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千上萬的麻雀,在極為短暫的一瞬間落滿了樹枝,興起了蕩人心魄的雀噪聲。
向陽君未曾鬆下一口氣,立刻又面臨到另一番困擾。他長眉頻眨,目光搖曳,又陷於極度痛苦之中!
就在這時,一條人影輕捷如同飛鳥般地縱上了牆頭,緊跟著飄身而起,有如秋風中的一片黃葉落在了院子裡。
晨曦映射著她婀娜修長的身子,細細的腰肢,輕柔細長的黑髮披散在肩上,一襲鵝黃色的勁服,再加上露出肩後飄有同色穗子的那口長劍,看上去益加清新脫俗,於嬌柔灑脫之中別具英秀俠女氣息!
她踐踏著滿地的枯枝落葉前進了幾步,一直走到了祠堂的正前方。
抬起頭,她打量了一下懸在祠堂正面風簷下的那方長匾——李氏祠堂四個金字,在晨曦微光裡閃著點點金光。
一點都不錯,就是這個地方。
一絲欣慰而又含有冷酷的笑容,閃爍在美麗的臉頰上。她嬌軀輕扭,毫不遲疑地向門前步入。隨著她前進的勢子,玉掌輕揮,兩扇虛掩的門扇應手而開。
四隻眼睛,在同一個時間對在了一塊。
其實,在這個黃衣少女方自現身縱落於院牆的一剎那,向陽君已有所覺察了——
雖然他此刻處身危境,全身近乎於癱瘓,動彈不得,但是仍然能保持著過人的敏銳。在他坐身附近十丈方圓之內,那怕一片落葉飛花,亦休想瞞過他敏銳的觀察力!
雖然這樣,在四隻眼睛對視之初,他仍然難免驚恐、忿駭。
簡直是做夢也想不到的事情,竟然是她!
雷金枝!
仇人相見,分外眼紅。
剎那間,向陽君的兩隻瞳子睜得極大,在他目睹著雷金枝突然現身之下,整個身軀情不自禁地顫抖了起來。
「你……雷姑娘……」無比的驚駭、忿恨,現在他冷汗涔涔的臉上,「你……怎麼會找到了這裡……」
只不過說了兩句話,汗珠便順著一雙眉梢漣漣地淌流下來!
雷金枝冷冷地哼了一聲,緩緩地向前走了幾步,迫近在向陽君坐處丈許處。
「向陽君!」她冷漠地笑著,「你也有落在姑娘我手裡的一天,你的死期到了!」
纖手輕抬,龍吟聲中,已把背後的一口長劍握在手中。隨著長劍前指,一股冷森森的劍光直射向陽君面頰,使他再次打了個寒噤!
「你——」向陽君無奈豪氣不繼,情不自禁地發出了一聲歎息,一時面色黯然。
雷金枝身軀疾轉,極其快速地在他身側四周轉了一圈,最後依然站立在原來的地方。
「雷金枝……」向陽君面容冷森森的,「岳陽樓我一念之仁,饒你不死——莫非你現在乘我之危,置我於死地不成?」
雷金枝眼睛裡含蓄著隱隱仇意,冷哼道:「不錯,我就是這個意思,你一定沒想到吧!」
向陽君苦笑了一下:「我確實沒有想到,是令兄示意你來的?」
「那倒不是,」雷金枝道,「不過我可以告訴你,我哥哥的傷勢已經完全好了,這必然是你無論如何也想不到的,是不是?」
向陽君淡棕色的臉上,現出了一片灰白——他是在忍受著刻骨的痛楚,否則是不至於如此的。
聽了雷金枝所說的話,他搖搖頭,現出一絲冷澀的微笑:「那是不可能的,令兄中了我的火龍毒掌,設非由我本人親手解救,普天之下會解救者,不超過五人;你怎能在短短半天之內,物色得高人?太不可能了……」
雷金枝眉尖一聳,道:「不可能?天下不可能而變成可能的事情也太多了,你怎麼會知道我找不著那種奇人異士?」
「雷姑娘……你這是在強言巧辯!」一面說,向陽君興起了微微苦笑,「老實告訴你,對於傷害令兄之事,我一直心存歉疚……你們兄妹的出身來歷,我並非不清楚——東海七巧嶺雷氏武林世家,天下聽命,尤其是令祖青蟒客雷……蛟……」說到這裡喘息了一陣子。
他臉上果真現著深深的歉疚,長長地歎息了一聲,才微弱地接下去道:「他老人家是我深深敬重的一位前……輩……只是令兄不該乘我之危,猝然向我要害上出手……他出手太狠了,才迫使我不得不使出重手法傷了他……」
雷金枝聽了這些話,一時有些出乎意料,但她絕對不會輕信他的話。
她冷笑道:「你以為這麼說我就能饒得過你了?哼——我看你是枉費心機!」
向陽君喘息了幾聲,道:「姑娘誤會了我的意思……我金某人生平從來不曾向人說過軟話,更不會向你一個女孩兒家出口討饒……」
他冷笑了一聲,那雙收攏的眸子陡地睜圓了。
「雷姑娘——」他語氣沉著地道,「你以為我現在身處危境,一時行動不易,就可任人欺凌,那可就大錯特錯了。你不相信,可以出手試試看!金某即使坐著不動,你也不能傷我分毫!」
這幾句話,陡地激起了雷金枝好勝的情緒。
「啊——」她冷笑道,「那我倒要試試!」
話一出口,舉步踏進。
她哪裡知道,足下方自踏前兩步,猛可裡一片無形勁道撲面而來——
由於這股子無形勁道來得突然,其勢也猛,不禁使得雷金枝回想起岳陽樓的慘痛教訓。她遂向後速退三步,定住了身子。
這一嘗試,大大削減了她的銳氣,一時不勝驚異地打量著對方,心中忐忑不已!
「怎麼樣?」向陽君冷笑了一下,「雷姑娘你是沒有辦法能夠傷得了我的,岳陽樓一時湊巧,被你傷了一刀,那是因為我毫不防備。哼哼……現在你連我身邊也湊不上!」
雷金枝一揚劍身,嬌嗔道:「我偏要湊上來給你看看!」
話聲一頓,正待再次撲上。
「且慢!」向陽君忽然漲紅了臉,「姑娘何必以身相試?你且閃開一旁!」
雷金枝心中一動,不知他話中之意,隨即閃身一邊——不意她身子方自閃開的一剎那,突見向陽君驀地張開了嘴,上腹翻湧之間,「呼」然聲中,噴出了一口內家罡氣!
似有一縷白濛濛霧氣,出自向陽君開合的唇齒之間。雷金枝方自一驚,耳聽得身側「波」的一聲碎響,即見置立身側不遠的一具青瓷香爐,忽作解體粉碎,連同爐內所盛置的陳年香灰,頓時散置了一地,其勢著實驚人!
暗付著對方這口內家罡氣,如非噴向香爐,而選擇雷金枝為對象,那還得了?
一念及之,雷金枝被嚇得面色慘變!
驚魂之下,目光再轉向盤坐地上的向陽君,不禁心中怦然一動——原來向陽君鼓力作勢,噴出了這口罡氣之後,頓時大現疲憊,臉上的憔悴配合著他頻頻的喘息,使他難以掩飾住狼狽形態!
目睹著他的這番狼狽,雷金枝心中一動,忽然想到了達雲寺靜虛上人對鐵掌劉昆的一番囑咐,頓對心中大悟:「好個向陽君,我竟然差一點上了你的當,被你唬住了。」
想到這裡,她臉上情不自禁地帶出了笑容。
「向陽君!你這一口丹元真氣,果然厲害——」她邊說邊放膽地向前踏進數步,「不過——我相信你已經沒有能力再噴出第二口了——」
向陽君神色一凝,未再發言。這時,雷金枝已記起靜虛上人的關照。於是,身形一轉,繞到了他的後面。
果然,向陽君大為緊張,只是在他來不及作出任何反應之前,雷金枝已切身而近,依在他背後貼身之處,左手突然遞出,玉指輕著,點在了他頂門「上星穴」上!
這一手,簡直出乎向陽君意料——對方顯然經過高人指點,這一指雖然力道不大,向陽君卻是吃受不起。他宛若一條毒蛇,猝然為人拿著了七寸一般,登時通體上下一片鬆軟,形同一隻洩了氣的皮球似的,全身突地癱成了一團,身軀一縮癱在地上!
雷金枝劍尖一指,比向他前心部位——向陽君忽然睜大了瞳子,由不住興出了一聲歎息!
「為什麼歎息?」雷金枝冷冷地道,「莫非你心有未甘?」
「那倒不是——」向陽君徐徐地道,「也許是我命該如此……半生稱雄武林,臨了卻死在你的手上……」
雷金枝恨聲道:「你自恃武功高強,殺人如麻,為惡多端,莫非還不該死麼?」
向陽君冷冷哼了一聲,道:「殺人甚多倒是屬實,為惡多端卻恕我不敢苟同——」
「哼哼……」雷金枝揚動娥眉道,「我也用不著給你廢話,先殺了你再說——」
長劍一舉,正待落下!
「慢著——」向陽君目光直直地看著她,並無絲毫討饒之意,「在我臨死之前,心中卻有幾句話,想要向姑娘問明,否則死不瞑目!姑娘可肯賜答?」
雷金枝想了想,點頭道:「好吧,你說!」
向陽君冷冷地道:「姑娘此來,顯然是經過高人指點,特意來加害我的性命。這人居然對我的功力動態摸得如此清楚,顯然是一罕見奇人。我雖索遍枯腸,無論如何也想不起曾經開罪過這麼一個奇人……只請姑娘將此人姓名賜告,也令我死後作個明白鬼兒!」
雷金枝呆了一呆,心中想到了靜虛上人的囑咐,一時確是難以出口。
然而,轉念一想:我既已決心將他殺死,又何必隱瞞他什麼,不如實言相告,叫他死得明白!
這麼過想,就點頭道,「你的請求倒也不算過分——雖然那位老前輩曾令我再三守口,可你既然已是將死之人,倒也用不著再瞞你……」
話聲微頓,她忽然下意識地觸及了一絲憐憫,垂目對向陽君道:「其實你能死在我的手裡,還算是幸運;要是落在了岳州府那位三班大捕頭劉昆的手裡,只怕要你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向陽君極其冷靜地道:「姑娘之言我不明白——劉昆是何許角色?焉能近我身邊?我又怎會落在他的手裡?」
雷金枝無奈地道:「你哪裡知道!劉昆聽了一個老和尚的囑咐……」
話聲出口,忙即吞住。
「老……和尚?」向陽君臉上現出了一片迷惘,「姑娘何以欲言又止!莫非對我這將死的人,還有所顧忌不成?」
「唉——」雷金枝搖了搖頭,道,「那倒不是……向陽君……你雖有蓋世神威,卻沒有想到臨終會栽在一個空門老僧之手……這一切都是那個老和尚算計好的,包括你現在的『反潮』,現象在內。那和尚確是無所不知,你總算遇見了能制服你的厲害對頭!好了,你總算知道了一切,可以死了!」
在她說這話時,眼睛裡早已情不自禁地流露出一些傷感——那是因為自她第一眼看見向陽君開始,就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現在,當她的眼睛再次飄向他的時候,這種奇妙的感觸,又襲上了心頭——她確知,如果現在自己狠不下心向對方揮劍,那麼越遲出手越困難。
她心裡想著,再次舉起了長劍!
然而,在向陽君那種無懼卻遺憾的眼神之下,空中的長劍又停住了。
她幾乎不敢再與對方那對眸子接觸:「你幹嘛這麼盯著我看?莫非你還想要知道些什麼?」
向陽君道:「姑娘的話只說了一半,關於那個老和尚,他……又是誰?」
雷金枝放下劍身,輕歎道:「你這個人真是死心眼兒,幹嘛非要打破砂鍋問到底不可?」
向陽君冷笑道:「致我於死的殺身仇人,我焉能有所不知?這個老和尚想必……在武林中……是聲望卓著之人吧!」
雷金枝點點頭道:「我乾脆告訴你吧,這個老和尚,就是達雲寺的靜虛上人——也就是四十年前名滿天下、人稱紅葉居士的任秋蟬老前輩!」
向陽君聽後,著實吃了一驚,頹然歎息一聲道:「原來是他……這就難怪了!」
「你可曾聽說過這個人?」
「久仰之至——」
說了這四個字,向陽君臉上興起了一片陰森,緩緩地道,「在過去,我風聞此老姓名,深具敬仰之心,卻沒有料想到他竟然會是一個乘人以危、陰謀陷人的老賊……可笑,他還是出家之人!說他是佛門的敗類,倒不過分……」
雷金枝搖頭道:「你不能因為這一點就這麼刻毒地批評他,在我眼睛裡他是個不失仁慈俠義心的有道高僧!」
「有……道高僧?」向陽君笑得那麼淒涼,「一個有道的佛門高憎……豈能做出這等險損有昧良知之事……只可惜——唉,不說也罷!」
雷金枝道:「可惜什麼?」
向陽君冷冷一笑,道:「可惜,我今世已不能生見其人,只得來世再向他討還公道了!」
雷金枝不知為什麼,心裡黯然不已。
向陽君忽然冷笑道:「話已說完,姑娘請下手吧。你既承那個老和尚指點,當知我全身刀劍難入,只是眼前情形不同,只消輕輕一劍,即可取我性命,你也就不必再耽擱時間了!」
雷金枝盯著他,緊緊地咬了一下牙,第三次掄起了長劍。寒光一閃,直往向陽君當頭劈下去!
然而,就在劍鋒即將與他頭顱接觸的一剎那,她忽然定住了劍身,臉上驀地現出了張皇猶豫。
向陽君原已閉目受死,這時情不自禁地睜開眸子,見狀冷冷一笑,道:「為什麼不下手?」
雷金枝瞅著他,狠狠地咬著牙,一句話也不說。
向陽君冷哂道:「在姑娘來說,殺一個人不應該是一件難事,何以如此舉棋不定——我只是不甘心而已!」
雷金枝目光直直地看著他:「你這個人,莫非連一個名字也沒有麼?」
向陽君哂道:「人非禽獸,怎會沒有姓名!」
雷金枝點點頭:「這就是了,我已經知道你姓金,在你臨死之前,總該報個真實的名字吧!」
向陽君點點頭,道:「我名金貞觀,冀州人士。因家門不幸,早年為洪水沖散失離,無親無故,師承自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