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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秋日的陽光,明亮清澈。
陽光透過木窗,灑在輪椅中那青色的身影上,彷彿有玉的光芒,並不紮眼,卻讓人捨不得移開視線。
門“吱呀”一聲被推開。
快樂的如歌端著一碟熱氣騰騰的豌豆黃進來,臉上笑盈盈的。是啊,這幾天她很開心,師兄昏睡的時間越來越少了呢。以前,每當他沉沉地昏睡,渾身的氣息僵冷如冰,她的心就好像被針扎一樣,非要摸著他微弱的脈搏才能稍稍喘過氣。
玉自寒放下手中的白玉茶盞,對她微笑。
“師兄!你沒有睡啊!”
如歌蹲下來,將碟子放在他膝上,用手指試試點心的溫度,然後滿意地用銀筷夾一塊給他,笑道:“剛做好的新鮮點心啊,要不要嚐一些?看起來很好吃的樣子呢!”
“好。”
“怎樣,好吃吧?!我囑咐師傅少放了點糖,就不會很膩,豆子的清香也可以出來。”
玉自寒摸摸她的腦袋。
“不過,呵呵,再好吃你也只能吃一塊啊,否則會不舒服的。”如歌坐在小凳子上,從他膝上的碟子中挑一塊放進嘴裡,細細嚼著,猛點頭道,“嗯!好吃好吃!師兄不可以跟我搶啊,剩下的全是我的!”
玉自寒望著她,目光溫柔如陽光下的大海。
他怎麼會不知道她的苦心呢?又想讓他多吃些,又怕他會吐血,於是她費盡了心思做各種各樣的食物,讓他一天多吃幾次,每次只吃一點。
如歌抬起頭,碰到他柔和的凝視,驚奇道:“為什麼這樣看我呢?”
她想一想,又笑著說:“是不是你也發現我變得比以前漂亮了!”
玉自寒打量她。
這段日子來,如歌的模樣變了一些。她的下巴瘦削起來,眼睛水汪汪的好像一潭秋水,肌膚如像牙一樣潔白,似乎個子也長高了些。原本的青澀可愛,在舉手投足間卻有了動人心魄的美麗。
如歌笑嘻嘻:“奇怪啊,我好像一天比一天漂亮呢,爹現在若是看見我,會不會認不出來呢?”
玉自寒笑道:“你本來就美。”
如歌羞紅了臉:“騙人也不是這樣騙的啊,我以前哪裡漂亮了,頂多是討人喜歡罷了。”她吐吐舌頭,又笑,“呵呵,你是師兄啊,不會笑我臭美的,對不對?”
玉自寒笑得很開心。
如歌捧住自己的臉蛋:“我現在照鏡子啊,覺得長得好像越來越不像爹了。我一定是像我娘!那我娘一定是個絕代大美人嘍!”她一出生娘就死了,也沒有娘的畫像。
玉自寒忽然摀住胸口,表情有點痛苦。
如歌驚道:“你怎麼了,痛嗎?”
玉自寒皺眉道:“有些冷。”
“為什麼?”
“聽到你的話。”
如歌怔了怔,騰地明白了,臉漲得通紅:“臭師兄,你竟然嘲笑我!哎呀,剛才你自己還說我美呢,居然……啊……”她撲過去,用拳頭亂打他!
玉自寒笑得胸口震動,低啞的笑聲傳出窗外。
屋外的玄璜聽到了。
淚水暗暗濕潤了他的眼睛。
跟隨了王爺十五年,第一次聽見他的笑聲。
陽光灑在兩人身上。
那麼美好。
如歌靜靜地握住玉自寒的手,仰起臉,微笑:“師兄,你的笑聲真的很好聽。”
她皺皺鼻子,笑:
“有種幸福的感覺啊……那以後,你要常常笑給我聽,好不好?”
玉自寒望住她。
“好。”
只要她想要的,他什麼都可以給她。
如歌也望著他。
他眼中的某種神情忽然打動了她的心。
秋日的風將她的髮絲吹亂,粘在她的唇上;他的手指為她攏好髮絲,指尖微微觸到她的唇……
她的唇火熱;他的指尖清涼。
她忽然聞到了他的體味,淡淡的,像茶一樣,有點苦澀,卻悠長,而清香……
她忽然有些緊張,慌忙跳了起來。
面對相處了十幾年的師兄,她忽然覺得心很慌,很燙。
玉自寒寧靜地微笑。
他端起案幾上的茶盞,讓氤氳的茶氣遮住他眼中的悸動。
如歌在屋里胡亂看著,說道:“哎呀,師兄,這裡的書好多啊,你全都看過嗎?好了不起!”她又發現案上有很多公文,驚奇地說:“這是什麼? ”
玉自寒道:“各地的吏政。”
如歌睜大雙眼:“這不是皇上和大臣們的事情嗎?”
玉自寒將茶盞放於案上,沒有說話。
這段日子,父皇的身體有恙,將許多事情交於他處理,引起了兩位兄長的猜忌。他雖對權力皇位不感興趣,但父皇囑咐下來的事情卻想辦得妥當。
如歌皺眉道:“皇上不曉得你的身子很弱嗎?讓你做這麼多事情,會很辛苦呢!”
玉自寒微笑:“沒關係。”
如歌嘆息,走過去摸摸他的腦袋,道:“我知道你一直想為你爹做些事,這是你的一片心,我也不能攔你。可是,你答應我,不可以太累,好不好?”
她瞅緊他。
玉自寒笑如春水:“好。”
如歌輕輕關上屋門。
屋裡只剩下玉自寒一人。
忽然,他摀住胸口,“呃——”地一聲,嘔出血來。鮮血落在柔軟的絹帕上,刺目驚心,他淡淡地將它收好,不願被人發現。
體內胸中撕裂的冷痛,讓他的臉色煞白,輕輕閉上眼睛,笑容在唇邊。他曉得,對她許下的承諾或許只能是欺騙了。這段時日能夠有她陪在身邊,已經是他最大的福氣了。
喘息著將面前的捲宗翻開,頭部漸漸一陣眩暈,他苦笑,知道是昏睡又來侵襲了,可是時間不多了,怎能白白浪費在睡眠上?
一根針。
閃著寒光!
他用力扎在自己的手心!
血珠迸出,尖銳的痛苦使頭腦清醒許多。
玉自寒開始仔細翻看各地報文,如玉的掌心赫然有著許多針尖的痕跡!
原來,這就是他不再昏睡的原因嗎? ! !
如歌渾身冰涼!
屋門大開著,沁涼的秋風呼呼吹進來,如歌背上驟然冒出的冷汗,被涼風一灌,寒冷得讓她顫抖!
“師兄!你騙我!!”
她怒吼著,赤焰般的紅衣映著她憤怒的面容。
方才忘記將點心碟子帶出來,回來取,卻居然看到這樣一幕。
玉自寒沒有“聽見”。
他清俊的背影寧靜如亙古的長夜,任手掌尤自滲出血珠,認真翻閱著公文。
湧進的風,使他的青衫飛揚。
如歌咬緊嘴唇,瞪著他的背影,淚水,開始讓她感到無助。
空氣很怪異。
玉自寒輕輕抬起頭,輕輕轉過來,看到了她。
他微笑:“你回來了。”
如歌瞪著他,滿腔的怒火逼得她大聲道:“你真的讓我很失望!”
“歌兒……”
“你在做什麼?!”她衝過去,一把攤開他的掌心,怒聲道,“傷害你自己嗎?!這樣就可以不用睡了,對不對?!這樣就不會讓我們擔心了,對不對?!什麼疼痛你都獨自忍著,很偉大對不對?!”
玉自寒想要握住她。
如歌甩開他!
然後,她頹然地蹲在地上,抱著腦袋開始哭。
“你知不知道,這樣子的你,讓我的心有多麼痛……是,瞞著我、騙著我,可以讓我開心……反正我也是個笨蛋,我也沒本事治好你的怪病……可是,我真的恨你……你的痛不可以告訴我嗎……只能自己承擔嗎……”
因為她埋著頭,玉自寒聽不見!
只能看到她抽泣的肩膀……
哭泣中的她,身子顯得那樣單薄和柔弱,像秋雨中的一朵小花,憐痛使他的嘴唇蒼白起來。
他伸出雙手,抱住她的肩膀。
她猛仰起頭,滿臉狼狽的淚水,哽咽道:“我恨你!”
玉自寒將她抱得近些,啞聲道:“不。”
她哭著奮力掙扎:“我真的恨你!”恨你讓我這麼傷心,失去你的恐懼,甚至超過戰楓的背棄。
玉自寒胸口鑽痛,輕咳一聲,幾縷血絲自口角湧出。他握住她的肩膀,搖頭道:“不。”
如歌不敢再動,望著他的鮮血,胸中亦是一陣痛楚。
他唇角有血,卻淡淡而笑,笑容有玉的光華。
“不要恨我。否則,我寧可在你恨我的前一刻死去。”
******
皇宮。
皇上六十壽宴,眾皇子和大臣們皆盛裝出席。
如歌眼睛眨也不眨地盯著玉自寒。
哇,看慣了他樸素的青衫,沒想到換上一身錦袍後,竟然會那樣俊美好看!月白的錦袍,繡著龍的暗紋,雍容華貴,光彩流淌;發上束有玉冠,左手戴著古雅的羊脂白玉扳指,笑容淡雅,有不怒自威的氣勢。
雖然在輪椅中。
靜淵王卻依然如美玉一般,悠然瑩潤,使眾人投在他身上的目光不由得恭敬起來。
只可惜身有殘疾……
席間大臣們的心中不無感嘆。靜淵王的能力勿庸置疑,每當皇上因故不能理政,總是令他代為打理,他似乎每一件事都可以處理到分寸恰好;皇上對靜淵王亦是青眼有加,各地進貢來的寶物,最好的總是賜予他。
如果靜淵王沒有殘疾,怕是敬陽王與景獻王承繼皇位的機會很小。
可惜啊……
“師兄,原來你長得很美呢!”
如歌托著下巴笑,眼睛亮亮地瞟著他:“奇怪,以前我怎麼沒有發現,我的師兄竟然是翩翩濁世美公子,不對,是美王爺。”
玉自寒搖頭輕笑,靜靜地品茶。
如歌打趣完他,開始觀察席間眾人。對面有兩位王爺特別惹眼,一位年紀稍長,紫面美髯,五官威嚴,身板坐得極直,有凌人的氣勢,應該是敬陽王;另一位面若銀盤,丹鳳眼,笑容很謙恭,指甲修得很整齊,應該是景獻王。
她的目光正好與景獻王的目光碰到。
她點頭示禮。
景獻王恍然怔住。
輝煌富麗的乾陽殿。
酒香四溢。
亮如白晝。
酒杯頓在半空,景獻王的手指捏緊。
劉尚書湊過來:“王爺?”
“她是誰?”
靜淵王身邊的女子,笑容似撒嬌的貓兒,眼睛亮得像星星,她的美麗就如黑暗最深處的火焰,強烈令人窒息,引得人就算被焚成灰燼,也想將她佔為己有。
“她?……哦,她是烈火山莊烈明鏡的女兒。皇上聽說她在靜淵王府,特意召她來的。”
丹鳳眼瞇起來:“烈火山莊?”
烈火山莊的勢力雖在江湖,但近十年來觸角不斷蔓延,在宮廷中也有了說話的聲音;敬陽王那一派,似乎就有烈火山莊的支持。
“如果靜淵王娶了烈明鏡的女兒……”劉尚書也察覺到靜淵王與那紅衣少女神情親密。
景獻王冷笑。
“烈明鏡會不會將莊主之位傳給他的女兒呢?”劉尚書低聲揣測。
酒灑出來,流在修剪整齊的指甲上。
另一邊。
“師兄,我不太喜歡那個景獻王。”如歌聳聳鼻子,難受道,“他好像一直盯著我看。”
玉自寒抬頭。
淡淡的目光中有股寒意,越過寬闊的殿堂,掃在景獻王臉上。
景獻王一驚。
酒杯“啪啦”一聲跌在案上,酒水潑濕了他的華袍,聲音很響脆,眾人都望過來。
劉尚書急忙為他擦拭。
景獻王一把推開他,心底暗自惱怒。只不過是一個殘廢,他剛才為什麼會感到恐懼呢?
“哈哈。”
如歌輕笑,偷偷握住玉自寒的手,眨眨眼睛:“師兄,你真棒!”
玉自寒淡笑。
望著她晶瑩的臉龐,他忽然發現,這段日子她的確一日比一日更加美麗,就好像壓抑了千年終於要綻放的鮮花,那光彩讓人神為之奪。
“皇——上——駕——到——”
眾皇子與大臣們跪地接駕。
只有玉自寒坐著。
在大殿中尤顯華貴出眾。
皇上憐他雙腿不便,自幼就從沒有讓他下跪過。
******
如歌這是第一次見皇上。
她跪在地上,悄悄抬起眼睛,想要看一看皇上長得什麼樣子……
但是——
她沒有來得及去看皇上。
卻被皇上身邊的一個人奪去了呼吸!
白衣如雪。
光芒耀眼。
雖然柔軟雪白的斗篷遮掩住那人的面容,但優美絕豔的雙唇依然勾魂攝魄。
那人彷彿是玲瓏剔透的,強烈的光芒讓人睜不開眼!
盈盈飛雪中。
晶瑩璀璨。
那人好像是雪幻化而成,卻有哀愁和傷痛。
如歌驚怔。
腦袋陣陣嗡鳴。
她詫異地望著那人,沒有聽見皇上命眾人平身,沒有發覺大殿中只有她一人還突兀地跪著。
玉自寒俯身將她扶起來。
她怔怔地坐在席間,目光仍盯著白衣人看。
是他嗎?
他為何會在這裡?
皇上眉毛極長,眼神很溫和,臉色紅潤,並不像久病初癒的樣子;他的兩鬢已花白,酒量卻好像很好,轉眼已飲下三杯。皇上身旁並肩而坐的是白衣人,不言不語,靜靜地飲酒。
“他是誰?”
如歌怔怔地問。
在殿堂之上可以與皇上並肩同坐,且不用下跪,神態也未見得有多麼恭謹。究竟是何等的身份,可以讓白衣人儼然有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地位;而白衣人給她的感覺,怎麼如此熟悉。是他嗎?看不見容貌。
沒有人回答她。
玉自寒正望向皇上,沒有“聽見”她說話。
“恭賀父皇身體康健!”
景獻王舉杯敬道。
“好、好,”皇上神清氣爽地大笑,側身對白衣人道,“這全是雪衣王的功勞,來,讓朕敬你一杯!”
殿堂上眾人的目光皆投向神秘的雪衣王。
雪衣王一向如神龍見首不見尾,有時會突然在宮中顯身,有時幾年沒有消息;但所有的皇子和大臣都知道,這仙人一般的雪衣王是世上惟一可以左右皇上心意的人,他的一句話,比所有人的進奏都有用的多。
雪衣王是神仙。
這是宮中的傳言。
劉尚書記得二十年前見到的雪衣王,同現在一樣,風姿絕美,只要看一眼就讓人心醉神往。
可是,卻始終沒有人真正見過雪衣王的面容。
他或是斗篷掩面,或是輕紗繚繞,彷若雲中霧裡。有人曾經打賭雪衣王其實長得很醜,命武功高強之人去強行撩開他的斗篷,但雪衣王似乎只是輕輕彈下手指,奉命之人便昏死過去,打賭之人也被皇上嚴加懲罰。
皇上似乎對雪衣王極為敬重,沒有人知道其中的原因。
雪白的斗篷下,優美的雙唇輕輕一笑,有如春夜的海棠花。
“皇上的酒我不喝,我要她敬的酒。”
說著——
晶瑩的手指伸出——
點中了靜淵王身邊的紅裳少女!
亮如白晝的乾陽宮。
眾人詫異。
啊,也只有雪衣王可以公然提出這樣的要求。
如歌驚大了眼睛。
在皇宮中,這人居然可以如在青樓一般,隨意點個姑娘來陪酒嗎?她怒氣暗湧,這雪衣王不僅在侮辱她,還侮辱了同她一起的師兄!
她眼冒怒火,向斗篷遮面的雪衣王瞪去!
絕美的唇勾出幽幽的恨意,淡淡道:“皇上,你看,連靜淵王身邊的小丫頭都不將我放在眼裡。”
皇上僵住,不知該如何是好,一邊是最疼愛的皇子,一邊是他最倚重的雪衣王。
這時——
玉自寒握住如歌的手。
他輕輕褪下左手的羊脂白玉扳指,將它戴到她的左手拇指上,然後,抬起頭,如玉的面容有柔和的光華。
皇上大喜,起身笑道:“哈哈,玉兒終於選定你的王妃了嗎?”
玉自寒含笑點頭。
四下頓時一片賀喜之聲,方才的尷尬似乎都被眾人忘掉了。
皇上大笑道:“哈哈哈哈,這是我收到最好的賀禮!”一直對玉兒懷有歉疚,如今見他亦有了心愛的女人,不由心中大慰。
如歌驚詫地望著玉自寒。
玉自寒只是微笑。
“太好了。”
低沉優美的聲線自雪白斗篷傳出,穿透熱鬧的殿堂,隱隱有著怨氣,使眾人霎時寂靜起來。
美如雪花的手指掂起酒杯,輕笑:“讓我祝二位長命百歲、白頭偕老。”
如歌一陣背脊發涼!
她聽得出那“長命百歲”、“白頭偕老”中的怨恨與詛咒,驚得彷彿置身於冰窖之中!
******
沒有月亮。
沒有星星。
夜色如噩夢一般,透過窗子籠罩住沉睡中的如歌。
她的額上淨是細密的汗珠,眼睛閉得很緊,臉色有些蒼白,腦袋在枕上不安地搖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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