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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尤四姐]宮略(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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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1-1 01:29:08 |只看該作者
  第120章
  
  皇帝笑得有點瘆人,緩緩點頭道,「朕身邊伺候的,一個一個都來糊弄朕。在你們眼裡,朕就是個傻子吧?」
  
  他這話出口,嚇得殿裡人跪倒了一片。天子震怒不是好玩的,這是要出人命了。眾人抖得癔症模樣,只聽皇帝又道,「今兒是該把這些倒灶事兒理理清了,朕不能叫一群奴才牽著鼻子走。朕每日政務忙,沒有心力打理後宮事物,結果就叫你們蒙住了眼睛,摀住了耳朵。鴻雁兒,朕問你,禮貴人那裡有沒有按時過去問安?」
  
  鴻雁兒一臉茫然,「主子……沒吩咐奴才呀……」
  
  皇帝冷笑起來,「好得很,榮壽,御前的話一向有你代傳,你替朕傳到了嗎?」
  
  榮壽手腳並用爬到皇帝跟前磕頭,「主子明鑒,奴才確實是傳了的,鴻雁兒還打趣,說他是主子和禮貴人養的走騾,專管來回馱口信兒的呢!」
  
  「噯,大總管,舉頭三尺有神明,您說這話,您還是人嗎?咱們來賭咒發誓,要是我得了令兒不傳話,那叫我死無全屍。要是是您黑了心肝有意藏消息,那叫你死了變癩團,成不成?」鴻雁兒見榮壽往他頭上扣屎盆子,結巴也好了,說話中氣十足。跪在地上挺腰,「萬歲爺,求您讓奴才說兩句話,說完了您要宰奴才狗頭,奴才眼睛不帶眨一下的。」
  
  皇帝心裡有成算,到底孰是孰非他也能猜出幾分來,便點頭道,「你說,來個當面對質也省了功夫。」
  
  鴻雁兒磕頭道是,轉而對榮壽道,「大總管,您要這麼訛我,我也不怕說。您是六宮副都太監,這養心殿您是大拿,您放個屁,我們底下人都不敢說臭。您昧良心的事兒還少嗎?那些個雞零狗碎咱們不計較,您要真給我發了令兒,我沒膽子也沒必要不照辦。您也說我是萬歲爺和禮主兒中間的走騾,主子叫幹什麼奴才就幹什麼。往慶壽堂跑一趟又不費事兒,還能得小主兒打賞,我為什麼不去?我是打從主子和小主好上就來回傳消息的,我原來叫倪信,是主子說鴻雁傳書才改名叫鴻雁兒的。我就是幹這個吃的,我有什麼道理扔飯碗?倒是您……您這是要捧別人,有意的掐了萬歲爺的信兒,好讓小主不痛快吧?」他轉臉朝慧秀一努嘴,「你們的交情,是深還是淺,咱們底下人瞧不出來?您不把萬歲爺的聖諭傳給我,慧秀又隱瞞慶壽堂的消息不讓萬歲爺知道,你們倆干的這些破事兒你們自己知道。眼看摀不住了,就想一股腦兒全栽在我頭上,告訴你們,沒門兒!」他這是六月的天,說來雨就來雨,嚎啕著往御案那兒爬,前腦門在地上扣得卡卡作響,「主子……主子……上次送小餃兒那回,奴才就看出小主臉上不高興。奴才還安慰小主來著,說萬歲爺近來實在忙,請小主兒寬寬懷。榮大總管要是說過那話,奴才何至於挖空心思勸小主?奴才嘴皮子上下一合,小主兒該多高興吶,奴才的荷包也能裝滿金瓜子兒。小主可憐,咱們都是一路瞧著過來的,能有今天不容易。求萬歲爺好歹給小主兒撐腰,也給奴才洗刷冤屈。」
  
  「你嗓子眼里長疔,湊嘴跑駱駝你!」榮壽臉紅脖子粗,他雖是個奴才,一向自視高人一等。這些小魚小蝦往常見了他大氣兒不敢喘,今兒敢在老虎嘴上薅毛,真反了大天了!他手腳亂哆嗦,一則是氣的,一則是心虛,絮絮叨叨道,「我十四歲從鹹福宮慧賢皇貴妃那兒撥到主子身邊伺候,對萬歲爺的心天地可鑒!你說我沒知會你,你拿出證據來。萬歲爺何等聖明,誰敢在聖駕面前糊弄?你這小人嘴臉,反咬一口。自己當不好差就賴個一乾二淨,你打的什麼算盤,別當人不知道。主子啊,奴才跟著您十幾年,從來是主子說一奴才不敢說二的。主子有令,奴才怎麼敢不遵?別說一道口諭,就是叫奴才立時死,奴才也不敢有半句怨言。主子千萬別聽信這混賬行子亂說,奴才就是條狗,這麼些年也求主子心疼一回,別叫奴才受這不白之冤。」
  
  這回是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真一團亂麻理不清了。長滿壽看榮壽一眼,陰惻惻笑道,「不是我說,大總管這麼八面玲瓏人物,在主子跟前當差也有時候了,主子忙,周全不過來,咱們當奴才的不是應當替主子分憂嗎?您瞧您當的什麼差?鴻雁兒不問安,慶壽堂也沒消息,這個您都不管?明知道小主是萬歲爺心頭肉,萬歲爺抽不出空,您就應當主動的問鴻雁兒。就這上頭,我覺得您的差使辦得真是不夠。」
  
  榮壽橫過眼來看,長滿壽滿臉奸笑十足的壞相。自己暗裡也哀歎不止,皇后娘娘說不叫萬歲爺那麼沉迷,他可不就按著自己的意思辦了麼。他和長滿壽不對付,長胖子投靠禮貴人,自己要牽制,除了皇后別無他人。可這會兒看看,他又覺得跟錯了主子。他一個御前大總管,該死心塌地效命的是萬歲爺,萬歲爺愛誰他就奉承誰,像以前李玉貴似的多滋潤!現在這樣,人嫌狗不待見,裡外都不是人。
  
  翻眼往上覷,萬歲爺面似寒潭。他心裡狠狠一悸,恍惚覺得後脖子有點發涼,指不定什麼時候腦袋就該搬家了。他艱難的吞嚥,「萬歲爺,二總管說得沒錯,奴才這上頭是疏忽了,奴才該死!可別的上頭真是冤枉得緊。」
  
  皇帝抿唇看著他,一頭悠悠的轉他的虎骨扳指,聲音像從地底下傳來似的,「禮主兒來養心殿,你為什麼不叫她進體順堂來?攔在抱廈裡,你好大的膽兒!可見你早有了提防,什麼算盤不用朕說吧?再者禮主兒親口告訴長滿壽,朕醒著不肯見她,為什麼會有這種事?也是你們一手策劃的,是不是?看看,真把朕當個二百五了。朕不過一時不得閒,居然讓你們這些狗奴才興風作浪起來。」
  
  從案後走出來,緩步踱到慧秀跟前。居高臨下看著她,原本就沒正眼瞧過的女人,暗地裡也有晉位的想頭吧?她蜷身跪著,兩手撐在地上,纖纖玉指對比青磚,顯得出奇細嫩。他的楫米珠朝靴踏在她張開的虎口處,稍一移動就能把她踩成齏粉。他按捺著,「老實招供,還能留條狗命。慎刑司太監手黑,落到他們手裡,再如花似玉的臉都沒有用了。」
  
  慧秀嚇得幾乎要癱軟,她渾身打顫,連話都說不出來,掙扎了半擠出四個字來,「奴才冤枉……」
  
  做了太多的錯事,仔細一回顧,發現似乎根本難以掩藏。滿以為禮貴人會像其他小主似的,受點擠兌自己難受也不言聲,誰知並不是。平時看著糊塗,其實精起來滑溜得抓不住。她沒和皇帝一哭二鬧三上吊,就這麼慢待著,叫皇帝一肚子委屈沒處發洩。一旦能把窩囊氣倒出來,勢必雷霆震怒狂掃千里。
  
  長二總管不能幹看著,他要把榮壽扳倒就得使勁,於是在邊上陰陽怪氣的敲缸沿,「這年頭,主兒們的話不作數,奴才喊冤就成,都是主兒們存心坑害你……萬歲爺,小主是親耳朵聽見小太監傳話說萬歲爺剛撂筆的,養心殿那天當值的蘇拉就那麼幾個,叫來一問就全明白了。」
  
  這種事兒不用皇帝吩咐,一使眼色,底下人早就去辦了。當值太監都拎到御前點了名,攏共四個人,一個一個盤問,其他三個都能說得出去向,唯獨一個猴兒精長相的,支支吾吾交代得含糊。
  
  長滿壽在那兒磨牙,「小子,這可是保命的機會,你不說,回頭擎等著杖斃吧!」
  
  那小太監不經嚇,趴在地上只管打擺子。上下牙一錯,磕得卡卡作響,「回……回……回萬歲爺,那天是慧姑……姑姑讓我這麼說的。就要拔高……拔高嗓子讓禮主兒聽見。奴才什麼也沒幹……都是慧姑姑,她知道蟹餃兒不能涼,還讓奴才擱著不上蒸籠……她讓您吃變味兒餃子……她心眼兒壞。」
  
  這可把老底兒都抖出來了,皇帝簡直要發笑,難怪上回的餃子有股子腥味兒,原來都是拜這宮女所賜!她坑得不賴!皇帝抬起龍足,霍地一腳就把她踢翻了,「好丫頭,調理得好!膽子比牛還大,有你的!」
  
  慧秀仰在地上直抽抽,好半天才爬起來重新跪好。說跪其實也不算跪,四肢抖得撐不住身子,完全要塌到地面上的模樣。
  
  「就憑你也敢邀寵?」皇帝扯扯嘴角,「沒瞧瞧自己的斤兩!朕以往不殺宮女,尤其御前女官,向來都是優待有加。風水輪流轉,到了你這輩兒,卻要叫朕破一回例了。」他轉過臉看穿堂裡的侍衛,「來人,把她給朕叉出去,一五一十的打,打死了算完。」
  
  地上慧秀驚呼一聲,猛地栽倒下去沒了氣息。侍衛們是不懂憐香惜玉的軍門出身,扯起來像扯塊破布,三搡兩搡的就拖出門去了。
  
  這是殺雞儆猴,榮壽瞠大了眼睛駭然望著皇帝,「萬歲爺……」
  
  「朕念在你跟了朕這些年,鞍前馬後沒有功勞也有苦勞。給你最後一次機會,」他凝眉看著那個伴了他十八年的人,長歎一聲道,「說吧,初八那天究竟有沒有給鴻雁兒傳話?」
  
  到了這會兒還怎麼狡辯?榮壽知道大勢已去,慧秀落了馬,他能有好果子吃嗎?趁早認了罪,但願還有一線生機。他弓腰叩首,額頭抵在冰涼的磚面上,哽聲嗚咽,「奴才對不起主子……奴才原不想的,是皇后……」
  
  皇后……他閉了閉眼,眼睛像進了雨水,澀得連闔都闔不上。御前人之所以有那麼大的膽子,還不是有人在後頭撐腰麼!只是真的證實了,仍舊讓他感到心寒。雖然不是多大罪過,卻讓他警醒起來重新審視這位髮妻。他最恨有人在御前安插耳目,結果他敬重的人也免不了俗。皇帝仰起頭看殿頂的藻井,隔了很久才道,「你就是這麼忠君的……你去吧!不叫你與披甲人為奴,去將軍泡子守皇莊,守上一輩子,不要再讓朕看見你。」
  
  榮壽泣不成聲,如今再說什麼都晚了,就像放賑排錯了隊,少挪一小步,到你的時候佈施完了,你只有站在西北風裡挨餓受凍。他該慶幸,沒要他的命已經是皇恩浩蕩了,他囁嚅著,「奴才走到這一步,是奴才活該。可奴才捨不得主子……」
  
  皇帝回過身來怒目相向,「這會子有什麼可說的?還不走,等朕叫人來抬著你走?滾!」
  
  榮壽唬得打哆嗦,鐵青著臉留戀的朝上看,皇帝臉上的狠決叫他沒了念想,腰背頹然一鬆,他顫著兩手把頭上頂戴摘下來擱在面前,恭恭敬敬磕了三個響頭,起身深弓著腰,慢慢退出了養心殿。
  
  清君側,解恨之餘也讓人傷感。皇帝別過臉瞧了長滿壽一眼,「你是伺候過太上皇的老人兒了,打今兒起就升你做副都太監,乾清宮養心殿兩頭管。要緊一點,忠敬誠,缺一不可。要是叫朕發現有了偏頗,到時候下場還不如榮壽,你明白?」
  
  長滿壽心裡像攢足了十八個二踢腳,辟里啪啦霎時炸開了花。他臉上不敢帶笑,穩穩當當打千兒扎地一跪,「奴才一天喘氣兒,一天就給主子效命。奴才最知恩圖報,淨茬前就發了願做條好狗,如今蒙聖主抬愛,奴才雖沒精,也要為聖主竭慮,請主子瞧好兒吧!」
  
  皇帝先還有些憂愁,聽見他的話倒繃不住了,「殺才,殫精竭慮是這意思麼?」笑過之後口風一轉,「你有沒有法子讓朕進禮主子的門?」
  
  長滿壽依稀想起當年太上皇被皇太后關在毓慶宮外的事,那時候他翻了牆頭進去開門,沒想到蟈蟈兒在裡面上了鎖,最後還是太上皇自己跳牆過來的。一晃十幾年過去了,上一輩裡的事兒輪到這一輩來重演了,有點兒意思。他才升了官,趕不及要在皇帝跟前露臉,自然滿口應承下來,「奴才不敢自吹,不過小主兒是個聽人勸的,奴才好好和她說說,料著小主必定能答應。」
  
  皇帝不說話,轉身往外就走。要叫落鑰,一道道宮門開啟的確浪費時候,可不這樣也沒法子,素以受了怠慢正不知道怎麼恨他呢!他得連夜去賠罪,一刻都不能耽擱。榮壽和慧秀開發了算對她有個交代,至於皇后……他真要仔細掂量掂量。輕不得重不得,她佔著祖宗家法的理,確實很難把她怎麼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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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1-1 01:29:23 |只看該作者
  第121章
  
  燈還是杳杳的,掛在簷下,被風吹得東搖西晃。慶壽堂前院是尋沿書屋,到了跟前月洞門緊閉著,皇帝站定了腳,也不言聲,只等長滿壽上去想法子。
  
  長滿壽縮脖兒挨過去叩門,「土貓兒,開門!」
  
  裡頭人憋著公鴨嗓,湊到門裡縫往外回嘴,「誰呀,下了鑰,有事兒明兒來!」
  
  「嘿,這不長眼的狗才!」長滿壽大巴掌拍門,「聖躬親臨,再不開門削死你!」
  
  裡頭板凳咚的一聲響,就聽見扒拉門栓,左一搗鼓右一搗鼓,門終於開了,門口兩個太監齊齊跪下來磕頭,「奴才有眼無珠,不知萬歲爺駕臨,奴才該死……」
  
  皇帝不和這些上不來檯面的東西囉嗦,背著手自顧自的進了門。長滿壽後頭跟著,經過那個叫土貓兒的蘇拉面前,兜心窩子來了一腳,把人踢了個四仰八叉。
  
  挨了踢不許出聲兒,還得就地跪著,誰讓你不識時務?爹媽可以不認得,萬歲爺不能不認得!長滿壽走了兩步回頭瞧一眼,手指頭點了兩點,「留神當差,仔細回頭剝你們的皮!」嘴裡說著,腳下加快趕上皇帝,在後頭亦步亦趨跟著進了慶壽堂。
  
  這個時辰說早不早,皇帝在養心殿處置人花了功夫,到慶壽堂時已經子時三刻了。簷下上夜的宮女見皇帝又來了有些閃神,怔了怔趕緊跪下迎駕。皇帝朝寢宮裡看,菱花門裡黑洞洞的,還是他走時的模樣。他轉頭瞥了蘭草一眼,她的氈墊子擺在靠牆的長條案下,大概睡迷了,看著有點懵。
  
  「你沒上裡頭值夜?」皇帝問,「怎麼睡在這兒?」
  
  蘭草磕了頭囁嚅,「小主說今兒不必值夜,她一個人睡圖清靜,有事兒喊一聲,奴才們也能聽見。」
  
  皇帝看著那扇門,心裡惆悵得不知怎麼好。這時候長滿壽上前來,呵著腰阿諛道,「主子,要不奴才去勸勸小主,叫她開門接駕?您瞧您都到這兒了,夜又深了,裡頭熱炕頭……嘿,還是早些安置是正經。」他覷覷皇帝,皇帝枯著眉頭不說話,這是准奏了。他咽口唾沫隔著玻璃叫門,嗓門捏成細細的一條線,細得游絲一樣,隨時要斷似的,「主兒……禮主兒,您開門吶,萬歲爺給您出了氣,來瞧您來了!小主睡著麼?快醒醒,起來接駕,仔細聖駕跟前失儀。」
  
  他那聲口聽得皇帝直起雞皮疙瘩,這老小子年紀也不小了,怎麼張嘴還這樣?皇帝轉臉看殿裡宮女,一個個憋著笑,叫他覺得有點難堪。他著急了,也受不得長滿壽這麼賣弄,拉著臉問,「你到底成不成?」
  
  長滿壽一驚,「奴才不軟乎點兒,擾了小主好夢,沒的把小主唬著。」
  
  皇帝又斜眼看邊上人,往後有這麼個大總管也夠他受的。他擺擺手,「罷了,裡頭沒燈,摸著黑出來別絆著磕著。你讓開,朕來。」他挪到門前推了推,踢開不好看相,還是得另想法兒。抬手按在匕首上,金柄上的圓球拱著手掌心,用力握了握,暗想其實撬門是個不錯的主意,只不過顧忌身後那干人,有點不大好意思。
  
  他給長滿壽使眼色,長總管機靈,趕鴨子似的把人都趕了出去。跨到檻外把明間上的門一闔,裡頭怎麼鬧騰他也全不管了。隔著門瞅瞅,萬歲爺半蹲著身子,正拿刀撥裡頭門閂呢!他嗤地一聲笑,怕叫人聽見又憋住了。往邊上讓了讓,讓到暗處問蘭草,「小主睡了多會兒了?」
  
  蘭草說沒有,「這次懷的一定是位阿哥爺,您沒瞧見,夜貓子似的,越到晚上越精神,拉著說話,我都有點架不住了。才剛聽見宮門上說話呢,連忙的打發我出來了。」說著噯了聲,「二總管,萬歲爺怎麼這麼晚了還來?」
  
  長滿壽嘖的一咂嘴,「叫誰二總管呢?往後我就是御前頭一號了,得管我叫大總管!」他神氣活現挺胸抬頭,「長大總管,管著乾清宮養心殿兩頭,你說我長臉不長臉?」
  
  蘭草一拍大腿,「您臉太長了……哎呀,給大總管道喜了!」
  
  「胡說麼,你這丫頭!」長大總管心情很愉悅,看著天上半拉月亮摸了摸臉,「我是圓臉,榮壽才是個驢臉呢!」
  
  蘭草關心的不是那個,她只問,「這麼說榮壽那小子倒台了?」
  
  「不光榮壽,那個慧秀,你猜怎麼著?」他嘬嘬牙,呸的一聲啐了牙裡肉沫子,咧著嘴道,「她丫頭自作孽,給拖到慎刑司杖斃了。最後愣是嚇得厥過去,一句話都沒說得出來。一位風光了半個月的全總管吶,就那麼完了。」
  
  蘭草被那句杖斃驚著了,拍著胸口說,「真造孽的,早知今日何必當初呢!天威難犯,捉虱子捉到萬歲爺頭上去了,可不就把自己小命給折騰丟了。那榮壽呢?」蘭草比了個抹脖子的手勢,「也給殺了?」
  
  長滿壽搖頭,「那倒沒有,發配到將軍泡子戍邊去了。要我說萬歲爺還是個念舊的人吶……」
  
  他們這裡聊著,裡頭光影一閃,原來是門上玻璃反射出燭台的光,瞬間一閃過去,寢宮的門又給闔上了。蘭草和長滿壽麵面相覷,「萬歲爺還會撥門閂呢?」
  
  長滿壽笑了笑,「爺們兒家都會幹這個。」
  
  皇帝發揮專長的時候,素以正躲在被窩裡攥緊了被子。半夜三更,一點兒響動也會擴張到無限大。皇帝的匕首在木頭上劃拉,像以前榻榻裡耗子磨牙的動靜。她心頭跳得通通的,連喘氣都乾吊半截。聽他搗鼓得歡實,正懷疑兩扇門闔得太緊沒有空隙騰挪,誰知道砢拉一聲,終於讓他成功了。
  
  她愈發緊張了,悄悄的背轉身去,也不知道拿什麼態度來面對他。先前長滿壽說他給她出了氣,想來是御前的人都開發了。硌應了她那麼些天,總算能夠讓她順順氣,也不失為一件好事。只是可惜了,打著算盤的兩個人,以前的那點情分竟要越衝越淡了。
  
  她聽見他窸窸窣窣寬衣解帶,帶鉤上掛的蹀躞七事擱在桌上,有一連串細碎的聲響。終於他登上踏板坐上床沿,一股幽幽的沉水香蕩漾開,他一聲不響掀起被角,倒頭就擠了進來。
  
  橫過手臂直接按在她胸上,她噯了一聲想反抗,他把臉抵在她背上,甕聲道,「你接著睡,不用管我。」
  
  他的手鑽進她褻衣裡,怎麼好玩怎麼來。有時候真覺得他是個無賴,就算鬧著彆扭,他那個纏人的功夫也能叫她束手無策。以前不知道他是這樣的脾氣,越熟捻越使她刮目相看。她有點無力,他沒來的時候千般想頭,腦子裡早就謀劃好了怎麼消遣他。真來了,又是這副糾纏不清的模樣,像一拳打在棉花包上,叫人頹喪。
  
  她突然鼻子一酸,無奈到了極點只有哭了。在一塊兒是蜜裡裹了糖,她心裡畢竟有他,怎麼和他斤斤計較?可是去行宮的打算不能變,這宮裡她是沒法子住了,再呆下去會把人憋悶死的。
  
  皇帝知道她心裡難過,手從那對柔軟上挪開了,往上去摸她的臉。摸到眼角,她的眼淚在他指尖氤氳成災。他慢慢捻那淚,一點一點的捻乾,然後把她緊緊擁在懷裡,「都是榮壽和慧秀作梗,我已經把他們都收拾了,你的氣也快些消了吧!你瞧上回沒聽我的話,弄出這麼一大堆事來。要是住在養心殿,何至於叫咱們生分得這樣?現在好了,你不是信得過長滿壽麼?我升他做了御前總管。他既然和你一條心,提拔他對你也有好處。」
  
  他親她頸窩裡的一片皮膚,把手覆在她肚子上。不是頭一回當爹,但是從來沒有那麼期待過。果然自己愛的女人替你生孩子,知道她在這裡,孩子在這裡,他心裡就有歸屬感。這微凸的肚皮,他一圈一圈的捋,「四個月才這麼點?是不是小廚房裡東西不合胃口,進飯不香甜?」
  
  她暗道前陣子那麼鬧心,能大吃大喝才怪!他捋得她舒坦,漸漸也忘了哭,但不想說話,只管閉著眼睛受用。
  
  他見她不開口,夾著兩手搖她一下,「說話。」
  
  說什麼話?不是叫她接著睡麼!他懷裡熱烘烘的,她懷了身子,身上氣血又旺,兩個人貼在一起,簡直熱得四外冒汗。她往前挪了挪,沒想言聲,可是管不住嘴脫口而出,「有什麼可說的!」
  
  皇帝見撬開了嘴,接下來就好辦了。他扳她身子,「你轉過來,讓我瞧兩眼。」
  
  她扭著肩不願意,「怪熱的,別鬧。」
  
  「哪裡熱了?」他使壞扯她的右衽,「是胸口熱麼?那脫了吧!」
  
  他又在想入非非,這種樣樣靠得上的算計,真要被他氣死了,摀住了衣領說,「你老實點兒,不是那裡熱。」
  
  他立刻去解她她褲腰帶,「那一定是下半截熱。」
  
  她爭不過他,沒多會兒就被他剝了個精光。正納悶呢,他赤條條靠了過來。沒穿衣裳能老實才出奇事,他那雙手就沒閒著,從上到下從裡到外都兜了一遍,邊摸還邊問,「怎麼的?怎麼肉見少了?不對啊,是不是想我想的?」
  
  話是實話,只不過她死都不肯承認,「是你的手大。」
  
  「手還能長嗎?」他做了個爪籬罩住一邊山峰,自己咕噥著,「肚子沒顯大,這兒倒越發雄壯了。你看看,上回比劃時候還能蓋住,這回不成了。」
  
  這人膩歪個沒夠,不揩點油就睡不著覺似的。她也不阻止他那點愛好,只是直愣愣問他,「主子,您這幾天好不好?」
  
  他還在琢磨掌心裡的寶貝,冷不丁聽她這句話,像一下子從渾渾噩噩裡回歸到了塵世間。屋裡沒有掌燈,僅靠窗口的燈籠投進一絲微光。她的臉在一片朦朧裡,很模糊,看不太清。他努力瞇著眼,然後拿自己的臉去貼一貼。她身上很溫暖,雙頰卻是冰冷的。他不得不騰出兩手來捧她的臉,「身子還成,就是忙得沒個消停的時候。你知道我往常睡不太好,現在用不著吞鹿血,還得拿參湯來提精神呢!」他微一歎,「蟄伏了一冬,開了春,各地的事兒都多起來。你沒看見軍機值房裡,大小章京進出跑馬燈一樣。那折子,一摞一摞的進來。」
  
  「你忙得厲害,所以對我棄之不顧……」素以笑了笑,心裡只是愁腸百結,「為君一日恩,誤妾百年生。這世上的女人總比男人多情,好些爺們兒都是這樣,得不到心心唸唸,得到了就棄如敝履了。」
  
  「這朗朗乾坤的,是要冤枉死我麼?」皇帝道,「我自己不能來,打發鴻雁兒天天來瞧你的,全怪榮壽那狗奴才上傳下不達。我在這上頭的確虧欠你,可那幾天我見的都是男人,從來沒有瞧秀慧一眼。那些誤會全是他們弄出來的,你要相信我。」
  
  她先頭都怨死他了,聽他這麼解釋,的確好像不能怪他。既然他吩咐了,沒有傳到是榮壽不盡職。她勉為其難點點頭,「我姑且信你一回,榮壽和慧秀,你是怎麼處置的?」
  
  皇帝語氣簡單,「榮壽發配了,慧秀杖斃了。」
  
  素以被他說得一怔,自己是挺討厭他們,可得知他們落得這樣下場也不免有些傷懷。
  
  皇帝撼了她一下,「這樣子不好麼?」邊說邊把唇滑到她嘴角,「誰難為你,我就叫誰不好過。要是送小餃兒那天榮壽讓你進體順堂,一見你我就不會讓你走了……那小餃兒都擱得變味兒了,我還都吃了呢!這會兒想想,真是沒挑揀啊!」
  
  他說著,腿鉤過來,九千歲抵在她肚子上。相愛的人,有哪個真能像設想中那樣決絕呢?很多時候她對他無能為力,他拱在她胸前,她會輕歎,會愛憐的撫他的黑髮。他拿九千歲敲打她,她漲紅了臉連話都說不出來。
  
  這男人,賣乖、耍橫、耍無賴,你要怎麼對待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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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1-1 01:29:36 |只看該作者
  第122章
  
  「萬歲爺。」他死皮賴臉糾纏的時候,素以在他背上拍了一下,「您先停一停,聽我說句話。」
  
  他沒搭理她,繼續埋首奮戰。她沒辦法了,連叫好幾聲他不答應,就知道他又犯強。那舌尖把她的魂靈掠得忽高忽低,她抽著氣輕聲抱怨,「真是冤家,什麼好吃的!」這才聽他回了一句「自有妙處」。
  
  可是她還有話要跟他說,他這麼黏人沒法商量。她下勁兒推他,努力的打岔,「以前皇帝都喝人奶,說大補的,您也喝麼?」
  
  「胡話。」他身子給推開了,腦袋還供在她胸前,一頭砸弄得嘖嘖有聲,一頭抽空回答,「那東西我嚥不下……不過你的可以。」
  
  宮裡哺乳有奶媽子,每位阿哥的的份例都一樣,保姆乳母各八人,哪裡輪得著她來餵養呢!不過皇帝這麼不要臉的話也委實讓她不好意思,什麼叫她的可以?他還真打算喝奶不成?她搬他的龍頭,「沒到時候,您咂也咂不出味兒來,咱們還是說說話兒吧!」
  
  「這半夜的,說什麼話?」他顯得很失望,「你瞧瞧,再過一會兒天都亮了。」看她沒聲兒了,料著她又鬧脾氣,只得不情不願的正了正顏色,「我聽著呢,你說。」
  
  她嗯了聲,「萬歲爺……」
  
  「叫東齊。」他不滿道,「說了多少回了,一點不長記性。你瞧闔宮誰敢直呼朕的名諱?朕給你這特權,往後外人跟前也能叫,這比做皇后還長臉呢!」
  
  她白了他一眼,「我不想出那風頭,您是想害我麼?宮裡規矩那麼大,我叫您名字,回頭別讓宗人府逮起來。」
  
  「我特許的嘛!」他吃了癟,有點鬱鬱寡歡,「你這人就是不懂恃寵而驕。」
  
  她舔了舔嘴唇,斟酌道,「其實我更想知道您心裡有我沒有。」
  
  皇帝對她的問題啼笑皆非,「你說呢?」
  
  「那您答應我……」她的後半截話頓住了,因為他拉她的手擱在九千歲上,催著她來回動。九千歲直挺挺的,看樣子很難受。她歎了口氣,「您這吃相真難看。」
  
  「這話說的!我不要老臉是為誰?得了便宜還說漂亮話麼?」
  
  她訕訕的,在將軍帽上摁了下,聽見他銷魂一聲呻吟,心裡激靈跳起來,「憋得可憐,真難為您。」
  
  「你也知道?別囉嗦了,來吧!」他急死了,上手就來摟她。
  
  「不成,我話才說了一半。」她羞怯的阻擋,「您得聽我說完。」
  
  他突然覺得聽她說完一定會敗壞他的好興致,所以搶先去封她的口,把她的嘴堵住了,她就再也不能聒噪了。
  
  這個戰略顯然很有成效,她嗚嗚幾聲後就化成了一灘水。春水繞指麼,別有一番風味。他留著神把她翻過去,不碰著肚子就行。這樣的姿勢很溫暖,從背後緊緊的抱住,她會覺得很安全吧?讓她安全是他首先要做到的,他在海天之間遨遊的時候還在想,明天得去長春宮一趟。拿捏好了分寸給皇后提個醒兒,做人太過了不好。他敬重她是她最大的依仗,別把這份情弄丟了,毀了這十來年的道行。
  
  幹這種事的時候不能分神,他想得多了,下半身就忘了控制,只隨自己喜好來了。擊得有點重,引發她嬌聲低呼。他忙斂了神緩下來,和風細雨的搖著,像河堤邊新發的柳條兒。就恁麼顛啊蕩的,她很受用,他也感到滿足。只是時間得控制好,她大著肚子不宜操勞,縱性兒來,沒的傷了裡頭孩子。皇帝打算鳴金收兵時,她掐他的胳膊也越來越用力,然後一個疾浪打過來,浪花四濺,魂飛魄散。
  
  這大半夜的,腦子都糊塗了,動也懶得動,兩個人抱頭就睡,第二天醒過來已經天光大亮。
  
  皇帝一骨碌坐起來,往鍾上一看,辰時了。愣了愣神才想起來今兒有早朝,叫眾臣工巴巴兒等了大半個時辰!他驚得跳下床,三下兩下穿上了中衣開門出去,「長滿壽,你怎麼當的差?」
  
  御前服侍的太監魚貫而入,長滿壽幫著馮嵐青遞龍袍打下手,一面苦著臉道,「主子,奴才扒在窗口叫了您半天,是您叫奴才滾的。」
  
  皇帝睡懵了,仔細想想是有這麼回事兒。當時困得不行只想打發他,隨便一張嘴就叫他滾了。他擼了把臉,其實有點倦怠,橫豎晚了,也不用急在這一時。他把穿了一半的罩紗脫下來,懨懨的吩咐道,「你上朝房裡傳個旨,就說聖躬違和,今兒早朝免了。有折子遞軍機值房,回頭朕再看。」朝後瞥一眼,裡間的人還在睡,便放輕了嗓門回回手。把人都打發了,自己仍舊折返進去。
  
  坐在床沿上看她,她半夢半醒,身子在動,眼睛閉著。被子高高蓋住脖子,那娟秀的臉就陷在褥子裡,平靜憨直的,像他初見她時的樣子。誰說她像皇太后來著?她分明比皇太后漂亮得多。皇帝美滋滋想著,他的人兒就是好,怎麼看都熨貼。
  
  她終於睜開眼濛濛的望他,「您瞧什麼?」
  
  皇帝調開視線,「沒瞧什麼。」
  
  她咕噥了聲,「奴才失儀了,昨兒沒換黃綾被子。」
  
  皇帝有時在她這裡過夜,內務府有皇帝專用的鋪蓋卷兒送過來。叫萬歲爺睡宮眷那些花花綠綠的被面,怎麼都是折損天威的事兒,一般來說十分忌諱。
  
  皇帝並不計較那些,大度道,「你的褥子香,我喜歡。別忙起來,再睡會兒。」
  
  昨天被他岔開了,今天好歹要提一提。她撐著坐起身,忽然皺了下眉頭,懊喪的嘟囔了句。他不明就裡問怎麼了,她紅著臉道,「您讓蘭草給我拿塊手巾來。」
  
  皇帝會了意,悶聲笑著抽了自己的汗巾子遞過來,「我憋了十來天了,多。」
  
  素以很難為情,「你別瞧著我,把帳子放下來。」
  
  「放帳子做什麼,像沒見過似的。」他把汗巾重新接過來,掀開被子自顧自道,「我幫你擦,你躺著別動。」
  
  素以覺得掃臉透了,連連擺手說不必。他也不管那許多,仔仔細細幫她清理,一面道,「我聽說坐了胎,那個事兒辦多了,將來孩子天靈蓋上髒。」
  
  「原來您都知道?」她兩手捂著臉說,「好歹節制些,沒的生出來叫底下人笑話。」
  
  「誰敢?」他是老子天下第一,他的阿哥被人恥笑還了得?真要是擔心這點,那他還得熬上半年。他打起了小算盤,發現這樣不太合算,因安慰道,「有什麼,過幾個月就乾淨了,不要緊的。你要是還怕,那我……在外頭……那個。」
  
  這人什麼都說得出口,素以真臊得無地自容,掙扎了半天才讓臉涼下來,覷著他道,「我要和您說正經話。」
  
  皇帝看她一眼,「我什麼時候和你說不正經的話了?」
  
  她不聲不響的披了衣裳下床來,踱到南窗底下坐著,臉上神情有點凝重。皇帝先前還有心思和她調笑,現在一看心倒沉下來。她從昨天就鬧著要和他說事兒,被他左右打岔都沒能尋著機會。照今天的情形看,逃是逃不掉的,早晚還是要面對。肉裡紮著刺得想辦法挑出來,總不能捂著任其腐爛吧!便沉住了氣在炕桌另一邊坐下來,等著聽她有什麼想法。
  
  素以抿了抿唇,似乎不太好開口。她也顧忌,怕說出來要傷他的心,可不說自己又委實耐不住。慶壽堂前頭有加高的門樓,日裡不甚敞亮,但是早晨的太陽從東邊投過來,反而可以照得一室輝煌。皇帝的手搭在花梨桌面上,石青緞子的袖口在晨曦裡泛出光暈,她盯眼看著,探過去牽他的手,他自然而然和她十指交握,這時候不像個皇帝,像私塾裡一起唸書的同窗。
  
  她這模樣反而讓他心慌,預感有大事要發生,他小心的觀察她的神色,又感覺自己想得太多有些錯亂了,便尋個輕鬆的聲口解嘲道,「我在金鑾殿上都沒有那麼緊張呢,你這是怎麼了?心裡有什麼想頭只管和我說,再不濟咱們好好商量。瞧你這樣,你要是刑部的堂官,不說犯人,就是底下衙役都要被你嚇死。」
  
  她唔了聲,「那我就說了……主子,我想求個恩旨,您讓我到熱河行宮去吧!」
  
  他笑起來,「就是這個?這不是小事一樁嗎!等手上的政務忙完了,五月就往承德去。我到哪兒你就到哪兒,難不成把你一個人留在宮裡麼?」
  
  他是誤會她的意思了,她琢磨了下方道,「我是說我一個人先去,往後想一直在行宮呆著,不回京城來了。」
  
  他以為自己聽岔了,不可思議的低呼,「什麼?不回京城?」
  
  她重重點了下頭,「這紫禁城讓人喘不上氣,其實我一直懷念在熱河的那段時間。上回去普寧寺我都沒來得及給菩薩上香,回來的路上躲避暴雪的山洞也想再去看看。還有木蘭圍場,我在草原長大卻不會騎馬,說出去臉上無光麼,一定要學會才好……」
  
  他越聽越不對勁,「你要常住承德?那我怎麼辦?就這麼丟下我,自己快活去了?」
  
  她張了張嘴,一時不知道怎麼回答他,隔了會兒才道,「橫豎您每年都去避暑,不是也要住上三四個月的麼……」
  
  「我瞧你是瘋了!」他氣不打一處來,高聲打斷了她的話,「你是鐵石心腸麼?三四個月,你覺得我一年見你三四個月就夠了?要是這樣,我費這麼大勁兒把你留在宮裡做什麼?你倒好,撂下我打算自己做神仙去了,你還有點良心沒有?」他拉拉雜雜一通數落,最後斬釘截鐵的告訴她,「不成,哪兒都不許去,你只能留在我身邊。不管你說什麼,就算我自私也罷,我出不去,你也別想出去。我這輩子就是要困住你,你別動什麼歪腦筋,動了我也不答應,你聽見沒有?」
  
  素以被他吼得光火,站起來道,「你只要你舒坦麼?我的死活你也不管?又不是不見面,值當你這樣麼?」轉過頭去嘟囔,「天天膩在一處,終有一天相看兩相厭,到時候可連半點情分都沒有了。」
  
  皇帝到現在才發現女人這麼難弄,整天腦子裡就盤算這些。她到底是什麼意思?先前十來天沒見都鬧了這麼大的彆扭,現在卻可以接受每年八九個月的分離?他摸不透,他以前沒有好好研究過女人的心理,或者是她懷了身子才這麼難伺候?他瞧著她一臉的不滿,垂著兩手不知道怎麼才好。答應她不可能,不答應又怕她難受。他皺眉悶坐著,一聲接一聲的歎氣,調整了半天才道,「你現在有孕,好好作養身子是正經。別想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有這閒工夫照看好你的絲瓜,再養養花種種草,流年易逝,那麼牽腸掛肚的好玩麼?大概你不覺得什麼,我是做不到的。」他苦笑了下,「咱們的姻緣裡,原就是我愛得比較多,你能撒手我不能。我連做夢都想叫你過得好,你呢,你倒寧願看山水,上草原策馬揚鞭……我對於你,到底算個什麼?」
  
  她被他說得心酸,她何嘗想拋下他?可這重重的宮牆讓她看不見未來,難道真的要求一個皇帝為她守貞?現在也許可以,將來呢?要她眼睜睜看著他翻牌子,再無可厚非,感情上接受不了。再說她顧忌的不單是這個,萬一生的是阿哥,皇后要來抱孩子……祖制她無力反抗,也不能要求他為她破了這千百年來的例。她不過是想爭取一下,臨盆大約在十月前後,那時候避暑早結束了,她在行宮裡生孩子,皇后就算要養,差人來領也要功夫,他們母子至少還能有一段相處的時光。
  
  可是他不能理解,滿心都是她要拋棄他的憤怒。她哀戚的看他,他不說話,肘彎子撐在炕几上,一手蓋住了眼睛,那模樣又頹唐又可憐。她又心軟了,他這樣子她沒見過,他一直都是強勢的,現在被她弄得六神無主,她實在有些愧對他。
  
  她靠著螺鈿櫃長歎,又要讓步麼?讓步了會不會是深淵?他說他愛得多,卻沒發現她不比他少半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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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1-1 01:30:02 |只看該作者
  第123章
  
  這次的協商不歡而散,皇帝從慶壽堂出來,讓太監們散開,自己一個人呆呆站了很久。她從來都是個善於自保的人,尚儀局把她歷練得油鹽不進,她愛他也不過爾爾。無所謂,本來就是他死命要把她留下的,她再鬧,最後還是得乖乖留在他身邊。只是皇后讓他看不懂,她原來那麼好的性子!日久見人心,他和她處了十來年,曲盡和敬,為人分明沒有什麼可挑眼的,可是對待素以的問題上,不知怎麼和以前大不相同了。
  
  他一個人悠著步子踱,穿堂過巷,一抬眼已經到了長春宮的邊門上。既然就在面前,還是進去瞧瞧吧!他舉步跨進門檻,這裡是中宮宮掖,和別處不一樣,簷下站班太監多,看見他就要通傳,被他抬手止住了。路過東廡房的時候瞧見裡頭點著蠟燭,紅頂子的御醫正忙著寫方子抓藥。他駐足一歎,料著皇后大概又抱恙了。她身底兒不好,三天兩頭要瞧病吃藥,太皇太后曾和他說過,這房媳婦恐不是個有壽元的,就為這個,他對她的憐惜多了很多。本來相安無事,現在卻往他不希望看到的方向發展。對素以有情,對皇后的義也難割捨,真是兩難。
  
  東牆上的步步錦隔窗拿撐桿撐著,雕花地罩兩邊束帳幔的穗子上扣著鈴鐺,一陣風吹過來,脆聲作響。他聽見皇后的聲氣兒,「這個姑娘生得好,哪家的?」
  
  她身邊賴嬤嬤道,「回主子,商旗禁軍統領齊布琛家的。」
  
  這是在看秀女的畫像,打算月底留牌子用。皇帝邁步進門,見皇后歪在羅漢榻上,這樣的月令,頭上還戴著臥兔兒,想是頭風發作,又開始鬧頭疼了。
  
  先前沒人回稟,屋裡人冷不丁看見他吃了一驚。皇后忙下地來蹲福,「我這兒人越發不會當差了,萬歲爺來了也沒人招呼一聲。」
  
  皇帝攜她起來,笑道,「是朕不叫他們出聲的。」對跪地的人隨口說了句起喀,轉過臉看八仙桌上的冊子。一溜蠅頭小楷,全展開了有一丈長。偶爾幾個名字拿硃砂筆勾了圈,初略數數有十來處。他心下瞭然,卻有意問皇后,「這是在忙什麼?」
  
  皇后從晴音手裡接了茶盞來呈敬給他,自己在邊上坐下了,應道,「萬壽節過後就要選秀了,上回你同我說宮裡不留人,單選幾個出來賜婚,餘下的都發回去叫她們自行婚配。這固然是天恩浩蕩,我心裡也認同你這麼做,可是細琢磨,似乎又有欠妥的地方。」
  
  皇帝端著茶盞抿了口,垂眼問,「哪裡欠妥?」
  
  皇后迂迴道,「選秀是祖制,打從南苑王府起就沒落下過。每三年一次,除非是歷代的大王到了耳順之年,否則沒有不擴充後宮的道理。你瞧你現在還沒到而立,和臣工聯姻也是坐實根基的方兒,這會子莫名的把人全遣返了,叫旗裡的人怎麼議論?我的意思是,就算充門面,好歹封兩個答應常在。外頭悠悠眾口,堵住了,別人也沒什麼可說的了。沒的叫朝臣為這事上疏,議起來怪丟面子的。」
  
  你說她什麼好?深明大義,找不著錯處,可皇帝現在留了心眼,聽著哪兒都覺得不對付。他把青花托碟擱在矮几上,語氣很平淡,「朕沒有要翻牌子的打算,那些女孩兒進了宮,一輩子就耽擱了。」
  
  皇后怔了怔,簡直有點找不著北。半晌才道,「宮裡一百多的滕御……全指著你呢!你和素以情深,我都知道。可……你同太上皇不一樣。太上皇是開國之君,大殺八方,早就立了威,就是有閒話也不能入他老人家的耳門子。況且他獨寵皇太后時已經有十二位阿哥了,咱們呢?死了一個傷了一個,只有三個是齊全的,這不成啊!你想想,社稷是重器,重器必要皇脈去承擔。你正是春秋鼎盛,倦怠了可怎麼好?做帝王有尋常人沒法體會的艱難,遇著對的人不想挪窩是有的,可你瞧辦得到麼?」她說著紅了臉,沖晴音使個眼色,讓她把屋裡人都打發出去,這才細聲道,「素以眼下有孕,也伺候不了你,還是讓馬六兒往御前送牌子吧!難不成還有人嫌子息多的?」略頓了頓,又有些黯然,「我是沒法子,自己不成器,只有盼著別人來替你傳宗接代了。外頭我幫不上你什麼忙,內廷裡……」
  
  「先不說這個。」皇帝打斷她,有些厭倦她總是這樣一副大賢大德模樣。如果把慧秀送到御前是賢德,那千方百計在他和素以之間製造矛盾,這又是什麼說頭?他站起來,下了腳踏繞室沉吟,「這種事兒是上了歲數的人該記掛的,你有什麼可著急的?兒孫多也有多的亂,前朝奪嫡,連死十一個皇子的事兒你大概是忘了,忘了也不怨你……朕今兒來是想問你,你得了榮壽和慧秀被治罪的消息麼?」
  
  皇后心頭一跳,早知道他來少不得要問這個,既然他沒有牽五跘六的叫指證,說明他心裡還是顧念她的。再說榮壽都已經往北邊去了,她能推脫的空間也大。其實平心而論,這並不算什麼要緊事,她辦的樁樁站得住腳,也不怕他責難。
  
  「是,我昨兒就聽說了。」她頷首道,「我也知道萬歲爺想和我說什麼。」
  
  皇帝哦了聲,「你是個水晶心肝兒,那就說來聽聽。」
  
  皇后也下了地,花盆底踩在青磚上噠噠作響。她走到南窗下,曲足方香幾上供著魚缸,缸裡三尾小錦鯉首尾相連,圍著幾棵銅錢草轉圈。她捻了一撮魚食投進去,緩聲道,「要說慧秀,我派她到你身邊,也確實是對她寄了希望。那陣子你太忙,爺們兒家總乾吊也不是個事兒,讓她邊上伺候著,你要是喜歡,開臉也近水樓台……」她掩飾著咳嗽了聲,「我是為你身子著想,陰陽調和本就是應當,一個皇帝弄得出家人模樣,何必呢!我往常沒說,暗裡也思量,你對素以太著迷,這樣未必是好事。先頭料理了貴妃和靜嬪,可後宮還有多少虎視眈眈的人,你能瞧得出來嗎?素以在明,別人在暗,架得住人惦念算計?惹了眾怒終歸不好,你是愛她,別到最後成了害她,那就背離了初衷了。」
  
  皇帝哂笑道,「宮裡不是有你麼?你在,素以應該是安全的。」
  
  是啊,男人管朝堂,她該管著紫禁城裡幾千口人的吃喝拉撒睡,還得替他照顧他的寵妾愛妃。萬一有什麼不周全,不必說,罪過全歸她。是她沒挑起擔子,沒盡到賢內助的職責。萬歲爺一直以來真是太信得過她了,她聽到這話,到底是該哭還是該笑?
  
  皇后順了順氣,「我雖有心護著她,終歸不能把其他人都扔在一旁。宮裡要一碗水端平,要不過分厚此薄彼。萬歲爺是千古明君,朝中風雲能運籌帷幄,怎麼偏忘了後宮如廟堂的說法呢!」
  
  沒錯,都在理。這樣一位大節端正的皇后,說出來的話滴水不漏。昆和台十幾年潛心教養,果然調理出一位不同凡響的正宮娘娘。只是她不知道水滿則溢的道理,過分拿教條說事,私底下卻動小動作不斷,這是賢後所為麼?
  
  皇帝回身看她,「榮壽走時把你供出來了,聽得朕慌神。」
  
  皇后一臉漠然,「他說我什麼?我行端坐正,不怕人潑髒水。你我結髮十年,我是怎麼樣的人你應該知道。如果情願相信底下奴才的話,我除了寒心也別無其他了。」
  
  皇帝心裡到底攢了怒氣,是種憋悶的,沒法發洩出來的無力感。皇后分寸拿捏得很好,就算把她指使榮壽阻隔養心殿和慶壽堂往來消息的事拿出來理論,她輕飄飄一句「願皇上以國事為重」,也足以打發他了。
  
  怎麼會這樣呢?他一直敬重甚至感激的人,原來不是他想像的這麼簡單。是人總會有私心,他居然忘了這一點。對於她,說恨談不上,失望是真的。他撫著腕上的迦楠念珠歎息,「婷婷,朕龍潛時起你就伴著朕,這麼多年,咱們夫妻舉案齊眉,從沒有紅過一次臉……」
  
  皇后被觸到了傷心處,盯著那魚缸裡的錦鯉失神。
  
  皇帝踱著步道,「朕是皇帝,站在泰山之巔,和底下臣工議政辦差,也只是尋常的公務往來。御極前常有人說朕無情,朕也承認。朕不對人托付真心,兄弟也好,股肱也好,總留三分轉圜餘地。可是你,在朕眼裡不單是朕的皇后,更是可以交心的朋友。你我之間,說愛情,談不上。朕不愛你,你也不愛朕,只是命運弄人才走到一起。但是即便這樣,這十來年的相處也足以產生親情了。有些話朕一直藏在心裡,怕說出來傷你的心,到了今天,也不得不拿出來論一論。」他走到檻窗下,倚著花架子悠然逗弄籠裡的畫眉,聲氣兒有點無關痛癢,「先說皇嗣,你是正頭娘娘,滿朝文武盼著你有所出,給朕一個說得響的皇儲,可是你沒有。再說後宮太平,前陣子賀氏鬧到那步田地,不是冰凍三尺麼?以前她協理宮務,一有紛爭你就稱病,結果縱得她膽子越來越大,最後害了朕的兩位阿哥……主理內務方面你也不行。說得難聽些,你這不行那不行,朕何嘗嫌棄過你半分?只要你好好的,朕就覺得後顧無憂。這十年一點一滴的積累,朕想一輩子對你好……不是有一句話麼,結髮為夫妻,白首不相離。沒有愛情無所謂,你是朕的責任,朕從沒想過要撂挑子……」
  
  他說得盡可能的委婉,但是皇后的尊嚴還是被擊得粉碎。大婚十年沒有生下一兒半女,連後宮那些雞零狗碎的事兒都處置不好,單這兩宗,就可以看出她這皇后做得有多不夠格。他今天能說出口,證明他一直是耿耿於懷的。什麼不在乎不計較,以前可以大度容忍,現在有了心頭好,樣樣都顯得不對勁了。說不定還有廢後的心思吧!就算現在還維持原狀,以後呢?她一陣激靈,娘家凋零成了這個樣子,拿什麼來和人抗衡?真要是廢她,那昆家怎麼辦?恩佑怎麼辦?
  
  她被這個想法擊倒了,惶惶然退後一步,腦子裡混亂,腳下一崴就朝地上撲去。皇帝大驚,忙去接她,好容易扯住了膀子,真嚇得心頭咚咚狂跳。
  
  「你仔細些,這身子骨經得起摔麼?」他不太高興,別過頭叫她的貼身宮女,「晴音,進來伺候你主子。」
  
  晴音慌手慌腳進來接應,看皇后這模樣,不知道出了什麼事,也不敢多問,憋著勁兒把人扶到了羅漢榻上。
  
  皇后臉色慘白,捂著嘴吭吭的咳嗽起來,皇帝瞧她委實可憐,自己氣性也退了大半,坐到榻沿上給她端茶,溫聲道,「你心思別太沉,咱們夫妻說話,原本就沒有什麼牛角尖可鑽的,說過則罷,也不必再三的掂量。橫豎……你好好作養身子,這泱泱後宮,你還是脊樑骨。」又囑咐晴音,「留神看護著,有什麼再打發人來回朕。」
  
  他起身去了,跨出門檻的時候,四開叉的海水江牙被腳後跟撩起來老高。皇后眼神茫然,遲遲的看賴嬤嬤一眼,嗚的一聲就哭了。
  
  「娘娘別這樣。」賴嬤嬤趕緊上去給她擦眼淚,「不能哭,哭了傷神,不值當。有什麼事兒咱們好好商量,這世上能有什麼過不去的坎兒呢!」
  
  晴音也勸,「我的主子,萬歲爺也讓您心眼兒別窄,自己把自己耗垮了,豈不是更便宜別人?」
  
  皇后覺得天塌了,她本來就不是個能經事的人,只不過是人都會打小算盤。她這麼防微杜漸,有什麼錯?男人的心田吶,真靠不住!她仰在那裡,神魂都要散了似的,心口一陣陣的絞痛,直泛起了噁心。突然喉嚨裡翻湧上來,挺起身子便是一口血,嚇得跟前人尖叫起來。
  
  「別聲張。」她兩眼都是淚,什麼都看不清了,胡亂抓住了賴嬤嬤的手,抽泣道,「別叫人知道這個,沒的萬歲爺有說頭,孩子抱不過來。」
  
  這已然是魔症了,真想孩子能想到這樣地步……賴嬤嬤和晴音對看一眼,無奈的應了個庶。
  
  
  第124章
  
  月底的選秀素以沒露面,據說參選的秀女在閱是樓供皇后和四妃挑選。初選裡頭留了五十面牌子,這五十人裡再挑拔尖的,輪著走幾輪,到最後待封的大概能有十幾個,到時候是晉位還是賜婚,全得看帝后的意思。
  
  管他呢!素以搖著腦袋想,那些東西都不計較了,她現在要做的就是高高興興待產。每天繞著絲瓜架子走一圈,哪根窩絲原來在什麼地方她都知道。某一天看見架子頂上開出一朵花,她都要仰脖子瞧半天,叫跟前人都來欣賞。
  
  這麼的,有點苦中作樂的味道。萬歲爺不讓她走,那天她提過上熱河去,他再來慶壽堂,面對她總是誠惶誠恐的模樣。大概很怕她再提吧,拽著她東拉西扯盡打岔。難為他想取悅她,說一些他不擅長的東西,什麼吞刀、耍叉、磕泥餑餑,都是天橋上的買賣,和他離得十八丈遠呢,難怪說得生澀不趣致。
  
  其實她明白他的心思,他這樣反而叫她難以割捨。她有時候脾氣壞,說話沒輕重,他吃了癟,一個人挨在一旁,嘴裡嘀嘀咕咕的辯解,也聽不清在說什麼。含冤莫白的小媳婦神情可憐,一頭說一頭偷眼覷她,哪裡還像個俯治天下的帝王。這樣一個人,你怎麼和他較真?以前撞他一下都要嚇出一身冷汗來,山不轉水轉,現在輪著他來做小伏低了,她揚眉吐氣了幾天,還是捨不得,還是沒法子和他撇清關係。
  
  選完了秀該籌備上熱河避暑去了,她考慮了很久,去了不回來成不成?答案恐怕是不成。既然不成,挺著個大肚子,還有去的必要嗎?她靠在絲瓜架子邊上看小太監捉蟲,早晨的露水打在籐上,太陽照過來亮閃閃的。她擺弄著手裡的折扇思量,其實她晉位以來心態變了,沒有習慣就沒有慾望,她想當然爾把皇帝看成她一個人的,其實不對。他不屬於任何人,這宮裡都是黃連人兒,皇后、懿嬪、舒貴人,甚至還有密貴妃和靜嬪……她以前做宮女時善於站乾岸,走了一圈到現在,覺得還是回到原點的好。沒人來惹她,她舒舒坦坦過日子。得也罷,失也罷,再不那麼願意費心機了。
  
  至於萬歲爺呢,做得比前陣子好多了。早晨上朝聽政,散了朝南書房進日講批折子。中晌吃過午膳到慶壽堂來歇覺,她伺候他上床,自己坐在窗下的杌子上挑花樣。偶爾抬頭看他,他睡得沉沉的,夢裡的面容像個孩子。
  
  歲月靜靜的,水一樣的流過。不在乎得失,未必真的就失去了。他替換下來的衣裳四執庫都收走了,桌上只留下七事和一個扇袋。她擱下鞋樣子遠遠的看,覺得那個蜜合色的扇套兒配天青的穗子不好看,等她得了閒兒,打個玫瑰紫的大約更相稱。
  
  正琢磨呢,蘭草進來咬耳朵,「劉嬤嬤帶人挖喜坑來了,主子過去瞧瞧?」
  
  素以悄悄的抽身出來,看見精奇嬤嬤領了兩個薩滿進了院門。宮裡生孩子講究挺多,要在住所旁邊挖坑,坑裡放紅綢和金銀八寶。最要緊的是放一把筷子,取個「快生子」的諧音,圖吉利,討好口彩。
  
  一行人向她行禮,「請小主兒的安,給小主兒道喜了,咱們來給小主兒唱喜歌,乞求神靈保佑阿哥爺順順當當落地,小主和阿哥爺母子均安。」
  
  素以點頭,「勞駕幾位了,回頭有賞。」
  
  蘭草攙著她遠遠的看,那頭絮絮叨叨的跳大神,她湊在素以耳邊說,「主子知道懿主兒和五阿哥的遭遇,回頭臨盆只怕也是皇后娘娘派人來,奴才的拙見還是咱們早做打算。家裡太太橫豎要進宮的,到時候寸步不離就是了。」
  
  素以笑了笑,「怕去母留子把我弄死啊?我結實著呢,死不了。」
  
  蘭草啐了好幾聲,「什麼死不死的,這話可不能亂說。您瞧懿嬪現如今不是活受罪麼!」
  
  那倒是,懿嬪幾乎是廢了,一到陰天發作起來簡直要命。宮裡這麼靠不住,要是孩子能挪到別處去生就足了。她想了想問蘭草,「我要是不上熱河,退而求其次行不行?」
  
  蘭草怔怔的看著她,「主子的意思是?」
  
  她不說話的,轉身就朝屋裡去。
  
  皇帝睡得迷了,半夢半醒間聽見她幽幽在耳邊喚,「萬歲爺……主子……您快醒醒吶!」
  
  他嘟囔了句,吊起眼皮瞥她,「怎麼了?」
  
  「我有話和主子說。」她跪在腳踏板上,一本正經的樣子看著不懷好意。
  
  皇帝被她嚇怕了,她一說有話立馬逼得他滿身雞皮疙瘩。腦子霎時就轉過彎來了,撐起身攥著被角,滿含戒備的打量她,「你又想說什麼?」
  
  「您別這麼瞪著我,我和您說真的。」她笑嘻嘻拉他手,「您龍潛時的禮親王府現在派什麼用場?」
  
  皇帝哦了聲,「禮親王府是潛龍邸,不能賞人,現在做藏書庫用。一些典籍宮裡放不下,就送到那頭去打理。」她歪脖兒盤算的神情叫人瘆得慌,他小心翼翼的問她,「素以,你想幹什麼呀?」
  
  她撓了撓頭皮,「沒想幹什麼,那也算您老家,我沒去過,怪可惜的,要不您抽時候帶我去瞧瞧?」她獻媚的笑,「主子的官邸,一定不同凡響。」
  
  他撐著往後挪兩下,心裡暗想帶她去沒什麼,就是不知道又要出什麼蛾子。他舔了舔唇說,「你有什麼想頭,不要拐彎抹角。」
  
  她不樂意了,嘴一翹老高,「您就這麼看我,我可傷心死了。其實和您說實話也沒什麼,咱們誰跟誰呢!前段時候不痛快,都過去了,我現在就等著哥兒落地。我不想在宮裡生孩子,您把我支應出去,好不好?」
  
  「出去生?」皇帝顯然沒想過這樣的問題,好好的金枝玉葉上外頭去生,又不是見不得人的捨哥兒,犯得著這樣嗎?他下地穿鞋,黃綾子的中衣蕩起了漣漪,「這個……不太合規矩。」
  
  素以有點洩氣,腳尖在地上蹭了好幾下,「以前我沒開臉時您還說過要給我建府的,您金口玉言,這會兒要賴麼?把我留宮裡,回頭收生嬤嬤也給我來幾針,您讓我怎麼辦?」
  
  皇帝想起懿嬪頭皮有點發麻,前陣子古華軒來報,說疼得沒轍了,叫驗身的老宮人探手摸。這頭摁摁那頭摁摁,最後挑刺似的挖出來三根。女人爭鬥,下起手來比男人還狠。他當時打心底裡覺得可怕,眼下她提出來,他細一權衡,也不得不慎重的考慮。防人之心不可無,宮裡人多,誰能擔保萬無一失?她現在又擰,越不讓她幹的事鬧得越凶,他怕她哪根筋搭錯了,回頭再吵著上古北口開臘肉店,那他可真招架不住。
  
  他皺著眉頭無比艱難的斟酌,「從古到今,沒有哪個宮眷在外建府的。」他看著她,「這個先例在朕這輩兒開了,朕可能會落個昏君的名頭。」
  
  「大英河清海晏,天下人誰不知道您是明君,也不至於開個府就成那個名聲了。」她盡力的遊說他,「要不這樣,您把我像以前的寶答應那樣處置了就成。找個說法攆出去,外人也沒什麼可拿捏的。」
  
  這是在異想天開呢!皇帝覺得她盡出餿主意,「你和寶答應一樣?你懷著皇嗣,要貶也不會打發出宮,北邊地方多著呢,什麼叫冷宮你聽說過嗎?」
  
  她也知道自己的要求無禮,可是越臨近生產,她心裡的恐懼就愈發大。她落寞的歪在圈椅裡,手指頭盤弄膝頭的金鏨珠香囊。看他一眼,輕聲道,「主子,您坐,坐下咱們好好說說話兒。」
  
  就那麼一直捂著不是事兒,皇帝落了座,一臉肅穆,外邦使節朝貢都沒這樣捏著心。他和素以一路走來坎坷,如今連孩子都有了,卻似乎漸行漸遠了。這不是好兆頭,原來插科打諢的多貼心啊,她是個臉兒盲,一直是懵懵懂懂的,他喜歡她那個糊塗樣兒,像著了魔似的。現在看她苦大仇深,他真覺得是自己一手毀了她。後宮把她泡得沒了本來顏色,她那身痞氣哪裡去了?憂心得多,困在這四方城裡,抬頭是萬歲爺,低頭是主子娘娘,她已經不是原來那只海東青了。
  
  「我一直覺得對不住你。」皇帝說,沒有抬頭看她,「我嫌人生太淒涼,非要拉你作陪,目前看來,似乎是害了你。」
  
  外人眼裡他一路高歌,應該是花團錦簇的。人間帝王,要什麼沒有?可是總有一處那麼冷清,摸不著,也填補不上。素以知道他的心,搖搖頭道,「您別這麼說,能跟著您,我這一輩子沒白活。只是有一樁,我自己想了很久,不知道怎麼和您開口。宮裡易子而養是老例兒,您知道吧?」
  
  她小心翼翼的審視他,皇帝嘴角微沉,「是,我知道。」
  
  「我有私心,不想和孩子分開。主子,這孩子是我十月懷胎得來的,為什麼不能母子相親?」她垂首揉弄衣角,頓了頓才道,「我知道我說這話強人所難,可我就是心疼。皇后主子好幾回話裡有話,就指著我生阿哥。如果是個小子,記在她名下對孩子有好處,我都明白。其實阿哥在她身邊呆著也就五六年光景,開蒙就要到阿哥所的,但是我捨不下,怎麼辦?孩子不能在我身邊長大,想起這個我心頭就出血。」她挨過去攬他的脖子,「主子,我們的孩子,我想自己帶著。我這麼的有點不懂事是麼?你一定膩煩我說這個,我沒處疏解,原想忍的,可是憋不住了。您也知道我狗肚子裡盛不住二兩油,今兒索性就攤了牌……您讓我出宮吧,我住禮親王府,您想我了就來瞧我。等孩子落了地,萬一是個閨女,皇后主子也不會過問,您說成不成?」
  
  皇帝實在兩難,如果是阿哥,那便是天之驕子,不可能隨隨便便養在宮外。祁人易子是老輩裡傳下來的規矩,就算他有心要改,也要一步一步的來。他歎息著把她抱到膝頭上,「你叫我怎麼處置呢?我也想過這個事兒,皇后要養孩子無可厚非,只是究竟是落地就抱走,還是洗了三再抱走,這裡頭可以權衡一下。你要出宮……我細想了想,也許是個拖延的好方兒。我讓你出去,但是別住禮親王府。去園子裡吧!就說去頤養,也名正言順些。別的園子裡奉養了太妃們,你去靜宜園,那裡閒置著清靜。我讓長滿壽先去安排,等打點完備了你再過去,這樣好麼?」
  
  這已經是最大的讓步了,雖然不能像住胡同似的自在,但比起紫禁城,那已經是逍遙快活的好去處了。她點頭不迭,「我都聽主子的。」
  
  嘴上抹蜜,那麼多心眼子還說都聽他的!皇帝苦笑著捏她鼻尖兒,「素以,我多想就咱們仨,可惜不能夠。你準備好,要是個小子,抱走是一定的,不過當月我就晉你的位,到時候你藉著由頭能多些機會看哥兒。至於皇后……這陣子你也瞧見了,風吹了都能倒,身子是大不如前了。她畢竟跟了我十來年,也不能完全的不顧念。孩子先讓她養著,算了了她的一樁心事。她這輩子不能生養,吃的藥堆起來幾車,真什麼辦法都想過了。我還沒登基那會兒,她不知道聽了哪個混賬婆子的話,求了什麼神仙廟裡的香灰來,差點兒吃掉半條命。那時候我很生氣,氣她迂腐得過了頭,可回過頭來想想,她何嘗不是個可憐人?你看咱們好好的,往後還能生。我答應你,後頭的孩子全讓你自己帶,讓你教他們熬鷹、寫反手字、畫老鼠娶親。至於咱們老大,他肩上膽子沉,總少不得磨練。我對這一胎寄了厚望,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敞開了說,效果還不錯。他沒點透,但是素以心裡有了底,只要是男孩兒,一個親王的銜兒跑不掉。都到了這個份上了,還能怎麼辦?其實這樣就很好了,不要再奢求了。人心不足,什麼時候才是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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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5
發表於 2015-1-1 01:30:16 |只看該作者
  第125章
  
  出宮很順利,想必皇帝提前和皇后知會過了,她去長春宮辭行的時候皇后只是點頭,「去了園子裡多加小心,底下多備些人照看著,缺什麼短什麼只管叫人進宮來回話,我自然打發晴音去辦。」
  
  素以看著她,因為懷了身子已經不需要晨昏定省了,單就偶爾來見一回禮。離上回大約有二十來天沒見了,今天再瞧皇后,面容越發憔悴,像桑老了十歲似的。
  
  善性的人,壓根硬不起心腸。之前怨她,現在看看她這個病況,素以覺得皇后也不容易。畢竟她沒有真正傷害過自己,並且也曾經極力促成她和皇帝。雖然是有所圖,但是人活著,有誰不為自己的將來考慮?每個人心裡都有一把算盤,只不過打的手法各不相同罷了。
  
  她傾前身子替她掖掖被角,「主子娘娘,您也要保重身子。您是福厚的人,以後有享不完的尊榮,這點子小病小災是坎兒,邁過去就好了。」
  
  她給她吃定心丸,皇后看她一眼,翕動著嘴唇,要說什麼,到底還是嚥了回去。臨了一歎,問她,「你還回來麼?」
  
  回不回來的,難說。其實皇后在乎的還是皇嗣,素以心知肚明,卻也不願說破。孩子要是進宮,她沒有不跟回來的道理。皇后大概也怕她到時候死活不脫手吧,前陣子才被皇帝旁敲側擊的提醒了一通,現在辦事也難免瞻前顧後了。
  
  她點了點頭,「宮裡才是家,奴才還是會回來的。」
  
  皇后閉上眼道,「回來就好,去園子就散散,不要長久的住。畢竟山裡濕氣大,呆久了也不好。」
  
  素以應個庶,蹲個福退出了長春宮。
  
  走出順貞門,正是太陽初升的時候。她回過頭來看身後的大紅門,這扇門關了她整七年,每回只能遙望,這次終於可以離開了。即便是換個小一點的禁苑繼續囚禁,也還是有種從霧霾裡衝出來的暢快感。
  
  她登輦上路,皇帝早朝未能同行,儀駕前後派了幾十個侍衛護送,一行人浩浩蕩蕩向別苑進發。她扒在窗口往外張望,頭頂上茂密的枝葉間有跳躍的金,青石甬道上一路儘是斑駁的光點。外面的世界就是活泛,不知道哪個方向有京戲傳來,可能是個守林人,運足了氣唱,「弟兄們徐州曾失散,古城相逢又團圓。關二爺馬上呼三弟,張翼德在城樓怒髮衝冠……」那老生的腔口,把這寂靜的天地都點亮了。
  
  素以靠在圍子上閒適的笑,從今天起就是新的開始。萬歲爺說可以招娘家人進來作伴,她自己打著拍子附和起來,「賢弟休回長安轉,就在沙陀過幾年,落得個清閒。」
  
  行行復行行,終於到了靜宜園正門前。這園子建在香山上,是個丘壑間起伏的行宮御苑。這裡景色美,更因為比起紫禁城少了壓抑和厚重,多了靈秀和奔放,就儼然已經是天上人間了。
  
  長滿壽在前面引路,蝦著腰提醒她仔細腳下,又笑道,「我的主子,知道您愛清靜,萬歲爺點名指見心齋給您吶!那地方別緻,您見了一準兒喜歡。」
  
  長大總管是得了素以的勢爬上去的,算他是個有良心的人,對這位貴人溜鬚拍馬,連小主都不叫,直接管人家叫主子。這是自降身份嗎?不是。他瞧人准,別看她這會子離了宮,不鳴則已,一鳴驚人,調個個兒準保是一品。
  
  見心齋的構建比較特殊,是個環形的格局。從高處往下看,鱗次櫛比的黑瓦當順著圓形的迴廊鋪陳,有點像畫上看到的福建土樓。進了園子是個半圓的水池,池裡養魚,溪水清澈,一眼望得到底。池子三面連迴廊,從西邊進來看見個水榭,那就是見心齋。
  
  「這地方好,景美名字也中聽。」蘭草攙著她主子道,「奴才們有幸,這輩子還能上靜宜園來住陣子,全托了主子的福。」
  
  素以抬頭看簷下匾額,見心齋的名字也有由來。「聖人說話,開口見心」,萬歲爺這是下了功夫,要叫她心口如一啊!這小心眼子!她嗤地一笑,扭頭對長滿壽道,「我出了宮,可能也不常見萬歲爺了,您既然在他身邊,就請替我好好伺候他。我人雖出來了,到底還是不放心的,這不,一切都得托付您。」
  
  「喲,不敢當。」長滿壽笑得花枝亂顫,「奴才是您提拔上來的,就是到死也和您一條心。您用不著囑咐奴才,奴才這兒都有一本賬。您別擔心見不著萬歲爺,奴才料著萬歲爺不會把您乾撂在這兒不管。您擎等著,說不定過會兒就急趕著要來了呢!」說著往前一指,「唉嗨您瞧,府上太太和二姑娘來了!」
  
  素以一抬眼,正看見額涅和素淨相攜而來。她留神看素淨,雖然腰以下的地方還有些走偏,但是瘸得似乎沒以前厲害了。她忙往前迎了幾步,「額涅,二妞子!」
  
  娘家人就是親,也沒什麼禮數不禮數的,到一塊兒就聊開了。就是素淨人彆扭不怎麼愛說話,坐在亭子裡,她只管往她肚子上瞄。素以故意挺腰子讓她看,「快五個月了。」
  
  她嘟囔了句,「屁股大了。」
  
  素以臉一紅,「不光屁股大,胯也大了。」
  
  素夫人朗聲笑,「你們不懂,女人家懷孩子生孩子,就得把骨頭都拆開再重裝,你們以為好玩的麼?當初我生你們兄妹,一個接一個的受了多少罪啊!如今見你們都成家立室了,我心裡高興。大妞子跟著萬歲爺,主子抬愛,日子過得滋潤我就放心了。二妞子麼,只等小公爺丁憂滿了就成婚。你是老,最小的也最佔便宜,家底子都掏給你了。咱們風光大辦一場嫁出門,我這輩子的差事也就辦完了。」
  
  聽她額涅的說法,素淨倒像和小公爺處得不錯。她往前挪了兩下打探,「小公爺上我們家去了?和二妞說話了嗎?處得怎麼樣?」
  
  素夫人看素淨,「叫她自個兒說。」
  
  素淨不太好意思,扭捏著鬆了口,「他這人沒譜,半夜裡在我窗戶底下吹葉子,差點沒叫二哥哥打死。」
  
  素以咧嘴大笑起來,「我就知道這人是個猴兒頂燈,他放不穩吶!」
  
  「可不!」素淨兩頰發紅,「上回到定國寺上香,我的帕子掉在池子裡,他為了去撈,連人帶竹竿栽進水裡,弄得一身稀濕。」
  
  「那得飄了多遠吶,拿竹竿都夠不著。」素以嘖嘖道,「丟了就丟了,天還沒熱透呢,摔進池子裡要得病的。」
  
  素淨把手絹擰成了麻花,羞怯道,「哪兒呀,不是拿竹竿夠,他那會兒跨在竹竿上,給我演《打金枝》。」
  
  大夥兒聽了直搖頭,人缺心眼兒真是沒藥能治。現成的竹竿不用,難不成是捨命博姑娘一笑?素以看素淨不像剛開始那麼厭惡這門親,興許還有些喜歡上小公爺了。自己是過來人,一琢磨就能明白七八分,便順風順水道,「小公爺對你是上心的,跟他過日子,心大點兒你比誰都舒坦。」
  
  素淨瞥她一眼,「我這是撿了你的漏麼?」
  
  她老臉上掛不住,「不能這麼說,我那時候也是被太皇太后亂點了鴛鴦……那個,這不是有孩子他爹麼,和小公爺也是有緣無份的。他的紅線在你身上,你們好好的,將來大婚我包個大紅包兒,成不成?」
  
  素淨低著頭揉帕子,「我說心裡話,我這腿……自己忒掃臉了。叫人家齊全爺們兒取個瘸婆娘,還好我就是個側福晉,和他拜堂的是個全須全尾的,這麼的他也不算丟臉。」
  
  她說這話,素以滿心愧疚起來。那時候為了補償小公爺,另指了九門提督家的小姐做正頭嫡福晉。現在看看素淨,和小公爺有了感情,只怕又是另一個自己。指婚的旨意下了不能隨意改,況且小公爺沒什麼罪過,男人家外頭走動,臉面要緊。總不能讓人背後說他娶了個蹺腳老婆,為今也只有等著自己再爬高些,讓素淨受她蔭及,在昆家更有臉面些罷了。
  
  素夫人眼瞧著越說越斜了,趕緊的打岔,「我聽說宮裡御醫都會把脈斷男女。你叫人瞧過沒有?是個阿哥還是格格?」
  
  素以靦腆笑了笑,「也沒說一定准,料著是個阿哥。」
  
  「那敢情好。」素夫人眉花眼笑,捧著手說,「你瑪法上回在來今雨軒遛鳥,遇上個號稱前算八百年後算一千年的神人,報了你的八字,人家一看就說這姑娘能生。」
  
  素以嗑瓜子呢,聽她額涅一說嗆得大咳起來,「真晦氣,這什麼王八眼兒推的字!」
  
  「別忙罵人家,哪門哪戶不是越會生越好?子息多地位穩,真麼說你還不稱意?」素夫人給她拍背,「做媽的人了,聽了這麼一句就這模樣,眼皮子淺麼?要緊一宗兒,人家說你是大富大貴的好命格,有一舉得男的福氣。咱們哥兒還是文曲星下凡,將來要做大官的。」
  
  素以無奈的笑,「皇帝的兒子不做官,誰做?我估摸著神仙知道瑪法是素統領家老太爺吧,往好了說總沒錯。打賞了吧?說一車好話,不打賞保準啐你聲窮財神。」
  
  老太爺那天一樂,把袖袋都掏空了,哪能不賞呢!素夫人不惦念那個,盡挑喜歡的說,「給人喜錢也應當,你嫂子上錢莊換了六十吊銅錢染色,準備著等你臨盆送到廟裡去佈施。你瞧瞧,嫁出去的閨女也不是潑出去的水,晝思夜想唯恐你吃虧。你老姑奶奶也覺臉上有光,這回不對鳥架子罵了,叫人搬塊磨盤放在園子裡,站在磨盤上衝雞窩,秋家被她罵出花來了。」
  
  老姑奶奶這輩子沒遇上好人,落得這樣田地。不過她那套怪誕舉動說起來確實又氣又好笑,素以道,「我在園子裡住,不像宮裡管得那麼嚴。改明兒叫人接她進來逛逛,咱們自己人好說話。」
  
  素夫人應下了,又問孩子的名字小字,「這回是毓字輩兒,萬歲爺說叫什麼?」
  
  素以想起他坐在燈下翻大典的樣子,心裡暖暖的,「他列了好幾個,都不稱心,說再好好琢磨。依著我,賤名好養活。叫貓兒狗兒不雅致,叫老虎多好。那麼威風,小病小災的都近不了身。」
  
  「老虎阿哥,這名兒就雅致了?」素淨一吐舌頭,「可別嚇唬人了,人家都叫福啊祥的,你們家的叫老虎,不像話。」
  
  大夥兒前仰後合的笑,這樣大好的春日裡,漸漸近立夏了,山裡草叢多,中晌蟲蝥熱鬧開了,人聲蟲鳴混在一處也甚有趣。
  
  正打茶圍,不經意一瞥,看見個穿明黃團龍褂的人悠著步過來了。素夫人低低喲了聲,扯扯素淨袖子,示意她起來迎駕。素以也站起身,等他近了隨眾一福,他忙來托,叫免禮,笑道,「額涅和妹妹都在呢?這回進園子就住下吧,朕不在的時候代朕多照應她。」
  
  素夫人被他那聲額涅震得肝膽俱裂,慌忙跪地磕頭,「奴才惶恐,奴才萬萬受不起,萬歲爺可折了奴才的壽了!」
  
  皇帝倒很大度,「這裡不比宮裡,沒那麼重的規矩。以往不能叫,是朕的天威,也怕亂了綱常。現在不一樣,靜宜園往後就像私宅,朕再尊貴,在您跟前也就是個女婿。」言罷轉頭捏捏素以的手,「說了多會兒話?坐了多長時候?別累著了,留家裡人住下,來日方長的。」
  
  素以知道他急吼吼來幹什麼,這是又到歇午覺的時候了,習慣在她身邊,已經不能自己睡了。不好戳破他,對她母親笑道,「也是的,逮著了就絮叨半天。我叫人先帶您和二妞認屋子去,回頭歇了覺再接著說話。」
  
  素夫人白擔皇帝一聲額涅,知道他是瞧素以面子,卻絕不敢以丈母娘自居。心頭正駭然跳著,得了令鬆口氣,福身道是,攜著素淨往見心齋外去了。
  
  素以心平氣和一笑,「困了麼?」
  
  「你瞧我是個到點兒就找床的人?」他牽著她的手往水榭走,一面道,「來是告訴你個事兒,承德避暑這事兒擱下了。」
  
  她不感到奇怪,嘴角慢慢仰起臉,「為什麼?」
  
  「皇后身子弱,顛簸不起,這不是最正當的理由麼?」他衝她眨了眨眼,「再看看你的肚子,朕的愛妃行動也不便,沒人偷花生喂松鼠,熱河之行還有什麼趣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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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6
發表於 2015-1-1 01:30:29 |只看該作者
  第126章
  
  都說十月懷胎,其實那只是個籠統的說法。素以的肚子越來越大,兩條腿水腫,行走很不方便。終於有一天自覺承受不住了,隔了一盞茶羊水居然就破了,她要臨盆了。
  
  算算時候,九月十九。如果沒有和萬歲爺牽搭,沒有晉位,今天應該是她役滿出宮的日子。人生真是充滿巧合,這裡錯過了,那裡就會遇上。陣痛還是淡淡的,她倒不害怕,撫撫肚子,迫不及待的想要見到孩子。添丁真是件高興事兒,這個把她禍害得整夜睡不好的小冤家,不知道長得像誰多一點。
  
  今天沒有太陽,她躺在床上往外看,遠處的天幕昏暗,沉沉的雲頭翻捲著,跑得飛快。也許會有一場大雨,萬歲爺還沒來,臨上陣還想見他一面來著。據說生孩子就是一場生死仗,打得好全身而退,打不好屍骨無存。她是風雨裡操練過來的,這些苦固然吃得,但也希望有足夠的好運氣來支撐。
  
  額涅比她緊張,手忙腳亂指揮人辦事。宮眷們生產都有慣例,早就從養心殿請了大楞蒸刀來,時候一到就掛在正殿門上立威辟邪。還有乾清宮的易產石,擱在屋子裡據說能求來順利平安。
  
  接生的婆子是經過細心挑選的,家裡根底都問清了才讓進產房。都是有幾十年經驗的老人,到她跟前拍胸脯保證一定伺候好。素以說了幾句客套話,看底下人抬著木槽、木碗、木掀、小木刀從門上進來,後面還有人托著一塊黑氈。她見了這麼大排場有點怵了,拽著她額涅問,「那些是幹什麼的?」
  
  邊上劉嬤嬤接口道,「主子別怕,這些是處置紫河車和阿哥爺臍帶用的。回頭小主子落了地,身上掉下來的東西得包起來埋在喜坑裡,這就功德圓滿了。」
  
  素以哦了聲,想起劉嬤嬤來她這兒當值的用處,也要成全人家的忠心,便道,「你往宮裡跑一趟,告訴皇后主子一聲,我這兒著床了。」
  
  其實動靜那麼大,宮裡應該早就知道了。她讓劉嬤嬤回稟皇后,也是給自己做個順水人情。
  
  劉嬤嬤蹲身領命去了,素夫人握握她的手,「你看得開很好,早晚到這步,躲也躲不了。不說皇后為人,瞧著小公爺的面子也別計較那麼多了,以後都是一家子。」
  
  「額涅說得是,這麼些日子了,看得開看不開都得放下。」素以背靠著褥子說話,一陣陣的出汗,喝了一碗參湯吊精神,勾起頭看內務府送來的衣被。南炕上堆得小山似的,光孩子的春綢小襖就有三十套。不過最打眼的是那架朱紅大漆的搖車,五爪金龍盤桓,可見老虎還沒出生就已經承載了希望。她心裡很安然,只是盼皇帝盼得眼睛都直了,委屈的問她額涅,「他怎麼還不來?」
  
  素夫人朝外看了看,「萬歲爺上朝才走了一個時辰,你發作得早,他接著消息大約還在金鑾殿上呢!別急,頭一胎沒那麼快,怎麼說也要熬上十來個時辰。」
  
  她歎了口氣,「額涅,我腰酸。」
  
  素夫人一手探進她腰下揉捏,寬慰道,「酸著酸著就疼了,疼著疼著就生了。別怕,都這樣。頭胎艱難,往後就好了。這會兒別說話,只管養精蓄銳,回頭且有把子力好使呢!」
  
  痛的時候比原先長了,但也還忍得住。素以閉上眼睛,恍惚回到初進宮那一天。那時陽春三月,她穿著一件藕荷色的夾袍子,胸前別了朵含苞的玉蘭花。因為不懂規矩站錯了隊,還被精奇嬤嬤指著鼻尖一頓臭罵。轉眼這麼多年了,經過了風風雨雨,她還是沒能徹底走出紫禁城。因為有了牽掛,她這一生都要和大英王朝綁在一起了,因為她的男人,也為她的兒子。
  
  不知道別人待產是不是這樣,她把所有記憶都翻屍倒骨盤弄了一遍。漸漸的肚子愈發痛了,迫使她醒過來,一睜眼,看見皇帝就在她床前。
  
  她訝然道,「你回來了?怎麼不叫我?」
  
  「我瞧你睡著,讓你多歇會兒。」他笑得很勉強,蹲在踏板上摸摸她的肚子。孩子像是知道阿瑪來了,在他掌心裡拱起好大一塊,他叫她瞧,「老虎是個通透性子,像你一樣。」
  
  素以笑了笑,有他在,她就更安心了。張開雙臂邀他到她懷裡來,問他,「你回來多久了?」
  
  他在她脖頸上蹭蹭,說有半柱香了,「知道你轉胎,弘巽他們都來了。」
  
  她覺得挺不好意思,「勞爺們的駕了。你也是,我生孩子,叫王爺們來算怎麼回事?」
  
  其實皇帝沒好說,他是害怕,要兄弟們來壯壯膽。以前他不管那些嬪妃生育的事兒,總管太監來報一聲說發作了,他只要在養心殿等著消息就成。不像這回,他覺得自己是一塊兒過火焰山,渾身都架在柴禾上烤。
  
  他抓著她的手指親了親,為保面子睜眼說瞎話,「我也沒想讓他們來,他們不是管宗人府內務府麼,孩子生出來進玉牒,要他們造冊子。」
  
  素以這會兒腦子鈍,隨便就被他糊弄過去了。肚子裡的小人也在努著力,似乎直往下墜,眼看要開始了,她著急起來,「不成,像是要生了!你快走,走得遠遠的,上勤政殿去。」
  
  一個產婆子掀褥子看,對皇帝蹲福道,「小主兒見了紅,阿哥爺這就要出來了。請萬歲爺移駕,奴才們好上來伺候。」
  
  屋裡人忙碌起來,皇帝想走捨不得,不走又不行,呆呆站在地心進退維谷。他看見素以滿臉的汗,頓時覺得心臟被一隻手死死捏住了,每跳一下都無比痛苦。她替他生孩子,他打心底裡的感激她,可是她如今這模樣,又恨不得這孩子從來沒有來過。
  
  她穿過人牆朝他張望,「你走啊,別在這兒,血房裡不吉利。」又推她母親,「額涅您讓他走,他在這兒,我連放嗓子叫都不能夠。」
  
  素夫人聽了忙過去勸慰,「萬歲爺放心,這兒有奴才看著,您上外頭稍待,快的話兩個時辰就行了。女人生孩子都這樣……」見勸不走,她也有些上火了,「唉,您戳在眼窩子裡也使不上勁兒不是!你趕緊出去吧,這兒要關門了。」
  
  長滿壽進門來,連哄帶求的把他請了出去。見心齋明間的門砰的一聲關上了,他看著那欞子發愣,直到聽見她聲嘶力竭的叫聲,他才發覺自己打擺子打得已經挪不動步子了。
  
  長滿壽摸摸鼻子,沒見過萬歲爺這狼狽樣。十幾年前他還在太上皇跟前當差,那時東籬太子的生母使壞讓萬歲爺去管宗人府,整頓一趟旗務得罪了滿朝親貴,多少人彈劾啊!太上皇問差使,兩邊是紅著眼的皇親國戚,把乾清宮弄得像十八層閻王殿。萬歲爺那時不過十三歲年紀,跪著回話,一聲聲鏗鏘有力,硬是沒皺一下眉毛。長滿壽心裡自得,他說什麼來著?早就瞧準了的,萬歲爺和太上皇一樣是癡情種。天崩地裂可以面不改色,但是經不住心上人的一個眼波。
  
  只不過這麼耗著不是事兒,他也怕禮主兒沒生,萬歲爺他老人家先癱倒了,便上前來攙扶,「主子您移駕,幾位王爺都在麗矚樓候著呢!您聽奴才一句話,生孩子不是一會兒半會兒就能辦完的。外頭女人著床,生起來一晝夜是常事兒,您在這兒巴巴兒看著,等到多早晚?還是上樓裡去,奴才候著,一有消息立馬回稟主子,也省得您聽小主這聲口……揪心得慌。」
  
  皇帝不想走,可是到底支持不住,兩腿直打晃,沒計奈何,最後拌著蒜出了見心齋園子。
  
  麗矚樓離見心齋有段距離,聽不見她的叫聲了,可他的魂卻丟在了那裡。進了樓也坐不住,沒頭蒼蠅似的團團轉,往東一歎,往西一歎,弄得幾位王爺如坐針氈。王爺們家裡有妻有妾有兒女,不管福晉還是側福晉,生孩子也都是下人來回話,得了消息哦一聲算打發。像萬歲爺這麼折騰法沒經歷過,看他著急上火十分理解不通。
  
  「您歇歇,別轉了,轉得人眼暈。」六王爺把圈椅搬到了大廳正中間,「您還是耐著點兒性子,這會兒沒別的辦法,就一個字,等!」
  
  「朕出來的時候穩婆說見紅了,」皇帝哆嗦一下,「見紅就是出血了,是不是?」
  
  這位運籌帷幄的萬歲爺大概是嚇傻了,有什麼呀,不就是出點血嘛!管宗人府的三王爺說了,「生孩子不出血才奇怪呢!依著我,女人平時多拿阿膠紅棗進點兒補,橫豎每個月幾天也習慣了,對她們來說流血像如廁,沒什麼。」
  
  皇帝呸了一聲,「你說的是人話嗎?可見你是個冷血無情的人!」
  
  哥兒幾個在一處沒外人,皇帝罵兩句也不上綱上線。三王爺挨了呲達,翣著眼兒道,「我說錯了嗎?我知道這比方不恰當,生孩子性命攸關,和來月事不一樣,這不是為了安慰您嘛!好心遭雷劈啊我!」
  
  十三爺還小,屋裡也沒通房,對每月流血這事兒很好奇,追著三王爺問,「三哥,是傷了哪兒嗎?老出血怎麼成?不叫太醫看看?」
  
  三王爺摸下巴,小聲道,「你瞧你二哥,這會兒心頭正起火,別說血了,沒的遭殃。」
  
  大夥兒都緘默下來,悶著頭坐在殿裡發呆。外面變了天,簌簌一陣急雨打在屋頂上。王爺們有些惆悵,這樣天兒不討喜,他們做陪客悶出蛆來,想上園子裡轉轉都不成了。再看萬歲爺,也確實是鬧得六神無主。說起來宇文家能做帝王的都這樣,為女人神魂顛倒,這點也真夠叫人佩服的。
  
  這麼的熬肉,只管豎著耳朵聽外頭動靜。皇帝依舊在轉圈,從屋裡挪到了廊廡底下,手裡數著一串核桃念珠,嘴裡絮絮叨叨說著什麼。走近了聽,原來是在重複佛號。皇帝再有能耐,有些事也無能為力,這時候他是最最普通的人,是個等妻子分娩,盼著母子平安的男人。
  
  素以那裡也委實坎坷,她不知道生孩子這麼難。就像額涅說的,渾身的榫頭都炸開了,一節一節都錯了位。五個時辰了,她渾渾噩噩,已經耗盡了精神。
  
  她茫然四顧,產房裡點起了紅燭,火光跳躍,窗口的綃紗被夜染黑了。痛過了有短暫的鬆快,還沒來得及休息,新一輪的劇痛襲來,她不得不振作起來繼續努力。小阿哥啊,簡直要人命。她覺得下半身撕裂了,火辣辣的疼,疼得她痛哭失聲。她額涅在邊上呵斥,「不許哭!有這閒工夫給我使勁兒!想著孩子,孩子耽擱不起,再這麼下去要壞事的!使勁!」
  
  穩婆來摸肚子,催促著,「阿哥爺進產門了,能看見頭了,小主兒千萬沉住氣。就差那麼一點兒了,您喘口氣再來。」
  
  素以覺得受不住,只怕是要死了。她沒勁兒了,上哪兒再找那力氣去?心肺運轉不過來,她大口的抽氣,昏沉沉就要睡過去,然後她額涅來晃她,把她的臉拍得啪啪作響,「大妞子,不許睡!你男人在等著你呢,你睡了對不住他!你聽見沒有?」
  
  是啊,她還有她的東齊,死了就再也見不到他了,他就要找別的女人去了。這麼一想,醋勁上來也能調動起積極性。她勉強睜開眼,眼前金光四濺,什麼都看不清。但是耳朵卻很靈,聽見產婆大聲說她那處小,要請剪子來剪產門。這下把她嚇著,激靈一下就醒透了。提氣兒再用力,邊上人歡欣鼓舞,「出來了,頭出來了」。她腦子裡就一個想頭,想看看她的老虎阿哥長什麼樣兒。這孩子陪她熬過餓,甚至可以說救過她的命。她要把他送到世上來,讓他順順當當的長大。
  
  有了奔頭,她重又整裝待發。一點點一點點的往外推,大約最難的是那副小肩頭吧!感覺真已經到了極致,助產的人小心攏著往外扽,突然一鬆快,老虎就出來了。
  
  她這回吃了大苦,裡頭多少次的險象也許她自己記不清了,皇帝卻明明白白刻在心上。她第一回倒不上氣來長滿壽就來回稟他,他從麗矚樓趕過來,在見心齋門外癡癡站著,自己幾乎也只剩半條命在和時間拉鋸。猛地一聲啼哭傳來,像當頭棒喝,不覺早已淚流滿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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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7
發表於 2015-1-1 01:30:43 |只看該作者
  第127章
  
  「好了好了……」王爺們大鬆一口氣,這半天跟著一塊兒忐忑,才發現女人生孩子這麼不容易。家裡的福晉側福晉們都受苦了,以後要善待她們,好好補償她們。
  
  細雨打濕了袍角,連台冠上的紅纓都黏成了縷。王爺們退回配殿讓太監伺候擦頭擦臉,萬歲爺卻一腳邁進了雨裡。睿親王噯了聲想叫住他,被六王爺攔住了,「由他去,這是喜當爹呢,都這樣。」
  
  外面雨下得很密,睿親王穿過雨簾看長滿壽打傘上去接應,再想想他皇帝哥子的模樣,不由心生感慨,「二哥哥這樣,真比自己生還累。」
  
  三王爺接口笑道,「你問問他的心,只恨多了樣東西,否則早就赤膊上陣了。」
  
  皇帝站在廊下等著,好半天門也沒開。孩子的哭聲倒很有力,他趴在窗上,耳朵貼著綃紗,聽見裡面嘈切的腳步聲,但是探不到素以的動靜。正憂心呢,終於裡面有人打簾子出來了。素以的母親抱著個八團喜相逢襁褓,身後跟著一溜的奶媽子和保姆,臉上是大難後的慶幸。
  
  皇帝快步迎上去,「額涅,素以好不好?」
  
  素夫人道,「主子寬懷,她很好,就是累得不成了,這會兒睡了。您且等等,回頭血房裡清理完了再進去瞧她。」說著把胳膊往上抬抬,「給萬歲爺道喜,是位小阿哥。個頭大,七斤六兩重,怪道把她額涅折騰成這樣。快瞧這眉眼兒,瞧這小嘴,和主子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皇帝手在顫,他湊過去看,孩子紅通通的,也看不出個所以然。他只是哽咽,鼻子裡儘是酸楚。他的老虎,他和素以的孩子。
  
  「讓朕抱抱。」他笨拙的把兩臂圈成搖籃狀,祁人講究抱孫不抱兒,可他管不上了,他全身心的渴望。這是從素以身上剝離下來的一塊肉,讓他們小心翼翼呵護了九個多月的寶貝疙瘩。
  
  素夫人笑吟吟把襁褓交到他手上,「六阿哥好福氣,請皇阿瑪抱,給皇阿瑪請安。」
  
  很輕盈的份量,摟在懷裡不算什麼,但是生出來卻那麼艱難。他抱著孩子,不光手,連心都在悸動。拿指頭觸一觸他的臉,沒敢用力,那麼柔軟的小人,怕一不小心就碰壞了。他生澀的搖著,邊搖邊道,「暫時先別抱回宮,讓他們母子處兩天。規矩再大,人倫也要緊。」
  
  他這話沒特意對誰吩咐,阿哥所派來的那群人心裡有了底,齊聲蹲福道是。
  
  長滿壽在邊上探頭探腦,「哎呀,六阿哥真齊全,將來一準兒是個標緻人物!多好的小爺啊,主子,禮貴人這回可太辛苦了。」
  
  他這麼一提點,皇帝如夢初醒,「對了,你傳朕旨意,著禮貴人晉貴妃,辦去吧!」
  
  長滿壽扎地一跪領了命,又眉飛色舞沖發愣的素夫人拱手,「給太太道喜了!別愣神呀,您家姑奶奶晉貴妃了,快領旨謝恩吧!」說罷抽身,急匆匆挑著燈籠往水榭邊上找三王爺遞話兒去了。
  
  晉了貴妃了!素夫人腦子裡一團亂,這是連升了幾級?她細細盤算後宮的等級,貴人上頭是嬪,嬪上是妃,妃上才是貴妃。這一琢磨不得了,以前總覺得萬歲爺待她家大妞子不一般,到如今看,這麼破格的翟升法,真是光耀門楣的大喜事兒!
  
  她跪下來磕頭不迭,「謝主隆恩!總算素以沒白受苦,萬歲爺這份心田,真叫奴才一家子感激涕零。」
  
  皇帝這會兒是心滿意足了,鬆散道,「額涅別多禮,起喀吧!這是素以該得的,朕一早就答應晉她的位,只是苦於沒遇上好機會。今兒她給朕生了兒子,還有什麼比這功勞更大?您也勞累了一天,朕回頭自有封賞。家裡人還在園門上聽消息呢,您打發人去招呼一聲。朕這兒抽不出空來,恕朕禮不周全了。」
  
  素夫人得了個外甥,閨女又晉了貴妃,人生中的喜事眼下佔了一小半,怎麼不高興得淚眼婆娑?又唯恐聖駕跟前失儀,悄悄拭了淚,卻行退到一旁,囑咐底下人傳消息去了。
  
  皇帝逗弄兒子饒有興致,老虎眼睛朦朦的,還沒全張開。他左看右看覺得這張臉像他額涅多一點,這樣好,長得和他媽一樣,更叫他歡喜得抱不住。他在他鼻尖上親親,這小子開了奶,一股子腥味兒。皇帝看著他,心口溫柔的牽痛。緊緊捧在胸前,在廊子底下篤悠悠的轉圈,喃喃說著,「兒子,你先湊合叫老虎,別嫌難聽,你額涅喜歡這名字。你是毓字輩兒,阿瑪查了好些典籍,還沒有哪個能入眼的,等今晚再好好翻翻。你來得正是時候,早朝那陣兒你額涅發作,底下奴才來回阿瑪,阿瑪正接了北邊平寇的捷報呢,你瞧多巧!好兒子,要聽話,阿瑪回頭大赦天下,叫天下百姓都感激你們,替你們祈福。來睜眼,叫阿瑪。」
  
  兩邊掖手而立的奶媽保姆不敢多嘴,心道降世就說話,那不是哪吒嗎?萬歲爺疼愛他們主子是好事,可天兒下雨,廊子裡還有穿堂風,萬一嗆著阿哥爺怎麼得了!帶班的猶豫了很久,她肩上責任重,有個好歹就要掉腦袋的,只得硬著頭皮上前請雙安,「萬歲爺,六阿哥才落地,先頭使了一把勁兒,這會兒也乏。請主子把阿哥交奴才們服侍,等阿哥歇足了,奴才們再送阿哥來給萬歲爺和貴主兒請安。」
  
  皇帝這才想起來,這麼個嫩人兒,夜裡露重沒的受寒。忙把他放到奶媽子懷裡,親自把斗篷給他蓋嚴實了,目送她們把孩子抱出了見心齋。
  
  明間裡忙著給素以清洗,血水一盆盆的端出來,他看得發虛,只顧靠著大紅抱柱傻等著。總算都料理完了,裡面開始點香熏屋子,他撩了袍角進門檻,她躺在地罩床上,閉著兩眼,臉色慘白。生孩子痛極了吧,夢裡也不安穩,攥著拳頭眉峰緊蹙,他看她這樣,說不出的心痛難當。
  
  外頭放賞,他把殿裡侍立的都支了出去,自己搬了杌子坐在床前看護,替她掖掖被角,再探探她的冷暖。聽說女人生完孩子,產後也是個關口,處處都要小心照應。他細聲說「辛苦你」,攏起她的手貼在嘴唇上,漸漸模糊了視線。
  
  傷感來得洶湧,他不想克制,終於知道自己也有軟肋。都說養兒方知父母恩,他經歷了今天的種種,愈發想念自己的生母。他額涅福薄,三十不到就死了。他曾經不懂感恩,和她也沒有多深厚的感情,到建福宮除了使性子就是耍橫。現在想想,簡直枉為人子。
  
  不想叫老虎走他的老路,可是不記在皇后名下,就得在四妃裡挑人選。如果廢除易子的規矩呢?他不是沒想過,但可以預見會是怎樣一場軒然大波。朝臣的上疏會像潮水一樣向他湧來,太上皇一道密折會把他劈得皮開肉綻。這是影響後世子孫的重大決定,他畢竟不昏庸,不能光憑一時的喜好取捨。可是把孩子抱走,他又覺得對不起素以今天的九死一生,究竟怎麼決定,實在兩難。
  
  她動了下,啞聲叫他。
  
  他抬起頭來,摸摸她的臉,「醒了?渴麼?餓不餓?我叫人送吃的來?」
  
  她搖搖頭,「我還活著,真好。」
  
  皇帝微一哽,笑道,「別胡思亂想,生個孩子,何至於要死要活的?只不過我真害怕……」他把她的手壓在自己額頭上,「咱們只生這一個,以後再不想讓你受這苦了。」
  
  她的指尖從他頰上滑過,強撐著笑,「我額涅說了,頭個艱難,越生越順溜。你瞧夏天的黑耗子,小的咬著大的尾巴,提起來一長串。」
  
  「朕的兒子是耗子麼……再順溜也不要了。」他沒法描述自己的感受,就算她受得了,自己也經不住。見她扭過頭往外看,知道她在找孩子,忙道,「你別急,哥兒讓她們抱到跨院去了。我下了令,暫且不讓送進宮去。你好好養息,明兒讓他到你身邊來,一切等洗了三再說。」
  
  她聲氣很弱,嗯了聲道,「我說不動話……你別熬夜,去歇著,叫她們來伺候。」
  
  「我再陪你一陣兒,你睡,別說話。」他把杌子挪過來,坐得更近一些。她閉著眼睛,長而濃密的睫毛沉沉蓋住兩眼,他忍不住湊過去親她,「素以,我用情越深越覺得虧欠了你,今生沒法給你明媒正娶,你別怨我,我拿餘下的時間來補償你。老虎能不能留下,容我再想想法子。你瞧如果和皇后一起撫養,能成嗎?她這身子,縱是要霸攬只怕也力不從心。明兒我試試同她商議商議,她這人不是不講道理的……當然了,就算她答應,你和哥兒母子相處時候也不那麼長,你能堅強的是不是?這麼看來,我也不反對你像黑耗子一樣生一窩了,後頭的能彌補這個缺憾……」
  
  「橫豎你不吃虧。」他以為她睡著了,她卻幽幽開口,「說那些做什麼?要是有誠意,伺候月子吧!」
  
  她帶點小矯情的樣子他最喜歡,他笑起來,「這買賣不錯,當初皇父再愛皇太后,也沒聽說他伺候月子,我想是愛得還不夠。這回我要勝於藍了,上得廟堂,進得產房,能名留青史麼?」
  
  她齉著鼻子說,「古往今來第一完人,世人莫不稱道。」
  
  「是嗎?」他低頭琢磨,「各樣差事上都有專門伺候的人,我也不知道做什麼好。」
  
  她揪住他一根手指頭,「只要天天讓我看見你,不要一去十天半個月沒有消息。」
  
  她還是怕,愈發的依賴難以割捨。其實人心都一樣,她不能撂下他,他何嘗又能夠?他給她捋捋鬢角凌亂的髮,輕聲道,「不會的,你這麼說,我可要把朝廷搬到靜宜園來了。」
  
  他等她回話,等了半天沒見她吭聲,原來已經睡著了。
  
  如果說生產是一場惡戰,那麼產後出現的一些情況也很讓人頭疼。素以老是肚子疼,倒不是太劇烈,隱約的一點,沒完沒了。嚴三哥來診脈,一診又診出好多事兒來,「脈息沉滑、腸胃結燥、乳汁上蒸、氣血不和、滯熱未淨」,總之要下藥,用回乳生化湯來調息。吃口上也怪,一色的紅粳米,黃老米,吃得滿嘴寡唧唧的,據說這樣能讓惡露快些乾淨。
  
  不過身上的那點不舒暢,看見兒子都能化解。奶媽子把老虎送到她被窩裡來,她還是小孩兒心性,像得了個玩意兒,喜歡得不肯撒手。哥兒很有意思,小鼻子小眼睛,什麼都是小小的。她不能餵奶,看見他老是撅著嘴,拿手指頭點他嘴唇。他大概是餓了,拱了兩下,叼住就一通吮吸。
  
  「額涅您快看,多好玩啊!」她笑道,「這小子勁兒真大,吸得我手指頭疼。」
  
  素夫人啐了口,「作弄自己兒子,虧你是個做媽的!」忙招呼乳母來餵奶,一頭給她塞被角,「別進冷風,看回頭留病根兒。」
  
  素以不在乎那些,撐著頭看奶媽子撩衣裳哺乳,「哥兒這麼吸法,你不疼麼?」
  
  奶媽子回過身來笑,「我的貴主兒,我能餵養這麼個嬌主子,不知道是哪輩子修來的福氣呢!要說餵奶,咳,不瞞您,才開始是真疼,簡直要掉一層皮似的。孩子嘴還沒靠上來,心裡就先怕了。不過時候一長就好,什麼事都有個習慣麼!」
  
  「是這話。」素夫人道,「開個懷有兩宗苦處,才剛開始喂是一宗,後頭斷奶又是一宗。你想每天那麼多奶汁,硬生生的憋回去,真漲得石頭一樣。所以說奶媽子不容易,俸祿又不多,是個辛苦活兒啊!」
  
  一個乳母月例銀子只有二兩,說實話真少得可憐。素以想了想道,「你好生服侍六阿哥,我這兒庫裡再給你加二兩。這錢月月給,我就買個放心。你也知道的,後頭不管是在阿哥所還是抱給別的主子,我不能時時在跟前,一切都全依仗你了。」
  
  那奶媽子抱著阿哥不能行禮,屈起兩根手指頭叩桌面表示謝恩。
  
  孩子落地三朝進行的儀式叫洗三,老虎留在她身邊撐死了就三天。現在是越瞧孩子越喜歡,叫她怎麼能捨得下?還是要看萬歲爺的本事,如果能說動皇后一同撫養,那麼已經是所有能想像的困難當中最樂觀的一種情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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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8
發表於 2015-1-1 01:30:56 |只看該作者
  第128章
  
  雨後初晴,九月裡的太陽已經發淡了,照在人身上只有微微的暖。一寸秋一寸寒,皇后攏了攏大氅,本想逛逛慈寧宮花園,可是精神頭不濟,走了幾步就覺得很吃力。太久沒有活動,人都枯萎了,實在乏累,只得退身進鹹若館歇腳。
  
  鹹若館是宮裡女眷們禮佛的地方,館內裝飾很考究。皇后喜歡這裡的佈置,龍鳳和璽彩畫、海墁花卉藻井,還有三面牆壁上通連式的毗廬帽梯級大佛龕,站在底下看,佛法無邊渡人苦厄,不由心生敬畏。
  
  素以的孩子已經出生了,是個小阿哥。孩子還沒送過來,她卻奇異的感到滿足。那頭傳了話,說洗過了三再進宮,她也可以接受。別人忍著劇痛生下來的孩子,她說抱就抱了,確實有點不近人情。
  
  「萬歲爺還沒定名字麼?」她捻了香插在香爐裡,回過頭來問晴音,「那時候懿嬪生產,內奏事處一封折子過去就把名兒帶回來了,怎麼六阿哥的遲遲定不下來?」
  
  晴音道,「愛之愈甚,自然越難定奪。萬歲爺要細細的斟酌,小阿哥不同於別個嘛!」
  
  皇后點了點頭,「不知道長的什麼樣兒,我要不是身子不好,也想上靜宜園去瞧瞧。」
  
  「主子別急,貴主兒不是打發人來說了麼,過兩天就叫阿哥來拜見皇額涅。」晴音嘴上安撫她,心裡有些酸酸的。皇后是可憐人,身體每況愈下,現在只有小阿哥才是她的希望。萬歲爺還沒來通過氣,她也憂心,怕禮貴妃吹枕頭風,萬歲爺臨時改主意,皇后主子受不起這打擊。
  
  皇后語調很輕鬆,「我聽說叫老虎,這名兒好,必定長得虎頭虎腦的。」
  
  「可不!」晴音笑道,「貴主兒總有些稀奇古怪的想法,歷朝歷代的皇子皇孫裡,還沒有聽說過誰叫這名兒的。」
  
  皇后附和著,又有些傷感,倚著晴音喃喃,「我這樣的身子,萬一萬歲爺不讓我養,那可怎麼辦?」
  
  晴音顧忌的也是這個,皇后一說,她難免感同身受,也不知怎麼安慰她好。陽光從殿門上斜照進來,在檻內拉出個狹長的光帶,眼梢上略一拐,有個人影移過來。晴音抬頭看,原來萬歲爺到了門上。
  
  「今兒興致好,出來逛?」他笑著問,見皇后請安,雙手把她托了起來,「你身子不好,別拘禮。」
  
  皇后莞爾道,「我還沒給皇上道喜呢!又添個阿哥,真是件好事兒。」
  
  晴音退到一旁,皇帝接手攙她,慢慢踱出了鹹若館。
  
  他這幾天忙,也沒空來瞧她,乍一見,覺得她愈發瘦了,臉上攏著青氣,人也很萎靡。他心頭狠狠一顫,突然有種束手無策的感覺。前後想想,自己實在沒有為她做過什麼,給了她尊崇,卻把愛情掏挖了個乾淨。她坐在皇后的寶座上,手裡攥著中宮箋表和鳳印,其實身下是空的,吹口氣就散了。她一直活得戰戰兢兢,以前還好些,自從有了素以,她是不是日夜都在惶恐著?
  
  皇帝覺得心疼,畢竟是陪伴了他十年的人。皇后中庸,這點和他母親很像。他把她的手握在掌心裡,她的手很涼,怎麼都捂不熱。他仔細的搓搓,怕她多心,故作輕鬆道,「多曬太陽有好處,朕得了閒就來陪你散散,秋天也有秋天的婉約麼!等你身子強健些,朕帶你去看楓葉,漫山遍野的紅,很有意境。」
  
  她寥寥勾了下唇角,「有心無力啊!也不知怎麼了,吃了很多藥不見好。我這會兒看見藥就犯噁心,也不想再喝了,由他去吧!」
  
  「諱疾忌醫可不成,病得慢慢治。別一門心思揪在上頭,索性不在乎,不知不覺也就過去了。」皇帝溫聲道,「你一直不願意叫西洋傳教士瞧,其實依朕的意思,看看沒什麼,興許醫好了也不一定。」
  
  地上滿是落葉,腳踩上去沙沙一片脆響。她不說話,緘默了一會兒才道,「洋人的玩意兒我信不過,你別勸我。這陣子總怕得的是癆病,讓太醫診了脈,說不是。到底是怎麼,也沒個講頭……萬歲爺,這病氣兒不過人的。」
  
  皇帝嗯了聲,他知道她怕什麼,唯恐他拿病說事,不讓老虎到她身邊來。他莫名覺得難過,皇后的人生悲情佔了大半,她本來應該過那種平淡無爭的生活,她性子恬淡,不適合名利場,所以再尊貴也還是不快樂。
  
  他能給她什麼樣的安慰呢?老虎的事上再討價還價,他又有點開不了口,權衡了好久才道,「後天讓人把哥兒送過來,素以還在坐月子,沒法來給你請安,滿月前就都托付給你了。」
  
  這是盼了很久的事,聽到消息還是大大的高興了一番。皇后人逢喜事,眼裡一下就有了光彩,點頭道,「六阿哥交給我只管放心,我拿他當命一樣看待。」
  
  皇帝在她肩上攬了一下,「朕知道,只不過孩子小,照顧起來忒辛苦,朕怕你身子撐不住。或者等素以出了月子,叫她幫襯著你。她晉貴妃,朕也沒和你商量,你不會怪朕吧?」
  
  有什麼可怪的呢,她晉位是早晚的事,自己作梗,徒給大家添不痛快罷了。皇后淡聲道,「宮務我也確實力不從心,她晉了位好,管起事來名正言順。至於孩子……」她略一皺眉,「她要來看,我也不阻撓。你大約不愛聽,我又要拿祖制說話了。易子本來就是為了不讓皇子過於依賴生母,她要是來得太勤,那六阿哥我養還是她養,有什麼區別?」
  
  她說的確實在理,可皇帝到底有私心,沉吟道,「法理不外乎人情,你通融了,他們母子都會感激你。」
  
  皇后笑了笑,原來她只配充當保姆?她沒有回他的話,先把孩子抱過來是正經,後頭怎麼樣,以後再說吧!她在青石路上緩步走著,問皇帝,「名字挑好了嗎?總叫老虎也不成話,有個冊封還真叫老虎貝勒老虎王爺麼?」
  
  皇帝笑起來,「名字想好了,叫宸。可是素以嫌太招搖,說反正叫毓宸了,不如叫毓璽。」
  
  皇后掩嘴笑道,「宸極麼?我知道你的意思。素以是怕拿大,惹人非議。不過既然記在我名下,叫宸也沒什麼,只是進爵還得暫緩。他人太小,榮寵過多對他不好。你才晉了他母親的位分,又大赦天下,過猶不及的道理你也知道。」
  
  皇帝頷首道是,「讓他平平安安長大才是最要緊的。」
  
  皇后仰起臉看樹頂的日光,瞇著眼出神。皇帝轉過頭瞧她,她的嘴唇乾裂了,起了皮,憔悴滄桑。他用力握握她的手,「婷婷……」
  
  她動作遲緩,看他一眼,忽然說,「我不知道還能活多久。」
  
  皇帝只覺兜頭一盆冷水澆下來,把他澆得透心涼。他從來沒有想過她會死,她穿著妝蟒的吉服嫁給他時,正是花兒一樣的年紀。僅僅十年而已,怎麼就扯到生死上去了呢!
  
  「人要往寬處想,總是九幽十八獄的糾纏著,何苦?」他挽著她的胳膊寬慰,「想想什麼好吃,什麼好玩,那些小病症只當他傷風,過幾天自己就好了。」
  
  「真要那樣倒是造化,可惜……」她停下步子和他面對面站著,「我這一輩子,好不夠,壞不透,實在失敗。糊里糊塗的活了二十多年,唯一慶幸的是嫁給了你。」她孩子氣的笑,「賜婚之初我也打聽過你,都說你這人走野路子,我還怕你打老婆,誰知道都是杞人憂天。這十年你對我好,我心裡很感激你。其實總覺得投錯了胎,做兄妹比做夫妻更適合你我。」
  
  她說的話很奇怪,叫人生出不好的預感。皇帝蹙眉看著她,她說,「又要過冬了,總擔心一口氣上不來。」
  
  她傾前身靠在他寬闊的胸懷裡,手指撫撫那片團龍,這麼熟悉的圖案,如果死了,還能記得它的紋理走向嗎?她把臉埋在那片沉水香裡,感覺到他輕輕的顫慄。他拿手來攬她,在她背上一下接一下的拍,「又在胡思亂想,什麼要緊病症兒,怎麼就一口氣上不來?你心境開闊些,不是說好了要盡心教養六阿哥的麼?底下人難免不周全,少不得你多方提點。」
  
  說起孩子她又有了奔頭,精神立馬好起來,「這個不用你吩咐,我省得。」略一忖又道,「選秀裡頭挑出來的女孩兒,你不願留的早些指出去吧,也了了一樁心事。再有就是宮裡那些低等的滕御們,賀氏管事時太監剋扣月供的事是沒有了,可論起來還是忒清苦了些。就拿答應來說,年例三十兩,冬天燒炕攏炭盆,一天只有十斤黑炭,夠什麼用?你在翻牌子上虧欠了,別樣上頭多補償吧!」
  
  皇帝對後宮事物不上心,先前素以就提起過,他也有考量,只不過事忙耽擱了。今天皇后又開口,他便應承道,「我原怕你勞累,打算等素以出了月子叫她處置的。既然你說了,全依著你的意思辦就是了。」
  
  皇后道,「也要你發個話,到底加多少。」
  
  「翻番兒吧!」皇帝背著手歎息,「委實是朕的不足,聽素以說貴人以下過得都不好,有的手上不方便,和宮女一塊兒打絡子送出去賣,朕知道了真說不出的滋味。入了帝王家還不如平頭百姓,吃了上頓沒下頓,這算什麼事?」
  
  皇后怕他自責,忙道,「那是密貴妃當權時的情況,後來整頓了一通,沒有大太監欺壓,算計著來,那些年例月供還是能維持的。」
  
  能維持,但是必須精打細算。宮裡開銷也大,人情往來像外面一樣,那些娘家沒貼補的,日子就過得緊巴巴。皇帝撇著嘴角苦笑,「朕一心在外頭,後院沒有料理好。」
  
  皇后聽了臉上火辣辣燒起來,低聲囁嚅著,「你說得沒錯,是我手段不夠,把這宮闈弄得一團亂。」
  
  皇帝知道上回的話讓她難受到現在,她的病加重也是打這上頭來,心裡愧疚,把她兩手緊緊捧住了道,「朕一時情急口不擇言,你別太在意。咱們兩個人處了十年,你知道朕的為人。朕何嘗真的怪你呢,宮裡幾千口人,單憑你一個,的確管不過來。」
  
  她哽咽了下,「你不用給我找台階,我怕得罪人,不愛出頭,這是老毛病,我也知道。」
  
  皇帝很懊喪,他不輕不重的話在她心頭鑿了個口子,如今這口子潰爛了,補都補不起來。
  
  她抽泣著,眼淚滾滾而下。他蹙眉看著她哭,她一動氣,渾身抖得枝頭樹葉似的,他無奈捲著箭袖替她擦眼淚,「朕失言,你別往心裡去。罷了,別哭了,你瞧你這身底子,鬱結過了頭,不是擎等著要命麼!」
  
  她漸漸冷靜下來,在他面前失儀很不好意思,轉過身去掖掖臉,重新又是一副端莊作派,蹲個身道,「我這兒就少陪了,得回去看看有沒有疏漏的地方,沒的毓宸來了,缺這少那慌了手腳。」
  
  皇帝允了,她抿嘴一笑,搭著晴音胳膊往攬勝門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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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9
發表於 2015-1-1 01:31:12 |只看該作者
  第129章
  
  皇帝回過身,看著長滿壽壓著頂子從另一頭跑來,到他跟前就地打千兒,「奴才回主子的話。」
  
  他朝皇后離開的方向望一眼,「怎麼說?」
  
  長滿壽呵腰道,「奴才去太醫院問了,院使翻了記檔,其他各科都沒有大礙,最嚴重的還是女科。後來招嚴三哥來,嚴太醫說今早瞧了脈,還沒來得及回主子。娘娘五更裡疼得不成話,他請旨上手摸……娘娘小腹有硬塊,狀如雞蛋,推之不散。又說了一堆的病理,什麼正氣不足、氣滯、痰凝、血瘀日久……奴才聽得一頭霧水,最後只問娘娘症候要不要緊,嚴太醫說……」
  
  總歸是不大好,皇帝閉了閉眼,「一氣兒說完。」
  
  「庶。」長滿壽嚥了口唾沫,「嚴太醫說如今藥對娘娘的身子不起大作用了,像往旱地裡潑水,一點兒不濟事。快則一月,慢則半載,皇后主子壽元……就盡了。」
  
  來得這樣快麼?他背手站著,茫然看遠處深藍色的天。她說害怕過冬,大概也有預感,看來這個冬天的確會成為她的夢魘。
  
  生死榮辱本來就聽天由命,在宮裡時愁雲慘霧,出了宮回靜宜園,又是另一番歡喜景象。欽天監博士請了老虎阿哥的年命貼,選在九月二十二午正三刻洗三。洗三是阿哥落地後經歷的頭一個大儀式,阿瑪額涅尤為看重。操持不用自己過問,底下人把各樣東西都準備的妥妥帖帖的。產婦坐床,萬歲爺幹什麼呢?就負責弄兒吧!
  
  阿哥尿了炕,正放嗓子哭。他才散朝回來,老遠就聽見那糯糯的小聲氣兒。腳下加快了進屋來,左看右看覺得兩個婆子伺候不得法,把人轟走了自己撈袖子上手。
  
  素以唉唉的叫,「這小子一天拉那麼多回,腸子是直的麼?」
  
  皇帝歷練了兩天手法很純熟,邊摘尿布邊道,「大概腸子短,吃的又多,可不直上直下了。」給兒子擦洗一遍,收拾乾淨又是個好娃娃。寶貝的摟在懷裡搖一搖,老虎本來渾身發紅,這兩天褪了,看著是細皮嫩肉一張小白臉。眉毛淡淡的,嘴唇鮮紅。還有那墨一樣的眼睛,宇文家的後代瞳仁裡都有一圈金環,老虎的看上去又特別亮,皇帝高興壞了,「好小子,將來眼觀六路,拿全套本事來給阿瑪辦差。」
  
  素以不能下床,探著兩手說,「讓我抱抱。」
  
  皇帝遞到她懷裡,溫聲囑咐著,「抱一陣兒就給我,沒的胳膊酸了,出月子手抖。」
  
  她把兒子端在膝頭上,豎著抱,老虎腦袋沉,歪在一邊,皇帝看了忙過來矯正,說孩子嬌嫩,豎著別把脖子舂短了。素以怏怏的,這人伺候月子可煩死了,這不成那不成的。也不愛搭理他,仔細觀察老虎的五官,嘖嘖道,「咱們哥兒嘴長得像阿瑪。」
  
  皇帝唔了聲過來看,那圓圓的一圈!他好笑起來,「我哪裡是這樣?」
  
  素以招呼鼓兒拿鏡子來給他照,「我頭一回見您吶,是在小公爺府上。踩您一腳我就抬頭看,心說這爺們兒怎麼長了張秀口,比女人還漂亮。」她指指點點,「看看,不紅艷嗎?不嫵媚嗎?我那時偷偷的想,這嘴就是用來親的,不知道碰一碰什麼味兒……」
  
  她喋喋說著,皇帝已經靠上來,四片嘴唇結結實實貼在一起,臨了還打了個響嘴,「怎麼樣?」
  
  屋裡有外人,他一點不知道避諱。素以紅著臉低下頭,仍舊說了句,「甜。」
  
  他們那股膩歪勁兒素夫人看久了也不覺得硌應,進門的時候撞見了,略等一等,等他們溫存過了再進來。素以仰著頭問,「時候到了?」
  
  「內殿司房送金盆來了,收生姥姥也等著送阿哥過去呢!」素夫人說,「你坐著別動,我抱過去就成了。」
  
  素以邊下地邊抿頭,心裡還是有些捨不得。洗過了三就沒她什麼事兒了,母子就要分離了,想起來胸口堵得慌。臉上不好做出來,還裝得很大度,只說要給兒子添盆,一道跟著去了正殿裡。
  
  正殿佈置得很喜慶,案上供神,牆上貼紅紙,滿堂的妃嬪和皇親國戚兩腋侍立著,先是熱熱鬧鬧一通見禮,哥兒一來,儀式就開始了。
  
  收生姥姥也是當初接生的穩婆,辦起來極其的盡心。堂屋正中間擺著大金盆,親朋們輪流往盆裡添水,收生姥姥高唱「長流水,聰明伶俐」。再往盆裡添棗兒、桂元、栗子之類的喜果,她就拍手,「早兒立子、連中三元」。
  
  素以一旁觀禮,待到大家往盆裡投首飾的時候才看見賴嬤嬤,她攜了皇后賞的金銀八寶和金銀如意來,笑著蹲福,「給貴主兒道喜了。」
  
  長春宮來了人,能喜得起來才怪。不過皇帝昨天回來和她說起了皇后的病,這樣可憐的人兒,有些執念,還有什麼可計較的?真要說起來,自己已經佔盡先機了。死活不願意回宮,把男人霸佔住了,霸佔了整個天下似的,還稀圖什麼?得到一些失去一些,人生本就是這樣。只不過老虎……她再三的勸自己,還能見著的。等她滿月之後管宮務,殷情走動走動,讓皇后知道自己沒有別的想頭,總會答應讓她多看看孩子的。
  
  她對賴嬤嬤點點頭,「皇后主子好?」
  
  「回貴主兒話,娘娘這兩天知道六阿哥要過去,精神頭比以往好多了。」賴嬤嬤道,「六阿哥是我們娘娘的救命童子吶!」
  
  「就怕累著皇后娘娘。」素以勉強一笑,「哥兒鬧騰,沒的叫娘娘歇不好。」
  
  賴嬤嬤才要請她放心,那頭收生姥姥拿棒槌在盆裡攪和,扯著花鼓腔兒唱,「一攪兩攪連三攪,哥哥領著弟弟跑……」把剝得光溜溜的哥兒往水裡一放,孩子拔嗓子就哭起來,大家哄笑,「響盆嘍!」
  
  洗三的程序實在是冗雜,喜歌一串接著一串,只聽明白了「先洗頭,作王侯。後洗腰,一輩倒比一輩高……」接著又是給孩子打扮又是拿雞蛋滾臉,到最後舉著大蔥「一打聰明,二打伶俐,三打明明白白」,這才算折騰完。收生姥姥交了差事,把添盆的金銀錁子全捲走了,素以一抬頭,老虎也到了賴嬤嬤手裡。
  
  賴嬤嬤身後是一大幫子阿哥份例的奶媽子保姆,遠遠兒站著,對她蹲個福就要走。她一下就撐不住了,探著胳膊泣不成聲,「我的兒子……」
  
  素夫人拽她,「體面要緊,這麼多人瞧著呢!」嘴裡規勸著,自己也潸然淚下。
  
  皇帝心裡不好受,沖賴嬤嬤回了回手示意她把孩子抱走,自己把素以圈進了懷裡,喃喃說著,「咱們商量好的,全當是給她一點慰藉。暫時分開,等你坐完了月子,讓老虎回來也不是不能夠。這一個月就捨她吧,她還有幾個月能消耗呢?」
  
  素以哭哭啼啼被勸進了暖閣裡,都說月子裡不能掉眼淚,怕將來要鬧紅眼兒。她吞著氣忍住了,心裡有委屈,怪誰呢?怪進了這帝王家,那麼多的身不由己,她無力應付。
  
  說在靜宜園住到滿月再回宮,她沒能等到那時候。孩子一走把她的魂也帶走了,她在見心齋水深火熱的煎熬了半個月,終於還是回到了紫禁城。
  
  晉了貴妃,再住慶壽堂不合章程了,皇帝知道她念著孩子,讓長滿壽把翊坤宮騰了出來。翊坤宮和長春宮僅隔一條夾道,分明離得很近,但是要見孩子很還是難。皇后先頭只說還未滿月,等養足了再見不遲,後來就沒有消息了。她想兒子想得發瘋,肋間長了一串纏腰火丹,疼起來沒日沒夜,還是抵不住思念。她不知道別的嬪妃孩子被抱走後是怎麼打發時間的,反正她得了空就坐在西邊圍廊底下,哪怕能聽見老虎的哭聲也好。
  
  皇帝再有雅量,也開始受不了皇后的專橫。有時候看素以痛苦,下了狠心打算上皇后寢宮討要孩子,結果一個將死之人跪在你面前,尤其這人還同你十年相濡以沫,就算再殺伐決斷,也下不去那手。
  
  皇后的偏執說不上來是為什麼,或者真的到了時候,性情變得和以前不一樣。花所有的時間來照顧老虎,但是不抱他,怕自己的晦氣沾染給他。老虎養得很好,壯墩墩的一個大胖小子,他在皇后身邊,填補了她不能為人母的缺憾,也縱得她佔有欲變得空前的強。她常常一個人在東次間門前溜躂,除了貼身伺候的乳母和保姆,不讓任何人靠近老虎。
  
  不過這樣的日子沒能持續多久,她的病症越來越重,幾乎下不了床了。以前雞蛋大的硬塊迅速擴張成茶碗大,半邊小腹都是僵的。嚴三哥這個女科行家也無計可施了,對皇帝兩手一攤,「臣江郎才盡」,再無後話。裡頭大約消耗了兩個月吧,終於還是到了那天。
  
  彼時素以已經開始管理宮務了,事情多起來分了心,沒有之前那樣一門心思了。她和皇帝的感情因為老虎被抱走,反倒變得愈發緊密。像所有遭受災難的夫妻一樣,困難大了,兩副肩膀共同分擔。皇帝往來於乾清宮和翊坤宮之間,頗有點關起門來單過的意思。晴音請禮貴妃過長春宮議事的時候正值掌燈,皇帝正捏著簪子撥燈花。聽了消息一凜,也打算過去瞧瞧,被素以攔住了。
  
  「主子娘娘要見你,自然另外打發人請你。既然單叫我,大約有話和我說。」她換了衣裳撫撫燕尾,把帕子掖在衣襟上,匆匆忙忙出了門。
  
  自從老虎到長春宮,除了晨昏定省,皇后基本不見人了。今天冷不丁傳她,素以心裡惴惴不安,唯恐老虎有什麼不妥,腳下也格外趕得急。然而進了長春宮宮門,又覺得這地方今天不同於往日。她看了晴音一眼,「主子娘娘在哪兒?」
  
  晴音往配殿方向比了比,「娘娘今兒不濟,奴才有些擔心……」
  
  素以心下瞭然,快步進了東暖閣裡。
  
  屋裡聚耀燈照得一室亮如白晝,皇后躺在炕上,額頭下巴慘白如紙,兩頰卻是潮紅一片。見她進來了,朝圈椅指指,「坐吧!」
  
  素以心裡捏了下,衝她蹲福請安,依言坐在椅子裡,往前探了探身,關切道,「主子今兒怎麼樣?可吃過藥了?」
  
  皇后笑了笑,「閻王爺那兒要拿人了,吃瑤池仙丹也沒有用。」說罷長長一歎,「素以,我不成事了。」
  
  她這樣的留戀又無奈,素以鼻子一酸,眼淚奪眶而出。她還記得去年九月裡給老公爺伺候喪事,回來之後皇后召見,賞了她一把金瓜子兒。那時候她看著還很健朗,側身坐在南窗下,眼神溫和,眉目如畫……現在瞧瞧,瘦脫了相,兩腮凹下去,真真可憐。
  
  其實她們之間沒有不可調和的矛盾,在生死面前,還有什麼不能原諒的?
  
  「毓宸……」皇后喘了兩口氣,「我還是沒能帶到最後。我有這兩個月時間,心裡也足了。說實話對不住你,我不叫你來瞧他,也是怕你把他要回去。我是個自私的人……」她勾著唇角,笑卻像哭,「我有心病,娘家沒有根基,自己不會生養,能依仗的,只有萬歲爺的敬重。多虧了他,他這麼念舊,容忍我到今天,我也覺得愧對他。至於老虎,我是真喜歡,他不哭不鬧,是個好孩子。我這輩子沒福氣生兒育女,搶了別人的過過乾癮,你別笑話我。」
  
  素以被她說得心酸,忙道,「主子今兒怎麼想起這些來,不管什麼時候老虎都管您叫額涅的,他就是您的孩子。」
  
  皇后的淚滾進鬢角里,哀婉道,「我死了,求你讓他給我戴個孝,我也算身後有人了。」
  
  「主子您別說喪氣話……」素以掖掖眼睛,努力堆出個笑來,「您安心將養,病去如抽絲,興許過兩天就好了。」
  
  皇后搖搖頭,「我自己的病自己知道,肚子裡頭不知壞成什麼樣了……你見過爛了心的西瓜麼?爛了就得扔,再也好不了了。我真羨慕你,我在這高位上,其實是個空殼。不像你,有男人,有兒子,有個好身板,我想要有你這樣的福分,只能指望下輩子了……」頓了頓道,「素以,我還有樁事要托付你。」
  
  素以站起來回話,「是,聽主子示下。」
  
  皇后斷斷續續道,「依著萬歲爺對你的情分,冊封你為中宮大有可能……我也沒有什麼念想,就是我娘家兄弟放不下。恩佑你是知道的……混日子的好手,什麼都不在心上。沒學問又不會辦差,萬一哪天衝撞了萬歲爺,我不在了,怕沒人護著他……我說這個,可能有些強人所難,好歹請你瞧著你妹子的面子,替我幫襯他點兒……我就是到了陰曹,也惦記你的好處。」
  
  素以欠身道,「請主子放心,只要奴才在,一定護小公爺周全。主子也別說什麼冊封中宮的話,奴才是宮女子出身,晉封貴妃已經是萬歲爺和您的抬舉了,不敢再有任何非分之想。萬歲爺早就有成算,您永遠都是皇后,這位置沒人能取代。」
  
  至此宮中無後麼?昆皇后眼淚封住了口,腦子裡空無一物,再也說不出話來。
  
  素以蹲福退出暖閣,天已經黑透了。奶媽子把老虎送到她面前,她緊緊摟在懷裡,失而復得的寶貝,怎麼愛都不夠。
  
  走出很長一段路後回望長春宮,簷下宮燈搖曳。天太冷了,那宮闕隔著霧氣飄飄渺渺恍在塵世那端。
  
  她把臉貼在老虎溫熱的小臉上,還好她夠到的一切都是真實的。從夾道過去,翊坤宮就在眼前。宮人挑著燈籠在前頭引路,邁進宮門就看見龍鳳和璽下站著個人,遙遙若高山之獨立,那是她的東齊。她緊了緊胳膊,還有這在懷的珠玉,現在細琢磨,一切都是命,沒有她當初的誤打誤撞,哪裡會有今天?
  
  原來臉盲也沒有什麼不好。(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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