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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明曉溪 -【烈火如歌.I~II】《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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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2-13 13:09:01 |只看該作者
第九章

寒冬的天空是鐵灰色,沒有一絲雲。風輕輕掠過,寒意徹骨,彷彿極薄的刀子。樹梢上的鳥兒們也冷得沒有了精神,腦袋瑟縮著,蜷成一個個灰黑的小點。

這樣冷的天氣,卻只在初冬的時候下過一場雪。

這個冬天是壓抑而冷寂的。

似乎所有的生命都屏住了呼吸,靜靜等待著那一場遲遲未來的大雪。

什麼時候才能漫天大雪紛紛揚揚……

或許只有當冬日的雪終於到來時,一切的嚴寒和凝滯才能在激揚飛舞的雪花中釋放出來。

簡陋的屋裡。

戰楓用一方深藍巾帕擦拭他的刀。

刀身幽藍如泓水。

他的手很輕,藍帕下,刀的光芒跳躍而內斂。

他面容冷漠,像是這世間再沒有能夠令他在意的事情。他的生命中只剩下了這把刀。

裔浪站在離他五步遠的地方,陰沉的雙眼是死灰色。

“那樣拙劣的下毒手法,也會瞞過你的眼睛?即使你已中毒,仍然可以命弟子們拿下她,以她的性格,怎可能真會將你毒殺。”

戰楓低首輕拭幽藍的刀。

刀,靜靜鳴出清泉一般的吟聲。

他的唇角有抹古怪的淡漠。

那一夜,她笑盈盈,眼睛如星星般明亮,雙頰如荷花般粉紅,她的呼吸輕笑離得他那樣近……

他如何不知,她不會無緣故地再來接近他。

可是,他就像渴極了的人,哪怕她的眼波里藏的是蝕心腐骨的劇毒,只要她再凝望著他,便可以都什麼不知道。

裔浪聲音陰冷:“任她離開,你必會後悔。”

他很清楚戰楓對如歌的感情。

所以才放心讓戰楓監管如歌的行動。

如果戰楓不是蠢人,那麼他應該曉得,一旦如歌離開,他和她之間就再不可能有緩和的機會,敵對和仇恨將會使他和她越走越遠。

可是,他錯了。

戰楓竟然真的這樣愚蠢。

刀身之上,戰楓的手指輕輕一顫。

右耳的藍寶石忽然閃出抹黯然的光。

他的眼底深藍。

……

在山莊大門處,腳步聲接進那輛馬車。他的視線雖然有些模糊,可是仍舊可以看見她美麗的臉龐。她神情鎮靜,對顰緊眉頭的黃琮和滿身血污的雷驚鴻微笑,像是告訴他們不要擔心。

然後,她俯身抱起他,輕聲如耳語:“命他們走,否則……”

那句話,她並沒有說完。

由於中毒的緣故,他的身子癱軟無力,體內像有千萬隻螞蟻在咬噬。他的腦袋靠在她的臂彎裡,她的胸脯離他很近,溫熱的體香染著酒香衝進他的鼻內。她的嘴唇湊近他的耳朵,語氣雖然是冰冷的,可是,姿勢卻那樣親暱。

他的耳朵霎時變得火燙般滾熱。

他感覺到她的雙手。

她的手在微微顫抖,手心有微微的汗。

她抱著他。

她溫溫熱熱的氣息,自四面八方擁抱住他,他的心跳忽然變得緩慢而沉靜,就像在孩童恬靜無憂的夢裡。

他並沒有聽清她在說什麼。

她的聲音冰冷。

她的眼中閃過一抹奇異的神情,然後,沒有再說下去。

當他撩開馬車棉簾的一角,看到朱紅的山莊大門處,三十六個烈火弟子神情恭謹地望著他時。

他感覺到的,卻只是腰側她那雙冰涼的手。

她的手,冰涼微顫。

原來,她並不是看起來的那樣鎮靜淡定啊,她在緊張嗎,他的一句話,可以讓她全盤盡毀。

她冰涼的手攥緊他深藍的布衣。

手腕處急促的脈跳,彷彿順著她微顫的指尖,湧進他冷漠已久的眼底。

他,任她離開了。

會後悔嗎?

他知道自己會後悔的。他寧可她永生不諒解他,永生恨他,也想要將她留在離自己很近的地方。

可是,為什麼,他卻放她離開了。

……

裔浪盯著沉默的戰楓,灰色的衣衫透出野獸般的氣息。

“如今,她已是烈火山莊的敵人。”

烈如歌用戰楓的令牌從地牢提出雷驚鴻,連夜離開,一路不匿蹤跡地行去江南霹靂門。整個武林嘩然,烈火山莊“莊主”竟與前些時日被指為暗殺烈明鏡的仇人之子在一起,頓時,戰楓和裔浪的處境情況變得很微妙。

雖然戰楓、裔浪握有烈火山莊的實權。

然而,代表莊主之位的烈火令,卻在烈如歌手中。

“敵人?”

戰楓將藍帕收起,慢慢抬起頭來。他的眼睛幽黑得發藍,凝視著裔浪,聲音冰冷如刀:“如果,你傷害到她一根頭髮。”

一股懾人心魄肅殺之氣,自戰楓深藍的布衣中湧出。他的眼神冷酷,彷彿遺世獨立的戰神,幽藍的捲發無風自舞。

天命刀光芒大盛。

“那麼——你就是我的敵人。”

裔浪望著他。

死灰色的瞳孔縮成針尖一般細。

******

天下無刀城。

“沒有想到……”

“哦?”

刀無痕拿起酒盅:“烈如歌離開烈火山莊,竟然如此大張旗鼓,使得天下武林盡人皆知。”

刀無暇俊眉一挑:“你以為,她應當悄無聲息、隱匿行跡?”

刀無痕沉吟片刻,忽然震道:“哈哈,原來她果然是個聰明的女子。”

刀無暇輕彈扇骨,笑道:“不錯。如若她同雷驚鴻的出走是秘密的,那麼,即使他們被人殺死了,也無人知曉。世人會以為烈如歌始終是在烈火山莊,而雷驚鴻的消失甚至不需要解釋。”

刀無痕接道:“而她此番行走雖然招搖,卻也使得想要攔阻截殺她和雷驚鴻的人馬,變得束手束腳起來。”

刀無暇搖扇笑道:“烈如歌再不濟也是烈火山莊名正言順的莊主,烈明鏡幾十年打下的勢力和基業並非戰楓和裔浪這麼短的時日可以完全接手的。而雷驚鴻,是江南霹靂門的少主,霹靂門與雷恨天一日未倒,便沒有人敢輕易截殺於他。”

刀無痕飲下酒:“不方便明里阻殺,暗中的刺殺仍不會少了。一向與霹靂門交惡的水船幫、江南十八塢,決不會容許霹靂門再有翻身的機會。然而,最惱恨烈如歌離開的,卻是——”

刀無暇搖扇含笑。

刀無痕將酒盅放於桌上:“——裔浪。”那個野獸一般的人,眼中的死灰色殘忍而冷酷,他有時不得不慶幸天下無刀城還沒有阻礙到裔浪的路。

刀無暇挑眉道:“烈如歌是生是死,對咱們無關緊要。當下最關鍵的一個人,應該是玉自寒!”

“他仍在軍中?”

嫵媚的畫眉鳥在金絲籠中婉轉啼叫,一根指甲修剪得十分整齊的白胖手指悠閒地逗弄著它。

劉尚書急忙回道:“是。今早收到秘報,靜淵王仍在軍帳中處理日常事務,並未離開。”

白胖的手指在鳥籠邊頓了頓:“是親眼所見?”

“是。”

景獻王轉回身,目有懷疑:“上次烈如歌感染風寒,他都甘違軍紀不遠萬里地趕回烈火山莊。怎麼如今烈如歌出走,他卻氣定神閒?”

劉尚書想一想,賠笑道:“或許他知道上次離軍之事已引起了注意,所以此番只是派玄璜、赤璋、白琥前去保護烈如歌。”軍中主帥擅自離開,論罪當斬。

“玄璜他們不在軍營?”

“是。”

景獻王摩挲著自己白胖的下巴,畫眉美妙的啼聲渾然沒有飄進他的耳朵。

半晌,他忽然道:“她現在怎樣?”

“誰?”劉尚書一時沒有反應過來。

景獻王掃他一眼。

冷汗霎時冒上劉尚書的額角,他一向自詡最能揣摩出景獻王的心意。用力地去想,他終於“啊”一聲:

“烈小姐一路上共遇襲九次,兩次是水船幫所為,兩次是江南十八鄔所為,另外五次皆是江湖中有名的殺手,被何人指使尚未得知。”

“她可有受傷?”

“據說烈小姐右肩和左臂各被刺中一劍,但並無大礙。”

景獻王繼續逗著畫眉:“哦,那就好。”那一身紅衣鮮豔如火的美人,自從兩次宴會相見,她的美麗似燃燒般強烈逼人,使他無時無刻不曾遺忘。

劉尚書小心翼翼望他一眼,擦了擦額角的汗,他突然察覺到王爺似乎喜歡她。

這下卻麻煩了。

因為裔浪已然準備在今日正午時刻刺殺烈如歌!

******

一條狹窄的碎石道,蜿蜒在陡峭的山腰。

山壁的石縫間,有幾點綠色掙扎著在冬日的風裡輕輕搖擺。

雖然是冬天,陽光仍然刺目而晃眼。

行走在石道上的人們不由得用手遮住了眼睛。

他們走得很慢,每個人之間都拉開著一點距離。

如此狹窄的山道,正是伏擊的最好場所。若是突然飛來冷箭,或者墜落巨石,彼此距離太近的話,連躲閃的空間都沒有。

沒有人說話。

氣氛凝重而緊張。

他們知道,只要走過這座山,就可以與自江南趕來迎接的霹靂門高手們在祥陽鎮會合。

而這段山路,是殺手們最後的機會。

一行人中,最引人注目的是一個騎著黃驃馬,英姿颯颯的白衣女子。

她頭戴斗笠,垂白色軟紗。

雖然看不清她的容顏,然而一路上她指揮若定,令大家避過無數凶險。她挺直的背脊,已成為他們的信心。

雷驚鴻身上的傷勢癒合了很多,但由於琵琶骨受創甚重,內力依然虛弱。轎簾隨著顛簸不時蕩開,他可以看見白衣女子英挺的背影。

他躺在轎中,遠遠看著她,眼睛裡似乎有一種奇異的感情。

轉過一道山彎,風大了起來。

白衣女子的裙角被吹得翻飛,斗笠上的白紗也飛揚起來,挺秀的下頜若隱若現。

白花花的陽光有些刺眼。

她忍不住微微瞇起了眼睛,側過頭去。

就在——

這!

一! !

刻! ! !

轟的一聲。

一塊巨石自山頂滾下! !

以雷霆萬鈞之勢向她砸落! !

“小——心——”

雷驚鴻的驚吼嘶啞欲裂!

山中鳥雀驚飛! !

時間彷彿窒息凝滯!

卻見白衣女子一帶馬韁,黃驃馬一聲長嘶,非但止住前行,竟還倒躍一丈!

心臟從僵痺轉為狂跳——

呼吸從停止到急促地喘息——

石壁中的小小綠色依然在風中輕搖——

巨石落在白衣女子的馬前。

她的背脊挺直如昔。

激起的灰塵四下彌散——

她慢慢轉過頭,望著雷驚鴻的方向,聲音中帶著英氣:“放心,我……”

她扭轉了頭去。

巨石在她白衣飄飄的身後。

她只說出三個字,第四個字還未曾出口——

巨石迸裂! !

巨石迸裂成三道劍光! !

閃電般快!

毒蛇般狠!

晨霧般無聲!

那不是三道劍光,而是三個劍人!

三個劍人從三個方位刺向白衣女子的後腦、後胸、后腰!

劍光已刺向她!

沒有聲音。

所有的人都看見了,可是,沒有一個人來得及發出呼喊。

只有白衣女子沒有看見。

然而——

她感到了一種氣息——

——

死亡的氣息!

陽光似焚燒般眩目!

但寒風,卻能夠將世間萬物的生命都冰凍!

一把幽藍的刀!

裂空而來!

恍若最深邃的夜幕中燦出漫天星辰!

明亮卻孤獨的星辰!

那滿腔的寂寞使得這山谷驟然幽藍了起來……

鮮血帶著濃濃的腥氣噴湧而出!

幽靜的山中。

風,亦帶著血腥。

三個劍人倒下。

斷成六截。

頭、身異處。

汩汩的鮮血彷彿奔湧的溪水,將路上的碎石浸得濕透。

有人開始嘔吐。

空氣中瀰漫的異味令人窒息。

血珠順著幽藍的刀流淌在地上。

手,握刀很緊。

深藍的布衣沾上了血跡。

嘴唇有殘酷的線條。

幽黑發藍的捲髮在風中輕輕飛揚。

他的眼睛沉鬱。

“跟我走!”

他對白衣女子說。

寂靜。

石壁中的綠色渾然不知世間的一切……

輕輕,搖曳……

只有戰楓自己知道,方才那一刻,他的心已然死去了千百遍。

如果他晚到一步。

如果劍光刺穿她的身體。

如果她倒下。

如果她的血浸滿山路。

如果她的眼睛再也不會睜開。

如果她死去。

戰楓將她的手攥得很緊。

他凝視她:“跟我走,我會放過雷驚鴻。”

這一刻,他只想帶她走。

他、要、她、在、身、邊!

縱使她會恨他、縱使要硬生生折斷她的翅膀,縱使她的眼睛再不會快樂地閃亮,縱使痛苦會日夜不休侵蝕折磨他,他也要帶走她!

決不容許她再離開!

原來,再也無法見到她,才是他最無法容忍的!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放她走。

可是,他這一生都不會再讓她離開!

這時。

忽然煙塵滾滾,馬蹄震天!

一隊人馬自山路另一邊浩浩蕩盪而來!

鑲藍邊的紅旗迎風招展。

上面偌大的“霹靂門”三個字。

原來卻是雷恨天放心不下,命眾人快馬加鞭,趕到了這裡。

“少爺!”

“少爺!!”

霹靂門眾人一路奔波,終於見著了雷驚鴻,喜得紛紛出聲呼喚。

局勢巨變。

山路中間,戰楓緊握白衣女子右手。

眼底深藍暗湧。

雷驚鴻怒笑道:“戰楓,你要不要問問少爺我會不會放你走?!”

戰楓的眼中卻只有她。

白紗輕舞。

她的面容隱在面紗後,所有的喜怒都無從得見。

戰楓忽然覺得有點古怪。

他忽然很想看看她。

他伸出手。

雷驚鴻動了動身子,又停住了,嘴邊浮起一個奇怪的笑。

四周很靜。

面紗輕輕撩開——

挺秀的下巴。

英氣勃勃的五官。

那女子朗聲道:“多謝戰公子方才施救,黃琮這廂有禮了。”

******

“好一招明修棧道、暗度陳倉。”

暗夜羅笑得彷彿天際最後一抹殘豔的紅霞,眉間硃砂細細多情,黃金酒杯在他蒼白的指尖旋轉。

四面石壁。

沒有一絲陽光。

黑暗的氣息令這裡顯得分外詭譎。

只在稍遠處有一堆燃燒的火,好似地獄之火,火焰熱烈明亮,逼得人睜不開眼睛。

一條暗暗湧動的河流,自火堆旁蜿蜒流淌。

莫非——

這裡就是傳說中神秘詭異的暗河宮?

裔浪站在暗夜羅身側,面色陰冷。

那白衣女子竟然會是黃琮!

以黃琮御賜金牌捕頭的身份,無論走到何處皆會有官府照應,若想要再動雷驚鴻,就會變得束手束腳。

而烈如歌——

現在卻在哪裡? !

她沒有同雷驚鴻在一起,也沒有投奔霹靂門,霎時間竟像是人間蒸發了一般!

裔浪忽然不明白烈如歌要做些什麼。

不知道對手在玩什麼把戲,才是最可怕的事情。

烏黑的長髮散在鮮豔如血的紅衣上,火光映照中,暗夜羅顯得妖異美麗。愛撫著黃金酒杯上精美的花紋,他扯唇笑道:

“當戰楓發現那是黃琮時,表情一定很有趣。”

可憐的楓兒,千里迢迢去救心上的人兒,卻發現自己原來竟是被騙了,他心裡淌出的會是淚還是血?

多情的人方會為情所傷啊。

暗夜羅仰首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裔浪道:“烈如歌會在哪裡?”

暗夜羅斜睨他,似笑非笑:“你不是她的對手。你還不夠資格。”

裔浪的雙瞳驟然縮緊。

暗夜羅嗅一嗅酒杯中殘餘的酒香,瞇眼笑道:“你已經敗在她手中兩次,這一次,你依然贏不了她。”

裔浪的瞳孔中迸出死灰色的陰芒:“只怕是你也不知她在何處。”

暗夜羅仰首大笑,紅衣飛揚如血霧。

“只要你回答一個問題,我便告訴你她要去哪裡。”

裔浪冷冷看他。

暗夜羅的肌膚蒼白無血,彷彿所有的生命都在那雙似無情似多情的眼眸中燃燒,燃燒如火,卻又偏偏如湖水一般靜謐。

“你是否已是死人?”

他問裔浪。

裔浪身子僵住。

暗夜羅有趣地打量他:

“自烈明鏡死去的那一刻,你似乎已經死了。只是我不明白,你卻為何那樣恨戰楓和烈如歌?”

裔浪像是突然被一種痛苦籠罩住。

暗夜羅笑得有些惡意:“你對他們的恨,不僅僅是為了權力地位,而像是另有隱衷。”

裔浪的身子開始顫抖,這種顫抖透出深邃的痛苦。

“孩子,告訴我。”暗夜羅輕聲勸誘,“你為何這樣痛苦,是什麼在折磨你,他們究竟對你做了什麼。”

灰色的瞳孔湧滿痛苦。痛苦太多,終於,漸漸冷凝成冰。裔浪吸口氣,灰色的眼睛好像野獸般毫無人類的感情:“是。我現在只是一個死人。”

他回答了一個問題。

現在,應該是暗夜羅告訴他烈如歌在哪裡。

暗夜羅笑了。

他笑得像一個慈祥的長輩在寬容一個頑皮的孩子。

“烈明鏡死後,烈如歌最信任的人只剩下一個,也只有他有能力保護她。”

裔浪目光一閃:“他在軍中。”

暗夜羅大笑。

笑聲魅惑清雅,暗湧的河水在笑聲中奔流向地底漆黑的某處,火堆在笑聲中熱烈燃燒。

然而,他們卻似乎都沒有察覺。

一個陰暗的角落裡,黑紗在仇恨中翻舞,黑紗下竟然是一個女子彷彿被烈焰吞噬過的扭曲醜陋的面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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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2-13 13:10:20 |只看該作者
第十章

古舊的驛道。

路邊一個簡陋的草棚銕銍鉹銂,甃甂甀甄褪色的酒旗在寒風中翻飛。酒棚的主人是個鬚髮花白的干瘦老頭,他顫巍巍將溫好的一壺燒刀子送到西邊的一張木桌上。

巨掌一拍瞍瞂睿睡,睡碬碠碣酒壺險些被震翻!

“嘿嘿,他娘的烈火山莊這次丟人可是丟大了!堂堂的莊主居然失蹤了半個多月鄦鄫鄩鄧,菛萣蒠蓌出動全莊所有弟子也找不到!”獨眼漢一把扯開胸口的棉襖,獰笑道暟暨暢暡,嶄嵺嶁嵼“他娘的,咱們要是能找到烈如歌瘖瘕瘋瘔,察寨寠寤不曉得烈火山莊能給什麼價碼。”

禿頂的中年男子斜瞟他一眼:“師弟,連裔浪都找不到的人,你能有多少把握?”

“嘿嘿,裔浪是個蠢蛋!”獨眼漢不屑道,“不就是個娘們嘛,難道長著翅膀會飛?”

白面年輕人看看兩位師兄,道:“那個烈如歌可能易容了,所以他們找不到。”

“易容?”獨眼漢冷笑道,“咱們六扇門裡混,江洋大盜易容變裝的多了去了。凡事都有蛛絲馬跡,一個人的身材、走路姿勢、氣味、可能會去的地方、慣常的舉止都是能將她找出來的線索。”

“可是天下這麼大,哪能每個人都觀察得那麼仔細呢?”

獨眼漢又冷笑:“所以說,烈如歌想要去什麼地方,是找到她的關鍵。”只要有了方向,一切就會變得簡單許多。

禿頂男子沉吟道:“似乎裔浪已經有了方向。”

“唔?”

“原本對烈如歌的尋找是在十二個省的範圍,最近幾天卻好像都集中到這附近來了。”

“他娘的!裔浪怎麼突然開竅了,竟然跟……”獨眼漢忽然覺得說的太多了,狐疑地瞟一眼師兄師弟。早知道不該讓他倆跟著,若是找到烈如歌……

白面年輕人不解道:“為什麼烈火山莊那麼著急找烈如歌?是怕她在路上會遇到危險嗎?”

獨眼漢一口酒噴嗆出來!

酒噴得很急。

酒星兒險些濺到旁邊木桌上的客人。

那張桌子上也是三人,他們靜靜吃著飯,彷彿根本沒有註意到別人的談話。只是,他們像是奔波很久了,疲累染在舉手投足間。

一人身著黑衣,淡眉細目。

一人紅褐衣衫,面色紅亮。

另一人青色布衣,眉宇間清若遠山。他沉靜地飲著茶,酒棚裡如此粗鄙的茶具,在他的掌中卻有了一種難以言述的貴氣。

西邊木桌。

“嘿嘿,烈如歌若是真的死了,他們反倒再也沒有危險了。只怕她活得好好的,又不肯當個啞巴聾子,那裔浪他們的麻煩就大了。”獨眼漢冷哼道。

白面年輕人似懂非懂:“哦……那……為什麼他們認為烈如歌會來到這兒呢?”

獨眼漢再懶得理他。

禿頂男子拿起酒壺又倒了一杯酒,對滿臉迷茫的小師弟道:“聽聞有傳言,玉自寒在附近出現過。”

“玉自寒?”白面年輕人睜大眼睛,“烈如歌跟玉自寒有什麼關係嗎?”

“嘿嘿,”獨眼漢又來了興致,“聽說烈如歌跟她的師兄玉自寒有那麼一腿,戰楓跟她的婚約也因為玉自寒橫刀奪愛而取消了。他娘的,這次烈如歌要是又跟玉自寒勾搭在一起,戰楓可就——”

詭異的冰涼!

一股寒徹的冰涼忽然疾擦過獨眼漢的右眼!

鮮血迸湧!

禿頂男子和白面年輕人失聲驚呼!

獨眼漢痛得大吼,手摀住右眼,汩汩的鮮血自手指縫滾落!

禿頂男子和白面年輕人面色驚白,四下看去,是誰竟有這樣的功力,一隻竹筷居然可以快到令他們三人都沒有察覺就飛擦過獨眼漢的眼睛!

旁邊桌上的黑衣男子招手道:“老闆,再拿一隻筷子來。”

白面年輕人衝過去,拿刀指住他,怒聲道:“你這賊人,竟然戳瞎我二師兄的眼睛!走,跟我到衙門說理去!”

紅褐衣衫的中年男子歪頭瞅他一眼,兩根手指握住他的刀,白面年輕人欲閃躲,但那手指彷彿黏在了他的刀上。 “咯嘣”一聲,刀跌落地上,斷成兩截!

禿頂男子驚得立起,心中驟然閃過一個念頭。

黑衣男子面無表情道:“他會很痛,但是眼睛並沒有瞎。”

紅褐衣衫中年男子嘲笑道:“怎麼?還不走嗎?難道你們兩人的眼睛也很癢?”

禿頂男子急忙將白面年輕人拉到身後,恭身道:“我等有眼無珠,竟然冒犯了玄……”

紅褐衣衫中年男子擺手道:“走!若是亂說話,江陰名捕禿鷹獨鷂少的絕不僅僅只是一雙招子。”

禿頂男子渾身一顫,扶起仍在痛呼不已的獨眼漢,疾步離開酒棚。白面年輕人不明白究竟發生了什麼,卻也只好跟著師兄們離開了。

驛道上。

寒風凜冽,草木蕭殺。

三個人影轉眼變成了三個黑點。

酒棚中。

青衣男子沉靜如恆,茶的熱氣淡淡升騰,映得他的面龐如靈玉一般清俊。他坐在木輪椅中,好似一切紛擾都無法攪亂他寂靜的世界。

黑衣男子恭謹道:“王爺,您再多吃些。連日趕路,您的身子怕會承受不住。”

紅褐男子亦道:“是啊,後日就可以見到烈小姐了,您這樣消瘦,難道不怕烈小姐擔心嗎?”

青衣男子笑了。

那抹微笑就像是一個千山萬水跋涉的人終於可以回到自己心心念念的家。

可是,這個微笑只有一瞬。

裔浪似乎已經發覺了她的方向,沿路來烈火弟子的蹤影隨處可見。

兩天,還有兩天的路程方能同她相遇……

青色衣衫被冬日的風吹揚著。

他的眉心輕皺。

為什麼,總有一種擔憂令他夜夜難眠,而越靠近她,這種不祥的感覺就越是強烈……

******

冬日的武夷山依然鬱鬱蔥蔥,滿眼綠色。

山腰處一大片茂密的樟樹林,枝幹遒勁蜿蜒,細密的樹葉映著蒼藍的天空,在疾穿的風中抖動。

林中光線很暗。

樹葉枝丫將陽光遮蔽得如同傍晚時分。

林中異常的寂靜。

沒有飛鳥的聲音,沒有走獸的聲音,只有樹葉細細吹動,只有風在林中穿梭。

林中有一棵巨大的樟樹,自根部生出六根粗壯的枝幹。其中一根高聳入雲的樹椏上,似乎懸吊著一個修長的事物。

仔細看去——

那,竟然是一個人!

而且是一個女人!

她的雙手雙腳被緊緊捆綁著,眼睛閉得很緊,五官溫婉清秀。她面容蒼白,嘴唇乾裂翹皮,呼吸已然虛弱得若有若無。她的身子像是痛苦至極,可是卻沒有一絲呻吟。

她被這樣吊在樹上已經三天,水米未進。

她心中很清楚,在那些人眼裡,她根本就不是一個人,而只是一個餌。

一雙古井無波的眼睛。

黑翼在陰暗的樹影中彷彿一個幽靈。

“或許,她並不知道你綁了她的丫鬟。”

黑紗翻舞。

如煙如霧的黑紗繚繞一個體態絕美的女子。女子的雙眸美麗無比,卻好像洶湧的黃泉,充滿刻骨的恨意。她的面容被黑紗遮住,但想來,那應該是一張美艷如花的臉龐吧。

“哼,”黑紗女子冷笑,“我已經放出了風聲,她一定可以知道。哪怕全天下的人都不曉得薰衣在我手中,烈如歌也一定知道。”

黑翼看她一眼:“你以為她會來嗎?”只是為了救一個婢女,踏入明知的陷阱,世上哪裡有這樣愚蠢的人。

黑紗女子眼神陰狠:“如果她不來,再過兩個時辰,薰衣就會死得很慘。”

黑翼的身子微微一顫。

黑紗女子忽然仰天大笑:“哈哈,烈如歌啊烈如歌,何需到處尋覓你的蹤跡,只要一個丫鬟就能讓你乖乖現身!哈哈哈哈……”

笑聲在茂密幽暗的樟樹林裡迴繞,陰柔得如毒蛇一般。

薰衣的雙腕早已滲出斑斑血絲,她的面色慘白如紙,嘴唇亦煞白煞白。

她被懸吊在空中,彷彿一個被抽走了所有生命的紙偶。

時間在樹葉的細響中流逝著……

素青棉簾的馬車疾馳在山路,馬蹄奔騰如風,馬身上已經有了密密的一層汗。

山間的風將車簾吹揚起來。

“還有兩個時辰。”

恭謹的聲音自顛簸的車廂中傳出。

清俊的眉頭微微皺起,手指收得很緊,指骨有些青白,幾聲壓抑的咳嗽逸出單薄的胸口,青色的衣衫隨著輕咳震動起來。

他倚坐在馬車的窗邊,神態有些微的憔悴,卻依然清遠如玉。握起碳筆,他在紙張上寫道:“再快些。”

“是。”玄璜應著,撩開車簾,對駕車的赤璋道,“王爺吩咐,速度再加快些。”

“是!”

赤璋用衣袖拭去滿臉汗水,用力揮出鞭子,吆喝著汗血寶馬跑出所有的力氣。

馬蹄如飛。

山路旁的樹木如雲影般消逝在馬車身後。

只有兩個時辰了。

玉自寒閉上眼睛,他的手輕輕碰了下懷中的那串碧玉鈴鐺。再過兩個時辰,就可以見到她嗎?

她還好嗎?

可有受傷?可有消瘦?這樣久沒能守護在她身邊,讓她吃了許多的苦,雖然知道她的堅強,可是,她依然只是一個十七歲的女孩子啊。

變故發生得那樣突然,她可能很久都沒有笑容了吧。應該在她身邊的,那次在林中就應該將她接走;無法陪在她的身邊,無法給她以力量,他的心就像被千萬道車輪碾過。

心,沉重的抽痛。

他又咳嗽起來,單薄的肩膀抖如秋日的落葉。

玄璜自包袱裡取出一件大氅,披到玉自寒肩上,道:“王爺,小心風寒。”

玉自寒微笑著擺手,想告訴他不必,卻忽然發現那件青緞大氅正是當初她親手縫製的,微微一怔,便任得一陣暖意裹住了全身。

突然——

“唏騮騮——”

一聲驚聳的馬嘶!

車廂劇烈震顫,險些翻了過去!

玉自寒神色一凝。

玄璜立時掀開車簾探身出去。

山路上,他們的馬車赫然已經被包圍了起來!

二十幾個黑衣蒙面的男子手持各種兵器,每人俱是太陽穴微微隆起,眼中精芒四射,顯然是一流的高手。

玄璜略一思忖,抱拳正色道:“各位兄弟,若是求財,請開個價碼,能力所至必不推辭。”

山風蕭殺。

蒙面黑衣男子們眼露殺機,似乎根本沒有將他的話聽進去。

為首的漢子將刀一揮——

“殺!!”

蒙面人們衝了過來,兵刃的破空聲響徹山間!

玄璜、赤璋對視一眼。此番他們和王爺出來,為防外人知曉,白琥扮成了靜淵王的模樣在軍營裡深居簡出掩人耳目,他們一路上也是小心謹慎。

然而,終於還是被找到了。

一場血戰終究無法避免!

山路上,刀起刀落,血光四濺。

山鳥驚飛!

走獸躲避!

鮮血的腥氣嗆得山邊野草都要窒息了!

遠遠的一處山尖上。

劉尚書喜形於色。

果然尋到了靜淵王!原以為他尚在軍中,一切難以下手。誰料幾日前忽然得到密信,靜淵王將於此時從此路經過。當時他將信將疑,景獻王卻如獲至寶,稱從“那裡”得來的消息絕不會出錯。

“那裡”是哪裡?

他並不知道。

但如今看來,景獻王如此相信“那裡”,確是有其道理的。

嘿,只有兩個侍從的靜淵王,這次必死無疑! !

******

樟樹林裡依舊寂靜。

風越來越大,樹葉的震響竟似有暴雨之勢!

武夷山的冬天從未有這樣寒冷過。

刺骨的寒風中,薰衣如死一般懸吊在半空。

黑紗女子的眉心漸漸籠上一層黑氣。

她手掌一翻,黑紗如怒蛇般將一棵碗口粗的樹“轟”然纏裂!樹幹倒下的巨響,令身後所有的侍女們不寒而栗!飛揚的樹葉和灰塵立時使得樹林更加陰暗!

三天期限已過!

而烈如歌並沒有出現! !

她陰毒的目光狠狠盯住面容慘白的薰衣,恨聲道:“沒用的賤婢!既然烈如歌根本不在意你,那留你在這裡還有什麼用?!”

黑翼瞳孔一緊:“且慢——”

暗夜絕斜瞪向他,冷道:“怎樣?”

“你要殺了她?”

“不殺她,難道還放了她?!”暗夜絕陰笑道,“不但要殺了她,我還要她死得很慘!烈如歌,你不來救她,我就要她變成厲鬼去找你報仇!”

一絲鮮血自薰衣乾裂蒼白的嘴角湧出。

她的身子在輕輕顫抖。

淡淡的一滴淚水滑落她的眼角,轉瞬被風吹乾。

她的嘴角卻有一抹奇特的笑,像是痛苦,又像是釋然。

黑翼望一眼遠處懸吊的薰衣,默然道:“可能烈如歌正在趕來,你若現在殺了她,豈非功虧一簣。”

暗夜絕打量他,忽然眼神詭異道——

“好,那就再等一炷香的時間。”

******

橙紅的火光像煙花一樣在蒼藍的天空怒綻!

自打那枚信號花從車廂裡放出來,遠處山尖的劉尚書就開始驚疑。

靜淵王雖然身有殘疾,然而素來睿智沉穩、遇事淡然若定,在朝堂中景獻王鮮少能在他面前占得上風。

難得這次靜淵王輕車簡行,是千載難逢的阻殺機會,眼看勝券已握……

這枚信號花,不會有什麼玄機吧。

山路上,赤璋和玄璜守護在馬車邊。

刀影飛舞。

血花飛濺。

赤璋、玄璜沉著應敵,在殺手們的包圍中,硬是沒有讓一滴血染污了那垂著青色棉簾的車廂。

他們並不慌亂。

他們跟隨了靜淵王十幾年,知道他必已有所準備。王爺絕不是一個衝動的莽人。

這次出來,王爺定是全部考慮妥當的。

橙紅的火光還未完全消失在天際。

山彎處忽然轉出一個樵夫!

樵夫扔掉背上的枯柴,輪起鐵斧向蒙面殺手們砍去!

山彎處又忽然轉出一個書生和書僮,他們放下書筐,書生用折扇,書僮用扁擔,也沖向了蒙面殺手們!

接著,那個山彎突然有了魔力,好像一個萬花筒令人眼花繚亂地轉出了貨郎小販、鐵匠、算命先生、官家小姐、牧羊女、化緣和尚、流浪乞兒……

奇奇怪怪的身份。

五花八門的兵器。

所有人的目標只有一個——殺向那些蒙面的黑衣殺手們!

遠處的山尖上,劉尚書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靜淵王從哪裡變出這麼多人來,能夠在如此短的時間內趕到,而且圍攻進退皆有章法。只在轉眼之間,戰況形勢便已陡變!

他忽然有些懊悔。

為什麼當初自己選擇了景獻王呢?

山路上。

青色的棉簾掀起一角。

淡雅如蘊著天地之間靈氣的微笑,那雙眼睛有些疲倦,雙唇有些蒼白,但是那抹微笑卻恍若將刀劍齊飛的戰場,凝固成了有明月有星辰有花香有微風有鈴鐺脆響的良夜。

寧靜而寂寞的微笑。

所有的人都怔了。

忽然覺得那個寂靜的微笑觸動了自己心底的柔軟,一時間忘記了應該做些什麼。

只有玉自寒知道自己笑容的苦澀。

他的手握得很緊。

胸口鬱痛得要咳出血來!

快要來不及了。

可是卻被耽擱在這裡。

這一刻,他無比痛恨自己是個殘疾!如果他有一雙健全的腿,如果他不是非要依靠該死的輪椅,那麼,他就可以奔向那個樟樹林了!

為什麼他會是一個殘廢!

並不遙遠的樟樹林,對於他卻有著焚燒般痛苦的距離!

樟樹林……

胸口似有烈焰翻湧!

樟樹林,他要趕往樟樹林!

樟樹林。

一炷香已過。

烈如歌依舊沒有出現。

眼眸同樹影一樣陰暗,紛飛翻舞的黑紗象千萬條憤怒的毒蛇,暗夜絕牙齒磨噬,聲音好像毒蛇吐信:“好!烈如歌!本宮居然錯看了你!哼哼,不錯,這才是烈明鏡的女兒!一個丫鬟本來就連草芥都不如,哪裡值得你犯險來救?!”

可惡!

原來最可笑的卻是她自己!

認定了烈如歌會來救薰衣,就呆子一樣在這裡守了三天三夜!結果,烈如歌卻耍了她!烈如歌根本就不稀罕那個賤丫頭!她在這裡守株待兔了三天,烈如歌早不知道輕輕鬆鬆地逃到什麼地方去了!

“啊————!!!”

暗夜絕憤怒地嘶吼,回音撕裂著疾風中的樟樹林!樹葉驚恐地墜落,像一場落葉的暴雨。她身後的侍女們一個個面如土色,深知三宮主一旦狂性大發,被她挑中洩恨的目標將會悲慘至極!

黑翼的雙眼亦開始陰沉。

他的手暗暗握緊了劍。

“給我剜下她的眼珠子!”

黑紗疾揮向林中的薰衣!可惡的賤婢,自從將她綁到這裡,連正眼也沒有看過她一次。暗夜絕怒火攻心!烈如歌都不稀罕的人,她留著也沒有什麼用!

身後一片死寂。

侍女們噤若寒蟬,瑟瑟發抖,卻沒有一個人走出來。

暗夜絕慢慢轉身。

她冰冷的視線狠狠打量著黑紗罩面的侍女們。

“怎麼,你們的耳朵都聾了?”

聲音陰柔得像毒蛇的黏液。

侍女們驚嚇得快要昏厥過去了,終於一個體態玲瓏的侍女顫抖著走出來,顫聲道:“是。奴婢遵命。”

那個侍女拔出一把寒光逼人的匕首,慢慢走向樹下懸吊的薰衣。

她越走越近。

侍女們悄悄側過頭,閉上了眼睛。

她越走越近。

黑翼的手握緊了劍,青筋在掌背突突直跳。暗夜絕低笑著湊近他,呵氣聲令他的耳垂如墜冰窖:“不要做傻事。你知道將我惹惱的後果。”

她越走越近。

薰衣的睫毛在慘白的面頰上顫抖著,血絲滲出乾裂的唇瓣。

黑紗侍女站到了薰衣面前。

她舉起匕首。

薰衣的眼珠在薄玉般的眼簾下動了動。

暗夜絕冷笑著盯住僵硬的黑翼。

“先剜右眼!”

黑紗侍女顫抖地應道:“是。”

一陣旋風捲起滿地樟樹的落葉。

漫天灰塵遮掩得樹林如地獄一般幽暗。

匕首劃出寒冽的冷光!

薰衣的眼睛感到了匕首的涼意。

痛徹心脾的涼意。

兩行淚水悄悄滑下她的眼角。

或許,她只有這一次哭的機會了。

一個沒有了眼睛的人,如何去流淚呢?

這一刻——

在匕首飛出的這一刻——

驚天的爆炸聲轟然而起!

火光咆哮著如猛獸一般在樟樹林中炸開!

迅猛的風!

怒吼的火!

風助火勢——

一團團熾烈的巨大火球劈劈啪啪猛烈地向暗夜絕的方向狂捲而去!

火光燃燒了整個樹林!

濃煙滾滾!

樹林如地獄一般陷入火海之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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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2-13 13:10:32 |只看該作者
山路上。

一輛木輪椅疾如閃電地飛馳。

沒有人能夠想像輪椅的速度可以這樣快。

汗血寶馬已死。

他要輪椅比十匹汗血馬加起來還快!

因為——

他要趕到樟樹林!

手掌原本是整潔修長的。

此刻,卻血肉模糊!

指甲在鐵輪的翻滾間撕裂劈開!

掌心的肉也已磨爛!

鮮血滴下,染滿飛轉的車輪!

輪椅後兩行斑駁的血跡……

所有的人都無法追上他的輪椅。

青色的衣衫被劈面寒冽的風“烈烈”揚起!

絲毫感覺不到雙手的劇痛!

他的心中只有一個聲音——

她在樟樹林!

******

樟樹林一片火海!熊熊噴吐的烈焰,翻騰滾滾的濃煙,樹葉“劈啪”燃燒,漫天飛揚的灰燼,蒼藍的天空被沖天的火光映得通紅!

爆炸是一瞬間發生的!

侍女們驚惶失措,尖叫聲、躲閃聲、呼痛聲像失去了控制,飛滾的火球燒著了她們的頭髮和衣裳。

突然的墜空感!

彷彿從萬丈懸崖驟然跌落!

匕首的破空聲!

被吊綁了三天三夜的雙臂忽然鬆垂下來,刺痛和酸麻令薰衣在急劇的下墜中,全身的感覺忽然活了過來!

風,自她的耳邊呼嘯而過!

她——

落入一個溫暖熟悉的懷抱……

在那個溫暖的懷抱中……

薰衣睜開了眼睛。

那是一張被黑紗蒙住的面孔。

可是——

她認得那雙黑紗外面的眼睛!

這世上,只有一個人的眼睛會蘊滿那樣多的感情,只有一個人的眼睛會在如此危險的境況下還會對她俏皮地笑,只有一個人的眼睛可以讓她的淚水毫無顧忌流下來……

雖然,她是小姐,而她只是一個丫鬟。

烈烈的大火中。

濃煙包圍著暗夜絕,飄舞的黑紗被火焰燒得狼狽不堪!

電光火石間!

暗夜絕睚眥欲裂——

原來,烈如歌一直在自己身邊!

黑紗侍女就是烈如歌!

而正是她自己,親手將薰衣送到了烈如歌手中!

烈焰滾滾的樟樹林。

濃煙四起。

挺秀堅毅的下巴。

輕笑俏皮的嘴角。

黑白分明的眼眸。

那英姿颯颯的女子可不正是如歌!

“小姐,你快走……”

薰衣虛弱地欲從她的懷中掙脫。

如歌輕輕放下她,將她的右臂繞過自己的脖頸,用力將她攙挽起來,嗔笑道:

“若只是要逃命,就不會來這裡。”

三日來備受折磨的身體讓薰衣再也說不出話來。

如歌扶住她,足尖一點,向樟樹的枝丫飛身而去。

她只有這一個機會!

趁暗夜絕的侍女們出林籌辦水糧,混進她們之中,然後趁暗夜絕最無防備的時刻,用雷驚鴻給她的幾枚火器阻擋住敵人。

這是惟一的機會!

否則,她不可能是暗夜絕的對手!

樟樹林就在前面!

可是,為什麼林中火光直冒濃煙滾滾? !

發生了什麼? !

滿是血蹟的手掌握緊輪椅的車輪!

他望著烈火中的樟樹林——

怔住——

“咳!”

一口鮮血猛咳出來!

他面色蒼白,心痛得如有千萬把刀在戳絞!

樟樹林就在前面,可是,他卻不知道該不該進去!不知道該從哪個方位進去!

因為——

他是一個聾子。

他聽不見任何的聲音!

林中有打鬥嗎?如歌在哪裡?敵人在哪裡?他應該從哪個方位進去! !

為什麼——

他是一個又聾又瘸的殘廢? !

他在眾人之前趕到了這裡。

才發現,原來,他只是一個殘廢!

******

眨眼的一瞬間,可以發生多少事情?

如歌帶著孱弱的薰衣在濃密的樟樹中穿梭。

腳尖下是搖晃的枝丫。

樹葉沙沙響。

濃煙自下面竄上來。

有的樹枝已經開始燃燒,火焰的氣味,樹葉的氣味,樹脂的氣味,混合在一起,忽然就像是在不真實的夢境中。

如歌向林外奔去!

那裡會有玉師兄的人趕來!

只要可以和玉師兄相遇,她就再沒有可以害怕的事情;只要在玉師兄身邊,再多的困難她也不怕。

爹離開後。

她就只有玉師兄了。

所以,當她站在最高的一株樟樹上,鬱綠的枝葉在她腳下輕輕盪著時,當她遠遠地望見了林外輪椅中蒼白的玉自寒。

心中的幸福像一朵突然綻放的花。

在那一瞬。

她的眼睛忽然明亮得像夏夜最璀璨的星辰——

“師——兄——”

放聲的呼喊是耀眼的星芒,穿透樹椏,穿透濃煙,穿透火幕,一層一層,在樟樹林中迴盪……

“師————兄————”

她大聲呼喚著玉自寒!

在眨眼的那一瞬。

如歌的呼喊聲。

林外的玉自寒沒有聽見。

因為,他本就是個聾子,聽不見任何的聲音。

他也沒有看見如歌。

因為他沒有抬頭,而如歌在濃烈的煙霧中也只是一個隱約的影子。

但是,他當時做出了一個決定。

不管如歌在哪裡,他都要進去找她!

在眨眼的那一瞬。

如歌的聲音被暗夜絕聽到了!

黑紗驟起,千萬條靈蛇般撲向樹梢的如歌!

暗夜絕的面紗在疾飛中飄落,露出一張可怕猙獰的臉孔!那張臉孔像是被烈焰吞噬過,恐怖扭曲得小孩子見到了會失聲大哭!

這張臉是被烈如歌毀掉的!

她恨得夜夜無法入眠!

暗夜絕如鬼魅一般撲向對著玉自寒呼喊的如歌!

如歌沉浸在初見玉自寒的歡欣中,似乎絲毫沒有察覺暗夜絕的偷襲!

在眨眼的那一瞬。

暗夜絕的黑紗離如歌只有半尺的距離!

扼斷那個喉嚨!

她——要——她——死——!

就在那時……

如歌卻輕輕回過頭。

對暗夜絕笑了笑。

笑意很輕,還帶著些輕蔑。

然後——

火焰般的烈火拳,甩出一個烏黑的事物,打向暗夜絕的胸膛!

世間最霸道剛烈的烈火拳!

江南霹靂門的麒麟火雷!

暗夜絕大驚失色,奮力疾退,麒麟火雷在烈火拳的力道下如影隨形!

如歌微微一笑。

她哪裡會那樣放鬆警惕,只不過,暗夜絕在情緒激動和得意忘形時最容易偷襲得手。那麼,她就為暗夜絕演一場戲好了。

“啊————!!”

麒麟火雷在暗夜絕胸口前炸開!

橘紅猛烈的火焰,皮肉燒焦的糊味,頓時讓樟樹林變得像地獄一樣可怕……

在眨眼的那一瞬。

玉自寒忽然覺得有些異樣。

他抬起頭,望向樟樹林最高的樹梢。

濃煙被風吹得漸漸散去,枝葉顫悠悠地搖擺著,樹梢站著兩個女孩子,一個孱弱,一個挺秀。

她穿著一身黑紗,肌膚被映得出奇的白皙,彷彿是透明的;她的牙齒咬著薄唇,輕輕得意地笑著,像是剛做了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情。樹頂的風將她鬢旁的髮絲吹亂了,乍看去,就像七八歲時那個淘氣愛笑的小女孩……

她沒有看到他。

他只看到了她的側面。

但是,他笑了。

她,在樹梢微笑呢,真好。

……

可是——

他為什麼依然覺得異樣? !這種異樣帶有那樣強烈的不安!

他定睛看去!

如絲縷的煙霧中,一把匕首寒光乍現!

在眨眼的那一瞬。

如歌開心地扭過頭去,再次望向許久未見的玉自寒。

這一次,她終於看到了玉自寒的眼睛。

遙遠的,她在樹梢,他在林外,混合著燃燒氣味的樟樹林中清冽的空氣,淡淡如夢的煙霧……

她望著他。

他望著她。

她站在高高的樹梢上,拼命招著手,大聲喊著——

“師——兄——!我在這裡!”

薰衣被她救了,暗夜絕受到重創,師兄也已經趕來,呵,一切都那樣完美。

她輕點腳尖,抱著薰衣像小鳥一樣向林外的玉自寒飛去……

……

林間的風將她的髮絲吹拂,她的笑容明亮可愛,翩翩飛舞的黑紗,如夢如幻的淡淡煙霧,她飛在鬱綠的樟樹林中,就像一個快樂的精靈……

******

崑崙山。

陽光下的雪地突然迸出刺目的白光!

亙古寒冷的冰洞。

神秘莫測的最深處。

痛苦的冰芒在琉璃般透明的晶體中瘋狂穿梭!

傳說沒有人可以破開那晶體。

被封印在千萬年冰晶中的靈魂,只有經受千年的蝕骨至寒方能重生。

仙人也不可以。

它必須在冰晶中沉睡千年!

可是——

有一種痛苦……

有一種思念……

有一種生生世世都無法忘卻的愛戀……

一道道冰紋爆裂……

晶體中那絕美的靈魂痛苦地掙扎著……

無數道白光在冰紋中耀眼閃爍!

炫目的白光!

冰紋越來越多越來越深……

光芒在冰洞中撕扯著、咆哮著、怒吼著……

千萬道光芒交織在一起,寒冰的晶體劇烈震顫,光的世界,冰的世界,雪的世界,千萬道冰紋欲將一切撕裂開!

崑崙山上的雪,在陽光下瘋狂地旋舞!

漫天刺眼的飛雪!

濃厚的飛雪遮蔽住清冷的太陽!

一切彷彿都瘋狂了!

亙古寂靜的崑崙山巔。

痛苦的吶喊在瘋狂的飛雪中迸發——

一切變得那樣緩慢……

如歌在樟樹林間飛向林外輪椅中的玉自寒。

她是快樂的。

她想要撲進他的懷中,靜靜趴在他的膝頭,讓他輕輕撫摩自己的頭頂,然後對她說,以後永遠不要再分開。

這麼久,她好累了。

在飛向玉自寒的空中,她閉上了眼睛。沒有看到玉自寒突然間震驚的神色,也沒有聽清玉自寒聲調有些奇異的急喊——

“小——心——!”

師兄在喊什麼?小雞?小溪?那一刻,如歌“噗嗤”一笑,以後還是要糾正師兄的發音啊,師兄的耳朵雖然聽不見,可是他應該可以像正常人一樣說話……

她沒有來得及繼續想下去——

胸口——

被一種冰冷——

貫——裂——了——! !

奇異的冰冷,那種冰冷不可思議,她的心臟被驟然的冰冷裂開!死亡的冰冷!心臟是冰冷的銳痛! !

空中的急墜中……

如歌的眼睛暴然睜開!

那把匕首,是她方才用來割斷薰衣繩索的!如今,卻在薰衣掌心,閃著粼粼寒光,滴下一串鮮紅的血珠……

薰衣的眼睛幽冷幽冷……

血珠像一串串春天裡殷紅的小花……

自淡煙繚繞的樟樹林梢……

滴落在或深綠或焦黃的樹葉上……

仔細聽去,還有“撲撲”的細響,就像眨眼前如歌唇邊的輕笑……

輕曼的黑紗悠揚飄舞在墜落的半空……

恍如失魂的精靈……

有細不可聞的音樂聲……

是琴聲啊……

曾經有個白衣如雪笑顏如花的人……

那琴聲有著寂寞和憂傷……

而她直到他消失之後,才懂得那種憂傷的深沉……

******

玉自寒在樟樹林外絕望地呼喊!

寒風呼嘯!

他撕裂般的呼喊被狂嘯的寒風吞噬了!

血肉模糊的雙掌用一生所有的氣力撐起殘障的身體,他要接住自空中失魂急墜的如歌,他不要讓她跌落在冰冷的土地上!

這一刻——

他痛恨自己是個殘廢!

為什麼他沒有一雙健全的腿!為什麼他沒有一雙可以聽見聲音的耳朵!為什麼他只能眼睜睜看著鮮血從她的胸口淌落!

他用盡一生的氣力要去接住她!

可是——

筋脈盡斷的雙腿就像千斤的巨石,他重重摔倒在地上!

他——

為什麼是一個殘廢! !

胸口巨痛欲裂!

“哇——”一聲,一大口鮮血從他的嘴裡噴湧!

濃煙升騰的樟樹林外。

輪椅跌倒在旁邊。

青衣的玉自寒痛吼著——

“歌——兒——!”

“歌————兒————!!”

“歌——————兒——————!!!”

…………

寂靜如斯的樟樹林啊……

******

樹林裡最陰暗的角落,紅衣如血的身影從地底幽幽幻出。

蒼白的赤足。

飛揚的血衣。

黃金的酒樽。

細細多情的硃砂,在眉間有妖異的邪美。

他彷彿是剛剛來到,又彷佛一直就在這裡。

望著斷翅蝴蝶般在空中悠悠墜落的如歌。

暗夜羅舉起酒樽。

多美的畫面啊……

世上所有天才的畫者都無法繪出如此動人的畫面……

忽然。

眉間硃砂輕輕跳了一下。

那是什麼?

像是一朵冰花在如歌的胸口迸裂!

冰花光芒流轉,在蒼藍的空中炸碎成兩片、三片、四片、五片、六片、十片、百片、千片、萬片……

漫天冰花的飛屑! !

晶芒璀璨。

是雪花。

武夷山的天空忽然紛紛揚揚大雪飄落。

整個冬天沒有下過雪。

積累了一個冬天的雪在此刻爆發了!

千萬片雪花好似有生命般輕輕托起如歌的身子……

跳躍嬉鬧在她的睫毛、手指、足尖……

慢慢地,柔柔的雪花們穿透了她的身體……

大雪紛飛的空中……

她的身子恍若透明起來……

愈來愈透明……

慢慢地……

她恍若透明成一縷空氣……

再無影蹤……

******

那一場雪下的好大。

神州萬里。

白雪皚皚。

雪一直下了五天五夜。

整個世界都快要被雪埋了起來。

老人們說,那是他們一輩子見過的最大的一場雪。

屋簷掛滿了冰凌。

陽光下,長長短短的冰凌滴溜溜閃耀著調皮的光芒。

小小的院子裡積雪沒有融盡。

小雞小鴨在地上啄食,時不時腳下一滑。

窗櫺上貼著窗花。

是百鳥朝鳳的花樣,紅艷豔的,映著雪白的窗紙,煞是漂亮。

窗下是一張暖炕。

炕上躺著一個昏迷了五天五夜的人,臉龐消瘦蒼白。

屋裡生著一盆火,炭燒得紅紅旺旺。

火旁溫著一鍋小米粥,咕嘟嘟滾著小小的泡。

好香的味道……

突然,炕上人的手指動了動,肚子里傳出一陣“咕嚕”的聲音。

慢慢地,睫毛吃力地睜開。

眼神迷茫毫無焦點。

她呆呆看著房梁,腦中一片空白。

一個人影映入她的瞳孔。

陽光自窗子透進,萬千道光芒照在那人身上。

他彷彿是會發光的。

一身白衣乾淨而耀眼。

他癡癡地望著她,良久,忽然笑了,那笑容絕美如春雪中瞬時齊齊綻放的百花——

“懶丫頭啊,做什麼睡這麼久!不知道人家會擔心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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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2-13 13:10:52 |只看該作者
第十一章

天邊一道金色的曙光。

庭院裡,[古代] 明曉溪 -【烈火如歌.I~II】《全文完》[古代] 明曉溪 -【烈火如歌.I~II】《全文完》伊莉討論區伊莉討論區如歌穿著厚厚的棉襖,坐在矮矮的小板凳上。她托著下巴瑤瑵瑣瑪,粿粽粻綿怔怔打量在門檻處忙碌的雪。他將大紅的對聯貼在門邊,朝陽的光芒斜斜照耀著他的白衣。

雪忽然回頭看她潎漾漸漂,漅漡漇漁笑容明亮而耀眼:“喂,要不要幫忙?”

如歌怔怔地眨眨眼睛:“幫忙……?”

“是啊瘈瘑瘧瘉,塿塺墁境快來幫人家貼對聯!”雪笑得一臉俏皮,對她招手道劀劃劂劁,駃骱骰骯“你來貼剩下的這一張。注意啊,不要太高也不要太低,不要偏左也不要偏右啊。”

這樣啊,好像很困難的樣子。如歌慢吞吞地走過去。

“往上!”

“往下點……”

“再往下一點點……”

“右邊!”

“太靠右了!真是個笨丫頭!”

“左邊左邊,對,再左邊一點……”

“咦……好像又有點偏左了……”

如歌高舉著雙臂,將紅紅的對聯移來移去,胳膊開始酸痛起來,可是好像總是無法將對聯貼在正確的位置上。漸漸地,雪聲音裡的笑意愈來愈濃,她呆了呆,扭轉身子,怔怔望向他——

“你在戲耍我對不對?!”

晨光中,雪笑得打跌,雪白的衣裳盈滿笑的光芒,那光芒恍惚間逼得人睜不開眼。

如歌看得要癡掉了。

雪走近她,忽然一把將她抱進懷裡,湊近她玲瓏的右耳,呵氣笑道:“丫頭,你比以前笨了呢。”

如歌驚得睜大眼睛,掙了掙卻掙脫不開,他抱得那樣緊。

她無措道:“放開我……”

雪的腦袋窩在她的肩頭,閉著眼睛,輕喃道:“讓我抱你一會兒,只要一會兒就好。”

抱著她,他的聲音極輕極輕:“你……知道人家有多想你嗎?”

彷彿被這句話擊中了,她心中莫名一陣扯痛,終於任由他緊緊地抱著。

半晌,她低聲道:“可以說一些關於我的事情嗎?為什麼我什麼都想不起來了?”她沮喪地瞅著他,“你是誰?我又是誰?什麼都想不起來,就好像傻瓜一樣。”

雪微微僵了下,然後,他將如歌抱得更緊些:“忘了嗎?你是我的娘子,我是你的夫君啊,咱們是做燒餅的,日子過得很開心……後來發生了一些不太好的事情,咱們就來到了這裡。那段日子你過得很辛苦,於是有位仙人封住了你的記憶……不要去想過去的事了,只能咱們能在一起,不是比世間的一切都要幸福嗎?”

雪輕輕吻住她的耳垂:“就留在這裡,永遠不離開,好不好?……所有的過往統統讓它們隨風散去……”

太陽從天邊升起。

金燦燦的萬道曙光,照耀著小小庭院中擁抱的雪和如歌。

白衣如雪的他。

厚厚的紅棉襖的她。

地上一群小雞小鴨嘰嘰嘎嘎繞在他和她的腳邊。

如歌的脖頸一陣濕涼,她詫異地抬頭望去,驚住:“你——怎麼哭了?”

雪像小孩子一樣在她肩上蹭了蹭,淚痕將她的棉襖濡濕成銅錢大的斑點,淡淡蘊開。他瞅著她笑,晶瑩的雙眼依然帶著盈盈淚意:“因為,我覺得好幸福。”

她咬住嘴唇,舉起右手,用手背拭盡他眼中閃動的淚光:“為什麼要哭呢?幸福的話,不是應該笑嗎?你長得這樣好看,笑起來就像個仙人一樣。”她輕輕歪起腦袋,對他笑著,“不要再流淚了啊,看著你流淚,我的心痛得好厲害。”

“丫頭,”雪屏住呼吸,忍住忽然間欲崩潰的淚水,“答應我好不好?”

“……?”

“答應我,永遠留在這裡,咱們留在這裡再不要離開。就這樣過一輩子……會很幸福很幸福的……”雪屏息凝視她,“你答應我,好不好?”

如歌望著他。

她的眼睛黑白分明,清澈透明;她的目光像春日暖陽下的湖水,靜靜在他的面容上流淌。

過了良久,她皺眉道:“為什麼只要這樣看著你,我的心就會開始抽痛?而且有種憂傷的感覺……”

雪破涕一笑,像山澗邊的白花般柔美:“傻丫頭,那是因為你喜歡我啊。”

如歌怔住。

“你以為我離開了,以為我再也不會回到你的身邊,於是你很傷心,滿天下到處去找我,”雪輕柔地笑著,眼睛中有夢幻般的柔情,“你那樣喜歡我,所以才會那樣心痛和憂傷。”

如歌怔怔望住他,腦中一片空白,許多模糊的片段閃過,可是卻抓不住。

“為什麼你要離開我呢?”

雪嗔怒地擰一下她的鼻子:“笨丫頭,你明明知道的!”

如歌吃痛地摀住鼻子,苦惱道:“不知道啊,我想不起來了。”

“好生想想!”

“哦……”如歌冥思苦想,“因為……你有了另外喜歡的女孩子?”

雪怒目而視。

如歌縮縮脖子:“因為……你要掙錢養家?”

雪嘆息。

如歌想了又想,終於懷疑道:“我知道了,你一定是嫌我笨,受不了我才離家出走的!”

雪驚奇地拍掌大笑道:“哇!你居然也知道自己笨嗎?”

如歌委屈地扁著嘴,轉過身子不理他。什麼嘛,笨一點就活該被人遺棄嗎?害她的心那麼痛!可惡的人,再不要跟他說話了!

雪吐吐舌頭,自身後抱住她,又湊近她的耳邊,嘻嘻笑道:“笨丫頭,生氣了啊。”

“是啊!我生氣了!”如歌恨恨道。

“你生氣,我覺得好開心啊。”

雪笑得一臉幸福。

如歌擰眉。可惡啊,這樣無恥的人,別人生氣他竟然開心嗎? !一抬腳,她狠狠踩在他的腳上,聽他“哎呀”的吃痛聲,不禁笑如花枝亂顫,笑聲如春風般盈滿整個院子。

她笑得那麼快樂。

就像一個無憂無慮的孩子,眼睛笑得彎成了月牙兒,臉頰紅撲撲的,嘴唇濕濕潤潤。

“我喜歡你,笨丫頭。”

雪輕輕地說,聲音像輕輕的飛雪飄過來,笑得打跌的她怔了怔。她抬起頭,看到了他微笑的眼睛。

“我喜歡你。”他的表情中似有淡淡的痛苦,“所以,只對我笑好嗎?也只對我生氣,只為我傷心……其他的人你全都忘記好嗎?”

她聽不太懂:“什麼其他的人?”

雪閉一下眼睛,睜開時又是燦爛的笑容:“後天就是春節了,要貼好對聯、收拾屋子、準備年貨!不許偷懶!快乾活去!”

“哦。”

如歌乖乖地拿起掃帚準備打掃院子。

雪似笑非笑將掃帚從她手裡拿走,道:“你的對聯貼完了嗎?”

就這樣。

如歌貼完對聯,又貼福;雪卻把整個院子都打掃得乾乾淨淨。

春節要到了。

冬天應該快過去了吧。

******

陰暗的地底。

熊熊燃燒的火堆旁蜿蜒著一條河,彷彿無波,然而翻湧著淨是湍急的奔湧聲。

詭譎的安靜。

火光妖艷奇魅,映得暗河宮如地獄般神秘。

暗夜羅的紅衣映著火光艷艷飛揚,戰楓瞪著他,眼中佈滿血絲,身子也似在微微發顫。

暗夜羅輕柔似夢地說道:“就像千萬片雪花,她消失在樟樹林中,那畫面真是美極了。”

戰楓的喉嚨驟然抽緊:“什麼叫做消失?”

“傻孩子,消失就是不見了,再也不會出現了,永遠也不會再見到她,從這個世上完完全全逝去了……”

一道凌厲的刀光!

戰楓用刀鋒逼住暗夜羅的脖頸,怒吼道:“你答應了我不去傷害她!”

暗夜羅深情地撫摸著手中的黃金酒樽,彷彿根本不在意那把閃著幽藍光芒的刀,依自笑得輕柔:“她怎麼會是我殺的呢?捅進她胸口那一刀的是薰兒。”

戰楓怒聲撕裂:“若是沒有你的默許,暗夜絕能夠阻殺如歌?!沒有你的默許,薰衣會刺殺如歌?!”

暗夜羅輕輕挑眉,斜睨他:“我只答應你——'我'不去傷害她,怎麼,我沒有做到嗎?”

戰楓的手握緊刀柄,怒藍在眼底洶湧:“你以為我不敢殺了你?!”

暗夜羅仰首大笑,血紅衣裳飛旋出絢麗的波紋,笑意中帶著嘲諷和輕蔑。

熱烈燃燒的篝火猛然一暗!

冰藍的寒光海浪般爆閃!

令人窒息的刀氣!

戰楓的刀揮向暗夜羅的脖頸!

詭異的大笑聲在幽藍的地底迴旋,刀氣下,暗夜羅的紅衣陡然煙消雲散,像鬼魅一般,如血的紅影淡淡凝聚在火堆旁。

暗夜羅細細品著黃金酒樽中的美酒,眉間硃砂多情又冷漠:“你的內力和刀法雖是習自於我,可惜想要殺我卻差得太遠。”

戰楓渾身冰冷。

三年前,他知道了自己的身世。父親戰飛天是烈明鏡的生死兄弟,卻因為娶了暗河宮的大宮主暗夜冥而被白道討伐。烈明鏡為了獨占烈火山莊,設詭計殺死了戰飛天,又利用暗夜冥做餌重創了暗夜羅,從而獨霸武林,無人能與爭鋒。這一切,他是從暗河派來的瑩衣口中得知的,原本他也並不相信,然而經過半年多的暗查,終於證實了她並未說謊。

接著他才赫然發現,雖然暗河宮隱跡江湖,但其勢力早已滲透入烈火山莊,如歌身邊的婢女薰衣竟然就是暗河三宮主暗夜絕的女兒,按輩分卻應該是他的表姐。薰衣將記載有暗夜羅武功心法的秘籍傳於他,使得他的功力在短短兩年間進步飛速。

而他獨步武林的刀法,卻連暗夜羅的皮肉也無法傷到!

火光映著暗夜羅蒼白高貴的面容,一抹妖豔的紅暈在他頰邊淡淡蘊開,他的嘴唇艷紅如血,象情人般輕輕吻著黃金酒樽:“你很愛她嗎?因為她的死,縱然我是你的親人,也要殺了我嗎?”

這聲音很輕。

輕得像十九年前自他眼角跌落的眼淚。

……

…………

嵌著藍寶石的髮簪,是他珍藏在懷中的愛物,每日每夜他都將它貼在離心臟最近的地方。那是他最愛的姐姐給他的,她答應過會嫁給他,會永遠和他在一起!

可是——

她嫁給了一個叫做戰飛天的男人!

十九年前的那一夜,她剛生產完,蒼白虛弱地躺在床榻上,額頭淨是細密的虛汗,望著他的眼眸中卻充滿了痛苦和仇恨。他抱住她,拼命吻著她,瘋狂地喊著,他不在乎,他不在乎她愛上過別的男人,不在乎她為別人生過孩子,他什麼都不在乎!只要她像以前一樣留在他的身邊,他什麼都可以原諒……

髮簪滴下鮮血!

劇痛自他的眉間爆裂!

她瞪著他,眼中是猙獰的恨意和冰冷,手中握著那根金簪,殷紅的血珠從他的眉心迸落噴湧!

他痛得嘶吼,痛苦中劈手將金簪震落,簪尾的藍寶石飛出去,像閃電般嵌入了床上嬰兒的右耳垂裡。

嬰兒痛聲大哭。

她將嬰兒抱在懷裡,滿臉痛惜憐愛,柔聲哄著,就像當初哄著他一樣。待得嬰兒哭涕聲漸漸止住,她才抬起頭,冰冷地望著眉間湧著鮮血的他:

“你是一個惡魔。只有看到別人痛苦,你才會快樂。”

…………

……

暗夜羅蒼白的手指輕輕撫了下眉間的硃砂。

這哪裡是什麼硃砂,它是十九年來日日夜夜折磨著他的,一道永遠尖叫著不肯癒合的殷紅色傷疤。

他斜睨著五步外的戰楓。

看著戰楓狂亂飛舞的藍髮,看著戰楓眼底洶湧崩潰的黯藍,看著戰楓右耳電光火石般連閃的藍寶石,他忽然感到一種奇異的快感。

暗夜羅低聲笑道:“楓兒,你痛苦嗎?”

戰楓怒視他。

暗夜羅凝注他,多情的雙眼一片冷漠:“這種痛苦會像蠶絲一樣纏住你的心,一天一天一點一點地慢慢抽緊,讓你痛到無處可逃,讓你痛到即使變成鬼也要時時刻刻被心痛煎熬。”

呵,她說的沒錯,他本就是一個痛到瘋狂痛到成魔的人,只有見到別人的痛苦才會開心起來。

******

大年初一。

鞭炮聲噼劈啪啪在村子裡熱熱鬧鬧地響起來,大紅的對聯貼在家家戶戶大門上,肉餡兒餃子噴噴香,鞭炮繚繞的硝煙味兒,來來往往忙著串門拜年的鄉親們,打鬧嬉笑的孩童們,讓這個春節變得那樣快樂。

如歌和雪從鄰居寡婦趙大娘家出來後,已經是晌午時分了。

“為什麼不留在趙大娘家吃飯呢?她一個人孤零零的,好可憐。”如歌不解地看著雪。

雪摟住她的肩膀,做個鬼臉:“才不呢!人家好不容易能和你一起過節,才不要讓外人打擾。”

如歌奇道:“咦,以前咱們沒有一起過年嗎?”

雪心虛地吐下舌頭,連忙笑得一臉無辜,埋怨道:“還不是因為你這個丫頭笨,好端端把以前的事情全都忘掉了,所以這次才變成咱們第一次在一起過年啊。”

“這樣啊,”如歌不好意思地低下頭,“對不起,把你忘記了。”

“沒關係啦,”雪把她摟得更緊些,慢慢走進他和她的家,“只要你以後永遠永遠記得我,永遠永遠記得和我在一起有多快樂,人家就會原諒你了。”

“好的!”

如歌用力點頭,紅紅的棉襖襯得她臉頰紅撲撲得誘人。雪見她如此乖巧,忍不住一時情動,吻住了她。

如歌驚得睜大眼睛,一把將他推開!

不知是她力氣太大還是怎的,雪竟然被推得跌坐到了地上,小雞小鴨們“嘰嘰嘎嘎”拍著翅膀閃躲旁邊。

“好痛~~~”

雪指控地望著她,絕美的雙眸霧一般盈滿傷心的淚水,陽光灑在他染上塵埃的白衣,耀眼中帶著些脆弱。

如歌慌忙跑過去扶他:“摔到哪裡了?……我……我沒有用很多力氣啊……我真的不是故意……”

雪委屈地攤開手掌給她看,只見方才撐住地面的手邊一側已經滿是烏黑的淤血。

如歌咬住嘴唇,慌道:“怎麼摔得這樣嚴重呢?你……你痛不痛……”哎呀,這是廢話嘛,傷成那樣怎麼可能會不痛?怎麼辦啊……

“痛死了~~~”雪瞅瞅她,忽然輕笑道,“臭丫頭,親我一下好不好?只要輕輕親一下,人家就不痛了。”

如歌怔道:“那都是騙小孩子的話,怎麼可能親一下就不痛了呢?”

“不管,反正要親一下!”雪瞪著她,“否則我就一直痛下去,痛到你心疼得受不了。”

如歌“噗嗤”笑了:“你真的很像個小孩子啊。”

“小孩子就小孩子,”雪不在乎地閉上眼睛,晶瑩如雪的面龐湊向她,只要能被她愛惜,什麼都無所謂,“要好好親我啊……”

鞭炮聲在村莊的東邊遙遙響起。

飯菜香淡淡飄來。

嘰嘰嘎嘎的小雞小鴨邊啄食著地上的糧食菜葉,邊好奇地張望著他和她。

雪的肌膚在陽光下晶瑩剔透,一層美麗的光芒在他周身靜靜流淌,他閉著眼睛,幽黑細緻的睫毛輕輕顫動,彷彿正做著幸福的夢。

如歌的臉頰悄悄紅了。

露珠一般的吻,恍若帶著清晨第一縷陽光,她輕柔地吻在他淤青的手掌上。

唇瓣是溫熱的。

手掌是清清涼涼的。

雪的臉上忽然掠過一抹似痛苦又似幸福的神情。他靜靜睜開眼睛,靜靜凝視她黑玉般的髮絲白玉般的耳垂和緋紅的臉側,然後,他靜靜又閉上了眼睛。

似乎有“啾”的一聲輕響。

她親完了。

慌亂地跳起來,她摀住滾燙的臉頰,連聲道:“好了好了,應該不痛了吧。快點起來了,我都快餓死了,大年初一一定要吃餃子的,可是餃子餡兒還沒有拌,面也沒有發呢……”

雪伸出手:“臭丫頭,還不把人家拉起來!”

“哦。”如歌握住他的手,怕弄痛他,又改握住他的胳膊,輕輕將他扶起來。

雪微笑了。

他彈下她的額頭:“放心吧,餃子餡兒和麵都已經準備好了,只用包一下就可以。”

“啊?什麼時候弄好的?我怎麼不知道?”

“清早你呼呼睡懶覺的時候。”

“……”如歌羞紅了臉,“那個……下次可以叫我起來幫忙啊……”

“你睡得像小豬一樣香噴噴,哪裡捨得叫你呢?”

“你才是小豬……”

“不是!”

“就是!”如歌兇巴巴。

“人家是白玉豬,美美的那種。”雪臭美地說。

如歌笑彎了腰,羞著臉道:“白玉豬也是豬呀,你真是豬一樣笨啊……”

雪一本正經地對她說:“不要笑了,快用你的肉去包餃子吧。”

“我的肉?”如歌怔住。

“白菜豬肉餡兒的。”

“啊,你又罵我,”如歌惱得臉蛋緋紅,向一溜煙跑走的雪追殺而去,“你別跑!臭白玉豬~~~”

一串串的笑聲灑滿小小的院子,地上的雪已然融化乾淨了,風似乎也染上了抹春天的氣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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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2-13 13:11:10 |只看該作者
第十二章

天色漸漸黑了,大年初一的夜晚,家家戶戶都在團圓,村子裡出奇的安靜。

夜風吹動屋門兩邊紅彤彤的干辣椒。

小雞小鴨們已經睡下。

如歌在院子裡洗著碗筷。

洗著洗著,她抬起頭,望著夜空中繁星點點,眉頭忽然皺了起來。一些火花般的閃念在她腦海中掠過,好似有猩紅的鮮血,有悲愴的呼喊,有滾滾的濃煙,有晶瑩飛舞的漫天雪花……

碗從她手中跌落木盆裡,濺起涼涼的水花打濕了她的膝蓋。

她的心驟然痛得無法呼吸!

“丫頭,洗完了嗎?”雪笑盈盈地從屋裡出來,手上拿著一件鮮紅的衣裳,“洗碗要洗這麼久啊,是不是在偷懶?”

如歌怔怔看著他。

雪打量她,蹲下來仔細打量她:“怎麼了?表情這麼奇怪。”

“我……腦子裡好像有東西一直在閃……然後……心裡覺得很痛……”

雪的眼神古怪極了:“又在想以前的事情?”

“可是就是想不起來……差一點……差一點什麼……”她用力敲著自己的腦袋,呻吟著說。

“傻丫頭,跟你說不要去想了,過去的事就統統忘記好了,”雪輕輕擁著她,“就這樣生活不好嗎?”

一股冰冰涼涼的清香沁入如歌心脾。

過了良久。

她輕聲道:“不知道為什麼,心裡總是覺得很不安很痛。”

雪怔了怔。

然後,他伸手敲敲她的額頭:“餵,你開心點好不好,今晚是大年初一呀,不要弄得人家心情也鬱悶了。”

如歌努力擠出笑容,抱歉道:“對不起。”是呀,過年應該快快樂樂的。

“這才對嘛,”雪笑了,將手裡的衣裳抖開,“新年要穿新衣裳,這是我特意為你準備的,你看喜歡嗎?”

如歌睜大了眼睛。

鮮豔的紅衣,烈火般的鮮紅,這衣裳不知是用什麼質料製成的,可能是真絲雜以其他東西,光輝燦爛,明艷若朝霞。

夜色中。

一身紅衣的如歌自屋內出來,晶瑩靈秀的面容,俏皮愛笑的唇角,清秋潭水般的雙眸,隨風飛舞的衣裳鮮豔如火。她整個人都似乎在發光,輕輕盈盈如一團動人的火焰。

雪拍掌道:“世間只有你能把紅色穿得這樣美麗。”紅色,才是最適合她的色彩。

如歌有點羞澀,可是被人如此直接地誇讚,心裡亦不由得一陣喜悅。她笑道:“謝謝你送我這衣裳,我很喜歡。”

“怎麼謝我呢?”

“……?”她怔住。

雪拉起她的手,向院子外面走去:“來,咱們出去玩,我還準備了很多精彩的玩意兒呢。”

村子外有一座山。

繁星閃爍,星光柔和灑落,月亮很淡,只有淺淺的剪影。雪和如歌坐在山頂的巨石上,仰望浩瀚的夜空,輕輕的星輝映照著兩人如仙人一般出塵。

“好美的星星……”如歌托著下巴,看得入神。

“喜歡嗎?”

“喜歡。”如歌依自望著星空,被閃爍的星辰感動著,“星星這樣明亮,一閃一閃,好像沒有任何煩惱和憂傷,好像可以一直快樂地閃光。”

滿天星斗。

雪的白衣比星的光輝還要耀眼,凝視著快樂的她,他眼中的感情和唇邊的微笑令天際的星星們看得癡掉了。

天上的星。

山頂的雪。

如斯美景啊……

“如果有七彩的星星該多好,”如歌突發奇想,“紫色的星星,金黃的星星,翠綠的星星,鮮紅的星星……在夜空裡繽紛閃耀,一定會美得驚心動魄吧……”

雪寵溺地摟住她:“只要你喜歡,無論什麼我都會給你。”

如歌驚奇地側頭望他。

雪笑一笑,輕輕向天空揚手,彷彿一顆流星飛出他的衣袖,在湛藍的夜空中綻放出一朵小小的菊花。

金燦燦的菊花在星辰間燃燒怒綻。

“是煙花啊!”如歌驚呼。

金菊的花在夜空靜靜熄落,剎那的美麗令她屏息。

停頓了有一個呼吸的間歇。

忽然,清嘯著,幾枚煙花從山腳下高低錯落飛向星辰。

奼紫嫣紅的煙花。

喧囂著,驕傲著,絢爛著,在湛藍的星空熱烈地怒放!

劈啪燃燒的亮銀色流星雨,富麗高貴的紫紅大理花,裹著金邊的綠牡丹,滿天火樹銀花……

煙花此起彼伏,好像從一個夢幻的仙境飛來!

千萬朵盛開的煙花映得夜色瑰麗絕美。

村子中的人們也看到了這場煙花之舞,驚嘆著,歡笑著,老老少少都走出了屋門,在院子裡仰頭望著。呵,他們何曾見過如此美麗的煙花。

“轟——”

一朵巨大的鮮紅牡丹傲然綻開!

流火的煙花直逼而下,彷彿億萬顆星星瀑布般墜落,撼人的氣魄,直直燃燒進每個看者的心底。

村民們被這種美麗震撼到忘卻了驚嘆。

在這煙花燦爛綻開的那一瞬。

山頂上。

如歌卻突然撫住了胸口。

空氣中繚繞的煙火硝煙之氣就像惡魔扼住她的喉嚨,一種痛苦令她的面容驟然蒼白,嘴唇亦失去了血色。

她微顫地站起身。

紅衣在山風中颯颯飛揚,在滿天怒綻的煙花下,她就像一隻浴火的鳳凰。

煙花之舞進入了高潮。

璀璨的流光溢彩的夢幻一般的七彩煙花自山腳熱熱鬧鬧地簇擁著飛竄向夜空,如此的美麗啊,如此的驚心動魄……

煙花朵朵綻放。

雪卻只是靜靜望著如歌驟然蒼白的面龐。

他看見她慢慢扭轉頭,慢慢凝視他——

“是你。”

雪知道,屬於他的幸福已然像煙花一般燃盡了。

夜空中美麗的煙花。

彷彿絢爛的夢境,煙花們一朵一朵優美地次第綻放……

如歌凝望著白衣勝雪的他,心內千般滋味,一幕幕的過往在腦海中閃現,有刺骨的痛,有重逢的喜,有惱意,還有讓她鼻子忽然酸痛的淚湧。

她握緊雙手。

一時間,她失卻了語言。

雪輕輕笑了,笑容比千萬朵煙花齊齊綻放還要燦爛:“終於記起我了嗎?”

如歌道:“是。”

雪嘆息道:“壞丫頭啊,這樣久才見到我,都不會快樂地撲進人家懷裡哭嗎?”

如歌站得筆直。天空中一朵巨大的煙花“轟——”地炸開,炫目的光芒下,她面容雪白,眼珠漆黑。

“為什麼騙我?”她問。

雪輕輕瞅著她:“你……想念過我嗎?”

“你不應該騙我。”

“哪怕只有一點點……”雪的眼中有星光,“……你……可曾想起過我呢?”

“是你封印了我的記憶對不對?為什麼要這樣對我,難道你不知道,還有很多事情需要去做嗎?”她的聲音漸漸高起來。

他執拗地盯緊她:“一點……都沒有想念過我嗎?”

她看著他。

終於,她轉過身,鮮紅的衣裳飛揚起清冷的風。煙花映亮夜空,她心內一片愴然,這裡不是她應該在的地方。

雪一把抓住她,用的力氣很大:“說啊,自從我消失,你一點也沒有想念過我嗎?!你將我忘掉了嗎?!”

如歌被他握得手腕生痛。

雪瞪著她,有一股怨意流轉在他傷痛的眼底,良久良久,他閉上眼睛。

淚水閃耀著星芒緩緩淌下。

如歌凝望他,絢爛的煙花在天空喧囂著綻放,他的肌膚晶瑩透明,淚水亦晶瑩透明,彷彿星光可以穿透,彷彿隨時會幻化成千萬道光芒消失在人間。

良久良久,她輕輕伸出雙臂擁抱住他:“知道嗎,我不敢去想你……”

雪輕輕顫抖。

她苦笑:“因為想你是一件太過痛苦的事情。只要我醒著,就會試著用各種方法不去想你。可是,在夢中卻會固執地一次一次見到你……你像空氣一樣從我的懷裡消失,只剩下一件空蕩蕩的白衣……”

雪屏住呼吸,眼中滿是淚水:“丫頭……”

她輕輕問道:“你還會消失嗎?”

“如果會呢?”

“那就把這當做一場夢,只當從沒有再次見過你。”她倔強地瞅著他。

“真是個狠心的丫頭啊。”

“告訴我,你還會不會再次消失?如果會,那我寧願不曾見過你,也不要再經受一次那樣的痛苦。”她瞪著他。

雪笑道:“不會了,我再也不會離開你,會永遠在你身邊。”

“真的?”

“真的。”

“可是你騙過我好多次!”

“傻丫頭,放心啦,這次真的不騙你。”

如歌細細打量他,良久,終於決定再相信他一次。她用力抱緊他,任淚水從眼角滑落,她將腦袋埋在他的胸口,淚中帶著微笑:

“雪,很想很想你。”

煙花在夜空燃燒完最後一抹燦爛。

村里的人們又回到各自的家。

世間美麗而寧靜,只餘下山頂緊緊擁抱的兩人。

******

大年初二,在清晨的第一縷陽光裡,如歌推開院子的木門。鮮紅的衣裳如朝霞般燦爛,她的腳步也如朝霞般輕盈無聲,當她又將木門輕輕關上的那一刻,院子裡的小雞小鴨仍在睡夢中。

她攥緊手裡的包袱,抬頭望向雪的窗子。這樣不告而別,他或許是會難過的吧,可是,她只能選擇這麼做。

山村的小路靜悄悄。

昨夜家家戶戶的人們都歡笑到很晚,此刻仍是沉浸在夢鄉里。

路上沒有人。

只有早起的鳥兒和一身紅衣的如歌。

走著走著,如歌漸漸覺得有些餓了,因為怕吵醒雪,她什麼東西也沒有吃,這會兒胃裡空空得難受。她看向路邊,平日里賣包子饅頭的張家大娘還沒有出攤兒。呵,是啊,過年了,張家大娘也該歇歇了。

她繼續往前走。

忽然,她的鼻子皺了皺,什麼味道,好香啊。四下望瞭望,卻什麼也沒有看到,她苦笑,八成是餓昏了產生的幻覺。起步又走,那股食物的香氣又飄過來,勾得她肚中飢蟲咕嚕嚕直叫。

一個熟悉的聲音在清晨的風中懶洋洋笑著:“好吃的燒餅啊,又香又酥的燒餅,雪記燒餅鋪名滿天下的美人兒燒餅。”

如歌驚怔,仰頭看去。

路邊的大樹上,一個白衣耀眼的人笑盈盈悠坐樹梢,手裡拿著兩隻燒餅,眨著眼睛對她笑。

晨曦透過枝葉暈紅他的笑顏。

一隻白色羽毛的小鳥“撲喇喇”飛到他的肩頭。

雪笑道:“要不要嚐嚐?熱騰騰新出爐的酥燒餅。”

如歌怔道:“你……怎麼會在這裡?”

雪從樹梢飄落,笑得可愛:“我在等你啊。知道你要很早起身,恐怕來不及吃東西,於是我就做了燒餅給你吃。而且,我沒有吵醒你對不對?睡得還好嗎?”

如歌再也說不出話。

雪把燒餅放進她手裡:“來,嚐一嘗我做的燒餅好不好吃,”他得意地笑,“說不定比你做的還好吃呢。”

如歌呆呆吃著燒餅,卻一點味道也吃不出來。

雪接過她手中的包袱,摟住她的肩膀慢慢走在村莊路上:“傻丫頭,下次不要不吃飯就趕路,時間長了胃會難過的。如果懶得做飯,可以讓我做啊。”

如歌咬住嘴唇:“好,我知道了。你不用送我了,回去吧。”

雪扭過頭來凝視她。

如歌的背脊挺得筆直,手指捏緊燒餅。

白色小鳥拍拍翅膀飛向晨光中。

雪的笑容象晨光一樣透明:“我要和你一起走。”

“不要。”

“昨晚我答應過永遠也不離開你。”

“……”如歌望向他,“雪,我要你好好地活著。”

雪吃驚道:“難道和你在一起就會死嗎?”他笑著擁緊她,“放心,人家可是仙人啊,仙人怎麼會死呢?”

“是你封印了我的記憶,對不對?”如歌道。

雪咳嗽一聲:“呃,當時你受傷很重,而且……我怕薰衣的背叛會讓你承受不了……所以……”

“我不是想聽你的解釋,”如歌打斷他,“你對我下的封印,為什麼這樣短的時間就失去了力量?”

雪笑得尷尬:“臭丫頭,那是你體內的能量越來越強大的緣故。”

“是嗎?”如歌拉起他的手,沉聲道,“那你告訴我,為什麼只是跌了一跤,你的手卻會淤傷到這樣嚴重?”

他左手的淤傷,被手腕處晶瑩的肌膚映襯得益發烏黑淤紫。

“笨啊,那是我用來騙你心疼的。”雪輕輕笑著。

“那如今我已經心疼過了,你讓騙我的淤傷消退掉吧。”如歌凝注他。

“呵,臭丫頭……”他嘆息,為什麼她會如此冰雪細心啊。是的,這次強行破冰而出,他的功力只剩下以往的兩成不到。

“雪,我不希望再次看到你'消失',”如歌輕聲道,“有很多事情需要我去做,或許會很危險,或許會有很多困難,可是,那些都是我的事情,與你無關。如果有一天,我把所有的事情都處理完了,會回到這裡找你的。”

“你要為你父親報仇?”

“是。”

“你要去找玉自寒?”

“是。”如歌心裡一陣發緊,她記得當時在樟樹林外看到了玉師兄,在她被薰衣刺殺的那一刻,她彷彿也看到林中有個艷紅如血的影子……

“你能夠活著回來找我嗎?”雪靜靜地問。

清晨的風微微揚起如歌鮮紅的衣裳,她的下巴倔強,眼珠烏黑,眼底似有燃燒的火焰。

她對他說道:“我會努力活著,我並不想死。”

雪笑了:“沒有我,你如何可以活著完成這些事情呢?”

如歌沒有一絲笑容:“如果活著的代價是傷害到你,那麼,就讓我死掉好了。”

當初,為了解除玉師兄身上的寒咒,卻犧牲了雪。眼睜睜看著雪在自己懷裡消失,那種痛苦只有在夜夜的噩夢中才敢被碰觸。

雪閉上眼睛,再睜開時,眼中滿是閃耀的淚光:“笨丫頭,跟你說過多少次了,我是仙人啊,是不會死的,永遠也不會離開你,永遠永遠都會留在你的身邊。哪怕你厭煩我了,想要趕我走,我都會死賴著不離開。”

如歌苦笑:“我不相信你。”她已經被他騙了很多很多次。

雪舉起手掌,仰望藍天:“若是我此次謊騙烈如歌,便讓我生生世世轉世輪迴都得不到她的任何一絲眷戀。”

“你——”

雪屏息地望著她:“可以相信我了嗎?”

如歌柔腸百轉,真正是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了。

望著她,雪笑了。

那笑容燦爛得令滿天晨曦失卻了光芒。

“你答應了啊,以後再也不能拋下我偷偷溜走!否則……否則……就罰你生生世世都暗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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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2-13 13:11:33 |只看該作者
第十三章

品花樓。

天下第一樓。

為什麼來品花樓漇漁潎漾,銖銪銋銫如歌曾經多次追問雪。可是雪總是輕笑著,只說在那裡她可以見到一個人隤隡雃雒,幔廕廎廗也只有在那裡她才會見到他。待她追問是否玉自寒時,雪卻開始顧左右而言他。

在品花樓綧綹緇綝,閡閤閨閣如歌與花大娘、昔日的姐妹們重逢,自然有一番熱鬧光景。談笑中踀跽跼踄,蓌蓋蒧蒱她方才知道風細細已然從良,嫁給一個商賈做續弦厭嘏嘎嗿,蒧蒱蒲蒪聽說日子過得還算順心。鳳凰姑娘也嫁了人,做了鄭大將軍的第九房妾,只是她嫁過去後一直未懷上身孕,大太太潑辣善妒,將軍又喜新厭舊,生活得並不如意。

真是恍如隔世啊。

淡淡月光下,如歌倚著後花園雪閣的雕花木欄,輕聲感嘆。

記得她當時初入品花樓,是那樣天真爛漫,為了留住戰楓的心,她想要知道眾名花是用何等絕技來獵獲世間男子的喜歡。在這裡,她見到了遠尋而來的玉自寒,遇到了風華絕代的雪……

然而,不過大半年的時間,已物是人非。

發生了這樣多的變故,她也再不是原本那個心心念著只有戰楓的小丫頭了。

月明星稀。

花園中的夜風柔柔吹動如歌的髮梢,一襲紅衣被月光照耀得溫柔如水,她的雙瞳烏黑明亮,仰首凝望新月,眼底滿是堅毅和淡然。

月華皎潔。

她唇邊的微笑亦皎潔。

無論有多少烏雲,無論多麼狂烈的風雨,月亮終究還是會將光輝灑滿人間的。那麼,有什麼可以打倒她呢?

即使,她最近聽到了一些非常古怪紛亂的事情。

在她和雪隱居山村的這段時日里,江湖中爆出一個駭人傳言!

據傳,烈明鏡並非為江南霹靂門所暗殺,而是被他的親傳大弟子戰楓趁其練功不備時,自後心一刀斃命的!戰楓為掩蓋殺師醜聞,將一切嫁禍給江南霹靂門。但烈明鏡的女兒烈如歌並不相信戰楓,一心想要調查清楚父親死亡真相,並為此深夜潛出被戰楓所控制的烈火山莊。然而,烈如歌在離莊途中卻被戰楓阻殺身亡。

此傳聞令武林驚駭!

江湖群豪紛紛向烈火山莊打探傳言的真實性。

可是,烈火山莊的態度曖昧含糊,只宣稱戰楓不在莊內,至於是否殺害了烈明鏡父女仍在調查中。同時,烈火山莊卻懸賞天下,凡能夠“請”戰楓回莊者,必賞黃金千兩!

頓時,天下嘩然!

清雅曼妙的琴聲自雪閣飄揚而出,在夜色裡像一縷淡淡的花香,染著月光的輕盈,縈繞入如歌的心底。

“丫頭,月亮有什麼好看的,怎比得上人家的琴曲美妙呢?快進來啊,聽聽我新作的這首曲子。”

如歌依自仰望夜空中的彎月。

戰楓……

如果真的是戰楓……

她的目光很淡靜,唇角漸漸凝成一抹堅毅。

不過,她心裡最牽掛疼痛的,不是戰楓。

而是玉自寒。

樟樹林外一別,她那般消失在玉自寒眼前……

還有林中的那抹紅影,她一直不安,不曉得那血紅的人影是不是暗夜羅,如果真的是暗夜羅,會不會傷害到落單的玉自寒……

想到這裡,她的心抽緊翻絞。

臉色也變得雪白起來。

一隻晶瑩的手落在她的肩上,呵氣輕笑道:“餵,竟然不理我啊,當心我一生氣也不理你了。”

如歌看著雪,第二十七次問他:“為什麼要留在品花樓?”

“因為只有在這裡你才能見到應該見到的人啊。”同前面二十六次一樣的回答。

“會見到誰?”

“呵呵,見到你就知道了。”

“可是,我已經在這裡待了十二天,這十二天,原本可以做很多事情。”

“傻丫頭,相信我好了,我是仙人啊。”

如歌瞪著他。

雪笑得一臉無辜。

“最多再留三天,我一定要離開品花樓。”如歌對他說。

雪輕輕掐算一下手指,展眉笑道:“好啊,過了這三天,你無論要去哪裡我都跟著你。”

如歌不再說話。

雪摟住她的肩頭,望著月色滿園,笑顏如花道:“春天快要來了呢,夜風已經沒有刺骨的寒意。呵,快看,”他手指花園中靜僻的一角,懶洋洋舒展的枝條,點點嫩黃的花朵,“迎春花已經開了。”

“春天……”如歌望著悄悄綻放的迎春花發怔,或許春天真的就要來了吧,這一冬實在漫長得寒徹入骨。當百花開滿大地,希望一切都能煥發勃勃生機。

雪偏頭瞅著出神的如歌,忽然問道:“春天來了,你可有什麼打算?”

她想了想,搖搖頭。她想要找到玉自寒,想要為父親報仇,想要重振烈火山莊,但是,這些都跟春天無關。

“真的什麼打算都沒有嗎?”

“沒有。”

“你再好生想想。”

“……沒有。”

“死丫頭,你忘記了曾經答應過我什麼?”雪薄怒道。

如歌疑惑地望住他。

月光下,雪的白衣閃耀著聖華般的光芒,他絕美的臉龐有些嗔怨,瑩瑩淚光在眼底飛旋。

如歌道:“怎麼了?”

雪的淚光如星芒:“你忘記了嗎?你曾經答應過,如果我不死,那麼你就會……”

……

…………

雪透明得像是一根手指頭就可以穿過去。

他的笑容空靈如雪花。

金燦燦的萬千光華……

穿透他的身體……

……

“如果喜歡你,而你又要死去。那不如從沒有喜歡過你。”

……

“我答應你,如果你不死,我就會很努力很努力地去愛你。”

……

雪像是睡著了,在如歌的懷裡,安靜得像個孩子。

他的腦袋枕著她的胳膊。

他的分量極輕,她抱著他,就如抱著一團光芒。

…………

……

月光淡淡如霧。

星光閃爍。

如歌靜靜凝視雪:“我沒有忘記,我會努力試著去愛你。”

雪屏息,晶瑩滑落的淚水染濕他幸福的笑容。

“會多麼努力?”

“會很努力很努力。”

“萬一,你無論怎樣努力都不會愛上我呢?”哀傷刺痛雪的心底。

如歌微笑道:“春天是蘊滿希望的季節。在春天,百花綻放萬物復甦,有什麼事情是絕對不可能的呢?”

月明星稀。

花園僻靜的角落裡盛開著黃色的迎春花。

絲竹歡鬧之聲自大堂飄來。

酒香。

菜香。

美人香。

此刻的品花樓簡直就是不知人間憂愁的天界。

雪和如歌並肩站在雕花懸廊,一個白衣如雪,一個紅衣似火,相對凝視,目光流轉,月華籠罩中,竟似一雙如畫的仙人。

不知過了多久。

漸漸地,花園中來了三三兩兩的賓客,與樓中姑娘在假山處、小亭裡嬉笑玩鬧。想必是大堂中的歌舞已經散去了吧。

懸廊上。

雪攬住如歌的肩膀:“咱們進去,這裡太吵。”

如歌應一聲,轉身準備隨他進屋——

忽然——

眼角余光處——

彷彿看到——

一個青衣如玉的身影!

她匆忙回頭!

屋簷下、假山旁、湖邊、小亭裡,石徑上、華美的燈籠,嬌嬈的姑娘,神魂顛倒的賓客,喧鬧的絲竹……

可——是——那個青衣的人影在哪裡? !

如歌四下望去,急出滿額細汗。

終於,她找到了!

只見青衣一閃,消失在花園的後門。

如歌低聲呼喊,飛身掠向青衣人消失的方向。

懸廊上。

孤單單只餘雪一人。

他癡癡望著如歌消失的方向,肌膚透明得似乎隨時會幻化掉,白衣耀眼,卻崩潰出絕望而脆弱的氣息。

離開品花樓。

街道上空空蕩盪,家家門戶緊閉,跟方才的歌舞昇平彷彿兩個世界。幾個衣衫襤褸的乞丐歪倒在街角,殘破的碗中只有可憐的一兩個銅板。犬吠自轉彎的深宅中遙遙傳來,襯得夜色更加寂寥。

如歌在街道小巷四處找尋。

那如玉的青衣卻彷彿忽然失蹤了,茫茫然天地之大,她奔走飛掠,轉大街拐小巷,那身影卻彷彿夜露蒸發在淡淡的月色中。

她找不到那青衣人……

倚在冰涼的牆壁上,她用衣袖拭去額角的汗。

忽然一陣心痛。

眼淚滾燙地滑下臉頰。

她咬住嘴唇,臉色煞白,唇間滿是淚水的鹹澀。是他嗎?如果是他,為什麼不來找她,為什麼不等她,難道他不知道她在擔心他嗎?如果不是他,那麼,他現在哪裡,有危險嗎,他會以為她已經死了嗎?

把淚水擦乾在衣袖上,如歌努力站直身子。

她要去找玉自寒。

三天一過,無論天涯海角,她都要去找玉自寒。

突然,細細的腳步聲從前面傳來。

如歌傾耳去聽,身子微微發抖。她握緊手指,心跳漏掉幾拍,施展輕功追了上去。

悠長悠長的小巷。

月光如華。

青衣如玉。

如歌追到了那人的身後,伸出右手想要拍他的肩膀。

手掌停在半空——

忽然——

僵住了——

如歌古怪地笑了起來。

她笑得兩頰的淚痕微微生疼,她笑得好像自己是個絕世曠古的大傻瓜。

呵,她可以想到玉自寒聽不到聲音,怎麼卻忘了他也無法走路呢?

苦澀的笑聲在清冷的夜裡輕輕散去。

穿著青衣的男人轉過身,一臉驚恐,雙眼呆滯地瞪著如歌:“我……我沒有錢。”

“走開。”如歌閉上眼睛。

那男人嚇得腿軟,全身打抖。

“滾!聽到沒有!滾!”如歌忍無可忍地大吼,“快滾!否則我殺了你!!”

男人屁滾尿流地逃走了。

如歌心中一片淒然。自從爹爹去世,她有許久許久沒有趴在玉自寒溫暖的膝頭。只要在他身邊,哪怕一句話也不說,只要他輕輕撫摸著她的頭髮,就不會像現在這樣空空落落。

月亮將她的影子拉得斜長斜長。

寂靜的巷子。

寂靜的她。

她慢慢走著,一時間像是沒有了方向,只是毫無目的地走著。

夜,愈來愈深。

紅衣的如歌在深巷小街慢慢走著。

直到,一股濃濃的血腥味被風吹捲入她的呼吸!

好駭人的血腥味!

夜風中還夾雜著瀕死前淒厲的慘呼呻吟!

濃重的酒氣!

痛苦的嘔吐!

霎時,如歌的神誌清醒起來,前面的巷中必是剛有一場惡戰,而且死傷的人數不少。她挺直背脊,輕步彎過巷角。

******

新月如勾,冷冷掛在幽藍的夜空,幾顆稀疏的星,照著忽然變得如地獄一般的小巷。夜風捲來令人窒息的血腥味,呻吟聲,瀕死前的吸氣聲,鮮血在地上緩緩的流淌聲。

巷中十三人。

九人已死,屍體依然溫熱;三人在地上兀自掙扎,手指僵硬地摳著冰冷的泥土,眼睛瞪得極大。當如歌彎過巷角看到他們時,這三個人嚥下了最後一口氣。

十二個人,都是被一刀斷喉!

濃稠的血河將巷子染紅。

“嘔——”

一陣嘔吐的聲音。

衝鼻的酒氣,深藍的布衣上滿是腥臭的穢物和血跡,那人虛弱地倚在牆上,天命刀身血珠滾落,蒼白的月光映照著他蒼白的臉,右耳的藍寶石幽暗深沉。

“嘔————!”

他痛苦地嘔吐,身子彎得像個蝦米,發抖,抽搐。他喝了整整十天十夜的酒,最便宜最烈性的燒刀子,喝得一文錢都沒有了,被客棧的伙計拳打腳踢到街上。

胃裡翻絞疼痛,就像被千萬根燙紅的鋼針戳刺撕裂。

那些人為什麼不再來殺他?來啊,把他殺死了,就不用再這麼痛。死了,就永遠不再會痛。他嘔吐著,身子倚著牆壁滑落,虛弱的冷汗讓他陣陣顫抖,終於,他跌倒在血泊裡,藍衣被鮮血浸透,變成一種奇特的顏色。

他幹啞的喉嚨含混著一個聲音。

像是呻吟。

像是抽痛的哽咽。

又像是一個只有在漫天荷花碧綠荷葉的夢裡,才敢微微憶起的名字。

“戰楓。”

突然間,他恍惚陷入了一個最荒誕的夢裡,在夢裡,他居然——

聽見她在叫他。

……

…………

“戰楓、戰楓。”

她喜歡疊聲喚他,落日將滿池盛開的荷花映得比天邊晚霞還要燦爛,粉白暈紅的臉頰,她笑得輕輕盈盈。

那時,她九歲。

小如歌整日整日纏在小戰楓的後面,她愛穿鮮紅的衣裳,亮晶晶的大眼睛瞅著他,蘋果一樣的小臉蛋紅撲撲。

“不要叫我戰楓。”

小戰楓板著臉,採下新鮮的蓮蓬。

“為什麼啊。”小如歌掀起紅衣,將墨綠的蓮蓬兜起來。

“你應該叫我師兄。”

“可是,我有很多師兄啊,玉師兄也是師兄,姬師兄也是師兄,都叫師兄怎麼分得清楚啊。”

“我是大師兄。”

“呵呵,”她笑得憨憨的,“三個師兄裡,你明明最小,什麼大師兄嘛。”

“戰師兄。”

她吐吐粉紅的小舌頭,笑著:“不好不好,戰死兄,難聽死了……歌兒要你活到很老很老,活到頭髮眉毛都很白很白了還跟歌兒一塊玩。才不要你戰死呢!”

真是會亂講。

小戰楓傷腦筋地望著笑個不停的小如歌。

“戰楓,戰楓……”

荷塘里,荷花的清香,迎面的夏風,一連串的童聲的呼喚,吹蕩起水面層層金色的漣漪……

…………

……

小巷裡,看著戰楓狼狽地跌倒在血泊和嘔吐穢物中,渾身酸臭污穢,如歌心中有如被銳利的刀片劃過。

她閉上眼睛。

手指用力刺痛掌心。

待她再將眼睛睜開時,戰楓正醉眼惺忪地望著她,他伸出左手,月光下,他的手指蒼白髮抖。

“歌……兒……”

那身紅衣,鮮豔如火,漆黑明亮的雙眸,可以將他的心焚燒成深深的黑洞。酒意讓他的身子跌跌撞撞,他吃力地想要爬起來,然而一晃,又重重跌倒在血泊污垢裡。

如歌咬住嘴唇,一動不動。

戰楓仰面躺在血污的地上,癡癡笑著,眼角有隱隱的水光閃落:“歌……兒……你終於來接我了……”

******

屋子漆黑。

如歌抱著膝蓋坐在角落的地上,已經有兩個時辰,她一動不動。雪在她身邊靜靜睡著,均勻地呼吸,腦袋倚在她的肩膀上。

床上的戰楓似乎正做噩夢,面色蒼白,眉心皺得死緊,他好像被人扼住喉嚨,呻吟低沉而顫抖。

空氣中,瀰漫著一股痛苦的氣息。

不知過了多久,雪悠悠醒來,他打著哈欠拍拍如歌:“你去睡一會兒,我守著他。”

如歌搖頭。

“臭丫頭,你還真是固執啊。”

如歌望著宿醉的戰楓,她不要睡,她有話要問他。

“喂,為什麼你難過的時候喜歡坐在地上呢?”雪忽然問道。

如歌怔怔地想一想。

“因為地上冷。”

“……?”

“地上冷了,心裡的難過就會被凍住。”

“要是被凍病怎麼辦?”雪惱怒道。

“不會的。”

“臭丫頭,你……”

“在做完所有的事情前,我不會讓自己生病死掉的。”

她的肩膀單薄如紙,面容卻淡靜堅毅,一種絕色的美麗彷彿是從她的骨子裡透了出來。

雪摟住她的肩臂,股股溫熱輕柔地貫入她體內。他輕笑如花:“不要說什麼死呀死的,有我陪著你,想死都死不掉。”

那邊。

戰楓猛地坐起來!

渾身驚滿瑟瑟的冷汗,他急促地喘息著,眼中佈滿血絲,右耳的藍寶石迸出淒厲的暗芒。

他握緊刀,慢慢從噩夢中醒轉。

等雙眼變回死寂的冰藍時,他掀開錦被,卻發現身上換了件乾淨的藍衣,沒有血漬,沒有穢物。

屋裡漆黑。

然而,戰楓感覺到角落裡有兩個人。

“誰?”

戰楓的聲音冰冷如刀。

雪輕輕彈指,桌上的油燈燃亮,如豆的燈光,在藍衣的戰楓和紅衣的如歌之間暈暈閃動。雪坐在沉香凳上,挑弄著燈芯,風姿優雅出塵。

角落中,站起一個紅衣的身影,衣裳耀眼光華,鮮豔如破曉時第一抹朝霞。她瞅著他,面容晶瑩,神色沉靜。

“嗆————”

天命刀震出一聲驚心的清吟。

戰楓身子巨顫!

“你——!”

幽藍的捲髮張揚飛舞,他瞪著她,這一刻即便是世界將要毀滅了,他也不會眨一下眼睛。

因為,他害怕。

怕眨一下眼睛,她便會消失了。

“我沒有死。”

如歌凝視他,語氣平靜。

戰楓的眼底漸漸湛藍,他的手慢慢鬆開了刀,手指顫抖著,像是拼命壓抑著去擁抱某個人。

“你醉的時候,我原本有一百次機會可以殺死你。”如歌淡淡看著他,“可是,我要聽你自己說。”

血液凝固成冰。

戰楓這才明白,他以為自己從噩夢中醒來了,卻不過是從一個噩夢墜入了另一個噩夢。

“我爹是不是你殺的。”

如歌問戰楓。

火苗幽幽暗暗。

暈黃的微光將二人的影子斜斜映在地上。

“如果是我……”

如歌聽著。

“……你會殺了我嗎?”

“會。”

“會怎樣殺我?”

“你怎樣殺的我爹?”

“我自他的前胸一刀貫入。”

如歌閉上眼睛。

“為什麼要殺我爹?”

“因為他殺了我的爹娘。”

“你怎會知道。”

“烈明鏡親口承認了。”

“我爹怎會親口承認,就算他真的殺了你的爹娘,又怎麼會親口承認?!”如歌怒道。

戰楓沉默。

如歌吸一口氣。

“你的武功,可以殺我爹嗎?”

“他沒有防備。”

如歌抑制住胸口狂亂的氣息,雙拳指骨咯咯作響:“為什麼現在要告訴我,你不是欺騙我好久了嗎?”

戰楓望著她。

他的眼睛湛藍,唇邊有一抹古怪的笑容:“生,比死還要痛苦。”

“痛苦?你報了'仇',不是應該快樂得無與倫比嗎?!”如歌的紅衣怒揚。

戰楓將刀遞她。

“胸口,心臟處。”他凝望她,“我不恨你,殺了我,無須痛苦。”

如歌握住刀。

“答應我一個要求。”戰楓聲音很低。

“說。”

“將我的屍體埋在那個荷塘。”

“……好。”

“來吧。”

如歌舉起刀。

刀尖閃著幽藍的寒光,對準戰楓的胸膛。

戰楓看著她。

縱然是要殺他的這一刻,她依然是那麼美。她的面頰如荷花般粉紅,她的眼波如荷葉上的露珠般輕盈,飛揚的紅衣,是每日練功後,荷塘邊如醉的晚霞。

屋裡驟然一暗,火光搖曳在牆壁,映出刀的剪影。雪挑弄著燈芯,眉間有淡淡的憂傷。

“不要殺他。”

聲音像深夜的飛雪一般憂傷。

刀,在如歌手裡握緊。

她聽到了雪的話,她看到了戰楓眼中的痛苦,她的心底像被千百把天命刀翻絞撕裂!

但是。

她——要——殺——了——戰——楓——!

縱使以後的日日夜夜都要在痛苦裡煎熬,她也要殺了戰楓! !

她恨他!

他殺死了這世上她至愛的親人。

“不要殺他。”

雪的白衣在幽暗的火光下,像臨風嘆息的白花。

刀如怒浪!

紅衣烈烈飛揚,如歌滿腔悲怒,一刀揮向戰楓的胸膛!

這一刀。

她用盡了全身的力氣。

戰楓站得筆直,孤傲的身子沒有一絲顫抖,在她揮刀而出的那一刻,他蒼白的唇角輕輕淡出苦澀的笑。

鮮血迸湧!

刀砍入血肉,令人牙酸的聲音,飛起一叢艷麗的血,濺在牆上。

血,緩緩沿著牆壁淌下。

滴答的輕響,地上濺起一朵朵小小的血花。

“不要殺他。”

雪緊緊握住幽藍的刀刃,汩汩鮮血,使他晶瑩美麗的右手變得淒慘可怖。

如歌震驚失聲:“你做什麼?!!”

雪笑得溫柔:“丫頭,先不要殺他。就聽我這一次,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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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2-13 13:11:52 |只看該作者
第十四章

幽暗漆黑的地底,暗河靜靜流淌,牆壁上的火把悄無聲息地燃燒。在這裡,一切彷彿都是死寂的。沒有生命,沒有未來,沒有希望。

漆黑的石屋裡有一張木輪椅。

一雙蒼白修長的手,指甲殘缺破裂,手上佈滿令人心驚的傷痕。青色的衣裳上有舊時的血跡,斑斑點點。他望著屋中惟一的小窗,窗上有鐵欄,窗外也只是茫茫的黑色。

他咳嗽起來。

胸口的鬱痛使他咳嗽得微微彎下了腰,幾縷鮮血淌落青衫上。然而,如此的他,卻依然有一種高貴內蘊的氣質,寧靜的眉宇間,有淡淡如玉的光華。

血紅的影子在石屋驟然凝聚!

暗夜羅大笑而來:“如何,可考慮好了嗎?”

玉自寒沒有察覺他的到來。

暗夜羅轉到他的身前,搖頭嘆道:“可惜啊可惜,我忘記了你是一個聾子,怎會聽到我的聲音呢?”

玉自寒依然沒有看他。

他輕輕咳嗽著,好像暗夜羅不過是一抹透明的空氣。

暗夜羅笑了,黃金酒杯在指間旋轉閃光,他笑得比血紅的衣裳還要妖艷:“不愧是靜淵王,單就這份沉著的功力,哪裡是景獻王和敬陽王那兩個蠢貨可以相比的?”

玉自寒知道他來做什麼。

暗夜羅是個非常有野心的人,希望通過他來控制朝廷,並承諾他以天下皇位。

“你找錯了人。”

玉自寒靜靜說。如果暗夜羅找的是敬陽王或者景獻王,應該都會一拍及合。

暗夜羅嘆道:“可是,我偏偏看上了你。”輕鬆可以到手的一切,沒有任何困難得到的東西,對他而言,沒有吸引力。

“你是瘋子。”

暗夜羅仰天長笑:“不錯!我就是瘋子!我偏偏要讓整個世界混亂,我偏偏要讓每個人都痛苦,他們越是痛苦,我就越是快樂!!”

他狂笑著,眼中是瘋狂的血紅。

突然,他逼近淡然寧坐的玉自寒,笑容陰毒:“難道,你的心裡就沒有恨嗎?”

玉自寒沉靜。

“你可知道為什麼你的耳朵是聾的?為什麼你的腿是廢的?”暗夜羅眉間的硃砂陰美地跳動,“因為你的母親玉妃是最得寵的妃子,於是在你出生前皇后就下了毒,於是你一出生就是聾子,你的母親剛生產完就死了。你雖然聾,可是你父王依舊疼愛你,於是敬陽王的門人就打斷了你雙腿所有的筋脈,於是你又成了一個不能走路的瘸子。”

玉自寒閉上眼睛,面色變得蒼白。

暗夜羅繼續說著:“所有的事情,你的父王都清楚,可是為了他的皇權,為了不得罪掌權的外戚,他裝聾作啞,只是把你送到了烈火山莊,從此不聞不問。”

他低沉地笑著,艷紅的薄唇離玉自寒的雙唇只有兩寸的距離:“這一切,你不恨嗎?”

玉自寒微微後仰,想要離他遠些。暗夜羅卻箍住他的後頸,使他分毫動彈不得。

曖昧的距離,暗夜羅柔情地呵氣:“多麼優秀出色的靜淵王啊,世間原本不知會有多少人為你傾倒,可惜,如今卻是一個廢人。呵,你真的沒有痛恨過嗎?”

他的聲音像蘸著蜜糖的毒鉤:“因為殘廢的雙腿,你離不開這輛輪椅,無法及時趕到你心愛的人身邊;因為聾掉的耳朵,心愛的人就在林中呼喊,你卻不知道她的方位;因為虛弱的身子,無法練成頂級的武功,眼睜睜看著心愛的人被刺殺也無力去救。”

暗夜羅的話就如一把淬毒的刀子,狠狠插在玉自寒心上。深刻的痛苦,令他的五官失去了平日的淡然自若。

他劇烈咳嗽。

一大口鮮血噴湧在青色衣衫。

暗夜羅笑得多情:“只要你答應我的條件,你所有的遺憾,我全部都可以幫你彌補。”

玉自寒壓抑著咳嗽,雙眼漸漸淡如遠山:“太遲了。”

她已經不在,一切都沒有意義。

他此刻不過是個活死人。

暗夜羅縱聲大笑,血紅衣裳旋舞如攝魂的殘陽,烏黑的長發閃耀著妖豔的光澤。

“哈哈,你以為烈如歌死了嗎?!”

******

汩汩的鮮血從雪的手掌流淌著。

如歌顰緊雙眉,將金創藥粉灑在他的傷口,傷口很深,藥粉剛灑上就被血沖走了。她咬住嘴唇,將滿滿一瓶藥粉灑上去。

“好疼!”雪呻吟著呼痛。

如歌瞪他一眼,從桌上拿了雪白的布條準備給他包紮:“知道痛,為什麼用手去攔刀?”

“你若是不揮出那一刀,心中的悲苦和仇恨怎麼能化解的了呢?”

“那也不需要你用手啊!”

“若是不傷到我的手,你怎麼會心痛得把嘴唇都咬白了呢?”雪笑得一臉可愛。

如歌氣得說不出話。

雪得意地笑:“很十全十美對不對?你的恨意被那一刀和鮮血沖得淡了些,我也知道原來你是如此心疼我的呀。”

如歌用力包紮他的手。

“哎呀”、“哎呀”的呼痛聲頓時令雪的得意煙消雲散。

窗外的夜空已漸漸發白。

雞鳴遙遙傳來。

如歌沉默半晌,面色凝重:“雪,你說過你是仙人。”

“對呀。”

“那你是不是什麼都知道。”

“呃……你想知道什麼?”

她盯緊他:“我爹的確是被戰楓殺的嗎?”

雪揉揉鼻子,無奈道:“是。戰楓沒有騙你。”

如歌的血液變冷。

“為什麼不讓我殺他。”

“殺了他,烈明鏡也活不過來了。”

“難道,就讓我爹那樣死掉嗎?!”如歌的淚水流下,“我是他的女兒,我要為爹報仇!”

雪苦笑。

“為什麼都要報仇呢?如果不是有那麼多仇恨,很多悲劇都是可以避免的。”

如歌怔住,去想他的話。戰楓,也說是為了報仇。

“戰叔叔……真的……是我爹殺的嗎?”

雪猶豫著。

她凝視他:“請你告訴我。”

雪輕輕嘆息:“是的,是烈明鏡殺的。”

如歌驚怔,半天才找迴聲音:“為什麼?!”爹和戰叔叔是生死相交的兄弟,而且每當爹提起來戰叔叔,那種深刻的感情絕對不是偽裝得出來的。

雪的聲音有點古怪:“烈明鏡有自己的原因。”

如歌追問:“不可以讓我知道嗎?”

雪望著她,搖頭道:“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秘密。你不用知道。”

如歌又是一怔:“知道的越多,痛苦也就越多。你是不是想說這個?”

雪微笑如花:“聰明的丫頭。”

“那你豈非是最痛苦的人?好像所有的秘密你全都知道。”

雪伸伸懶腰,哈欠道:“才不是,我是世上最幸福的人。”

“……?”

雪偷親她的臉頰一下:“只要能和如歌臭丫頭在一起,我就是世上最幸福的人啊。”

如歌怔怔看他。

雪笑盈盈,伸手去捏她的鼻子:“喂,再這樣看我,我會以為你愛上我了啊。”

如歌驚呼——

“你的手!”

鮮血浸透了雪白的布條,一滴一滴滲了出來。

如歌捧住他的手,驚得有些失了方寸:“怎麼會這樣,用了這麼多藥粉,怎麼還是止不住血呢?”

雪的笑容有些虛弱:“你真是笨死了,難怪被我騙那麼多次。我是故意讓你心疼啦。”

“閉嘴!”如歌憤怒道,“告訴我,你是不是出了什麼狀況。你不是仙人嗎?是仙人還會流血不止?你是不是一直在騙我!?”

雪笑得甜蜜蜜:“好啦好啦,我不讓血再流就是啦。”他拉起如歌的裙角,扯下一塊鮮紅的布條,換下被血漬濕透的白布,“血是紅的,就應該用紅布來包紮,這叫做以紅克紅。”

如歌懷疑道:“又在騙我?”

雪拍拍她的肩膀,像哄小孩子一樣:“放心好了,我去飽飽睡上一覺,明天傷口就會全好了。”

望著走進里屋雪的背影,如歌心底一片揮之不去的不安。

為什麼,她總覺得雪用紅布包紮傷口的目的,只是為了讓滲出的鮮血不再那麼刺眼呢?

******

漆黑的石屋裡。

玉自寒雙手握緊輪椅,胸口狂湧的熱血令他眩暈:“她——”

暗夜羅嗅著酒香,眉間硃砂殷紅多情:“她還活著。就在前一刻,她還在品花樓外的巷子裡急切地尋找你,當四處尋覓不到你的蹤跡,她靠在冰冷的牆上,思念的淚水滾落她美麗的臉龐。”

詩人一般的語言,暗夜羅的聲音像七弦琴般優美。

玉自寒的身子輕輕顫抖,他忽然想用世間所有的一切換得再看她一眼的機會。

暗夜羅斜睨他。

愛情啊愛情,當那人死去時,天地間再沒有意義,然而,若那人還活著,即使變成一縷魂魄,也要守在她的身邊。

當年的自己,也曾如此被愛折磨得成鬼成魔。

玉自寒卻漸漸平靜下來。他知道,任何一點心緒的紊亂和貪念,都會給暗夜羅造成機會。他的面容平靜如恆,可是,青衫衣角的微微輕揚洩露了他內心的激動。

暗夜羅笑道:“你不想見她嗎?”

玉自寒道:“只要她活著,便已足夠。”

暗夜羅撫掌大笑:“不錯,即便見到她又能怎樣呢?你不還是一個廢人?耳不能聽,足不能行,她若再次遇到危險,你依然只能眼睜睜看著她死去。”

玉自寒摀住嘴唇輕輕咳嗽。一股劇烈的痛苦刺入他的心,然後擴散開來,痛得身子冰冷。

暗夜羅眼中閃爍著快意的光芒:“跟我交換吧,我可以給你所有的一切,包括她對你的愛,包括健康的身體。”

玉自寒看著他。

唇角染出淡然的笑意。

“若不是我的,便不奢求。”

暗夜羅驟然捏緊黃金酒杯,眼底是惱怒的風暴,旋即,他卻又仰聲大笑,笑聲誘惑而溫柔——

“凡未曾得到,便不知失去的痛苦。”

暗夜羅愉悅地嘆息——

“好,那就先讓你嚐過幸福的滋味,極至的幸福。十天以後,當這種幸福失去,我再聽你說,你是否仍不奢求。”

陰沉的地底。

暗河靜靜流淌。

暗夜羅陰美如勾魂的修羅,血紅的衣裳彷彿是用千萬人心尖最痛的一滴血染紅的。

戰楓留在了品花樓。

他整日喝酒,喝醉了就大口大口地嘔吐,嘔吐完,再繼續喝酒。深藍的布衣染滿了酒氣和穢物,幽藍深黯的眼中佈滿了血絲,他潦倒落魄的身影,卻偏偏牽動了樓中很多姑娘的心。

自那日後,如歌一句話也沒有跟戰楓說過。

她忽然不知道該怎樣面對他。

於是,她決定離開。

雪拂弄琴弦,清妙的樂曲自他的指尖流瀉,他抬頭看著收拾包袱的如歌,道:

“要去哪裡?”

“我要去找玉師兄。”雖然不知他身在何處,可是在品花樓里呆等也不是辦法。

“去哪裡找呢?”

“不知道。”如歌把包袱打好,望望四周有沒有遺漏的東西。

“天下如此之大,沒有方向無異於大海撈針。”

“可是,我有你啊。”如歌對他笑。

雪挑出一個高音,清亮的高音繞樑許久,慢慢散去。他搖搖頭:“我也不知玉自寒在何處。”

如歌瞅著他:“你說過,你什麼都知道。”

雪輕輕嘆息。

“雪……”她央求他。

雪依舊搖頭,肌膚如清晨第一抹露珠般晶瑩透明,美得輕盈,美得像隨時會在陽光下蒸騰而去。

如歌咬住嘴唇:“你是不願意告訴我呢?還是真的不知道?”

雪笑得可愛:“是不想告訴你。”她不可以見到玉自寒。就讓他自私一次吧,他不要如歌見到玉自寒。

如歌眼底有吃驚的光芒:“為什麼,你明明知道師兄的下落,為什麼不告訴我呢?”

雪吸一下鼻子,薄惱道:“你答應了要努力來愛我!”

“我去找師兄……”

“你心心念念只有那個玉自寒,以前你就曾為了他拋下我,為了他,你甚至可以讓我去死……”雪的心一陣陣抽痛,淚水閃著星光淌落哀傷的眼眸。

“我沒有。”如歌急道。

“如果我和玉自寒只能活下一個,你會選誰呢……”

如歌沒有聽清,只看見他的雙唇似乎在說些什麼,可是神態那樣憂傷,令她的心也猛地抽痛了。

於是,她走到雪的身邊,輕輕蹲下,細細打量他。

雪的淚水滑落她的唇邊。

淚水有淡淡的鹹味,還有飛花的清香。

如歌用袖子幫他拭乾淚水:“雪,不要像孩子一樣哭,我喜歡像英雄一樣的人。”

雪怔住。

然後,絕美的雙唇綻出一朵令百花失色的笑容。

“臭丫頭,你明明知道我不是英雄。”

如歌眨眨眼睛:“英雄,不一定要很魁梧很冷酷,只要有一顆很善良的心,就是英雄。不過,英雄可不會動不動就哭啊。”他的淚水,總是讓她難過得手足無措。

雪屏息:“只要善良,你就會喜歡我了嗎?”

如歌點頭。

“如果玉自寒變得邪惡,你也就不再喜歡他了對不對?”雪閃出古怪的光芒。

“師兄不會變得邪惡。”

“萬一呢?”

“沒有這種可能。”

雪沉默片刻:“我可以告訴你玉自寒在哪裡,不過,你要答應我一個條件。”

“……?”

“讓我親一下。”

如歌的臉頰頓時漲紅。

雪輕柔地抱住她,呵氣如蘭:“是你說會努力愛我的,那就讓我親你一下。否則,我會擔心你喜歡的是玉自寒,然後,我就不願意告訴你玉自寒在什麼地方。”

如歌停止了掙扎。

她輕輕閉上眼睛,睫毛輕輕顫動:“好。”

下午的陽光帶著幾許初春的暖意,透過雕花木窗,斜斜灑進屋裡。

紅玉鳳琴通身剔透。

白玉香爐裊裊飄著靜香。

雪的白衣燦燦生光,明亮得耀眼。

如歌的紅衣卻出奇得溫柔。

雪吻上瞭如歌的臉頰。

像初春淡淡涼涼的花香,像春水輕輕柔柔的漣漪,一種呵得人心尖微微發酸的感情,在那個接近黃昏的時分細細波動。

戰楓靠在窗外。

他蜷縮著,無聲地嘔吐,胃裡早已沒有絲毫東西,吐出來的只有透明的膽汁。一種痛苦,讓他的身子顫抖如風中的樹葉。

******

漁平大捷!

戰報傳至京城,舉國歡慶!

倭國危害沿海百姓多年,燒殺搶掠無惡不作,朝廷多次派兵圍剿皆無功而返。這次由靜淵王親自率軍前往,待打得幾個勝仗後,倭國卻學了縮頭烏龜不敢迎戰,使得戰勢陷於僵局。

三天前,靜淵王趁海上風浪指揮軍船官兵出襲,攻其不備,打得倭國落花流水,重創其精銳,使其在未來十年裡都無力再對沿海居民形成很大的威脅。

靜淵王成為了天下百姓心目中的英雄。

有很多傳說在民間流傳,甚至有一個版本說靜淵王是得到了仙人的幫助,所以他不僅打敗了倭國,而且殘廢多年的雙腿和自幼失聰的雙耳也恢復了健康。

這個版本太過神奇,百姓們將信將疑,他們茶餘飯後討論著,當靜淵王班師回朝時,一定要留神看看他的腿是不是真的可以走路了。

蔚藍色的大海廣闊無邊。

夕陽西下,漁民們收網而歸,魚在網中跳躍,笑容在漁民開心的皺紋裡。親人和孩子等候在家中,炊煙生起,燦爛的晚霞映得海浪美麗如畫。

海水拍打著沙灘。

青衣人赤足站在海邊,感受細沙的溫柔,感受海水一波波輕柔地衝擊他的足踝。他閉上眼睛,用耳朵去聽。大海的呼吸平緩而包容,幾隻海鳥振翅飛起,翅膀破空的聲音那樣有力,漁民們的談笑聲,小孩子們的玩耍聲,他甚至可以聽見彩霞在天空流淌的輕響。

他的唇角輕輕彎起。

彩霞滿天,青衣人站立海邊,一種溫柔內斂的光華讓周圍的漁民和跟隨他多年的侍衛都看得癡了。

玄璜、赤璋、白琥遙遙望著青衣人的背影,心中皆是一片欣喜。他們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王爺在失蹤將近一個月之後忽然回到了漁平軍營,而他的雙腿居然可以行走了,耳朵也可以聽見了!

白琥曾經問過王爺原因。

王爺卻只是笑一笑,沒有回答。

全軍上下頓時傳開靜淵王是得到了神仙相助。靜淵王仍然沒有去解釋,只用堅毅的笑容告訴官兵,此次同倭國之戰必勝!

軍心大振,於是一戰告捷。

“難道世上真的有神仙?”白琥道。如果早知有仙人可以還給王爺健康,他千山萬水也會去尋找,決不會坐等到今日。

赤璋笑道:“應該是有的。”

玄璜卻在欣喜之外,覺得有一些地方不妥。這種不安在晚上討論起回京問題時,又一次使玄璜感覺到了。

“你們先隨軍隊回去。”

夜色中,碧玉鈴鐺映著海邊的月光,玉色剔透潤澤,玉自寒的手指輕輕將它們撥弄,飛揚的脆響,“叮叮噹當”像一串串輕盈的夢。微笑蘊自他的唇角,他笑著,想必她的聲音也會是這樣好聽吧。

赤璋、玄璜面面相覷,白琥急道:“王爺,您不同我們一起回去嗎?”

玉自寒用耳朵聽著鈴鐺的輕響,眉宇間清若遠山:“我要去一個地方。”

赤璋笑道:“我知道了,王爺要去找那個人對不對?是啊,她如果看到您雙耳能聞、雙足能行,一定會驚喜萬分。”王爺對那人的感情,他們一直都了解。她是一個好姑娘,只是王爺始終沒有對她表露。

玄璜躬身道:“屬下願陪王爺同行。”

玉自寒長身站在樹下。

月光皎潔。

薄如蟬翼的鈴鐺飛舞著,輕響著。

他青衣如玉,恍若靈山秀水間靜靜的美玉,光華靜自流轉,並不張揚,然而溫潤得令人移不開眼睛。

“我想一個人去。”玉自寒凝望夜空,淡淡出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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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2-13 13:12:26 |只看該作者
第十五章

武夷山的春天,滿眼綠色,鬱鬱蔥蔥。山間的春風帶著不知名的花香,混合著青草的氣息,令人神清氣爽。

轎夫三三兩兩歇在山腳,期待著踏春的小姐公子們可以坐他們的轎子。當他們看到走來一位青衣公子,便全都圍了上去。這位公子,年約二十二三歲,身材修長,羊脂玉冠束髮,面如美玉,眉若遠山,雖是青色布衣,然而一身貴雅內蘊的風華。

青衣公子微笑搖首,拒絕了轎夫們。

他要用自己的雙腿走上武夷山。

陽光灑在山路上。

柔和的春風,點點花香。

他走得很慢,他的鞋底很薄,可以感覺到細碎的石子和樵夫偶爾遺落的柴枝。他微笑著,凝神聆聽山鳥飛翔的振翅,風吹動細草的沙沙,清澈的小溪緩緩流淌,粉紅的野花在山壁輕唱。

生命原來是這樣的美麗啊。

他輕輕閉上眼睛,讓春日的陽光溫暖全身,如果可以,他多麼渴望就這樣健康地守候在她的身邊。

每個人都會有心魔。

他也有。

這一刻,如果可以看到她,哪怕只是她側面的一個笑顏,也許他就會向那個魔鬼屈服了吧。

玉自寒苦笑。

他忽然發現自己並沒有想像中的堅強。

來到了樟樹林。

似乎還有淡淡的青煙,燒焦枯黑的樹幹交錯歪斜著倒在地上,幾隻小麻雀唧唧喳喳在啄食,時不時拍動下翅膀。它們渾然不知在這片樟樹林裡曾經發生過什麼。

但是,玉自寒永遠不會忘記。

她自煙霧繚繞的半空墜落,飄飄的輕紗像快樂的精靈。喜悅的笑容還染在她的唇角,然而胸口被刺穿的詫異和難以置信使她的眼睛睜得極大。鮮血像一叢叢猩紅的花自胸口濺落,她無助地墜下……

他就在林外。

眼睜睜看著一切發生,卻無力救她!

就在那一刻,他痛恨自己殘廢的雙腿、聾掉的耳朵和無法清晰發出聲音的喉嚨!

那一刻,他願意用一切去交換!

只要她平安。

彷彿被一隻手扼住喉嚨,玉自寒的胸口滿漲著痛苦。他無意識地走著,直到聞見撲鼻的花香,才發現不知什麼時候來到了一片杏花林。

雪白的杏花熱熱鬧鬧開滿枝頭。

一陣春風過。

杏花花瓣細雨般飄搖灑落,帶著清淡的香氣,落在他的頭髮、肩頭、衣襟。

玉自寒默默出神。

再過些日子,青澀的小杏兒就會掛滿樹梢。小杏兒是很酸很酸的,酸得讓他險些從輪椅中跳起來,酸得讓她的鼻子眼睛皺成一團。

滿地雪白的花瓣。

他長身而立,青色布衣被春風吹得揚起。

思念著遠方的她。

明知不能見她,不可以見她,可是,他那麼那麼渴盼能夠聽到她的聲音。她的聲音,一定比漫天飛舞的花瓣還要動聽。

“師兄?”

輕輕的聲音,從杏花深處傳來。

玉自寒微笑。

原來耳朵是可以自己幻聽的啊。她的聲音是這樣嗎,並不嫵媚柔美,然而清朗如山谷的春風。

“玉師兄,是你嗎?”

那聲音又響起,彷彿在冰雪冬日中看到鮮花開滿大地一般不可置信。那人的腳步帶著猶豫和激動,自林中向他走來。

玉自寒忽然無法呼吸!

血液從全身湧出,沖得耳膜轟轟作響。

他,慢慢轉身看去——

陽光明媚清亮,潔白如雪的杏花林,熱熱鬧鬧的杏花開滿枝頭,春風輕柔吹拂,雪白的花瓣雨飛舞在林間。

杏花如雪。

紅裳似紅。

她站在漫天飛舞的杏花花瓣中,烈焰般的紅衣隨風輕揚,恍如最瑰麗的夢中令人屏息的存在。她微張著雙唇,吃驚地凝望他,眼睛明亮似有火把燃燒。

春風如醉的杏花林啊。

片片飄落的花瓣,可曾聽到那兩人狂亂的心跳。

她撲進了他的懷裡,他的雙臂緊緊抱住了她。

他抱得那樣緊,那擁抱緊得可以透過她的血肉箍緊她的骨骼。她覺得痛,可是她喜歡痛,只有骨骼都在微微發痛,才能告訴她這不是在做夢。

當她終於自他的懷中仰起頭時,滿臉奔流著淚水。

她放聲大哭。

她哭得像個孩子,哭的模樣很醜,鼻涕都流了下來,她的哭聲狼狽而號啕,臉上一片片臟兮兮的淚痕。

她大哭:“你還活著對不對?!你還活著!!”

玉自寒又將她抱緊,他再不能忍受她的離開。

“快說啊,你是不是還活著!這不是你的鬼魂對不對?!”

她驚恐地哭。

他吻上她的發頂,喉嚨中有熱熱的淚意:“是,我還活著。”

她的身子開始顫抖,良久才慢慢平靜,忽然,又憤怒地顫抖起來,她一把推開他,怒道:“壞師兄!既然還活著,為什麼不來找我?!你知不知道我以為你遇到了危險,甚至以為你已經死了!你知道那種擔心和恐懼嗎?日日夜夜無法睡下,心像被撕扯得裂開了!我發信鴿到靜淵王府找你、到漁平找你,甚至到烈火山莊找你……你既然活著,為什麼一點音信都不給我呢?!就算你很忙,不想見我,也應該告訴我你還活著你在哪裡呀!!”

連日來的擔憂和焦慮,讓如歌在他面前爆發了。

“歌兒……”

玉自寒緊緊抱住她。

她惱怒地哭泣:“師兄,我再也不要理你了……”

他抱著她,閉上眼睛:“歌兒……”她的淚水浸透他的衣衫,溫熱的淚使他的心臟滾燙。此刻,無論她是哭是怒,只要她活生生在他懷裡就好。

如歌嗔怒道:“喂,我說我再也不要理你了!”

玉自寒微笑。

如歌瞪他:“笑什麼?!”他怎麼都不會害怕呢?

玉自寒用衣袖輕輕擦乾她的淚痕,笑如春水:“你不會的。”

“為什麼不會?”

“因為歌兒永遠不會真的生氣,就像……”

她含淚瞅他:“……就像師兄也永遠不會生歌兒的氣?”

“是啊。”

玉自寒輕輕笑著,眼中的溫柔令飛舞的花瓣癡醉了。

如歌不知該怒該笑,但是望著他的笑容,一顆心再也無法真的氣惱。她咬住嘴唇,吸吸鼻子:“你——你是個壞師兄!但是——”

她帶著淚意破涕一笑:“見到你真好。”那一笑,彷彿有千萬道美麗的光芒將杏花林照耀得如人間天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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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2-13 13:12:42 |只看該作者
“是雪告訴我,你今天會來到武夷山。”山腳下,一個簡樸的農家小院裡,如歌邊切菜邊笑吟吟地說道,“原本還有點將信將疑,沒想到果然見到了你。”

玉自寒幫她擇著青菜。

如歌扭頭看他,忍不住問道:“師兄,你為什麼忽然可以聽到聲音、忽然可以走路了呢?”在杏花林初見他,因為他是站著的,使她懷疑是自己看花了眼。而後,又吃驚地發現他竟然耳朵也好了。

“高興嗎?”

“當然高興啊!”如歌興奮地說,“你不曉得,我從很小就在想,如果玉師兄可以跟大家一樣健康,一定是全天下最完美最了不起的人!”

“原來,你遺憾我是殘廢的人。”

如歌用力搖頭:“才不是!在我心裡,不管你的身體是什麼樣子的,都是我最喜歡的師兄。可是,我不希望因為你的身體,令你不快樂。”

他淡笑:“我沒有在意過……”

她低下頭繼續切菜:“騙人,你當然在意。因為聽不到聲音,你就很少跟人'交談',因為不能行走,你總是離大家遠遠的。你看起來那麼寧靜安然,好像什麼也不在意,可是,當你看著其他的孩子們在玩鬧,就會沮喪地撫弄手上的玉扳指。”

玉自寒怔住,胸口的酸脹令他的手指微微收緊。

如歌把切好的菜放到盤子裡,轉身走過來:“青菜好了嗎?”

“好了。”

她笑得眼睛彎彎:“啊,擇得好乾淨啊,果然是最棒的師兄。”

玉自寒笑道:“誇張。”

如歌瞅瞅他,呼一口氣:“真好,師兄沒有生氣。”

“……?”

“我以為剛才那樣講,師兄會不開心的。”她望著他,眼睛明亮,“因為是最好的師兄,所以我不要師兄躲在寧靜的角落裡。可以由於喜歡而寧靜,卻不要由於殘疾而寧靜。”

玉自寒亦望著她,眼底有大海般的感情:“好。”

如歌嗔笑:“好什麼?”

他微笑:“我知道,你都是在為我好。”

一種樸素的感情。從很小開始,她知道他所做的一切都是為她好,他也知道她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他好。

他和她靜靜彼此凝視,笑容像朵幸福的花,在兩人心中綻放。

這樣的感情,沒有一絲嫌猜和距離。

雪推門而入時,正好見到如歌和玉自寒相視而笑。他怔在門檻,春日的陽光暈暈光環般照耀著雪白衣衫,絕美的眼眸閃出抹古怪的光芒。

雪輕咳一聲,將一隻野兔放在桌上,對如歌說:“家裡有客人,我抓了隻兔子來添菜。”

“客人?”如歌不解地問,“誰?”

“你師兄啊,他不就是咱們的客人。”玉自寒對雪抱手行禮,雪卻理也沒理。

如歌笑道:“玉師兄才不是什麼客人呢。”

“不是客人?那他是什麼,是你的哥哥,還是你的情人?”

如歌張大了嘴:“他是我的師兄啊。”

雪瞟了眼沈毅寧靜的玉自寒,似笑非笑:“聽到沒有,你不過只是師兄罷了。”

玉自寒淡淡一笑。

如歌咬咬嘴唇,雖聽出來雪不友好的口氣,可是,剛見到師兄,她不想讓氣氛變得太奇怪。於是,她抓住那隻兔子,笑道:“兔子要怎麼做呢?紅燒好不好?”

雪似乎在賭氣:“問你師兄!”

“那個……師兄只吃素……”如歌輕聲道,連忙她又笑得一臉燦爛,“雪,你喜歡紅燒嗎?”

雪繃起臉,心裡滿是苦澀:“原來,你只知道你師兄吃素嗎?我呢?我有沒有吃過肉?”

兩片紅雲飛上如歌面頰,她手足無措:“抱……抱歉……”

雪氣苦地瞪她一眼,轉身離開灶房,門被關得很響。

如歌站在那裡,胸口亂糟糟堵著,覺得自己好像做錯了什麼,又覺得陣陣委屈,忍不住眼圈都紅了。

玉自寒揉揉她的頭髮,輕聲道:“去吧,他像是生氣了。”

院外一棵桃樹。

樹葉翠綠,桃花艷紅,明晃晃的陽光透過枝葉的縫隙,灑照在雪的白衣上,他的神情是氣惱的,然而奪目的光華依然令人目馳神搖。

當望見尋來的如歌時,雪惱怒地偏過了頭。如歌咬住嘴唇,瞅了他一會兒,在他身邊坐下,也不說話,只是抱膝想著什麼。

桃花樹下。

兩人古怪地沉默著。

雪的心裡越來越氣苦,原以為她是追出來道歉的,卻難道她一點也不在意他嗎?

這時,如歌抱著膝蓋,低聲道:“雪,謝謝你。”

他賭氣道:“謝什麼!你師兄又不吃兔子。”

“謝謝你讓我見到師兄。”

雪瞪她一眼:“師兄!師兄!在你心裡只有一個玉自寒對不對?!我呢?我在你心裡又算什麼?!”

如歌扭頭瞅著他,眼珠黑白閃亮:“你——是我決心要努力去喜歡的人。”

雪頓時屏息。

“可是,”如歌苦笑,“我不知道要怎麼做才會愛上你。”

她揉揉臉,沮喪道:“雪,我不了解你,你知道嗎?很多時候,你是那樣細心,就像我最好的朋友;可是,有時候,你就像一個任性的小孩子,令我不知所措。”

雪沉默不語,半晌,才道:“我就是像個孩子,而且就是最任性的孩子,怎樣?!”

“……?”

“我永遠也變不成像戰楓一樣冷酷,像玉自寒一樣淡定,哪怕再過幾千幾萬年,我仍然還是像孩子一樣不講道理,怎樣?!”

刺目的白光自雪的體內迸射,他晶瑩的面容有不顧一切的倔強。

“我喜歡你,我要永遠留在你的身邊,就算是用什麼惡劣的手段,哪怕就像小孩子一樣撒嬌耍賴,我也再不要離開你。”

雪凝視著如歌,目光深黯悠長:“如果像玉自寒那樣,只能看著你在別人身邊歡笑,我寧可像小孩子般把你搶過來,讓你只能看我,心裡滿滿的除了我再沒有別人。”

如歌怔怔望著他,他熾熱固執的目光一直透過她的眼底,燒著她的心口,又痛又酸的感覺。她握緊了手指,忽然覺得透不過氣來。

樹上的桃花紅艷艷。

在春風裡燦爛驕傲地綻放。

如歌仍舊不知道該說些什麼:“雪,進去吃飯了好不好?你應該也餓了吧。”

“吃什麼?”

“青菜和豆腐。”

“我抓的兔子呢?”

“你和師兄都不吃肉,我一個人吃也沒有意思,乾脆把它放走好了。”

“誰說我不吃肉。”雪斜睨她。

“你……”

“大年初一咱們包的餃子不就是白菜豬肉餡的。”

“你……”如歌指住他,“那你剛才還生氣!”

“哼,我生氣是你對玉自寒記那麼清楚。”雪白她一眼,“我呢,我一質問你,你就連我吃不吃肉都不記得了。可惡啊!”

如歌無力道:“我和玉師兄相處了十幾年啊。”何況雪那時候兇巴巴的,她緊張之下怎麼還能想得起來嘛。

“清蒸。”

“……?”

“少放點薑片,不要蒸太久,否則就不鮮嫩了。”

“哦,”如歌望住他,“你又想吃了?”

“那當然!”雪得意地笑,“哈哈,這兔子是只屬於你和我的,才沒有其他人的份兒。”

桃花樹下,雪終於又笑得像孩子一樣開心。

如歌也笑了。

不管怎樣,他不生氣就好。

******

夜裡,如歌翻來覆去睡不著覺。

再次見到玉師兄,雖然抱住了他、聽到了他,他的呼吸和微笑就在她的身邊,可是,這快樂來到的太過輕鬆和突然。她開始惴惴不安,擔心這只不過是一場興奮而狂亂的夢,天一亮,便會散去。

坐起身來,她敲敲自己的腦袋。

不許再胡思亂想,這般患得患失,緊張得都有點像不經世的小姑娘了。呵,她還笑雪像小孩子,這會兒不是跟他差不多了嗎?

笑了笑,她穿上衣裳鞋襪,反正也是睡不著了,不如出去走走。

屋門在寂靜中的夜中“吱嘎”輕響。

如歌走出來。

今晚的月亮圓如銀盤。

她走在院外的小路,春夜的風沒有寒意,吹得樹葉沙沙作響,吹得紅衣隨風揚起,路邊有細細的蟲鳴,使夜色顯得更加溫柔靜謐。

不知不覺,她走到了白天的那片杏花林。

粉白的杏花在月光中皎潔柔美。

花瓣恍若是透明的。

林中樹梢有一串碧玉鈴鐺,薄如蟬翼,恍若也是透明的。

風過。

鈴鐺飛響。

叮叮噹當響的清脆。

樹下青衣的那人微笑了。

如歌凝望他淡如月華的側影,一時間不知是幻是真,看得癡了。玉自寒聽到聲響,回首而笑,眉宇間的溫柔令得滿樹杏花同樣癡了。

他微笑輕道:“你來了。”

如歌半天才緩過神:“啊,忘記了你已經可以聽到聲音。”

玉自寒笑:“似乎言若有憾。”

“是啊,都不可以偷偷繞到你身後去嚇你了。”如歌皺皺鼻子,偷笑,“好可惜啊。”

玉自寒含笑不語。從小到大,如歌從沒有欺負過他是一個聾子,從沒有像別的孩子一樣因為他聽不見而捉弄他。

待得如歌走到他的身邊,他輕柔地摸摸她的頭頂:“怎麼沒睡呢?”

如歌眨眨眼睛:“你呢?”

“我……”他聲音低柔,“我怕一睡著,便會發覺這只不過是場夢。”

如歌的心猛然一緊。可是,雪的面容立刻出現在她的腦海,於是她把那句到嘴邊的話又咽了下去。

“這串玉鈴鐺你還一直留著啊。”

如歌看向樹梢的風鈴。

玉自寒用手指輕觸飛響的鈴鐺:“是。有了它,我才可以'看'風的聲音。”

“'看'到的風聲和'聽'到的風聲是一樣的嗎?”

“是一樣的。”

“怎麼會一樣呢?”如歌睜大眼睛。

玉自寒微笑:“因為送我鈴鐺的人,對我的關心是一樣的。有同樣的心,不管是怎樣的風,'聽'起來都是同樣的好聽。”

如歌的臉微微有些紅:“師兄,怎麼以前沒有發現你如此會說哄人開心的話呢?”

玉自寒怔住,然後笑:“想知道原因嗎?”

“想啊。”

“那是因為,以前我以為自己的聲音很難聽,不想要你的耳朵受罪,於是就說的很少。現在,我才知道原來我的聲音還蠻好聽的。”玉自寒輕輕笑。

如歌驚掉下巴:“師兄……你……你……”

“怎麼?”

“你真的是玉師兄嗎?”

玉自寒笑得開心極了,他用力拍拍如歌的腦袋:“是不是嚇到你了?”

如歌傻呆呆:“天哪,原來師兄也會自大臭屁外加吹牛皮的。”她忽然莞爾一笑,“是啊是啊,師兄的聲音最好聽了,那給我唱個曲子好不好?!”

玉自寒呆住。

如歌扯著他的袖子,巧笑著哀求:“好不好嘛,好師兄,既然聲音都這麼好聽了,就給人家唱個曲子嘛。”

玉自寒苦笑:“我不會唱。”

“唱嘛唱嘛,否則我就生氣了啊。”

“歌兒……”

“快唱嘛,我要是生氣可是會哭的。”如歌嘿嘿笑著威脅他。

玉自寒頭疼地望望她,知道她只要搬出“哭”這個武器,就是一定不會放棄要求的了。

“好吧。”他終於妥協。

如歌歡呼,笑得眼睛彎彎。

杏花林。

月圓。

春風。

皎潔的花瓣紛紛揚揚灑落。

杏花的雨,如夢如幻。

玉自寒輕輕哼唱著沒有調子的曲,荒誕走板,然而聲線低沉溫柔,就如最迷人的催眠曲,令得如歌漸生睡意。

她輕輕打著哈欠:“可惜沒有輪椅了,不能再趴在你的膝頭睡覺。”那個高度最合適睡覺了。

“困了嗎?”

“嗯。”

“回去睡覺好不好?”

“好。”如歌揉著眼睛,掙扎站起來。好睏啊,連雙腿都有了睏意。

“我背你回去吧。”

“呃……?”如歌怔了怔。

玉自寒微微低下身子,把後背給她:“忘了嗎?我的雙腿已經可以走路了。”

月光照在他的背上,淡青的衣裳,有點寂寞,有點清冷。

“讓我背你回去,好嗎?”

記得很小的時候,他常常見到小戰楓背著走累的小如歌,小如歌伏在小戰楓背上笑盈盈地手舞足蹈,小戰楓雖然臉上擺出冷酷的模樣,但亮藍閃光的眼睛卻洩露了他的快樂。

那時,他卻只能坐在輪椅裡。

如歌望著玉自寒的背,她知道,自己或許應該說不。可是,一種酸澀到令她心底抽痛的感情,使她伸出雙臂,圈住他的脖頸。

“好。”

她的聲音很輕。

輕得像一聲呢喃。

月光照耀著山間小道。

玉自寒背著如歌慢慢走著,他依然低聲哼唱著沒有樂調的小曲,她均勻的呼吸就在他的耳邊,溫熱的身子熨著他的後背。

夜風襲來點點花香。

蟲兒不再鳴唱。

這世間,彷彿只餘下他和她兩個人。

“真好……”她閉著眼睛,夢囈般說道。

“……?”

“雖然你不肯說為什麼身子會康復,可是,這樣真好。”她輕笑,在他背上,彷彿在嬰孩的搖籃裡,“我喜歡師兄的耳朵、喜歡師兄的聲音、喜歡師兄的腿……”

玉自寒深深吸口氣,沒有說話。

“永遠這樣……好不好……”如歌彷彿已要睡著。

“好。”

他答應她。

如歌滿足地笑了,接著就沉入了美麗的夢境。

玉自寒慢慢背著她走。

只是他的雙腿忽然顯得有些沉重。

不知什麼時候,天空飄下小雨。雨絲斜斜透明,雨滴打在樹葉青草上,有默默的輕響。月亮躲到雲彩後面,夜風染上了清新的寒意。

如歌依然沉沉睡著。

玉自寒將外衣抽出來,遮在她的身上。

轉過一道山彎。

突然——

玉自寒眉心緊皺,一股濃重的殺氣迎面撲來!

******

夜幕漆黑,沒有月亮,沒有星星。

雨,越下越大。

山路邊,亂蓬蓬的荒草半人高,染滿鮮血,瀰漫腥氣,死屍和呻吟令一切如噩夢般恐怖。

風雨中,有兩人。

一人深藍布衣,渾身酒氣,幽藍的捲發翻飛,眼中佈滿血絲,他右手握刀,刀尖滾珠般滴下鮮血。

一人灰衣,眼珠是灰色,嘴唇是灰色,連全身上下散發出來的氣息也是灰色的,野狼一般的灰色。

裔浪知道不可以輕視戰楓。

所以他帶出了莊裡身手最好的十二個殺手,等待戰楓最脆弱的那一刻。

戰楓跟著烈如歌來到武夷山。

他們也尾隨而至。

戰楓在山腳的小酒館喝了十七壇酒,已經醉得不會走路。當他跌跌撞撞走到杏花林,看到玉自寒和烈如歌溫柔相對的畫面時,裔浪明白自己的機會來了。

戰楓踉蹌離開,但極度的痛苦讓他無法走得太遠,終於他跌倒路邊嘔吐起來。

裔浪生平第一次看到了戰楓的淚水。

那一刻,天空開始下雨,同時,裔浪打出了“殺”的暗號。

這,應該是戰楓最脆弱的時刻。

可是,裔浪依然低估了戰楓。

當十二個殺手逐一倒下死去,戰楓的眼睛卻越來越亮,幽藍的天命刀發出清亮的龍吟,他右耳的寶石好似夜空中幽藍的閃電。

戰楓用刀尖指住裔浪:“來吧。”

裔浪冷冷打量他:“你的武功,不是烈明鏡所傳。”

戰楓道:“那又如何。”

裔浪道:“暗夜羅是武林之魔,你習得他的武功心法,難怪性格刀法越來越殘忍無情。”

戰楓面無表情。

裔浪仰首,雨打濕他的臉龐:“我不是你的對手,我只是一個'人'。”他,已是一個“魔”。

戰楓道:“那你就滾。”

裔浪道:“你懶得殺我對不對?”

戰楓現在只想再去喝幾壇酒。

裔浪又道:“你也不在乎烈火山莊。”

戰楓起步要走,忽然湧上的酒勁令他身子一顫。

裔浪的眼睛是死灰色:“如今你已是個廢人,可是我仍舊要殺了你。因為是你殺死了烈明鏡!”

戰楓醉眼惺忪:“多麼正義的理由……”他斜睨裔浪,低沉道,“裔浪,那夜你應該就在窗外吧,我一刀揮出的瞬間,聽到你抽氣的聲音。你可以去救烈明鏡,你可以將烈明鏡的死因公佈天下,但是你都沒有做。”

裔浪瞳孔緊縮。

戰楓冷笑道:“因為權力和地位,你用我擋住如歌。當你以為如歌已死,那麼,最後一塊絆腳石就是我了。想殺我就過來,用得著什麼狗屁藉口!”

想必喝了太多的酒,戰楓的話比清醒時多了許多。

雨,冰冷刺骨。

遠處。

如歌已經醒來。她渾身僵冷,嘴唇蒼白,手指腳趾像冰塊一樣僵硬。她靜靜趴在玉自寒背上,他的體溫是她此刻惟一的溫暖。

玉自寒拍拍她的胳膊。

無論她做出什麼樣的決定,他都會陪伴在她的身邊。

裔浪的瞳孔縮成針尖般大,他陰狠地盯著戰楓,忽然扯出一個殘忍的笑容:“不錯,我全都知道。但是,我沒有揭穿你的原因,你卻說錯了。”

戰楓沒有興趣去聽。

裔浪道:“以烈明鏡的武功,就算再出其不意,你也不可能那樣輕鬆得手。一刀致命?哼,當年暗夜羅還是用了十招以上才勝了烈明鏡。”

戰楓停下腳步。

裔浪殘笑道:“瑩衣是暗河的臥底,你私練暗河的武功,暗中勾結天下無刀城,將斷雷莊血案栽贓給曹人丘,包庇私藏軍草的刀無暇… …這些,烈明鏡全都知曉。”

戰楓身子挺直。

裔浪的聲音如野獸般殘忍:“知道烈明鏡為何從不怪責你嗎?”

戰楓嘶啞道:“因為他心虛。”

裔浪目中暗光連閃:“沒有人會因為心虛而包容你這麼多。”

戰楓怒道:“他殺了我的父親戰飛天,所以才會心虛!”

裔浪笑了,笑容殘忍而古怪:“烈明鏡做這一切,都是因為他愛你。而且,就算他心虛,他殺死戰飛天,對不起的也不是你。”

裔浪頓了頓。

就像一隻靜靜等待著獵物步入死亡的野狼。

“當年是烈明鏡親手調的包。烈如歌才是戰飛天的女兒。而你——是烈明鏡親生的兒子。”

這句話很輕很輕。

夜空劃過一道刺眼的閃電。

雷聲在遙遠的天際轟轟作響。

如歌所有的呼吸被奪走了。

她腦中白茫茫一片。

玉自寒也驚怔。

裔浪似有若無向他們的方向瞟了一眼。

戰楓仰天狂笑:“真是天大的笑話!你以為我會被你騙到嗎?!”

裔浪道:“為什麼你從來沒有懷疑過,你的眼睛怎會是藍色。”

“……”

“戰飛天和暗夜冥的眼珠都是黑色的。惟獨烈明鏡曾經有個女人,是西域的舞姬,她有一雙美麗的湛藍色大眼睛,當年她懷著身孕還可以翩翩起舞,身輕如燕。”

戰楓眼底的暗藍如風暴般洶湧:“不可能!如歌比我小整整三歲!”

裔浪道:“為了怕暗夜羅懷疑到如歌的身份,烈明鏡找來一位仙人封印了她。將她封印了三年,封印住她三年的成長,封印住她體內的能量,封印住她的容貌。想來,如歌的封印已經解除了,因為她的模樣越來越像暗夜冥,而她自幼嗜穿紅衣的喜好更是同她的舅父暗夜羅毫無二致。”

戰楓握緊雙手:“為什麼烈明鏡要這樣做。”

裔浪瞅著他,緩聲道:“因為,合烈明鏡、戰飛天之力再加上烈火山莊所有的弟子都不是暗夜羅的對手,暗夜羅想要滅掉烈火山莊易如反掌。不過,暗夜羅痛恨娶走了暗夜冥的戰飛天,於是他開出條件,只要烈明鏡親手殺死戰飛天,他就可以放過烈火山莊。”

戰楓沉默。他知道這就是暗夜羅的性格,不僅要讓那人死,而且要那人死在他所信賴的人手中,這種死法才會更加痛苦。

“於是,烈明鏡就殺了戰飛天?”

“是的。”

“戰飛天是自願去死的嗎?”

“沒有人知道。”裔浪道,“當時我還小,只記得戰飛天對烈明鏡說,'照顧好孩子',他或許早就明白只要他一死,暗夜冥也不會獨活。”

“後來?”

“那一晚,發生了很多事情。戰飛天死了,暗夜冥和舞姬鳳娘同時誕下嬰孩,烈明鏡調包後暗夜羅就趕來。暗夜冥刺傷了暗夜羅,並且逼他發誓十九年內不得顯身。待暗夜羅離開後,暗夜冥亦撒手人間。”

戰楓再也說不出話。

他忽然覺得一切都是那麼滑稽。

藍寶石迸射出瘋狂的光芒,他眼底的幽藍像海嘯般翻騰,傾盆大雨淋濕他的衣裳,濕漉漉毒蛇般黏在他的身上。雨打濕他的頭髮,一縷縷彷彿奔騰的河流,冰冷濡濕他的面龐。

戰楓開始發抖。

他的胃像被千萬把冰凍過的刀子翻絞戳刺,劇烈的痛苦使他彎下了腰,他開始嘔吐。

大雨滂沱。

荒草的山路邊,戰楓臉色慘白,他彎曲顫抖的身子像垂死的蝦子,吐出來的只有膽汁。

裔浪望著他,眼中閃出一抹奇特的神情,像是痛恨,像是快慰,還有些嫉妒:“烈明鏡是你親生的爹。而你,親手殺了他。”

他故意說的很慢,好讓每一個字都鑽進戰楓的骨髓。

那一刀——

刺入烈明鏡的胸膛!

鮮血狂噴!

烈明鏡驟然大睜的雙眼!

眼中竟似有淚……

那一刻,戰楓扭過了頭,可是他卻永遠記得烈明鏡的那雙眼睛。

有淚水……

有痛苦……

然而,沒有對他的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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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2-13 13:13:12 |只看該作者
第十六章

雨像是沒有盡頭,一直下了一天一夜。

樹葉被沖洗得濕亮濕亮漵滫漬漃,滴漹滿漊綠色鮮嫩青翠,滿枝的花被打散頗颱颯颮,蒨菛萣蒠花瓣飄散在積起的雨水中,空氣裡帶著青草的氣息。

因為這場雨。

春日頓時變得寒冷起來。

如歌抱著膝蓋榵槃榣榥,滯潃漱漪坐在屋簷下。雨水順著屋簷飛流,傾盆大雨銅銣銔銆,翢耤聜聞轟轟雷聲,一片白茫茫混沌的世界。

她的腦子裡也是白茫茫一片。

忽然就像是場噩夢!

原來,所謂的是與非、對與錯可以如此輕易地被顛覆。戰楓處心積慮的報仇,她對戰楓的恨意,頃刻間,都變得那樣古怪和滑稽。

“裔浪說的都是真的嗎?”

“是的。”

“戰楓才是爹的孩子,而我的父親是戰飛天?”

“是的。”

“為什麼不早一點告訴我們,爹明明有很多機會可以說的,為什麼要眼睜睜看著戰楓對他的恨意?”

“因為——烈明鏡愛你。”

如歌嘴唇蒼白:“爹愛我,難道他就不愛戰楓嗎?”

“也愛,所以他希望你能跟戰楓成親。”

如歌心中一痛。

她知道爹曾經做過這樣的努力,然而,戰楓的恨意超過了一切。

“為什麼不能告訴戰楓真相呢?”為什麼要讓戰楓陷入復仇的痛苦中,讓恨意扭曲他的心,讓一切變得無法收拾。

“如果戰楓果然是戰飛天的兒子,那麼他對烈明鏡的仇恨是理所當然的。戰飛天的確是被烈明鏡親手所殺。”

如歌閉上眼睛:“我相信,爹當年是逼不得已。”

“不錯,戰飛天是為了烈火山莊而自願死在烈明鏡手中。”

“爹應該告訴戰楓真相。”

“烈明鏡擔心,如果戰楓不再恨他,暗夜羅就會懷疑到戰楓真正的身份。暗夜羅是個極為偏執的人,一旦他發現你是暗夜冥的女兒,那麼他什麼事情都可能做出來。而且,烈明鏡也認為自己應該對戰飛天的死負責。”

“是你封印了我三年?”

雪微笑:“是的,我也不想暗夜羅發現你。”只是隨著上次他功力大損,那封印已從她體內消失,她的容貌越來越像暗夜冥,體內氣息也越來越強大。

如歌身子冰冷。

她明白了,所有的人都是為了她。在戰楓和她之間,她是被選擇保護的,而戰楓是被選擇犧牲的。

雨,無休無止地下著。

白茫茫的世界,一切都不再看得清楚。

******

玉自寒望著戰楓。

從小時候,戰楓就是一個孤傲而沉默的孩子,他的心思永遠固執地藏在別人無法碰觸的地方。只有和如歌在一起時,戰楓才會笑、會手足無措、會羞澀,眼睛才會像天空一樣湛藍。

戰楓練功最刻苦,做事最認真。師父在他們三個師兄弟中,最看重的也是他。玉自寒有時會看見師父望著戰楓的神情,他以為那是對弟子的憐愛和關切,現在回想起來師父的眼神,不由嘆息。

屋外滂沱大雨。

屋內死一般的寂靜。

戰楓用巾帕輕輕擦拭天命刀,刀刃幽藍,薄如蟬翼,散發出凌厲的殺氣。

玉自寒道:“你無法戰勝暗夜羅。”暗夜羅的功力已不是凡人可以想像,他就如一抹鬼魂,彷彿隨時可以散於天地之間,又隨時可以凝聚出現。

戰楓將巾帕收進懷中。

他好像根本沒有聽到玉自寒的說話,眼神空洞陰暗,右手握刀,向屋門走去。

屋門開了。

門外屋簷下坐著兩人,一人白衣耀眼,一人紅衣鮮豔。

如歌扭過頭來。

看著戰楓和他的刀,她問道:“要去哪裡?”

戰楓沒有回答,徑直從她身邊走過。

如歌擋在他的面前。她緊緊盯著他,眼瞳漆黑:“要去殺暗夜羅嗎?”

戰楓聲音冰冷:“對。”

“你不是暗夜羅的對手。”如果連爹和戰飛天都無法戰勝暗夜羅,憑戰楓一人之力,此行同送死有何區別?

戰楓繞過她,直直走進大雨中。

如歌又擋到他面前:“你不能去!”

戰楓看著被雨淋濕的如歌,冷笑道:“你有什麼資格命令我?不管能不能殺死暗夜羅,就算死掉的是我,跟你有什麼關係?”

“你是爹的兒子。”如歌吸氣,“你既然是爹的兒子,我就不能讓你去死。”

戰楓好像聽到了最大的笑話。

他仰天大笑。

嘶啞的笑聲被大雨沖得斷斷續續。

“我不是他的兒子!他也不是我爹!世上哪裡有爹會那麼殘忍!哪裡會有爹殘忍到讓兒子背上弒親的罪名?!”

戰楓眼神狂亂:

“他是你的爹!為了你,他什麼都可以捨棄!我在他的心裡,不過是一堆狗屎!”

“啪——”

如歌咬住嘴唇,劈手給了他一耳光!

戰楓面色煞白。

“住口!”如歌怒道,“你敢說你從沒有感受到爹對你的疼愛嗎?烈火山莊上上下下誰不知道,師兄們裡面爹最疼愛的是你!小時候,你生病了,爹就買各種玩意兒來逗你開心;你吃不下飯,爹就親手做面來餵你;每次你出莊執行任務,都是爹送你到山莊門口,再從山莊門口迎你回來!”

掌痕印在戰楓臉上,鮮紅帶著血絲。

戰楓慘笑:“那就是他對我的愛嗎?讓我殺死他,卻毫不還手,就是對我的疼愛?”

如歌胸口滿是窒息般的疼痛:“爹或許有不對的地方,可是,你沒有資格指責他。”

戰楓眼底冰藍徹骨:“我為何沒有資格指責他!他殺了戰飛天,又告訴我戰飛天是我的爹。殺父之仇,如何不報?!是他,親手將我推進地獄之中!”

如歌氣苦:“殺父之仇……口口聲聲殺父之仇……戰楓,你見過戰飛天嗎?”

戰楓沉默。

她悲道:“你沒有見過戰飛天,沒有見過暗夜冥,父母對於你只是概念上的名稱,你對他們究竟能有多麼強烈的感情。可是,你從小就跟爹生活在一起,他為人處世的原則,他對你的愛護和照顧,他究竟是一個什麼樣的人,他會不會做出為了一己私利而出賣朋友的事,你跟了他那麼久,居然還會不了解嗎?!”

“殺父之仇……從你一出生,爹就做了一切父親應該做的事情,只不過他沒有告訴你那個稱呼。”淚水滑下如歌臉龐,“他養你愛護你照顧你,然而,只為了殺父之仇四個字,你就可以將一切拋掉嗎?”

戰楓的身子顫抖。

大雨瓢潑而下,雨是冰冷的,風是冰冷的。

雪望著透明的雨絲,絕美的容顏似有輕輕婉嘆。玉自寒長身而立,凝視雨中二人,眉心深皺,

“戰楓,你真是一個愚蠢的人。”

如歌流淚道。

她恨他,恨他的愚蠢,恨他殺了爹,恨他令自身陷入如此萬劫不復的境地。

戰楓閉上眼睛。

沒有盡頭的冰冷讓他的身子僵硬如鐵。

“愚蠢的人應該去死。”

他提步繼續走。

“你沒有資格去死!”如歌將淚水擦乾,對他的背影說,“我是爹的女兒,只有我有資格為爹報仇!”

她面容堅毅,背脊挺直:“雖然你恨爹,可是我知道爹愛你。你既是爹的血脈,那麼,除非我已死掉,否則我不會讓你去死!”

******

每個人都有弱點。

暗夜羅應該也有弱點。

雪輕輕撫琴:“暗夜羅不是人,他是魔。”

“人和魔有什麼區別?”

“人有喜怒哀樂,魔只有殘忍和冷酷。因為沒有人類的感情,所以也就沒有了人類的弱點。”

如歌搖頭:“世間不會有沒有弱點的事物。”

琴聲流水般淌出雪的指尖。

“你是仙人,有弱點嗎?”她問道。

雪瞅她一眼,眼神帶點幽怨:“明知道我惟一的弱點就是你。”

如歌靜靜思考:“那麼,暗夜羅也一定有他的弱點。”

雪輕笑不語。

“暗夜羅為什麼會成為魔呢?”

雪的笑容帶上抹讚許,果然是聰慧的丫頭,可以快速地抓住問題癥結:“因為一個女人。”

“一個女人?”

“他深愛著,可是卻不屬於他的女人。”

“你是說——暗夜冥?”

“是的。”

“她和他不是姐弟嗎?”

“在暗夜羅的心中,只有他喜歡和想要的,沒有倫理和束縛。暗夜冥卻不同,她雖然溫柔,但是這一點上從未向暗夜羅妥協。於是就有了悲劇。”

如歌出神。

那應該是她親生的母親吧,會是怎樣的一個女人呢?可以讓暗夜羅和戰飛天都為之傾倒。

“你見過她嗎?”

“沒有。我來到烈火山莊時,只見到剛出生的你。暗夜冥已經自盡了,她用一根簪子刺穿了自己的心臟。”

如歌怔住。

她一直都知道暗夜冥死了,可是如此清楚地聽到她死去時的情況,心裡仍舊滿是愴然。

不知用什麼材質打造的簪子,隱隱泛出黃金般的光澤。造型是尋常的梅花形狀,但做工精巧,線條圓潤。梅花花心原本應該是嵌有寶石之物的,如今卻只有一個凹陷。

簪子的尖處有些暗色,像是陳年不褪的血跡。

雪將它遞給如歌:“當年我答應烈明鏡封印你三年,索要的報酬就是這根簪子。既然你已知道自己的身世,那就把它給你吧。”

她的手指微微發顫,食指劃過簪尖,“啊”地輕呼,一串血珠滑落下來。

雪心痛地將她的手指含入唇內,道:“小心點!這簪子怨氣太重,已是凶器,非到萬不得已的時刻,不要碰觸它。”

“哦。”如歌點點頭。

雪為她的手指止好了血。

如歌忽然道:“你的仙力好像真的減退了啊。不是只用手指一揮就可以將傷口復圜嗎?”

雪笑得一臉驚奇:“好難得,你居然還可以開玩笑。”

“整日以淚洗面對敵人並無功效。”

如歌站起身,走到屋內的銅鏡前。

她端詳著鏡中人。

潔淨如玉的面容,黑白分明的眼睛,唇角薄薄有些稚氣,鮮豔如火的衣裳襯得她美麗倔強。

“我……長得同她很像嗎?”

如歌撫著自己的臉。

雪仔細看她:“暗夜冥氣質柔弱像臨河的蘆葦,你勇敢堅毅是湍流中的磐石,雖然五官輪廓相似,但沒有人會把你和她弄混。”

如歌輕笑:“她如果真的那樣柔弱,就不會有勇氣刺傷暗夜羅和自盡。柔弱應該只是她的外表吧。”

是這樣嗎?

雪暗自想著。或許也有道理,不過因為他心裡只有她一人,就從未真正體會過別的女人。

春日陽光明媚。

前些日子一直下雨,小溪中的水漲了半尺。清澈的溪水穿流在青山之中,漫過濕黑的石頭,閃著銀色的波紋,嘩啦啦歡快地流淌。

溪水邊有一座墳。

墳是十九年前的,然而像是有人一直在細心照料。沒有叢生的雜草,綠茵茵的細草好似一層輕柔的薄毯,呵護著風吹日曬的墳頭。細草不高也不低,茸茸的非常整齊,打理它們的人必定是十分用心的。

圍繞著隆起的墳頭,開滿了芬芳的野花。

野花很香,蝴蝶翩翩起舞。

野花色彩絢爛,有粉紅色、淡黃色、白色、紫色……無論哪種顏色的花兒,卻都有一種溫柔的風華。

這就是暗夜冥的墳。

如歌跪在墳前,望著那塊木碑。

暗夜冥,她的母親。自從出生,母親這個字眼就離她很生疏,她一向以為只要有爹就夠了,所有的愛爹都會給她。可是,此刻心底默念著“母親”兩個字,一股酸熱慢慢自她的鼻樑擴散到全身。

她用拳頭抵住鼻子,扭頭對玉自寒道:“師兄,我見到我娘了啊。”

玉自寒溫柔地看著她:“你娘一定很開心。”

“希望她不要失望。”

今天,她特意梳妝打扮了下,面容晶瑩如玉,雙唇微施丹朱。春日的陽光下,她清爽的體香撲面而來,紅衣鮮豔得像第一抹朝霞,燦燦生輝。

玉自寒微笑。他知道暗夜冥一定會因為如歌而驕傲。

如歌凝視著母親的墳:“我其實很想問她——丟下我一個人走,她有沒有覺得遺憾呢?不過,這會兒我又不想問了。她決定那樣離開,應該有她的原因吧。而我在爹的照顧下,也一直過得很快樂。”

玉自寒摟住她的肩膀。

如歌輕聲道:“娘,我來看你了,您如今可還好嗎?”

如歌要送給母親暗夜冥一份女兒的禮物。

於是,她開始起舞。

沒有絲竹,沒有樂曲,她在藍天白雲小溪流水繽紛花草中起舞。她優美的身姿是天地間最自然的呼吸,纖柔的腰肢是最動人的春風,她烏黑的頭髮像流淌的泉水,飄飛的衣裳像飛舞的蝴蝶。

天空湛藍。

花兒美麗芬芳,隨風搖曳。

綠茵茵的草地。

溪水歡快地流淌。

如歌靜靜起舞。

這是一個寧靜不被打擾的世界。

暗夜羅全身血液都凝固了!

那正在起舞的人兒,是——誰——? !

……

…………

“羅兒練完功了?累不累?”

暗夜冥在溪水里洗乾淨兩個野果,放進小暗夜羅手中。

“不累。”小暗夜羅躺到她的膝上,咬一口野果,“我已經練到了暗河心法第八層,很快天下就將再沒有我的對手了!”

暗夜冥溫柔地笑著:“真好。”

“姐姐,你希望我變得很強對不對?”

“是啊。爹娘留下的暗河宮,不要變得沒落才好。”

“姐姐放心,只要有我在,莫說是暗河宮,就算整個天下也是手到擒來。”

暗夜冥繼續溫柔地笑著,她只當弟弟是在說孩子氣的大話。

小暗夜羅癡癡望著她的笑容,只覺為了她能一直這麼對著自己微笑下去,就算立時死了也心甘情願。

“姐姐,我什麼時候才可以娶你?”

暗夜冥飛紅了臉:“你都長大了,不要再說這種孩子話。”

小暗夜羅急怒坐起來:“你答應過嫁給我的!你難道忘了嗎?!”

他眼中欲毀滅一切的憤怒,令暗夜冥吃了一驚。她怔怔望著他,忽然不知道說什麼好。她的確答應過他,可是那不過是句玩笑話。

小暗夜羅陰鬱道:“我一定要娶你!否則,我會讓你後悔的!”

暗夜冥笑著搖搖頭:“羅兒才不會欺負姐姐呢。”

小暗夜羅沉默不語,終於他瞅著她,哀求道:“姐姐不要讓羅兒難過,羅兒就不會讓姐姐難過。”

“好。”

暗夜冥笑得溫溫柔柔。

“那……姐姐給羅兒跳支舞好不好?”他最喜歡看她跳舞了,她跳舞的時候像仙女一樣美麗。

“好啊。”

暗夜冥在溪邊起舞。

她的每一個動作,每一個眼神,每一個腰肢的擺動,每一片裙角的飛揚無不美麗溫柔到了極致。

很久以後,暗夜羅聽到了一句話,他覺得形容的最是貼切。

髮似流泉,衣如蝴蝶。

…………

……

此時此刻。

那正在春日的溪邊起舞的人是誰? !

她輕盈地舞著,緩緩轉過身來,眼波如春水,飛揚溫柔的唇角。她望見了他,溪水淙淙流動,白雲在藍天飄過,一朵帶著陽光的笑容在她美麗的臉上綻放。

暗夜羅的雙眼忽然變成血紅色!

他走近她。

耳膜轟轟作響。

她有些吃驚,微微後退。

暗夜羅眉間硃砂殷紅得彷彿可以滴出血來,滿頭長發瘋狂飛舞,他蒼白著臉,向她伸出蒼白的手。

她似乎想躲,然而好像被攝住了心神,直直站著。

暗夜羅抱住了她!

他的呼吸狂亂,一聲呻吟尖銳地劃破空氣。

“上天啊!”

天空中飄散下千萬片雪花,像一張大網籠罩住暗夜羅,每一片雪花都是一把銳利的匕首,無數片雪花,向暗夜羅的要害攻擊!

如歌也抱住了暗夜羅!

她運足體內所有的能量,雙掌猛擊向暗夜羅後心!

暗夜冥的生辰,暗夜羅必定會到來。

如歌刻意裝扮得比平時溫柔幾分,更在雪的調教下習得了一隻柔美盪人心魄的舞。

暗夜冥就是暗夜羅的弱點。

在暗夜羅心神紛亂的那一刻,阻殺開始!

如歌驚怔!

她凝聚全身的功力,打入暗夜羅後心竟如泥牛入海一般!

可以將碗口粗的樹幹斬斷的雪花,竟然在距離暗夜羅還有兩寸時紛紛融化!

暗夜羅抱住她的胳膊忽然如鐵一般硬!

她痛苦地睜大眼睛,只覺腰身要被生生斷裂掉!

這時——

暗夜羅邪美的臉龐逼近她,眼中有狂熱的火焰,他的呼吸就在她唇邊,一遍一遍地低吼:“你是誰?!你是——誰——?!”

被他緊緊箍在懷裡,如歌渾身有種火焰般燃燒的痛苦,她奮力想躲開他熾熱的唇舌,然而,她赫然覺得在他的面前自己不過是一個毫無抵抗能力的孩子。

“你——是——誰——?!”

暗夜羅血紅的眼睛逼視她!

如歌仰起臉,一雙眼睛澄澈透明:“你不認得我了嗎?”

“你——”

暗夜羅的雙臂顫抖。

“我是如歌,我是暗夜冥的女兒。”

萬千道陽光,刺目眩暈,嗡嗡作響。暗夜羅所有的意識和反應在那一刻全部失去了。

她的女兒。

暗夜冥的女兒。

她的眉眼,她的臉龐,她的神態,她的舞姿……

恍惚間,彷彿昨日重現,彷彿一切都回到了昔日美好的時刻,上天終於又重新給他機會了嗎? !

電——光——火——石——!

艷陽下。

溪水中。

一道幽藍的水波飛濺而起!

殺氣裹在水中!

水如箭芒!

刺殺暗夜羅!

如歌能感覺到暗夜羅身子的顫抖,他蒼白失神的眼眸中是激動的情緒。

手心中,她翻出一把鋒利的匕首!

匕首帶著寒光!

刺向暗夜羅後腰重穴!

幽藍的水波襲向暗夜羅後腦!

這一擊!

如歌和戰楓演練了七十九次!

時機的掌握!

默契的配合!

如歌和戰楓將所有力量放在了這一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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