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章 春臨大地暖
春天代表一年的開始!
春天使大地解凍復甦!
春天使枯木再發,使禿禿的楊柳枝椏吐出了嫩芽——一點點綠的新生。
春天是一種新的希望———年之計在於春!
春陽暖烘烘的,足可使你那顆「古井無波」的心再次地激起青春的漣漪,春陽解新雪,使龜裂的田陌為之滋潤。
春情如火——
春心蕩漾——
春風廣被——
春城無處不飛花——
春來,春去,春遲,春暮,愛春,惜春,歎春,詠春,憐春,踏春,憶春,探春……
春色惱人眠不得,春花秋月何時了?春雨濺花紅,春江花月夜,春風得意馬蹄疾,春回大地,春光明媚……
唉唉……太多了,太親了,一時真是說個不完,這個世界對於「春」實在太厚愛了,相形之下,秋和冬也就太冷落了。在煎熬過長久的寒冬之後,人們渴望著春的來臨,有如大旱之望雲霓。春天還算不負眾望,它悄悄地降臨了——
於是——「春江水暖鴨先知」,當扇動著雙翼的鴨群,飛撲向池塘,水花四濺的一剎那,你可以確定春天到了。你哪,大可以摘下頭上的那頂老皮帽,身上的老棉襖也該換掉啦!面對旨迎面的朝陽,伸上一個懶腰,高讚著:「好一個春!」
小夥計「柱子」把窗扇子支起來,一片春陽照進來。
簷邊上那一溜百十來根冰枝子,在艷陽下可都溶化了,滴滴嗒嗒地滴著水珠子——「滴水穿石」這個比喻還真不錯,沒瞧見麼,順著瓦簷一溜下去,地面上全是小土坑兒,算算時間這個店坊開張總有好些年頭了。不大,卻有個漂亮的名字——「迎春坊」,初初一聽,你這真摸不準它,是個酒館呢,還是個客棧?還是個豆坊?油坊?
其實呀,你還都沒猜錯,它啥都是,也賣酒也賣吃的,也供客人打尖過夜,也搾油,也磨豆腐。
春天到了,每年這個時候,「迎春坊」總得發上回利市,那些個做皮貨生意的人,都從關外回來了,總有百十來口子吧,都住在這裡。
這些人把新從野獸身上剝下的獸皮,在這裡重新整理一下,支上架子曬的曬,吹的吹,然後捶、磨、刮、搓,使之柔軟;包的包,裹的裹,製成皮統子……
別瞧著這些事簡單,做起來還得個把月。
手上有貨,腰囊再有錢,苦忙了一個冬天,來到了迎春坊這麼一月,一暖和,這些個大爺,可就有點懶得動彈了,整天的吃喝玩樂,蘑菇夠了,才另尋碼頭。
「迎春坊」有陳年的好酒,有上好的佳餚——風乾的雞、陳年的火腿,別處難得一回的野味,她這裡全有,鹿脯、凍兔子,您哪!熱上一熱,撕下一條來,就著老白干,那種滋味可就不用提了。
迎春坊可也不是一般的小店所能比的,這塊招牌,在這裡豎了總有十七八年了。
提起「迎春坊」,可就會想起坊主左大海。外號「火眼金剛」的左大海,早年聽說是關外的一個山大王,後來洗手散伙改邪歸正,就在這裡生了根,開了這麼一個買賣。
也許是以往他的一點盛名,再加上他生財有道,反正從一開張到如今,他這裡生意可就沒歇過!
在這窮地方,一年有半年被冰雪封凍,能夠保持住像樣的一個生意,說起來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在過去,附近另外有兩家客棧,都因為無法與「迎春坊」競爭而停止了,現在「迎春坊」就成了這「冰河集」上的一枝獨秀,被譽為第一塊招牌,應該是不為過之。
冰河集全集不過有千百戶住家,其中半數務農,半數是獵戶,兩邊穿過那遼闊的冰河,是大片的原始林子,裡面飛禽多的是,要是再想獵大熊或是值錢的穿山甲或是紫貂,那可得出長城,往關外,也近得很。
北面是高高的太華山,大部分為冰雪所封,就算是盛暑的時光,山的頂部,仍然積著層厚厚的白雪。它處於天山的一個支脈,起伏的山脈,就像是一條舒開長鬚的大鯉魚,盤延在這裡,足有百里之遙!
東邊是通向內地的驛道,驛道上有很深很深的車輪溝痕,只適於行走驛馬所拉的那種大車,外地來的小車子,常常在道上擱淺——那可就頭痛了,所以說冰河集永遠是保守的,人的性情,就像它的地形一樣,對於外來的一切,都存著排斥的意思。
——倒是南面,算是最富庶的一塊土地了。
那裡長年的種植著莊稼,小麥、春麥、雜糧,什麼都產,每到春夏時候,這片廣大的土地永遠是碧綠的!
這裡風和日麗,鳥語花香!
在地形上,它和冰河集是連在一塊,可是卻並不屬於冰河集這個地方,包括那裡的居民和冰河集也有顯著的差別,好像不是生活在一個體繫上似的!
這個地方叫「青松嶺」,有居民萬戶,比起冰河集來,青松嶺可就富庶多了。
要說「青松嶺」和「冰河集」有所關連,捨棄了那條相通的松石道路,可就沒有了。
松石道就像是一座長橋,連著這兩個先天就不平等的兄弟鄉鎮,使它們維持著僅有的一點關係,否則要是依照這兩個地方的人情來往,恐怕早就鬧翻了。
冰河集是個窮哥哥,青松嶺就像是個闊弟弟,弟弟雖然有錢了,可是哥哥卻窮得有骨頭有志氣決不開口向弟弟借錢,弟弟要是眼裡還有這個窮哥哥,就該主動地攀結照顧哥哥,否則哥哥不便高攀,那可就不大好相處了。
新春的朝陽,照射著青松嶺上的第一大戶「譚」家的琉璃碧瓦,卻也同時照顧到了冰河集上的那第一塊招牌——「迎春坊」!
「譚」家是青松嶺上第一大戶,「迎春坊」也算是冰河集上唯一的一個富家買賣,這兩個地方偏偏相隔得那麼近,一個在這頭,一個就在那頭,當中連結的就是那條頗富人情味道的「松石道」了。
「迎春坊」的坊主「火眼金剛」左大海,在冰河集是頭號人物,平素目高於頂,誰也不看在眼裡,可是他卻不敢得罪對面的那個大戶「譚」家,甚至於還得時常賠著小心。
譚家老爺子的出身來歷不詳,平素不常出門,他家大業大,為人也還不差,只是也許是個性太孤僻了,也許是所有的富人都是這個樣子,總之,他既很少與一般人攀交論往,你就很難去瞭解他。
「火眼金剛」左大海對姓譚的非但外表敬畏,簡直是心悅誠服!就算是這麼一點關係吧,姓譚的還算看得起他,每年這位闊老太爺總會照顧左大海幾千兩銀子的生意。
左大海自己也兼著從事皮貨生意,他的皮貨可不像那些皮貨生意人,要千辛萬苦地運到內地才能脫手,他只銷售給一家人——譚家。
只要譚家一家人——甚至於只譚老爺子一個人,嘴皮動一動,說聲:買啦!譚家的管事賬房胡先生就坐著車來了,有多少要多少,臨去的時候,白花花的銀子賞下來,有多沒少!
左大海自己落了實惠不說,凡是跟左大海站得近一點的皮貨商人,也算是「禿子跟著月亮走」——沾光不少。
左大海敬畏譚老爺子的原因,起碼表面上看起來是因為如此,至於實在是不是如此,可就沒有人知道、只有當事者自己心裡有數了!
「迎春坊」內外整理煥然一新,為的是迎接著關外來的那一幫子皮貨生意人。
樓下食堂裡,十來張桌子,擦洗得白淨淨的,五六個小夥計忙得團團轉,用雞毛擦洗爐台,最能去腥油膩,左坊主抽著長桿煙,子羔皮袍子一角折在腰帶子上,露出他內著絲綢子扎腿內褲,他不時地前後指點著。
五十出頭的人了,看上去還是硬朗得很,臉上既沒皺紋,嗓門兒尤其是大得嚇人,他這裡拉著長腔咳嗽一聲,十來丈以外都能聽得清清楚楚的。
城門上來了消息,第一輛馬車已經進關了,滿頭流著汗的小夥計——郭順,跑得上氣不接下氣,進門沒瞧見門坎兒,上來就摔了個大馬趴。
左大海皺皺眉,道:「這是幹什麼來的,年還沒過完是怎麼回事?」郭順爬起來,紅著臉道:「當家的,車來啦!一共是七輛大車,人比往年還要多!」不止是他一個人高興,櫃上的二管事徐立,賬記王麻子,還有打扮得花枝招展的老闆娘「黑馬蜂」花四姑,連帶著六七個小夥計,一股腦地全都跑出了迎春坊。
腳下踏著剛剛溶解的冰塊,少不了還有股子冷勁兒,尤其是貼著地面由冰河那邊吹來的風,就如同是小刀子刮,小剪子絞般地疼痛,可是大傢伙卻是笑嘻嘻的。
車輪子軋軋有聲地壓過驛道,濺起春泥片片,車道上溝痕裡的冰花,變成了兩列大水溝,車輪壓過去,水花濺起老高。
趕車的耍著大響鞭,「叭!叭!」比鞭炮還響。
可不是嗎,前後是七輛大車,一路西進著像是條大長蟲似地游到了近前!碧空如洗,遠天只有幾朵白雲,太陽的光不熱,暖暖的,只能剛好把冰化開,人呀來回地跳著腳,總希望把殘留在身上最後的一點冷勁兒也清理乾淨!那些個黑老鷹,在天上盤旋不去,呱!呱!不停地叫喚著,像是舉行一個特別的歡迎儀式似的。
冰河集家家大門都開了,無論是小伙子、大姑娘、小媳婦,還是老頭兒、老太太,都像迎接什麼似的,人人臉上帶著笑容,歡迎著一年一度,唯一來到這裡的這幫子客人!
皮貨商人裡,有的是他們多年的老朋友。
這些個闊朋友,也都捨得花錢,一缸子關外的「老二白」,或是一件小皮褂,一盒子粉,或是胭脂,在冰河集的人來說,就是難得的好禮物。
當然,這其中有男女的情懷,苦守了整個寒冬的大閨女,又可以再次看見情郎了,那些個闊綽豪邁的皮貨商,看起來總是那麼神氣,本地郎相形之下,可就褪色了。
大車蜿蜒而近——
第一輛大車的車把式「老叫驢」,最拿手的是他那一手大響鞭,鞭梢兒抖開了,像是阿拉伯數字的一個「8」字,頭尾兩聲鞭響,能傳出一兩里去!
車到了,「老叫驢」神氣得跟什麼似的,第一個跳下車,你瞧瞧他皮褂子袒著,鬍子嘴咧著,向著迎上來的左大掌櫃的拱著手——
「大掌櫃的好啊……我給你帶生意來啦!」
「謝謝!謝謝!」四隻手一觸,老叫驢掌心裡,可就多了十兩重的一大錠銀子。
「哈哈……」
老規矩了,彼此心照不宣,送的人不心痛,受的人更實惠!
緊接著第二輛,第三輛……所有七輛車都來了。
左大海每一輛車照例都有些彩頭,車把式喜得嘴都合不攏,自動幫著卸貨,七輛大車下來了六七十個大小伙子,每一個都興高采烈的。
集上的人都圍攏過來,叫著嚷著,瞧瞧這份兒熟勁兒哪!冰河集整年沒這麼熱鬧了。
左大海親自照顧著生意,認識的人一個個打著招呼,不認識的更得攀攀新交。
客人個個進了坊,大車卸下來,驢子馬都拉到了號裡,天可過了晌午了。
管坊裡新的忙碌才剛開始,老闆娘花四姑親自臨廚,殺雞宰羊,臨時請來的七八個大小伙子,忙得團團亂轉,四姑親自指點著,她對這幫子客人的口味,摸得清清楚楚,一盤子一盤子端出去,都挺像個樣,都準能撈上一個「好」字!
食堂裡,左大海雙手端著一碗「老二白」,桌桌親自敬酒。
反穿著貂皮褂子的蓋雪松,無疑是這伙子人裡的一個頭兒——
此人三十二三的年紀,還是個光棍,沒有娶妻,人長得魁梧,據說一身功夫更是好樣的,大傢伙管他叫「賽呂布」,小伙子有股子豪邁勁兒,年紀不大,多年來已掙下了上萬的家當。
左大海對於這個人破格地青眼招待。
拍著他的肩,左大海大笑著道:「行,兄弟,真有你的,人是人,貨有貨,來,幹了這碗酒,老哥哥給你做個大媒,什麼樣的閨女,兄弟你只管挑吧!」
說著,一仰脖子,把滿滿的一碗酒喝了個精光。
「賽呂布」蓋雪松爽朗地一笑,一碗老二白,喝了個點滴不剩。
「兄弟!」左大海搶回話題,還是那一句話:「年紀不小了——兒子不說,可把孫子給耽誤了!」
「左老哥你笑話了!」——提起這碼子事,蓋雪松兩彎濃眉可就由不住攏在了一塊兒!
苦笑了一下,他挺不自在地道:「月老不牽絲,媒婆不說親,東一次忙,西一次趕,可就擱下來了!」
「難道冰河集、青松嶺,這麼些個大閨女,兄弟你一個都看不上?你到底要挑什麼樣的?」
「我——」蓋雪松欲言又止地笑了笑——挺漂亮的小伙子,尤其是那一嘴牙,一顆顆就像玉米似的,又整齊又白!
「不提這檔子事啦——」
「好吧!」左大海轉過話題兒,道:「這一趟生意怎麼樣?不錯吧!」
座上另一個朋友——「黑虎」陶宏哈哈大笑道:「敢情!總算沒有白忙活,光是熊皮,咱們就剝了三十來張,別的就更別說了!」
「好!」左大海哈哈大笑了幾聲,道:「真該恭喜各位了!」
「黑虎」陶宏指著蓋雪松,說道:「掌櫃的,你該恭喜咱們當家的,那只橫行雪山的白魔王,這一次可栽在我們的頭兒手裡了!」
左大海怔了一下,繼而不勝驚喜地道:「真的?皮剝下來沒有?」
「白魔王」是一隻出名的大白熊,多年以來橫行雪山,附近居民家畜、莊稼受害至深,這麼些年地方懸賞,官家征獵,獵人死了十幾個,就沒有聽說有一個獵人能夠偎近「白魔王」身旁的,這時乍聞「白魔王」死了,而且死在「賽呂布」蓋雪松的手裡,怎不令人既驚又喜?
「賽呂布」蓋雪松很高興地點著頭笑道:「不過是湊巧罷了,活該那個畜生該死!」
「這可是大喜事,兄弟,你知道不知道?」左大海瞪著一雙大眼道:「如果真是白魔王的話,涼州府的賞銀就有一千兩銀子,那張皮更不得了,有人願出價五千兩銀子呢!」
「是麼?」蓋雪松側著眼睛一笑道:「那是我聽錯了,我還以為有人出一萬兩銀子呢!」
左大海頓時愣了一下,道:「你是聽誰說的?」
「是不是都無所謂!」蓋雪松喝下了碗裡的酒,慢吞吞地道:「反正我也不急著賣!」
「火眼金剛」左大海哈哈一笑,說道:「是啊——拿著豬頭,還怕找不著廟門嗎?」
笑得可是不大自然。他這裡剛一收氣的當兒,就聽到門外小夥計「柱子」喝道:「客來——」
左大海怔了一下,道:「這會兒還有客?不可能呀!」在座各人心裡也都怔了一下,因為關外大車就只這麼一撥子,絕不會再有第二撥,這麼長遠的荒涼道上,放單那簡直不可能,要不就是本地的客!本地客還用得著投店住宿嗎?
左大海情不自禁地同著二管事徐立,賬房王麻子,三個人快步迎了過去。
暮色裡,可不是有個人來了麼,沒乘車,是騎的馬!
那人孑然一身,披著單薄的一身紫色長衣,頭上戴著同樣顏色風帽,風吹衣揚,遠遠看過去,真是說不出的英姿颯爽,只是看起來別有一種單寒蕭索的感覺。
來客騎著一匹長毛的瘦馬,馬色純黑,看上去似乎和馬上客同樣的單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