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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玉袖 -【縣主請自重 卷三】《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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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2-28 00:17:13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章

  底下一名須發生白的老臣當先發聲,食指顫巍巍地指著他:「陸侍郎,你……你可知自己在做什麼!」
  陸時卿彎脣一笑:「不勞孫侍中提醒,陸某很清楚。」
  這個孫侍中是他原先在門下省的頂頭上司,雖未正經拜過,說起來也算他的老師。
  孫老聞言一張臉憋得通紅:「聖人再有不當失察之處,大周也只能姓鄭,豈容你這般,國危之際趁虛而入!大逆不道……大逆不道……枉我這些年將你視作親孫一般!」
  他說著踉蹌而上,一把抽出正前方一名侍衛腰間的跨刀,劈砍前衝。
  四面金吾衛立時拔刀去攔,陸時卿幾不可察地蹙了蹙眉,捏在手心的一枚石子激射而出,正中孫老膝蓋。
  本就邁不穩當的人一個膝軟伏倒在地,而原本戳他心窩子的一刀也因此落了空。
  底下不知內情的人登時起了一片罵聲。
  扶人的扶人,咒罵的咒罵,畏而不敢的那些則縮在人群最後。
  陸時卿置若罔聞,耳朵微一偏側,聽見遙遙傳來馬蹄聲震,直到這響動越馳越近,才伸出兩根指頭,併攏了往下一壓,示意不聽話的都殺乾淨。
  金吾衛得了令,手中橫刀出鞘,擺了三角陣型衝下天階,然而下一剎,卻聽宮道口傳來震天動地的喊殺聲。
  殺招在前,眾人愕然回首,見凜凜玄甲之人馳馬趕至,左手一柄長-槍飛擲而出,擋開了一名老臣心前的橫刀,沉聲喝道:「退後!」
  是鄭濯。還有趕來救援的數千名大周將士。
  朝臣們這才驚覺,六殿下方才一直不在天階下。
  眾人如蒙大赦,熱淚盈眶之下慌忙撤退,奔至援兵後方躲避。陸時卿再打一個「殺」的手勢,手指下壓的一瞬,與飛馳在馬上的鄭濯目光相撞,一眼過後,彼此平靜錯開。
  手起刀落間,兩邊霎時殺在了一起。而鄭濯宛若一把利斧,眨眼突奔至天階下。
  陸時卿被金吾衛護持在當中,冷聲道:「弓箭手。」
  一名手持重箭的金吾衛應聲上前,箭頭對準鄭濯前心,屈膝拉弦,弓成滿月,下一剎,箭破虛空。
  躲在後邊觀戰的朝臣們齊齊急聲喊道:「殿下小心——!」
  鄭濯聞聲微一偏側,險險避開要害,重箭擦他右臂而過,帶起一溜白紅血肉。
  已有禁不住嚇的老臣老淚縱橫:「殿下,您快回來!」
  平日素不看好鄭濯的朝臣們,在這一箭裡徹底歸了心。
  鄭濯卻沒有後撤,依舊以左手穩穩操著刀往前殺。
  他的右手,本就廢了的。
  陸時卿淡淡一笑,忽然回身退入大殿,再出來時,手中多了一柄匕首,與冠帽俱散,半死不活的徽寧帝。
  他輕聲道:「殿下再近我一尺,我手中的刀便要近陛下一寸了。」
  鄭濯倏爾勒馬,馬蹄高高揚起復又重重落下。
  四面眾人大駭:「陛下!」
  徽寧帝須發飛散,臉色青白,氣得話都說不利索,半晌只吐出幾個胡亂的字眼,大概是在罵陸時卿。
  陸時卿一手揪他後頸,一手攥了匕首,不見懼勢,淡淡道:「殿下,叫您的人歇一歇吧。」
  鄭濯揮停眾將士,沉默半晌,終於開口,言簡意賅道:「條件。」在問他放了徽寧帝的條件。
  陸時卿也答得乾脆利落:「城外放人。」言下之意,容他全身而退,安全離開長安城。
  兩邊靜默對峙了一晌,鄭濯注視著徽寧帝懼色滿布的眼,良久移開了去,下令:「放陸侍郎平安出城。」
  陸時卿拎起徽寧帝,一跨上馬,在一眾金吾衛的護持下朝宮門口飛馳而出。
  鄭濯帶人緊隨其後,始終與他保持三十丈距離。
  一旁將士見狀,一邊策馬一邊道:「殿下,不用箭嗎?」
  他的臉色陰沉下來:「倘使有個萬一傷到陛下,這個責你擔?」
  將士立時緘默不語。
  你追我趕了一路,兩方人馬到得長安城金光門外才停。
  陸時卿勒馬回身,將徽寧帝狠狠一把甩給了對頭,繼而掉轉馬頭往西疾馳,與此同時,被元易直派來接應他的一百精騎忽從道口突奔而出,攔住了鄭濯這邊意欲上前追擊的兵馬。
  一名騎兵跟上陸時卿,聽他問:「縣主安全了嗎?」
  「陸侍郎放心,按您指示,縣主與陸老夫人及陸小娘子皆已在半個時辰前被護送離城。」
  他道個「好」字,一鞭揚下,從始至終都未回頭再看一眼。
  那邊被騎兵阻得一分難進的鄭濯卻直直望著他漸遠的背脊。
  昨晚,鄭濯在中書省衙門與陸時卿對坐了一夜,聽見他說:「阿濯,聖人決心要對元家斬草除根了。元家沒有退路了,我也沒有了。」
  他聞言點點頭,沉默半晌後道:「那就反吧。一起反吧。」
  陸時卿卻搖了搖頭:「陸家和元家沒有退路了,但你還有。」
  他問這是什麼意思。
  彼時四下寂寂,唯有更漏點滴作響,陸時卿含笑答:「造反也好,弒君也罷,我能做,但你不能。這些髒泥,濺了我就夠了。我無所謂當遺臭萬年的佞臣,你卻得是名垂青史的明君。」
  他聞言猛然拍案而起,咬著牙喝他:「陸子澍!」
  陸時卿抬眼道:「怎麼?嫌日後登基,身側無一故人知己太過無趣?可你也得想想我。我替你在朝周旋了這麼些年,一日清淨沒得,如今也是時候過過閒雲野鶴的日子了。你想報答我的話,記得登基以後撕了街上捉拿欽犯的布告,給我造個假死就行。要真無聊,我府上還有一副五木,你拿去琢磨著玩玩。」
  他冷哼一聲,斥他:「你想得美。我若真登基了,頭件事就是銷了你的罪,正了你的名,把你拉回朝裡來做中書令。」
  陸時卿笑了笑:「做中書令不如釣魚。你不知道,賜嫻不喜歡長安。等諸事塵埃落定,我想帶她回洛陽隱居。」說到這裡,素來淡漠的人難得露出幾分憧憬之色,強調道,「想了很久了。」
  鄭濯終於噎住,再無話可講,半晌嘆口氣:「我怎麼有你這麼個重色的損友。」
  「也不損吧,你要是哪天來了洛陽,我管你酒。」
  「你自己釀的?怕被毒死,還是不來了。」他說完,轉身大步流星而去。
  陸時卿便在他身後搶著道:「那明天可是咱們最後一面了,記得好好演,演得帶勁點。」
  那這就是最後一面了。
  鄭濯高踞馬上,視線穿過無數兵馬與攢動的人頭,落向絕塵而去的陸時卿。
  飛濺的泥漬染上了他的衣袍,而他不管不顧,置之未理。
  他那麼愛乾淨的一個人,卻說無所謂千夫所指,遺臭萬年,只為把熠熠濯濯的光明留給自己眼中的,大周未來的明君。
  鄭濯啊鄭濯,你要對得起。
  耳邊傳來聒噪的聲響,被陸時卿甩下馬的徽寧帝終於在將士的攙扶下到了鄭濯近前,他顫著手跟兒子低聲道:「六郎,六郎……朕的兵符,就藏在枕心裡的匣子內……你去取了來,快去取了來,替朕殺了那個賊子,殺了!」
  他說這話的時候,看也沒看一眼兒子胳膊上猙獰淌血的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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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2-28 00:17:26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一章

  鄭濯漠然注視著他,直到他眼中狐疑之色斗轉,方才勾脣一笑:「兒臣謹遵聖命。」說罷掉轉馬頭,朝大明宮的方向疾馳而去。
  臨入城門,他勒馬,復又回身,往身後那個背道的方向重重望了一眼,看見官道盡頭已無陸時卿的身影。
  他眨了眨眼,嘴裡無聲念出一句:天涯路遠,千萬珍重。
  昨晚沒來得及說。
  大明宮生變前,元鈺就已帶著人馬及早來到陸府,護送一大家子撤離。
  元賜嫻私心裡是想與陸時卿共進退的,但她如今並非孑然一身,一雙兒女尚且懵懂不知事,宣氏和陸霜妤也一頭霧水,手忙腳亂。她得做他們的主心骨。
  短暫幾句安撫好了倆人,她抱上孩子,捎上陸時卿替他們及早打點好的行裝,咬牙跟了元鈺離開,為求快,一路不曾停頓分毫。可饒是如此,卻也一樣驚險無比,一行人剛遞了牌子出金光門,身後門吏就得了大明宮傳出的急令,大呼:「不好,是逆賊家眷,攔下!」
  緊接著,城中兵馬蜂擁而出。
  幸而陸時卿和元易直早在金光門外作好了安排,潛伏在四面的第一波騎兵躍馬直上,迅速與之展開交鋒。
  這些人便是元易直在滇南豢養的私軍,雖數目不多,卻個個皆是訓練有素的虎狼之輩,長-槍橫掃下,說是排山倒海也絕不過分,根本不是在長安享受慣安逸的士兵能夠比擬的。
  很快,騎兵們順利抽身而退,風似的往西跟上了元家兄妹,另余百人接應陸時卿。
  元賜嫻沒有坐馬車,前邊是元鈺開道,她和揀枝、拾翠則處在殿後位置,策馬護衛前邊的婦孺老小,注意後方動靜。所以騎兵隊跟上來時,她第一時刻便發現了。
  她不敢停,繼續揚鞭,等當先一名副將追平了她,才得以問上一句:「城外留人了嗎?」
  「縣主切莫擔心,百餘弟兄等著接應陸侍郎,再有六殿下刻意放水,必然萬無一失!」
  她點點頭,知道眼下不是計較兒女情長的時候,滿心都在前路,繼續問:「咱們落腳何處?」
  元賜嫻知道陸時卿的故里是洛陽,但延興門外的漉橋才是通往東都的必經之路,這道金光門向西,與它背道而馳。而很顯然的是,如今的大周不可能容得下他們。因為陸時卿暫時沒法直接殺了徽寧帝:一則,他得依靠劫持老皇帝全身而退,二則,他不能在鄭濯帶兵追擊時下刀子,如此,輕則令他好不容易收買的人心白費,重則叫人心生疑慮,懷疑這場宮變是他倆的合謀。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她想,陸時卿選擇西面撤離,是為了暫時離開這片王土。
  副將聞言忙答:「陸侍郎交代,他已安排好前路,請縣主往西取道吐蕃,轉而北上入回鶻。」
  元賜嫻未有意外,飛快下令道:「好。你帶幾個人去前頭照應我阿兄,再喊上兩隊弟兄,一左一右護持好前邊兩輛馬車,我和餘下的將士們殿後。」
  「是!」
  自正午時分馳出金光門起到夜裡一更天,元賜嫻不曾停過一晌。
  宣氏與陸霜妤及一名乳娘抱著倆孩子坐了馬車,稍微舒坦一些,餓了困了都在裡頭解決。她則是早些年跟隨父親從過軍的,還不至於被這點奔波累倒,只是身邊下屬都勸她歇歇,她眼見天色已晚,四下並無敵情,便聽話地去馬車裡頭保存體力。
  這時候不逞英雄。她還想活著見到陸時卿呢。
  如此歇歇停停,風餐露宿一連七日,一行人順利接近了回鶻邊境。而這七日裡,眾人不曾碰上一支追兵,也並未得到任何有關陸時卿的消息。
  宣氏被護持得好,身體沒遭多大罪,就是心裡頭不安,日日問好幾回兒子的情況。
  元賜嫻也不知道陸時卿具體是怎麼個情形。她這邊有兩輛馬車,很拖速度,倘使他想追,不出一個時辰就該能趕上。但既然七天了都沒有,便說明他在出城後繞了彎子,意圖替他們引開朝廷的兵馬。畢竟照老皇帝心性,不可能只派了鄭濯出城,逮捕令一下,四面警戒,大周各州各縣都將出動,陸時卿的周遭處處都是殺招。
  然而能夠慰藉的是,阿爹阿娘應該與他會合了,加之裝模作樣追敵的鄭濯必然會在關鍵時刻插幾腳,反助他們順利脫險,元賜嫻並不擔心。
  再過三日,臨入回鶻的這天夜裡,她在馬車裡頭歇息時,收到了第一封關於朝廷的信報。她早先想,沒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眼下得了信報反有幾分緊張,攤開一瞧,上頭說,昨日夜裡,鄭濯帶兵殲滅了一支百人騎兵隊,但並未捉拿到欽犯。
  元賜嫻細細品琢了一下這封信報,面生淡笑。
  這支騎兵隊不是大周人士。
  鄭濯和陸時卿雖演了場宮變,卻一直竭力將傷損降到最低,便是當日紫宸殿前一場看似凶險蠻橫的殺戮,也是以極快的速度了結,且多數人只是受了點傷罷了。
  她確信,鄭濯哪怕再力求逼真,也不會一氣殲滅一支隊伍。
  唯一的可能是,有第三方加入了對陸時卿的追殺,而鄭濯將計就計,乾脆把這些人「當成」滇南的私軍殺了個乾淨。如此,既好向朝廷交差,又好替陸時卿解決禍患。
  至於這第三方是誰?她想,細居終於還是沒能坐得住。
  不過元賜嫻不擔心南詔這種直截了當的殺招。她擔心的是,細居知道陸時卿和鄭濯的關係,很可能會想方設法搜證,或在大周散布流言,引導被矇騙的朝臣。
  北地天冷得快,仲夏五月末旬的夜便涼得像入了秋似的。一陣風吹入車簾,吹動她手裡的密信,紙張沙沙作響下,一旁榻上小憩的宣氏睜開了眼來。
  元賜嫻忙將密信收起,歉意道:「阿娘,吵醒您了。」
  宣氏眼尖瞧見了,起身問:「是時卿有消息了嗎?」
  她搖頭:「是朝廷的消息。您別急,明日便能入回鶻,等咱們安全了,他也就能與咱們會和了。」
  宣氏揣著顆心點點頭,剛欲叫她也睡下歇歇,卻見她眉頭一蹙,神色一緊。
  元賜嫻撩開車簾一角,探出半顆腦袋,偏側了耳朵聽了一晌,回頭飛快道:「阿娘,您躲在車裡不要出來。」說完便跳下了馬車。
  元鈺顯然也聽見了這陣齊整的馬蹄聲,迅速召集士兵:「集合聽令!」
  眾將士原是守夜的守夜,休憩的休憩,聞聲卻像根本沒睡過似的,一溜起身,提槍上馬。
  這下所有人都聽見了。震天響動越來越近,怕是不下千號人。
  元賜嫻一跨上馬,低喝道:「一至三伍左翼,四至六伍右翼,七伍衝鋒,八伍殿後,擺陣迎敵!」
  她說完看了眼元鈺,低低道:「如若情勢不對,你先帶阿娘她們後撤,連夜敲開回鶻關門……」
  她說到這裡,忽聽一名將士驚喜吶喊:「縣主,您看前頭的火把!」
  元賜嫻驀然抬首,望見夜色裡,一支火把熊熊燃起,左擺一次,右擺三次,繼而再重複一遍。
  她的心砰砰砰地跳起來,不是緊張而是歡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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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2-28 00:17:38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二章

  左一右三,左一右三,這是阿爹教給她的暗號。當初鄭濯為解平王陽謀,安排刺客作假刺殺元易直,為免兵戎相見多添傷損,也是使了這個暗號。
  兄妹倆內心隱隱期許,卻是保持了警覺,未在徹底確認前輕舉妄動,直到對頭兵馬馳近到跟前,當先一身玄袍,木簪束髮的人撞入眼簾,元賜嫻才心頭一顫,一個翻身下馬,飛似的奔了過去。
  對頭人見她跟箭一般衝過來,也不怕被鐵蹄子踩了,迅速勒停了馬,揮手喝止身後眾軍,剛要朝她疾步走去,卻見她已到了面前,一腦袋扎進了他懷裡。
  篝火連營,兩邊加起來上千號人,都是目光灼灼,打著十二萬分警醒,眾目睽睽之下,她就這樣抱住了陸時卿。
  陸時卿連日疲憊,險些被她撞得腿軟後撤,但想到身後有上千號將士,還有岳父岳母高踞馬上瞧著,他非常堅定地穩住了自己,然後回抱住她,道:「沒被追兵傷著,倒要給你撞壞了。」
  元賜嫻將一眶子熱淚收了回去,埋在他胸前吸了幾口氣,原是想嗅嗅他身上那種皂莢不像皂莢,淡若無物卻很叫她安心的味道,卻不料一下聞見一股不太好聞的泥沼氣。
  但她還是沒肯放開他,只顧埋著腦袋道:「你都臭了……」
  陸時卿一噎,尷尬地低咳一聲:「這麼多人看著。」
  「我又沒紅杏出墻,抱抱自己夫君怎麼啦?」
  他暗嘆一聲,回頭瞅了一眼,提醒道:「阿爹臉色不好看了。」
  她這才「唰」一下抬起頭來,鬆開了他,往他後方望去。
  是哦,她之前還推測阿爹阿娘跟陸時卿在一塊的,但一看到他,竟就什麼都忘記了。
  元賜嫻抬頭看見阿爹阿娘一後一前在一匹馬上,阿娘倒是笑得平靜而欣慰,阿爹卻是拉長了臉子在下霜。
  其實也難怪他。一年余不見,再次重逢,女兒早已嫁作人婦,有了兒女不說,竟還一看丈夫就歡欣鼓舞,都不記得跟他這老爹打個招呼。
  簡直物是人非了。
  元賜嫻腆著臉過去,仰頭道:「阿爹阿娘,下來一起抱抱?」
  元易直哼她一聲,瞥開了眼。
  馮氏虛虛點了下她的腦門:「你啊!」
  兩家人在荒郊野嶺來了個別開生面的「會親」。誰也不曾料想,親家頭次相見,竟是這般亡命天涯的情形。
  但一家團圓,千軍見證,其實也沒差到哪裡去。
  兩邊老鄉見老鄉似的說了幾句,還是陸時卿和元易直做主喊了停,說平王雖死,突厥猶存,為免突厥再次攻打回鶻,致使邊境大亂,最好趕在那之前連夜上路。
  其餘人都無異議,只有元賜嫻提出,她想像阿爹阿娘一樣,跟陸時卿一匹馬。
  眾將士眼見方才大敵當前,鎮靜指揮的瀾滄縣主小鳥依人地縮去了陸侍郎懷裡,甚至柔弱嬌貴得要他抱她上馬,半晌沒合攏下巴。
  陸時卿心道得了吧,給她長點臉吧,將她一把抱了上去,從後頭圈住了她,低頭在她耳邊道:「睡一覺,醒來就到了。」
  元賜嫻搖搖頭,清醒道:「不睡,想跟你說話。」
  陸時卿拿她沒法,一抖韁繩驅馬上路,一路被她纏問這幾日的境況。
  他說沒什麼驚險的,有一回差點與一批地方軍正面交鋒,結果鄭濯這小子滑溜,愣是打了個迷霧彈子,將他們引到了錯道上。
  元賜嫻聽了一笑,壓了聲感慨:「我知道夢裡頭,他為何會主動請纓捉拿我阿爹和阿兄了。」
  陸時卿也是淡淡一笑。
  實則這輩子與上輩子是差不離的。元家「造反」以後,鄭濯一樣跟他們翻了臉,但這所謂「翻臉」卻是場戲。由此想來,上輩子他也是為了保下元家,才主動請纓,意欲給元易直和元鈺造個假死的。只是不知出於什麼緣由敗露了罷了。
  整整兩年,元賜嫻誤會了鄭濯整整兩年。
  但如果不是這場誤會,她和陸時卿還會像上輩子一樣失之交臂。
  她靠著他嚮往道:「等他登基,咱們就不必再遠走他鄉,能夠回到大周了,到時我請他喝酒。」
  陸時卿應個「好」字,正要說話,忽見迎面一騎回鶻打扮的士兵疾馳而來,到得眾人跟前翻身下馬,屈膝拱手:「突厥來襲,邊境封道,伽斛公主特來迎諸位入關,還請諸位隨公主前往,免受阻攔!」
  他話音剛落,遠遠又來一騎,赫然是個嬌俏的身影,瞅準了隊伍裡的元鈺揮手道:「元將軍,我是來接大白的,你逃命時候捎上它了吧?」
  這伽斛公主怕是大夢未醒。都說是逃命了,情況何等緊急,元鈺連小黑都沒捎,別提剛生了一窩崽的大白。真要帶上它倆,隊伍後邊豈不得有一長串短腿兒跟著跑。
  再說,他是出來亡命天涯的,狗兒們隨他並不安全,不如是托庇給京城裡的狗友,總不至叫它們被株連。
  但人家大半夜大老遠地來了,他也不能講得太不近情面,打個馬虎眼,解釋說大白生產後比較虛弱,已交與好友代為照顧。
  伽斛的臉失望地垮下來,到底還是招呼了幾位,一路領他們入了關門。
  回鶻悄悄照拂一行人的消息,大周這邊自然不知情,否則怕要與其撕破了臉皮。但突厥確信,哪怕大周想繼續維繫與回鶻的盟友關係,眼下也是有心無力,所以才抓住了這個時機起兵。
  突厥來勢洶洶肆虐邊城,眼看回鶻士兵們一時抵擋不住,元易直甫一入關便向可汗傳去信報,稱願率兵與回鶻同戰,齊心驅逐敵軍。
  陸時卿對此未有反對。
  且不論回鶻對幾人私下的恩義,從大局上看,一旦當年強盛時堪稱控弦百萬的突厥取回鶻而代,大周北疆必將永無寧日。
  這一戰,其實是替大周打的。
  元易直率軍出擊,三日後,邊關情勢稍有好轉。
  突厥眼見這道口子吃不下,很快轉移視線,扭頭尋求薄弱之處突破。元易直為防調虎離山,守在邊城未動搖,發信報知會周邊注意防衛。
  然而突厥卻源源不斷增派了新兵,從四面八方打假把式,叫回鶻懵得根本不知從何防起,待終於堪破對方戰術,找準了他們真正意欲咬的口子,卻已晚了一步。
  翌日,回鶻守軍大敗,邊城淪陷。
  突厥善戰而狡詐,也怪不得回鶻王庭無力招架,畢竟此前他們與大周合力都是花了半年才徹底驅敵出境,更不必說眼下這般勢單力薄孤軍奮戰。
  這一淪陷便是節節敗退。
  陸時卿原先並未參與戰事,而留在邊境關注大周朝廷動向,如今眼見回鶻戰勢吃緊,元易直又得往北馳援,就不得不暫且擱下了手頭事。
  元易直到底沒那麼年輕了,剿殺平王后一路與追兵周旋,其間小傷累累,一整月來連日疲乏,若再奔波,難保不出岔子。
  他便趕在大軍開拔前攔下了他,提出代他率回鶻士兵深入北面。
  看父親累得都能在馬背上睡著了,元賜嫻到底沒阻攔陸時卿,只囑託他萬事小心。至於大周那邊,便由她顧著一些。
  陸時卿走後,她迅速接手了南邊來的密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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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章

  此前阿爹速戰速決剿滅平王,快到叫南詔始料未及,儼然失去了大規模進犯大周的機會,但既然細居派了刺客對陸時卿趁火打劫,就說明他仍有意插手這一場亂子。她因此不能掉以輕心。
  她整理了幾日來的信件,得到一個好消息和一個壞消息。
  好消息是,鄭濯在他們一行悄無聲息避入回鶻後,假意往滇南方向追擊了幾日,給了其餘追兵一個錯誤的思路,成功轉移了他們的視線,將「藏人」的禍水引向了南詔,令戰亂的回鶻排除了嫌疑。
  壞消息是,細居果真如她所擔心的那樣,派人在大周散布了流言,稱鄭濯與陸時卿如何沆瀣一氣,如何矇騙朝臣與聖人。
  流言傳到京城,朝堂之上,經由鄭濯一派官員控制,風頭很快平息了下去。但已然鶴唳風聲的老皇帝卻癲狂起來,下旨勒令鄭濯停止追擊,火速回京。
  被寵信多年的臣子徹底背叛,老皇帝大受刺激,元賜嫻猜他大約已經有些神志不清了,這時候別管誰冤誰不冤,但凡有一點可能威脅到他的,他都得殺乾淨。所謂召鄭濯回京,就是準備派人在他歸程中對他下手,同時很可能也控制了他身在後宮的母親,薛才人。
  畢竟對徽寧帝來說,妻妾,孩子,在皇權面前什麼都不是。
  但元賜嫻相信鄭濯料得到老皇帝的居心,為免之前的籌謀與犧牲功虧一簣,必將下狠手,在局勢不可輓回前,派人先一步除掉老爹,助母親脫險。
  徽寧帝一死,朝臣們再有疑慮,面對朝中一個個不堪重任的皇子,多數也該選擇拱他上位。唯一的缺憾就是少了封順理成章的遺詔,將來可能落人口實。
  果不其然,兩日後,元賜嫻得到消息,徽寧帝崩於紫宸殿,因甍逝突然,未及立下遺詔。鄭濯尚在回京路上,皇室之中無人主持大局,一下亂成了一團,最後還是皇后穩住了局面,開始準備老皇帝的喪事,並召集朝臣商討由哪位皇子繼承大統。
  大周的情況太特別了。一無遺詔,二無太子,三則朝中無一皇子是確確實實的嫡親血脈,當夜便產生了兩種分歧:多數朝臣支持鄭濯,但也有一批人選擇了皇后膝下的十三皇子鄭泓。
  元賜嫻看到這裡略一蹙眉。
  被細居安排的流言一逼,時間到底緊張了些,鄭濯沒來得及返朝,而朝臣們也未全然歸心,面對老皇帝的駕崩,有人悄悄起了心思,想扶植一個傀儡幼帝,好借機擴張勢力。
  而要緊的是,主持這樁事的是梁皇后。
  皇后雖平素看來挺與世無爭,但既立於後宮,便沒有哪個女人真正大公無私,真正單純懵懂。鄭濯以孝聞名,他登基後,雖不至於馬上壞了規矩,而將老老實實尊梁後為太后,但時間久了,誰知道他會不會叫薛才人上位?
  皇后必然有這樣的顧慮,也必然更希望養在自己膝下的鄭泓能夠登基。不說太后臨朝吧,至少她下半輩子也能有所攀附。
  元賜嫻的心裡打起鼓來。不知何故,她覺得很不安。
  她立刻找到了因傷病歇養在城中的父親,與他商議此事。但元易直卻持不同意見:「六殿下的路子已經鋪了許多年,在朝中也是有根基的,十三殿下卻一無所有,光憑幾個居心叵測的朝臣與皇后,絕不可能敲定此事。六殿下手底下的朝臣無論如何也會壓下這場爭議。」
  元賜嫻知道,父親的分析是理智的。
  但或許是夢境裡,最終登基的人是十三皇子,當他與鄭濯被擺在一起,她難免感到憂心忡忡。不是她不喜歡鄭泓,而是那麼小的孩子,上位了也多是被當成傀儡的份,實在很難擔起中興大周的責。更何況今生不像上輩子,以陸時卿現下的情況,很難再重回朝廷輔佐他了。
  元賜嫻越想越不安,提出:「阿爹,細居放出流言,逼得六殿下不得不提早對聖人下手,一定有更深層的意圖。我現在暫時想不通,但他一日不死,咱們就多一日陷入被動的可能。我的意思是,咱們能否拿手中的殺手先發制人?」
  她說的殺手是指南詔老王。
  當初元易直助老王假死,之後偷運「屍體」出城,將他安置在了滇南。
  元易直劍眉深蹙:「南詔老王經歷一回假死,大受創傷,身體復原極慢,到眼下怕也只勉強休養得差不多。子澍原本的計劃是,我大周生亂,細居總有坐不住的時候,待他離開皇城,躬身北上,就安排老王攻回南詔。而這邊,則由六殿下牽制住細居。」
  南詔的情況也真是史無前例。一個沒死的先王為了奪回帝位,竟要靠殺回去。
  元賜嫻問:「倘使細居不離開皇城,老王有機會嗎?」
  元易直確切搖頭:「這幾月來,細居拼命鏟除異己,老王若是孑然一身回去,恐怕只有被兒子真殺一次的份。」
  她蹙了蹙眉:「那就逼細居離開皇城,拿他最想要的,逼他離開皇城。」
  元易直對上她的目光:「賜嫻,你想……」
  她點頭:「我想南下去誘他。他有多想除掉時卿,就有多想抓住我。這一點,您不行,阿兄也不行,只有我可以。」
  「胡鬧!」元易直呵斥道,「別說阿爹不認為六殿下眼下有難,便是他當真陷入水火,也不該由你一個女孩家挺身而出!」
  她懇求道:「阿爹,如果六殿下沒能順利登基,咱們付出的一切心血,背上的所有罵名,就都白費了。我不想辜負時卿。元姝元臻都沒斷奶,我不會叫自己出事的,我有把握全身而退!」
  眼看父女倆爭得不可開交,一旁拾翠乾脆利落地站了出來:「夫人,婢子去吧。」
  元賜嫻倏爾偏頭看她。
  「既然只是誘餌,何必非得真刀真槍?」她目光灼灼道,「不論是您去,還是婢子去,南詔都有可能生疑,如此,不如由婢子替您。婢子對您的一切悉數了解,不會被輕易戳穿。」
  見元賜嫻似乎意欲拒絕,另一邊曹暗也上前一步:「夫人,拾翠說得對,小人跟她一起,一路也好有個照應,左右只須給老王爭取多一些時間就是了,也不費力。」他說罷笑笑,「三個臭皮匠,頂個諸葛亮嘛,小人與拾翠雖不比您聰慧,好歹也不賴。您方才說了有把握全身而退,咱們也有,是吧拾翠?」
  拾翠拼命點頭。
  元賜嫻搖頭,冷聲道:「我不同意。你們誰也別想替我。這事當我沒說,我會再想別的法子誘細居出來。」
  她說完便冷了張臉踏出房門,入夜後挑燈伏案,一面分析大周形勢,一面找尋引誘細居的辦法,直至後半晌實在撐不住眼皮,趴在桌沿睡了過去。
  馮氏起夜,來看了她一次,見她也沒披個衣裳,忙叫人將她抱回床榻,退出來後,看見元易直就杵在門邊,低聲問她:「終於肯睡了?」
  指的是元賜嫻。
  馮氏點點頭,隨他往外走,嘆了口氣道:「拾翠啟程了嗎?」
  元易直「嗯」了一聲:「曹暗跟她一起,連夜動身的。我在南邊留了人手,會助他們一臂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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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2-28 00:18:04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四章

  等元賜嫻翌日醒來,拾翠和曹暗已經出了回鶻,再要追回就不現實了。
  她坐在屋裡,抱著元姝和元臻枯坐了好半晌,才終於打起精神來。事已至此,難受也是徒勞,只有相信他們能保護好自己。
  如此壓抑地過了整日,到了夜裡三更時分,元賜嫻又被夢糾纏了意識。
  這是一個她曾聽過的場景。漉橋上,誰的拳頭密雨般落下,砸得鄭濯悶哼不止。
  但這一回,夢境沒有戛然停下。她聽見許久過後,拳頭聲停了,在鄭濯急促的喘息中,拳頭的主人終於咬著牙開口:「還手。」
  她微微一顫。這個聲音,太熟悉太熟悉了。
  是陸時卿。
  果然只有他。
  鄭濯卻無力地笑了一下:「還什麼手?我沒護好她,是我該捱的。」
  陸時卿很久沒再說話。
  鄭濯繼續喘著粗氣道:「你沒回京前,我本已把她從牢裡救了出來,照你傳回的信報,準備將她送往你洛陽老家安頓。但聖人盯得太緊了,發現端倪後,將她阿爹阿娘和兄長的屍首掛在延興門威脅她,誘她回來……她做不到一走了之,半道折返,想將他們安葬。」
  「她還是很冷靜,也很聰明,一點不逞匹夫之勇,借我的人手計劃得很周全,但我也沒想到,她阿嫂出賣了她……」
  接下來,兩個男人都陷入了沉默。
  半晌後,陸時卿自嘲地笑了一下:「沒資格打你,要不是我……」
  鄭濯打斷他:「如果她的未婚夫是你,你就不會離京,放手去支援回鶻了吧。子澍,她是不是也喜歡你?」他苦笑了一聲,「你們該早些告訴我的……」
  似乎是因陸時卿沒答,他便繼續道:「她這樣的女孩家,很難有人不心動吧。」他說完長出一口氣,「子澍,元家敗了,我也暴露了,聖人已有幽閉我的意思,只是因了面子,不想給天下人笑話他又被兒子反了,所以打算等元家的風頭過去一些再暗暗處置了我。大周……只能交給你了。」
  他說完輕輕鬆松一笑:「別保我,你也保不了我,叫我解脫吧。不過你放心,我沒那麼喜歡她,哪怕比你先見到她,也不會搶占先機,你安心在上頭多待幾年,好歹替她報完仇。」
  他說到這裡,似乎抬步走了,走出幾步卻又停住,道:「對了,她留了一張字條,我起始以為是交給我的,現在看來,可能是跟你說的吧。」
  陸時卿終於開口:「什麼字條?」
  元賜嫻一時沒再聽見說話聲,想大概是鄭濯把字條拿出來給他看了。
  緊接著,她聽見陸時卿劇烈的咳嗽聲,繼而「咚」一聲悶響,像是他支持不住,膝蓋磕到了青石板上。
  她心裡難受,想去扶他,卻怎麼也跳不出來,等急得睜開眼清醒過來,卻發現自己已經淚流滿面。
  與此同時,門外響起急切的敲門聲:「夫人,大明宮出事了!」
  元賜嫻一下沒能緩過神來,等這話在腦袋裡重複回響了三遍,才猛一翻身,披衣下了榻,移門道:「什麼事?」
  揀枝神情肅穆:「皇后與十三皇子先後被劫出宮。」
  她掐在門框上的手一緊,氣得口不擇言:「宮裡那幫人是死的嗎?你再說清楚點。」
  「是薛才人。薛才人動了手腳,致使皇后被擄,緊接著,十三皇子也不見了。」
  元賜嫻渾身一僵,心霎時沉入谷底。
  她知道細居挑起流言的真正原因了。
  細居既然能從韶和嘴裡得知徐宅密道所在,必然也曉得了上輩子最終登基的是誰。徽寧帝已死,他現在想要的,無非就是大周未來繼承人的性命。而繼承人有兩個可能,一是按照形勢判斷的鄭濯,二是從韶和那處得知的鄭泓。
  鄭濯不易接近,所以細居應該會從鄭泓入手,可陸時卿也已對大明宮做了布置,保護起了鄭泓,他想要得手,照理說一樣非常困難,至少硬來是不成的。
  因此他使了個計,揪準了大明宮裡唯一一個漏洞,一個陸時卿和鄭濯皆不曾設防的漏洞,那就是後者的生母薛才人處。他們可能會保護薛才人的安全,卻沒想過要防備她的動作。
  細居放出流言,是為達到兩個目的:第一,致使老皇帝派作為後宮之主的皇后去軟禁薛才人,挑起兩個女人的第一層矛盾;第二,叫鄭濯提前除掉老皇帝,國無新君,皇宮大亂之下,皇后為謀倚仗,便會主動主持朝臣商議由誰繼承大統,如此,就挑起了她們間的第二層矛盾。
  薛才人這麼多年來一直不得寵,眼睜睜看著鄭濯自小被打壓欺負,也沒能替他做過什麼,如今見情況危急,兒子尚未返朝,必然心急如焚。這個時候,倘使有人慫恿她,告訴她除掉皇后,便有可能壓下朝堂爭議,她恐怕真會去試一試。
  而皇后被擄之後,為何便是十三皇子遭難?
  因為韶和也是其中關鍵的一環。
  到得此刻,元賜嫻想,韶和應該不是出於本心背叛大周的。興許是使了嚴刑,興許是用了藥劑,細居從她嘴裡逼問出了一些訊息,但並不能叫她心甘情願合作。所以,他擄走了她的母親,威脅她拿十三皇子來做交換。
  南詔那邊,能夠悄無聲息帶走十三皇子的人,就只有韶和了。對她而言,只需混入大明宮,之後甚至不必動粗,僅僅好言哄騙幾句,便能叫年紀尚幼,識人尚淺,且一心信任阿姐的鄭泓跟她走。
  那麼,皇宮的防衛,很可能形同虛設了。
  至於韶和為什麼犧牲弟弟來救母親,元賜嫻想,可能有兩個原因。首先,這個弟弟終歸是同父異母的,與生母相比親疏有別。其次,她知道細居不會直接殺了弟弟,而將利用弟弟引出鄭濯。有鄭濯出馬,弟弟便很可能最終化險為夷,並延續上一世的宿命順利登基。
  但元賜嫻害怕這個宿命。因為如果鄭濯安好,沒道理是鄭泓登基。
  她想通了這些,突然問:「六殿下順利回京沒有?」
  揀枝搖頭。
  她來回踱了兩趟步,冷靜下來,說:「不管趕不趕得及馳援,我不能坐以待斃,點人跟我回趟大周。」
  她說完便見揀枝身後,阿爹形色匆匆走來,大概也是得了消息,與她道:「阿爹帶人去。」
  元賜嫻搖頭講理:「您還是留在回鶻震懾突厥。跟突厥的仗是硬碰硬,我在這裡也使不上力,但這些年來,我也算了解了細居,對付他尚有幾分把握。何況聖人駕崩,朝廷混亂,眼下沒人有精力注意咱們元家,我回去時也會小許多阻力,您不要擔心。」
  元易直知道女兒說的有理,國在前,家為後,這時候沒有自私的道理,他恨恨咬了咬牙道:「阿爹派軍護送你,再叫上你阿兄與你同去,你兄妹二人互相照應,務必小心。」
  元賜嫻點點頭,迅速打點行裝,連夜帶人出了回鶻邊境。
  她說過的,但有一日,四域疆土有她一處用武之地,縱使天南海北,九垓八埏,她去。
  元賜嫻一路易服南下,順利走了最短的捷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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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2-28 00:18:16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五章

  她起先感到奇怪,為何原先準備好的,躲避邊關搜查的戰術壓根沒派上用場,入境後才得知,國不可一日無君,皇后和十三皇子先後被擄,朝堂上的爭議被壓了下去,鄭濯一系官員已成功將他拱上皇位,並穩住了京城形勢,只等他歸來後登基立號。與此同時,這些與陸時卿共事多年,知道內情的朝臣也給元陸兩家人造了個假死,撤了大周上下的通緝令。
  鄭濯只差最後一步,就是大周名正言順的皇帝了,但元賜嫻一點沒覺得安心,尤其與京城確認到他並未回到長安,且已整整一日一夜杳無音訊後,內心更是忐忑。照行程來說,他本該已入京,眼下怕只有一個可能,細居拿鄭泓誘他走了回頭路。
  他手底下的官員不敢叫這消息傳開,免得大周當真亂了起來,被朝里幾個居心叵測的臣子篡了姓氏,只說他在半道處置些事,不日便會歸京。
  但元賜嫻知道,這件事瞞不了太久,朝裡的人精很快就會察覺不對,有所聯想,她必須盡快找到鄭濯和鄭泓,穩住大周的形勢。
  而在尋找他們的人,顯然不止她和阿兄這一批。
  三日後,她在四處查探之下入了劍南道,碰上了鄭濯身邊的親信陳沾。
  這不個好兆頭。鄭濯南下假意追擊陸時卿時,陳沾原本該在他身邊。
  果然這少年見到她和元鈺,根本來不及意外與詢問,急得手忙腳亂。陳沾說,早在鄭濯被聖人勒令回京時,他手裡的兵權就被收了回去,原先隨他出京的一支軍隊礙於聖命,原地待命,暫停了一切行動。於是他身邊便只剩了一行親信。
  十三殿下被劫當夜,鄭濯得到消息,因發現對方擄人的路線恰好與他擦肩而過,便很快回頭追了上去。起始,隨從們是跟了他一道追的,但在連續遭遇幾波刺客後,他們死傷慘重,活著的也多被打散,最終人越來越少,連陳沾都在一次對敵時,為助他脫身,與他分頭,就此失去了聯絡。
  鄭濯不至於悶頭追人,理該想辦法向京城遞了消息,只是恐怕都被對方給攔截了。所以現在,陳沾與京城來的人馬只能憑他在野地留下的記號滿世界找他。
  元賜嫻弄清情況,向他確認了記號,然後叫他派眾人兵分幾路,做好統籌安排後,又親自往南面追擊
  選擇南邊自然是有原因的。
  這幾日來,她也在關注拾翠和曹暗的消息,得知倆人在大周這邊援手的幫襯下,已成功誤導細居,誘他親身北上,帶人往他們的方向追了過去。
  現在,她只需要借拾翠和曹暗誘敵的路線,便能搜尋到細居所在。而一旦找到他,就不怕沒有鄭濯和鄭泓的消息。這是兩面開工的保險辦法。
  兩日後深夜,元賜嫻在蜀州東邊石魚河附近落了腳,打算叫眾人歇息半夜再重新上路,不料剛合了半個時辰的眼,就被陳沾帶來的消息驚醒。
  這兩日來,但凡有休憩時刻,元賜嫻都命眾人輪流歇息,並分派一隊人馬去附近搜索,以求不放過一點訊息。而陳沾正是帶回了有關鄭濯的下落:他在河對岸的樹林裡發現了記號。
  元賜嫻得到消息終於生出一絲希望來。至少到此為止,鄭濯尚且是安全的,而正因他安全,鄭泓也應無事。
  她即刻整隊,命眾人往樹林搜尋去,緊接著又發現了幾處記號,連夜穿蜀州入邛州,到得銅官山附近再一次失去了訊息。
  雲破日出,天光乍亮,眾人都是大汗淋漓,一半是因暑熱,一半是出於心急,生怕一路奔命卻再次與鄭濯失之交臂。陳沾在山腳下問元賜嫻接下來該往哪追。
  元賜嫻緊著眉,摘了根樹杈在泥地上涂劃,思索一晌,正欲指向東面,突然手勢一頓。
  陳沾想問怎麼了,剛張開嘴,卻也聽明白了究竟——東面傳來了馬蹄聲,是一個人的。
  倘使是一個人,便不太可能是敵。他內心狂喜,跟著因緊張而渾身僵硬的元賜嫻一起凝神望去。眾人也都是手攥刀柄,忐忑地握緊再鬆開,鬆開復又握緊。
  這五日來,一次次追蹤,一次次錯過,所有人都到了強弩之末,不是身體,而是心一點點涼了下去。
  他們找的不只是鄭濯,還是大周的希望。
  而現在,這個聲音叫眾人重新活了過來,但他們也怕它和這一路所有的記號一樣,都是泡影。
  馬蹄聲越來越近,所有人都在屏息,直到荒野盡頭,地平線上出現一道玄甲披身的人影。他迎著朝陽躍馬直上,一路疾馳,草伏塵揚之下,發間烏黑的冠纓隨風扯直,像一面獵獵旌旗。
  元賜嫻腦袋裡那根崩了數日的弦一下子松懈下來,與此同時腿一軟,渾身的氣力都像被抽了個乾淨,所幸支著樹杈穩住了自己。
  等看清馬上人確實是鄭濯,而他懷裡還抱著年幼的鄭泓,眾人一時激動,連奔馬去迎都忘了,就這麼個跟一群傻子一樣呆呆望著,等他馳近。
  還是元賜嫻先反應過來,長吁出一口氣,笑道:「都愣著做什麼,還不快去接……」
  她話未說完,遠遠傳來一聲馬嘶,緊接著「砰」一下大響。
  眾人臉上笑意都是一滯,等見是鄭濯脫力,不慎落馬,一氣急急奔了上去。
  而元賜嫻卻像雕石似的一動不動了。她似乎看見落馬之人,後背插了一支重箭。
  她突然有一瞬像是什麼都聽不見,而緊接著,下一剎,無數人的驚呼與吵嚷轟地一下灌涌入耳。
  她清晰地分辨出鄭泓的聲音,他哭著在喊「六哥」。
  元賜嫻手一顫,狂奔而去。
  等到鄭濯跟前,她一眼看清了他的傷勢。重箭從後心射入,正中要害位置,而傷口周邊的皮肉似乎已經發黑壞死了,從色澤上看,至少超過三個時辰。
  這樣要命的位置,中箭之時就該喪命,但他奇跡一般撐了三個時辰,生生捱了過來,直到剛才看見她和元鈺,知道鄭泓安全了,才神志懈怠,摔落下馬。
  這一箭,加上三個時辰的強撐,已然藥石罔效。
  元賜嫻怔在原地,什麼動作都沒了。
  鄭濯費力支起一側的胳膊,卻沒看她,而先轉向了鄭泓,喘著氣道:「……男子漢大丈夫,哭什麼?」
  鄭泓拼命擦眼淚,卻越擦越多,六歲的孩子也看得清形勢了,噎氣似的一頓一頓道:「六哥,你不要死,你不要死……我,我還沒跟你學完武,你上次還說,咱們要約個日子一起過招的……」
  鄭濯的臉色在落馬後很快灰敗下來,扯了個笑道:「六哥不死,但可能暫時沒法跟你過招,也沒法回京了。你答應六哥,先幫六哥管幾年朝廷,等……」他說到這裡咳嗽起來,嘔出一口鮮紅的血。
  「鄭濯……!」元賜嫻猛蹲下身,一把攥住他的手,去探他手心溫度。
  她喊完他又沒了話,倒是鄭濯偏頭看了她一眼,知道撐不住了,也沒法跟孩子多說迂迴的話,交代鄭泓道:「以後好好聽陸侍郎和縣主的話。」
  然後再看元賜嫻,苦笑道:「大周……只能交給你們了。」
  大周,只能交給你們了。
  這句話,跟夢里幾乎一模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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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章

  元賜嫻眼眶一熱,淚如泉涌,像是因為沒能輓回鄭濯的宿命,又像是因為辜負了陸時卿,她拼命點頭:「你放心,你放心……沒人能欺負泓兒,也沒人能進犯大周,十年,二十年,我會守著它,我們會守著它……」
  鄭濯費勁扯出個笑:「你別哭啊,他知道了,又該醋了……」
  元賜嫻噎住,眼淚越冒越多,一個勁搖頭,卻不知道還能再說什麼。
  鄭濯瞧著她,眼神漸漸渙散開去,臨失去神志前,突然看到一幕奇怪的場景。
  他看見自己坐在皇子府後花園的石桌邊,而元賜嫻則在他對頭,拋出一副五木,拋完一看,得意道:「我說這把肯定贏,你們還不信!」
  他聽見這句「你們」,一陣奇怪,再看一旁,竟是坐了戴著「徐善」面具的陸時卿。
  他詫異地想,元賜嫻怎麼會跟他一道玩過五木,而陸時卿居然穩如泰山,沒打翻醋罈子?果然是人之將死,生了幻象。
  他無奈一笑,曲在身側的手脫力般垂了下去。
  元賜嫻望著鄭濯緊緊闔上的眼,似乎聽見一個遙遠的聲音慢慢及近,一直近到她耳畔,然後復再傳遠開去,最終響遏行雲。
  那個聲音說——阿爹喜掌權術,可權術治得了阿爹的心疾,卻治不了阿爹的天下。我想令四海腐木煥然,枯草重生,能人志士有才可施,蒼生黎民有福能享,八方諸國皆賀我大周強盛,而不敢越雷池一步。
  她在四面眾人的哭喊聲中僵硬起身,緩緩攥緊了拳頭,眼望長安的方向,一字一句念道:「德化民,義待士,禮安邦,法治國,武鎮四域,仁修天下。」
  陸時卿繃著張臉出了紫宸殿,跟在元賜嫻身後一言不發,一路到了寬綽的宮道,見她突然停下,回身笑問:「陸侍郎,咱們去哪?」
  他抬起點眼皮:「隨縣主高興。」
  元賜嫻沉吟一會兒:「那去您府上好不好?這樣我最高興。」
  「……」
  見他眼色冷了幾分,她很快道:「我跟您說笑呢。」說罷繼續往前走。
  陸時卿跟上,過不一會兒見她又停了,回過頭仰著臉湊到他耳邊,小聲問:「陸侍郎,有個問題,我想請教您很久了,一直沒機會——外邊傳言說您不好女色,喜男風,究竟是真是假?」
  如果是真的,提早告訴她一聲,她還是不白費力氣了。
  陸時卿偏頭,飛了個眼刀子過來,看看她快要碰著他肩的下巴,隱忍道:「縣主,您的脂粉,好像抖在我肩上了。」
  他是嘴毒慣了,想故意說點難聽的,好叫她自重,卻不料她臉比墻厚,不退反進,不過僵了一瞬,便笑嘻嘻道:「哦,對不住,我給您吹乾淨。」
  說著,象徵性地往他一粒白屑不見的肩頭吹了幾下。
  這幾口氣,準確無誤地噴到了陸時卿的耳垂。他瞳孔一縮,癢得抖了一下,下意識往外躲開一步,神色尷尬。
  元賜嫻一愣。她是不甘被他三言兩語打擊,才偏做些沒臉沒皮的事,不想效果如此出乎意料。她抬眼盯住他耳根一抹可疑的紅暈,突然覺得他不必回答了。
  她知道答案了。
  她心情很好地拍拍手:「吹乾淨了,陸侍郎,咱們走吧。」
  ……
  元賜嫻說想去西市逛逛。
  大周歷史上曾有一任皇帝為防官商勾結,規定五品以上官員不得入市。後來規矩日漸鬆動,到了如今已無明文條例,只是哪個官員成日往市集跑,被有心人盯上告一狀,仍可能惹嫌疑。
  陸時卿年紀雖輕,政敵卻攢了一籮筐,他不禁懷疑,元賜嫻是想使壞。
  當然,他無所畏懼。
  長安西市相當繁華,行肆林立,奇貨雲集。街上人潮熙攘,車水馬龍,除卻尋常百姓,也有不少來往商旅,包括遠道而來的異國客。
  元賜嫻有七年沒來過這裡了。
  到附近時,她瞧見坊門前停了支商隊,被一名年青門吏攔著不給進。領頭男子正與他交涉,言語間神情不悅。
  這門吏也是年輕氣盛,嚷嚷著堅持要開箱查驗貨物。
  兩相僵持,道口被堵了個死。她等得不耐,叫停了馬車,令婢女留在這裡,當先徒步向前,游魚似的往人群裡鑽。
  陸時卿坐在後邊一乘馬車裡,見狀跟著下來,走在她側後,艱難地左擋右避,以免碰著四面推來擠去的人。
  等兩人到了坊門附近,前邊的僵持也結束了。
  一名老吏急急奔來,給了年青人一記板慄:「吳興紀家的人馬你也敢攔!耽誤了貴人的生意,你可擔待得起?」
  元賜嫻聽了這一耳朵,回頭好奇問:「陸侍郎,吳興紀家是個什麼來頭?」
  陸時卿側身避過一名大汗淋漓的商販,抽空答她:「江南一帶有名的綢莊,曾出珍品上貢宮中,在長安風評不錯。」
  他說這話時心不在焉,看也沒看元賜嫻,眼光一直落在商隊貨物上。
  她看看他,再看看那批人,奇怪問:「您很喜歡紀家的綢緞嗎?」
  陸時卿收回目光,沒答。
  元賜嫻也沒大在意,繼續往裡走,七拐八繞地到了間小吃鋪。鋪子匾額上提了幾個龍飛鳳舞的大字:蕭記餛飩。
  她當先跨進店門,揀了臨窗的小方桌坐下,向杵在原地的陸時卿招手,示意他坐在自己對頭,隨即喚來店小二,叫了兩碗餛飩。
  陸時卿上前,垂眼看了看跟前的條凳,遲遲未有動作。
  元賜嫻見狀,從袖子裡抽出一方錦帕來,起身擦了一遍他的條凳,然後道:「陸侍郎,您請坐?」
  他不鹹不淡瞥她一眼,大約並不認為她的帕子多乾淨,但終歸還是強忍著坐下了。
  元賜嫻便收起錦帕回了座。
  等兩碗餛飩被端上來,陸時卿低頭看了眼,蹙眉道:「我……」
  他話沒說完就被打斷:「我知道您不吃。」元賜嫻笑了一下,瞄一眼四面眾多吃客,「我想吃兩碗,又不好意思,您替我遮掩遮掩不成?」
  陸時卿沒說話,嫌棄地看一眼方桌案上的兩碗餛飩,將頭撇向窗外。
  元賜嫻便埋頭吃了起來。
  白淨的瓷碗裡浮了翠綠的蔥花,香氣撲鼻,餛飩皮子滑嫩,肉餡肥而不膩。她一口一個吃得酣暢,不一會兒就吃空了一碗,連湯汁也一滴不剩,完了一句話不說,迅速將空碗擱到陸時卿面前,與他那隻對調了一下位置,一連串動作行雲流水一氣呵成。
  陸時卿懶得說話,只當沒瞧見,繼續望窗外,看一個點心鋪的夥計蒸饅頭。
  他身在長安多年,為避嫌卻很少來西市,如此景象更不曾得閒看過,眼下剛好拿來打發時辰。
  一屜饅頭出籠了,熱氣氤氳,隱約可見一個個的雪白滾圓躺在屜布上,遠遠瞧著暄軟松嫩。
  陸時卿看饅頭的時候,元賜嫻在看他。她腹中微飽,吃第二碗的動作慢了許多,閒來無事就瞅瞅他。
  大周貴女瞧男子的眼光十分挑剔,臉要清秀俊逸,但不女氣,身板要挺拔硬朗,但不粗獷。
  看對面這人,面如冠玉,脣似抹硃,偏又五官深邃,有稜有角。個子高,身板實,卻又絕非五大三粗,反如量裁過一樣頎秀。尤其當中一把窄腰,被這金玉帶一掐,瞧來相當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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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2-28 00:18:40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七章

  說句公道話,元賜嫻覺得,陸時卿這副皮囊滿足了長安小娘子的一切幻想。
  至於對她來說,反正,還挺下飯的。
  陸時卿從包子鋪移開視線的時候,恰好瞥見元賜嫻這直勾勾的眼神。
  她竟然一邊喝湯,一邊盯著他的腰……腰看?
  他腦袋裡哪根弦「嗡」一聲響,整個人一懵,感覺像有螞蟻緩緩爬過小腹,又癢又麻,頭皮都要炸,忍不住挺胸收腹,坐得端正起來。完了又覺哪裡不對,想要遮掩,卻苦於手邊無物,只好拿眼瞪她。
  元賜嫻卻渾然不覺,一邊盯著他的腰,一邊津津有味地咀嚼。
  陸時卿忍無可忍道:「敢問縣主,您到底是在吃餛飩還是……」
  還是……吃他啊!
  元賜嫻真沒察覺他眼裡慍色,給他吼得一愣,半隻餛飩掛在了嘴上。
  得虧她心態好,沒嗆著,在他灼灼注視下,緩緩將半隻餛飩塞進了嘴裡,咀嚼,咽下,指著自己問:「我……看起來不像在吃餛飩嗎?」
  陸時卿一噎,剛要說話,忽聽身後不遠傳來個聲音:「……對,我家老夫人就要一碗餛飩,您給多放些蔥花。」
  他渾身猛地一僵,下意識回頭。
  元賜嫻不明所以跟著望了過去。那邊所謂的「老夫人」察覺到他倆目光,也是一個疑惑,抬起頭來。
  齊刷刷六目相對。
  來人正是宣氏。
  是了,陸時卿記起來了。這家蕭記餛飩是長安的老字號,曾得先皇稱道,不單尋常百姓,也有許多貴人十分鍾愛它的口味,時有紆尊來此,或雇請師傅上門去的。他的母親也是這間鋪子的常客。
  他的臉色霎時變得微妙起來。對面宣氏的神情也很複雜,先是震驚,再是恍然大悟,繼而露出了點……激越?
  激越個什麼?
  元賜嫻一頭霧水。揣摩了一下倆人長相,終於回過了味來。
  陸時卿瞥了元賜嫻一眼,起身向宣氏走去,低聲道:「阿娘,您想吃餛飩叫下人來一趟就是了,怎麼還……?」
  宣氏是來替他置辦秋衣的,完了順道來這裡吃碗餛飩。但她此刻無心答他,見他杵在跟前擋死了元賜嫻,揮揮手示意他莫礙眼,道:「你走開些,擋著阿娘做什麼!」
  陸時卿頭疼地道:「您別誤會……」
  他話沒說完,就聽身後響起個脆嗓:「陸老夫人,您找我?」元賜嫻歪著個身子從他後邊探出腦袋來,笑眯眯地望著宣氏。
  陸時卿一挪步,再次將她擋死:「阿娘,您先回府去吧。」
  元賜嫻起身,繞過他來到宣氏跟前:「陸老夫人,您大約不認得我,我是元家賜嫻。」
  她這自稱可謂毫無架子。宣氏見了人,不由眼前一亮,頷首道:「老身見過瀾滄縣主。」
  她擺擺手:「您叫我賜嫻就行了。」說罷伸手一引,笑說,「您來這邊與我和陸侍郎同坐?」
  宣氏點點頭,看了被視若無物的兒子一眼:「那老身便不客套了。」
  她隨元賜嫻過去,在條凳上坐下,目光一掃桌上空碗,面露詫異,回頭看兒子。
  陸時卿當然曉得她在奇怪什麼,他從未用過外邊的碗筷,自然也不可能因元賜嫻破例。他忙上前來,開口解釋:「不是……阿娘,這些都是……」
  「陸侍郎陪我走街串巷的,餓壞了。」元賜嫻搶先顛倒黑白地解釋。
  陸時卿咬著後槽牙看她,知她是覺一口氣吃兩碗餛飩怪不好意思的,忍了忍就不當面揭穿她了,深吸一口氣,撇開頭不說話。
  宣氏看看兒子,再看看元賜嫻,面上笑意更盛些。
  元賜嫻沒先動筷,等宣氏的餛飩被端上來,才與她道:「陸老夫人,您也喜歡蔥花?」
  陸時卿不善地瞥她一眼。這近乎套得可太明顯了。她拿一張巧嘴哄完了徽寧帝,還準備哄他母親?
  偏宣氏也跟徽寧帝一樣,一點不覺她搭訕刻意,笑著點點頭:「是,這湯汁就得合了蔥花一道才香。」
  元賜嫻皺了一下鼻子,像在嗅什麼,完了問:「但您似乎不吃薑?」
  宣氏這下有些訝異了:「縣主如何曉得?」
  「我聞出來的,您這餛飩餡裡沒有姜味。」
  陸時卿偏過頭來,低頭看了眼那碗餛飩,皺皺眉。宣氏的確是不碰姜的。可這餛飩皮子裹得這麼嚴實,蔥花的味道也蓋得濃郁,她又不曾湊近聞,怎會嗅出餡裡少了什麼?
  莫不是暗中查過他母親吧。
  宣氏笑起來:「縣主可真靈光。」
  元賜嫻回她一笑:「您快趁熱吃。」說罷大約怕她拘束,當先動起筷子。
  陸時卿默然坐在一旁,直等她倆將餛飩吃乾淨,熱切話別了,才道:「阿娘,兒尚有公差在身,不能送您回府了。」
  他說到「公差」二字時,重重看了元賜嫻一眼。
  但宣氏好像沒懂,神情欣慰地瞧著兒子,一臉「阿娘是過來人,明白明白」的模樣。
  陸時卿扶額送她離開,回頭瞧見元賜嫻笑望著自己,面露不耐之色。
  她卻渾不在意道:「陸侍郎,吃飽了撐得慌,您能陪我上街逛逛嗎?」
  他想說她吃了整整二十四隻餛飩,能不撐嗎?礙於聖命,還是忍了,示意她先請,然後跟了上去。
  宣政殿還未散朝,鄭筠便提議領她到宮裡邊四處逛逛。元賜嫻點頭應下,與她共乘一頂轎攆,見她依舊一身男兒裝,隨口問:「貴主平日愛好騎射?」
  鄭筠搖頭:「算不得愛好,強身健體罷了,倒是不如縣主技藝精湛。」
  「貴主過獎。」
  自打鄭筠來過元府,元賜嫻便留意起了此人。她聽說這位貴主生性文氣,只是昨年初春意外落了次水,險些歇養不過來,後得了太醫勤練筋骨的囑咐,便學起了騎射把式,如今常作兒郎扮相,與貴胄子弟們一道打馬出遊。
  元賜嫻倒覺得,這些個玩鬧事,與這位貴主的氣質挺不相符的。
  鄭筠莞爾道:「你不必一口一個貴主,我與你也算見了三回,如此便太顯生疏了,叫我韶和吧。」
  元賜嫻偏頭看她,微有不解:哪來的三回?
  鄭筠解釋:「我聽霜妤說,昨年初春,是你在漉橋救了她?」
  「是這樣不錯。」
  「那就是了,當日我也在場。」
  元賜嫻想起來了。當日橋欄邊站了兩名娘子,她因力不能及,只拽著了一個。原來落水的那人是鄭筠,難怪當時瞧見一群侍從下餃子似的噗通噗通往下跳。
  她正作回想,又聽鄭筠講:「得虧你剛巧去到漉橋,救了霜妤……」她說到這裡一頓,見元賜嫻未接話,才笑了一下繼續道,「否則我的罪過便大了,畢竟當日,是我主動邀她一道出遊的。」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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