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OGO論壇
  登入   註冊   找回密碼
發表人: edvx
列印 上一主題 下一主題

[都市言情] [瓊瑤] 翦翦風【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榮譽會員勳章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數位軟體勳章 小說之星勳章

狀態︰ 離線
21
發表於 2013-3-7 23:12:49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章】
  日與夜其遷逝兮,春與秋其代序。歲月的輪子不停的轉著,轉著,轉著——春天,夏天,秋天,冬天,季節如飛的更遞,一年,一年,又一年——就這樣,十年的日子滑過去了。

  十年間,一切都不同了,我們有多少變化!當年瘋瘋癲癲的一群,現在都相繼為人父或為人母了。結婚的結婚,出國的出國,奔波於事業的奔波於事業,忙碌於家庭的忙碌於家庭
,再也沒有圈圈裡的聚會了。非但沒有聚會,即使是私下來往,也並不太多。可是,今夕何夕?今夕何夕?
  爐火仍然燒得很旺,水孩兒坐在火邊,沉思的握著火鉗,下意識的撥弄著爐火。她的臉被火光映紅了,依舊有「水汪汪」的皮膚,和「水汪汪」的眸子。懷冰用手托著腮,依偎著
谷風,眼睛迷茫的瞪著天花板上的吊燈。紫雲彤雲兩姐妹也安安靜靜的斜靠在沙發中,三劍客、無事忙、紉蘭都沒有說話,室內顯得那樣靜,只有爐火發出輕微的爆裂之聲,和窗外那
翦翦微風拂動著窗櫺的聲響。我們都無法說話,都沉浸在十年前的往事裡,那些瘋狂的、歡笑的、做夢的歲月!
  是的,十年,好漫長的一段時間!這十年的歲月對於我是殘忍的。首先,自柯夢南走後,我就神思恍惚了達一年之久。一年後,我振作起來了,也獲得一份待遇不錯的工作,在一
個私人的商業機構裡當英文秘書。我正以為新的生命從此開始,媽媽就病倒了。那是一段長時間的掙扎,媽媽患的是肝癌,輾轉病榻整整三年,三年中,我要工作,我要侍候媽媽,我
要應付龐大的醫藥費,而媽媽終於不治。當媽媽去了,我認為我也完了,媽媽臨終的時候,曾經握著我的手說:「你多少歲了?藍采?」「二十五。」我啜泣著回答。
  「都這麼大了!」媽媽唇邊浮起一個滿足的微笑,說:「還記得你小時候,膽子那麼小,一直不肯學走路,每次摔了都要哭,我用一根皮帶綁著你,牽著你走,你仍然學不會,後
來我拿掉了皮帶,不管你,你反而很快就會走了。」她笑著凝視我,慢慢的說:「二十五,你不需要皮帶了,你會走得很穩。」
  她去了。好久好久,我總是回憶著她的話,每當我午夜從睡夢中哭醒過來,或絕望得不想生存的時候,我就想著她的話。是的,我該走得很穩了,我不能再摔了。咬著牙,我忍受
了許多坎坷的命運,孤獨的在這人生的旅程上走了下去。
  可是,生命裡是無夢也無歌了。我這一生,只有一次驚心動魄的戀愛。此後,這一章裡就是一片空白。柯夢南剛走的時候,我們還通過幾封信,等到媽媽臥病之後,我再也沒有情
緒和時間給他寫信了。他接連給了我兩封信,我都沒有回覆,他也不再來信了。接著,我又幾度搬家,當媽媽去世後,我也嘗試的給他寫過一封信,這封信卻以「收信人已遷移」的理
由被退了回來。從此,我和他失去了聯絡,事實上,整個圈圈裡都沒有他的消息了。
  但,十年後的今天,他要回來了,不再是當年那個默默無名的男孩子,而成為在國際上享有盛譽的聲樂家。整個報章上都是他的消息,他將回國演唱一個星期,然後繼續去義大利
學習。報章上一再強調著:
  「名聲樂家柯夢南先生不但年輕即享有盛譽,且至今尚未成婚,這對國內的名媛閨秀,將是一大喜訊,據可靠人士稱,柯先生此次回國,也與婚事有關。」
  是嗎?誰知道呢?還沒有結婚,為什麼?在海外沒有合適的對象嗎?忘不掉十年前的一段往事嗎?當然,我不能否認,他回國的消息給我帶來不小的震撼,往事依稀,舊夢如煙,
回首前塵,我能不感慨?!
  「好了,我們研究研究吧!」無事忙打破了室內的寂靜,把我們從十年前拉回到現實。「我們到底怎樣歡迎柯夢南?」
  「為他舉行一個宴會如何?」小俞說。
  「他這一回來,參加的宴會一定不會少,」懷冰說:「而且,他總免不了要吃我們幾頓的,這還用說嗎?我覺得,總該有點特別的花樣才好,想想看,我們原是怎樣的朋友!」
  「起碼我們要舉行一次郊遊,」谷風說:「像以前一樣的,找一個風景優美的地方去吃吃烤肉。」
  「再到谷風家去瘋一瘋,鬧一鬧,跳一跳舞,」小張接口:「當然,他免不了要為我們唱幾支舊歌,這是不收門票的,你們還記得他最愛唱的那支『有人告訴我』嗎?」
  我們怎會忘記呢?怎能忘記呢?太家都興奮起來了,提起舊事,又給我們帶來了當年的熱情,大家開始七嘴八舌的作各種建議,關於如何去歡迎那位天涯歸客,如何重拾當年的歌
聲笑痕。大家都說得很多,要再舉行郊遊,要去碧潭划船,要吃烤肉,要舉行舞會——要這個,要那個,要做幾千幾百件以前做過的事情——談得熱鬧極了。只有我和水孩兒說得最少
,我是心中充滿了亂七八糟的感觸,簡直分不清楚是怎樣一種感覺,酸、甜、苦、辣、咸各種滋味都有,再加上幾分喜悅,幾分惶惑,和幾分感傷,把我整個胸懷都脹得滿滿的,再也
沒有心思說話,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至於水孩兒呢?她的沉默應該也不簡單吧。五年前,她從美國回來,離了婚,淡妝素服的來探訪我,那時我剛剛喪母,正是心情最壞的時候,坐
在我的小書房裡,我問她:
  「你為什麼回來?」「水土不服,」她淡淡的笑著,笑得好淒涼:「我過慣了亞熱帶的氣候,那兒太冷了。」
  於是,我沒有再問什麼,我們默默的並坐在窗前,坐了一整個下午,迎接著暮色和黃昏。
  而今,她沉默的面龐不僅喚回我五年前的回憶,也喚回我十年前的回憶,在福隆海濱的帳篷裡,她曾無巧不巧的和何飛飛先後向我述說她的隱情。現在,何飛飛墓草已青,屍骨已
寒,我再也無法喚回她。而水孩兒卻風姿楚楚,不減當年!或者,我可以為她做一些什麼,柯夢南尚未結婚,不是嗎?「想什麼?藍采?」彤雲打斷了我的思想:「你怎麼一直不說話
?你同意我們的提議嗎?」
  「當然,」我說:「我沒什麼意見。」
  「記住,」水孩兒安安靜靜的插了一句:「節目單裡別忘記一件事,我們要去何飛飛的墓前憑弔一下。」
  「是的,」懷冰說:「我們是應該集體去一次了,假若——」她沒有說完她的話,但是,我們都明白她要說的是什麼,假若何飛飛還活著有多好!那麼,今晚的討論就不知道會熱
鬧多少。可是,如果何飛飛還活著,一切又怎會是今天這樣的局面呢?「我們來具體研究一下吧,」祖望一向是我們之中最有條理的人。「報上說他是明天下午五時半的飛機抵達,我
們當然要去飛機場接接他,要不要準備一束花?」
  「準備一束菊花吧,」懷冰說:「台灣特產的萬壽菊,有家鄉風味。」「好,那就這樣吧,花交給我來辦,當天晚上,我們就請他去吃一頓,怎樣?」祖望繼續說。
  「這要看柯夢南了,」紫雲接口:「你怎麼知道他當天晚上的時間可以給我們?人家還有父母在台灣呢!」
  「我打包票他寧願跟我們在一起而不願和他父母在一起,他母親又不是生母,而且——想想看,我們當初是怎麼樣的朋友!」懷冰又說了一次,有意無意的看了我一眼。
  「好,算他可以和我們聚餐,晚上,我們一定有許許多多話要談。那就別提了,一塊兒到谷風家去吧,怎樣?」祖望望著谷風。「當然,」谷風馬上應口:「一定到我家去!和以
前一樣!多久沒有這樣的盛會了,我和懷冰準備消夜請客!」
  「第一晚去谷風家,第二、三、四晚他要在藝術館演唱,當然我們每場都要去聽的,是不?」祖望問。
  「我負責買票的事好了。」小俞說:「聽說票已經都訂完了,我要去想想辦法。」「第五天到第七天他都沒事,我們一天去情人谷吃烤肉,一天去烏來,一天——」「別太打如意
算盤,」小張說:「他現在回來是名人了,難道就只陪著我們瘋!」「我打賭他這一個星期都會跟我們在一起,他那人又重感情又念舊,說不定一星期後,他根本不回意大利了。」小
俞說,「瞧吧,假若我的話不靈,我寧願在地下滾。」十年過去了,他那動不動就「滾」的毛病依然不改。
  「那麼,我們明天是不是分頭去機場?」小何問。
  「還是到藍采家集合了一塊兒去吧!」谷風說:「我們這支歡迎隊伍要浩浩蕩蕩的開了去才過癮,也給柯夢南壯壯聲勢!」「你們猜他看到我們會不會很意外?」紉蘭問。
  「說不定,」紫雲說:「他一定沒料到我們會有這麼多人去!」「我真希望馬上就是明天下午,」彤雲說:「真希望看看出了名的柯夢南是副什麼樣子!」
  「我打賭他不會有什麼改變,」小俞說:「一定還是那樣溫溫和和的,親切而又熱情的!」「我真想聽他唱!」紉蘭說:「等不及的想聽他唱!藍采,你猜他會不會在演唱會裡唱
那支『有人告訴我』?」
  「我們建議他唱,好不好?」彤雲興奮的喊著:「為我們而唱!」「他一定會唱的!我打賭!」小俞叫著說。
  「我也猜他會唱!」小何說:「還有那支『給我夢想中的愛人』!」噢!明天!明天!明天!等不及的明天!柯夢南,他可曾知道我們今夜的種種安排嗎?他可曾知道空間和時間
都沒有隔開他的友人們嗎?柯夢南,柯夢南,你多幸運!
  夜深了,我們的討論也都有了結果,一切要等明天見了柯夢南再作進一步的計劃。我的客人們紛紛起身告辭,我站在門口,目送他們離去,在他們興奮而熱情的臉上,我彷佛找回
了一部份失去的歡樂和青春。望著那飄著細雨的夜空,我的情緒恍惚而朦朧。水孩兒留了下來,我們坐在火爐旁邊,靜靜的凝視著對方。「藍采!」好半天,她輕喚著我。
  「嗯?」「想什麼?」「沒什麼。」我搖搖頭。
  「我希望——藍采,」她深深的望著我:「你能重拾往日的感情,這幕戲——應該是喜劇結束。」
  「你不懂,」我再搖搖頭:「水孩兒,你別忘了,十年的時間可以改變很多很多的東西,我已經不是當年心情,也不是當年的我了。」「可是,你並沒有忘懷他。」她靜靜的說。

  「你呢?」我問。「我?」她淡淡的一笑。「我早就把什麼都看開了。對人生,我的態度是『淡然處之』。」
  「我也是。」我說。我們對視著,良久良久,她笑了,說:
  「無論如何,藍采,我祝福你,誠心誠意的!」
  「我也祝福你!」我們都笑了,爐火熊熊的燃燒著,窗外有風,低幽而輕柔。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榮譽會員勳章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數位軟體勳章 小說之星勳章

狀態︰ 離線
22
發表於 2013-3-7 23:13:12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一章】
  我們準時到了飛機場。
  飛機還沒有到達,但是機場已經擠滿了人潮,人多得遠超過我們的預料,彷佛都是來接柯夢南的。整個一個松山機場的大廳裡,有採訪記者,有攝影記者,有教育界和政界的代表
,還有舉著歡迎旗子的各音樂團體,什麼音樂學會,交響樂團,合唱團,國樂團——等等。我們十幾個人一走進機場大廳,都被那些人潮所湮沒了。沒有歡迎旗子,沒有劃一的服裝,
又沒有背在背上很引人矚目的攝影機,我們這一群一點也不像我們預料的那麼「浩浩蕩蕩」,反而顯得很渺小。不過,我們也有份意外的驕傲和驚喜,小俞首先就嚷著說:
  「哈,這麼多的人!咱們的柯夢南畢竟不凡啊!」
  我們四面張望著,在人群裡鑽來鑽去,三劍客和無事忙等都高高的昂著頭,大有要向全世界宣布我們和柯夢南的關係似的。人們都在議論著柯夢南,每聽到他的名字被提起一次。
我們就更增加一份驕傲和喜悅。懷冰捧著一大束萬壽菊和黃玫瑰,笑得好得意好開心。拉著我,她不斷的說:
  「藍采,你想得到嗎?柯夢南會轟動成這樣子!」
  人群熙攘著,把我們往前往後的擠來擠去,雖然外面還在下著雨,大廳裡卻熱烘烘的。我心中的情緒複雜到了極點,越接近柯夢南抵達的時間,我心裡就越亂。我想,隔著衣服,
都可以看到我心臟的跳動。柯夢南,柯夢南,他畢竟要回來了!衣錦榮歸,他還是以前那個他嗎?見了我的第一句話,他會說什麼?我又會說什麼?十年前他離台的前夕,我說過:
  「你回來的時候,我要去飛機場接你!」
  現在,我站在飛機場了,我沒有失信,我和他勾過小指頭,一言為定!見了他,我怎樣說呢?或者,我該淡淡的說一句:「我沒有失信吧?柯夢南?」
  他會怎樣呢?他還有那對深沉而動人的眸子嗎?他還有那個從容不迫的微笑嗎?他還是那樣親切而熱情嗎,在這麼多這麼多人的面前,我們將說些什麼呢?
  機場的麥克風裡突然播出×××號班機低達的消息,人潮一陣騷動,全體的人向海關的門口擠去,我們差點被擠散了,懷冰緊抓著我的手,嚷著說:
  「來了嗎?來了嗎?藍采,這束花可得由你送上去呀!」
  「不行!」我很快的回答,心臟已快從口腔裡跳出來了,我的臉在可怕的發著熱。「我不幹!還是你送去自然一點!」
  人群擁擠著,呼叫著,成群的人跑到我們前面去了,三劍客在人堆裡徒勞的推攘,警察在前面維持著秩序。我們無法擠到前面去,攝影記者、採訪記者、電視記者、和廣播記者簇
擁著幾個政、教界的知名之士,站在最前面,我們要踮著腳才能越過無數的人頭,看到海關的出口處。接著,又是一陣大大的騷動,我只聽到耳邊一片亂七八糟的喊聲:「來了!來了
!穿灰色西裝的就是!」
  「在那兒?在那兒?那個外國人是誰?」
  「還有個外國女人呢!是他太太嗎?」
  我踮著腳,腦中昏昏沉沉的,眼前全是人頭,什麼都看不清楚。懷冰高舉著花束,就怕把花碰壞了。無事忙像刨土似的用手把人往後刨,惹來一片咒罵聲。小俞個子最高,踮著腳
,他嚷著說:「我看到他了,比以前更帥了,好神氣的樣子!他身邊都圍著人,好多好多人,那個高個子的外國人大概是他的經理人,有個外國小姐,一定是報上登的那位史密斯小姐
,是幫他鋼琴伴奏的——」我伸長了脖子,只看到一片閃爍的鎂光燈,和擁擠的人群。小俞又在叫了:「好了!好了!他走過來了!」
  「哪兒?哪兒?」彤雲在叫著:「我看不到呀!」
  「我也看不到!」紫雲跟著喊。
  「他也沒看到我們!」祖望在說:「怎麼會有這麼多人!」
  「過來了!過來了!」小俞繼續叫著:「他走過來了!」
  人群讓出了一條路來,於是,我看到他了。我的心跳得多麼猛,我的視線多麼模糊,我滿胸腔都在發燒。他穿著件淺灰色西裝,一條紅色的領帶,微微向上昂的頭。我看不清楚他
的眉目和表情,只恍惚的感到他變得很多,他沒有笑,似乎有些冷冰冰。他的經理人高大而結實,像個守護神般保護著他,遮前遮後的為他擋開那些過分熱心的人群。
  已經有好多人送上花束了,劍蘭、玫瑰、百合,應有盡有,他卻一束也沒有拿,全是他的經理人幫他捧著,一路被人群擠過去,那些花就一朵朵的散落下來。許多學生擁上前去,
拿著簽名冊,都被那個經理人推開了。那幾個政、教二界的知名之士,正圍繞在他身邊,不住的對圍過去的人群喊:
  「柯先生累了,需要休息,請大家不要打擾他!」
  廣播記者的麥克風也被擋駕了:
  「對不起,今天晚上我們有記者招待會,柯先生很疲倦,現在無法發表談話,請各位晚上再來!」
  他走得比較近了,我可以看清他的臉,他緊閉著嘴,漠然的望著那些人群。穿得挺拔、考究、而整潔,神情嚴肅、孤高,而不可侵犯。完全是個成名的音樂家的樣子,漂亮,自信
,高傲,冷峻。我的心臟不再狂跳,我的血液不再奔騰,我望著他,多遙遠哪,隔了十年的時間!
  「柯夢南!柯夢南!柯夢南!」三劍客喊起來了。
  「柯夢南!柯夢南!柯夢南!」祖望和紫雲也喊起來了。
  「柯夢南!柯夢南!柯夢南!」無事忙也叫著。
  他沒有聽到,喊他的人太多了,他的目光空漠的從我們這邊掃過去,沒有注意到我們,他嚴肅的臉上毫無表情。
  「他聽不見我們,」無事忙徒勞的在人群中擠。「這樣吧,我們數一二三,然後一起叫他!」
  於是,我們高聲數著一二三,然後齊聲大叫:
  「柯夢南!」一二三!柯夢南!一二三!柯夢南!一二三!柯夢南!我們周遭的人群對我們嫌惡的皺著眉頭,甚至發出噓聲。大家依然叫著;一二三!柯夢南!一二三!柯夢南!
一二三!柯夢南!他聽見了!他的眼光轉向了我們,我屏住了呼吸,他看見我了!但是,很快的,他的眼光又調向了別處,他沒有認出我們嗎?他沒有認出我們嗎?他的那個伴奏的小
姐緊偎著他,他的目光冷峻的望著前方,他走過去了,沒有再對我們注視一眼。頓時間,我們誰也喊不出來了。
  人群跟在他後面跑,我們也下意識的跟著跑過去,懷冰手裡還緊握著那束始終沒有機會獻上去的花束。我們跑到了大廳門口,攝影記者還圍繞在他身邊搶鏡頭,他周圍全是人,我
們拚命擠著,擠著——直到他被簇擁進了一輛豪華的小汽車,直到那小汽車很神氣的開走了,直到一連串跟隨著的車子也開走了,直到人群散了——
  我們站在大廳門口,人群散了之後,才感到周圍是這樣的空曠。風對我們撲面吹來,卷來了不少的雨絲,我忍不住的打了個寒戰。懷冰手裡那束花,已經被人群擠得七零八落了,
花瓣早已散落在各處,她手中緊握的只是一束光沖沖的桿子。我們大家面面相覷,好半天,沒有一個人說得出話來。最後,還是谷風聳了聳肩,勉強的笑了笑說:
  「畢竟他不再是那個跟著我們瘋呀鬧呀的柯夢南了,他現在是個大人物了!」他的話裡帶著濃厚的、自我解嘲的味兒。聽了讓人有種說不出來的感觸。小俞猶豫的說:
  「或者他太疲倦,根本沒發現我們,他住在圓山飯店,我們要不要去圓山飯店找他?」
  懷冰把手裡那束光沖的花桿扔進了垃圾箱裡,意態索然的說:「我要回家了,要去,你們去吧!」
  「我也要回去了。」我慢吞吞的說,看了看雨霧迷濛的天空,心裡空空蕩蕩的,酸酸楚楚的。
  「我也不想去,」水孩兒說:「別打擾他了吧!人家晚上還有記者招待會呢,反正不能出席我們的招待會。」
  「那麼,」小俞無可奈何的說:「我們明晚見吧,明天晚上演唱會的票我已經買了,無論如何,我們總要去聽他唱一次的,是不是?」「好吧!那我們就散了,明晚藝術館見吧!
」谷風說。
  就這樣,我們散了。我慢慢的沿著敦化北路向前走,走進了暮色和雨霧揉成的一片昏濛之中。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榮譽會員勳章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數位軟體勳章 小說之星勳章

狀態︰ 離線
23
發表於 2013-3-7 23:13:35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二章】
  那是一個成功的演唱會,從各方面來講,都是成功的。聽眾擠滿了演唱會場,座無虛席。花籃從大門口、走廊,一直排列到台前、台上、和台後。許多政界、學術界、音樂界的名
人都出席了,攝影記者的鎂光燈從開始閃到結束。所有的廣播電台都在做實況錄音,電視台也在做實況轉播。掌聲熱烈而持久,場面是偉大的,動人的。
  我們的座位幾乎是最後幾排了,因為我們的經濟力量都無法購買前排的位子,而且,那些位子在開始賣票的一小時後,就早被人訂完了,我們也買不著那些位子。坐在後面,我們
傾聽著他的歌,一支又一支,他唱得比以前好了不知多少倍,音量、音色、音質都好。顯然,這十年的時間他沒有浪費,也沒有虛度,他是經過了一番苦練的!他的歌聲比他的人對我
們而言,是熟悉多了,那歌聲依然充滿了感情,依然有動人心魄的力量。當他引吭而歌的時候,他的臉脹紅了,他的眼睛閃爍發光,他的面部又是那麼激動的、易感的、充滿了靈性的
,我們感動的望著他,噙著滿眼眶的淚,噢!我們的柯夢南!可是,歌聲一完,他在掌聲中徐徐彎腰,那魔術一般的靈光一閃消失了,他又變得那麼冷漠、孤高、而陌生,又距離我們
好遙遠好遙遠了。
  他唱了十幾支歌,幾乎全是各國的民歌,也唱了幾支歌劇中的名曲。我們帶著強烈的期盼,希望能聽到一支我們所熟悉的,他往常所常唱的曲子。但是,我們失望了,他一句也沒
有唱。演唱會將結束的時候,無事忙按捺不住了,拿了一張紙,他在上面寫:
  「柯夢南:我們都在後面幾排坐著,昨天,我們也曾在機場等待,但是,你仿佛不再是以前那樣容易接觸了。假若你沒有把舊日的朋友都忘乾淨,願意為我們唱一支『有人告訴我
』嗎?散會後,可否在後台『接見』我們?圈圈裡的一群即刻」
  他把紙條給我們傳觀,我低聲問:
  「你要怎樣遞給他?」「我現在就送到後台去。」
  他送去了,我們都滿懷希望的等待著,片刻,他又溜了回來,懷冰問:「送到了嗎?」「他經理人接過去了。說等他到後台就給他。」
  每唱兩支曲子,柯夢南就要回到後台去休息一會兒,當他再回到後台的時候,我們都興奮極了,他將要看到我們的紙條了,他會怎樣?他會唱那支歌嗎?他總不至於把十年前的往
事都遺忘了吧?他再度出場了,微微的彎了彎腰,他開始唱了起來,不是我們希望中的歌,接著,他再唱的,仍然不是。他的眼光有意無意的向後座掃了掃,沒有帶出絲毫的感情。怎
麼回事?他沒有收到我們的紙條嗎?
  散會了,他在成千成萬的掌聲中退入後台,我們彼此注視著,說不出心頭是怎樣一種滋味,他仍舊沒有唱那一支歌。無事忙嘆了口氣,說:「他不是我們的柯夢南了。」
  是的,他不是了。我們都有這種感覺,強烈而深切的感覺。祖望抬了抬眉毛。「不管怎樣,我們總要到後台去吧!」
  「或者,他的經理沒有把紙條交給他!」小俞說。
  「別幫他解釋了,」小張滿臉的不耐煩:「他變了!他現在是名人了,是大人物了,咱們這些老朋友那裡還在他眼睛裡!別去惹人討厭了!」「好歹要去後台看看!」紉蘭說:「
假若他在後台等我們呢!」我們去了,剛好趕上他在經理人的護持下,和那位伴奏小姐殺出歌迷的重圍,走出後台的邊門,鑽進一輛黑色的轎車裡。車中,他那白髮蕭蕭的父親正在那
兒等他。或者,那位父親要見到這位兒子也不容易吧!他是不是也等得和我們一樣長久?我們目送那輛車子走遠了,消失了,無影無痕了。大家在街邊站著,呆呆愣愣的,淋了一頭一
臉的雨水,然後,小俞突然笑了起來,笑得好乾好澀:
  「哈哈,好一個柯夢南,和當年真是不可同日而語了。」
  「哼!」小張從鼻子裡哼了一聲:「我們是自討沒趣!瞎熱心,瞎起勁!」「他被名利鎖住了,」祖望輕聲的說:「台灣出了一個青年音樂家,而我們呢?失去了一個好朋友。」

  「走吧!」谷風說:「我想,我們用不著再計劃什麼歡迎他的節目了。」是的,我們用不著了,那個和我們一起瘋,一起鬧,一起唱,一起玩,一起做夢的柯夢南早已消失了,這
是另外一個,成了名的、有了地位的、不可一世的柯夢南!接連下來好幾天,報紙上全是柯夢南的名字,我們只在報章上看到他的消息,參加宴會,和家庭團聚,演唱會,以及他一舉
一動的照片,那位美麗的伴奏小姐始終跟在他身邊,於是,記者們好奇了:「史密斯小姐和你的私交如何?」
  「我們是好朋友。」這是答覆。
  就這麼簡單嗎?我倚著窗子,望著窗外迷濛的雨霧,我想念起何飛飛來了,強烈的想念她。何飛飛,何飛飛,何飛飛——我對著窗外低喚——我們當初都發狂一般的愛上的那個人
是誰?如今又在何處?
  一星期很快的過去了,柯夢南也結束了他一週的來台訪問,他又要離去了。他走的那一天,我們沒有任何一個人去送行。當然,他也用不著我們去送行,他有的是給他送行的人。
可是,晚上,大家又不約而同的到我家來了。來談論這次的事件,來憑弔一段逝去的友誼。還是水孩兒來得最晚,帶著滿頭髮的雨珠,帶著滿身的雨水,帶著滿臉特殊的溫柔和激情,
她手裡拿著一朵嬌艷欲滴的長莖紅玫瑰,站在房子中間說:「你們猜我到哪兒去了?」
  「飛機場?」懷冰問。「不是,我到何飛飛的墓上去了。」她說,眼睛裡漾著一層水霧,亮晶晶的閃著光。「我在她的墓前發現了這個,」她舉著紅玫瑰:「大大的一束。」
  「怎麼?」小俞問:「她家的人去過了?」
  水孩兒搖了搖頭。「不,」她輕輕的說:「紅玫瑰代表的是愛情,是嗎?她家的人也不會帶這麼貴重的花去,何況連天下雨,墓邊泥地上的足跡非常清晰,那是一個孤獨的、男人
的腳印,他去過了——柯夢南。」我們很安靜,安靜得聽不到一點聲音。一剎那間,我們心頭都充滿了激動,充滿了說不出來的一種感情。幾百種思想在我腦際閃過,幾千種感觸在我
心頭掠過,我舉頭向著窗外,淚水不由自主的升進了我的眼眶,可是,我想笑,很想笑——噢,是他嗎?是他嗎?我們的柯夢南!
  有人按門鈴,秀子拿著一封信走到我面前來:
  「小姐,限時專送信!」
  我握著信封,多熟悉的筆跡!大家都圍了過來,顧不得去研究他如何獲知了我的住址,我抽出了信箋,上面沒有上下款,只用他那瀟灑的筆跡,遒勁有力的寫著一支歌:
  「有人告訴我,這世界屬於我,在浩瀚的人海中,我卻失落了我。有人告訴我,歡樂屬於我,走遍了天涯海角,遺失的笑痕裡才有我!
  有人告訴我,陽光普照著我,我尋找了又尋找,陽光下也沒有我。我在何處?何處有我?
  誰能告訴我?我在何處?如何尋覓?
  誰能告訴我?誰能告訴我?誰能告訴我?」
  信箋從我的手上落下去,別人又把它拾了起來,我滿面淚痕,又抑制不住的笑了。啊,我們的柯夢南,他畢竟唱給我們聽了,不用他的嘴,而用他的心!噢,柯夢南!他何曾遺忘
過去?他是記得太深了!他何曾失去了感情,他是用情太重了!噢,柯夢南!柯夢南!柯夢南!
  「我們錯了,」懷冰低聲的說:「我們該去送行的!」
  「我早說過,柯夢南不是那樣的人!」小俞說。
  「我要給他寫信,」祖望說:「我們一定要給他寫信,每個人都要寫!我們要幫助他把那個失落的自己再找回來!」
  「我要寫的,」彤雲說:「今天晚上回去就寫!」
  「沒看到我們去機場,他一定很難過!」紉蘭嘆息著。
  「電視!」谷風說:「打開電視看看,新聞裡會不會放出他離台的新聞片!」我扭開了電視,片刻後,新聞播放的時間到了,果然,有一小段柯夢南離台的新聞,他站在機場,向
成千成萬送行的人揮手,臉上仍然是肅穆的,莊重的,不苟言笑的。他的眼睛裡有著難解的、深思的表情,神態落寞而孤高,像一隻正要掠空飛走的孤雁。新聞報播員正用清晰的聲音
在報告著:
  「名聲樂家柯夢南先生於今日下午三時離台飛意大利,繼續他的音樂課程,臨行的時候,他一再說,他還要回來的,這兒有他的朋友,家人,和許多他難以忘記的東西,他一定要
在最短期間,學成歸國!讓我們等待他吧!」
  讓我們等待他吧!關掉了電視,我們默默相對。都有滿胸懷的感情和思念,對柯夢南,對何飛飛,對逝去的那一段美好的時光。半晌,祖望輕聲的說:
  「這正像前人的兩句詞: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是的,無可奈何花落去,這是何飛飛。似曾相識燕歸來,這是柯夢南。我握著茶杯走到窗前,推開了窗子,我迎風
而立。望著那無邊無際的細雨,我下意識的對窗外舉了舉杯子,在心中低低的說:「祝福你!」祝福誰?我自己也不清楚。祝福一切有血有肉的人吧!祝福一切有情有義的人吧!風吹
著我,帶著幾絲涼意,我忽然發現,這又是「惻惻輕寒翦翦風」的季節了。春天又到了。





  【全文完】
  一九六七、五、十四、夜
您需要登錄後才可以回覆 登入 | 註冊


本論壇為非營利自由討論平台,所有個人言論不代表本站立場。文章內容如有涉及侵權,請通知管理人員,將立即刪除相關文章資料。侵權申訴或移除要求:abuse@oursogo.com

GMT+8, 2025-8-16 09:47

© 2004-2025 SOGO論壇 OURSOGO.COM
回頂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