他的懷裡。良久良久,兩人都不說話,仰起頭來,但見一彎
新月斜掛東首,四下裡寂靜無聲。趙敏輕輕的道:「無忌哥哥,我和你初次相遇綠柳山莊,
後來一起跌入地牢,這情景不跟今天差不多麼?」張無忌嗤的一聲笑,伸手抓住她左腳,脫
下了她鞋子。趙敏笑道:「一個大男人,卻來欺侮弱女子。」張無忌道:「你是弱女子麼?
你詭計多端,比十個男子漢還要厲害。」趙敏笑道:「多承張大教主誇讚,小女子愧不敢
當。」

  兩人說到這裡,一齊哈哈大笑。這幾句對答,正是當年兩人在綠柳山莊的地牢中所說。
只是當日兩人說這幾句話時滿懷敵意,今夕卻是柔情無限。

  張無忌笑道:「你怕不怕我再搔你的腳底?」趙敏笑道:「不怕!」張無忌伸手握住了
她腳,忽聽得西北角上隱隱有呼叱之聲,側耳傾聽,遠處有勁風互擊,顯是有人鬥毆,便
道:「咱們瞧瞧去!」攜了趙敏之手,躍出石穴,循聲望去,只見三個人影正向西疾馳,身
法迅速異常,均是一流高手。張無忌伸手摟住趙敏腰間,展開輕功,疾追下去,遠遠眺見前
面一人奔逃,後面兩人快步追逐。他腳下越來越快,追出里許,月光下已見到後面二人是兩
個老者,正是鹿杖客和鶴筆翁。只見鶴筆翁左手一揚,一枝鶴嘴筆向前面那人擲去。那人回
劍擋格,噹的一聲響,將鶴嘴筆掠起,拋向空中。就這麼緩得一緩,鹿杖客已躍到那人身
旁,鹿杖刺出。那人斜身閃避,拍出一掌,月光照射在她臉上,只見她臉色蒼白,長髮散
亂,正是周芷若。張無忌吃了一驚,忙帶同趙敏隱身樹後。鶴筆翁接住空中掉下的鶴嘴筆,
繞到周芷若左首,和鹿杖客成左右合擊之勢。周芷若咬牙道:「兩個老鬼苦苦追我,到底干
甚麼?」鹿杖客道:「今日明教張無忌奪得屠龍刀、倚天劍,我們親眼看見,刀劍中的武功
秘笈卻已不在,自是在宋夫人身上了。」張無忌一驚:「我奪刀救人之時,原來這兩個老家
伙早已躲在一旁,居然沒發覺。」只聽周芷若道:「武功秘笈倒是有的,我練成之後早已毀
去。」鹿杖客冷笑道:「『練成』二字,談何容易?這屠龍刀、倚天劍號稱武林至尊,其中
所藏秘笈豈同泛泛?宋夫人武功雖然出類拔萃,卻未必已到登峰造極的地步,否則的話,一
舉手便可將我師兄弟二人殺了,卻又何必奔逃?」周芷若道:「我說毀了,便是毀了,誰有
空跟你多說。少陪了!」鹿杖客和鶴筆翁齊聲喝道:「且慢!」鹿杖、鶴筆同時揚起,攻向
周芷若兩側。周芷若長劍揮動,月光下如銀蛇狂舞。玄冥二老一杖雙筆,聯手進攻。張無忌
先前只見到周芷若使鞭的功夫,這時見她劍招神光離合,在二大高手夾擊下竟是有守有攻,
偶爾虛實變幻,巧招忽生。

  再鬥數十合,周芷若劍招愈來愈奇,十招中倒有七招是極凌厲的攻勢。張無忌知她急謀
脫身,但這般打法加速運用內力,若是偶一疏神,那便立遭凶險,他心下關切,悄悄從樹後
出來,走近了幾步。驀地裡周芷若一聲呼叱,向鹿杖客急刺三劍。鹿杖客閃身相避。便在此
時,鶴筆翁雙筆脫手,向她背心猛擲過去,雙筆在空中噹的一聲互撞,分襲她後腦與後腰要
害。周芷若聽著身後兵刃擲到,縮身閃避,卻沒料到雙筆在空中互相碰撞之後,竟會忽地變
向。她讓開了襲向腦門的一筆,另一枝襲向腰間的鶴嘴筆卻說甚麼也避不開了。張無忌縱身
急躍,伸手抓住了那枝鶴嘴筆,橫掌擋開鶴筆翁拍來的一掌。周芷若驚惶失措之下,鹿杖客
輕飄飄一掌拍出,正中她小腹。那是非同小可的「玄冥神掌」,周芷若氣息立閉,登時便暈
了過去。張無忌大驚,擲去手中鶴嘴筆,反手橫抱周芷若,斜躍丈餘,喝道:「玄冥二老,
竟這等不要臉麼?」鹿杖客哈哈一笑,說道:「我道是誰膽敢前來橫加插手,原來是張大教
主。我們郡主娘娘在哪裡?你將她拐帶到哪兒去啦?」趙敏從樹後閃身出來,將周芷若接抱
過去,笑吟吟的道:「鹿先生,你整日價神魂顛倒的牽記我,也不怕我爹爹著惱麼?」鹿杖
客怒道:「你這小妖女,挑撥離間我師兄弟之情。我師兄弟與你父早已恩斷義絕,汝陽王著
不著惱,干我何事?」

  張無忌見鹿杖客下毒手打傷周芷若,又言語對趙敏無禮,更想起幼時中了他二人的「玄
冥神掌」,不知吃了多少苦頭,舊恨新仇,霎時間都湧上心頭,說道:「敏妹,你且退後,
這兩個老傢伙我見了便心頭有氣,今日要好好的跟他們打上一架。」二老見他空手,便即放
下兵刃,凝神以待。張無忌喝道:「看招!」一招「攬雀尾」,雙掌推出。這一招使的是太
極拳法,去勢甚緩,掌力卻暗蓄九陽神功。太極拳在後世雖屬尋常,但其時張三豐初創未
久,武林中極為少見。鹿杖客從未見過這等輕柔無力的掌勢,不知中間有何詭計,他對張無
忌甚為忌憚,不敢便接,斜身閃開。張無忌轉過身來,「白蛇吐言」,左掌拍向鶴筆翁,右
掌微顫,吞吐不定。鶴筆翁左手食指往他掌心虛點,右掌斜下,拍向張無忌小腹。張無忌曾
與玄冥二老數度交手,知道他二人本來已非自己對手,最近自己與渡厄等三僧三度劇鬥,武
功又深了一層,要擊敗二人可說綽綽有餘。只是二人畢竟修為非同小可,卻也不敢輕忽,當
下展開太極拳法,圈圈連環,九陽神功從一個個或正或斜的圓圈中透將出來。

  玄冥二老漸感陽氣熾烈,自己玄冥神掌中發出的陰寒之氣,往往被對方逼了回來。

  鬥到百餘合時,張無忌偶一轉身,只見地下兩個黑影微微顫動,正是月光照射在趙敏與
周芷若身上的影子,心中一凜,側目望去,見趙敏不住搖晃,似有抱不住周芷若之勢,暗
道:「不好!芷若中了鹿老兒一掌玄冥神掌,只怕抵受不住。她練的本是陰寒功夫,再加上
這玄冥神掌中天下陰毒之最的寒氣,寒上加寒,看來敏妹也禁受不住了。」當下手上加勁,
猛向鹿杖客壓去。鹿杖客見他拳法斗變,便即猜知他心意,側身閃過,叫道:「師弟,跟他
游鬥。那姓周的女子身上寒毒發作,別讓他抽手解救。」鶴筆翁道:「正是!」躍出圈子,
拾起鶴嘴雙筆,「通天徹地」,上下交征的砸來。

  張無忌微微一哂:「有無兵刃,還不是一樣!」呼的一掌拍去,勁風壓得鶴筆翁氣也喘
不過來。鹿杖客反手抄起鹿杖,挑向張無忌腰脅。張無忌連變數路拳法,使出學自少林神僧
空性的「龍爪擒拿手」三十六式來,「撫琴式」、「鼓瑟式」、「捕風式」、「抱殘式」,
攻勢凌厲之極。鹿杖客叫道:「這龍爪功練得很好啊,待會兒用來在地下挖坑,倒也不
錯。」鶴筆翁道:「師哥,在地下挖坑幹甚麼?」鹿杖客笑道:「那周姑娘死定了,挖坑埋
人啊!」他一說話,心神微分,張無忌飛起一腳,踢在他左腿之上。鹿杖客一個踉蹌,隨即
站定,將一根鹿杖舞得風雨不透。

  張無忌回頭又望趙敏與周芷若一眼,只見她二人顫抖得更是厲害了,問道:「敏妹,怎
樣?」趙敏道:「糟糕!冷得緊!」張無忌吃了一驚,微一思索,已明其理,本來周芷若身
中玄冥神掌,陰寒縱然厲害,也只她一人身受,這時連趙敏也冷了起來,想必是趙敏好心,
伸掌助周芷若運功抗禦。她二人功力相差甚遠,周芷若的內功又十分怪異,以致趙敏救人不
得,反受其累。張無忌雙拳大開大闔,只盼盡速擊退二老。但二老離得遠遠地,忽前忽後,
只是拖延,不跟他正面為敵。張無忌心下焦躁,叫道:「敏妹,你將周姑娘放在地下,別抱
著她。」趙敏道:「我……我放不下。」張無忌奇道:「怎麼?」趙敏道:「她……她背
心……粘住了我手掌。」說話時牙關打戰。身子搖搖欲墜。張無忌一驚更甚。

  只聽得鹿杖客說道:「張教主,這周姑娘心好狠,她正在將體內寒毒傳到郡主娘娘身
上,郡主娘娘快要死了。咱們來立個約,好不好?」張無忌道:「立甚麼約?」鹿杖客道:
「咱們兩下罷鬥,我得周姑娘身上的兩本書,你救郡主。」張無忌哼了一聲,心想:「這玄
冥二老武功已如此了得,若再練成芷若的陰毒武功,此後作惡,再也無人制得了。」百忙中
回頭一看,只見趙敏本來皓如美玉般的雙頰上已罩上了一片青色,滿臉上神色痛苦難當。張
無忌退後兩步,左手抓住了她右掌,體內九陽真氣便即從手掌上源源傳去。鹿杖客叫道:
「上前急攻!」玄冥二老一杖雙筆便疾風暴雨般猛襲而來。張無忌一大半真力用以解救趙周
二女,身子既不能移動,又只剩下一掌迎敵,霎時間凶險萬分。嗤的一聲響,左腿褲腳被鶴
嘴筆劃破一條長縫,腿上鮮血淋漓。

  趙敏本來被周芷若的陰寒之氣逼得幾欲凍僵,似乎全身血液都要凝結,得九陽真氣一
沖,漸覺暖和。但張無忌單掌抵禦玄冥二老,左支右絀,傳向趙敏的九陽真氣減弱。趙敏全
身又格格寒戰。鹿杖客呼呼呼三杖,杖上鹿角直戳向張無忌眼睛。張無忌舉掌運力拍出,將
鹿頭杖逼開。鶴筆翁著地滾進,左手筆一招「從心所欲」,點向腰間。張無忌無可趨避,只
得施展挪移乾坤心法,要將他一筆之力卸開,但鶴筆翁這一筆力道沉重,是否能夠卸開實無
把握。忽聽得噹的一聲響,腰間一震,卻不感到疼痛,原來鶴筆翁這一筆正好點在他腰間懸
著的屠龍刀之上。張無忌平素臨敵不使兵刃,和渡厄等三僧相鬥也只以聖火令當鐵尺使,但
從來不使刀劍,是以屠龍刀雖然掛在腰間,卻一直沒想到拔出禦敵。

  鶴筆翁這筆一點,登時提醒了他,當下大喝一聲,左腿踢出,將鶴筆翁逼得退開三步,
回手拔刀,正好鹿杖再度刺到。張無忌屠龍刀揮出,嗤的一聲輕響,鹿杖上的鹿頭落地。鹿
杖客大吃一驚,叫道:「啊喲!」鶴筆翁雙筆捲到,張無忌寶刀揚處,嗤嗤兩聲,一對鶴嘴
筆又斷為四截。屠龍刀盤旋飛舞,化成一團白光。玄冥二老再也不敢搶近,張無忌體內的九
陽真氣便盡數傳到了趙敏身上。這一全力發揮,周芷若所中的玄冥寒毒立時便驅趕殆盡。但
陰陽二氣在人體內交感,此強彼弱,彼強則此弱,玄冥寒毒一盡,九陽真氣便去抵銷她所練
的九陰內力。周芷若取得藏在倚天劍中的「九陰真經」後,生怕謝遜和張無忌知覺,只是晚
間偷練,而時日迫促,無法從扎根基的功夫中循序漸進,因此內力不深,所習均為真經中落
於下乘的陰毒武功,她中了「玄冥神掌」後,本想將陰寒之氣轉入趙敏體內,待得張無忌出
手相援,只覺全身暖洋洋地十分舒適,正感氣力漸長,想要離開趙敏的手掌,一掙之下,竟
似被一股極強的粘力吸住了,掙之不脫,自知適才趙敏的手掌被她背心粘住,此刻她背心反
被趙敏手掌粘住,均是內力強弱有別之故,不禁大驚。

  張無忌驅寒毒,但覺自己的九陽真氣送將出去,趙敏手上總是傳來一股寒氣與之相抗,
他只道玄冥神掌的寒毒尚未驅盡,不住的加力施為,哪想到他每送一分九陽真氣過去,便消
去了周芷若苦苦練得的一分九陰真氣。周芷若暗暗叫苦,卻又聲張不得,自知只要一張口說
話,立時狂噴鮮血,真氣洩盡而亡。趙敏體內融和舒暢,笑道:「無忌哥哥,我好啦,你專
心去對付玄冥二老罷!」張無忌道:「好!」內力回收。周芷若如遇大赦,脫了粘力,自知
這麼一來,所中玄冥神掌的寒毒雖已驅盡,但自身的九陰內力卻也損耗極重,眼見張無忌舞
動屠龍刀專心攻敵,當即伸出五指,揮手疾往趙敏頂門插落。趙敏大叫一聲:「啊喲!」只
覺天靈蓋上一陣劇痛,只道此番再也沒命了,卻聽得喀喇一聲響,周芷若痛哼一聲,急奔而
去。張無忌吃了一驚,忙回頭問道:「怎麼啦?」趙敏伸手一摸腦門,只嚇得魂飛天外,說
不出話來。張無忌只道她已為「九陰白骨爪」所傷,一般的魂飛天外,右手舞刀擋住二老,
左手去摸她頭頂,只覺著手處濕膩膩地,雖已出血,幸未破骨穿洞,心中一大塊石這才落
地,安慰她道:「皮肉之傷,並不礙事!」心道:「奇怪,奇怪!」卻不知周芷若出手襲擊
之時,他輸至趙敏體內的九陽真氣尚未退盡,而周芷若自己卻已內力大損,以弱攻強,非但
傷對方不得,反而震痛自己手指。

  張無忌這一分心,玄冥二老又攻了過來。這時他手中有了天下第一鋒銳的利刃,自覺仗
此利器,勝人不武,反手將寶刀交於趙敏,內息極迅速的流轉一周,凝神專志,左手牽引,
使出乾坤大挪移心法,將鶴筆翁拍來的一掌轉移了方向。這一牽一引中貫注了九陽神功,使
的是乾坤大挪移第七層最高深的功夫。這層功夫最耗心血內力,絲毫疏忽不得,稍有運用不
善,自己便會走火入魔,因此適才分心助趙週二女驅除寒毒之時,雖然情勢危急,卻不敢使
用。玄冥二老是頂尖高手,如以第五六層的挪移乾坤功夫對付,卻又奈何二人不得。這一撥
之下,鶴筆翁右掌拍出,波的一響,正中鹿杖客肩頭。鹿杖客吃了一驚,怒道:「師弟,你
幹甚麼?」鶴筆翁武功極精,心思卻頗遲鈍,一件事須得思索良久,方明其理,這一下事出
倉卒,自己也莫名其妙,愕然難答,但知定是張無忌搗鬼,心想只有加緊攻擊敵人,方能向
師兄致歉,於是運勁右腿,飛腳踢出。張無忌左手拂去,粘引之下,這一腳又踢向鹿杖客小
腹丹田。鹿杖客驚怒之下,喝道:「你瘋了麼?」趙敏叫道:「不錯,鶴先生,快將你這犯
上作亂、好色貪淫的師兄擒住,我爹爹重重有賞。」張無忌心下暗笑:「這挑撥離間之計果
然甚妙。」他本想以挪移乾坤之法引得鶴筆翁去打鹿杖客,再引鹿杖客去打鶴筆翁,這時聽
了趙敏之言,當下只是牽引撥動鶴筆翁的拳腳,對付鹿杖客時卻是太極拳的招數,叫道:
「鶴先生,不用擔心,你我二人合力,定能宰了這頭淫鹿。汝陽王已封你為……封你
為……」一時卻想不到合適的官職。

  趙敏叫道:「鶴先生,你封官的官誥,便在這兒。」說著從懷中取出一束紙片一揚,讀
道:「嗯,是大元護國揚威大將軍,快加把勁啊。」張無忌右掌拍出,將鹿杖客逼向左側,
正好鶴筆翁的左掌被他引得自左而右的擊到,成為左右夾攻之局。鹿杖客和鶴筆翁數十年來
親厚勝於同胞,原不信他會出賣自己,但此刻眼見鶴筆翁接連五招,都是攻向自己要害,拳
腳之中又是積蘊全力,直欲制自己死命,哪裡還有半分情誼?他憤慨異常,喝道:「你貪圖
富貴,全不顧念義氣麼?」鶴筆翁急道:「我……我是……」趙敏接口道:「不錯,你這是
迫不得已,為了要做護國揚威大將軍,得罪師兄,那也是無話可說了。」張無忌右手加了十
成力,凝神牽帶,鶴筆翁一掌拍將過去,砰的一聲響,重重擊在鹿杖客肩頭。鹿杖客大怒,
反手一掌,將鶴筆翁左邊牙齒打落數枚。鶴筆翁年紀已老,口中就只剩下左邊這幾枚牙齒,
向來十分珍惜,這一來不禁也激發了怒氣,喝道:「師哥,你也太不分好歹,又不是我故意
打你。」鹿杖客怒道:「是誰先動手了?」他見聞雖博,卻不知世間竟有挪移乾坤第七層神
功的偌大威力,以鶴筆翁如此武功修為,即令張無忌能勝他殺他,卻決計不能用借力打力的
法門來倒轉他掌力,是以絲毫沒疑心到是張無忌從中作怪。鶴筆翁急欲表明心跡,罵道:
「賊小子,你搗鬼!」趙敏叫道:「是啊,不用再叫他師哥,罵他『賊小子』便了。」張無
忌左掌壓住了鹿杖客掌力,右手一引,鶴筆翁一掌擊上了鹿杖客右頰,登時高高腫起。張無
忌見鹿杖客憤怒欲狂,紅了雙眼,掌力源源催動,知道離間之計已成,喝道:「鶴先生,這
淫鹿交與你了。」左足一點,縱身躍開,攜了趙敏的手便走。只見玄冥二老你一拳,我一
腳,鬥得激烈異常。趙敏道:「鶴先生,你擒住你師哥後,屠龍刀中的武功秘笈可以借你觀
看一月。快立大功,良機莫失。」

  鹿杖客更是怒氣勃發,下手毫不容情。他二人藝出同門,武功半斤八兩,這一場惡戰,
也不知鬥到何時方休。兩人回到少林寺中,張無忌察看趙敏頭頂傷痕無礙,忽然想起一事,
道:「敏妹,你身上湊巧帶著紙張,這一來不由得鹿杖客不信。」趙敏笑吟吟的從懷中取出
兩束薄薄的紙片,在他面前一揚,笑道:「你猜這是甚麼?」

  張無忌笑道:「你叫我猜的東西,反正我定是一輩子也猜不出的,也懶得費神了。」

  趙敏將兩束紙片放在他手裡。張無忌就燭光一看,只見這些紙片其實非紙,乃是薄如蟬
翼的絹片,密密麻麻的寫滿了細如蠅頭的工整小楷。第一束上開頭寫著「武穆遺書」四字,
內文均是行軍打仗、佈陣用兵的精義要訣。再看第二束時,見開頭四字是:「九陰真經」,
內文儘是諸般神奇怪異的武功,翻到最後,「九陰白骨爪」和「摧心掌」等赫然在內。他心
中一凜,說道:「你……你是從周姑娘身上取來的?」趙敏笑道:「當她不能動彈之時,我
焉有不順手牽羊之理?這些陰毒功夫我可不想學,但取來毀了,勝於留在她手中害人。」張
無忌隨手翻閱九陰真經,讀了幾頁,只覺文義深奧,一時難解,然決非陰毒下流的武學,說
道:「這經上所載武功,其實極是精深,依法修練,一二十年之後,相信成就非同小可,若
是只求速成,學得一些皮毛,那就害人害己了。」頓了一頓,又道:「那位身穿黃衫的姊
姊,武功與周姑娘明明是一條路子,然而招數正大光明,醇正之極,似乎便也是從這九陰真
經中而來。」趙敏道:「她說甚麼『終南山後,活死人墓,神雕俠侶,絕跡江湖』,這四句
話是甚麼意思?」張無忌搖頭道:「日後咱們見到太師父,請教他老人家,或許能明白其中
緣由。」兩人閒談幾句,見山下軍情並無變化,當即分別安寢。

  次晨張無忌一早起身,躍上高樹見元軍此起彼落,顯是調兵遣將,十分忙碌。張無忌道
:「敏妹!」趙敏應道:「嗯,怎麼?」

  張無忌微遲疑,道:「沒甚麼,我隨口叫你一聲。」他本想與趙敏商議打退元兵之法,
以她之足智多謀,定有妙策,但轉念一想:「她是朝廷郡主,背叛父兄而跟隨於我,再要她
定計去殺自己蒙古族人,未免強人所難。」是以話到口邊,又忍住了不說。趙敏鑒貌辨色,
已知其意,歎了口氣,說道:「無忌哥哥,你能體諒我的苦衷,我也不用多說了。」

  張無忌回入室中,徬徨無策,隨手取出趙敏昨晚取來的那兩束紙片,看了幾頁「九陰真
經」,又再翻閱「武穆遺書」,披覽了幾章,無意中看到「兵困牛頭山」五個小字,心中一
動,仔細看下去,卻是岳飛敘述當年如何為金兵大軍包圍、如何從間道脫困、如何突出奇
兵、如何內外夾攻而大獲全勝,種種方略,記敘詳明。張無忌拍案大叫:「天助我也!」掩
住兵書,靜靜思索,這少室山上的情勢,雖與岳飛當年被困牛頭山時的情景大不相同,然用
其遺意,未始不能出奇制勝。他越想越是欽服,暗想岳武穆果是天縱奇才,如此險著,常人
哪裡想得到,又想用兵之道便如武功一般,若是未得高人指點,高下巧拙,相去實不可以道
裡計。他以手指蘸了茶水,在桌上繪畫圖形,雖覺行險,卻未始不能僥倖得逞,心想以寡敵
眾,終不能以堂堂正正之陣取勝。當下心意已決,來到大雄寶殿,請空聞方丈召集群雄。片
刻間各路英雄齊到殿中。張無忌居中一站,說道:「此刻韃子兵馬聚集山下,料想不久便會
大舉攻山。咱們雖然昨日小勝,挫了韃子的銳氣,但韃子若是不顧性命的蜂擁而上,究屬難
以抵擋。在下不才,蒙眾位英雄推舉,暫充主帥。今日敵愾同仇,請各位暫聽在下號令。」
群雄齊道:「但有所命,自當凜遵,不敢有違。」張無忌道:「好!吳旗使聽令!」銳金旗
掌旗使吳勁草踏上一步,躬身道:「屬下聽令。」心想:「教主發令,第一個便差遣到我,
實是我莫大榮幸。不論命我所作之事如何艱危,務須捨命以赴。」張無忌說道:「命你率領
本旗兄弟,執掌軍法,哪一位英雄好漢不遵號令,銳金旗長矛短斧齊往他身上招呼。縱然是
本教耆宿、武林長輩,俱無例外。」吳勁草大聲道:「得令!」抽出了懷中一面小小白旗,
捧在手中。吳勁草本人的武功聲望,在江湖上未臻一流之境,旁人對他原不如何重視。但自
那日廣場上五行旗大顯神威,群雄均知他手中這面白旗所到之處,跟著而來的便是五百枝羽
箭、五百根標槍、五百柄短斧,任你本領通天,霎時之間也是成為一團肉醬,是以見他白旗
展動,心中都是一凜。原來張無忌翻閱《武穆遺書》,見第一章便說:「治軍之道,嚴令為
先。」他知這些江湖豪士向來人人自負,各行其是,個別武功雖強,聚在一起卻是烏合之
眾,若非申令部勒,令人人遵從指揮,決不能與蒙古精兵相抗,因此第一件事便命銳金旗監
令執法。張無忌指著殿前的一堵照壁,說道:「眾位英雄,凡是輕功高強,能一躍而上此堵
照壁的,請一獻身手。」群雄中登時有不少人臉現不滿之色,心道:「這是甚麼當口,卻叫
我們來幹這無關緊要的縱高竄低?」有些前輩高手更覺他小覷了人,大是不愉。張松溪排眾
而出,說道:「我能躍上。」躍上照壁,輕輕從另一面翻下,武當派梯雲縱輕功名聞天下,
以張松溪的能耐,要躍過這堵照壁可說不費吹灰之力,但他毫不賣弄,只老老實實的遵令躍
過。接著俞蓮舟、殷梨亭、楊逍、范遙、韋一笑、殷野王等高手一一遵行,只見群雄如穿花
蝴蝶,接二連三的躍過牆去,有的炫耀輕功,更在半空中演出諸般花式,躍到西百餘人,余
下便再無人試。這堵照壁著實不低,若非輕功了得,卻也不易一躍而上。群雄武功修為不
同,往往擅於拳腳兵刃的,輕功便甚平常,江湖上的成名人物無不有自知之明,決不肯當眾
自暴其短。張無忌見這四百餘人之中,少林派僧眾佔了八九十人,心想:「少林是武林中第
一大門派,果然名不虛傳。單以輕功一項而論,好手便遠較別派為多。」於是傳令道:「俞
二伯、張四伯、殷六叔,請你們三位帶同擅長輕功的眾位英雄,虛張聲勢,假裝寺中人眾盡
數逃走,引得敵軍來追,一到後山,即便如此如此。」武當派俞張殷三俠齊聲接令。張無忌
一一分派,何者埋伏,何者斷後,何者攻堅,何者側擊,俱各詳細安排。楊逍等見他設計巧
妙,而佈陣迎敵,又如此井井有條,若有預謀,無不驚訝,卻不知他乃是襲用岳武穆遺法,
只是因地形有異、部屬不同,而略加更改而已。

  張無忌分派已畢,最後說道:「空聞方丈、空智神僧兩位,請率同峨嵋派諸位,救護死
傷。」周芷若既不在山上,峨嵋派無人為首,張無忌自覺與峨嵋派嫌隙甚深,不便指揮,因
此請空聞、空智這兩位德高望重的神僧率領,料想峨嵋群弟子不致抗命。他號令一下,峨嵋
派的男女弟子果然默然接令,並無異言。張無忌朗聲說道:「今日中原志士,齊心合力,共
與韃子周旋。少林派執掌鐘鼓的諸位師父,便請擂鼓鳴鐘。」群雄轟然歡呼,抽刀拔劍,意
氣昂揚。

  烈火旗將寺中積儲的柴草都搬了出來,堆在寺前,發火燃燒,片刻間煙焰沖天而起。厚
土旗在各處佛殿頂上鋪以泥沙,烈火旗再在泥沙上堆柴澆油,點燃火頭,如此縱火,不致延
燒殿身,從山下遠遠望將上來,卻見數百間寺院到處有熊熊大火冒上。山下元軍先聽得鐘鼓
響動,已自戒備,待見山上火起,都道:「不好,蠻子放火燒寺,定要逃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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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不識張郎是張郎-1

  俞蓮舟率領一百五十餘名輕功卓越的好漢,從少室山的左側奔了下去。奔不到山腰,元
軍已大聲鼓噪,列隊追來。群雄四散亂走,好教元軍羽箭無法叢集射發。第二批由張松溪率
領,第三批由殷梨亭率領。每人背上各負一個大包袱,包中藏的不是木板,便是衣被。在元
軍看來,果是棄寺逃命的狼狽情狀,羽箭射中包袱,卻傷不到人。元軍於煙霧之中看不清人
數多寡,當下分兵一萬追趕,餘下一個萬人隊留在原地防變。張無忌向楊逍道:「楊左使,
韃子將軍頗能用兵,並不全軍追逐。這倒麻煩了。」楊逍道:「是,此事確實可憂。」只聽
得山下號角響起,元軍兩個千人隊分從左右攻上山來,山坡崎嶇,蒙古小馬卻馳騁如飛,長
矛鐵甲,軍容甚盛。待元軍先鋒攻到半山亭邊,張無忌一揮手,烈火旗人眾從兩側搶開,伏
在草中。待敵軍二千人馬又前進百餘丈,辛然一聲呼哨,噴筒中石油射出,烈火忽發,都往
馬匹身上燒去。群馬悲嘶驚叫,一大半滾下山去,登時大亂。

  元軍軍紀嚴明,前隊雖敗,後隊毫不為動,號令之下,三個千人隊棄去馬匹,步攻而
前。烈火旗再噴火焰,又燒死燒傷了數百人,餘人仍是奮勇而上。洪水旗掌旗使唐洋揮動黑
旗,毒水噴出,跟著厚土旗擲出毒砂,將元兵打得七零八落。雖有數百人攻上山峰,盡被銳
金、巨木二旗殲滅。猛聽得山下擂鼓聲急,五個千人隊人眾豎起巨大盾牌,列成橫隊,如一
道鐵牆般緩緩推前。這麼一來,烈火、毒水、毒砂等均已無所施其技,即令巨木旗以巨木上
前撞擊,看來也只能撞開幾個缺口,無濟於事。

  空聞方丈眼見事急,說道:「張教主,請各位迅速退去,保存我中原武林的元氣。今日
雖敗,日後更可捲土重來。」正惶急間,忽聽得山下金鼓大振,一枚火箭沖天而起,跟著殺
聲四起。楊逍大喜,說道:「教主,咱們的援兵來啦!」從山頂下望,瞧不見山下情景,但
煙塵騰空,人喧馬嘶,援軍顯是來得甚眾。張無忌高聲叫道:「援軍已到,大夥兒衝啊!」
山上群雄各挺兵刃,衝殺下去。張無忌又叫:「各位英雄,先殺官,後殺兵。」群雄紛紛吶
喊:「先殺官,後殺兵!」

  蒙古軍每十名士兵為一十人隊,由什長率領,其上為百人隊,千人隊,萬人隊,層層統
屬,臨陣時如心使臂,如臂使手,如手使指。張無忌傳令專揀元軍官長殺戮,若是兩軍對
壘,列陣攻戰,此法難行,但此刻元軍在山坡上散戰,元兵雖精,官長武功終究不及中原英
俠,幾名千夫長、百夫長登時被殺。一支蒙古精兵亂成了一團。

  張無忌等衝到山腰,只見山下旌旗招展,南首旗上一個「徐」字,北首旗上一個「常」
字,知道是徐達與常遇春到了。徐常二人本在淮泗,此時恰在豫南,得到布袋和尚說不得傳
訊,獲悉教主被圍少室山,盡起部屬,星夜來援。其時豫南鄂北一帶,明教義軍與元軍混戰
經年,雙方所佔地域犬牙交錯,說來便來,甚是近便,不到兩日,便已趕到。徐達與常遇春
所率教眾都是久經戰陣之士,兼之人數眾多,逼迫元軍西退。另一路元軍萬人隊追趕假裝棄
寺逃走的群豪,直追向西方山谷。俞蓮舟、張松溪、殷梨亭率同數百名輕功卓越的好漢,邊
斗邊退,逃入谷中。元軍萬夫長見山谷三邊均是峭壁,地勢凶險,但眼見敵人為數不多,谷
中縱有埋伏,也盡能對付得了,於是揮軍緊追入谷。俞蓮舟等奔到懸崖之下,崖上早有數十
條長索垂下,各人攀援而上。那萬夫長眼見中計,急令退軍,不料谷口烈火、毒砂、羽箭、
毒水紛紛射來,巨木旗將一段段巨木堆起,封住了谷口。

  便在此時,元軍第二路敗兵又到,見前無去路,便漫山遍野的四散奔逃。張無忌和徐達
先後趕到,均叫:「可惜!」若是事先聯絡妥善,將元軍第二個萬人隊一齊驅入谷中,便可
一鼓而殲。張無忌既沒料到元軍只分兵一半追趕,又不知援軍會來得如此神速。畢竟指揮戰
陣,非其所長,「武穆遺書」上所傳戰法雖佳,但即學即用,終究難以盡會,若不是徐達、
常遇春及時趕到,少林寺固然劫數難逃,而困入谷中的第一個元軍萬人隊,也終於會給友軍
救出。

  當下徐達號令部隊搬土運石,再在谷口加封,一隊隊弓箭手攀到崖頂,居高臨下的向谷
中發箭。元軍身處絕地,無力還手,唯有找尋山石隱身躲藏。

  不久常遇春率隊趕到,與張無忌會見,久別重逢,均是不勝之喜。常遇春大叫:「搬開
土石,咱們衝進去將眾韃子殺個乾淨。」徐達笑道:「谷中無水無米,不出七八日,韃子渴
的渴死,餓的餓死,何勞你我兄弟動手?」常遇春笑道:「總是親手殺的乾脆。」他年紀雖
較徐達為長,但平時素服徐達智謀,又見張無忌附和徐達之言,當下也不再說。徐常二人久
經戰陣,每一號令均妥善扼要。張無忌自知遠為不及,即請徐常二人指揮,搜殺潰散的元
兵。這一晚少室山下歡聲雷動,明教義軍和各路英雄慶功祝捷。群雄連日在少林寺中吃的都
是素齋,口中早已淡得難過,這時大酒大肉,開懷飽啖。

  席間張無忌問起常遇春身子如何,是否遵照他所開藥方調理。常遇春哈哈大笑,說道:
「教主,你不必擔心,老常體健如牛,一餐要吃三斤肉,六大碗飯。打起仗來,三日三夜不
睡覺也不當他一回事。」言下之意,自是說不必服甚麼藥。張無忌想起胡青牛昔日的言語,
諄諄勸他須當服藥保重。常遇春唯唯答應,心下卻大不以為然。

  徐達滿斟了一杯酒,奉給張無忌,說道:「恭賀教主,請盡此杯!」張無忌接過飲了。
徐達說道:「屬下平日欽佩教主肝膽照人,武功絕倫,不料用兵竟亦如此神妙,實是本教之
福,蒼生之幸。」張無忌哈哈大笑,說道:「徐大哥,你不用恭維我了。今日大勝,一來是
徐常二位大哥來得神速,二來是靠了岳武穆的遺教。小弟實無半分功勞。」徐達奇道:「怎
地是岳武穆的遺教?還盼教主明示。」

  張無忌從懷中取出一束薄薄的黃紙,正是原來藏於屠龍刀中的《武穆遺書》,翻到「兵
困牛頭山」那一節,遞了過去。徐達雙手接過,細細讀了一遍,不禁又驚又佩,歎道:「武
穆用兵如神,實非後人所及。若是岳武穆今日尚在世間,率領中原豪傑,何愁不把韃子逐回
漠北。」說著恭恭敬敬將遺書交回。張無忌卻不接過,說道:「『武林至尊,寶刀屠龍,號
令天下,莫敢不從』,這十六個字的真義,我今日方知。所謂『武林至尊』,不在寶刀本
身,而在刀中所藏的遺書。以此兵法臨敵,定能戰必勝,攻必克,最終自是『號令天下,莫
敢不從』了。否則單憑一柄寶刀,又豈真能號令天下?徐大哥,這部兵書轉贈於你,望你克
承岳武穆遺志,還我河山,直搗黃龍。」徐達大吃一驚,忙道:「屬下何德何能,怎敢受教
主如此厚賜?」張無忌道:「徐大哥不必推辭。我為天下蒼生而授此兵書於你。」徐達捧著
兵書,雙手顫抖。張無忌道:「武林傳言之中,尚有兩句言道:『倚天不出,誰與爭鋒』?
倚天劍眼下斷為兩截,但日後終能接上。劍中所藏,乃是一部厲害之極的武功秘笈。我體會
這幾句話的真意,兵書是驅趕韃子之用,但若有人一旦手掌大權,竟然作威作福,以暴易
暴,世間百姓受其荼毒,那麼終有一位英雄手執倚天長劍,來取暴君首級。統領百萬雄兵之
人縱然權傾天下,也未必便能當倚天劍之一擊。徐大哥,這番話請你記下了。」

  徐達汗流浹背,不敢再辭,說道:「屬下謹遵教主令旨。」將《武穆遺書》供在桌上,
對著恭恭敬敬的磕了四個頭,又拜謝張無忌贈書之德。此後徐達果然用兵如神,連敗元軍,
最後統兵北伐,直將蒙古人趕至塞外,威震漠北,建立一代功業。自此中原英雄傾心歸附明
教,張無忌號令到處,無不凜遵。明教數百年來一直為人所不齒,被目為妖魔淫邪,經此一
番天翻地覆的大變,竟成為中原群雄之首,克成大漢子孫中興的大業。其後朱元璋雖起異
心,迭施奸謀而登帝位,但助他打下江山的都是明教中人,是以國號不得不稱一個「明」
字。明朝自洪武元年戊申至崇禎十七年甲申,二百七十七年的天下,均從明教而來。

  群雄歡飲達旦,盡醉方休。到得午後,群雄紛紛向空聞、空智告辭。張無忌見峨嵋派弟
子七零八落,心下惻然,又見宋青書躺在擔架之上,不知生死如何,便走近前去,向靜慧說
道:「我瞧瞧宋大哥的傷勢。」靜慧冷冷的道:「貓哭耗子,也不用假慈悲了。」周顛便在
左近,忍不住罵道:「我教主顧念你掌門人的舊日情分,才給這姓宋的治傷。其實這等欺師
叛父之徒,人人均得而殺之,你這惡尼姑囉唆甚麼?」

  靜慧待要反唇相稽,但見周顛容貌醜陋,神色兇惡,只怕他蠻不講理,當真動起手來,
不免要吃眼前虧,只得強忍怒氣,冷笑道:「我峨嵋派掌門人世代相傳,都是冰清玉潔的女
子。周掌門若非守身如玉的黃花閨女,焉能做本派掌門?哼,宋青書這種奸人留在本派,可
污了周掌門的名頭。李師侄、龍師侄,將這傢伙送回給武當派去罷!」抬著宋青書的兩名峨
嵋弟子齊聲答應,將擔架抬到俞蓮舟身前,放下便走。眾人都吃了一驚。俞蓮舟道:
「甚……甚麼?他不是你掌門人的丈夫麼?」靜慧恨恨的道:「哼,我掌門人怎能將這種人
瞧在眼中?她氣不過張無忌這小子變心逃婚,在天下英雄之前羞辱本派,才騙得這小子來冒
充甚麼丈夫。哪知……哼哼,早知如此,我掌門人又何必負此醜名?眼下她……她……」張
無忌枉一旁聽得呆了,忍不住上前問道:「你說宋夫人……她……她其實不是宋夫人?」靜
慧轉過了頭,恨恨的道:「我不跟你說話。」便在此時,躺在擔架上的宋青書身子動了一
動,呻吟道:「殺了……殺了張無忌麼?」靜慧冷笑道:「別做夢啦!死到臨頭,還想得挺
美。」

  殷梨亭見靜慧氣鼓鼓的,說話始終不得明白,低聲向峨嵋派另一名女弟子貝錦儀問道:
「貝師妹,到底是怎麼回事?」貝錦儀當年與紀曉芙甚是交好,聽他問起,沉吟半晌,道:
「靜慧師姊,殷六俠也不是外人,小妹跟他說了,好不好?」靜慧道:「甚麼外人不外人
的?不是外人要說,是外人更加要說。咱們周掌門清清白白,跟這姓宋的奸徒沒半絲瓜葛。
你們親眼得見掌門人臂上的守宮砂。此事須得讓普天下武林同道眾所周知,免得壞了我峨嵋
派百年來的規矩……」殷梨亭心想:「這靜慧師太腦筋不大清楚,說話有點兒顛三倒四。」
向貝錦儀道:「貝師妹,既是如此,便盼詳示。我這宋師侄如何投身貴派,與貴派掌門人到
底有何干係,小兄日後得須向家師稟告。此事關涉貴我兩派,總要不傷了雙方和氣才好。」
貝錦儀歎了口氣,道:「以這位宋少俠人品武功,本來是武林中少見的人物,只是一念情
癡,墮入了業障。我掌門人似乎答允過他,待得殺了張無忌,洗雪棄婚之辱,便即下嫁於
他。因此他甘心投入本派,向我掌門人討教奇妙武功。前日英雄大會之上,掌門人突然聲稱
自己是『宋夫人』,說是這宋少俠的妻子,當時本派弟子人人十分驚異。當日掌門人威震群
雄,懾服各派……」周顛插嘴道:「是我們教主故意相讓的,有甚麼大氣好吹!」貝錦儀不
去理他,續道:「本派弟子雖都十分高興,但到得晚間,眾人還是問她『宋夫人』這三字的
由來。掌門人露出左臂,森然道:『大夥兒都來瞧瞧!』咱們人人親眼見到,她臂上一粒守
宮砂殷紅如昔,果然是位知禮守身的處子。掌門人說道:『我自稱宋夫人,乃一時權宜之
計。只是要氣氣張無忌那個子,叫他心神不定,比武時便能乘機勝他。這小子武功卓越,我
確是及不上他。為了本派的聲名,我自己的聲名何足道哉?』」她這番話朗然說來,有意要
讓旁邊許多人都聽得明白,又道:「本派男女弟子,若非出家修道,原本不禁娶嫁,只是自
創派祖師郭祖師以來,凡是最高深的功夫,只傳授守身如玉的處女。每個女弟子拜師之時,
師父均在咱們臂上點下守宮砂。每年逢到郭祖師誕辰,先師均要檢視,當年紀師姊……就是
這樣……」她說到這裡,含糊其詞,不再說了。殷梨亭等卻均已瞭然,知道貝錦儀本想說當
年紀曉芙為楊逍所誘失身,守宮砂消失,這才給滅絕師太發覺。殷梨亭與楊不悔婚後夫妻情
愛甚篤,可是此時想起紀曉芙來,心下不禁憮然,忍不住向楊逍瞥了一眼,只見他熱淚盈
眶,轉過了頭去。貝錦儀道:「殷六俠,我掌門人存心要氣一氣明教張教主,偏巧這位宋少
俠又對我掌門人癡纏不休,以致中間生出許多事來。只盼宋少俠身子復原,殷六俠再向張真
人和宋大俠美言幾句,以免貴我兩派之間生下嫌隙。」

  殷梨亭點頭道:「自當如此。我這師侄忤逆犯上,死不足惜,實是敝派門戶之羞,我倒
盼他早些死了乾淨。」他心腸本軟,但想到宋青書害死莫聲谷的罪行,實是痛恨無比。正說
話間,忽聽得遠遠傳來一聲尖銳的呼喊,似乎是周芷若的聲音,呼聲突兀駭懼,顯是遇上了
甚麼凶險無比的變故。眾人突然之間,都不由得毛骨悚然,此刻在光天化日之下,前後左右
都站滿了人,然而這一聲驚呼,卻如陡然有惡鬼出現一般。眾人不約而同的轉頭向聲音來處
瞧去。張無忌、靜慧、貝錦儀等都快步迎上。

  張無忌生怕周芷若遇上了厲害敵人,發足急奔,幾個起落,已穿過樹林,只見一個青影
狂奔而來,正是周芷若。他忙迎將上去,問道:「芷若,怎麼啦?」周芷若臉色恐怖之極,
叫道:「鬼,鬼,有鬼追我!」縱身撲入張無忌懷中,兀自瑟瑟發抖。張無忌見她嚇得失魂
落魄,當下輕拍她肩膀,安慰道:「別怕,別怕!不會有鬼的。你瞧見了甚麼?」只見她上
衣已被荊棘扯得稀爛,臉上手上都有不少血痕,左臂半隻衣袖也已扯落,露出一條雪藕般的
白臂,上臂正中一點,如珊瑚,如紅玉,正是處女的守宮砂。

  張無忌精通醫藥,知道處子臂上點了這守宮砂後,若非嫁人或是失身,終身不退。他先
前聽了靜慧和貝錦儀的言語,尚自將信將疑,此刻親眼得見,更無半分懷疑,霎時之間,心
中轉了無數念頭:「嫁宋青書為室云云,果然全無其事。她為甚麼要騙我?為甚麼存心氣
我?難道當真是為了那『當世武功第一』的名號?還是想試試我心中對她是否尚有情意?」
轉念又想:「張無忌啊張無忌,周姑娘是害死你表妹的大仇人,她是處女也好,是人家的妻
室也好,跟你又有甚麼相干?」但見周芷若實在怕得厲害,不忍便推開她。

  周芷若伏在張無忌懷中,感到他胸膛上壯實的肌肉,聞到他身上男性的氣息,漸漸鎮
定,說道:「無忌哥哥,是你麼?」張無忌道:「是我!你見到了甚麼?幹麼怕成這樣?」
周芷若突然又驚惶起來,哇的一聲,熱淚迸流,靠在他肩上抽抽噎噎的哭個不住。

  這時楊逍、韋一笑、靜慧、殷梨亭等眾人均已趕到,突然看到這等情景,相互使個眼
色,都悄悄的退了回去。在明教、武當派、峨嵋群俠心中,均盼周芷若與張無忌言歸於好,
結為夫婦。各人於趙敏的昔日怨仇固難釋然,又總覺趙敏是蒙古貴女,張無忌若娶她為妻,
只怕有礙興復大業。周芷若哭了一陣,忽道:「無忌哥哥,有人追來麼?」張無忌道:「沒
有!是誰追你?是玄冥二老麼?」周芷若道:「不!不是!你瞧清楚了,真的沒人……不,
不是人……沒甚麼東西追來麼?」張無忌微笑道:「青天白日之下,有甚麼看不清楚的。」
他聲轉溫柔,說道:「芷若,你連日使力過度,實在累狠了,想必頭暈眼花,看錯了甚
麼。」周芷若道:「不會,決計不會的。我見了它三次,接連三次。」話聲顫抖,兀有餘
悸。張無忌道:「見到三次甚麼?」

  周芷若扶著他肩頭,顫巍巍的站了起來,回頭望了一眼。望這一眼似是使了極大力氣,
立即又轉眼向著張無忌,見到他溫柔關懷的神色,心中一酸,全身乏力,軟倒在地,說道:
「無忌哥哥,我……我都是騙你的,倚天劍和屠龍刀是我盜的……殷……殷姑娘是我殺……
殺的,謝大俠是我下手點的穴道。我……我沒嫁宋青書。我心中實在……實在自始至終,便
只有一個你。」

  張無忌歎道:「這些事情,我都知道,可是……可是你又何苦如此?」周芷若哭道:
「你卻不知道我師父在萬安寺的高塔之上,跟我說了些甚麼。她將屠龍刀與倚大劍中的秘密
說與我知曉,要我立誓盜到寶刀寶劍,光大峨嵋一派。要我立下毒誓,假意與你相好,卻不
許我對你真的動情……」

  張無忌輕撫她手臂,想起當年親眼見到滅絕師太發掌擊斃紀曉芙,見她在大漠中立誓殲
滅明教,又見她手持倚天劍亂殺銳金旗旗下教眾,直至後來大都萬安寺塔下,她寧可身死,
也不願受自己援手,可以想見她對明教怨毒之深,痛恨之切。周芷若既承她衣缽,受她遺
命,種種陰狠毒辣的行徑,自必均是出於師父所囑。他本性原是極易原諒旁人的過失,向來
不善記仇,又想到她幼時漢水舟中餵飯服侍之德,那日光明頂上惡鬥何太沖夫婦及華山派高
矮二老,若不是她從旁指點,說不定自己當時便已死於非命;又想起她的所作所為雖然陰毒
狡猾,但實是出於對自己的深情,這時她楚楚嬌弱,伏在自己懷中,不禁頓生憐惜之心,柔
聲道:「芷若,你到底見到了甚麼,竟這等害怕?」

  周芷若霍地躍起,說道:「我不說。是那冤魂纏上了我,我自己作惡多端,原是當有此
報。我今日一切跟你說明白了,我……我已命不久長……」說著掩面疾走,向山下奔去。張
無忌茫無頭緒,心想:「甚麼冤魂纏上了她?難道是丐幫幫眾復仇,裝神弄鬼的來嚇她
麼?」慢慢在後跟去。只見她走入峨嵋派群弟子之中,貝錦儀取過一件外衣給她披上。周芷
若低聲吩咐甚麼,群弟子一齊躬身。

  這時山下群雄又走掉了一大批,空聞、空智二人忙著送別。楊逍、范遙等人都聚到張無
忌身旁。張無忌道:「咱們也好走了。」只見周芷若走到空聞跟前,低聲跟他說了幾句話,
空聞臉色大變,怔了一怔,隨即搖頭,意似不信。周芷若再說了幾句話,忽地跪了下來,雙
手合十,喃喃禱祝甚麼。空聞神色莊嚴,口誦佛號。周顛道:「教主,此事你非得阻止不
可,不阻止不行。」張無忌道:「阻止甚麼?」周顛道:「周姑娘要出家做和尚。她……她
身入空門,你可糟了。」楊逍冷笑道:「周姑娘就算出家,也只做尼姑,不會做和尚,哪有
拜少林僧為師之理?」周顛用力在自己額頭上擊了一記,說道:「對,對!我一時糊塗了。
那麼周姑娘求空聞大師幹甚麼?一個少林派掌門,一個峨嵋派掌門,分庭抗禮,不用跪下
啊。」

  只見周芷若站起身來,臉上略有寬慰之色。張無忌歎道:「別人的閒事,咱們不用多管
了。」回頭說道:「敏妹,咱們該得走了。」哪知這一回頭,卻不見趙敏。

  這些日來,趙敏伴在他的身旁,形影不離,張無忌微微一驚,問道:「趙姑娘呢?」心
中暗叫:「不妙,莫要芷若伏在我的懷中之時,給敏妹看到了,只道我舊情不斷,竟爾捨我
而去?」忙打發人尋覓。烈火旗掌旗使辛然說道:「啟稟教主,屬下見趙姑娘下山去了!」
張無忌好生難過:「敏妹不顧一切的隨我,經歷了多少患難,我豈可負她?」當即向楊逍
道:「楊兄,此間事務,請你代我料理,我先走一步。」於是向空聞、空智告別,又別過俞
蓮舟、張松溪、殷梨亭等人,向周芷若道:「芷若,好生保重,後會有期。」

  周芷若低目垂眉,並不回答,只微微點了點頭,數滴珠淚,落入塵土。張無忌展開輕
功,向山下疾馳。山道上一列數里,都是從少林寺歸去的各路英雄,他不願逐一招呼,從各
人身旁一晃即過,卻始終不見趙敏的蹤跡。一口氣追出三十餘里,天色將晚,道上人跡漸
稀,忽想:「敏妹工於計謀,她既有心避開我,多半不從大路行走。否則以我腳程之快,早
就趕上了。莫非她躲在少室山中,待我走後,她再背道而行?」一時心急如焚,顧不得饑
渴,在群山叢中又兜了轉來,時時躍上樹巔高坡,四下眺望。空山寂寂,唯見歸鴉。

  他直繞到少室山後,仍不見趙敏,心想:「不論如何,我對你此心不渝,縱然是天涯海
角,終究也要找到你。」這麼一想,心下便即坦然,見東北角山坳裡兩株大槐樹並肩聳立,
當下躍上樹去,找到一根橫伸的枝幹,展身臥倒。勞累整日,多經變故,這一躺下,不久便
沉沉睡去。

  睡到中夜,夢寐間忽聽得數十丈外有輕輕的腳步之聲,當即驚覺。其時一輪明月已斜至
西天,月光下見山坡上一人飄行極快,正向南行。那人背影纖細,一搦瘦腰,是個身材苗條
的女子。他大喜之下,一聲「敏妹」險些兒便叫出口來,但立即覺察不對,那女子身形比趙
敏略高,輕功身法更大不相同,腳步輕靈勝於趙敏,飄忽處卻又不及周芷若。他好奇心起:
「這少女深宵獨行,不知為了何事?」本來此事與他毫不相干,更不願去窺探人家姑娘的私
事,但不禁想到:「說不定能從這少女身上找到敏妹。倘若她與敏妹全然無關,我悄悄走開
便是了,原也無礙。還是別輕易放過任何線索為是。」於是扶著樹幹,輕輕溜下。他生怕被
那少女發覺,不敢近躡,心想深宵跟蹤一個不相識的少女,難免有輕薄之嫌。只見她穿一身
黑衣,正是往少林寺去,心道:「她即使跟敏妹無關,所圖謀的也必是武林中之事。若她意
欲不利於少林,這件閒事我也得插手管上一管。」停步傾聽,四下更無旁人,知那少女並無
後援。行了約莫一頓飯時分,那少女始終沒回頭一次。張無忌覺得她背影隱隱有些眼熟,似
乎從前曾經見過,心想:「是武青嬰姑娘麼?是峨嵋派哪一位女弟子麼?」又行數里,少林
寺已然在望。那少女轉過山坡,便到了寺旁。她放慢腳步,在樹木山石間躲躲閃閃,顯是生
怕給人發見蹤跡。忽聽得清磬數聲,從少林寺大殿中傳出,跟著梵唱聲起,數百名僧人一齊
誦經。張無忌大奇:「少林僧人居然半夜三更還在唸經,且是這許多僧人,難道在做甚麼大
法事麼?」那少女行止更加閃縮,又前行數十丈,已到了大殿之旁。忽聽得腳步聲輕響,那
少女在草叢中伏下,跟著四名少林僧手提戒刀禪杖,巡視過來。那少女待四僧走過,這才長
身,縱身一躍,已到了殿外長窗之旁。這一縱躍飄如飛絮,已是武林中一流的輕功。張無忌
見她雙手沒帶兵刃,孤身一人,不像是到少林寺來生事的模樣,要瞧明她究是何人,到底是
否相識,於是彎腰從她身後繞過,斜行到大殿西北角上。他自知此時處境十分尷尬,若被少
林寺中僧人知覺,以他身份,竟然深夜來寺窺探,對方縱然佯作不知,也是大損顏面,是以
加倍小心,一步一動,輕捷有如貓鼠。

  這時殿中誦經聲又起,他湊眼窗縫看去,見大殿上數百名僧人排列整齊,一行行的坐在
蒲團之上,各人身披黃袍,外罩大紅金線袈裟,有的手執法器,有的合十低誦,正在做超度
亡魂的法事。他登即省悟:「這次英雄大會傷了不少人,元軍攻山,雙方陣亡更眾。寺中僧
侶連夜為死者超度,願他們往生極樂。」見空聞大師站在供桌前親自主祭,他右首站的卻是
個少女。張無忌一見,微微一驚,這少女正是周芷若。雖只見到她側面,亦已看出她神色怔
忡不定,秀眉深蹙,若有深憂,心道:「是了。日間芷若在空聞大師面前跪倒,原來是求他
做法事,想必是她深深懺悔自己所作所為,她爪下劍底,傷的無辜太多。」凝目向供桌上瞧
去,只見中間一塊靈牌之上寫的赫然是「女俠殷離之靈位」七字。

  張無忌一陣神傷,想起表妹身世之慘,對自己之一往情深,不由得怔怔的掉下淚來。

  鐘磬木魚中,周芷若盈盈下拜,口唇微動,低聲禱祝。張無忌運起神功,凝神傾聽,依
稀聽到:「殷姑娘……你在天之靈,好生安息……別來擾我……」他手扶牆壁,思潮起伏:
「表妹命喪於她劍底,固然命苦,但芷若內心深受折磨,所受痛苦,未必比表妹更少。」腦
海中突然隱隱湧起了當日在光明頂上聽到明教教眾所誦的幾句歌來:「生亦何歡,死亦何
苦?憐我世人,憂患實多!憐我世人,憂患實多!」周芷若緩緩站起身來,微一側身,臉向
東首,突然臉色大變,叫道:「你……你……你又來了!」聲音尖銳,壓住了滿殿鐘磬之
聲。張無忌順著她目光瞧去,只見長窗上糊的窗紙不知何時破了,破孔中露出一張少女的臉
來,滿臉都是一條條傷痕。張無忌嚇得身子發顫,忍不住一聲驚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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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不識張郎是張郎-2

  那少女臉上雖是傷痕斑斑,又無昔日的凹凸浮腫,卻清清楚楚便是已死的殷離!他待要
上前招呼,只是一雙腳一時不聽使喚,竟然僵住了不能移動。只見那張臉突然隱去,大殿中
砰的一聲,周芷若往後摔倒。張無忌這時再也顧不得少林派生嫌,大聲叫道:「蛛兒,蛛
兒,是你麼?」卻無人回答。他微一定神,飛身往來路追去,只見冷月斜懸,滿地樹影,那
黑衣少女已不知去向。他雖素來不信鬼神,但身當此情此景,禁不住出了一身冷汗,心中發
毛,站定了腳步,自聲自語:「是她,是她!怪不得背影好熟,原來是蛛兒。難道她鬼魂知
道少林高僧為她超度,特來領經麼?難道她死得冤屈,真的是陰魂不散?」少林群僧聽得聲
響,早有數人搶將出來察看,見到是張無忌,都不禁呆了。一名年長僧人上前行禮,說道:
「不知張教主夤夜降臨,未曾迎迓,伏乞恕罪。」張無忌拱手道:「不敢!」閃身便進殿
中,只見周芷若雙目緊閉,臉上無半點血色,兀自未醒。他搶上前去,在她人中用力捏了幾
下,再在她背上推拿數過。周芷若悠悠醒轉,一見張無忌,縱體入懷,摟住了他,叫道:
「有鬼,有鬼!」張無忌道:「此事好生奇怪,你別害怕。眼前這許多高僧在此,定能解此
冤孽。」周芷若向來端莊穩重,這時實是怕得狠了,才在眾目睽睽之下抱住了他,聽他這麼
說,臉上一紅,忙放開了他,站了起來,但兀自不住發抖,抓著他手掌,死也不敢放脫。

  張無忌和空聞見過了禮,說起適才有人在外窺探之事。空聞和群僧都沒見到,但窗紙新
裂,破孔俱在。周芷若道:「無忌哥……張教主,我見到的,確然是她。」張無忌點了點
頭。周芷若顫聲道:「你……你……見到的是誰?」張無忌道:「是殷姑娘,我的表妹殷
離。」周芷若低低一聲驚呼,又暈了過去。這一次張無忌拉著她手,是以她並沒摔倒,略一
昏暈,便即醒轉。張無忌道:「我見到了表妹,可是……她是人,不是鬼!」周芷若顫聲
道:「她不是鬼?」張無忌道:「我一路跟著她到少林寺來。她行走如常,決非鬼魂。」這
幾句話只是安慰周芷若,在他內心,可實難以確定。周芷若問道:「你當真見她行走如常,
確非鬼魂?」張無忌回想一路跟隨那黑衣少女來到少林寺,又見她躲在長窗之外向殿中窺
探,一舉一動,全是一個身懷武功的姑娘,毫無特異之態,向空聞道:「方丈,在下有一事
不明,要向方丈請教。人死之後,是否真有鬼魂?」

  空聞沉思半晌,道:「幽冥之事,實所難言。」張無忌道:「然則方丈何以虔誠行法,
超度幽魂?」空聞道:「善哉,善哉!幽魂不須超度。人死業在,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佛
家行法,乃在求生人心之所安,超度的乃是活人。」張無忌登時領悟,拱手道:「多謝指
點。在下深夜滋擾,至為不安,萬望方丈恕罪。」空聞微笑道:「教主乃敝派的大恩人,數
度拯救,使少林派得免於難,何必客氣。」

  當下張無忌與群僧作別,向周芷若道:「咱們走罷!」周芷若臉有遲疑之色,不敢離開
佛殿。張無忌也不便強勸,拱手道:「既是如此,咱們就此別過。」說著走出殿門。周芷若
望著他的背影,突然叫道:「無忌哥哥,你還見我不見?我……和你一起去。」縱身奔到他
身旁,和他並肩出了寺門。二人離少林寺既遠,周芷若便靠到張無忌身邊,拉住了他手。張
無忌知她害怕,握著她軟滑柔膩的手掌,身畔幽香陣陣,心中不能無感。二人默不作聲的走
了一陣,周芷若悠悠歎了一口長氣,說道:「無忌哥哥,那日我和你初次在漢水之中相逢,
得蒙張真人搭救,若是早知日後要受這麼多苦楚,我當時便死在漢水之中,倒也乾淨得
多。」張無忌不答,心中又想起了明教徒所唱的那首歌,忍不住輕輕哼道:「生亦何歡?死
亦何苦?憐我世人,憂患實多。」周芷若聽著歌詞,握著他的手微微顫動。

  周芷若低聲道:「張真人送我去峨嵋派,自是為了我好,但如他老人家收留我在武當山
上,讓我歸入武當門下,今日一切又是大不相同。唉,恩師對我何嘗不好?可是……可是她
逼我罰那些毒誓,要我痛恨明教,要我恨你害你,可是我心中……實在……」張無忌聽她說
得真誠,頗為感動,知她確有許多難處,種種狠毒之事,大都是奉了滅絕師太的遺命而為,
眼見她怕得厲害,對她憐惜之情又深了一層。

  山道上晚風習習,送來陣陣花香,其時正當初夏,良夜露清,耳聽著一個美貌少女吐露
深情,張無忌不能不怦然心動,何況當時在小島替她逼毒時曾有肌膚之親,過去她既於己有
恩,又有婚姻之約,不由得心中迷惘。

  周芷若道:「無忌哥哥,那日在濠州你正要和我拜堂成親,為甚麼趙姑娘一叫你,你便
隨她而去?你心中真的十分愛她麼?」張無忌道:「我正要將這件事跟你說知。咱們坐下來
說。」說著指了指路旁的一塊大石。

  周芷若道:「不,我此刻心煩意亂,聽不下去,走一會靜靜心再說。」張無忌點點頭,
任由她攜著手,信步所之。周芷若帶著他走向一條小路,行了四五里路,說道:「好了,你
跟我說罷。」走到一叢灌木前的一塊山石邊,兩人並肩坐下。張無忌於是將趙敏手中握著謝
遜一束金髮、引得他非走不可的諸般事情一一說了。周芷若聽畢,半晌不語。張無忌道:
「芷若,你怪我麼?」周芷若哽咽道:「我做了這許多錯事,只怪我自己,還能怪你麼?」
張無忌輕撫她肩頭,柔聲道:「世間事陰差陽錯,原難逆料,你也不用太過傷心。」周芷若
仰起頭來,說道:「無忌哥哥,我有句話問你,你須得真心答我,不能有絲毫隱瞞。」張無
忌道:「好,我不會瞞你。」周芷若道:「我知道這世上曾有四個女子真心愛你。一個是去
了波斯的小昭,一個是趙姑娘,另一個是……她……」她心中要說「殷姑娘」,但始終不敢
說出口來,頓了一頓,道:「倘若我們四個姑娘,這會兒都好好的活在世上,都在你身邊。
你心中真正愛的是哪一個?」

  張無忌心中一陣迷亂,道:「這個……嗯……這個……」

  當日張無忌與周芷若、趙敏、殷離、小昭四人同時乘船出海之時,確是不止一次想起:
「這四位姑娘個個對我情深愛重,我如何自處才好?不論我和哪一個成親,定會大傷其餘三
人之心。到底在我內心深處,我最愛的是哪一個呢?」他始終徬徨難決,便只得逃避,一時
想:「韃子尚未逐出,河山未得光復。匈奴未滅,何以家為?盡想這些兒女私情作甚麼?」
一時又想:「我身為明教教主,一言一動,與本教及武林興衰都有關連。我自信一生品行無
虧,但若耽於女色,莫要惹得天下英雄恥笑,壞了本教的名聲。」過一時又想:「我媽媽臨
終之時,一再囑咐於我,美麗的女子最會騙人,要我這一生千萬小心提防,媽媽的遺言豈可
不謹放心頭?」其實他多方辯解,不過是自欺而已,當真專心致志的愛了哪一個姑娘,未必
便有礙光復大業,更未必會壞了明教的名聲,只是他覺得這個很好,那個也好,於是便不敢
多想。他武功雖強,性格其實頗為優柔寡斷,萬事之來,往往順其自然,當不得已處,雅不
願拂逆旁人之意,寧可捨己從人。習乾坤大挪移心法是從小昭之請;任明教教主既是迫於形
勢,亦是殷天正、殷野王等動之以情;與周芷若訂婚是奉謝遜之命;不與周芷若拜堂又是為
趙敏所迫。當日金花婆婆與殷離若非以武力強脅,而是婉言求他同去金花鳥,他多半便就去
了。
  有時他內心深處,不免也想:「要是我能和這四位姑娘終身一起廝守,大家和和睦睦,
豈不逍遙快樂?」其時乃是元末,不論文士商賈、江湖豪客,三妻四妾實是尋常之極,單只
一妻的反倒罕有。只是明教源自波斯,向來諸教眾節儉刻苦,除妻子外少有侍妾。張無忌生
性謙和,深覺不論和哪一位姑娘匹配,在自己都是莫大的福澤,倘若再娶姬妾,未免太也對
不起人,因此這樣的念頭在心中一閃即逝,從來不敢多想,偶爾念及,往往便即自責:「為
人須當自足,我竟心存此念,那不是太過卑鄙可恥麼?」後來小昭去了波斯,殷離逝世,又
認定殷離是趙敏所害,那麼順理成章,自是要與周芷若成婚。不料變生不測,大起波折,其
後真相逐步揭露,周趙二女原來善惡顛倒,幸好自己並未與周芷若成婚,鑄成大錯。趙敏更
公然與父兄決裂,則此事已不為難。萬不料趙敏突然不告而別,而周芷若又有此一問。周芷
若見他沉吟不答,說道:「我問你的乃是虛幻之事。小昭當了波斯明教的處女教主,我
又……又殺害了殷姑娘。四個女子之中,只剩下了趙姑娘。我只是問你,倘若我們四人都好
端端的在你身邊,你便如何?」

  張無忌道:「芷若,這件事我在心中已想了很久。我似乎一直難決,但到今天,我才知
道真正愛的是誰。」周芷若問道:「是誰?是……是趙姑娘麼?」

  張無忌道:「不錯。我今日尋她不見,恨不得自己死了才好。要是從此不能見她,我性
命也是活不久長。小昭離我而去,我自是十分傷心。我表妹逝世,我更是難過。你……你後
來這樣,我既痛心,又深感惋惜。然而,芷若,我不能瞞你,要是我這一生再不能見到趙姑
娘,我是寧可死了的好。這樣的心意,我以前對旁人從未有過。」

  他初時對殷離、周芷若、小昭、趙敏四女似是不分軒輊,但今日趙敏這一走,他才突然
發覺,原來趙敏在他心中所佔位置,畢竟與其餘三女不同。

  周芷若聽他這般說,輕聲道:「那日在大都,我見你到那小酒店去和她相會,便知你內
心情愛之所繫。只是我還癡心妄想,若是與你……與你成親之後,便……便可以拉得你回心
轉意,實在……實在……那是是萬萬不能的。」張無忌歉然道:「芷若,我對你一向敬重,
對殷家表妹心生感激,對小昭是意存憐惜,但對趙姑娘卻是……卻是銘心刻骨的相愛。」周
芷若喃喃道:「銘心刻骨的相愛,銘心刻骨的相愛。」頓了一頓,低聲道:「無忌哥哥……
我對你可也是銘心刻骨的相愛。你……你竟然不知道麼?」

  張無忌大是感動,握著她手,柔聲道:「芷若,我是知道的。你對我這番心意,今生今
世,我不知要如何報答你才好。我……我真的對你不起。」

  周芷若道:「你沒對我不起,你一直待我很好,難道我不知道麼?我問你:倘若趙姑娘
此番不別而行,你永遠找不到她了,倘若她給奸人害死了,倘若她對你變心,你……你便如
何?」張無忌心中已難過了很久,聽她這麼說,再也忍耐不住,流下淚來,哽咽道:
「我……我不知道!總而言之,上天下地,我也非尋著她不可。」周芷若歎了口氣,道:
「她不會對你變心的,你要尋著她,那也很容易。」張無忌又驚又喜,站了起來,道:「她
在哪裡?芷若,你快說。」

  周芷若一對妙目凝視著張無忌,見他臉上大喜若狂的神情,輕輕的道:「你對於我永遠
不會這麼關心。你要知道趙姑娘的所在,須得答允我一件事,否則你永遠找她不到的了。」
張無忌道:「你要我答允甚麼事?」

  周芷若道:「這件事我現下還沒想起,日後想到了再跟你說。總之這事不違俠義之道,
不礙光復大業,也於明教及你自己的名聲無損,只是做起來未必容易。」

  張無忌一呆,心想:「當日敏妹要我做三件事,也說甚麼不違俠義之道,迄今為止,她
只要我做過兩件事。那兩件事可真不易辦,怎麼芷若也學起她的樣來?」

  周芷若道:「你不答允,自然也由得你。不過大丈夫言而有信,要是答允了我,事到臨
頭,可不能推委抵賴。」張無忌沉吟道:「你說此事不違俠義之道,不礙光復大業,也於明
教及我自己的名聲無損?」周芷若道:「不錯!」張無忌道:「好,當真不違俠義之道,無
損於光復大業,我便答允你了。」周芷若道:「咱們擊掌為誓。」伸出手掌,要與他互擊。
張無忌情知跟她擊掌立誓之後,便是在自己身上套了一道沉重之極的枷鎖,這個周姑娘外表
溫柔斯文,但心計之工,行事之辣,絲毫不在趙敏之下,一時提起了手掌,拍不下去。周芷
若微笑道:「你只須答允我這件事,我教你頃刻之間,便見到你的心上人。」張無忌胸口一
熱,再也不計其他,便和她擊掌三下。周芷若笑道:「你瞧這裡是誰。」伸手撥開了身後的
樹叢。只見一叢樹葉之後坐著一個少女,臉上似笑非笑,卻不是趙敏是誰?張無忌驚喜交
集,大叫一聲:「敏妹!」

  忽聽得身後數丈之外,一個女子聲音「咦」的一聲,似乎突然見到趙敏現身,忍不住驚
呼了出來。這一聲驚呼聲音甚輕,但張無忌已聽得清清楚楚。

  他一呆之下,心中轉過了無數念頭,緩緩伸出手掌去拉趙敏的手,雙掌相接,只覺她手
掌頗為僵直,登時省悟,只道她日間不別而行,到處找她不到,原來卻是被周芷若擒住了,
點了她穴道,藏在這裡,周芷若故意帶他到這裡來說這一番話,自是句句要趙敏聽見。倘若
自己不忍令周芷若傷心,隨口討好,對她說些情濃言語,甚至摟住她親熱一番,可又墮入了
她計中,那時趙敏可當真非走不可了。言念及此,不由得暗叫:「慚愧!」背上出了一身冷
汗,順手一搭趙敏的脈搏,察覺氣血運行如常,並未受傷。

  月光之下,只見她眉間眼角,笑意盈盈,說不盡的嬌媚可愛,想是他適才與周芷若這番
對答,都教她一一聽在耳中。她雖然身不能動,口不能言,但聽到他背後吐露心曲,對自己
竟是如此銘心刻骨的相愛,情意懇切,自是禁不住心花怒放。周芷若彎下腰來,在張無忌耳
邊低聲說了幾句話,張無忌低聲回答一句。周芷若怒喝:「張無忌,你竟全然沒將我放在眼
裡,你仔細瞧瞧,趙姑娘中毒之後,還活得成麼?」張無忌驚道:「她……她中了毒!是你
下的毒麼?」俯身察看,剛翻開趙敏左邊的眼睛,只覺背心一麻,已被點中穴道。張無忌
「啊喲」一聲,身子搖晃。周芷若出手如風,纖指運勁,又點了他左肩、腰脅、後心一共五
處大穴。張無忌仰天便倒,只見青光一閃,周芷若拔出長劍,抵住了他胸口,喝道:「一不
做、二不休,今日便取了你的性命。反正殷離的冤魂纏上了我。我終究是活不成了,咱們一
起同歸於盡。」說著提起長劍,便往他胸口刺了下去。忽聽得身後一個女子的聲音叫道:
「且慢!周芷若,殷離並沒死!」周芷若回過頭來,只見一個黑衣女子從草叢中疾奔而出,
伸指戳來。周芷若斜身閃開,那女子回過頭來,月光側照,只見她臉容俏麗,淡淡的布著幾
條血痕。張無忌看得明白,這女子正是他表妹殷離,只是臉上浮腫盡褪,雖有縱橫血痕,卻
不掩其美,依稀便是當年蝴蝶谷中、金花婆婆身畔那個清秀絕俗的小姑娘。周芷若退後兩
步,左掌護胸,右手中長劍的劍尖指住張無忌胸口,喝道:「你再上前一步,我一劍先刺死
了他。」殷離不敢再動,急道:「你……你做的惡事還不夠多麼?」周芷若道:「你到底是
人是鬼?」殷離道:「我自然是人。」張無忌突然大叫一聲:「蛛兒!」一躍而起,抱住了
殷離,叫道:「蛛兒……你……你想得我好苦!」這一下出其不意,殷離嚇得尖叫一聲,被
張無忌圍住了雙臂,動彈不得。周芷若嘻嘻一笑,說道:「若非如此,你還是不肯出來。」
回身去解開了趙敏的穴道,替她推血過宮,按摩筋脈。趙敏被她制住了大半日,冷清清的拋
在這裡,心下好不惱怒,幸好後來聽到張無忌吐露心事,這才轉怒為喜。只是突然之間又多
了一個殷離出來,卻更平添了無數心事,正是舊恨甫去,新愁轉生。殷離嗔道:「你拉拉扯
扯的幹甚麼?趙姑娘、周姑娘都在這兒,成甚麼樣子?」趙敏道:「哼,要是我和周姑娘都
不在這兒,那就成樣子了?」張無忌道:「我見你死後還魂,歡喜無盡,表妹,你到底……
到底是怎樣的?」

  殷離拉著他手臂,將他臉孔轉到月光下,凝視半晌,突然抓住他的左耳,用力一扭。張
無忌痛叫:「啊喲!你幹甚麼?」殷離道:「你這千刀萬剮的醜八怪!你……你將我活埋在
土中,教我吃了多少苦頭。」說著在他胸口連捶三拳,砰砰有聲。張無忌不敢運九陽神功相
抗,忍痛受了她這三拳,笑道:「蛛兒,我的的確確以為你已經……已經死了,累我傷心得
痛哭了幾場。你沒死,那好極啦,當真是老天爺有眼。」殷離怒道:「老天爺有眼,你這丑
八怪便沒眼。你連人家是死是活也不知道。我才不信呢。你是嫌我的臉腫得難看,沒等我斷
氣,便將我埋在土中,你這沒良心的、狠心短命的死鬼!」她一連串的咒罵,神情語態,一
如往昔。張無忌笑嘻嘻的聽著,搔頭道:「你罵得是,罵得很是。當時我真糊塗,見到你滿
臉鮮血,沒了呼吸,心又不跳了,只道已是無救……」殷離跳將起來,伸手又去扭他右耳。
張無忌嘻嘻一笑,閃身避開,作揖道:「好蛛兒,你饒了我罷!」殷離道:「我才不饒你
呢!那日我不知怎樣醒了過來,上下四周冷冰冰的,都是石塊。你既要活埋我,幹麼又在我
身上堆了些樹枝石頭?為甚麼不在我身上堆滿泥土,我透不過氣來,不就真的死了?」張無
忌道:「謝天謝地,幸好我在你身上先堆了些樹枝石頭。」忍不住向周芷若斜睨一眼。殷離
怒道:「這人壞透啦,我不許你看她。」張無忌道:「為甚麼?」殷離道:「她是殺死我的
兇手,你還理她作甚?」趙敏插口道:「你既沒死,她便不是殺你的兇手。」殷離道:「我
已死過了一次,她就作過了一次兇手!」

  張無忌勸道:「好蛛兒,你脫險歸來,我們都歡喜得緊。你安安靜靜的坐下來,跟我們
說說這番死裡逃生的經過。」殷離道:「甚麼我們不我們的。我來問你,你說『我們』這兩
個字,到底哪幾個人才是『我們』?」

  張無忌笑道:「這裡只有四個人,那自然是我和周姑娘、趙姑娘了。」殷離冷笑道:
「哼!我沒死,你或許還有幾分真心歡喜,可是周姑娘和趙姑娘呢?她們也都歡喜麼?」周
芷若道:「殷姑娘,那日我起下歹心,傷害於你,事後不但深自痛悔,連夢魂之中也是不
安,否則今日突然在樹林中見到你,也不會嚇成這個樣子了。此刻見你平安無恙,免了我的
罪孽,老天在上,我確是歡喜無限。」殷離側著頭想了片刻,點頭道:「那也有幾分道理。
我本想找你算帳,既是如此,那就罷了。」周芷若雙膝跪倒,嗚咽道:「我……我當真太也
對你不起。」殷離向來性子執拗,但眼見周芷若服輸,心下登時軟了,忙扶起她,說道:
「周姊姊,過去的事,誰也別放在心上,反正我也沒死。」拉著她手,並肩坐下。殷離掠了
掠頭髮,又道:「你在我臉上劃了這幾劍,也不是全無好處。我本來臉上浮腫,中劍後毒血
流盡,浮腫倒慢慢消了。」周芷若心下歉仄無已,不知說甚麼好。張無忌道:「我和義父、
芷若後來在島上住了很久。蛛兒,你從墓中出來後,怎會不見到我們?」

  殷離怒道:「我是不願見你。你和周姑娘這般卿卿我我,聽得我好不生氣。哼!『我此
後只有加倍疼你愛你!我二人夫婦一體,我怎會給你氣受?』」她學著張無忌的口氣說了這
幾句話後,又學著周芷若的口氣道:「要是我做錯甚麼,你會打我、罵我、殺我麼?我從小
沒爹娘教導,難保不會一時糊塗。』」她咳嗽一聲,又學著男子的嗓子說道:「『芷若,你
是我的愛妻。就算你做錯了甚麼,我是重話也不捨得責備你一句。』」手指西天明月,說
道:「『天上的明月,是咱倆證人。』」原來當晚張無忌與周芷若定情時所說的言語,都讓
殷離聽在耳中。這時她一一複述出來,只聽得周芷若滿臉通紅,張無忌忸怩不安。他向趙敏
偷瞧一眼,她一張俏臉氣得慘白,於是伸手過去,握住了她手腕。趙敏手掌一翻,兩根長長
的指甲刺入他手臂。張無忌吃痛,卻不敢叫出聲來,也不敢動。殷離伸手入懷,取出一根木
條來,放在張無忌眼前,道:「你瞧清楚了,這是甚麼?」張無忌一看,見木條上刻著一行
字道:「愛妻蛛兒殷離之墓。張無忌謹立。」正是他當日在殷離墓前所豎立的。殷離恨恨的
道:「我從墓中爬了出來,見到這根木條,當時便糊塗了,怎麼?是哪個狠心短命的小鬼張
無忌?我百思不得其解,直到後來偷聽到你二人的說話,『無忌哥哥』長,『無忌哥哥』短
的,這才恍然大悟。原來張無忌便是曾阿牛,曾阿牛便是張無忌。你這沒良心的,騙得我好
苦!」說著舉起木條,用力往張無忌頭上擊了下去,啪的一聲響,木條斷成數截,飛落四
處。趙敏怒道:「怎麼動不動便打人?」殷離哈哈一笑,說道:「我打了他,怎麼樣?你心
疼了是不是?」趙敏臉上一紅,道:「他是在讓你,你別不知好歹。」

  殷離笑道:「我有甚麼不知好歹?你放心,我才不會跟你爭這醜八怪呢,我一心一意只
喜歡一個人,那是蝴蝶谷中咬傷我手背的小張無忌。眼前這個醜八怪啊,他叫曾阿牛也好,
叫張無忌也好,我一點也不喜歡。」她轉過頭來,柔聲道「阿牛哥哥,你一直待我很好,我
好生感激。可是我的心,早就許了給那個狠心的、兇惡的小張無忌了。你不是他,不,不是
他……」張無忌好生奇怪,道:「我明明是張無忌,怎地……怎地……」殷離神色溫柔的瞧
著他,呆呆的看了半晌,目光中神情變幻,終於搖搖頭,說道:「阿牛哥哥,你不懂的。在
西域大漠之中,你與我同生共死,在那海外小島之上,你對我仁至義盡。你是個好人。不過
我對你說過,我的心早就給了那個張無忌啦。我要尋他去。我若是尋到了他,你說他還會打
我、罵我、咬我嗎?」說著也不等張無忌回答,轉身緩緩走了開去。張無忌陡地領會,原來
她真正所愛的,乃是她心中所想像的張無忌,是她記憶中在蝴蝶谷所遇上的張無忌,那個打
她咬她、倔強凶狠的張無忌,卻不是眼前這個真正的張無忌,不是這個長大了的、待人仁恕
寬厚的張無忌。他心中三分傷感、三分留戀、又有三分寬慰,望著她的背影消失在黑暗之
中。他知道殷離這一生,永遠會記著蝴蝶谷中那個一身狠勁的少年,她是要去找尋他。她自
然找不到,但也可以說,她早已尋到了,因為那個少年早就藏在她的心底。真正的人、真正
的事,往往不及心中所想的那麼好。

  周芷若歎了口氣,道:「都是我不好,害得她這麼瘋瘋癲癲地。」張無忌卻想:「她確
是有點兒瘋瘋癲癲,這是我害的。可是比之腦筋清楚的人,她未必不是更加快活些。」趙敏
心中所思量的,卻是另一回事,殷離來了又去了,然而周芷若呢?殷離既沒有死,謝遜也是
好端端的平安無恙,倚天劍中所藏的武功、屠龍刀中所藏的兵書,連同那把刀,都已交給了
張無忌,周芷若所犯的過錯,這時看來都沒甚麼大不了的了。當然,宋青書為了她而害死了
莫聲谷。然而這是宋青書自己的罪孽,周芷若事先確是全不知情,也絕無唆使之意。張無忌
曾與她有婚姻之約,他,可不是棄信絕義之人。周芷若站起身來,說道:「咱們走罷!」趙
敏道:「到哪裡去?」周芷若道:「我適才在少林寺時,見彭瑩玉和尚匆匆前來尋他,似乎
明教中出了甚麼要緊事。」張無忌一凜,心道:「我莫要為了兒女之情,誤了教中大事。」
忙道:「咱們快去瞧瞧。」當下三人快步而行,不多時便到了明教教眾宿營之所。楊逍、范
遙、彭瑩玉等正命人到處找尋教主,見他回來,俱各欣慰,但見周趙二女和他同歸,又均詫
異。張無忌見眾人神色沮喪,隱隱知道不妙,問道:「彭大師,你有事尋我麼?」彭瑩玉尚
未回答,周芷若挽了趙敏的手,道:「咱們到那邊坐坐。」趙敏知她避嫌,不願與聞明教教
內的秘密,於是與她並肩齊出。楊逍、范遙等更是奇怪,均想:「那日濠州教主成婚之日,
這兩位姑娘鬥得何等厲害,此刻卻是親似姊妹。不知教主是如何調處的,果然是能者無所不
能,這門『乾坤大挪移』功夫,當真令人好生佩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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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不識張郎是張郎-3

  彭瑩玉待周趙二女走出,說道:「啟稟教主,咱們在濠州打了一個大敗仗,韓山童韓兄
殉難。」張無忌叫聲:「啊喲!」極是痛惜。彭瑩玉又道:「眼下淮泗軍務,由朱元璋兄弟
指揮。徐達、常遇春兩位兄弟得知訊息,已領兵馳去應援,韓林兒兄弟也同去了。事在緊
急,不及等候教主將令。」張無忌道:「該當如此。」正商議軍情間,殷野王匆匆進來,說
道:「啟稟教主,丐幫中有人前來報知,陳友諒那廝的下落已然查明。」張無忌道:「在哪
裡?」殷野王道:「這廝竟混到了本教徐壽輝兄弟部下,聽說徐兄弟對他很是寵信。」張無
忌沉吟道:「既是如此,咱們倒不便躁急行事。舅舅,煩你派人通知徐兄,陳友諒這廝陰險
狡猾,留在身畔大是禍胎,千萬不可跟他親近。」殷野王答應了,又道:「不如一刀殺了,
乾乾淨淨。就讓我去辦罷!」張無忌正沉吟間,忽有教眾送來徐壽輝的一封緊急文書。楊逍
皺眉道:「糟糕,糟糕!竟被他佔了先著。」張無忌拆開文書一看,原來是徐壽輝的一封長
稟,說道陳友諒曾得罪教主,自知罪重,悔悟殊深,現下誠心投入本教,決意痛改前非,但
求教主給予自新之路。張無忌遞給楊逍、殷野王等看了。殷野王道:「徐兄弟受此人蠱惑,
必有後患。」楊逍歎道:「陳友諒這廝極是陰險,但咱們這時若是將他殺了:不免示人以不
廣,顯得咱們心記舊怨,無容人之量,勢必寒了天下英雄之心。」張無忌道:「楊左使之言
不錯。彭大師,你與徐兄交好,請你便中勸導,小心提防於他,切不可讓兵馬大權落入他手
中。」彭瑩玉答應了。

  不料徐壽輝並未受勸,對陳友諒極是信任,終於命喪其手。後來陳友諒統率明教西路義
軍,自稱漢王,與明教東路軍爭奪天下,直至鄱陽湖大戰,方始兵敗身死,數十年之間兵連
禍結,令明教英雄豪傑遭受重大傷亡。

  當晚張無忌與楊逍、彭瑩玉等計議,分派人眾,赴各路義軍策應。待得計議已畢,已是
深夜。次晨趙敏說道:「周姊姊昨晚已然離去,說不跟你辭別了。」張無忌惘然半晌,以和
張三豐分別日久,甚是想念,當下帶同趙敏、宋青書,與俞蓮舟等齊上武當山去。少室山與
武當山相距不遠,不數日便到山上。張無忌隨同俞蓮舟、張松溪、殷梨亭三人入內拜見張三
豐,又見了宋遠橋及俞岱巖。宋遠橋聽說兒子在外,鐵青著臉,手執長劍,搶將出來。張無
忌等均覺勸也不是,不勸也不是,一齊跟到了大殿。張三豐也隨著出來。宋遠橋喝道:「忤
逆不孝的畜生在哪裡?」瞥眼見宋青書躺在軟床之中,頭上綁滿了白布,連眼睛也遮沒了,
長劍挺出,劍尖指向他身上,但手一軟,竟是刺不下去。霎時之間,想起父子之情,同門之
義,不由得百感交集,回過劍來,疾往自己小腹上刺去。張無忌急忙伸手,奪下了他手中長
劍,勸道:「大師伯,萬萬不可。此事如何處理,該請太師父示下。」張三豐歎道:「我武
當門下出此不肖子弟,遠橋,那也不是你一人的不幸,這等逆子,有不如無!」右手揮出,
啪的一聲響,擊在宋青書胸口。宋青書臟腑震裂,立時氣絕。

  宋遠橋跪下哭道:「師父,弟子疏於管教,累得七弟命喪畜生之手。弟子如何對得起你
老人家和七弟?」張三豐伸手扶他起來,說道:「此事你確有罪愆,本派掌門弟子之位,今
日起由蓮舟接任。你專心精研太極拳法,掌門的俗務,不必再管了。」宋遠橋拜謝奉命。

  俞蓮舟推辭不就,但張三豐堅不許辭,只得拜領。眾人見張三豐斃宋青書,革宋遠橋,
門規嚴峻,心下無不凜然。張三豐問起英雄大會及義軍抗元之事,對張無忌溫勉有加。趙敏
向張三豐跪下磕頭,謝過當日無禮之罪,張三豐哈哈一笑,全不介懷。俞岱巖終身殘廢、張
翠山喪命,均與她昔日手下的阿大、阿二等人有關,但其時趙敏尚未出生,終究也怪不到她
頭上。張三豐聽得她甘心背叛父兄而跟隨張無忌,說道:「好,好!難得,難得!」

  張無忌在武當山上與張三豐等聚了數日,偕同趙敏前赴濠州。一路上連得本教捷報,又
聽得各地義軍蜂起,姑蘇有張士誠,台州有方國珍,雖非明教所屬,但均是抗元的友軍,張
無忌心下甚喜,與趙敏連騎東行,眼見河山指日可復,只盼自此天下太平,百姓得能安居樂
業,也不枉了這幾年來出死入生,多歷憂患。他不願多所驚動,一路均未與明教義軍將領會
面,只是暗中察看,但見義軍軍紀嚴明,不擾百姓,到處多頌揚朱元璋元帥、徐達大將軍之
聲。

  這一日來到濠州城外,朱元璋得訊,命湯和、鄧愈兩將率兵迎候,接入賓館。湯和稟
道:「朱元帥與徐大將軍、常將軍正在商議緊急軍情,得知教主到來,不勝之喜。只以軍務
羈身,未克親迎,還請教主恕過不恭之罪。」張無忌笑道:「咱們自己兄弟,管這些迎送虛
文作甚?自是軍情要緊。」當晚賓館中大張筵席,湯和、鄧愈二將作陪。酒過三巡,朱元璋
帶同大將花雲,匆匆趕到,在席前拜伏在地。張無忌急忙扶起。朱元璋親自斟酒,恭恭敬敬
的向張無忌敬了三杯,張無忌一飲而盡。朱元璋又敬趙敏,趙敏便也飲了。席間說起各路軍
情,朱元璋稟報攻城掠地的業績,言下頗有得色。張無忌大加稱讚。正說話間,大將廖永忠
大踏步走進廳來,拜見教主後,在朱元璋耳邊低聲道:「已擒住了!」朱元璋道:「甚
好!」忽聽得大門外一人大聲叫道:「冤枉啊!冤枉!」張無忌聽得呼冤之聲正是韓林兒,
奇道:「那是韓兄弟麼?甚麼事?」朱元璋道:「啟稟教主,韓林兒這廝勾結韃子,圖謀裡
應外合,倒反本教。」張無忌驚道:「韓兄弟忠誠仁義,焉有此事?快帶他進來,待我親自
問他……」一言未畢,突然頭暈,霎時間天昏地黑,不知人事。待得醒轉,只覺手腳上都已
綁上了粗重的繩索,望出來黑漆一團,他這一驚真是非同小可,幸好感到一個柔軟的身子靠
在胸前,原來趙敏和他縛在一起,只是兀自未醒。一凝思間,已知朱元璋起了歹心,多半他
料想明教日後成事,張無忌順理成章要做皇帝,是以在酒中下了極烈的迷藥,設計暗害。張
無忌微一運氣,但覺胸腹間一無異狀,功力未失,心下暗暗冷笑:「這些繩索想要綁住我,
卻也沒這麼容易,此刻敏妹未醒,不忙便走。待得天明,在諸教眾之前揭破他的奸謀。」當
下靜靜養神。過了一個多時辰,忽聽得有數人走進隔壁房中,說起話來,聽聲音是朱元璋、
徐達、常遇春三人。

  只聽得朱元璋道:「此人背叛我教,投降元朝,證據確鑿,更無可疑,令人痛心之至。
兩位兄弟,你們看怎麼辦?」不等徐常二人答話,又道:「這人耳目眾多,軍中到處是他的
心腹,咱們別提他名字。」只聽徐達道:「朱大哥,成大事者不拘小節,斬草除根,莫留後
患。」朱元璋道:「但這小賊總是咱們首領,咱們可不能忘恩負義,這是基業,終究可說是
他的。」常遇春道:「大哥若是怕殺了他軍中有變,咱們不妨悄悄下手,免得於大哥名聲有
累。」朱元璋沉默片刻,說道:「徐常二位兄弟既都如此說,便這麼辦罷。只是這小賊平素
於本教教眾頗有恩德,兩位兄弟又跟他素來交好,這事可萬萬不能洩漏出去。唉,咱們今日
要殺他,實是心中難受之極。」徐常二人都道:「為了復國大業,朋友私交,也不能顧
了。」三人說著,便走出房去。張無忌倒抽一口涼氣,當下運起神功,崩開身上綁縛的繩
索,抱著趙敏悄悄越牆而出。他靠在牆上,不禁百感交集:「朱元璋這廝忘恩負義,那也罷
了。徐常二位大哥與我何等交情,但為了一己富貴,竟也會叛我。他三人身系義軍重任,我
若去幾掌殺了,只怕義軍便要瓦解冰消。我張無忌原本不圖名位,徐大哥,常大哥,你們可
把我忒也看得小了。」沉思半晌,帶同趙敏,悄然而去。

  他到得城外,寫了一封信,將明教教主之位讓與楊逍,於濠州所遭,卻一字不提。張無
忌卻哪裡知道,徐達與常遇春所說的「小賊」乃是指韓林兒而言,張無忌來到濠州之事,他
二人全無知聞,一切皆是朱元璋暗中安排,要激得張無忌心灰意懶,自行引退。朱元璋一來
憚忌張無忌神勇,二來他是本教教主,眾所敬服,要說殺他,究是不敢,縱然成事,倘若萬
一洩漏,後果大是堪虞。他料張無忌素以復國大事為重,對徐常二人只是情若兄弟,只要這
番話給他聽在耳中,定會悄然而去。果然一切皆如所料,張無忌武功當世無敵,說到機變計
謀,與朱元璋可差得太遠,終於墮入這一代梟雄奸謀之中。張無忌雖然從來不想要做甚麼皇
帝,但此後每當想起徐常二人的寡恩少義,終身不免鬱鬱。至於韓林兒勾結韃子,圖謀叛變
云云,也皆出於誣陷。原來韓山童死後,軍中奉韓林兒為主,朱、徐、常等均成了他的下
屬。朱元璋假造了韓林兒通敵的親筆書信,又以重利買通韓林兒的心腹向徐達、常遇春告
密。徐常二人深信不疑,堅欲除卻。朱元璋反而假仁假義,一定不允,直至徐常二人說至再
三,方勉強許可。他將張無忌與趙敏囚在鄰室,料得以他武功,要崩壞身上繩索自是舉手之
勞,生怕他脫縛後前來尋仇,與徐常說了這番話後,立即躲起。張無忌一去,朱元璋便命廖
永忠將韓林兒沉入河中浸死。這一箭雙鵰之計,竟是不露破綻。後來楊逍雖繼任明教教主,
但朱元璋羽翼已成,統兵百萬之眾,楊逍又年老德薄,萬萬不能與他爭帝皇之位了。朱元璋
登基之後,反下令嚴禁明教,將教中曾立大功的兄弟盡加殺戮。常遇春因病早死,徐達終於
不免於難。趙敏見張無忌寫完給楊逍的書信,手中毛筆尚未放下,神色間頗是不樂,便道:
「無忌哥哥,你曾答允我做三件事,第一件是替我借屠龍刀,第二件是當日在濠州不得與周
姊姊成禮,這兩件你已經做了。還有第三件事呢,你可不能言而無信。」張無忌吃了一驚,
道:「你……你……你又有甚麼古靈精怪的事要我做……」趙敏嫣然一笑,說道:「我的眉
毛太淡,你給我畫一畫。這可不違反武林俠義之道罷?」張無忌提起筆來,笑道:「從今而
後,我天天給你畫眉。」

  忽聽得窗外有人格格輕笑,說道:「無忌哥哥,你可也曾答允了我做一件事啊。」正是
周芷若的聲音。張無忌凝神寫信,竟不知她何時來到窗外。窗子緩緩推開,周芷若一張俏臉
似笑非笑的現在燭光之下。張無忌驚道:「你……你又要叫我作甚麼了?」周芷若微笑道:
「這時候我還想不到。哪一日你要和趙家妹子拜堂成親,只怕我便想到了。」張無忌回頭向
趙敏瞧了一眼,又回頭向周芷若瞧了一眼,霎時之間百感交集,也不知是喜是憂,手一顫,
一枝筆掉在桌上。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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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記

  《倚天屠龍記》是「射鵰」三部曲的第三部。這三部書的男主角性格完全不同。郭靖誠
樸質實,楊過深情狂放,張無忌的個性卻比較複雜,也是比較軟弱。他較少英雄氣概,個性
中固然頗有優點,缺點也很多,或許,和我們普通人更加相似些。楊過是絕對主動性的。郭
靖在大關節上把持得很定,小事要黃蓉來推動一下。張無忌的一生卻總是受到別人的影響,
被環境所支配,無法解脫束縛。在愛情上,楊過對小龍女至死靡他,視社會規範如無物;郭
靖在黃蓉與華箏公主之間搖擺,純粹是出於道德價值,在愛情上絕不猶疑。張無忌卻始終拖
泥帶水,對於周芷若、趙敏、殷離、小昭這四個姑娘,似乎他對趙敏愛得最深,最後對周芷
若也這般說了,但在他內心深處,到底愛哪一個姑娘更加多些?恐怕他自己也不知道。作者
也不知道,既然他的個性已寫成了這樣子,一切發展全得憑他的性格而定,作者也無法干預
了。像張無忌這樣的人,任他武功再高,終究是不能做政治上的大領袖。當然,他自己根本
不想做,就算勉強做了,最後也必定失敗。中國三千年的政治史,早就將結論明確地擺在那
裡。中國成功的政治領袖,第一個條件是「忍」,包括克制自己之忍、容人之忍、以及對付
政敵的殘忍。第二個條件是「決斷明快」。第三是極強的權力慾。張無忌半個條件也沒有。
周芷若和趙敏卻都有政治才能,因此這兩個姑娘雖然美麗,卻不可愛。我自己心中,最愛小
昭。只可惜不能讓她跟張無忌在一起,想起來常常有些惆悵。

  所以這部書中的愛情故事是不大美麗的,雖然,現實性可能更加強些。張無忌不是好領
袖,但可以做我們的好朋友。事實上,這部書情感的重點不在男女之間的愛情,而是男子與
男子間的情義,武當七俠兄弟般的感情,張三豐對張翠山、謝遜對張無忌父子般的摯愛。然
而,張三豐見到張翠山自刎時的悲痛,謝遜聽到張無忌死訊時的傷心,書中寫得太也膚淺
了,真實人生中不是這樣的。因為那時候我還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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