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廂內——
三個女人,俱都用驚訝、神秘的目光注視著他。
貴芝倚在母親懷裡,那雙翦水瞳子裡含蓄著傷感、自慚、欽敬與神秘——
她的臉色泛著一層暈紅,全身怠滯無力,看上去如不是陶氏和彩蓮倚偎著她,她真要倒下去了,美人再加上三分病態,看上去更顯得嫵媚動人!
桑先生坐下以後,馬車繼續向前馳。
「謝謝你桑先生——」陶氏打破了眼前的靜寂,「如果不是先生仗義援手,只怕我們母女已喪生在那個惡賊手裡,桑先生真是我們譚家的大恩人!」
桑南圃微微歎息了一聲,道:「夫人不必過謙,這件事原是在晚生意料之中,只可惜我一時疏忽,想不到對方竟然會以血影手法向令嬡猝下毒手,致使令嬡受傷不輕。」
話聲一頓,轉望貴芝道:「姑娘你刻下感覺如何?」
她神秘地笑了一下,淒涼地看著桑南圃道:「桑兄你原來有這一身好功夫……差一點我都被你瞞住了!」
桑南圃一笑道:「你眼前傷勢不輕,表面不顯那是因為姑娘你內功深湛,尚能提著氣的緣故,還是不宜多說話為是!」
說完一隻手探出來扣在了貴芝腕脈之上。
貴芝臉一紅,本想抽出手回來,卻又中止住,那張原本暈紅的臉,看上去更加的紅了。
桑南圃把脈少頃,放開道:「想不到姑娘竟然習過少陰玄功,這就無妨了!」
貴芝眸子一瞟道:「怎麼?」
「少陰玄功功在五內玄機,也就是所謂的五行真氣,有此功力,足可保護姑娘五臟不損,只是那廝血影掌也非比等閒,僅僅傷了姑娘護身游潛,今夜姑娘安歇時,只須凝神運氣一周天,功行四肢,也就足可無慮了!」
貴芝臉上一喜,瞧著他說道:「不礙事?」
桑南圃鬆下一口氣,道:「不礙事——只是目前姑娘還是不宜多說話的好!」
貴芝一笑道:「好吧。我就暫時當啞吧,不說話就是了!」
說完把嘴閉上,倚身車座一角,只把那雙黑白分明的眸子注視著對方。
陶氏面色十分沉重地看著桑南圃道:「剛才先生與那人對話,我都聽見了,那人是誰?和外子究竟又有什麼仇恨?為什麼要對我母女下這種毒手?」
桑南圃冷冷笑道:「昔日江南地方,有九名巨寇,人人武功精湛,號稱江南九鳥,剛才那人乃是九人中行六的『人面狼』葛嘯山!」
陶氏點頭道:「這人我好像聽說過,只是他與外子有什麼仇?先生可知道?」
「這個晚生就不太清楚了!」桑先生輕輕歎息一聲接道:「武林中結仇是一件極可怕的事情,以晚生忖測,必是譚老先生當年交友不慎,而種下的禍端,至於詳情如何,晚生也就不便置喙!」
陶氏歎息一聲,道:「外子乃一向謹慎之人,二十年來深居簡出,為善地方,怎麼會與這類匪人結下仇恨?實在是令人不解!」
桑南圃微微一笑,道:「大風始頻末,事出必有因,莫非老先生不曾與夫人提及當年之事麼?」
「先生的意思是……?」
「晚生猜想,這段仇恨,必系老先生早年所結,這二十年來,老先生避居青松嶺,不直接參與世事,必也與這件仇事有關!」
「哦……」陶氏恍然而有所悟地呆了一下,徐徐點著頭,說道:「先生說的不錯,這麼一說,倒有幾分相似,這麼說起來……當然,有些話是不便對外人說的!」
陶氏忽然明白過來,為什麼丈夫匆匆忙忙地要把自己和女兒送來馬場,原來關鍵在此,可見得丈夫已經察覺到仇人的來到……
這麼一想,她內心禁不住升起了一片驚懼,臉上也就帶出了焦慮之色!
呆了一下,她訥訥道:「這麼說起來,這些人必已到了青松嶺……」
桑南圃搖頭道:「大概如此……只是我卻是放心不下!」
一旁的譚貴芝聽到了這裡,忍不住開口道:「娘!我們還是回去吧!」
陶氏搖搖頭道:「不!那樣反而更拖累你爹!」
貴芝道:「我總還可以幫幫爹爹的忙呀!」
陶氏冷笑道:「你的功夫我已經見識了,如不是桑先生插手援助,只怕方纔已遭不測,泥菩薩過河自身不保,你還能幫誰的忙?」
貴芝羞得臉色通紅,大概是當著桑南圃的面,覺得不大好看,當時賭氣把臉扭過一邊。
桑南圃一笑道:「姑娘女中翹楚,能有這身功夫,著實是不容易的了,我想令尊所以要姑娘陪伴令堂前來青草湖,自然是要姑娘負責保護令堂安危,姑娘如果擅離青草湖,反倒不妙了!」
譚貴芝翻過眼來,白著他,嗔道:「算啦,你也別給我戴高帽子了,不過我輸得不服氣,以後有機會能見著剛才那個姓葛的醜八怪,我非要好好地跟他比劃比劃不可!」
桑南圃笑了笑,道:「姑娘覺得身子好一些了沒有?」
貴芝道:「除了頭有點昏……別的沒有什麼!」欠起腰來,向窗外看了一眼道:「坐了一天的車,真把我悶死了!」
話聲才住,卻覺得馬車忽然停了下來,又過了會,「金槍」徐昇平拉起了車門,道:「到了!快下來歇歇吧!」
每個人才注意外面天早已黑了,若非徐昇平手裡那盞馬燈,簡直是什麼也看不清楚。
當時由彩蓮攙著譚貴芝,各人陸續下車,才見兩個夥計,各自打著一盞紙燈籠,老遠地跑過來,後面還跟著三四個人。
大家見了面,那後來的幾個人,皆是在馬場負責馴馬的師傅,當時上前紛紛見禮,一面開了柵門。招呼著大家進了場子,一面吩咐下去備酒為主母接風。
這時候桑南圃才含笑向陶氏抱拳道:「夫人與姑娘請多珍重,我告辭了!」
陶氏一怔道:「剛來就走?」
「金槍」徐昇平恍然道:「原來桑先生您是專程保護我們的……」言下面色靦腆,頗不是滋味!
陶氏點點頭道:「既然如此,我也就不再多留你了,只是也應該吃了飯再走不遲!」
桑南圃道:「那倒不必,我馬上備有現成的吃食。」
陶氏說道:「先生的馬,不是已經傷了嗎?」
話聲才住,已聞得遠遠一聲馬嘶,夜色裡但聞得蹄聲得得,一匹油光水亮的黑色龍駒,已到了眼前。
「混元掌」喬泰用手裡的燈照了一下——可不就是桑先生騎的那匹馬麼!原來這匹馬一直在暗中尾隨著馬車,並未遠離。
桑南圃欠身向每個人施了一禮,扳鞍上馬,卻向著仁立道旁的譚貴芝點頭微笑,道:「姑娘保重——」
黑龍駒嘶叫著掉過身來,揚蹄前奔。
譚貴芝忽然縱身而前,一追一馳,直跑出十數丈外,桑南圃才帶住了馬韁。
「姑娘有什麼吩咐?」桑南圃在馬上注視著她。
貴芝一隻手扣著馬韁,天黑,不十分清楚看得見她的臉,可是卻很清楚地看見她那雙明亮的眸子。
「桑兄的大名是——?」
「桑南圃——」
「不!那是桑兄的化名,我是在問桑兄你的真名字!」
「這……」桑先生臉上無比驚異地道:「姑娘何以認定桑南圃是在下化名?」
譚貴芝黯然地笑了一下,道:「我也不知,反正我是這麼認為……還有——」
她微微地偏過頭來,那雙眸子裡除了某些情意以外,更多是無窮的猜疑——
「我與桑兄不過是迎春坊一面之緣,桑兄你為什麼要救我?」
「這——」桑先生慨然地道:「姑娘這話就錯了!武林中拔刀相助,抱打不平之事屢見不鮮,愚兄之舉何異有之?」
這番話,顯然並不能使得這位大小姐釋疑!
她低頭思忖了下,微微笑道:「抱打不平,仗義援手只適用於狹道途中,可是桑兄你卻能事先得知。而且……唉……我真有點想不通……」
「姑娘太多疑了!」
譚貴芝微微一笑道:「自從第一次在迎春坊看見你,我就猜出你是一個奇怪的人……你的武功看來高不可測,就拿方才對付那個葛老怪物來說,你盡可以在出手之間制他於死地,但是並沒有……」
桑南圃道:「那是因為在下與他並無深仇大恨!」
譚貴芝一笑,說道:「可是你卻重傷了他——」
「那是他咎由自取!」
「你可曾考慮到,姓葛的自此將不會與你甘休?」
「對在下來說,並非可憂之事!」
「唉!」譚貴芝輕歎一聲道:「我爹爹過去常說我是一個冰雪聰明,智力過人的女孩子,但願我真有那份智慧來瞭解你這個人!」
桑南圃鼻子裡輕輕地「哼」了一聲,淡淡地道:「姑娘果然是一個聰明絕頂之人!」
「可是我仍然不明白桑兄與這其中的道理!」
桑南圃朗笑了一聲,月光映照著他半邊俊秀的翩翩神采,確是難得一見的美男子!
「姑娘,你身體不適,不宜多言,還是早一點安歇好!切莫忘記睡前行功!」
譚貴芝笑道:「我的傷已好了。」
桑先生一怔,說道:「不會有這麼快的!」
貴芝回過身來,發覺到母親一行,遠遠地還在向這邊注視著,遂即揮手大聲道:「娘!你們先進去吧!」
笑了笑,她才又回過身來道:「桑兄!剛才你在馬車上為我把脈時,已暗以內氣打通了我的三處穴道,卻美言我自身功力高強,你當我真不知道麼?」
桑南圃聞言一笑,道:「姑娘果然心細如髮,察人之不能察!」
譚貴芝秀眉微微皺了一下,又道:「可是你又以『一氣行功』暗中封了我百里一穴,使我微感不適……這又為什麼?」
桑先生沉下臉道:「這全是烏有子虛之言,姑娘也太多疑了!」
譚貴芝甜甜地笑道:「我一點也不多疑,如果我沒有學會『氣開』之術,看來三四天不易行動是難免的了……這到底為什麼呢?」
她似乎也為之困惑不解,自言自語地接著又道:「你為我解開了足以致命的三處死穴,卻又暗中封閉我一處不關重要的輕穴,目的是使我不便行動,這又是為什麼……?」
桑先生冷冷地道:「那是要姑娘稍安勿躁!」
「你真是一個莫測深淺的人物……」
「姑娘你也是一樣!」
「但是……」譚貴芝微微笑道:「你究竟是我救命的恩人!」
美麗的眸子翻起來,多情而感激地看著他——
她爽朗地笑了笑道:「我們還會再見面吧!還是就此而終?」
「我們會見面的!」
——說了這句話,他輕抖了一下韁繩,胯下黑龍駒狂嘶著如飛而去。
不過是驚鴻一瞥。人馬俱已無蹤。
譚貴芝定了定神,對於他臨別的一瞬,她留下深刻的印象,她似乎看見了對方那張英俊的面頰上,在臨去瞬息之間牽扯出一種使人無法理解、難以臆測的笑容——就只是這一點,已經是夠她徹夜深思的了!
譚老大爺今天顯得精神很抖擻的樣子。
他和賬房先生今天都穿戴整齊,站立在天棚下面,迎接著與會的賓朋,客人中十之八九,俱都是經營買賣皮貨的客商,僅有極少數是外來的朋友,但是卻與皮貨的買賣有關。
「迎春坊」可以說全空了,所有的住客,幾乎每一個都接到了一份譚家的請貼,成了此一刻譚府的貴賓。
對於這般整天與山林野獸為伍的獵者來說,能夠成為有「皮大王」之稱的譚老太爺的座客,實在已是夢寐難求的一種珠榮,所以,大家的興致都顯得極高,每個人都穿上他們平日最漂亮的一件衣裳,歡歡喜喜地來到譚家赴宴。
譚家的大廳,今天佈置得煥然一新,每一張太師靠椅上,都加覆著一襲鮮艷的獸皮靠墊,有熊皮、虎皮、豹皮、金絲猴皮……營營總總不下百數十張,流目其間,簡直就像是在參觀一項別開生面的皮貨展覽,當然以此來接待與會者,更顯得別有一種貼身的親切,賓至如歸的特殊感覺!
四個穿著青紅緞子小襖的俏麗的丫環,每個人手捧著香茗和精緻的點心盤子,敬獻在每一位客人座前,另有四個穿著青布大褂的聽差,垂手侍立在大廳四個出入的門側,聽候著主客的任意差遣。
客人裡最顯眼的該是「迎春坊」的老闆娘「黑馬蜂」花四姑了——
她今天披著一襲翻毛的苣狐大斗篷,脫下了斗篷,現出了裡面紅色錦緞小襖,細腰豐臀,風姿綽約,儘管是三十好幾的人了,看上去還是頂惹人注意的!
相對之下,她那個漢子左大海卻顯得太窩囊,太老氣了,有點配不上的樣子。
左大海穿著灰鼠皮褂子,新刮的臉,只是他那張臉,卻顯得太寬了一些,而且其上橫肉叢生,皺紋重重,兩隻眼睛即使很友善地看人,也會讓人家覺得出有些凶狠的凌厲殺機!
要講究氣派,那得推「賽呂布」蓋雪鬆了,他手下有七八十個人,數千件大小皮貨全控制在他手裡,他點點頭就能代表大家全數成交,搖搖頭,可就一點法也沒有!所以他篤定得很,帶著他的人把譚家半邊客廳坐得滿滿的!他可以說是這裡的一個頭兒。
只有一個人例外——
桑南圃!
其實這所有的來客當中,最早來的是他。他一個人靜悄悄地落座在大廳一個最不顯眼的角落裡,丫環為他送上一碗茶,他接過來還說了聲謝謝,然後獨自在那裡慢慢品喝著。
客人陸續又來了很多。
最後進來的是八個穿著體面的商人,對於這般專營皮貨買賣生意的人來說,很少有不認識這八個人的!
大家的一番私語之下,桑南圃也就很快地悉知了這八個人的身份,原來是「皮大王」譚老太爺手底下,在各處的八個皮號掌櫃的。
譚老太爺生意做得的確厲害,幾乎是獨佔性的,北邊幾個省的大皮號幾乎是由他一手包辦,即使是紫禁城裡的人物,每年添制的新皮貨,也多半是由他負責籌辦,別人很難能插得進手!
譚雁翎——這個「皮大王」的稱號,其實一向也只有很少數的人這麼稱呼他,這些年來,他可以說真正地做到韜光養晦,藏盡了鋒芒!
但是紙包不住火,日子久了,慢慢還是洩露了風聲,直到今天為止,知道他老人家是「皮大王」的,已經很不在少數了,起碼在座的百十個人,都很清楚地知道了他的底細!
譚雁翎好像也不打算再隱瞞大家了,今天的盛會就是一個最好的證明!
今天一共來了兩撥客人,一撥是以「賽呂布」蓋雪松為首的迎春坊的皮貨客人,除了蓋雪松的一幫子以外,另外還有二十人的小幫子黑龍江來的皮貨客人。這二十來個人一向是譚家最忠實的支持者,每年春秋兩季所得皮貨,毫無條件地全數供給譚家,為首的頭兒複姓「歐陽」單名一個虹字!人稱「雪中客」,因為他慣於在雪天出沒捕獲巨獸,所以得了這麼一個外號。
這一幫皮貨客不是住在迎春坊的,而是下榻在「青松嶺」的「客來軒」。
來的人實在太雜了,大家亂哄哄地在譚家大客廳裡高談闊論著,直到譚家的主人——有「皮大王」之稱的譚雁翎與其心腹賬房胡先生進來以後,才算靜了下來。
譚老太爺由胡先生陪同著站在大廳之中,向四下裡抱了一抱拳道:「各位貴客!譚某人招待不周,尚請海涵!」
四下裡掌聲如雷,這上來的一個彩頭就給了主人一個十足的臉,的確夠體面的了。
譚雁翎接著咳嗽了一聲,道:「各位大概也都知道了,譚某人是干皮貨起家的,說直了一句話,那是全靠各位的大力支持!」
大廳裡又掀起了一陣子掌聲。
七十開外的譚老爺子,看上去依然是那麼精神抖擻,目光炯炯,神氣內蘊,如果不是有些人事先知道他出身的底細的話,僅僅由他的外表,你是很難觀察出來他是一個身懷絕技的江湖人物。
掌聲稍歇,譚老太爺抱著拳繼續道:「大家已辛苦了好幾個月,來到了這個小地方,譚某忝為地方,理當有一番敬意,我這裡敬備水酒數席,為各位接風!」
皮客中不識得大字的居多,聆聽之下,竟自吆喝了起來,一時掌聲、叫囂聲混成了一片。
譚老爺子還有很多話一時卻說不下去,只得含著微笑,暫時坐了下來。
這個局面暫時就由胡先生來主持,胡先生用力地拍了幾下手,把混亂的場面壓下來——
「各位先生不要吵,在下還有更好的消息奉告——」頓了一下,他接下去道:「敝東這一次請各位來,是有意與各位直接地成交一筆生意!」
全場頓時靜了下來,每個人體會到事關自己的切身利益時,俱都仔細地靜聽下去。
「敝東的意思,各位辛苦了幾月,很想一次與各位作成這筆生意,這件事的細節問題,在下會與各位仔細地討教!現在先吃飯——」
兩個聽差的把客廳與飯廳之間的幔簾子拉開來。
飯廳裡早已擺好了酒席,各人喧嘩著陸續入座!
桑南圃也隨著眾人起身,他仍然是落座在毫不起眼的一個座頭上。
在他來說,這裡每一個人對他都是陌生的,除了「迎春坊」的老闆左大海、花四姑夫婦,以及「賽呂布」蓋雪松等有限幾個人對他略曾相識以外,他簡直一個人也不認識!
現在他屈坐在最側的一張席位上,這張桌子本來可以坐十二個人,可是因為人頭過於低下的關係,大家都不恥為伍,所以只有八個人,桑南圃居然側身其間,為八人之一。
但是,這樣並不表示主人就冷落他。
事實上,自從他一進來以後,譚老太爺就注意到他了。
他在廳角悠閒地品茶時,譚老太爺也不止一次地用眼睛觀察著他。
現在他側身末座,譚老太爺更注意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