騾車在鋪著平平一層黃沙的地上放速前進,郭彤靠著車上載的軟軟的棉花,耳中聽著「嗒嗒」的蹄音,心情略一鬆弛,情不自禁地閉上了眼睛。
車把式還在有一句沒一名地說著話,沒有聽見郭彤的回話。
扭過頭一看,才知道他睡著了。
傍晚時分,騾車在一條寬敞的石板巷道口停了下來。
郭彤抱了一下拳,拿起棍杖和隨身衣囊由車上跳下來。
車把式手指著巷口對面的那座巍峨建築道:「喏,那就是這裡最講究的快活齋。」
說話時,正有一輛四輪馬車,駛向那客棧的正門。兩個身穿長大褂的聽差,趕上前拉開車門,迎接著車廂裡一個大腹便便的白胖客人。
天色才入暮,快活齋門前的一溜子高挑長燈可都點著了。八名身穿青布長大褂的茶房,分兩列站立在門側左右。
透過敞開的門,往裡面看,各種鮮花開得五彩斑斕,高懸的鳥寵子裡面的八哥鳥不時地跳上躍下。
郭彤看了幾眼,摸出一塊碎銀賞與趕車的把式,道了聲謝,即將行囊挑在棍棒上,大搖大擺地走向快活齋。
站在快活齋門前的幾個夥計,眼看著來了這麼一個布衣少年,氣勢堂堂,一時還真摸不清他到底是什麼身份,只當他是先進去的那個白胖子的跟班兒,倒也未加阻攔就讓他神氣活現地走了進去。
遠遠注視著他的那個車把式,只當他無論如何也進不了快活齋的大門,見狀不由得大感驚奇,搖著頭趕著騾車走了。
郭彤扛著行囊,搖搖擺擺地走進快活齋的大門,見裡面好大的一片地方,假山、花圃、亭台樓榭,無不齊全,大別於一般客棧。
鳥語花香聲中,郭彤一徑來到廊捨盡頭,迎面走過來一個穿著青布長大褂的夥計。
郭彤叫住他,道:「喂,夥計!」
那個夥計站是站住了,卻現出瞧不起人的樣子,斜過眼睛問:「什麼事?」
郭彤瞪著眼睛道:「我是來住店的,竟然沒有人來照顧我,豈有此理!」
那個夥計在他身上上上下下看了一遍,不屑地道:「你是來住店的?」
「當然。」郭彤怒聲道,「我是跟著前面那輛馬車一塊來的,你們是顧前不顧後!」
那個夥計臉上立刻堆滿了笑容,哈腰道:「噢噢噢……原來是崔五爺手下的人,你怎麼不早說呢。對不起,對不起,請跟我來吧!」
郭彤把眼睛一瞪,正待發作,轉念一想,自己果真表明身份,很可能對方根本不予接納,倒不如將錯就錯,先住下來再說。
這麼一想,他也就不再辯白,冷笑了一聲,遂跟在那個夥計身後向前步進。
穿過了一個洞門,腳下踩著花崗石甬道,來到了一排房舍。
那個夥計回過臉陪笑道:「是小的疏忽了,以為崔五爺只帶來了兩個人,原來還有一個,請教貴姓?」
郭彤道:「我姓郭!」
那個夥計抱拳笑道:「郭爺還請多原諒!」一指那排房舍,「其實空房多的是,咱們掌櫃的只當崔五爺身邊一定帶著很多人,所以把整排房子都事先空了下來,郭爺你請!」
夥計隨即掏出鑰匙開了門,把郭彤請進了房裡。
那房子雖不似正房那般寬敞闊氣,但在郭彤眼裡已是十分難得了,也就不再多說什麼,點點頭坐了下來。
當下,那個夥計忙著給他打水洗臉,沏茶鋪床,忙成一團。
郭彤問道:「這裡住棧,一夜房錢多少?」
夥計齜牙一笑道:「郭爺還用問這個?這整個的客棧一總還不都是崔五爺的嗎,只要郭爺你樂意,愛住多久就住多久,說白了,還不都是一家人嗎?」
郭彤心知,夥計誤會他是那個崔五爺的身邊人。聽口氣,那個崔五爺原來竟是他們這所客棧的大東家,這就難怪了。想想不禁好笑,也就不與說破,有了這層關係,那夥計自然百般巴結討好。
一會送茶,一會送飯,郭彤也就老下臉皮,來個樣樣享受。等到吃完了飯,那個夥計兀自賴在房子裡不走。
幾經猶豫之後,他才訥訥地道:「郭爺,小的有一事相托……不知道……郭爺肯不肯幫忙?」
郭彤怔了一下道:「是什麼事?」
那個夥計齜牙笑了一下,搓著兩隻手道:「是這麼回事,小的姓張叫張有財,來到快活齋也有五六年了……」
郭彤點點頭道:「怎麼樣呢?」
張有財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是這麼回事,郭爺,小的聽說襄陽快活齋有一個賬房先生出了缺,不瞞郭爺說,小的自幼念過幾年書,也學過幾天算學,自信記個賬什麼的還不會誤事,只是……嘿嘿……」
他汗顏地笑了一下,接下去道:「小的如今這個身份,別說在崔五爺身前說話了,簡直難得見上一面。郭爺是五爺跟前的人,見面的機會非常多,所以小的是想……是想……」
郭彤這才明白對方是什麼心意,當下冷笑了一聲,道:「你是說襄陽那家分號,有一個賬房先生出了缺,張老兄是不是想頂那個缺?」
張有財鞠躬打揖地道:「是是……全賴郭爺大力成全、大力成全!」
郭彤眼見對方一臉諂媚之態,心裡大生惡感。
他聽罷,緩緩地點了一下頭,道:「好吧,這件事,就看你是不是有造化了。過兩天崔五爺正好要去襄陽,我就見機給你說上一說,可不一定能成功。」
張有財聽了,頓時大為欣喜,千恩萬謝不已。
郭彤趁機道:「噢,對了,我向你打聽一個人不知你可知道?」
張有財立刻道:「誰呀?」
郭彤說:「這個人大大有名,就是人稱單手托塔的西門舉,不知是否住在這個店裡?」
張有財道:「是父子媳婦三個人一塊來的,是不是?」
郭彤點點頭道:「不錯,他們住在哪裡?」
張有財想了一下,說道:「在北院裡,郭爺找他們有事麼?我這就找他們去!」
郭彤道:「使不得,你千萬不要驚動他們,只把他們下榻的地方告訴我就行了。這件事是崔五爺暗中關照我辦的,可不能出岔子!」
張有財連口答應道:「是麼……既然這樣,郭爺請隨小人走上一趟,容小人指點西門一家住宿之處也就是了!」
郭彤點點頭道:「這倒可以。」
二人出了棧房,天色早已大黑,只是這快活齋裡外一片通明,處處笙歌管弦,交織出此刻的歡樂今宵!
張有財眉開眼笑地同郭彤來到了所謂的「北院」。這雖不若前院那般華麗雅致,卻極為寧靜,不似前院那般亂囂。
當他們走到一個亭子時,張有財左右打量了幾眼,指著前面一排棧房道:「努,如果小的記得不差,西門舉一家人就在第二第三兩間房裡……」
話方出口,即見那第二扇房門「咿呀」一聲敞了開來,由裡面出來一個紅衣少婦。
郭彤眼尖,一眼看出了這紅衣少婦正是西門舉的媳婦兒,人稱紅尾蜂的沈雲英。
由於方才郭彤與她在小食亭子裡共同進食,彼此總算照過面。在事情還沒弄清之前,郭彤還不打算同她見面。
不意,他方自轉過臉來,卻出乎意外地發現了一個人。
這個人看年歲約在三旬上下,一身黑色長衣,長到幾乎可以垂落地面,白慘慘的一張長臉,活似一具殭屍,那深深嵌在眶子裡的一雙瞳子,更具陰森之感。
郭彤原以為亭子裡空無一人,乍然發覺,不免吃了一驚。
黑衣人那雙深邃的眸子,原是眨也不眨地向正面那排房舍注視著,這時卻情不自禁地落在了郭彤身上。四隻眼睛對視之下,黑衣人森森地笑了笑。
「朋友貴姓?」這人拱了一下手,點頭道:「幸會幸會!」
郭彤道:「郭——」
他說了這個字,向張有財道:「我們走吧!」即步出亭外。
方自跨出亭外,耳邊卻聽得亭內那個黑衣瘦子發出了陰森森的一聲冷笑。
「凡事可有個先來後到!」黑衣人嘴裡喃喃地道:「朋友,你晚來了一步。」
這幾句話雖像是自言自語,卻是有所為而發。郭彤一聽,登時大吃一驚,倏地回過頭來。
黑衣人見狀,輕聲道:「這買賣可是張飛賣刺蝟——人強貨扎手,要想動人家,可得先衡量一下自己啊!」
他邊說邊自暗中站起,抖了一下身上的黑綢子長衫,向另一面步出。
郭彤不禁怔了一下,一時弄不清楚對方是什麼身份。
張有財也跟著在一旁發愣,郭彤向他揮了一下手,道:「你走吧,我要一個人在這裡靜一會!」
那個張有財答應了一聲,打躬而去。
郭彤獨自個在亭子一角坐下,先時由對面房中步出的那個紅尾蜂沈雲英,一路姍姍地來到了近前。
郭彤不自然地笑了笑,欠了一下身子,正想開口說話,紅尾蜂沈雲英卻冷笑了一聲:
「你這個人是怎麼回事?」她一隻手叉著腰,怒視著郭彤,「白天吃飯的時候我就注意你了,你到底想幹什麼?」
郭彤情知她是誤會了,便深深一揖道:「西門娘子請了,在下姓郭,單名為彤……」
「我不管你叫什麼名字。」沈雲英忽然打斷了他的話,「你怎麼知道我的姓氏?」
郭彤愕了一下,道:「西門娘子不要誤會,在下是白天用飯時,聽到了你的名字。」
沈雲英冷笑道:「想不到你居然敢心生歹念!不給你一點厲害,怕你連東南西北都分不清了!」
她話聲出口,身軀略晃,捷若電閃般地閃了過來。郭彤還不知是怎麼回事,小婦人已揚手一掌,直向郭彤臉上打來。
郭彤身子向下一矮,一股疾風直由頭頂上掠了過去。
沈雲英一掌落空之下,緊跟著她玉手輕翻,由上而上,直向著郭彤當頭直拍過來。
這一手翻天掌,小婦人施展得極見火候。郭彤只覺得一股壓力,直貫頂門而下。此時此刻,只要略顯猶豫,定將為其擊中。
驚心之下,郭彤不假思索地霍然亮起掌心,向對方扣了過去——「叭」一聲迎了個正著。
郭彤一時性急,絕沒絲毫輕薄之心;等到雙方手掌接觸,才忽然想到了對方乃女子身份,卻已收勢不及。
他心中一急,猛地用力擰手,施出了全身勁道,猝然向外甩出。
須知,郭彤雖然不具有什麼特殊功力,但是他早年在家曾隨師父練過鶴爪之功,浸淫有年,手掌上具有驚人的力道,以眼前而論,這一擰一甩之力何止千斤?
紅尾蜂沈雲英做夢也沒有想到對方會有這等神力,一時大驚失色,想從容化解,哪裡還來得及!
就在郭彤反手擰摔之下,沈雲英整個身子有如一隻大鳥,霍地騰空直起,足足被拋起了丈許高,直向著一旁猛摔下來。
說時遲,那時快。就在這一剎間,猛可裡一條人影「刷」一聲亮身而出。此人乍然現身,陡地高舉雙腕,把沈雲英直墜下來的身子接到了手上,隨即輕輕放下。
是時,郭彤由於冒失出手,心中正感孟浪。他見來人托住了沈雲英,雖然心中一鬆,卻意想到對方不肯放過自己。
果然,那個乍然現身的人,正是那個叫西門雲飛的藍衣青年。他與沈雲英是夫婦,郭彤白天在小食店時已經認定。
當下,郭彤不待對方發作,慌不迭上前抱拳道:「西門娘子萬請海涵,請原諒在下一時失手之誤。」
話未說完,西門雲飛冷笑道:「去!」
足下一個跨進,陡地掄起右掌,直向郭彤迎面劈了過去。
郭彤猝然覺得對方這股掌風其力絕猛,打算運起全身之力接住對方一掌。
不意,郭彤尚未來得及提聚真力的當兒,就聽得一個蒼老的聲音叱道:「雲飛!」
西門雲飛的招式眼看著就要出擊的當兒,霍地坐腰收掌,硬生生地將遞出的手掌收了回來。
郭彤覺得身上一輕,抬頭一看,才見遠處房簷下站立著一個長髯老者,正是那個頗具盛名,人稱單手托塔的西門舉。
藍衣青年西門雲飛,對於父親似乎很是畏懼,不敢再行出手,回身向父親道:「爹爹快來,這個人——」
立在瓦簷下的西門舉冷冷哼了一聲,道:「不許多事,回來!」
說了這句話,隨即轉身回房。
西門雲飛應了一聲:「是!」狠狠地瞪了郭彤一眼,轉向妻子道,「雲英,咱們走!」
郭彤抱拳道:「西門少俠慢走一步,在下有重要事情見告!」
可是對方連頭也不轉地一徑去了。
郭彤暗忖道:我這是何苦?罷罷,這個閒事我不管了。
越是不想管閒事,卻偏偏有許多閒事要他非管不可。
就在他轉過身來的一剎那,那一條黑影就像一縷輕煙,驀然拔空而起。
郭彤慌不迭地把身子向著亭柱後面一閃。其實,他這一番應措純是多餘,對方是不會發現他的。
那人猝然拔身而起,輕若無物地落在瓦脊之上。
夜行人現身之處,乃是第二排房舍,距離著郭彤站立的地方,少說也有十來支距離。這時入夜不久,竟有人這般出沒,不禁使郭彤大感驚異。當下,他的眸子眨也不眨地直向對方盯過去。
夜行人端的是好身法。
在郭彤暗中注視之下,這人不過是冒了個高兒,隨即落身直下。到他一雙足尖方自觸到瓦面,頓時全身下伏。動作之靈活,簡直形同貓般靈巧,一落一伏,絲毫不著痕跡。
他緊緊地趴伏在屋脊上,一動也不動,只是靜靜地向一邊注視著,顯得此人內功十分精湛。
郭彤由於有見於先,依然能辨其大概;否則,一任你觀察如何仔細也難以看出。
雙方距離甚遠,郭彤卻能依稀看見這個人的輪廓——瘦白瘦白的一張尖臉,身上穿著一襲黑色長衣,使他忽然記起先前在亭子裡所看見的那個中年黑衣人。
就外表而論,這兩個人有很多相似之處。
郭彤心裡一驚,暗忖道:「你也未免膽子太大了,這個時間,竟敢下手行劫不成?」
思念之間,對方已有所異動,手足並用,一陣窸窸聲中,順著屋脊爬出去三四丈。
這時郭彤已經認定,原來對方所注視之處竟是西門父子下榻的那排房舍,心裡也就有了幾分底數。
他只當西門舉的這一趟暗鏢,僅為駝子岳罡夫婦所探知。這時看來,知道的還不少,起碼眼前的這個瘦子是清楚的。
心裡這麼想著,眼睛也就越加放不開對方。
房上那個夜行人好大膽,就見他手足並施,不知著力何處,猛然箭矢一般地射了出去。
「哧」一聲,好快的身法。
郭彤心裡吃驚,眼看著對方這個夜行人足足竄出了四五丈距離,就空一個折滾,使了一招雲裡翻身,即輕飄飄地落了下來。
這樣一來,郭彤算是把他看清楚了。
一點不錯,正是剛才自己在亭子裡看見的那個瘦若殭屍的中年漢子。
很顯然,他是衝著西門那家子來的。
就見他身子站定之後,那雙光華畢露的眸子,眨也不眨地注視向正面的兩間房門——西門父子居住之處。
黑衣漢子看著看著,那雙白瘦的臉上現出了一片凌厲表情,唇際兩道紋路,深深陷下去,現出頗為不屑的神情。
即見他緩緩伸開了兩隻瘦手,正面對著一扇房門比了比,身子一轉移向另一扇房門,又比了一比,倏地打了一個旋風,飄出丈許以外。這些動作,他施展得極為輕微,沒有帶出一點點聲息。
郭彤由於自幼奔波江湖見識廣,夜行人這些動作一經落在眼內,頓時使他想到江湖黑道上一種名叫「量天尺」的手法。
那是一種江湖黑道人物,用以採探大戶人家的特殊手法,其用意是在勘測對方房間內的空間到底有多大。手法與計算都至為微妙,非局外人所能瞭解到的。
可是有一點他似乎沒有料到,以西門舉的老練沉著,當不會任憑他稱心如意。事實上這個黑衣人的一切,早已落在了他的眼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