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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50 章
孟慶山師長拿著一條軍用毛巾,滿頭滿臉的擦汗。這是新一年的六月時節,剛被調進參謀處的杜希賢副官坐在前院廊下,身邊臥著一條黃毛黑嘴的小狗。
“杜參謀啊!”孟慶山一邊痛擦,一邊拿著杜希賢消遣:“聽說你前一陣子,看上了個大姑娘?”
杜希賢一聽這話,立刻扭開臉去垂下眼簾,從頭到腳一派憂鬱;腳邊的小狗攤開四爪肚皮貼地,拳頭大的狗臉皺成一團,看著也是十分苦悶。
原來聶人雄雖然對杜希賢是百般的看不上,但看在小鈴鐺的面子上,還是在年初把他提拔起來,送去了參謀處。杜副官陡然變成杜參謀,自然得意。而仕途既然通暢,他又有了三十來歲的年紀,便春心萌動,瞧上了附近女子中學裡面的一位女學生。扭扭捏捏的窺視跟蹤良久之後,他在一個春天的午後鼓足勇氣,把人家女學生堵在了胡同裡,結結巴巴想要表白。
他當時到底說了什麼,外人不得而知。反正從翌日起,那女學生就再沒去過學校。他等了幾天,實在熬不得了,想要親自登門拜訪對方家長;哪知走去一問,女學生一家竟然已經遠遠搬走。
至此,他徹底宣告失戀。
因為參謀處也根本無事讓他參謀,所以他長久的住在北京阮宅,養了一條狗崽子作伴。小鈴鐺倒是很護著他,隔三差五給他錢花。然而物質上的豐富,並不能彌補他心靈的空虛。他百無聊賴,時常長籲短歎。說來也奇,他一旦歎氣,聶人雄必定駕到,而且必定把他抓個正著。他怎麼說話都是錯,自然也就逃不了一頓臭駡。
孟慶山見他愁眉苦臉,很覺有趣,繼續追問:“我還聽說,你把人家嚇跑了?”
杜希賢深吸了一口氣,正是要歎不歎,不想外面忽然跑來一名副官,高聲嚷道:“報告師座,大小姐回來了!”
孟慶山立刻拋下杜希賢,轉身快步走出大門。一輛黑色汽車不前不後的停到他的面前,他伸手打開後排車門,彎腰向內笑著呼喚:“大小姐?我可等你好一陣子囉!”
一條修長的腿伸出車門踏上地面,穿著淺色單薄騎馬裝的小鈴鐺探身下車,一頭黑髮沒有燙,女學生似的剪成齊耳長度。對著孟慶山一揚小尖下巴,她開口問道:“孟叔叔,你等我做什麼?”
孟慶山笑道:“我等你發軍餉唄!”
小鈴鐺一挑眉毛:“你應該去找乾爹!”
孟慶山擺了擺手:“大小姐,別支著我跑彎路了。沐帥現在忙得……”他抬手在胸前做了個太極雲手的動作,表示聶人雄已經忙成天翻地覆:“縱算我去找了沐帥,沐帥不還是要把我打發回來?你是沐帥的錢袋子,我不認別人,就只找你。”
小鈴鐺連連搖頭:“你說我是錢袋子,我不否認。可是幾十萬的款子,我不敢自己做主。”
孟慶山知道她肯定能做主,所以把毛巾往肩膀上一搭,開始追著小鈴鐺糾纏不休。小鈴鐺去年初冬承辦了軍服之事,因為辦得漂亮,所以一發不可收拾,由軍服而軍火,最後連軍餉都把持住了。憑著小丫頭的身份,聶人雄不能說的話,她敢說;聶人雄不能做的事,她敢做。做對了自然是好,做得不對,旁人也不好和她一般見識。她自己也意識到了這一點,所以天不怕地不怕,在聶人雄的默許之下,把居功自傲的老兵油子們制了個服服帖帖。
正在小鈴鐺與孟慶山討價還價之時,院外又起了汽車喇叭聲音,卻是阮平璋也回來了。
阮平璋穿著一身天藍色錦雲葛長袍,小分頭梳得烏黑鋥亮,配著一張乾乾淨淨的面孔,看著倒是頗為體面。進門之後聽說孟慶山來了,他怕老兄弟們說不出好話,故而在前院停了腳步,轉身去問杜希賢:“沐帥府裡來消息了嗎?”
杜希賢挺講規矩,起身答道:“消息還沒有,不過說是夫人今明兩天就生。”
阮平璋聽他言語不倫不類,便是沒有深問。猶猶豫豫的摸了摸下巴,他依稀聽見後院房內說得熱鬧,便索性扭頭出門,直奔聶宅去了。
阮平璋抵達聶宅之後,先把田副官逮住問了消息。田副官熱得像是從水裡撈出來的,軍裝領子都被汗水浸軟了:“夫人早上還好好的,飯後還吃了一大把小櫻桃,哪知吃完櫻桃就疼起來了,虧得總理府三姨太一直在這裡……現在日本產婆也都來了……熱死我了。”
阮平璋鬆開了他:“熱你就脫嘛!”
田副官無言的扯了扯衣領——他素來比黃花大姑娘還要謹慎,他才不脫。
正當此時,聶宅正門又起喧嘩,卻是張世林帶著張大夫走了進來。張大夫此刻其實並無實用價值,但是有他長須飄然的站在那裡,便可讓人心中安定許多。阮平璋見這二人步履匆匆,仿佛是個很鄭重緊急的模樣,便退到一旁,不肯進入內宅攪擾聶人雄。
聶人雄雙手握著拳頭站在大太陽下,一張臉卻是蒼白。房內的慘叫一聲遞一聲,全是撕心裂肺嚎出來的,聲聲仿佛都帶了血。他想進去瞧瞧陸柔真,然而陸柔真早早就放了話,絕不許他進房。陸霄漢本是早上跑過來玩的,沒想到趕上三姐生產,只好陪他站在一旁,皺著眉頭咬著牙。
他在外面受著煎熬,陸柔真在房內更是死去活來,日本產婆圍著她百般舞弄,可她毫無知覺,就單是疼。三姨太太是生產過的,這時便是守在一旁。又一陣大浪似的劇痛襲來,幾乎讓她窒息。她的眼前一陣一陣發黑,耳邊嗡嗡的響,叫聲卻是低了,因為氣息已經不足,一口氣呼出去,竟然無力再吸。
她什麼都聽不見、什麼都看不見了,可是在茫茫的苦海之中,卻是忽然分辯出了聶人雄的聲音——聶人雄似乎是在呼喊著自己的名字!
猛的吸進一大口氣,她睜大眼睛扭過頭去,對著身邊的三姨太太低聲說道:“別讓他進來……讓老五攔著他……“
房內彌漫著潮熱的血腥氣,她自己的面目也是痛苦成了扭曲猙獰。她不能讓聶人雄看到這樣狼狽醜陋的自己,她怕自己會嚇到他。
三姨太太果然應聲傳話。陸霄漢素來很聽三姐的話,此時便從後方摟住了聶人雄的腰,用著變聲期的粗嗓子喊道:“三姐夫,三姐不讓你進,你別亂闖!”
聶人雄一把扯開他的手臂,回頭吼道:“她都沒聲音了!”
話音落下,房內傳出一聲顫巍巍的呻吟,隔著緊閉窗扇和低垂窗簾,幾乎似有似無。陸柔真徹底說不出話了,只能是竭盡全身力量,掙了命的直著嗓子發聲。三姨太太站在床邊,這時就見她直勾勾的瞪圓了眼睛,表情堪稱兇惡,不禁十分心驚;殊不知她是暗暗咬緊牙關,正在積蓄氣力。
她太疼了,人是能夠活活疼死的,她現在便已經有了瀕死的感覺。她不敢鬆勁,一旦放鬆便要騰雲駕霧墮入黑暗。雙手向下抓住床單,她隨著產婆的指揮,咬牙切齒的用力——她捨不得死,好日子剛剛開始,她無論如何都不能死!
與此同時,聶人雄忍無可忍的沖到門前,一腳踹開了房門!
“咣當”一聲過後,尖錐錐的嬰兒哭聲驟然響起;聶人雄一腳門裡一腳門外的停了步伐,先是愣了一下,隨即不看孩子,直奔陸柔真而去。
陸柔真氣息奄奄的仰臥在床上,只對著他笑了一下,然後實在是力不能支,閉上眼睛便睡了過去。
三姨太太讓產婆把紅赤赤的嬰兒抱到了聶人雄面前,口中笑道:“姑爺,恭喜你了,是位千金。”
聶人雄胡亂一點頭,對那嬰兒一眼不看,只顧著彎腰扯起床單一角,給陸柔真擦汗。三姨太太見狀,心中便是七上八下——陸家那種文明家庭,自然是男女平等,兒子女兒一樣的疼。可三姑爺是個粗魯武人,離“文明”二字有著十萬八千里的距離,會不會重男輕女,不把這小嬰兒放在眼裡呢?
三姨太太心存疑慮,不好多說,只得把嬰兒交給了奶娘。正當此時,外面忽然有人嚷了起來:“總理來了!”
陸克臣聽聞三女今日生產,心裡如同長草一般。在國務院內轉了個圈,他忍無可忍,乘上汽車便趕了來。產房依然齷齪,不是他能進的,於是他直奔外孫女而去。
外孫女也看不出是像了誰,乍一看就是一隻紅皮小猴。陸克臣素來都是偏愛女兒,故而如今見了此猴,真是心花怒放,並且一口咬定:“這個孩子,長得和柔真一模一樣。”
在接下來的幾日內,聶人雄依舊是不看孩子,因為太太被這孩子折磨苦了,險些斷送性命。陸柔真先也以為他是重男輕女,然而仔細一問,卻是為了這個緣故,不禁哭笑不得:“傻東西,女人生孩子,本就是一腳踏進鬼門關裡的事情。又不是孩子強迫了我,一切全是我自願,你遷怒於她做什麼?”
聶人雄坐在床邊,鄭重其事的看著她的眼睛說道:“如果往後生孩子都要這樣受罪,那就再也不生了。”
陸柔真輕飄飄的打了他一下:“越說越沒譜,不怕讓人聽了笑話。”
如此過了半個來月,聶人雄眼看陸柔真漸漸恢復元氣,也能有說有笑,便將自己對孩子的一份怨恨放了下去。這天傍晚,他正在院內踱步乘涼,忽見奶娘抱著孩子從前方廊下經過,就很好奇的快步走了過去。對著奶娘懷中的白嫩嬰兒上下審視了半天,他直通通的開口便問:“這是我那丫頭嗎?”
奶娘當即就駭笑了:“總司令,這可不就是您的大小姐?”
聶人雄不假思索的又問:“怎麼長的這麼像我?”
此言一出,不但奶娘忍俊不禁,連房內的陸柔真都忍不住高聲笑道:“沐同,你又冒傻氣了。”
聶人雄很認真的盯著嬰兒,就見這孩子頭發烏黑,睫毛極長,皮膚白到透明,正是個嬌怯怯的小崽子。雙手從奶娘懷中抱過嬰兒,他像托著一塊肉似的轉身邁步進房,走到床邊彎下腰道:“柔真,你看,真的像我。”
小嬰兒不哭不鬧,仰面朝天的吐了個口水泡泡。陸柔真輕輕的在她臉上親了一下,然後笑著望向聶人雄:“沐同,孩子還沒有名字呢,你是做爸爸的,你來想一個吧。”
聶人雄垂下眼簾看著嬰兒,忽然笑了一下,輕聲說道:“柔真,真是奇妙,她既有你的血,也有我的血。”
陸柔真柔聲說道:“所以都說孩子是愛情的結晶嘛。”
聶人雄沒有聽過這些浪漫言辭,不過深以為然的點了頭:“對,真是結晶。”
聶人雄的文化水準,僅是認字而已。陸克臣在家沉吟幾日,倒是給外孫女想出了名字。這日他來到聶宅,一邊逗著嬰兒,一邊對聶人雄說道:“就叫無瑕吧。將來若是有了妹妹,就叫無邪,再有了妹妹,就叫無憂。”
聶人雄絲毫沒覺出這名字好聽,不過也不在意。及至岳父離去了,他忽然有了靈感,給女兒起了個乳名,叫做小櫻——因為她娘吃了一把小櫻桃之後,就提前生下了她。
嬰兒如同種子,種子是撒進土裡就發芽,嬰兒也是落地就要生長。到了滿月這天,聶人雄大辦宴席,小鈴鐺也帶著一副金鎖來了。親親熱熱的見了小櫻,她發現這孩子雖然目前還是小頭小臉,然而五官模子,分明就和乾爹一模一樣。
她心中一酸,愛起了這個孩子。小櫻和她也親,見了她就伸出兩隻小手,笑得嘰嘰嘎嘎。她對著小櫻做了個鬼臉,小櫻更高興了,哈哈大笑之餘當場尿了一大泡,尿布都沒兜住,濕了奶娘一身。
這時,聶人雄走了過來,在她頭上摸了一把:“丫頭,這回你是姐姐了。”
小鈴鐺聽了這話,不知怎的,眼中忽然一熱,幾乎流下淚來。狀若無事的抬頭面對了小櫻,她岔開話題笑問:“小櫻這麼小,什麼時候才能長大啊?”
聶人雄心不在焉的答道:“很快的。”
聶人雄說是很快,事實上也的確是快;因為到了第二年的開春時節,他便可以帶著太太和女兒逛公園去了。
陸柔真在月子期間處處小心,所以身體恢復的很好,竟比先前更加健康,只是略胖了一點,再瘦不回去。穿著一件嫩柳色的長夾袍,她神情恬靜,面如朝霞,正是一位美麗少奶奶的標準像。
聶人雄高高大大的走在她的身邊,試圖讓小櫻坐上自己的一側肩膀。陸柔真看他淘氣,生怕他一個不慎摔了孩子;然而聶人雄很有把握,一定要把女兒高高的扛到肩上。春風拂動綠柳枝梢,引得小櫻不住伸手去抓,偶然一下抓住了,她就高興的張開嘴巴大笑,露出四顆新生的小牙。陸柔真抬頭望向女兒,見她眉睫烏濃,皮膚雪白,雖然年紀還小,可是已經有了鼻樑,顯然是個美人坯子,便心滿意足的也隨之微笑了。
抬手挽住聶人雄的手臂,她輕聲細語的說道:“晚上如果不冷,我們帶著小櫻去看爸爸吧!”
聶人雄微笑點頭:“好。”
陸柔真又道:“明天我去勸勸小鈴鐺,你也把阮先生找回家去。不過是言語上有了一點衝撞,何至於要打成那個樣子?”
聶人雄笑道:“不用勸,小鈴鐺明天要去承德。兩人分開三五天再見,自然就和好了。”
陸柔真聽了這話,便不再多說。而聶人雄一手向上護住小櫻,一手抬起來攬住了陸柔真的腰。溫暖的春風撲面而來,他情不自禁的對著陸柔真一歪頭,撒嬌似的哼哼喚道:“太太啊!”
陸柔真立刻轉向了他:“怎麼了?”
他不大好意思的笑了:“沒什麼,我愛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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