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註冊時間
- 2014-11-14
- 最後登錄
- 2024-11-25
- 主題
- 查看
- 積分
- 17499
- 閱讀權限
- 130
- 文章
- 48962
- 相冊
- 0
- 日誌
- 0
   
狀態︰
離線
|
第123章
這次的協商不歡而散,皇帝從慶壽堂出來,讓太監們散開,自己一個人呆呆站了很久。她從來都是個善於自保的人,尚儀局把她歷練得油鹽不進,她愛他也不過爾爾。無所謂,本來就是他死命要把她留下的,她再鬧,最後還是得乖乖留在他身邊。只是皇后讓他看不懂,她原來那麼好的性子!日久見人心,他和她處了十來年,曲盡和敬,為人分明沒有什麼可挑眼的,可是對待素以的問題上,不知怎麼和以前大不相同了。
他一個人悠著步子踱,穿堂過巷,一抬眼已經到了長春宮的邊門上。既然就在面前,還是進去瞧瞧吧!他舉步跨進門檻,這裡是中宮宮掖,和別處不一樣,簷下站班太監多,看見他就要通傳,被他抬手止住了。路過東廡房的時候瞧見裡頭點著蠟燭,紅頂子的御醫正忙著寫方子抓藥。他駐足一歎,料著皇后大概又抱恙了。她身底兒不好,三天兩頭要瞧病吃藥,太皇太后曾和他說過,這房媳婦恐不是個有壽元的,就為這個,他對她的憐惜多了很多。本來相安無事,現在卻往他不希望看到的方向發展。對素以有情,對皇后的義也難割捨,真是兩難。
東牆上的步步錦隔窗拿撐桿撐著,雕花地罩兩邊束帳幔的穗子上扣著鈴鐺,一陣風吹過來,脆聲作響。他聽見皇后的聲氣兒,「這個姑娘生得好,哪家的?」
她身邊賴嬤嬤道,「回主子,商旗禁軍統領齊布琛家的。」
這是在看秀女的畫像,打算月底留牌子用。皇帝邁步進門,見皇后歪在羅漢榻上,這樣的月令,頭上還戴著臥兔兒,想是頭風發作,又開始鬧頭疼了。
先前沒人回稟,屋裡人冷不丁看見他吃了一驚。皇后忙下地來蹲福,「我這兒人越發不會當差了,萬歲爺來了也沒人招呼一聲。」
皇帝攜她起來,笑道,「是朕不叫他們出聲的。」對跪地的人隨口說了句起喀,轉過臉看八仙桌上的冊子。一溜蠅頭小楷,全展開了有一丈長。偶爾幾個名字拿硃砂筆勾了圈,初略數數有十來處。他心下瞭然,卻有意問皇后,「這是在忙什麼?」
皇后從晴音手裡接了茶盞來呈敬給他,自己在邊上坐下了,應道,「萬壽節過後就要選秀了,上回你同我說宮裡不留人,單選幾個出來賜婚,餘下的都發回去叫她們自行婚配。這固然是天恩浩蕩,我心裡也認同你這麼做,可是細琢磨,似乎又有欠妥的地方。」
皇帝端著茶盞抿了口,垂眼問,「哪裡欠妥?」
皇后迂迴道,「選秀是祖制,打從南苑王府起就沒落下過。每三年一次,除非是歷代的大王到了耳順之年,否則沒有不擴充後宮的道理。你瞧你現在還沒到而立,和臣工聯姻也是坐實根基的方兒,這會子莫名的把人全遣返了,叫旗裡的人怎麼議論?我的意思是,就算充門面,好歹封兩個答應常在。外頭悠悠眾口,堵住了,別人也沒什麼可說的了。沒的叫朝臣為這事上疏,議起來怪丟面子的。」
你說她什麼好?深明大義,找不著錯處,可皇帝現在留了心眼,聽著哪兒都覺得不對付。他把青花托碟擱在矮几上,語氣很平淡,「朕沒有要翻牌子的打算,那些女孩兒進了宮,一輩子就耽擱了。」
皇后怔了怔,簡直有點找不著北。半晌才道,「宮裡一百多的滕御……全指著你呢!你和素以情深,我都知道。可……你同太上皇不一樣。太上皇是開國之君,大殺八方,早就立了威,就是有閒話也不能入他老人家的耳門子。況且他獨寵皇太后時已經有十二位阿哥了,咱們呢?死了一個傷了一個,只有三個是齊全的,這不成啊!你想想,社稷是重器,重器必要皇脈去承擔。你正是春秋鼎盛,倦怠了可怎麼好?做帝王有尋常人沒法體會的艱難,遇著對的人不想挪窩是有的,可你瞧辦得到麼?」她說著紅了臉,沖晴音使個眼色,讓她把屋裡人都打發出去,這才細聲道,「素以眼下有孕,也伺候不了你,還是讓馬六兒往御前送牌子吧!難不成還有人嫌子息多的?」略頓了頓,又有些黯然,「我是沒法子,自己不成器,只有盼著別人來替你傳宗接代了。外頭我幫不上你什麼忙,內廷裡……」
「先不說這個。」皇帝打斷她,有些厭倦她總是這樣一副大賢大德模樣。如果把慧秀送到御前是賢德,那千方百計在他和素以之間製造矛盾,這又是什麼說頭?他站起來,下了腳踏繞室沉吟,「這種事兒是上了歲數的人該記掛的,你有什麼可著急的?兒孫多也有多的亂,前朝奪嫡,連死十一個皇子的事兒你大概是忘了,忘了也不怨你……朕今兒來是想問你,你得了榮壽和慧秀被治罪的消息麼?」
皇后心頭一跳,早知道他來少不得要問這個,既然他沒有牽五跘六的叫指證,說明他心裡還是顧念她的。再說榮壽都已經往北邊去了,她能推脫的空間也大。其實平心而論,這並不算什麼要緊事,她辦的樁樁站得住腳,也不怕他責難。
「是,我昨兒就聽說了。」她頷首道,「我也知道萬歲爺想和我說什麼。」
皇帝哦了聲,「你是個水晶心肝兒,那就說來聽聽。」
皇后也下了地,花盆底踩在青磚上噠噠作響。她走到南窗下,曲足方香幾上供著魚缸,缸裡三尾小錦鯉首尾相連,圍著幾棵銅錢草轉圈。她捻了一撮魚食投進去,緩聲道,「要說慧秀,我派她到你身邊,也確實是對她寄了希望。那陣子你太忙,爺們兒家總乾吊也不是個事兒,讓她邊上伺候著,你要是喜歡,開臉也近水樓台……」她掩飾著咳嗽了聲,「我是為你身子著想,陰陽調和本就是應當,一個皇帝弄得出家人模樣,何必呢!我往常沒說,暗裡也思量,你對素以太著迷,這樣未必是好事。先頭料理了貴妃和靜嬪,可後宮還有多少虎視眈眈的人,你能瞧得出來嗎?素以在明,別人在暗,架得住人惦念算計?惹了眾怒終歸不好,你是愛她,別到最後成了害她,那就背離了初衷了。」
皇帝哂笑道,「宮裡不是有你麼?你在,素以應該是安全的。」
是啊,男人管朝堂,她該管著紫禁城裡幾千口人的吃喝拉撒睡,還得替他照顧他的寵妾愛妃。萬一有什麼不周全,不必說,罪過全歸她。是她沒挑起擔子,沒盡到賢內助的職責。萬歲爺一直以來真是太信得過她了,她聽到這話,到底是該哭還是該笑?
皇后順了順氣,「我雖有心護著她,終歸不能把其他人都扔在一旁。宮裡要一碗水端平,要不過分厚此薄彼。萬歲爺是千古明君,朝中風雲能運籌帷幄,怎麼偏忘了後宮如廟堂的說法呢!」
沒錯,都在理。這樣一位大節端正的皇后,說出來的話滴水不漏。昆和台十幾年潛心教養,果然調理出一位不同凡響的正宮娘娘。只是她不知道水滿則溢的道理,過分拿教條說事,私底下卻動小動作不斷,這是賢後所為麼?
皇帝回身看她,「榮壽走時把你供出來了,聽得朕慌神。」
皇后一臉漠然,「他說我什麼?我行端坐正,不怕人潑髒水。你我結髮十年,我是怎麼樣的人你應該知道。如果情願相信底下奴才的話,我除了寒心也別無其他了。」
皇帝心裡到底攢了怒氣,是種憋悶的,沒法發洩出來的無力感。皇后分寸拿捏得很好,就算把她指使榮壽阻隔養心殿和慶壽堂往來消息的事拿出來理論,她輕飄飄一句「願皇上以國事為重」,也足以打發他了。
怎麼會這樣呢?他一直敬重甚至感激的人,原來不是他想像的這麼簡單。是人總會有私心,他居然忘了這一點。對於她,說恨談不上,失望是真的。他撫著腕上的迦楠念珠歎息,「婷婷,朕龍潛時起你就伴著朕,這麼多年,咱們夫妻舉案齊眉,從沒有紅過一次臉……」
皇后被觸到了傷心處,盯著那魚缸裡的錦鯉失神。
皇帝踱著步道,「朕是皇帝,站在泰山之巔,和底下臣工議政辦差,也只是尋常的公務往來。御極前常有人說朕無情,朕也承認。朕不對人托付真心,兄弟也好,股肱也好,總留三分轉圜餘地。可是你,在朕眼裡不單是朕的皇后,更是可以交心的朋友。你我之間,說愛情,談不上。朕不愛你,你也不愛朕,只是命運弄人才走到一起。但是即便這樣,這十來年的相處也足以產生親情了。有些話朕一直藏在心裡,怕說出來傷你的心,到了今天,也不得不拿出來論一論。」他走到檻窗下,倚著花架子悠然逗弄籠裡的畫眉,聲氣兒有點無關痛癢,「先說皇嗣,你是正頭娘娘,滿朝文武盼著你有所出,給朕一個說得響的皇儲,可是你沒有。再說後宮太平,前陣子賀氏鬧到那步田地,不是冰凍三尺麼?以前她協理宮務,一有紛爭你就稱病,結果縱得她膽子越來越大,最後害了朕的兩位阿哥……主理內務方面你也不行。說得難聽些,你這不行那不行,朕何嘗嫌棄過你半分?只要你好好的,朕就覺得後顧無憂。這十年一點一滴的積累,朕想一輩子對你好……不是有一句話麼,結髮為夫妻,白首不相離。沒有愛情無所謂,你是朕的責任,朕從沒想過要撂挑子……」
他說得盡可能的委婉,但是皇后的尊嚴還是被擊得粉碎。大婚十年沒有生下一兒半女,連後宮那些雞零狗碎的事兒都處置不好,單這兩宗,就可以看出她這皇后做得有多不夠格。他今天能說出口,證明他一直是耿耿於懷的。什麼不在乎不計較,以前可以大度容忍,現在有了心頭好,樣樣都顯得不對勁了。說不定還有廢後的心思吧!就算現在還維持原狀,以後呢?她一陣激靈,娘家凋零成了這個樣子,拿什麼來和人抗衡?真要是廢她,那昆家怎麼辦?恩佑怎麼辦?
她被這個想法擊倒了,惶惶然退後一步,腦子裡混亂,腳下一崴就朝地上撲去。皇帝大驚,忙去接她,好容易扯住了膀子,真嚇得心頭咚咚狂跳。
「你仔細些,這身子骨經得起摔麼?」他不太高興,別過頭叫她的貼身宮女,「晴音,進來伺候你主子。」
晴音慌手慌腳進來接應,看皇后這模樣,不知道出了什麼事,也不敢多問,憋著勁兒把人扶到了羅漢榻上。
皇后臉色慘白,捂著嘴吭吭的咳嗽起來,皇帝瞧她委實可憐,自己氣性也退了大半,坐到榻沿上給她端茶,溫聲道,「你心思別太沉,咱們夫妻說話,原本就沒有什麼牛角尖可鑽的,說過則罷,也不必再三的掂量。橫豎……你好好作養身子,這泱泱後宮,你還是脊樑骨。」又囑咐晴音,「留神看護著,有什麼再打發人來回朕。」
他起身去了,跨出門檻的時候,四開叉的海水江牙被腳後跟撩起來老高。皇后眼神茫然,遲遲的看賴嬤嬤一眼,嗚的一聲就哭了。
「娘娘別這樣。」賴嬤嬤趕緊上去給她擦眼淚,「不能哭,哭了傷神,不值當。有什麼事兒咱們好好商量,這世上能有什麼過不去的坎兒呢!」
晴音也勸,「我的主子,萬歲爺也讓您心眼兒別窄,自己把自己耗垮了,豈不是更便宜別人?」
皇后覺得天塌了,她本來就不是個能經事的人,只不過是人都會打小算盤。她這麼防微杜漸,有什麼錯?男人的心田吶,真靠不住!她仰在那裡,神魂都要散了似的,心口一陣陣的絞痛,直泛起了噁心。突然喉嚨裡翻湧上來,挺起身子便是一口血,嚇得跟前人尖叫起來。
「別聲張。」她兩眼都是淚,什麼都看不清了,胡亂抓住了賴嬤嬤的手,抽泣道,「別叫人知道這個,沒的萬歲爺有說頭,孩子抱不過來。」
這已然是魔症了,真想孩子能想到這樣地步……賴嬤嬤和晴音對看一眼,無奈的應了個庶。
第124章
月底的選秀素以沒露面,據說參選的秀女在閱是樓供皇后和四妃挑選。初選裡頭留了五十面牌子,這五十人裡再挑拔尖的,輪著走幾輪,到最後待封的大概能有十幾個,到時候是晉位還是賜婚,全得看帝后的意思。
管他呢!素以搖著腦袋想,那些東西都不計較了,她現在要做的就是高高興興待產。每天繞著絲瓜架子走一圈,哪根窩絲原來在什麼地方她都知道。某一天看見架子頂上開出一朵花,她都要仰脖子瞧半天,叫跟前人都來欣賞。
這麼的,有點苦中作樂的味道。萬歲爺不讓她走,那天她提過上熱河去,他再來慶壽堂,面對她總是誠惶誠恐的模樣。大概很怕她再提吧,拽著她東拉西扯盡打岔。難為他想取悅她,說一些他不擅長的東西,什麼吞刀、耍叉、磕泥餑餑,都是天橋上的買賣,和他離得十八丈遠呢,難怪說得生澀不趣致。
其實她明白他的心思,他這樣反而叫她難以割捨。她有時候脾氣壞,說話沒輕重,他吃了癟,一個人挨在一旁,嘴裡嘀嘀咕咕的辯解,也聽不清在說什麼。含冤莫白的小媳婦神情可憐,一頭說一頭偷眼覷她,哪裡還像個俯治天下的帝王。這樣一個人,你怎麼和他較真?以前撞他一下都要嚇出一身冷汗來,山不轉水轉,現在輪著他來做小伏低了,她揚眉吐氣了幾天,還是捨不得,還是沒法子和他撇清關係。
選完了秀該籌備上熱河避暑去了,她考慮了很久,去了不回來成不成?答案恐怕是不成。既然不成,挺著個大肚子,還有去的必要嗎?她靠在絲瓜架子邊上看小太監捉蟲,早晨的露水打在籐上,太陽照過來亮閃閃的。她擺弄著手裡的折扇思量,其實她晉位以來心態變了,沒有習慣就沒有慾望,她想當然爾把皇帝看成她一個人的,其實不對。他不屬於任何人,這宮裡都是黃連人兒,皇后、懿嬪、舒貴人,甚至還有密貴妃和靜嬪……她以前做宮女時善於站乾岸,走了一圈到現在,覺得還是回到原點的好。沒人來惹她,她舒舒坦坦過日子。得也罷,失也罷,再不那麼願意費心機了。
至於萬歲爺呢,做得比前陣子好多了。早晨上朝聽政,散了朝南書房進日講批折子。中晌吃過午膳到慶壽堂來歇覺,她伺候他上床,自己坐在窗下的杌子上挑花樣。偶爾抬頭看他,他睡得沉沉的,夢裡的面容像個孩子。
歲月靜靜的,水一樣的流過。不在乎得失,未必真的就失去了。他替換下來的衣裳四執庫都收走了,桌上只留下七事和一個扇袋。她擱下鞋樣子遠遠的看,覺得那個蜜合色的扇套兒配天青的穗子不好看,等她得了閒兒,打個玫瑰紫的大約更相稱。
正琢磨呢,蘭草進來咬耳朵,「劉嬤嬤帶人挖喜坑來了,主子過去瞧瞧?」
素以悄悄的抽身出來,看見精奇嬤嬤領了兩個薩滿進了院門。宮裡生孩子講究挺多,要在住所旁邊挖坑,坑裡放紅綢和金銀八寶。最要緊的是放一把筷子,取個「快生子」的諧音,圖吉利,討好口彩。
一行人向她行禮,「請小主兒的安,給小主兒道喜了,咱們來給小主兒唱喜歌,乞求神靈保佑阿哥爺順順當當落地,小主和阿哥爺母子均安。」
素以點頭,「勞駕幾位了,回頭有賞。」
蘭草攙著她遠遠的看,那頭絮絮叨叨的跳大神,她湊在素以耳邊說,「主子知道懿主兒和五阿哥的遭遇,回頭臨盆只怕也是皇后娘娘派人來,奴才的拙見還是咱們早做打算。家裡太太橫豎要進宮的,到時候寸步不離就是了。」
素以笑了笑,「怕去母留子把我弄死啊?我結實著呢,死不了。」
蘭草啐了好幾聲,「什麼死不死的,這話可不能亂說。您瞧懿嬪現如今不是活受罪麼!」
那倒是,懿嬪幾乎是廢了,一到陰天發作起來簡直要命。宮裡這麼靠不住,要是孩子能挪到別處去生就足了。她想了想問蘭草,「我要是不上熱河,退而求其次行不行?」
蘭草怔怔的看著她,「主子的意思是?」
她不說話的,轉身就朝屋裡去。
皇帝睡得迷了,半夢半醒間聽見她幽幽在耳邊喚,「萬歲爺……主子……您快醒醒吶!」
他嘟囔了句,吊起眼皮瞥她,「怎麼了?」
「我有話和主子說。」她跪在腳踏板上,一本正經的樣子看著不懷好意。
皇帝被她嚇怕了,她一說有話立馬逼得他滿身雞皮疙瘩。腦子霎時就轉過彎來了,撐起身攥著被角,滿含戒備的打量她,「你又想說什麼?」
「您別這麼瞪著我,我和您說真的。」她笑嘻嘻拉他手,「您龍潛時的禮親王府現在派什麼用場?」
皇帝哦了聲,「禮親王府是潛龍邸,不能賞人,現在做藏書庫用。一些典籍宮裡放不下,就送到那頭去打理。」她歪脖兒盤算的神情叫人瘆得慌,他小心翼翼的問她,「素以,你想幹什麼呀?」
她撓了撓頭皮,「沒想幹什麼,那也算您老家,我沒去過,怪可惜的,要不您抽時候帶我去瞧瞧?」她獻媚的笑,「主子的官邸,一定不同凡響。」
他撐著往後挪兩下,心裡暗想帶她去沒什麼,就是不知道又要出什麼蛾子。他舔了舔唇說,「你有什麼想頭,不要拐彎抹角。」
她不樂意了,嘴一翹老高,「您就這麼看我,我可傷心死了。其實和您說實話也沒什麼,咱們誰跟誰呢!前段時候不痛快,都過去了,我現在就等著哥兒落地。我不想在宮裡生孩子,您把我支應出去,好不好?」
「出去生?」皇帝顯然沒想過這樣的問題,好好的金枝玉葉上外頭去生,又不是見不得人的捨哥兒,犯得著這樣嗎?他下地穿鞋,黃綾子的中衣蕩起了漣漪,「這個……不太合規矩。」
素以有點洩氣,腳尖在地上蹭了好幾下,「以前我沒開臉時您還說過要給我建府的,您金口玉言,這會兒要賴麼?把我留宮裡,回頭收生嬤嬤也給我來幾針,您讓我怎麼辦?」
皇帝想起懿嬪頭皮有點發麻,前陣子古華軒來報,說疼得沒轍了,叫驗身的老宮人探手摸。這頭摁摁那頭摁摁,最後挑刺似的挖出來三根。女人爭鬥,下起手來比男人還狠。他當時打心底裡覺得可怕,眼下她提出來,他細一權衡,也不得不慎重的考慮。防人之心不可無,宮裡人多,誰能擔保萬無一失?她現在又擰,越不讓她幹的事鬧得越凶,他怕她哪根筋搭錯了,回頭再吵著上古北口開臘肉店,那他可真招架不住。
他皺著眉頭無比艱難的斟酌,「從古到今,沒有哪個宮眷在外建府的。」他看著她,「這個先例在朕這輩兒開了,朕可能會落個昏君的名頭。」
「大英河清海晏,天下人誰不知道您是明君,也不至於開個府就成那個名聲了。」她盡力的遊說他,「要不這樣,您把我像以前的寶答應那樣處置了就成。找個說法攆出去,外人也沒什麼可拿捏的。」
這是在異想天開呢!皇帝覺得她盡出餿主意,「你和寶答應一樣?你懷著皇嗣,要貶也不會打發出宮,北邊地方多著呢,什麼叫冷宮你聽說過嗎?」
她也知道自己的要求無禮,可是越臨近生產,她心裡的恐懼就愈發大。她落寞的歪在圈椅裡,手指頭盤弄膝頭的金鏨珠香囊。看他一眼,輕聲道,「主子,您坐,坐下咱們好好說說話兒。」
就那麼一直捂著不是事兒,皇帝落了座,一臉肅穆,外邦使節朝貢都沒這樣捏著心。他和素以一路走來坎坷,如今連孩子都有了,卻似乎漸行漸遠了。這不是好兆頭,原來插科打諢的多貼心啊,她是個臉兒盲,一直是懵懵懂懂的,他喜歡她那個糊塗樣兒,像著了魔似的。現在看她苦大仇深,他真覺得是自己一手毀了她。後宮把她泡得沒了本來顏色,她那身痞氣哪裡去了?憂心得多,困在這四方城裡,抬頭是萬歲爺,低頭是主子娘娘,她已經不是原來那只海東青了。
「我一直覺得對不住你。」皇帝說,沒有抬頭看她,「我嫌人生太淒涼,非要拉你作陪,目前看來,似乎是害了你。」
外人眼裡他一路高歌,應該是花團錦簇的。人間帝王,要什麼沒有?可是總有一處那麼冷清,摸不著,也填補不上。素以知道他的心,搖搖頭道,「您別這麼說,能跟著您,我這一輩子沒白活。只是有一樁,我自己想了很久,不知道怎麼和您開口。宮裡易子而養是老例兒,您知道吧?」
她小心翼翼的審視他,皇帝嘴角微沉,「是,我知道。」
「我有私心,不想和孩子分開。主子,這孩子是我十月懷胎得來的,為什麼不能母子相親?」她垂首揉弄衣角,頓了頓才道,「我知道我說這話強人所難,可我就是心疼。皇后主子好幾回話裡有話,就指著我生阿哥。如果是個小子,記在她名下對孩子有好處,我都明白。其實阿哥在她身邊呆著也就五六年光景,開蒙就要到阿哥所的,但是我捨不下,怎麼辦?孩子不能在我身邊長大,想起這個我心頭就出血。」她挨過去攬他的脖子,「主子,我們的孩子,我想自己帶著。我這麼的有點不懂事是麼?你一定膩煩我說這個,我沒處疏解,原想忍的,可是憋不住了。您也知道我狗肚子裡盛不住二兩油,今兒索性就攤了牌……您讓我出宮吧,我住禮親王府,您想我了就來瞧我。等孩子落了地,萬一是個閨女,皇后主子也不會過問,您說成不成?」
皇帝實在兩難,如果是阿哥,那便是天之驕子,不可能隨隨便便養在宮外。祁人易子是老輩裡傳下來的規矩,就算他有心要改,也要一步一步的來。他歎息著把她抱到膝頭上,「你叫我怎麼處置呢?我也想過這個事兒,皇后要養孩子無可厚非,只是究竟是落地就抱走,還是洗了三再抱走,這裡頭可以權衡一下。你要出宮……我細想了想,也許是個拖延的好方兒。我讓你出去,但是別住禮親王府。去園子裡吧!就說去頤養,也名正言順些。別的園子裡奉養了太妃們,你去靜宜園,那裡閒置著清靜。我讓長滿壽先去安排,等打點完備了你再過去,這樣好麼?」
這已經是最大的讓步了,雖然不能像住胡同似的自在,但比起紫禁城,那已經是逍遙快活的好去處了。她點頭不迭,「我都聽主子的。」
嘴上抹蜜,那麼多心眼子還說都聽他的!皇帝苦笑著捏她鼻尖兒,「素以,我多想就咱們仨,可惜不能夠。你準備好,要是個小子,抱走是一定的,不過當月我就晉你的位,到時候你藉著由頭能多些機會看哥兒。至於皇后……這陣子你也瞧見了,風吹了都能倒,身子是大不如前了。她畢竟跟了我十來年,也不能完全的不顧念。孩子先讓她養著,算了了她的一樁心事。她這輩子不能生養,吃的藥堆起來幾車,真什麼辦法都想過了。我還沒登基那會兒,她不知道聽了哪個混賬婆子的話,求了什麼神仙廟裡的香灰來,差點兒吃掉半條命。那時候我很生氣,氣她迂腐得過了頭,可回過頭來想想,她何嘗不是個可憐人?你看咱們好好的,往後還能生。我答應你,後頭的孩子全讓你自己帶,讓你教他們熬鷹、寫反手字、畫老鼠娶親。至於咱們老大,他肩上膽子沉,總少不得磨練。我對這一胎寄了厚望,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敞開了說,效果還不錯。他沒點透,但是素以心裡有了底,只要是男孩兒,一個親王的銜兒跑不掉。都到了這個份上了,還能怎麼辦?其實這樣就很好了,不要再奢求了。人心不足,什麼時候才是頭?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