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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Cardea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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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李歆]獨步天下[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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充實自己,愛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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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1
發表於 2011-2-26 18:05:23 |只看該作者
60。兜轉

  原以為只要跟著毛祁他特,就不愁到不了沈陽,可沒想到越是心急,越是波折不斷。林丹汗發起狠來就如同瘋狗一樣死咬著不放,毛祁他特一干人等被林丹汗派出的追兵追擊得狼狽不堪,雖然這一路逃得尚算僥幸,可統計下來卻也損失不小。

  每當我們不得不與身後的那些追兵正面還擊的時候,我就會悔恨不迭,當初真該痛下殺手,一刀結果了林丹汗,一了百了。

  四月中旬,毛祁他特在蒙古草原兜兜轉轉了近一個月,最後不得已下竟是拉著人馬一頭紮進了科爾沁草原。

  科爾沁左翼中旗貝勒莽古思聞訊後,派子寨桑出十里外親迎,我原沒多在意,冷眼瞧著毛祁他特和寨桑二人親熱得行著抱見之禮,而這頭女眷則由隨同寨桑前來的一名婦人熱情相迎。

  那婦人生得極為端莊秀麗,年紀歲已過四十,然風韻猶存,和她相比毛祁他特的福晉笨拙厚實,竟是被對方的熱情弄得有些舉足無措。

  相攜而行的一路上,只聽得那婦人談笑風生,不住的介紹著科爾沁的風土人情,將原本尷尬的氣氛弄得十分活躍。毛祁他特原是被侄兒追趕得走投無路的喪家犬,這般貿然闖到科爾沁地盤來,狼狽難堪自不在話下,可是在這婦人的巧舌如簧的言笑下,那層尷尬的隔膜竟被輕易的揭了去。

  我被這婦人深深的吸引住,不禁多打量了幾眼。這一瞧卻讓我大吃一驚,只覺得她眉宇間隱隱像極了一個人。我腦子里“嗡”地一熱,不假思索的脫口問道:“福晉可認得布木布泰?”

  話一出口,我倒先悔了,捂著唇怔怔的說不出話來。

  那婦人和毛祁他特的福晉俱是一愣,轉瞬間只聽她朗聲笑起,眼波放柔,極顯溫柔。

  “傻孩子!”毛祁他特福晉在馬車內笑著掃了我一眼,指著莽古思福晉說,“布木布泰可不就是這位側福晉的女兒麼?”

  “啊……”我低呼,只覺得血液倒流,一下子湧上了腦袋。

  “瞧這閨女模樣真俊,難得的是性子嫻靜溫柔,我家大玉兒若是有她的一半,我也就知足了。”說著,親昵的伸手拉過我的手,輕輕拍著我的手背,細細打量我。我越發窘迫,尷尬的把頭低下,不敢直視她的眼睛。“這是你家媳婦?福晉真是好福氣……”

  “不……”

  毛祁他特福晉直覺得便要將實話說出口,我倏然抬頭,緊緊摟定她的肩頭,柔聲說:“回側福晉話,我是額吉收養的女兒哈日珠拉。”毛祁他特福晉的肩膀明顯一僵,我卻沒有轉頭去看她,只是對著布木布泰的母親輕笑。

  寨桑側福晉眼中的詫異一閃而過,隨即笑說:“原來是這樣,那丈夫是貝勒爺手下的部將嗎?”

  我裝出害羞的樣子:“沒……我要留在額吉身邊陪額吉一輩子,是不會嫁人的!”

  寨桑側福晉張了張嘴,驚訝得有些說不出話來,愣了好半天才感慨道:“還是福晉考慮周到,我怎麼沒想到收個女兒在身邊傍老?”一時竟有些黯然神傷,“我統共只大玉兒一個女孩兒,原是舍不得她嫁得那麼遠,可是……她年紀雖小,主意兒卻是拿得最頂真。這麼些年嫁去盛京,眼瞅著由側福晉成了西宮側妃,自己也有了三個女兒,也是為人母的大人了,我卻總覺得她還是當年少不更事的小女孩兒。人都道大金汗王對科爾沁榮寵有加,汗王大妃又是她親姑姑,看似什麼都不用替她操心,她也算得是個有福之人,可每月瞧見她的書信,我這個做額吉的總會忍不住替她唏噓……”

  說到這里,忽然停頓住口,不再往下繼續,臉色亦微微泛白,似乎已察覺出自己方才失言的不妥。我不吱聲,毛祁他特福晉卻毫無心機的繼續追問:“側福晉可是為了皇嗣之事?這種事急不來,興許大妃這一胎就能得個阿哥了……再說大妃姑侄倆都還年輕,將來的機會也多的是。”安撫的拍了拍側福晉的手背,“以蒙古科爾沁在大金後宮中的地位,未來大金國汗王的繼承人只會是科爾沁格格所出……”

  寨桑側福晉輕咳一聲,勉強笑了下。

  毛祁他特福晉見她似乎不信,反倒急了:“我是說真心的……其實你們貝勒爺若還不放心,大可再嫁個科爾沁格格過去……”

  寨桑側福晉見她說的誠懇,也就不再遮閃藏掖,歎道:“那事不是沒想過,三年前見大玉兒和她姑姑所出皆是格格,便把我們爺的小妹子,由大福晉領著去了盛京……”

  盛京?我愣了一下,是指沈陽吧?

  掐指默算,三年前……莽古思的小女兒,寨桑的小妹子,哲哲的妹妹……我悶哼一聲,險些掌不住笑出聲來。

  但轉念多爾袞那張俊逸戲謔、似笑非笑的臉孔猛地跳進我的腦海里:“記著……你欠我的,必然要還我!你休想逃得掉……”那樣斬釘截鐵的話語猶如兩年前那般清晰的劃過耳邊。我心里一哆嗦,方才升起的笑意被擊得粉碎。

  等我回神時,那兩個女人早不知把話題扯到了哪里。

  “科爾沁左翼中旗如今再沒適婚的格格了麼?”

  “是啊……”寨桑側福晉壓低了聲音,頗顯頭痛的擰緊了眉,“其他旗里倒是有幾個……只是……”

  底下的話沒再接著往下說,我撇了撇嘴。只是什麼呢,挑明了講,只是雖然大家都是蒙古人,都是科爾沁的族人,但同族不同親,他們甯可放任沒有合適的人選送進宮去,也絕不肯把這等便宜的好事轉到他人身上去。

  ◇◆◇◇◆◇◇◆◇

  轉眼過去半月,莽古思父子招呼得極為熱心周到,我大抵知道他們的用意,不過是貪圖毛祁他特那兩千多戶部民和三千多頭馬匹牛羊。

  我原還指望毛祁他特能夠堅定原先的想法,到沈陽去投靠皇太極,可就目前的形式看來,安逸享受,豐衣足食的太平生活已動搖了他的決心。他有可能放棄原先的打算,直接把部民安頓在科爾沁,留下不走。

  我大為焦急,可也無計可施。雖說毛祁他特看在救命之恩的份上待我另眼相看,自打我自作主張的認了大福晉做額吉後,他待我又是倍添親厚,已下令去了我的賤籍,命下人們稱呼我為“哈日珠拉格格”,然而說到底,在這種去留的政治決策問題上,他仍是不會聽我半分建議。

  這一日我在帳內收拾東西,琢磨著該如何開口詢問毛祁他特去留的事情,大福晉的貼身丫頭蘇日娜笑嘻嘻的掀了帳簾子走進來,在我跟前瞅了老半天一個勁的抿唇偷笑。我被她古怪的笑容笑得心里直發毛,她忽然噗哧一笑,調侃的說:“蘇日娜給格格道喜了!”

  “喜?什麼喜?”我咽了口干沫,有種烏云罩頂的不祥預感。

  蘇日娜壓低了聲,湊過我的耳朵:“我才聽寨桑側福晉和咱大福晉說了,說……嘻嘻,說這里的吳克善貝勒相中格格了,這會子正在氈包內談論著聘嫁事宜呢。”

  轟!我如遭電亟,耳朵里嗡嗡聲不斷。

  吳克善?!布木布泰的哥哥?!我來科爾沁半個月,可是和他一次面也沒見著,何來的相中之說?

  我霍地站了起來,蘇日娜被我嚇了一條,白著臉退後半步,驚疑的望著我。

  讓我嫁給吳克善?!這不過是科爾沁為了籠絡住毛祁他特的聯姻手段罷了,哪里真就是什麼吳克善想不想娶我,我願不願嫁他的問題。

  手指握緊成拳,瞥眼見蘇日娜頂著發白的一張臉戰戰兢兢的望著我,目光中流露出困惑和懼怕,想是我剛才咬牙切齒的模樣嚇著了她,忙收了滿腔怒意,緩和臉部表情,柔聲說:“知道了,你且不要說出去,我等額吉自己來跟我說,免得以後被科爾沁的人說我不懂矜持,不夠穩重!”

  蘇日娜連連點頭,欽佩的贊歎:“格格真是好福氣,我如果能有格格一半好命……”

  我不耐煩聽她嘮叨,揮揮手讓她出去。等她一走,當機立斷的卷了幾件衣服細軟,悄悄潛到馬廄,借口外出行獵,將毛祁他特的坐騎和弓箭刀具一並領走。

  騎馬一口氣奔出三四十里,眼看天色擦黑,我見四下無人,利落的將身上的長袍外套脫去,換上包袱里的一身男裝。我一邊將散亂的頭發打成長辮,一邊大口的吞咽干糧,小半刻時辰後,稍稍辨了辨方向,立馬繼續星夜趕路。

  我在馬上深深的吸了口氣,胸腔中有團火焰在郁悶的燃燒,鼻子酸酸的,眼眶里不爭氣的濕潤起來。

  蒼天無眼,既然把我送回到了四百年前的時空,卻為何又要接二連三的作弄我,讓我和他遠隔千山萬水,相見無期?

  難道說,我和他之間當真再無交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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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2-26 18:05:46 |只看該作者
61。相認

  五月的氣溫漸漸轉熱,我狼狽的從科爾沁逃出來,在一望無際的草原上逛蕩了七八天,到最後連我自己都搞不清自己所處的確切方位。

  就這麼拖拖拉拉,在我精疲力竭的時候,終于教我遇上一戶蒙古牧民。這一家十余口人,正拖兒帶女的慌慌張張的往西趕。我向他們略一打聽,很驚訝的發現他們這家子居然是從歸化城內逃出來的,據說是大金國八旗兵又打過來了,而且前哨大軍已經出了沙嶺……

  我又驚又喜,盼了兩年,熬了兩年,終于還是讓我等到了。

  一路難以抑制興奮的快馬加鞭,這時已是五月廿三,越往東走,逃難的蒙古人越多,沿途不時會碰上成群結隊的駝馬車隊。打聽東邊最新的戰事動向,竟是大金國天聰汗親征,後路兵馬已出上榆林口,正在橫渡遼河。

  我激動難耐,一顆心早飛向遼河,恨不能立時三刻飛馬闖進大金軍隊中去。我馬不停蹄的連續趕了五天,在大多數人向西奔逃的危機時刻,我卻反向孤身一人趕到了蕭條冷索的歸化城。

  五月廿九,這日天剛蒙蒙亮,我便出了歸化城往東趕,到得傍晚時分,赫然在納里特納河遇見了大金軍纛,軍營就駐紮在河邊。入夜悶熱,來回穿梭的八旗巡邏士兵整齊劃一的踏著堅定的步伐。

  那瞬間,我幾乎忘記了呼吸,只能聽到自己如雷的心跳聲將我的耳膜震痛。

  回來了……我終于再次見到了大金國的軍營!

  烏壓壓的帳篷,一頂連著一頂,仿佛永遠望不到邊際的蒼茫草原。旌旗在晚風中獵獵作響。我用力深吸一口氣,然後慢慢的、一點點的將胸腔內渾濁的郁悶吐盡。回身將馬鞍上的刀箭取下,負在腰背上,我繞到馬後,咬牙在馬臀上使勁踹了一腳。

  馬兒受驚失措,咴嚦嚦的一聲長嘶,瘋狂的尥著蹶沖進軍營。

  原本井然有序的軍營頓時像被炸開了鍋,呼叫聲、喝斥聲從四面八方傳來。我趁亂貓腰閃入黑幕之中,在一座又一座的帳篷間隙尋找皇太極的黃幄金帳。

  鳴金示警聲此起彼伏,我低著頭飛快的步行,在經過一座馬廄時,卻被一陣熟悉的哧哧聲吸引住。黯淡幽冷的月光下,一匹雪白的戰馬一邊甩著鬃毛一邊打著響鼻,忽閃的大眼睛警惕的瞪著我,一只前蹄不斷的在地上刨土……如果不是有缰繩栓著,說不准它已怒氣騰騰的向我撞了過來。

  我又驚又喜,顫抖的伸出手去:“噓……別叫,是我……小白,小白……”念了幾遍它的名字,激動難抑的流下淚來。

  小白只是不理,瞪大眼睛惡狠狠的仇視我,刨地的動作越來越不耐煩,晃動的腦袋時不時的扯動缰繩,拉得臨時搭救的草棚頂上簌簌的落下一層稻草。

  我心里涼了半截,直覺得脊梁骨有股冷氣直沖到頭頂,令我手足發顫。

  它不認得我了!不認得……

  我捂著嘴倒退,淚流滿面。我已不再是以前的那個“我”……不再是布喜婭瑪拉,不再是東哥,也不再是那個紮魯特博爾濟吉特氏!我現在是我自己,是活生生的一個步悠然……可是,這里沒人再認得我,沒人認得我這個貨真價實的步悠然!

  啊……我慘然跌倒,回來了又能怎樣?

  皇太極……皇太極還不是一樣會不認得我?!我現在這個模樣算什麼?我到底算什麼呢?

  心如刀割!

  小白突然放聲嘶叫,我震駭得從地上彈跳起來,搶在腳步聲聚集前,慌慌張張的躲到了一座軍帳之後。

  “去那邊看看……”

  “那里有動靜……”

  “好好找,別給放跑了……”

  我咬緊牙關縮在角落瑟瑟發抖,心里仍為剛才小白視我如仇敵般的抵觸情緒而隱隱作痛。侍衛們倉促的交談我明明聽得一清二楚,腦子里也明明白白的知道,這個時候我必須趕緊離開這個是非之地,小白隨時可能會引頸嘶叫,引來更多的人!

  可是……我邁不開步,一步也挪不動。

  腳下仿佛重逾千斤!

  渾渾噩噩的站直身,這一刻我明白了一個不得不面對的事實——即使我能突破千山萬水的重重阻隔,即使我能順暢無礙的站到皇太極面前,相認……也未必如我想像的那般簡單。

  啪嚓!頭頂突然劈下一道閃電,我茫然的抬頭,黑如濃墨般的夜幕像是被劃拉開一道破空子,就如同我的心一樣……

  嗒!嗒……雨點子砸了下來,伴隨著劈劈啪啪的聲響,地面上迅速漫延開一汪水溏。我踩在水溏里挪了挪腳步,發覺雙腿沉重得如同灌滿鐵鉛。腦袋有些眩暈,我吸了吸鼻子,滿心委屈的落下淚來。可淚水很快被滂沱的雨水沖刷殆盡,我在冰冷的雨水里顫栗不止,突然很想在這樣的雨夜里肆無忌憚的放聲嚎啕。

  “嗤啦——”風中送來一陣奇怪的細微聲響。我先還沉浸在悲傷之中,沒多大在意,可那嗤啦啦的聲響來勢凶猛,竟倏地掠過我的頭頂。眼前一花,只見有團黑影朝我的面門直撲過來,我下意識的伸臂一擋。

  “呼啦啦!”

  是什麼東西?居然扇風似的落在了我的頭頂上。

  我失聲低呼:“走開!走開——走……”極度恐慌的揮動雙手,又是一陣呼啦聲響,我惶恐的睜大了眼,卻見那團黑影在低空中打了個旋,竟又向我撲了過來。

  “啊……”喊叫聲嘎然而止,我往後蹬蹬蹬連退三步。退得太急,我重心不穩的收不住腳,竟在那片嗤啦嗤啦的撲扇聲中,仰天摔了過去。

  一陣天旋地轉,我只覺得自己手里拉到了一塊皮革的東西,然後茲啦聲,手里的東西被我扯裂,我驚叫著倒跌進了一個明亮的世界。

  呼呼的喘著粗氣,我忍著後背的劇痛,躺在地上驚慌的瞪大了眼。頂上是面明黃色的龍型旌旗,我不敢置信的伸手觸摸,那柔軟的觸感讓我確信這是真實的,這的確是……正黃旗的纛旗!

  翻身跳起,暈眩中只覺得眼前金星直冒,燭光明亮的大帳內安安靜靜的擺放著一張鋪墊著明黃色繡幔的臥榻,一張擺放了碩大羊皮地圖的書案,一張鹿角削制的靠椅……

  我身子晃了晃,險些站不住腳,兩條腿抖得厲害。

  “咕咕……咕咕……咕……”一陣古怪的叫聲喚醒了我,我脖子僵硬的轉過頭。偌大的帳內空無一人,織錦如畫的柔軟毛毯上,卻有一只灰不溜丟的雉鳥拖著長長的尾巴,高傲如凰的昂著頭顱,在雪白的地氈上踱來踱去,踩出一個個梅花形的黑爪印。

  原來是它!剛才襲擊我的鬼東西原來是它!

  我惱火的沖它呲牙,它的翎羽雖然被雨水打濕了,卻一點也不顯狼狽,神態怡然自得,歪著腦袋睨視,似乎在嘲笑我。我作勢欲撲,它忽然呼啦啦的拍著翅膀向我沖了過來,凌厲的爪子毫不留情的抓向我。

  我雙手抱頭,編好的辮子在它的爪下被抓得蓬松凌亂,仿若瘋子。胳膊上被它抓了幾下,單薄的布料怎麼抵擋得住它的利爪,頓時多了幾道血口子,我惱羞成怒的抽出長刀,恐嚇性的沖它揮了兩下。

  如非必要,我還真不想傷了它!只希望它能識趣一點,別再跟我多煩!

  果然這小東西機靈得很,一見明晃晃的刀刃,立馬嗤啦一下飛到了帳篷頂上,踩著梁柱子低著腦袋,咕咕的叫著,不敢再下來。

  我噓了口氣,虛脫的坐到地上。

  “在這里了……”人聲喧嘩得傳來,我一個激靈。

  “胡鬧,不可進去……這是禦帳……”

  “可是,那雌雉明明……”

  七嘴八舌,爭論不休。

  “怎麼回事?”驀地,一道低沉的嗓音壓住了眾人的爭執,帳外頓時靜如死寂,只剩下嘩嘩的水流聲。

  我腦子里頓時呈現一片空白,再也無法思維。帳簾掀起的前一刻,我猛然往那張床榻下倉惶的鑽了進去。

  榻下空間逼仄,我雙手抱膝,怔怔的流下淚來。

  我這是在做什麼呢?盼了那麼久的機會就擺在我面前,我卻在這種關鍵時刻退縮了,我……我在害怕什麼……

  眼淚洶湧流出,帳子里有腳步聲不時紛遝,有人言不斷的爭論……也不知到底過了多久,四周漸漸沉靜下來,我哭得乏了,歪在地上靜靜的匐著,不知道下一步究竟應該怎麼做。

  見,還是不見?

  進退兩難!

  嗤啦啦——一片飛羽扇翅之聲劃過,我眼前陡然一亮,那只該死的雉鳥居然大搖大擺的鑽了進來,和我大眼瞪小眼的四目相對!

  “咕咕!”它毫不留情的用喙猛啄我,我慘然痛呼。

  “出來!”喝聲不高,卻透著森冷的寒意。

  我一個哆嗦,還沒明白過來,床幔子已被猝然撩起,刺眼的光亮令我不由自主的眯起了雙眼。

  頜下冰冷,我打了個冷顫,定睛細看才明白那是柄利劍,劍尖寒芒逼人的抵在我的喉間。持劍之人正彎低了腰,目光冷睿的落在我身上。

  “扔了你手里的刀,從里頭給我滾出來!若是敢使半點花樣,我一劍刺穿你的喉嚨!”

  我轟地聲腦子發懵,渾渾噩噩的從榻底下爬了出來,蓬頭垢面、狼狽至極的站到了他的面前。

  一身亮眼的明黃色袞服刺痛了我的雙眼,我緩緩仰起頭來,心口漲得像是要炸裂般,手指不自覺的顫抖起來,聲音哽在喉嚨里,一個音節也發不出。

  我知道這個時候不該哭的,可是……眼淚卻是不聽使喚的拼命往下墮。一滴,又一滴……

  心底有個呼聲從很小聲開始響起,到後來就像是擂鼓般震動著我的胸膛。我吸氣,對面那張熟悉的臉孔近在咫尺,冷峻微蹙的劍眉,堅挺筆直的鼻梁,緊抿一線的薄唇……我從那對如漆的黑眸中清晰得看到自己慘白的影子,猶如鬼魅般慘不忍睹!

  眸仁中折射出的眼神微微現出迷茫之色,我張了張嘴,啞聲:“皇太極……”

  “當啷!”長劍落地,砸在我的腳趾上,我痛得皺眉。

  下一秒,我的胳膊已被一股大力拉過:“你是誰?!”

  我眨眼,迷濛的淚光遮蔽住我的視線,我漸漸瞧不清他的臉。

  “你是誰?是誰?!”他一聲聲焦急的追問,手勁很大力的收緊,我傻傻的被他箍在手心里。“是誰……”語音放低,竟是帶著一種強烈克制的顫抖,粗糙的手指撫上我的臉龐,一點點的將我額前的亂發撥開。

  強烈的抽氣聲赫然響起,他瞪大了眼睛,臉上各種表情混雜,震撼、驚訝、不敢置信……到最後一點點的彙聚在一起,他的臉繃得鐵緊,表情僵硬的瞪著我!

  他……他能認出我嗎?

  我忐忑不安的咬唇,可憐兮兮的凝視他。七年……在他的世界里,我消失了將近七年,他還會記得我這個曾經深愛過的女人嗎?

  “你到底是誰?”冷靜緊繃的表情下隱藏了一絲顫意,仿佛在期待著什麼,又仿佛在害怕著什麼。

  “皇……太極!”我低低噓氣,心痛得糾結在一起,“我……我回來了……”

  沉寂!

  像是過了千年之久,他雙眼空洞的的望著我,那種人雖在魂魄已失的感覺,令我的心髒著實一陣痙攣。就在我絕望的癱軟身子,往地上墜跌時,一只大手及時攬住我的後腰,而另一只已罩住我的腦後。

  我悶哼一聲,被這股大力死死的壓進他的懷里。

  溫暖的氣息包攏住了我,在我怔忡的時刻,顫栗的聲音從那堅實的胸腔中迸發出來:“是你嗎?真的是你嗎?”他淒然的追問,急促的呼吸盤旋在我發頂,“還是……又只是一個虛幻的夢境?”

  我身子微微一顫!

  夢境?不!這怎麼可能會是夢境?!

  我害怕起來,焦急的抬起頭來,伸手小心翼翼的去觸摸他的臉,髭須紮手,真實得令我心痛。

  “這不是夢!”我喜極而泣,抽抽噎噎的用手使勁揉捏他的臉,“這是真實的……即便我不是東哥,不是布喜婭瑪拉,我卻還是真真切切的步悠然……深愛你的步悠然……”

  溫熱的唇瓣毫無預警的驟然壓下,輾轉熱切的吻住我,天旋地轉般的眩暈感將我吞噬,我顫抖著接受他如癡如狂的探索。

  “我……知道!”他長長的吸了口氣,喜不自勝,“你是悠然!我獨一無二的步悠然!”他的眼眸亮晶晶的,煞是動人。

  我像是被他點穴般,癡癡的看著他。

  “只有我的悠然,會這麼傻傻的看著我……”他的唇落在我的眉心上,“只有我的悠然,會口沒遮攔的直呼我的名字……”唇落在鼻梁上,“只有我的悠然,會固執的認為自己不是美女……”吻滑下脖頸,弄得我酥癢難忍,咕咚吞了一大口唾沫。

  “皇……皇太極!”我無力發軟的推他,“我身上全淋濕了……”

  “我的悠然……只有我的悠然……”他渾然未覺,夢囈般的低語,唇瓣掃過我的耳垂,我如觸電般渾身一震,麻痹得險些滑到地上,“只有你……會讓我心疼……”

  我像跌進了蜜糖水里,整個人被泡軟了,泡酥了,在他密密織下的情網里,再也無力掙紮半分。

  嗤啦啦——

  “咕咕……咕……”

  皇太極的動作僵住,我睜大了眼,臉上微微一紅,什麼時候自己竟然已被他放倒在了床榻上,濕答答的衣裳褪得一干二淨,僅剩一件貼身的粉色肚兜還垂死掙紮的半掛在身上……我羞得滿臉通紅,拉了拉榻上的薄毯,輕輕蓋住自己赤裸的雙腿。

  再回頭時,不禁一愣,再難隱忍的噗哧笑出聲來。

  皇太極滿臉鐵青,那只不怕死的雌雉居然踩在他的背上,趾高氣昂的踱來踱去,一派氣定神閑。

  “該死的……”他揮手把它趕下地,隨手取過榻前的弓箭。

  “哎,別傷了它!”我緊張的低喚。

  他停下腳步回頭看我。

  “若非它引路,我到不了這里……”我虛軟的一笑,笑容里透出無比的疲憊和困乏,感覺全身的精力透支過度,此時已再難支撐住過度興奮的神經。

  “悠然……”

  眼前一黑,我仰天倒下,留在腦海里最後的殘像是他丟下弓箭,飛快的奔向我,滿臉著急。

  啊!終于……回來了!

  回到他的身邊……

  我深愛的男人——皇太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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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段軼事史文記載為:“雌雉自西飛墮禦營內,眾軍索之不得,夜入禦幔榻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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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2。天眷

  “悠然……醒醒……悠然……”

  有人在我耳邊吹氣,我睏澀的揮手:“毛伊罕,再等等……”

  “悠然!”聲音轉喜,我迷迷糊糊的掀開眼瞼,皇太極一臉興奮的望著我,身上仍是穿了昨夜的那套袞服,“太好了!你活著!你……”

  我詫異的揉著眼睛坐起:“怎麼了?”

  他眼眸一黯,忽然攬臂將我擁入懷里:“我很怕你閉著眼睛一睡不醒……”

  我心里大痛,疼惜的伸手抱住他,鼻音濃重:“你難道一宿沒合眼,就這樣坐在床頭看著我嗎?”

  “我怕自己是在做夢!更怕自己醒了,夢就碎了!”他的呼吸吹拂在我耳邊,給我溫暖而又心疼的感覺,“很多次,午夜夢回……我常常會以為是自己的錯覺,七年前你根本沒有在我眼前消失,根本沒有留下要我好好活著的話語,一切根本是我空想,也許……你就真的消失了,不會再回來了……”

  我將他用力抱住,潸然淚下:“我這……不是回來了嗎?”

  “再不許離開……答應我,再不要離開我!”他頓了頓,哽聲,“我會受不了……你到底從哪里來,你若不願說,我保證不去探究,只求你為了我,留下……無論你住的地方有多美多好,只求你,為了我留下……”

  我怔怔的落淚:“好……我留下!”

  他親了親我的額頭,滿心歡喜,這種從心底里透出來的歡喜,毫無遮掩的展露在那張受歲月洗練的滄桑容顏上。

  我癡迷的看著,不由出了神。

  這些年,他到底是怎麼過的?他……心里始終還是惦記著我的!

  見我直愣愣的盯著他瞧,皇太極嘴角微揚:“是不是覺得我老了?”

  “不是老了……”

  “我都有白頭發了!”他忽然像個孩子般沖我撒起嬌來,這讓我的思緒一下子回到了數十年前,那時幼小的他也是這般依戀的看著我笑,依賴著我,偎在我身旁。

  “不是老了……”我籲歎,撫摸著他下顎生出的紮手胡須,柔柔的笑,“是我的八阿哥長大了!”低下頭,我左手執起他的右手,十指交握,“倒是我,容顏與之前已是大相徑庭,你會不會瞧著別扭?”

  他嗤地一笑,左手食指刮了刮我的鼻子:“你是步悠然麼?”

  我一愣,老老實實的回答:“是。”

  “我愛的是步悠然!”他堅定的聲音讓我的心頭一暖,歎息著將頭靠在他懷里。

  “很累嗎?我命人弄了些點心,你一定餓了。”

  我柔順的點頭,見榻前小幾上擱著一盅熱騰騰的奶子,邊上的餐碟內擺著四色點心。我伸手去取,卻被他搶先拿在手里,寵膩的看著我:“我喂你……”

  我面上一紅,囁嚅的就著他手里的薩其馬咬了一口。

  “當心燙!”端著奶盅小心翼翼的湊近我的唇。

  “嗯!”我淺嘗一口,莞爾一笑,“告訴你哦,我會煮奶茶了呢!”

  他長眉一軒,露出困惑的詢問神情,我咯咯一笑,自得不已:“改天有機會煮給你喝!”

  “你……去蒙古了?”

  我沒料到他的思維竟是這般敏感,我才提到奶茶,他居然立馬能想到蒙古。

  “嗯,我從大草灘永固城來!”

  他眉頭一緊,眼底寒芒掠過,聲音似乎給凍住了:“林丹汗?!”

  我示意他別太緊張,可是緙絲質料下的肌肉緊繃得像塊生鐵。我歎了口氣,林丹汗是他紮在心里的一根刺,可是想要拔掉這根刺,談何容易。

  “你這是要帶兵去打林丹汗嗎?”

  “原本不是……”他的聲音冰冷,“現在不妨這般考慮!”

  什麼意思?難道說,他這次出兵,並非意在蒙古?

  “你……”我探尋的看著他。

  他放下奶盅,背負著雙手在帳內輕輕踱步:“我原本的計劃是進取大明邊界,順道收服察哈爾余部!”

  我眼皮不覺一跳:“大明……”把兵馬不遠千里的拉到這里,原來是為了避開山海關,繞道蒙古,直取大明關口。

  想從這里尋找突破口嗎?從這里到北京,距離確實很近了!

  “悠然!”他倏地轉身,牢牢的盯住我,“告訴我,你怎麼會遇見林丹汗?難道你早就回來了?既然如此,為何遲遲不來找我,為何要讓我苦等這麼久?”

  “你……”我心中發酸,“你以為要接近你,很簡單很容易嗎?”想到多年來遭受的苦楚,不由哽咽。

  皇太極見我淒苦神傷,忙走過來,擁住我細聲安慰。

  我定了定神,將這兩年多的種種遭遇娓娓道出,雖然我已盡量講的輕描淡寫,可是皇太極抱住我的手卻仍是抖個不停,尤其是聽到我在蒙古為奴為婢,飽受鞭苔,他眼底猶如卷起狂風暴雨般,恨聲:“我定要他十倍償還!”

  嗤地聲,我低笑:“你和他說的話如出一轍!其實……你倆不過是宿命中的政敵,注定一山容不得二虎,國家利益擺在首位,私人恩怨倒還是其次!”我頓了頓,執著的看著他,“所以,切莫妄加沖動,因為我打亂了你原先的計劃!”

  他明顯一震,眼里湧起一股憐惜和贊許:“你一點都沒變!果然……還是那個傻傻的笨女人!”

  “我哪里就笨了?”我噘嘴抗議。

  “不是笨,是很笨!”他揉著我的發頂,“濟尓哈朗留守盛京,多爾袞此刻正在軍營之中,你二人故人情誼,可要召他前來一會?”

  “盛京?”我不明所以,但見他一雙眼深邃如海,嘴角掛著似笑非笑的戲謔笑容,這個表情竟是與多爾袞一般無二。

  我心中微微一顫。方才談及多爾袞時我已經刻意簡化過程,把許多曖昧之事隱瞞未說。可是,為什麼皇太極竟像是洞察到了什麼似的?

  我與濟尓哈朗之間可說光明正大,沒有半點不可告人的私密,然而提到多爾袞……轉念想到他輕薄的言語,瘋狂的擁吻,我耳根子一陣滾燙,心虛的低下頭,不敢再與皇太極坦然對視。

  “是啊,上個月我將沈陽之名改成‘天眷盛京’,你瞧著可好?”

  我心不在焉的點了點頭:“那個……見面還是不必了……我的身份,有點說不清……”

  “身份麼?”他滿不在乎的笑,攥緊我的手腕,貼近他的心口,“你是我這輩子認定的惟一……是我愛新覺羅皇太極的元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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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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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3。習字

  萬曆二十六年正月,努爾哈赤派其五弟巴雅喇、長子褚英和將領噶蓋、費英東等,領兵馬一千人,征討安褚拉庫路。此役大捷,獲人畜萬余,努爾哈赤遂賜巴雅喇為卓紮克圖,賜褚英為洪巴圖魯,噶蓋、費英東等均有賞賜。

  “洪”字在滿語中稱“大”的意思,洪巴圖魯即為大勇士之意,褚英以年僅十八歲之齡獲此殊榮,在建州的地位由此拔上一個更高層台階。

  之後努爾哈赤賜大阿哥府中設慶功宴,邀函也曾送到我的手上,我卻未曾赴宴,說不上是為什麼,倒也不是因為懼怕流言而刻意去避嫌,只是覺得實在是提不起興致,所以甯可窩在炕上蒙頭睡覺。

  轉眼便到十月,努爾哈赤第四次赴京朝貢。這一年他東奔西走顧著掠並擴充地盤,倒也沒來煩過我幾次,有時稍有親昵之舉,我便退縮暗加回絕,他倒也不用強,只是淡淡的望著我笑,每次都笑得我頭皮發麻才會收回目光。

  日子過得實在無聊兼乏悶,好在皇太極時常過來黏我,只是我自從上次見識過他不同凡響的心智後,早不敢再把他當成普通小孩那般小覷,他有時朝我天真無邪的粲然微笑,我卻覺得那笑容像極了努爾哈赤,陽光背後總像是隱藏了陰暗的一角。

  “東哥,今天你仍是教我寫漢字吧。”

  皇太極的個子已長到我胸口,騎馬彎弓的本事也愈發的嫻熟,時常會在涉獵時打回一些體型龐大的獐子野豬之類的動物。

  我有時常常想他在人前裝出一副乖巧的模樣會不會覺得很累,可是我卻又是想錯了,他收斂起他的睿智,他的城府,他的早熟,卻並沒有刻意的把自己裝扮成巴布泰、德格類、巴布海那些年齡相仿的阿哥們一樣無知無能。在努爾哈赤這個建州統治者面前,皇太極將自己的文韜武略,聰穎機靈表現得恰到好處,以致努爾哈赤常常在眾人面前誇贊這個兒子。

  然而……一切也僅限于此,精明如努爾哈赤這樣的大英雄也沒有察覺出,其實他的這個八阿哥,遠遠不止他看到的那樣敷淺。

  就連我,這個早就料知到未來皇太極終會繼承努爾哈赤大統,開創滿清皇朝的時空穿越者,也無法摸清眼前這個稚齡的孩童腦子里究竟在想些什麼。

  “嗒”,額頭上被彈了一下,我捂著痛處哇地叫出聲。

  “又走神了!你怎麼老愛這樣?明明剛才還說著話,一會兒就兩眼發直,連眼皮都不會眨一下了。”皇太極挨著我坐在邊上,將手里的毛筆硬塞到我手里,“教我寫字!”

  “你都說我寫的字很丑了,干嘛還來煩我?”天一冷,我身上就開始發懶,雖然在北方也住了好些年了,可還是住不慣啊。

  一時間不由又神魂出竅,懷念起江南水鄉的和煦冬日……

  “刷!”臉上一涼,我愣了下,卻發現皇太極的臉貼得我很近,正不懷好意的笑著。

  “你做什麼……”瞥眼見到他手里的毛筆,我心里一驚,伸手往臉頰上一摸,果然濕了手,手指上冰涼一片,全是烏黑的墨汁。

  “哈哈!”他放聲笑倒。我還是第一次看他如此毫無遮攔的大笑,不禁心里一動,像是被某種尖銳的東西刺到了。我端正起身子,小丫頭葛戴擰了巾帕來給我拭臉,我左手輕擺,她愣了愣,尷尬的站在那里進也不是退也不是。

  皇太極見我緊繃著臉,不苟言笑,也倒詫異了:“當真生氣啦?”他推了推我的手肘,我正專心在紙上寫字,被他一推,一個“一”字收尾處拉出老長一條尾巴。

  我瞪了他一眼:“坐好!”

  他眨巴了眼,果真不敢再動,乖乖的在凳子上坐端正了。

  我指著白紙黑字命令他:“念出來聽聽!”

  他漫不經心的只掃了一眼,嘀咕:“字可真丑……”我舉手在他後腦勺上拍了一下,他臉撲到桌面上,險些啃到硯台。

  葛戴在一旁見了,竟克制不住“噗嗤”笑出來——這丫頭才不過九歲,在我眼里仍是個孩子,雖然我如今已不大敢瞧不起這個時代的稚齡兒童,但是我甯可相信小孩子畢竟都是純真的。于是平庸笨拙的葛戴被我從一群小丫頭里挑到了身邊服侍,說是服侍,其實也不過就是作個伴而已,我哪能真的要一個才九歲的小孩子來伺候我這個有手有腳的大人?良心上可實在過意不去,我會感覺自己像是個非法雇傭童工的黑心老板。

  我對葛戴放心,更主要的一個原因,還在于皇太極對待葛戴的態度上。天曉得從什麼時候起,我的一舉一動竟然會以這個人小鬼大的八阿哥為衡量標准了,基本上他默認的人或物,我才敢放膽去接近——我可真是越活越沒自信,越活越沒出息了!

  葛戴也知自己失態了,忙捂著嘴傻愣的退後一步,臉上怯怯的,似乎接下來只要皇太極一個眼神殺過去,她馬上就會放聲哭出來。

  我正憐惜不已,皇太極已低聲說:“下去端兩碗蓮子羹來,記得一碗要多加糖。”他沒抬眼看任何人,只是專注的看著我寫的字。

  葛戴仍是傻站著,眼睛只是盯著我,詢問著我的示下。我輕輕點頭後,她方才露出一抹靦腆的笑容,恭身退下了。

  “這四個字是什麼意思?”待她出去後,皇太極忽然指著紙上的字問我,“滿漢一家!我知道這個‘漢’字指的是大明國住在關內的那些百姓,這個‘滿’字又是什麼意思?‘一家’……是一家人的意思嗎?”

  我萬萬想不到他四個漢字居然都會認識,我原以為還要像以前那樣從頭教起的。

  “你漢文識字大有進步啊,是誰教你的?”

  “我找巴克什額爾德尼教我的。”“巴克什”這個稱號在女真語中是稱那些讀書識文有學問的人,就好像勇士稱“巴圖魯”一樣。

  “額爾德尼是誰?”在這個時代,舞刀弄槍,善于上馬彎弓,行軍打仗的人我見多了,可是精通文墨的人還真是不多見。

  “額爾德尼會蒙古文,漢文,學識淵博,阿瑪很是器重他。不過他並非像漢人的讀書人那般軟弱無用,他打起仗來也很厲害。”

  乖乖!還是個文武全才!這種人可真是稀有品種,我驚喜得兩眼放光。

  “其實東哥你也很厲害……”皇太極忽然沉沉的笑,眼底深邃,黑得如同一團化不開的濃墨,“一個葉赫部的格格,不僅會說漢話,還能流暢的寫出一手漢字……這不是讓人覺得很奇怪嗎?”

  我心跳猛地漏了一拍,他的眼神又開始像X光線那樣恐怖了。

  “那個……”我低下頭,絞盡腦汁的想給自己編個合理的謊言。

  皇太極嘴角上揚,上身前傾,用筆在硯方上蘸足了墨,提筆在我寫的四個字邊上,依樣畫葫的也寫了“滿漢一家”四個大字。只不過他寫的是字體骨架有力,字正氣挺,即便我這個外行人也一眼就看出,他寫的要比我鬼畫的實在強出十倍不止。

  “幸好沒跟你學。”他收筆,輕輕吹氣,將濕潤的墨跡吹干,拿起紙來細細的品味。

  我不屑的扭頭哼哼。

  “東哥!”他忽然喊我的名字。我大感有山雨欲來前的緊張,皇太極一般都不會以這種口吻叫我的名字,他跟我講話隨便的就跟我是阿貓阿狗一樣。果然,他頓了頓,又道,“以後記得別在其他人面前顯露出你會漢字,漢話以後也少說,還有,盡量和那些漢人保持距離……阿瑪不喜歡漢人!”

  阿瑪不喜歡漢人!

  雖然是用輕描淡寫的語氣說出,可是我卻馬上聽出隱藏在這七個字背後的分量。

  換作別人也許不明白,但是我卻是深知努爾哈赤日後必將反明,自立為王,這件事情雖然還沒有發生,但是必然已深刻在努爾哈赤的心里。每年規規矩矩的依例向朝廷納貢,這一切不過是維持的表面臣服,努爾哈赤是必然會反的,只是我這個曆史超爛的人無法預知到底是在哪一年。

  再次驚懼的望向皇太極——我是依靠已知的訊息推斷出這一切,那麼他又是靠的什麼?小小年紀的他憑借了什麼,竟然能夠如此敏銳的洞察到努爾哈赤刻意隱藏的內心?

  他……真是太可怕了!

  “東哥其實也很厲害,真的……”他望著我笑,笑容里透著純真爛漫,而我卻情不自禁的打了個寒噤。

  以後,絕對不能與他為敵!做誰的敵人都不能做他的敵人!我微微喘息,試圖讓自己紊亂的心跳平靜下來。

  “去洗把臉,一會兒吃蓮子羹。”他笑著收起桌上的紙硯,方才老成的模樣在霎那間消褪得一干二淨,仿佛什麼都沒發生過。

  一轉眼,我看見葛戴已小心翼翼的端著兩碗羹湯跨進門來。

  將臉浸在溫熱的水里,我漸漸恢複冷靜。看多了這樣的皇太極,早已見怪不怪,我應該能夠適應了,可為什麼每次聽他說出這些話來,仍會不由自主的心跳加快,思維混亂?

  葛戴將干的帕子遞到我手上,我隨手抹了臉,便坐下喝蓮子羹。

  皇太極用調羹舀了兩勺,便皺著眉頭放下了:“不是讓你多放糖了嗎?”

  “啊。是,回八阿哥話,奴婢確是這樣吩咐的,許是廚房里的人沒聽清楚……”葛戴見皇太極面色不佳,嚇得話越說越低。

  我揚了揚眉,調羹到皇太極的碗里去舀了一口,放進嘴里一嘗,甜膩得味道竟已有些發苦,忍不住叫道:“你還嫌不夠甜啊?小孩子吃太多糖沒好處,你正在換牙對不對?小心得蛀牙哦……還有糖多吃了,將來會得糖尿病,體型發胖,容易得高血壓……”

  倏地閉嘴,我臉色刷地白了!皇太極若有所思的瞅著我。

  要死了!我心底抽筋的哀嚎——怎麼一時嘴快,竟然會口不擇言的說出一連串的現代專有名詞!

  我噌地站起身,拔腿就想往外跑,屋內的薰爐薰壞了我的腦子,我要到外頭雪地里挖個坑,把自己的腦袋埋進去冷靜冷靜。

  皇太極伸手阻攔我,卻只抓住了我的一只袖子,我一個趔趄,險些撞在門框上。

  葛戴驚呼:“格格!”趕緊跑過來扶住我。

  身後,皇太極仍是執拗的扯著我袖子,我一瞥眼,看見袖管處已被他扯開了線,他卻渾然不顧,只是盯著我瞧。

  我全身每一根汗毛都豎了起來——天哪!怎麼又是那種恐怖的眼神?

  “你到底是什麼人……”他喃喃的問。

  咕咚,我表情痛苦的吞了口唾沫。

  他卻眼神一變,幾乎是帶著自嘲的意味哂笑道:“我昨晚上一定沒睡好……借你的床躺一會兒可好?”

  我松了口氣,只要他不以那種凌厲的眼神咄咄逼人就什麼都好。

  “葛戴,替八阿哥鋪被褥去,記得熏籠上不要點香,八阿哥不愛聞那味……”

  皇太極微微一笑:“睡之前還想問你件事呢,那個‘滿’字到底是什麼意思?我心里若是存了疑問,怕睡不著覺呢。”

  “不就是滿清的意思唄!”我隨口答他。見葛戴忙著鋪床褥,又不願找外屋的丫頭進來添手腳,便親自動手替他解衣扣,脫去鞋襪。他先還有些避讓,但只略為一縮,卻仍是坐著不動,由著我替他寬衣。

  “滿清是什麼意思?”

  我正脫下他的襖褂,聽他這麼一問,也猛地僵住了。好半天才哈地一笑,將他抱起放到床上。

  “睡吧,睡吧……沒啥意思,我胡亂寫的,哪里就有特別的意思了。”我打諢胡說,只是將他塞進被窩,強迫他把眼睛閉上。

  今天真是狀態不佳,居然頻頻失誤,要知道“滿清”這個稱號現在除了我,可是誰都沒聽過的。就連滿州現在也不叫滿州,而只是建州的女真部落而已。

  我今天可真是犯渾了!

  失笑的輕拍皇太極的背,我低聲哼哼著曲子,哄他睡覺。可誰知過了半個小時後我低頭一瞧,他卻漲紅著臉,睜著一雙黑如點墨般的眸子定定的瞅著我。

  “怎麼還不睡?睜著眼睛能睡得著嗎?趕緊把眼閉上。”我小聲恫嚇他,這個時候的皇太極看起來和一般的小孩無甚分別。

  “嗤——”他輕蔑的嗤笑,困頓的打了個哈欠,“別把我當小孩子,你明明也知道我不像個小孩子。”

  我一怔。這話聽著好耳熟啊,好像在很久之前,有個人也曾對我說過——

  “……東哥,我會長大的……所以,不要一直把我當小孩子看。”

  心口劇痛,我緩緩閉上眼,往事曆曆在目,代善的話清晰得猶如仍在耳邊。

  他終于還是長大了!只是物是人非,什麼都已經不一樣了!

  等到若干年後,此刻窩在我懷里說著同樣話語的孩子,也會長大,也會……離我而去。

  我的手不禁一抖,緊緊的摟住了皇太極。

  “怎麼了?”他支起身子問我,聲音已經帶著明顯的困意,可是在看到我臉上掛著的淚水後,猛然驚醒,“好好的干嘛哭啊?”

  我搖頭,再搖頭,眼淚卻像斷線的珍珠般止不住的落下。

  “好了,別哭了!”他開始慌了手腳,笨拙的拿袖子替我擦眼淚,“丑死了,越哭越丑……你這個樣子等我長大了,豈不是要變成丑陋的老太婆了?”

  我抽泣:“我是女真……第一美女……”

  “好,好,美女,你是美女……美女是永遠不會老的……”他惶惶不安的安慰我。

  然而我的心憋得實在是太苦太苦了,這一旦哭出來後竟然怎麼也收不住,在這一刻,我只想抱緊他,哭個痛快。

  為什麼要我活在這個時代里,痛苦的默默承受著這一切呢?

  為什麼老天非要選中我,卻連選擇的機會都不肯給我?

  我不想呆在這里。

  我想回去……好想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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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2-26 18:08:17 |只看該作者
64。省親

  明萬曆二十七年初。

  因去年年底布揚古托人來說葉赫的額娘思念成疾,想讓女兒回去小住幾日。我正愁在費阿拉住得快發黴了,便放下身段好言相求于努爾哈赤。努爾哈赤倒也應允了,只是時間往後拖了許久,到我正式動身時已是正月末。

  那日終于坐上馬車緩緩駛離了費阿拉,我再次踏上回葉赫的那條老路,突然有種再世為人的感慨。

  正悠然神思,忽然馬車晃悠了下,竟停了下來,沒等我作出反應,簾子已然撩起,一個細嫩的聲音叫道:“騎馬乏了,我到車上歇歇!”

  我翻了翻白眼,很不情願的往後挪了挪,給他騰出空來。

  皇太極大咧咧的一笑,葛戴忙上前替他打著簾子,嘴里喊道:“我的爺,瞧您滿身雨水的,早在出門時奴婢便勸您上車的,您還偏要去騎馬……”

  皇太極眼波一掠,戲虐的哂笑:“好丫頭,你主子調教得好啊,居然管起爺們的事來了!”葛戴臉色一白,顫顫的跪下:“奴婢不敢……”

  “得了!”我歪坐著身子,手里握了卷書,不耐的說,“要打情罵俏別在我眼前顯擺,出去玩去!”

  葛戴蒼白的臉色噌地燒了起來,低低的叫:“格格……”

  皇太極心情大好,一掃平日里沉穩乖僻的形象,居然伸手摸了一把葛戴的小臉:“好丫頭,去給爺沏壺茶去,回頭爺有重賞!”

  “啊——”我大叫一聲,抬手將手中的書卷擲了出去,不偏不倚的砸中皇太極的腦袋。葛戴縮了縮肩膀,哧溜鑽出了車廂。

  他笑嘻嘻的將書卷揀起:“怎麼亂發脾氣?這可不像平時的你。”

  “你惡不惡心?前陣子老是出門,都跟著誰胡混去了?怎麼別的沒學會,倒是那滿身的流氣學了個十成十,你若是再這樣,看我以後還睬不睬你。”

  皇太極哈哈一笑:“我才七歲而已,要學壞還早了些,不過四哥五哥他們幾個倒是真被阿瑪的包衣奴才領了出去開葷,據說那滋味不錯,我聽了倒有些好奇了!”

  我仰頭倒下,臉悶在軟褥里,手足發顫,這……這算什麼?古代男生的早期性教育啟蒙?我抬頭飛快的瞥了眼皇太極,見他眼眸亮晶晶的,黑得猶如烏玉,沒來由的一陣心慌,忙坐直身子,板著臉:“既然知道自己歲數還小,就給我放老實點,別當我的丫頭不是人,你若真喜歡她,等你大了,我便將她指給你。不過有一條,你可得好生待她……”

  他忽然不吭聲,我以為他是害羞了,竊笑不已,重新翻了書頁看起書來。

  連看了十來頁,他仍是半句話也沒再哼上一句,不禁覺得奇怪,忍不住拿腳踹他:“做什麼呢?要睡的話先把那濕衣裳脫了,小心著涼。你若病了,回到葉赫我可不管。”

  “沒人要你管,知道你心狠,也懶得管。”他悶悶的別開臉,“你本就不喜歡我跟了你回去……你心里必然認定我是阿瑪派來監視你的人,你把我當仇人還來不及,如何還會管我死活?”

  他這是在干什麼?真是難得看到他有如此孩子氣的一面。

  我忍笑移過去從身後抱住了他,他身上冰涼,抱他跟抱個雪人已沒啥區別。我感覺他身子微微一顫,于是強忍著冰冷的寒意,將他又用力抱了抱:“傻瓜,我怎麼會這樣想呢?我知道這次讓你跟了我回去,其實是你額娘的意思。她出嫁十年,想念家鄉的親人卻無法得以相見,所以才會希望你能代替她回葉赫看看……你額娘是個溫柔賢淑的女子,海真告訴我,這些年她經常因為想家半夜里偷偷掉眼淚,可卻從不在外人面前多提一字半句。皇太極,你是個聰明的孩子,你額娘的心意你應該比任何人都清楚,所以我不信你是努爾哈赤派來監視我的人,我也不怕你是監視我的人。”

  他一動不動,好半天僵硬的身體才緩緩放松,竟像只小貓般柔軟乖巧的窩進我的懷里。

  “東哥……有你在,真的很好……”

  ◇◆◇◇◆◇◇◆◇

  車隊抵達葉赫西城時已近黃昏,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布揚古竟然親自出城相迎,印象中的他可並非是個熱心之人。

  夜晚設宴,皇太極緊挨著我坐,臉上居然掛著一絲怕生似的怯懦,我知道他這又是在裝瘋賣傻。果不其然,布揚古和那林布祿等人見皇太極一臉的孬樣,根本就沒再把他放在眼里,把他從眼前完全忽略掉。就連與皇太極年齡相仿的一些所謂的堂弟堂侄們,竟也是帶著鄙夷不屑的眼光不斷藐視他。

  整晚,皇太極都只是悶頭吃飯,連一句話也沒說,完美的扮演了一個隱形人的角色。一想到他小小年紀心思如此縝密,不知還背負了多少常人難以想像的深沉,不禁對他又懼又憐,既害怕他的城府,又憐惜他的弱小。

  于是意興闌珊,推脫長途跋涉身體困乏,早早的帶著他離開喧鬧的酒宴。

  葛戴早在房內弄妥一切,等著我們回來。我見她手腳越發的比之前麻利了,不覺大感欣慰。

  “布揚古貝勒爺在西廂備了八阿哥的房間,隨行的奴才丫頭已經全撥過去了,奴婢想問問爺的意思,您是現下就要歇了,還是等消了食再過去?”

  皇太極悶著頭不說話,我坐在凳子上對鏡卸妝,從鏡子里淡淡的掃了他一眼:“不困的話就再陪我說會兒子話吧。這里不比費阿拉,你若是睡不習慣那也只得將就著了。”其實我也有認床的毛病,不過還行,不是很嚴重。

  “爺?”葛戴干巴巴的等著答複。

  皇太極卻一直沒吭聲。

  “怎麼了?”我詫異的轉過身來,“今兒個怎麼不高興了?誰又惹你不痛快了?”

  “你不覺得奇怪嗎?”他突然抬起頭來,眉心緊凝,“什麼思女心切,悒郁成疾,可我一晚上都沒聽他們提起一點你額娘的事情。”

  我正在摘耳環的手僵在半空,愣了好半天才艱澀的說:“也許,那也不過就是個托詞。”

  “是啊,托詞……那用這個托詞誆你回來的目的又是為了什麼?”他語音一轉,我發現他表情肅然,眼眸中閃爍著冰冷的寒意,心中一懍,未待開口,他已冷笑,“今晚我睡在這里,也不用在北炕上鋪褥子,我只和你一頭睡。”

  見他說得如此慎重,我竟心跳加快,胸口有種透不過氣來的壓抑。他見我臉色難看,面色稍緩,輕聲說:“也許只是我多慮。”

  我搖搖頭,心里也有一種說不出的陰影籠罩下來,皇太極的話不無一定的道理。布揚古不會無緣無故的把我叫回來,單單只是為了省親如此單純。

  ◇◆◇◇◆◇◇◆◇

  躺下就沒敢讓自己睡實,眼睛雖然閉著,可耳朵里卻格外清晰的聽到廊下的水滴聲,外屋葛戴的磨牙聲,以及時不時的窗外有只野貓喵喵淒厲的嘶叫。

  這樣一直撐到四更天,聽到屋外悠遠的響過打梆的聲響,意識才朦朧模糊睡去,只覺得夢里眾生顛倒,凌亂的出現許多張猙獰的臉孔。那些臉孔漸漸放大,清晰,最後彙成三張臉孔,一張是sam,一張是有宏,還有一張竟是我平日里看得最熟的臉——東哥。

  Sam仍是一如既往的冷著臉,眉眼間卻透著一股輕蔑,我見他嘴角嚅動,似在對我說些什麼,偏又聽不清楚。正要追上去問他,眼前一晃,有宏沖了過來,驚惶失色的抓住我,厲聲問:“你怎麼還不回來?你要在那里呆到什麼時候?”

  我想回去的!一直都想!我焦急的點頭,想拉住他解釋我的苦楚,可是眼前又是一花,竟是東哥從邊上淒厲的伸出手來掐住了我:“這就是你能取代我的原因?你有什麼理由能取代我?你的沉默無為,和我又有什麼分別?憑什麼老天要讓你來取代我?”

  我想尖叫,被她卡著的喉嚨咯咯有聲,卻連一個音也吐不出來。

  這個時候,sam突然從她身後冒了出來,將東哥的十指一根根的掰開,東哥尖叫一聲,像個石膏像一樣在我眼前突然裂成了齏粉,飄散得無影無蹤。

  “阿步!”sam冷冷的看著我,目光中仍是充滿了不屑與譏諷,“這還是你嗎?這麼懦弱無能的你,還是我認識的那個步悠然嗎?”

  “不要刺激她了,你會害死她的!”有宏在邊上驚恐的大叫,“你明知道她只有努力熬過這二十年才能平安回來……她萬一行差踏錯一步,就有可能再也回不來了!”

  “回不來就回不來……總比她現在這樣毫無主見,毫無生氣的強!她已經不是阿步了,回不回來又有什麼意義?她已經不是阿步了……”

  我瞪大了眼睛,拼命搖頭!sam在說什麼?為什麼我不是我了?我……只是想回去而已,想回到他們身邊而已。我做錯了什麼?他為什麼要這樣殘忍的對待我?

  “阿步,記得要回來!要回來……”有宏仍是不斷的告誡我,“不要管太多,只要順其自然,只要熬過去……”

  Sam突然揮手將有宏推開,有宏的影子漸漸變淡,最後竟化作了一縷清煙,在我眼前消失了。

  “怎麼做由你!”sam冷言,“只是失去自我後的步悠然,回來了又有什麼意義?”

  Sam!sam!sam!

  他緩緩退後,消失……

  然後場景倏然轉變,出現了許多張照片,就如同灑花一樣,從天空中飄落下來,一張又一張。我伸手去抓,它們卻又遂然飄遠。我認得那照片中的一幕幕場景,那些都是我親手用數碼相機精心取下,那些是代表著我作為步悠然存在過的最重要的東西……

  轟!一把火燒了起來,霎那間將這些照片化為灰燼!

  我絕望的尖叫,心里明知這一切不過都是夢境,拼命安慰自己不用害怕,不用擔心……可是我的心仍是抽痛難當,那些照片……代表著我曾經是步悠然的照片……

  我醒不過來,只能痛苦惶恐的徘徊在這一副副的殘像之中,怎麼也掙紮不出。

  “……東哥!東哥!”

  身旁有人推我,昏沉間感覺被人在胳膊上使勁的掐了一把,我猛地睜開眼來。

  一切虛像終于消失,望著床頂緋色的幔帳,垂掛的香囊流蘇在輕輕的搖晃,我長長的噓了口氣,心痛的感覺仍是消失不去。

  “東哥!起來!”身邊那人仍是焦急萬分的推我。

  我側過頭,慢慢看清皇太極的臉,我一個激靈,翻身坐起,卻被渾身的酸麻疼得又倒了回去:“可是出什麼事了?”

  “格格!”葛戴僅穿了件月牙白的襯衣,光腳趿著鞋皮,一臉緊張的站在床下,“可醒了,你方才被夢魘住了!咬牙切齒的蹬著被子,卻怎麼叫也叫不醒,真真嚇死奴婢了!”

  我稍稍動了動,忍住酸麻的感覺坐了起來,皇太極隨手拿了墊子替我塞在背後。

  “幾時了?”

  “卯時初刻,再過一會天就要亮了。”葛戴倒了碗茶,扶著我喂我喝下,我潤了潤喉嚨,感覺氣順了些,只是心悸的感覺仍是揮散不去,緊緊揪結在心頭。

  “天亮就好……”我噓了口氣,這才發覺自己渾身是汗,就連身上的襯衣也給汗水捂濕了。

  皇太極取了帕子在我額鬢間仔細的擦拭汗水,我打了個哆嗦,只覺得熱汗被冷空氣一逼,身上冷得不行,于是便對葛戴叫道:“受不了,凍死我了,你讓外頭守夜的人替我燒些熱水,我需泡個澡去去寒氣。”

  葛戴應了,胡亂的披了件衣服便出去叫人。皇太極將自己的棉被也一塊裹在了我身上,關切的問:“還覺著冷嗎?”

  我搖頭:“只是汗黏在身上難受。”話說完,便覺得眼前一眩,看東西竟有搖晃的感覺,我閉了閉眼,痛苦的說,“晚上沒睡好,這會子頭有些暈。”

  話才說完,兩邊太陽穴上一涼,竟是皇太極將大拇指按在上面輕輕擠壓。

  “好些了沒?”

  “嗯。”

  一會兒葛戴呵手跺腳的回來了,小臉凍得煞白,我心疼的斥責她說:“怎麼也不穿好了再出去……”

  “格格!”葛戴哆嗦著,話也說不清了,“西廂……走水了,服侍八阿哥的那些個奴才丫頭一個也沒跑出來……”她兩腿發軟,蓬地跌坐在腳踏上,肩膀劇烈顫抖。

  皇太極從床上一躍而起,跳下床卻最終在跑到門口時停了下來。

  我捂著嘴,只覺得渾身越發的冷,像是全部的血液都結成了冰塊,再也沒有一絲的熱氣。

  “呵……原來他們的目的是沖我來的啊。”皇太極在冷笑,他一個旋身,從牆上取了弓箭,我嚇了一跳,叫道:“你這是要做什麼?”

  “你說我還能做什麼?”

  “他們放火燒不死你,難道你卻要特意跑去送死不成?”我掀了被子,氣急敗壞的跳下床沖過去拖住他,“你給我回來!說什麼我都不許你出去!當務之急只能先靜觀其變,我想他們還不至于撕破臉明目張膽的來害你。等天一亮,我們去找那林布祿,先聽聽他如何解釋,好歹你是他親外甥……”我的聲音越說越低,浸在冷空氣里的身子凍得牙齒咯咯直響,心里的恐懼感陡然放大。

  在這個弱肉強食的時代里,親情又算得了什麼?算得了什麼……

  皇太極目光冷如寒冰,握緊弓箭,一字一頓的說:“必然是葉赫和建州之間出了什麼問題……布揚古已生異心!”他倏地回過頭來,目光凝在我身上,變化不定,“會是誰?葉赫勢單力孤,絕不肯輕易違約,它身後一定有其他同盟者!烏拉?哈達?輝發?是哪一個?”

  我見他臉色驚疑不定,雖然強作鎮定,但到底是個弱質的孩子,即使天性聰穎,智謀無雙,說到底卻仍是個七歲大的小孩子!他也會感到無助和害怕,特別是這個地方原是他母親的族系,要他幼嫩的心靈立時三刻接受親人的背叛和欺騙,他哪里能承受得住?

  見他已然一副草木皆兵的模樣,神智似乎已瀕臨崩潰邊緣,我使勁咬住自己的下唇,凍成冰坨的身子居然也不再打顫了,只是直直的挺起了腰杆,縹緲的笑出聲:“沒關系,不用怕……他們把我誆回來,總有用處的。皇太極,你放心,有我在一日,便有你一日……”

  皇太極不說話,葛戴被我咬牙冷笑的模樣嚇住,竟哇地掩面大哭起來:“格格……”

  “……有我在一日,便有你一日……除非,我死!”

  啪嗒,弓箭落在地上。

  我輕輕笑出聲,忽然感覺也沒什麼可以再值得我恐懼害怕的了。

  什麼使命,什麼命運,統統讓他見鬼去吧!如果我連一個孩子都不能保護住,那我真就不是我步悠然了!

  失去了自我的阿步,即使回去了,又有什麼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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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6
發表於 2011-2-26 18:09:20 |只看該作者
65。悔婚

  布揚古顯然早有准備,料定我會去找他,才見我面,便苦著臉向我解釋:“上房的一個狗奴才昨晚偷著點燈,一不小心給碰翻了。火借著燈油燒得極快,西廂里頭的人睡得又熟,這才弄成如此慘狀!好在小阿哥沒事,要不然我們可真不知該如何向姑姑交待了。”

  我冷眼看著他唱作俱佳的把戲演完,揀了張椅子坐下,葛戴戰戰兢兢的站我身後,她手指緊貼褲腿,些微發顫。

  布揚古的目光在我身後轉了一圈,沒見著皇太極,忍不住問:“皇太極呢?可是受驚嚇壞了,要不我讓人給他送些壓驚茶去!”

  “不必!”我打量四周,打從我進門,窗外走廊便人影憧憧,似乎多了許多守衛。“這會子他才睡下……”

  我盡量維持笑容,一時有丫鬟過來上茶,布揚古突然歎了口氣:“這麼些年委屈妹妹了。”

  “不委屈。”我笑得無比粲爛,笑容猛然撞進他的眼中,他臉上竟也出現了一瞬的恍惚,我當然比誰都清楚這一笑帶來的魅力究竟多具殺傷力,于是加倍婉約溫柔的說,“為了葉赫,為了哥哥,這是應該的。”

  “東哥你真是長大了!”好久他才終于發出一聲感慨,臉上的表情竟然有了一絲的猶疑,但轉瞬即逝,等他目光再投過來時,又罩上了一層假情假意,“妹妹許了努爾哈赤後,我原以為這算是一樁不錯的姻緣,妹妹從此有了依靠,可誰知這都過去兩年了,努爾哈赤那厮竟出爾反爾,遲遲未曾兌現當初的承諾,不僅未將你立為大福晉,甚至到如今仍是沒個名分!”他臉上漸漸露出一種深惡痛絕的恨意。我估摸著他不是真的恨我沒能嫁給努爾哈赤做大福晉,多半是因為建州這些年在大明朝廷中的地位節節上升,努爾哈赤甚至一度討封到了二品的龍虎大將軍一職,這對于長期受到朝廷器重的葉赫來說,不外乎于是個重大打擊。

  哼!不過是些鼠目寸光之輩,只想到在遼東一隅爭奪明朝的施恩,以求苟安而已。努爾哈赤的野心可是他們這些人可比?

  我端起茶碗,輕輕吹涼茶水,聽他接下來會如何進入正題。

  “……妹妹可還記得布占泰?”

  “可是以前曾與我訂下婚約的烏拉滿泰貝勒之弟布占泰麼?”

  “正是。”布揚古在廳內來回踱步,“自打古勒山一役布占泰被擄之後,他整個就變了,努爾哈赤沒有殺他,甚至還先後把兩個侄女嫁他為妻,他墮入美人溫柔鄉後全無往日的英雄豪氣,已成努爾哈赤的傀儡。前年更因滿泰暴斃,其叔父企圖奪權,努爾哈赤卻借機將布占泰放回烏拉,助他襲位……東哥,現如今烏拉和建州已成一丘之貉,布占泰完全聽命于努爾哈赤。眼下海西和建州局勢緊張,一觸即發,努爾哈赤若要對葉赫不利,我們孤掌難鳴,如何抗衡?”

  我的手一顫,碗蓋咯地撞在茶盅上。

  原來竟是這麼一回事!怪不得當初努爾哈赤會答允將布占泰放回烏拉,原來竟還有這麼一出內幕摻雜在里頭。

  我不由一陣心寒,自己以前果然是太天真了,只顧著縮起頭來做鴕鳥,以為這樣子便可安安穩穩的過完我應過的歲月。如今看來真是大錯特錯,無論我躲到哪去,我不去招惹是是非非,是是非非卻總會找上我。

  “依兄長所見,又當如何扭轉乾坤?”我一字一頓的問出口。

  布揚古被我犀利的目光盯得好不自在,尷尬的別過頭去:“今兒個哈達首領貝勒來訪,聊起妹子時才知與你曾有過一面之緣,你可要與他見上一面?”

  “孟格布祿?!”腦海里飛快閃過那張尖瘦的面容,我震驚得從椅子上站起,手中的茶盞咣地跌落地面,摔了個粉碎。

  “格格!”葛戴驚呼,從身後扶住搖搖欲墜的我。

  布揚古不動聲色的望著我。

  我呵地冷笑:“既然是孟格布祿貝勒親自點名要見我,我若是不見,豈不駁了他的面子?好歹人家也是一部之首啊!”

  “妹妹能這麼想,做哥哥的深感欣慰……”

  “哈哈——”一陣長笑蓋住了布揚古底下的話語,門扉推開,一個穿著藍色漳絨團八寶大襟馬褂的男子昂首闊步的跨進門來。

  眍目隆鼻,具有英國貴族氣質的男人!

  孟格布祿!

  我瞳孔驟縮,不用他開口,已從他赤裸裸的目光中讀出他所有的心思。

  “布喜婭瑪拉格格!咱們終于又見面了……”

  ◇◆◇◇◆◇◇◆◇

  屏退開屋內所有的下人,布揚古面無表情的走了出去。

  葛戴猶豫不決,緊張兮兮的回望我,我朝她笑笑,朗聲說:“葛戴,去瞧瞧八阿哥醒了沒,囑咐他一定要把藥喝了……”

  葛戴雙眼一紅,眼淚湧上眼眶,我怕她漏出馬腳,隨即推了她一把,將她趕出門外,順手將門重重的關上。

  “東哥……”沒等我回身,背後貼耳傳來一聲柔情呼喚,聽得我雞皮疙瘩掉了一地。

  猛地回過身,孟格布祿的臉離我僅余一寸距離,我頭皮猝然發緊,他雙手撐住門框,將我圈固在他雙臂之間,嘖嘖的笑:“我的第一美女……”他低下頭想要吻我,我看著他厚厚的嘴唇如同一座山般壓下,頓感惡心反胃。

  “咯!”我逸出一聲笑,低下頭從包圍圈中哧溜鑽了出去,喘籲籲的跑到桌子後面。

  孟格布祿吻了個空,陰鷙的回過頭來,見我滿臉堆笑,登時又將怒氣壓下,笑道:“調皮的小東西……看我怎麼懲罰你!”他大步朝我追來,我腳下發軟,知道這種小游戲可一不可二,再逃下去他鐵定要翻臉。于是索性站著不動,讓他一把抱住,當他的唇再次壓下時,我抬手擋住了他,雙眼媚笑:“貝勒爺好不知羞,也不怕人笑話。”

  “哪個笑話了?這里除了你我,還有旁人麼?”他摟緊我,勒得我連氣都快透不出了,才說,“東哥,我想死你了!我可想死你了……你這小妖精!怪不得歹商為了你輕易便將小命給丟掉了,東哥,你真是個迷死人的妖精!”他咬著牙喘粗氣,臉上情欲暗湧,看得我心驚肉跳。

  “歹……商?”這個名字好熟,可我現在腦子里一片混亂,想不起在哪聽過。

  “歹商啊!你還記得他嗎?”孟格布祿用手撫摸著我的臉頰,我真想一口狠狠的咬他一口,好不容易強壓下心底的惡心,他已淫笑著將我壓倒在桌面上,“歹商那小子,的確有眼光……若不是當年和你阿瑪聯手搞死他,想必如今不止你最終會落在他的手上,就連哈達也是……”

  眨眨眼,我想起來了,歹商,哈達部貝勒,早在我九歲那一年就被布齋和那林布祿的一招“美人計”給害死了。原來……這里面還關孟格布祿的事情,雖然詳細的內幕我不清楚,不過看他現在的樣子,多半是為了奪位。

  我正愁找不到話題亂扯,便笑嘻嘻的說:“歹商可比爺你溫柔多了……”

  孟格布祿目光凝緊,臉上的肌肉抽了抽,冷道:“難道你那時候就已經……呵、呵呵……這麼說來努爾哈赤不過和我一樣。歹商那王八羔子,可真是占了大便宜啊。”

  “這有什麼的……難道你還介意這個?”

  他目光放柔,輕聲說:“咱們女真人會介意這個?你未免也太小瞧我孟格布祿了!你放心,我照樣會對你很好,比他還好……”

  我原以為他會發狂,最起碼會把對我的“性”趣減少到最低,可誰曾想他竟會說不介意?shit!女真男人對性觀念的大度寬容居然比現代人還強悍!他難道一點處女情結都沒有嗎?

  眼看這招又以無效告終,我卻失策的被他摁倒在了桌面上,他充滿情欲的雙眼就停在我的上方不過五厘米,我甚至能聞到他身上濃郁的體味,照這種情形再繼續下去,我怕不定什麼時候我就真要吐了。

  “我……我可是努爾哈赤的女人啊。”我軟弱無力的開口,將臉偏向一邊,他的嘴唇開始沿著我的頸線一路往下。

  “哼……”他卻只是輕蔑的冷哼一聲,毫沒放在心上。

  我心中警鈴大作,可沒等我再開口,只聽“刺啦”一聲,胸前的衣襟竟被他的狼爪撕裂——我終于再難維持虛假的笑容,面色大變。

  這家伙,絕對比努爾哈赤更像一頭饑餓的豺狼!

  “爺!等等……爺!”我慌亂的用手擋開他的臉,喘氣,“這個……今兒個不方便,我……那個……”

  他眼睛都紅了,悶悶看著我,吐氣:“我不介意!”繼續埋頭侵掠。

  媽的,死豬頭!你不介意!我很介意行不行?

  掙紮了幾次都擺脫不了他,我終于忍不住尖叫一聲:“爺!”

  趴在我身上的身體終于一頓,停了下來,可接下來我卻看到一雙要吃人一般的狠戾眼眸。我心一慌,知道要糟,忙眉開眼笑的拿手指戳著他的胸口,嬌嗔:“瞧你急得那樣……”見他遲疑不定的模樣,我把心一橫,終于下定決心下最後一帖猛藥。我雙手一搭,勾上他的脖子,主動將紅唇送上。

  嘴唇觸碰的一刹那,我閉著眼睛不停的在心里默想,就當自己是在豬圈里親一頭發情的公豬好了!

  他先是僵硬,而後熱情就像是火山爆發一樣不可收拾,舌尖橇開我的牙齒,濕滑的長舌卷了進來,我喉嚨口一陣發癢,胃里絞痛到幾乎抽筋。

  “唔!”他猛然推開我,一臉驚懼,手指摳進自己的嘴里,“你……你剛才喂我吃了什麼東西?”

  我攏著凌亂的碎發,用手背抹著唇,咯咯的笑:“好吃嗎?味道不錯吧?”

  “是什麼?你給我吃的是什麼?”他暴怒,沖上來用手掐住我的脖子,但終于卻沒敢用力,只是將我晃了兩晃。

  “聽說過大明國有種秘藥麼?專門用來懲治那些不聽話的宮女太監的……吃下第一顆作為引子,以後每逢初一、十五便要再服上一顆,否則就會渾身像被螞蟻咬一般麻癢難當,時間拖得久了,最後會腸穿肚爛而死!”我開始瞎編,這些東西基本上都是二十一世紀的武俠小說里面寫爛的情節,不知道對這個死豬頭會不會管用。橫豎我是死馬當成活馬醫,死活就這麼一招了。

  孟格布祿似乎有些不信,將舌頭長長的伸出來,連吐了兩口口水。

  我忙問:“你是不是覺得嘴里又苦又辣?身上也有些發癢?”

  心理戰!勝敗在此一舉!

  他果然開始有些動搖,眼中流露出一絲恐慌:“你哪里弄來的東西?”

  “兩年前明朝使臣到費阿拉,帶了兩名禦賜下嫁的郡主給努爾哈赤。我和那兩位郡主親如姐妹,這藥自然就是她們給我的……”

  “可是阿芙蓉?”

  我猛然想起阿芙蓉也就是後世所稱的鴉片,不記得曾在哪本史料書上看到過,上面敘述說明朝末年,阿芙蓉乃是暹羅國的貢品,因為稀有,價比黃金,是京城有錢人才吸食的奢侈品。

  我哈哈一笑,掩唇不語,真是才打瞌睡就立馬給送個枕頭來。我給他吃的不過是我香囊里的一小片香片,有毒沒毒我是不清楚,興許吃過後腸子會拉得細一點,不過這味道倒真是又澀又辣,難吃得要死。

  他看我的目光恨恨的,我想如果可能,他一定會撲上來咬死我。

  “果然是阿芙蓉!你這該死的女人!你到底想做什麼?難道是努爾哈赤派你來對付我的?”他終于惱羞成怒,“他待你究竟有什麼好,居然能讓你如此死心踏地的跟著他?你難道不知道終有一天他會聯合了烏拉一起來對付葉赫?”

  “努爾哈赤是個天才!”這句話我倒是一點也沒說錯,清太祖自然是個天才!況且,我這點小伎倆若是同樣用在努爾哈赤身上,肯定被他一眼就識破了。也只有孟格布祿這樣的笨豬才會輕易上當!

  豬就是豬!不管走到哪里,都還是一頭無用的笨豬!不難想像,他當初若非用陰險卑鄙的下流手段,必定爭不過歹商!

  “不過……”我語音一轉,當務之急還是不能把話說得太絕,萬一惹惱了他,他一巴掌拍下來來個玉石俱焚,豈非完蛋?“我並非是站在努爾哈赤那邊的人!你別忘了,努爾哈赤與我有不共戴天的殺父深仇!”

  “那你……”

  “很簡單,你若想得到我,必先明媒正娶,否則我甯死不願與你苟合!”

  他逐漸恢複冷靜,聽我如此一說,倒收起小覷之心,露出幾分敬意:“這個簡單,我早已向布揚古提親,他亦應允,即刻我便帶你啟程回哈達,你我共結連理,從此雙宿雙棲……”

  我聽著如此惡心的話汗毛直豎,忙截口說:“先別忙,既然我哥已應允親事,我亦沒理由反對。只不過,我當初發的毒誓天神可鑒,不敢輕易違背——你若想我嫁你,需得提了努爾哈赤的人頭來!”

  孟格布祿似乎萬萬料不到我竟是如此剛性有氣節的女子,呆呆的看了我老半天,我被他盯得虛汗直冒,只得故作嘲諷的說:“怎麼,怕了?”

  “哼,努爾哈赤又有何懼?”他捏住我的下巴,牢牢的瞪住我,“你是我的,你終將是我的……”

  “我期待那天的到來!”我涼涼的說,心里卻是松了口氣。

  想殺努爾哈赤?怕是憑他孟格布祿還不夠格!

  “那個阿芙蓉……”

  “這你大可放心,我必會初一、十五定期奉上,以保你不受麻癢之苦,至于解藥,等你我成親那日,我定然會雙手奉上,絕不反悔!”鬼才知道阿芙蓉到底有沒有解藥可解,按現代的那些個吸毒成癮者的角度來說,根本無解——不過,反正我下的也不是什麼真正的阿芙蓉啦,所以管它真假,能唬人就行。

  孟格布祿果然孤陋寡聞,沒有絲毫的懷疑,只是放開我,佞笑著點點頭。

  一樁政治婚姻買賣契約正式在我手中敲定——我甯可是我自己賣了我自己,也好過讓布揚古賣了我!

  當我走出房間的時候,門口的葛戴正跪坐在門口,淚流滿面,見我衣衫不整的出來,先是一愣,而後竟哇地放聲慟哭,撲過來緊緊的抱住了我。

  “傻丫頭,哭什麼呢?有什麼好哭的?”我輕聲安慰她,遠遠的看見廊房盡頭的拱門下站了一個人影,正是布揚古。

  我沖他揚起下巴,不冷不熱的一笑,他目光歉然一瞥,身影匆匆閃入拱門之後。

  “格格!你受委屈了……八阿哥若是知道……”

  “噓——”我一把捂住她的嘴,她哽咽著脖子伸得老長。“我問你,八阿哥的事可安置妥了?”

  她含淚點點頭。

  我放開她,她在我耳邊小聲說:“已經按照格格的吩咐,把爺扮成小厮的模樣,混出城去了,不消三四天,日夜兼程便可趕回費阿拉。”

  我滿意的點點頭,只要皇太極能平安逃離葉赫,就好比卸下了我一個後顧之憂,接下來我倒要看看,努爾哈赤知道我被孟格布祿綁去做新娘後,他會作何反應。

  是真心愛我,還是只是虛情假意,就看他這次會怎麼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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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7
發表於 2011-2-26 18:09:38 |只看該作者
66。救贖

  哈達部先人本居呼蘭河,後遷至哈達河,在首領王台貝勒的管治下,日益強盛。

  在遼東管轄之內,除了現如今的努爾哈赤外,當時的王台是最早一個接受明朝龍虎將軍封號的人,由此可見,王台統治時期的哈達部在整個女真人中是何等的風光無限。可這樣的優越感只持續到到明萬曆十年,那年王台亡故,立其子扈爾罕襲位,孰料扈爾罕竟在不久後暴亡。從此哈達內部分裂成三股力量:一為扈爾罕之子歹商繼承哈達貝勒;二乃王台五子孟格布祿襲職龍虎將軍;最後是王台另一子康古魯。

  這三股力量大打內戰,萬曆十九年,歹商看中了東哥,下聘求婚,布齋和那林布祿要求他親自迎娶,結果在途中遭到葉赫伏擊被殺身亡。

  這是我進入到東哥身體前一年發生的事,實在想像不出當時才九歲的小東哥,竟然已有如此強大的魅力,果真是色字頭上一把刀,“女真第一美女”的美名確非平白無故得來。

  ◇◆◇◇◆◇◇◆◇

  車輦抵達哈達河時,氣溫漸漸暖和起來,春風拂在人臉上已是了無寒意,我十分享受這難得的天氣,整個人也終于像度過冬眠期一樣清醒了。

  因為毒誓再加上毒藥,我連帶威逼利誘的讓孟格布祿每日里只敢看著我大吞口水,卻不敢發狠吃了我。

  我暗自好笑,如此孬樣怕死的男人,如何能跟努爾哈赤匹敵?

  然而我這種得意偷笑的日子並沒有過得很長,隨著時間的推移,溫暖宜人春日流逝,轉眼迎來悶熱的夏季,我卻始終沒有盼來我預想中的結果。

  建州方面毫無動靜,甚至沒有一兵一卒進入哈達境內探查。

  我的心隨著日漸炎熱的天氣逐漸冰冷。

  是我太過高估了努爾哈赤,還是我太過高估了自己的魅力?

  眼看著孟格布祿的不耐情緒一日甚于一日,就連遲鈍如葛戴那樣的小丫頭也在某天深夜害怕的告訴我,她覺得孟格布祿像頭餓狼,就快忍耐不住饑餓冒險獵食了。

  我焦急,我苦悶,我更恨……但是那又有什麼用?換不來我要的一切,等孟格布祿的耐性撐到極點,謊言終將不攻自破,到那時我該怎麼辦?當真歸順了他,認命的乖乖做他的福晉?

  不要!一想到孟格布祿猙獰的臉孔,我連一絲絲勉強將就的興致都提不起來。

  葛戴也急,每日神神道道的嘴里不停的在念著什麼。我想隨著時間越往後推移,我們主仆二人最終都將逼出精神分裂。

  終于有一天,葛戴絕望的沖我喊:“格格!貝勒爺不會來了……貝勒爺永遠不會來了!”

  “不,他會來!”我執拗的說,不知道是在騙她,還是在騙自己。

  “難道您忘了嗎?貝勒爺的阿敏側福晉,可是孟格布祿的親侄女!”

  我一愣,居然還有這種事?

  是了,我怎麼忘了,阿敏姓的是哈達那拉氏,她原是扈爾罕的女兒,算下來可不就是孟格布祿的親侄女?

  雖然阿敏嫁到建州後並不受寵,但這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努爾哈赤現在到底是如何想法?哈達與建州有著姻親的一層政治關系在,努爾哈赤會為了我不惜打破這種平衡,發兵哈達嗎?

  會嗎?會嗎?

  我心揪結,思緒百轉千折。

  “格格!”

  “讓我想想……讓我好好想想……”我終于還是被迫要認真分析一下局勢了。

  這無關于愛情,無關于美貌……努爾哈赤,這位曆史上的清太祖,我呆在他身邊太久了,久到已經麻痹了自己的眼睛,竟忘了他除了是個喜好美色的男人外,更是個野心勃勃的政治家。

  這樣的一個男人,豈會為了一個女人,為了兒女私情而亂來?

  我手足冰冷,一股森冷的寒氣竄上心頭,在八月的高溫下,冷汗竟涔涔浸濕了我的衣衫。

  我真想狠狠給自己一耳光,痛罵自己的愚昧蠢笨——以努爾哈赤的為人,怎麼可能沒有更早一步就察覺到葉赫的易變之心?早在去年底布揚古邀我回家探親,努爾哈赤便該早已明了……

  可他還是應允了……

  為什麼?為什麼讓我離開費阿拉,回去葉赫?他明知道我回去後布揚古要對我做什麼,為什麼沒有阻止,反而還是放我走了?

  他……到底想做什麼?

  我掩面癱倒在地上。

  我不了解這個世界,更不了解這樣的努爾哈赤,在他們爾虞我詐的詭譎風云里,我不過是枚可悲的棋子——這真的無關于愛情,無關于美貌啊!

  ◇◆◇◇◆◇◇◆◇

  九月的一天,我的噩夢終于驚醒。

  當孟格布祿瘋狂的沖進我的房間,將試圖上前阻擋他的葛戴一巴掌打到嘴角流血時,我知道我的末日終于來臨了。

  擔憂與恐懼焦灼了這許多的日日夜夜,真到了這一刻,我反倒鎮定下來。

  “貝勒爺有事嗎?”

  “跟我走!”他怒吼著拖我,攥得我手腕就快脫皮。

  “格格——”葛戴尖叫,撲過來一把抱住孟格布祿的右腿,“格格——”

  “滾開,賤婢!”孟格布祿一腳踹中她心窩,葛戴悶哼一聲,人滑出一米遠,像蝦米一樣蜷縮起來。

  “葛戴!”我驚叫,看她的樣子像是已失去知覺,只不過小小的身子卻在不停的抽搐。

  我想跑過去察看她的傷勢,可是失去理智的孟格布祿已經將我扛到了肩上,在我的尖叫和踢打中往門外跑去。

  “你這是……要做什麼?”天旋地轉過後,我發覺自己被扔進了一輛黑咕隆咚的馬車內,孟格布祿死死的掐著我的胳膊,充血的眼睛可怕的瞪著我。

  “你不知道?你會不知道?”他咬牙,“臭婊子,你從一開始就知道會是這樣吧?”

  馬車顛簸的狂奔起來,我被拋上拋下,顛得頭暈眼花。

  他卻仍是不肯放過我,抓著我的衣襟,惡狠狠的說:“我不會讓你好過的……我得不到的東西誰都別想得到!”

  他突然發瘋般撲向我,雙手拼命撕扯我的衣服。

  我尖叫,跟他肉搏戰,雖然明知打不過他,卻仍是不甘如此受辱。

  “臭婊子!”他劈手給了我一巴掌,我耳朵里嗡地聲,在那霎間耳朵失聰,似乎什麼都聽不到了,只覺得有雙手在我胸前亂摸亂揉……

  也不知過了多久,身上的重力陡輕,迷迷糊糊中有雙手把我抱了起來。

  我還是聽不到聲音,只是感覺有團溫暖的氣息包裹住我,臉頰上滾燙腫痛的感覺猛然消失,一種冰涼的觸感滑過,沁入肌膚。我一顫,眼睛慢慢睜開,模糊的視線漸漸對上一雙柔軟清澈的眼眸,那里面深如海水,蘊含了難言的憐惜、自責、哀傷……

  “咳!”我咳了聲,嗓子暗啞,但總算還能說話。

  我應該激動的,因為我真真切切的看到了他,可是為什麼……為什麼卻一點也高興不起來,反而被淡淡的心痛包圍著,讓我有點恨他。

  “東哥……”代善單膝跪在馬車上,將我輕輕的摟住,小心翼翼的樣子讓我感覺他是在抱一個稚嫩的嬰兒。

  “咳……”我推開他,有些疲憊,雖然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但是有他在,無論如何已能使我提起的心穩穩的落下。我低頭檢查了下衣物,除了有些凌亂褶皺外,穿得還算齊整,看樣子在我昏厥過去的時候,孟格布祿那頭豬並沒有占到多大的便宜。

  “東哥……”

  “閉嘴!”我啞著聲沒好氣的打斷他。

  他及時出現救了我,我應該心存感激,但是說不清道不明的,我心底一直隱藏著一種淡淡的恨意,我恨他,恨他這兩年對我的不聞不問,恨他為了自保而徹底撇清我們的關系……恨他!就是恨他!

  代善無言的望著我,眼底緩緩流淌著悲哀的氣息,他伸出手來想撫摸我臉上的傷痛,卻被我一把抓過,狠狠的在他手指上咬了下去。

  他微微一顫,卻沒有抽開手,紋絲不動的繼續讓我咬,直到我的舌尖嘗到了一絲甜腥味。

  我猝然松口,望著他左手食指上的一排帶著血跡的牙印,失聲驚呼,迷惘瘋狂的神智猛然被震醒。

  “代善……你、你……”不是我傻,就是他傻,亦或是我們兩個碰在一塊就會變成了一對大傻瓜。

  他竟然沒有一句怨言,反而輕輕的沖我一笑,溫柔的說:“還記得嗎?那年你發高燒,醒來後誰都不認識,也是這般惶惶不安,失魂落魄的神情,最後竟還發狠咬了自己的手指……我當時就只一個念頭,甯可你咬的是我的……”

  我張嘴結舌,心里酸酸的,眼里也是酸酸的,似乎有什麼強烈難抑的情感要從我心髒里噴薄而出。

  他歎息一聲,將我緊緊擁進懷里:“對不起……”

  一滴淚,順著我的眼角緩緩墜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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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8
發表於 2011-2-26 18:10:36 |只看該作者
67。破滅

  代善抱我下車後,我才發現馬車正停在一座原始荒僻的森林內,雖是夜晚,但馬車邊圍滿侍衛兵卒,人手一支火把,竟將黑漆漆的森林照得宛如白晝。

  火光在代善白淨的臉上跳耀,我目光匆匆轉了一圈,入目尸橫遍野,盡是哈達的士兵。到古代這麼久,我還是第一次目睹如此真實的血腥場面,心頭突突亂跳,忙將臉埋在代善胸口,不忍再看。

  “回二阿哥!”一名親兵跪到在地,“前方有消息來報,淑勒貝勒已帶兵攻入哈達城……”

  我脊背僵硬。

  沒想到他居然親自來了……

  “東哥——東哥——”

  遠處傳來焦急的叫喊聲,馬蹄陣陣,頃刻間來到我的面前,長長的馬臉對著我,鼻子里哧哧的噴著熱氣。馬背上的人翻身下馬,動作相當嫻熟曆練。

  “東哥——”眼前一花,一個身披緙絲甲胄的小兵已沖到我面前,雙手牢牢的扳過我的肩膀,“你沒事……太好了!太好了!”

  我眨眨眼,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皇太極?”

  這個身背朱木巨弓,腰挎金桃皮鞘寶騰腰刀,滿身血汙的小兵竟然是皇太極!我怔了怔,掙紮著從代善懷里下地,呆呆的摸著皇太極的小臉,從頭打量到腳。

  他滿面歡顏的望著我,兩眼晶亮,綻放出無比喜悅的光芒。

  “你——做了什麼?”我厲聲怒斥,聲線無法自控的在顫抖,“你瘋啦,你才多大……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我回過頭凌厲的瞪住代善,凶神惡煞,如果眼神當真能殺人,他已被我目光穿透,“誰允許他上戰場的?誰允許的……誰允許的……”

  代善柔柔的看著我,不說話。

  “誰允許的……你們居然讓一個七歲的孩子上陣殺敵……真是瘋了……”我一口氣噎在喉嚨里,氣息倒轉回胸腔撞得心口生疼。

  赫然發現,原來代善胸前的甲胄裂了一道二三十公分長的血口子,皮肉外翻,傷口上凝著黑褐色的血塊——這麼重的傷勢,他居然仍能不動聲色的將我從車里抱出來,不動聲色的任由我責罵而拈笑不語。

  我眼前金星亂撞,只覺得代善溫和的眼眸像是一支利箭,咻地聲穿透了我的心。

  我張了張嘴,可憐兮兮的望著他,淚水止不住的滂沱而下。

  “疼不疼?疼不疼……”哽咽著,我顫抖的伸手撫上他的胸,卻不敢去觸碰他凝血的傷口,只是一連迭聲的追問,“疼不疼……”

  “不疼。”他輕聲回答,語氣淡然中帶著一絲快慰,他握住我的手,低頭在我五根手指上逐一落下一吻,“有你為我流淚,死也值得!”

  怦!我的心猝然炸裂,震撼間仿佛感覺自己騰云駕霧般嫋嫋飄起,渾然不知身在何處。一股暖暖的、細細的溫情與甜蜜從指尖傳來,顫栗傳遍全身。

  我所能想的,所能聽的,所能見的……

  在這個刹那,只有他——

  溫潤如玉般的少年!

  ◇◆◇◇◆◇◇◆◇

  拂曉,當第一縷陽光射入大廳時,青灰色的地磚上空飛舞著細小的灰塵顆粒,就像是無數飛蟲在孟格布祿凌亂的發辮後縈繞。

  我被領到廳堂門前,門內已佇滿了威風凜凜的建州將士,侍衛扈爾漢、額駙何和禮、巴圖魯額亦都、紮爾固齊費英東,碩翁科羅巴圖魯安費揚古……

  凡是我所熟知的人,基本上都已一個不落的挺立在偌大的廳里,面上風塵仆仆,身上的甲胄沾染著不同程度的血汙。

  我閉了閉眼,深吸一口氣,挺起胸膛踏進門去。

  努爾哈赤穿了一套香色織金緙絲彩云團紋甲胄,猶如神人般的坐在大堂的楠木寬椅上,見我進來,目光漫不經心的瞥了我一眼,隨即重新回到孟格布祿身上。

  我緩緩走過孟格布祿,他突然激動的掙紮起來,雙手反綁卻仍企圖站起來沖向我,可惜此舉立即被兩旁的侍衛阻止,將他的頭牢牢摁在地上。

  “賤人!臭婊子!”他扯著喉嚨,竭嘶底里的喊。

  成王敗寇!對這種失敗小人的辱罵,我只當沒聽見。

  “……臭女人,你騙了我!你騙了我!你不得好死……你不會有好下場的……”

  孟格布祿的咒罵越來越難聽,我心底一寒,雖然明知他不過是在胡說八道而已,但是如果墓碑上的銘文記載無誤,曆史上的東哥,也就是我,應該在三十四歲那年就香消玉殞了——以前我一直把東哥的歿逝當成是回去現代的年限,卻從沒正視過死亡背後透露的其他信息——譬如說……我將來到底是怎麼死的?

  目光不經意的轉向努爾哈赤,只見他清俊的臉龐上正掛著一絲殘忍的冷笑。

  我一個哆嗦,感覺寒氣從腳下直躥上心頭,森冷得叫人心顫。

  “你不得好死……你和努爾哈赤……統統不得好死……”

  “掌嘴!”努爾哈赤一聲冷喝,那些侍衛立即齊聲應了。有人站到孟格布祿身邊,拉著他的發根將他的頭硬拉得仰了起來,另一人卻持了根巴掌寬的竹板子,對准孟格布祿的左右臉頰啪啪啪啪的猛烈甩下。

  我見孟格布祿雖然被揍得慘不忍睹,卻仍是硬氣的挺著單膝跪地,沒有吭上半句,不禁生出一種敬佩之意。

  一直以來我都瞧不起他,沒想到他竟也有股傲氣和骨氣。

  “夠了!”我終于忍不住出言制止。

  努爾哈赤等人皆是一愣。

  孟格布祿的嘴里已經沁出血沫來,可是沒有努爾哈赤的口諭,那些侍衛根本就沒把我的話聽進去,竹板子依舊噼噼啪啪的響個不停。

  “夠了!”我怒斥一聲,瞪向努爾哈赤,“你還不如殺了他,總好過用這等殘忍的手段來羞辱他!”

  廳里響起一下輕微的抽氣聲,我瞥眼掃去,只見扈爾漢正神情緊張的朝我猛打眼色。我假裝沒看到,側過頭去,直直的望進努爾哈赤眼中。

  視線毫無畏懼的與他對了個正著。

  他眉心輕輕一蹙,眼底有一絲驚奇閃過,但轉瞬即逝。

  他唇角抿攏,唇線微微下垂,俊朗的臉上直白的透出一種肅殺之氣。

  殺意在他眼中驟然升起,我心里一驚,未等開口,他已冷笑著說:“如此,就依東哥格格所願——把孟格布祿拖出去,砍了!”

  擲地有聲的兩個字,他大手一揮,一切已成定局。

  我惶恐的瞪著他,孟格布祿嘶吼的怒罵聲在我身後漸漸遠去,他被人叉著胳膊拖出門外。過了沒多久,門外傳來一聲淒厲的慘叫聲——我身子一顫,與努爾哈赤膠著的目光終于斷開。

  “把武爾古岱帶進來!”

  大勢已去……一切恍若夢幻,卻又絕對的真實!

  孟格布祿死了……因為我的一句話,死了……

  迷迷糊糊的看到孟格布祿的長子武爾古岱慘白著臉,踉踉蹌蹌的被人押著走了進來,我內心一陣激動,發狂般的呐喊:“不要再殺人了!不要再殺了——他有什麼錯?你已經殺了他的阿瑪,難道連他你也不打算放過?”

  努爾哈赤站了起來,我從他冰冷的眼眸中讀出了殘酷的四個字:斬草除根!

  這個男人,他是想要徹底滅了哈達呵!

  其實他現在已經做到了,掌控住了哈達城內外所有,但是為了免除後患,他即將選擇一種一勞永逸的法子——斬、草、除、根!

  “不要——”一陣天旋地轉,身心已經疲憊到極至的我終于受不住這樣的刺激,虛脫無力的昏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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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9
發表於 2011-2-26 18:10:55 |只看該作者
68。契約

  燈殘如豆。

  暈黃的燭火在夜風中搖曳,窗外淅淅瀝瀝的下著小雨。

  “……恨我嗎?”

  我淡淡的搖頭:“不值得!”

  說完這三個字,我撇開頭,目光悠悠轉向窗外。半開的軒窗外,樹影婆娑,雨點打在枝葉上發出沙沙的聲音,分外擾人。

  我沒有資格去批判努爾哈赤,無法怨恨他在對待敵人時的心狠手辣。曆史學家都難以定論的問題,我又如何能過于片面的指責于他?

  “難道一點點怨責也沒有嗎?”他捏住我的下巴,將我的頭重新扳了回來,逼迫我正對上他的眼睛。

  從容自得的笑意中透出一絲的戲虐,就像一只明明已抓到老鼠的貓,爪子輕松的摁住了對手,卻偏不一口將它咬死。

  他這是擺明了想看我哭著低聲求他。

  我冷笑:“有用嗎?”

  他愣了愣,對我說的話有些捉摸不透。

  我索性挑明話題,不願再當他爪下的那只小老鼠:“如果有閑暇怪你為什麼不早點來救我,不如先問問你當初為什麼願意把我送回葉赫!”

  他面色微變。

  “明明是你把我推到這里來的,如今偏還要來問我恨不恨你……這個問題本身就毫無意義。”我推開他擒住我下巴的手,他挑了挑眉,眼底蘊出不耐的怒氣。

  他忽然抓住我的兩只手,將我推倒在床榻上的同時,兩只手被他拉高,牢牢固定在兩側。

  “又在考驗我的耐性了是不是?”

  我緊抿著唇,手腕上傳來炙熱的疼痛。

  他眯著眼,眸瞳中充滿了危險的信號:“告訴我,你現在對我是什麼感覺?以一個女人單純對男人的……”

  “我不喜歡你!”打斷他的問題,我直接給予他答案,“我不愛你……無論你怎麼做,我還是和以前一樣……”

  他眼底閃過瘋狂的狠戾,我閉上眼不去看他,只是頭頂清晰的傳來他不斷變得粗重的呼吸,然後唇上一痛,竟是被他狠狠的咬了一口。

  “這個世上,除了我沒人能要得起你!”

  雖然看不到他的表情,但他冷如冰霜般的口吻,已足夠讓我心底冒出一股寒氣。我腦海里不由自主的浮現出代善那雙溫潤如海的眼眸,心口猶如破了個大洞,努爾哈赤的話卷著狂風暴雪直往那洞里呼呼的鑽入。

  “東哥……你心里只能有我……總有一天,我會讓你哭著來求我……”

  感覺手腕上的劇痛驟消,我睜開了眼,發覺床榻對面,努爾哈赤正陰沉著臉,怨恨的瞪視著我。他見我忽然望過來,神情閃過一死狼狽,連忙扭過頭,站起身走到窗下。

  我緩緩坐了起來:“這對你很重要嗎?我是否喜歡你,真的對你很重要嗎?”撫摸著手腕上紅腫的痛處,我輕聲問,“那麼……江山與美人,在你而言哪個才是最重要的?”

  他背對著我的身影明顯一顫。

  我忽然笑出聲來:“其實你心里應該最清楚了,兩者相沖的時候,你選擇的永遠都只會是前者。于是乎我被你順理成章的送回了葉赫,順理成章的送進孟格布祿的懷抱。雖然……你只是想借此找一個發兵的借口,找一個連大明皇帝都無法責怪你的借口。相信再沒有比未婚妻子被搶,由此倍感侮辱,憤而討之的理由更叫人信服了……”我粲然一笑,他恰好回轉的眼眸在對上我明了的笑容時,大大的為之一震。

  “你……”

  “我什麼都知道!因為不喜歡你,所以即使知道真相也不會傷心難過!以你的立場,你的選擇非常明智而且正確。”

  他倒抽一口冷氣,俊朗的臉孔逼出赤紅的顏色,他猶自不信,惡狠狠的問:“你什麼都知道?是誰告訴你的?”

  “沒人告訴我,有些事情只要不一味的去逃避,其實是很容易就能想通的……當然也包括你還想再給我一個小小的懲戒——就如同當初你把我關進蘭苑,圈禁三年的目的是相同的,你在為我這兩年任性妄為的不斷拒絕你而借機教訓我!你想讓我害怕,從而更聽你的話……”

  “你……到底是誰?”他忽然大步邁向我,一把抓住我的雙臂,目光定定的流連在我臉上,“你還是原來那個東哥嗎?”

  “是……也不盡然是……”我一語雙關的說了句模棱兩可的話,不管他聽不聽得懂,總之,我必須得為了我未來的命運去奮力搏上一搏。

  “努爾哈赤,你想要什麼我很清楚……”我舔了舔唇,露出一個職業化的親切笑容,“今後如果你還想用這招‘美人計’如法炮制其他人,我這個第一美人絕對會完美的配合好你……”

  頓了頓,我喘了口氣,他咬牙接口:“條件呢?”

  很好,果然不愧是努爾哈赤!

  “條件是——你今後再不能任意約束我的自由,永遠都不許強迫我做我不喜歡的事情!”

  “也包括要讓你喜歡上我?”他眼底有痛,揪心的痛,深沉的痛,那麼明顯直白,一點都不似作偽,就在這一刻如此清晰的赤裸裸的呈現在我面前。

  我強迫自己忽視他的痛心疾首,斬釘截鐵的回答:“是。”

  他就這麼死死的,目光毫不轉移的盯了我足足有五分鍾之久,當我幾乎覺得沒可能再等到我想要的答複時,他忽然冷冷一笑:“好!一言為定!”

  這幾個字才脫口,他猛然推開我,轉身,毫不猶豫的向門外走去。

  在一腳跨過門檻後,他寬闊的背影微微顫了下,像是無力再抬起另一只腳,他扶在門框上緩了口氣,動作僵硬的筆直走了出去。

  秋風,夾著細雨從門外吹了進來,濺得我臉上濕濕的,我伸手抹去雨水,終于長長的松了口氣。

  正要走過去關門,窗外響起一串急促的腳步聲。努爾哈赤一走,方才被屏退出房的下人們便動作迅速的趕回來伺候。

  然而此刻我心里正堵得慌,不願見人,只想一個人靜靜的呆會兒。

  正要開口打發她們回去,忽聽門口一個老嬤嬤發出一聲驚惶淒厲的尖叫:“這里怎麼有血?格格……難道你剛才咯血了?”

  我一怔,身子冰冷的僵直。

  ◇◆◇◇◆◇◇◆◇

  萬曆二十七年二月,在我離開建州的那段時間,努爾哈赤聽從八阿哥皇太極的建議,命巴克什額爾德尼和紮爾固齊噶蓋,用蒙古字母拼寫滿語,創制滿文,從此滿文替代蒙古文成為女真族書信往來的流通文字。

  十一月,努爾哈赤在致朝鮮國王書函中,自稱“建州等處地方國王”。他意圖稱霸一方的野心由此已可窺見一斑。

  而自九月建州鐵騎攻破海西哈達部後,首領貝勒孟格布祿被殺,此事驚動明廷。為了保護哈達,明朝下令努爾哈赤退出哈達,並立長子武爾古岱為貝勒。

  彼時,哈達發生饑荒,武爾古岱走投無路,向努爾哈赤借糧賑饑,努爾哈赤趁機提出條件,要求哈達歸順建州。

  萬曆二十九年,哈達取消族名,歸順建州。哈達正式退出曆史舞台,宣告滅亡。同年,為安撫歸降的哈達部眾,努爾哈赤將大福晉袞代之女,年方十一歲的三格格莽古濟下嫁武爾古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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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
發表於 2011-2-26 18:13:45 |只看該作者
69。放下

  夏秋交替時節,赫圖阿拉沸沸揚揚的辦了一場送親禮,僅是嫁妝便抬了一里多路,圍觀看熱鬧的百姓擠滿長街。

  望著這喧囂熱鬧的場景,我似乎又回到兩年前布揚古將我送去紮魯特那會兒,當時的葉赫城因為飽受建州、蒙古的雙重打擊,送親禮並沒有這般的隆重。

  “是哪個出嫁?嫁去哪里?”隱在人群之後的我,隨口問向身邊的歌玲澤。

  她也同樣一臉茫然:“好像是宮里的哪位格格,送嫁蒙古喀爾喀……奴婢也不是很清楚。”頓了頓,忽道,“奴婢去找人問問。”沒等我吱聲,她已靈巧的閃入人群。

  我將斗篷攏了攏,下意識的往人煙稀少處躲。已經半年了,我仍是無法在赫圖阿拉城內放松心情自由活動。在這個明明很熟悉的地方,我竟會覺得分外壓抑,就好像在暗處時刻有雙眼睛在盯視著我似的。雖然皇太極讓我不必擔心,說“布喜婭瑪拉”已經香消玉殞于喀爾喀草原,她已成為一段過去,我卻始終不能完全放開。

  “主子!”歌玲澤喘籲籲的跑了回來,小臉紅撲撲的,興奮的說,“奴婢打聽到了,是四格格成親……遠嫁喀爾喀巴約特部貝勒恩格德爾!”

  “四格格?”四格格……穆庫什?

  “是二貝勒的妹妹,一直養在深宮里的那個老四格格!聽說她已經二十八歲了……”

  我先聽得一頭霧水,過後猛地一懍,腦子里竟清晰的浮現出一道熟悉的背影來——孫帶格格!那個原本是舒爾哈齊的四女,卻被努爾哈赤領作義女,圈養在內城深宮里的可憐女子!我原以為……努爾哈赤會關她一輩子,沒想到居然還是把她嫁了!

  二十八歲的老姑娘啊!

  我頓覺一陣悲涼和失落!努爾哈赤寄托在孫帶格格身上的情感我不是完全無知,在他心里,恐怕那就是東哥的一個影子。如今,緣何要把影子都從身邊抹去呢?是因為東哥的消失,還是……他已放下?!

  放下了嗎?

  我抬頭望天,鳥兒展開翅膀在空中滑翔,轉眼而逝,天空仍是瓦藍一片,絲毫沒有一點改變。似乎那鳥……根本就沒有存在過。

  放下了……終是放下了!

  他是一代梟雄,創世之祖,心懷雄心,豪氣干云,如何當真能為我這樣一個渺小的女子,牽絆住不斷向前邁進的腳步?

  我呵呵一笑,心神激蕩。他都放下了,為何我還不能真正放下?為何我還不能真正擺脫隱藏在我心底的那個“東哥”的影子?

  ◇◆◇◇◆◇◇◆◇

  鋪開雪白的宣紙,我反複思量,手中緊握的筆管重若千斤。猶豫不決的耗了半個多時辰後,我終于草草落筆,寥寥數字竟像是耗盡我全部的心力:“金蒙關系重大,你當比我更清楚其中的厲害關系,切勿因小失大,望善待正妻!勿念,悠然留字!”

  手一松,毛筆滑落桌面,骨碌碌的滾落至地面。我呆呆的望著這一行白底黑色,只覺得眼睛酸疼的厲害,使勁一咬牙,我最終把心一橫,毅然的離開書房。

  薩爾瑪回家去了,歌玲澤也被我找了個借口支走,此刻別苑內只有十幾人老媽子和小丫頭,她們不是近身服侍我的人,我的來去她們也都不會留心。于是我卷著裝有細軟銀兩的包袱,悄沒聲息的去了馬廄。

  大白早起被皇太極騎了出去,馬廄里小白正悠閑的飲著水,見我來了,高興得直踢騰。養了半年多,我與它之間早有感情,于是輕輕拍了拍它的脖子,問道:“小白,我要走了,你可願意跟了我去?”

  它哧哧的噴了個響鼻,我澀然苦笑:“你舍不得大白是不是?算了……跟了我去,你也只是受苦!”于是繞過它,去牽其他馬匹的缰繩,可是沒等我牽了走兩步,忽聽小白一聲長嘶,竟是尥起蹶子在那馬的肚子上重重的踢了一腳,一腳將它蹬翻。

  我驚訝不已,素來知道這個小白的脾氣有些暴烈,卻沒想它竟神勇如斯,這樣的駿馬其實更應該馳騁征戰于烽火戰場上吧?作為我的專屬坐騎,實在是大材小用,屈就了它!

  就如同皇太極……他若一生困守在我身邊,恐怕也將無法伸展他的理想抱負!他的宏圖大志也終將成為泡影!

  于是去意更堅,可是小白卻不允許我靠近其他馬,沒奈何,我只得拉了小白出門:“這是你自找的,可怨不得我……”我碎碎念的嘮叨,出了大門,翻身上馬。

  一番肆意縱缰奔馳,我根本沒心思辨明方向,只是放任小白瘋跑,沿著山水一路,踏上這毫無止盡的陌途。

  ◇◆◇◇◆◇◇◆◇

  蘇密村位于五嶺關下,這里離撫順很近,屬于大金國邊境,可住在村里並非只限于女真族人。五嶺關風景不錯,當時我之所以決定留居此地,大半原因是因為這個,還有就是……小秋。

  小秋姓黎,父親是個漢人,母親卻是個地道的女真人,她家就住在蘇密村東頭。一家四口,除了五歲的小秋外,還有一個甫出生的小妹妹。

  說起碰到小秋的經過真是讓我又要汗顏一把,那日本打算去撫順關的,經過五嶺關時,就見小秋摔破了膝蓋坐在路邊草叢里哭得傷心欲絕。我下馬探視,她張口就先問我是不是大夫?

  我回答說:“不是!”結果她嚎啕大哭,我問了老半天,才從她斷斷續續的話語里聽出她爹爹被人打傷了,媽媽一急結果肚子痛要生孩子了,她沒了主張,只知道要出門找大夫,可是在外頭轉了老半天連個人影也沒看到。

  于是,底下的事順理成章的發生了,我被小秋帶回了家,當時的情景別說一個五歲的小女孩,就是我見了都怵得慌。家里一團亂,小秋的父親被人打得滿身是血的靠坐在大門口,昏迷不醒,人事不知。屋里嬰兒的哭啼聲哇哇響,小秋母親產後虛脫,已然昏死過去,嬰兒臍帶還繞在脖子上,小臉漲得發紫……

  如今,小嬰兒已經五個月大,粉嘟嘟的小臉甚是圓圓胖胖的,養得甚是喜人,可每每回想起當日情景來,仍是叫人手腳發軟。

  小秋母親紮曦妲本著女真人的習俗,非讓我這個采生人替嬰兒取名字——采生人一詞,我記得以前曾聽幼時的皇太極提起,但卻不是甚為了解其中的含義,之後我含糊其意,揣測所謂的采生人該是指接生之人吧?

  現在看來這個理解,卻是大錯特錯!女真人其實是把第一個見到新生嬰兒的外姓人稱作為采生人,采生人對于嬰兒意義重大,女真人認為嬰兒將來的性格會跟采生人相似,所以采生人將影響嬰兒一生。

  這種似乎迷信的信仰和習俗讓我實在汗顏,皇太極的性格若是像我這般,多半將來是做不成皇帝的。

  “姑姑!姑姑今天還能教小秋認字嗎?”小秋背著一簍豬草,經過牆角時忍不住蹭了過來,略顯菜黃的小臉高仰,目光期許的看著我。

  我抱著嬰兒曬太陽,憐惜的摸了摸小秋的頭:“干完活了麼?”

  她舔舔干涸的唇,小聲:“一會兒還要去喂豬……”

  我歎口氣,左手將孩子抱在膝蓋上坐好,右手撿了地上的一根細長的枯枝,在沙泥地上寫了兩字。“昨天教你寫了自己的名字,可還記得?”

  “記得!”小秋興奮不已,“就是那個黎字難寫了些,不過我爹爹說我寫得沒錯,他說祖譜上‘黎’姓兒就是長個這樣的!爹爹還誇姑姑是個有學問的人,以前一定也是大戶人家,是見過世面的人!所以媽媽讓我跟著姑姑好好學!”

  我隨即一笑,枯枝指著地上的兩個字說:“今兒個教你認妹妹的名字——安生!平安生下之意,另外也希望她能一生平安!”

  小秋低頭默看著這兩個字,懷里的安生卻突然咯咯笑了起來,小手伸出去夠姐姐背後的竹簍。我將她的小手輕輕放下,對小秋說:“你先去幫媽媽干活吧,一會回來我再教你如何寫!”

  小秋戀戀不舍的去了,我原以為過不了多久她就會來找我,可沒想到直到天黑,不只她沒來,紮曦妲也沒來把安生抱回去。我覺得奇怪,于是草草吃罷晚飯,將早已熟睡的小安生裹進羊毛皮褥里,摸黑去了相隔二十米遠的小秋家。

  剛到門口,便聽小秋哽咽的哭泣聲傳出,我驚訝的推門而入,只見簡陋的堂屋內,黎艮精神萎頓的坐在長凳上,滿頭是血,紮曦妲顫抖著手正替他擦洗傷口。

  “怎麼了?”

  黎艮看了我一眼,帶著憤怒和委屈的說道:“還不就為了那偷采之事!”

  這些年明朝境內時有邊民越境,采參、開礦、竊取果木等行徑大大擾害了大金女真邊民的利益。是以雙方沖突時有發生,漢人瞧不起女真人,女真人不恥漢人,兩國矛盾發展到後來演變成民族矛盾。黎艮雖然常年生活在大金,可是女真人同樣視他為仇敵,外出漁獵謀生之際,時常對他諸多刁難。其實不只是黎艮,在蘇密村共有漢人二十余戶,每一家都過得甚是艱難。居于大金國的漢人就好比風箱中的老鼠,兩頭受氣。

  “他們……下手忒狠了!”紮曦妲眼眶含淚,語音顫抖。

  “行了!那還不是你的族人?今天帶頭打我的人里頭還有你的一個同宗堂弟呢!”黎艮突然暴怒,紮曦妲氣得雙手發顫,臉上陣青陣白,呐呐的說不出話來。

  “爹爹!爹爹!你不要罵媽媽!媽媽沒有錯……”小秋大叫著撲進父親懷里。

  夫妻之間的家務事原不該我管,更何況這個家庭背景確實複雜,牽扯了太多的國家民族的恩怨。然而,當看到黎艮忿恨的將怒氣撒到年幼稚嫩的小秋身上,竟將她一腳踹到地上時,我再也忍耐不住,發怒了。

  從桌上端起那盆為清潔擦洗傷口而准備的冰水,我嘩地一下潑到了他的頭上:“我看你心理失衡,需要好好冷靜一下頭腦!”黎艮氣得暴跳而起,我隨手抓住靠門的門閂握在心里,准備著他如果還沖過來,我就照他腦袋上的破口子再來那麼一下!

  “爺!”紮曦妲突然沖到他背後一把勒住他的腰,“你要打打我吧!別嚇著孩子!”

  黎艮惡狠狠的瞪了我一眼,目光往下落到我懷里的孩子。

  我冷冷一笑:“出門受人氣,回家拿老婆孩子撒氣,你可真是大老爺們,好有男人氣概!”

  “你……”

  “不是的,不是的……”紮曦妲連連大叫,“阿步,爺不是這樣的人!他只是心里憋得慌,他並不是真的要打罵我們!爺平時待我們母女極好……”

  真是傻女人呵!這個社會亂得太不像話,地位高的男人三妻四妾,把老婆多寡看成一種財富的象征;地位不怎麼的男人卻還是如此,雖是貧賤夫妻,互相扶持,但那種男尊女卑的思想卻已是根深蒂固的紮在他,甚至她的心里。

  算了,人家老婆都不在意了!我還瞎攙和個什麼勁?氣悶的將門閂松開手,把熟睡無知的小安生塞到了黎艮的手里,也不管他現在吹胡子瞪眼,只是說道:“要生存就難免會受氣,這是沒法逃避的問題,但是想想和你同甘共苦的親人,你求存的動力不是要為她們謀求幸福安定麼?何苦讓自己痛苦,又讓妻兒遭罪?”

  黎艮錯愕的呆住,我不去管他到底能夠聽明白幾分我說的話,只是突然覺得這種簡樸的生活已被打亂,令我開始滋生厭煩之心。這世道哪都不太平,且讓我在有限的生命里做些有意義的事情吧!

  因為這件事,我在居住了半年多後,第一次萌生了離開蘇密村的念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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