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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仙俠] [溫瑞安]殺楚[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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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3-19 06:38:44 |倒序瀏覽
殺楚章節
  
第一章 寂寞、淒落而幽美的歌 第二章 劍光像一句殺人的詩

第三章 以絕世之功求俗世之名 第四章 黑旋風小白

第五章 依依樓上一惜惜 第六章 身在洛陽里,當知洛陽事

第七章 深碧的劍 第八章 那一刻的心動

第九章 這一刻的動心 第十章 七發斷眉

第十一章 三不殺 第十二章 美麗的花

第十三章 沒有眉毛的人 第十四章 花刺

第十五章 花落滿地 第十六章 當轎簾掀開的時候

第十七章 星星‧晶晶 第十八章 碧劍藍星

第十九章 行雷與閃電 第二十章 夢里的飛星

第二十一章 擊掌為誓 第二十二章 秦時明月漢時關

第二十三章 破體無形劍氣 第二十四章 只決斗,不殺人

第二十五章 死人未死 第二十六章 橫刀立馬,醉臥山崗

第二十七章 相思亭一戰 第二十八章 岸上與水里的敵人

第二十九章 答案與疑問(終)

《 本帖最後由 匿名 於 2011-3-19 20:18 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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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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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3-19 08:28:55
第一章 寂寞、淒落而幽美的歌

    “殺楚!”

    “甚麼是殺楚?”

    “殺楚是一個人的名字,還是一件東西,一句暗號,一項行動,還是甚麼都不是?”

    崔略商和方邪真本來根本沒听說過這兩個字,也不知道這兩個字有甚麼特殊的意義。他們第一次听到這兩個字的時候,已經看見死人和流血;等到他們明白這兩個字的真正意思,很多事情已經莫可挽回、追悔無及了。

    崔略商和方邪真本來也並不認識。

    但他們是第一次同時听到“殺楚”兩個字,而且是一樣的感覺到摸不著腦袋。

    崔略商正在喝酒。

    大熱的天氣。熱得路面上都蒸騰著煙霧,拉車的、趕路的、辦貨的、騎馬的、牽驢的,打從遠處的來,全在這熱霧中變了形,一截一扭的,像在烈日曝曬下的芽蟲。人人都只想快些掙得幾步路,早些到這驛站的茶d來躲一躲凶暴的烈陽。

    外面的亮烈刺眼,顯得茶寮里分外陰涼。崔略商微帶醉意的眼,看了一陣,心中只想︰大地蒼生,誰不淒惶?誰不庸碌?誰都在趕著自己的路,只不過看路好不好走,沿路風景如何,風雨如何!

    他繼續喝他的酒。

    他一向嗜杯中物,但今天沒有多喝。

    因為再過三十里地,就是洛陽城。

    他此行是要來偵查一件殺死充軍朝官孟隨園的案子,他要保持清醒,所以他不能痛飲,他不能醉。

    其實眾人皆醉,何必獨醒?眾人皆醒,何必求醉?人生里不妨微醉,略作酩酊,眼里乾坤,才是最幻中求真、如真似幻的事。

    崔略商喝了幾壺酒,因已趕了十幾天的路,有些困乏,便想瞌一瞌……

    突然間,傳來馬蹄疾響,像行雷一般,迅即迫近。

    兩名窄衣短打、敞襟系巾的大漢,策馬馳卷而至,饒是在白日里、官道上,也很少見到這樣的勁騎、這般的壯漢!

    看這兩騎如脫弩之矢的來勢,便可以斷定大都不會在這驛站作歇。由于他們奔行極急,在道上正向茶寮走來的行人,不管是往城門方向還是背向,生恐被飛騎撞上,紛紛走避不迭。

    這使得茶寮里的客人都驚異的注視。

    崔略商本想枕首臂上,小息片刻,這時,也陡然睜開神光湛然的雙目,挺起雙眉,往外望去,但伏在桌上午寐的姿態完全不變。

    兩騎已馳近茶寮,途人驚呼、走避,拴在茶寮附近的牲口也被驚得希聿聿一陣頓蹄。

    崔略商的視線,卻不在那兩名勁裝大漢的身上。

    他發現了一個人。

    一個途人。

    這是個青年書生,穿著一身潔白的袍子,遠遠看去,真是白衣勝雪,衣白不沾塵,素淨很像深山幽谷中一道清瀑,崔略商一眼望去,就感覺到這仿佛是個不食人間煙火的人。

    這是崔略商對方邪真的第一印象。

    兩匹健馬疾馳的時候,有一個彎腰駝背的老人家,走慢了一些些,跟著就要被鐵蹄撞倒,但是那自衣書生忽然一閃,再下來就發現那老人家好端端的已到了路旁,在白衣書生挽扶下平平安安的在走路,只不過臉上卻露出十分茫然不解的神情來。

    那兩匹馬上的大漢,因為趕路匆忙,也沒注意到這發生在瞬間的變異。

    沒有人發現在那一剎間,有一個看來弱不禁風的書生,在眾目睽睽下施展了驚人的輕功,救了一條人命。

    除了崔略商。

    他發現白衣書生在瞬息間施展了輕功。

    而且還是一種絕世的輕功。

    “萬古雲霄一羽毛”——三十年前,一代奇俠方歌吟,便仗這一種揉合了七八種輕功之大成的身法,飛越數十丈的壑谷,來拯救各派武林同道于水深火熱之中,而今,竟然,在這洛陽古道上,日正當空下,眾人不黨中,在一個白衣書生身上重現。

    崔略商的眼楮亮了。

    一個醉了的人,誰都沒有這麼亮的眼楮。

    那兩匹疾馳的馬,不意卻在茶寮前驟止,由于勒馬太急,兩馬一齊人立長嘶,店里的客人內心怔忡,不知這兩人是甚麼來路,店里的伙計見兩騎來勢洶洶,都不敢上前招呼。

    其中一名濃眉濃胡的大漢俯身大聲地問︰“喂,掌櫃的,借個訊兒,可見兩頂大轎、一行官家侍從,打這兒來過?”他嗓門雖大,說話倒還挺客氣的。

    掌櫃的忙著起身出迎,因為不知對方是甚麼來路,所以越發客氣︰“回大爺的話,今天有鏢行的、商隊的、買賣的來過,就不見有您說的官眷隊行來過。”只不敢邀他們下馬進店里歇。

    另一個魚眼獅唇的大漢怪眼一瞪,咕噥道︰“怎麼還沒來,難道……”

    先前那名濃眉大漢忙使眼色制止他說下去,便拱手道︰“我謝你啦,也許是錯過了驛頭,叨擾了。”

    說罷兩人吆喝一聲,打馬急馳而去,只是沙塵滾揚,一忽兒便沒了蹤影。

    那白衣書生卻已行入了店內,找了張最干淨的位子,坐下,伙計上來倒茶,他卻只要了一杯水,細細的品嘗著,仿佛水里有回味無窮。

    崔略商忍不住又望了他一眼。

    這一眼,只有一個感覺︰

    好一個俊秀而憂悒的人!

    這人的一舉手,一投足,一展眉,一回眸,都有說不出的傲岸和憂愁,就像高山的白雪,遺世而獨立,那種不求世間予同情、寂天寞地的冷傲和憂愁。

    尤其那一雙眼楮。

    崔略商心頭微微一震。

    他沒有見過憂悒得那麼不在乎的人。

    這人手上一個舊舊的藍包袱,用一把長形物體挑串著,那長形的物體裹著一層洗得褪了八成顏色的藍布,想必是劍。

    一去巴舊布緊裹著的劍。

    只听在茶居里有兩個鏢師在交換意見︰

    “你看是甚麼來路?”

    “根本就不對路,這兩個家伙準是來摸底探道的。”

    “照呀,我看見他們是先來放哨,待會兒少不免有事。這等明目張膽,所謂不是猛龍不過江,手底下自然有斤兩。”

    “這可怪呀,看他們是摸上了官路,這可不是尋常的買賣。”

    “我們還是避一避罷,咱們‘五花鏢局’可犯不著在這兒胡里胡涂的挨紅刀白刀。”

    “照呀”

    那一肥一瘦的兩個鏢師,正想起身結賬,忽然見店門進來了一個精神矍爍。瘦骨崢嶸的白胡子老頭,一雙炯炯有神的銳目,一進來就神威地逡視店里一道,這一剎那,店里每一個人仿佛都給他如冷電的眼神逼了一逼,然後這老頭向掌櫃問︰“有沒有看見池公子的隊伍來過?”

    掌櫃的也看出勢頭不好,躡嚅道︰“甚麼池公子……”心中一直在打突。洛陽城里,有“四大公子”,那是“小公子”池日暮、“多情公子”游玉遮、“老公子”回百應、“女公子”葛鈴鈴。

    這“洛陽四公子”,門下無不養士,少則有兩三百,多則逾千,而且結交異士奇人,跟官衙又有往來,朝中也有仗蔭,都是既富且貴、極有聲名、甚具影響力的人物,就算是縣官、御史,也對這四大公子刻意結納,這四位公子本身在文才。武藝上,各有造詣,這茶鋪掌櫃,一听這干“不速之客”,似是沖著“四大公子”中最得人緣的池日暮池少公子而來,心中早就慌得懸在半空,不敢實話實應。

    那矍健的老頭子卻忽然自袖里摸出一面腰牌,在掌櫃面前迅快的晃了一晃,壓低聲音道︰“我是鄰縣捕快,奉命來追查一樁案子,你可別欺官瞞公!”

    那掌櫃一見是衙門來的人,忙說︰“沒有,沒有,池公子還沒有到來,但早先有池府的人來過,預先打點好了,池公子的隊伍待會兒就要經過,我們敬備水酒,以供他們休歇飲用。”

    那老頭眼神一亮,只說︰“果然,好,很好。”

    這時,只听一陣吆喝之聲,兩個腳夫,赤膊搭中,抬著一頂黑糊糊的小轎子,走近茶寮來,腳夫經過時,扭頭望向店里,只見那星鑠老頭一頷首,腳夫便在槐樹蔭下停轎,抹汗歇息。

    這一路猛熱的天,兩個腳夫抬了這麼一頂轎子,奔行長途,居然臉不紅、氣不喘,只是出了一身的汗,猛烈的陽光,照炙在他們肌肉賞突的臂肌上,越發令人感到一種逼人的剛烈之氣。

    而轎子坐的也不知是甚麼人,大熱的天,已在里面憋了那麼久,也不出來涼快涼快、透透氣。

    那兩名鏢師本來正要離開,但見有官衙的老手來了,倒留了下來,想看看熱鬧。

    白衣書生還在品嘗著杯里的水,眉宇間還是洋溢著一股淡淡的郁色。

    崔略商這樣多看了幾眼,忽然之間,白衣書生似有所警覺,目光也向他這邊看來。

    正在此時,一隊人馬,忽在黃塵漫天的盡頭出現。

    這一隊人馬,總共十一人。

    四騎在前,四騎在後,三騎居中。

    前後八騎,一概玄衣袱頭,神容無不精悍俊秀。

    中間三騎,左邊是一名文士,五絡長髯,及胸而止,臉如冠玉;右邊的是一名武士,一副勇悍堅忍的氣概,騎在馬上,就像一個戰神。

    這整支隊伍,都只意味著一件事情︰他們都在守護著最中間的那位公子。

    那位王孫公子般的年輕人,騎著毫無雜色的烏睢馬,金鞍珠佩,馬上還撐著一方黃幔,顯然是用來遮掩陽光的。馬上的公子,被黃幔陰影遮掩著,臉目看不清楚,只見他綢袍緞靴,佩劍瓖翠,一只手搭在緩轡上,自生生的很是好看。

    那在細茗白開水的書生,卻低低的哼了一聲,微微搖了搖頭。

    十一騎奔近茶寮,速度也緩了下來,馬上那名堅忍的武士道︰“劉爺,你可是安排在這兒歇歇?”

    那文士忙道︰“正是。不知公子意下如何?”

    那公子道︰“好啊,大熱的天,也不趕在一時,只要在城門關閉前入關便行。”他這樣一開口,誰都听得出他是個隨和的人。

    文士翻身下馬,精明的用眼楮迅速地逡巡周遭一遍;才揮揮手,前面二騎勁漢,立刻下馬,為那名公子牽韁相扶,那公子也不要他們牽引,一聳身便落了地,輕得像四兩棉花。

    那文士道︰“這兒離洛陽不及三十里地,申牌時分前準可到得。”

    這時茶居中的人無不直勾勾的看著這一行人,目光尤其集中在那氣質高貴的公子身上。“洛陽四公子”名動天下,不論是不是江湖中人,莫不曾听說過,都想趁這難逢難遇的機會,多看他幾眼。

    只听那背後掛了個箭壺的鏢師低聲道︰“人說洛陽池公子是人中龍風,此語果然不差,你看他,清眉秀目,玉樹臨風,豈是尋常能比!”

    另一個前腰系著鏢囊的鏢師卻道︰“我看他身邊的文膽武將,才不得了,不愧是眾食客一千五百異人中選拔的。”

    背掛箭壺的鏢師道︰“那個留長須搖孔明扇的,便是文膽劉是之了罷?這人就憑著才智計策,把燕薊三股惡匪,全在洛陽池公子名下敉平,建功不少哩……”

    那系鏢囊的鏢師低聲叱道︰“嘩聲,那武將洪三熱望過來了,他是我們刀頭敵血的老祖宗,拗他不得的!”

    這時,行前的兩頭健騎,卻又回了過來,馬蹄的達,已踏近茶寮,這次馬上的人似要落腳,並未策馬疾馳。

    只見文膽劉是之、武將洪三熱,一左一右,拱衛著池日暮,找了一張看似是最干淨的桌子,正要坐下來,洪三熱忽瞥見白衣書生那張桌子,似乎還要干淨一些,大步走了過去。他的身形魁梧,一走過去,整個巨影像把白衣書生瘦小的身子吞噬了似的。

    “喂,讓開!”

    白衣書生似沒注意到他在說話。

    洪三熱粗眉一皺,怒道︰“喂,我跟你說話,听見了沒有?!”

    白衣書生神態安詳,仍在哼著一支曲子,崔略商卻發現他眉尖一剔,已揚起了一絲不屑的神情。

    洪三熱沒有好氣,伸手就要往白衣書生的肩膊推去,一面吆喝道︰“你是聾子不成?!”

    他的手掌正要接觸到白衣書生肩膊的剎那,那池公子忽揚聲道︰“洪總管,你要干甚麼?”雖在斥喝,但聲音仍溫文好听。

    洪三熱手勢即刻頓住,回首拱手道︰“稟公子,這桌子較干淨一些,卑職想……”

    他公子伸著脖子,往白衣書生那兒張望一下,他的頸項白皙細柔,就算這引頸遙望的姿態,也優雅十分,只听他道︰“不必了,人家先來,當然由他佔用,這兒位子多的是,也不算髒,不要騷擾人家。”

    洪三熱道︰“是。”遂退回座上。

    白衣書生也不答謝,只無動于衷的細聲哼著曲子。

    崔略商听著听著,覺得那是一首寂寞、淒落而幽美的歌。

    忽听那掌櫃的道︰“這位差官,你不是要找洛陽池公子嗎?這位就是——”

    驀地,掌櫃的語音被切斷。

    場中發生了驚天動地的大變化。

    這些變化都在一剎那間發生,剛才還是一班歇腳的人在茗茶納涼,突然間,這地方變成了血肉屠場。

    崔略商早已預料到會有事情發生。

    但他也決沒料到發生得那麼猛烈、劇烈、壯烈、慘烈!

    第一滴血是由那名掌櫃身上流出來的。

    掌櫃的那麼一嚷嚷,池公子、劉是之、洪三熱不約耐同,都向那健矍老頭望去。

    那老頭本來就站在那掌櫃身旁。

    他倏然出刀。

    他的刀就藏在他袖中。

    他不像在拔刀,只像在拔出一條銀鏈,一匹白布,便已切斷了掌櫃的喉嚨。

    由于他這一刀太快,任誰也來不及挽救、來有及阻止。

    連白衣書生也只來得及皺了皺眉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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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3-19 08:30:22
第二章 劍光像一句殺人的詩

    刀光暴射,那掌櫃先遭了殃。

    刀光一折,往池公子那兒直闖了過去!

    刀光映得老頭臉上發白,也映寒了池公子的臉。

    武將洪三熱陡地彈起。

    他健碩如山,但沒有人能形容他的速度。

    他的十指如彈在箏上,那一弦那一絲,全不錯亂。

    他東一掏、西一挖、左一橫、右一豎、上一接、下一駁。速度飛快而熟練,幾個冷鐵已被他接駁成一柄丈二長槍,槍一展開,槍前血擋花地一散,已攔住那老頭,把來敵拒于丈五之外!

    老頭連攻三刀,連環三次搶進,都被洪三熱橫槍豎刺,搪了出來。

    就在這同時間,那店外兩匹健馬,馬上兩人,一齊往馬背上一按,整個人像一只怪梟、一只巨幅般掠了進來!

    文膽劉是之叱道︰“小心!”揚扇,已護在池日暮身前!八名護衛,同時拔劍,這八人想必平素訓練有素,動作一致,以致在拔劍時只有一聲響。

    那搶進的兩名大漢,一個一掄板斧,把一名劍手的腦袋劈成兩爿。

    另一人使的是鎮鐵拐,一拐把一名劍手批得鮮血狂噴。

    但另外六名劍手已堵住了他倆,同伴慘死,他們依然不懼,護主心切。

    這兩名漢子一見不能馬上得手,倏地同時往下一伏便滾!

    兩人一伏之際,那在門口停轎的兩名腳夫,一名突然奔至轎前,左手猛掀開轎簾,右手往轎轅一拍,只听一陣勁弩急響,足有上百支箭矢,破空飛射!

    劉是之倏抓起桌腳,以桌面掩護,把池日暮納在身後,那一張桌面立即變成了箭垛子!

    其中兩名劍手,立時被射成刺蝟一樣!

    其余四名劍手,已散了開來,茶居里還有別的客人,也有人挨了箭,慘呼呻吟。

    池日暮大叫道︰“好漢住手!我跟你們何冤何仇,為甚麼下此毒手……”

    話未說完,轎子里第二輪攻勢又發了出來!

    這次發的不是箭,而是各類各式的暗器!

    又一名劍手慘呼倒下。

    劉是之一面揮扇飛撥,一面呼道︰“退後,保護公子要緊!”

    三名劍手急想退回劉是之身前,但地上兩名大漢,雙斧雙拐,已擊折斬斷二劍手足踝。

    這情形極是緊急惶亂。

    他們一動手,崔略商立即便想制止。

    但他還沒來得及動手,另一名“腳夫”,已揚手打出數枚物體!

    爆炸立成︰煙硝、泥塵、火焰、人們的慘呼哀號,立刻交織成一片。這干狙擊手正是要造成場中的大混亂,以便他們在混亂中得手。

    俟崔略商把一名傷者抬到櫃台上,再也壓抑不住心頭的忿憎,正要插手此事的當兒,場中又再起了極大的變化!

    剩下的一名劍手,仍然舞劍,一面狂喊,一面要護住池日暮。

    可是兩輪暗器發完,兩名“腳夫”已拔刀圍了上來。

    地上的兩名大漢也包抄了上來。

    洪三熱仍然揮槍攔住老頭子的攻勢。

    但他身上已添了三處血泉。

    血泊泊地淌著,但洪三熱的戰志,卻比不受傷時更凌厲。

    雖然他也不明白,老頭兒被他逼阻在一丈開外,手上單刀,不過三尺,為何三次能重創了他,而他完全無法招架?

    不過洪三熱並不畏懼。

    他不怕死!

    他只怕池日暮死。

    所以他拼死也要維護池日暮。

    劉是之一見敵人伏擊的聲勢,便知道對方是勢在必得,自己這方面決不是對手。

    他一面攔身護住池日暮,一面朗聲道︰“好漢住手,且听我一言——”

    他空有滿腹經綸,滿肚子學問,滿腦子對策,但對方根本不听他的話。

    兩柄雁翅刀,一對鐵拐,一雙板斧,已向他攻到。

    池日暮突然站了出來。

    鏘然拔劍。

    劍芒燦目。

    劍柄上七枚巨鑽,耀眼流彩,連那四名凶神惡煞的狙擊手,也為之呆了一呆,怔了一怔。

    池日暮戟指喝道︰“吠!你們既是沖著我池某來的,那就領教了!”

    突然間,那頂轎子的鐵皮轟然而倒。

    轎子里居然還有一個人。

    那人長發披面,寬袍大袖,完全看不見面目。

    但在崔略商一雙神光湛然的眼楮里,依稀可見人在亂發里仍是相貌堂堂。

    那人像似白日的魔鬼,突然出現,突然已到了池日暮的後面,伸手一爪,就抓住池日暮的後頸。池日暮被這突如其來的一抓,登時動彈不得。

    ‧‧

    劉是之大喝一聲,扇子一合,扇尖陡地彈出一截刀尖,直刺那披發人背心!

    披發人也不回身,一腳就把他踹了出去。

    劉是之大急,顧不得痛,忽向外叫了一聲︰“公子,他們上當了,你快走罷!小趙會頂替你的!”

    那披發人似是微微一愣,忽咧嘴笑了一笑,露出一口森然的白牙。

    只听他怪異地道︰“殺楚!殺楚,你騙不倒我的。”手上正待用力。

    這是崔略商和方邪真第一次同時听到︰

    “殺楚”

    這兩個字!

    “洛陽四大公子”,實力相當,各有建樹,洛陽池家更是以仁義待人稱著,池日暮一死,洛陽城里,天下武林,便要少去,“蘭亭池家”了。

    披發人正要用力把池日暮捏殺,乍然見到一道劍光。

    這應該不是劍光。

    因為劍光不會那麼快。

    這也決不會是劍光。

    因為劍光不會那麼銳烈。

    這更不可能是劍光。

    因為劍光決不會在銳不可奪中又帶著那麼輕柔的殺意,好像一個人,不是用兵器,而是用一句詩殺人一般!

    披發人便是在不信中,右半爿身子突然沾染了大片血漬。

    他放下了池日暮,慘嚎一聲。

    在這一劍里他明白了︰事不可為。

    他充滿了絕望,但沒有忘記︰

    速退!

    可是他的同伴並不死心。

    兩柄雁翅刀交叉飛砍化成一道劍光直奔白衣書生。

    白衣書生的身子突然動了。

    他忽然向天看了一眼。

    然後出劍。

    劍自兩刀間穿了出去。

    一名“腳夫”咽喉噴出一縷鮮血。

    另一名“腳夫”的臉上正好被同伴的鮮血噴濺在臉上。

    他覺得又熱又腥,正用手往臉上一抹,再看場中︰

    不但他的“腳夫”同伴已死,就連使雙斧和使雙拐的,全都是胸膛中劍,僕地而歿。

    就只剩下他一個。

    他立時作了一個決定。

    他馬上扔出兩枚“雷公彈”。

    白衣書生臉上也微微變色。

    他可以閃,可以避,可以退開,但這種“霹靂堂”的火器一旦爆炸起來,難免造成死傷,他可沒辦法控制。

    就在這時,一人凌空橫撲了出來,雙腳連環踹出,把兩枚“雷公彈”,踢飛七八丈外,隆隆地炸了開來,炸得卷起兩道泥柱,木葉散飛。

    但卻沒有傷不了人。

    白衣書生心下一栗︰“雷公彈”一旦發出,一經踫觸,立即引爆,這人竟能及時踢開這兩枚火器,並以巧力兜接,不致爆炸,又能把兩彈踹開那麼遠,這種腳功,普天之下,也不出三人……。

    那“腳夫”一旦發出“雷公彈”,立時轉身就跑,但那揚手,“嘯”的一聲,一只酒杯已打在“腳夫”的後膝關節上,登時全身一軟,摔倒地上。

    白衣書生看去,只見這名滿是胡碴子、落拓俊偉的中年漢子,身形在半空一折,已落在老頭兒與洪三熱的酣戰中。

    落拓漢子看準了,認準了,一手拍開洪三熱,陡然出腳。

    老頭子手上的單刀,便被踢掉。

    洪三熱也是呆住,他也不明白自己何以給人一手就拉出了戰團。

    老頭子一看情勢,立即奪路而逃。

    他逃了三次,都被落拓漢子截住。

    老頭子倒不逃了。

    他臉色慘然,長嘆一聲。

    就在這時,“轟”的一聲,那僕倒在地的“腳夫”,見已無法逃走,竟引爆最後一枚“雷公彈”,軀體立即被炸得血肉橫飛。

    這個舉動,令全場為之震住。

    這種謀刺不成、寧可殺身成仁的氣概,豈是普通盜賊殺手的作風?

    這簡直像為義殺敵、盡忠赴義、寧可玉碎、不作瓦存、視死如歸、舍身報國的志士!

    局面已被控制。

    那負傷的披發人已經逃得無影無蹤。

    這六名暗狙者中,當以披發人武功最高,老頭子次之,“腳夫”和使雙斧及雙拐的功力相仿,這四人,卻有三人死于白衣書生劍下,一人自殺身亡。

    僅剩下一人。

    老頭子。

    這是唯一的活口。

    這一時間,大家都明白這人存在的重要性,誰都不敢向他進逼。

    老頭子笑了。

    慘笑。

    他笑意里有無盡的悲憤。

    “我們失敗了,”他說,“但總有一天,有人會收拾掉喪盡天良的四公子!”

    池日暮覺得很委屈,忿然道︰“我甚麼時候做過對不起你們的事?!你是誰?!為甚麼要下此辣手?!”

    老頭子憤慨之色,溢于言表。“你們讓我活著,便是回答你這些話。嘿,嘿嘿,只恨上天無眼,看著就要得手,卻殺出這兩個好管閑事的人來!”

    崔略商一直盯著老頭子,以和氣的語音對他說︰“老丈,你有甚麼冤情,不妨盡說出來,我們會替你伸屈平冤。”

    老頭子怪眼一翻,道︰“你是誰?我為甚麼要告訴你事情?”

    崔略商道︰“我姓崔,草字略商,承聖上恩澤,封為御封天下四捕之一;”他頓了一頓,又道,“所以我一見你掏出來的腰牌,便知道其中有詐,一直都在留意。”

    崔略商這一說,洪三熱失聲道︰“天下四大名捕?”劉是之也禁不住道︰“你是追命三爺?!”

    “天下四大名捕”是︰無情、鐵手、追命和冷血,四人各有不同的名譽與造詣。以冷血年紀最輕,生性膘悍堅忍,精于劍法,與人搏斗,只進不退,遇強愈強,受傷更勇;追命年紀最大,擅于腿法,早年失意失戀,唯獨好酒,但愈醉功力逾強,追蹤術與輕功雙絕;鐵手是帶藝投師,甚諳江湖禮節,謙和得體,內功最高,一雙手更是冠絕江湖;無情是四大名捕之首,年紀僅長于冷血,幼年時慘遭滅門之禍,雙腿被廢,筋脈重創,故練不成武功,卻以極大的毅力與意志,練成獨步天下的收發暗器手法,又因終日在輪椅及轎中。故以他精于奇門遁甲、機關五行,將輪椅及轎子裝滿暗器機關,往往令人防不勝防,加上他智能天縱,輕功自成一家,反而成為“四大名捕”中最難惹的一人。

    無情別號無情,但卻是臉冷心慈,一旦動情,不可自拔。他自幼為諸葛先生收養,入門最早,故為大師兄。鐵手與追命均帶藝投師,兩人俱歷過江湖滄桑。冷血則在深山野嶺、飲狼乳長大,堅忍不拔,四人因其個性、武功、特長及辦案手段名震遐邇,故武林中人都呼其外號,久而久之,反而不怎麼知道無情原名成崖余、鐵手原名鐵游夏、追命原名崔略商、冷血原名冷凌棄了。

    老頭子一听面前的竟然就是“四大名捕”里排行第三的追命,喟然長嘆道︰“難怪這身好武藝!我輸了給你,忒也不冤!只可惜,大名鼎鼎的四大名捕,也跟所謂洛陽四公子勾結,蛇鼠一窩……”

    劉是之即道︰“老人家,你不說清楚,光在這里血口噴人,是不是有人指使你這般做法?!”

    老頭子哈哈笑道︰“你欺我老了不是?想套問我!你看我滿頭白發……”說著用兩只手指指向自己鬢邊,陡然,雙指一駢,已插入自己的右太陽穴,追命早已防他自殺,但也來不及搶救,老頭子仰身便倒。

    追命與白衣書生身形一閃,一左一右,已扶住老頭子。

    兩人乍見對方身法,快到不可思議,心中都是一凜。

    老頭子卻已只剩下一口氣。

    只听他斷斷續續地道︰

    “殺楚……殺楚……殺楚!”便咽了氣。

    ——殺楚是甚麼?

    ——殺姓楚的?還是一個代號?

    ——是一個人的名字,還是一個組織的稱呼?一個線索、還是一個疑惑?

    ——這老人死前的最後一句話,倒底是甚麼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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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以絕世之功求俗世之名

    追命心里發誓要弄清楚︰“殺楚”倒底是怎麼一回事!

    看來白衣書生卻似沒有這個興致。

    他只淡淡地道︰“原來你是追命,怪不得腿法這般好!”

    追命道︰“像你這手劍法,在武林中,絕對在十大名劍之內。”

    白衣書生一曬道︰“偏偏我沒有名氣。”

    追命道︰“那是因為你根本不想成名。”

    “我想成名,”白衣書生嘆道,“偏偏我不想成名後帶來的事情。”

    “那沒道理,”追命道,“成俗世之名,少不免要求世俗之功。”

    “要是成絕世之名呢?”

    “那是後人才能評定︰你是流芳千古還是遺臭萬年!”

    兩人相視而笑C

    追命忽又問出一句︰“列長恨是你甚麼人?”

    白衣書生臉色一變,抬首望了他一眼,眸中的慢色閃過一道銳芒︰“好眼力!”

    追命道︰“你使的是‘天問劍法’?”

    白衣書生笑了。

    他笑意里仍帶憂愁,淡淡的,像溪水映著天藍。

    “如果我沒有看走了眼,你還會‘萬古雲宵一羽毛’身法?”

    白衣書生道︰“我是他老人家的唯一弟子。我叫方邪真。四方的方,正邪的邪,真誠的真。”

    追命笑道︰“好名字,只是世上豈容有又邪又真?”

    白衣書生向他眨了眨眼,道︰“因為我是絕世的人物,卻想成俗世之名,你覺得這句話是不是說得太傲?”

    追命望了他一回,只說︰“你說的是實話。”

    這時,劉是之和剩下的那名劍手,正替同僚急救裹傷,池日暮也下手幫忙,他先替洪三熱包扎傷口。方邪真和追命則救助一些本在店內歇腳的無辜傷者,那兩名鏢師畢竟也是行走江湖的人,趕忙也幫忙救治,傷患者呻吟起伏。

    池日暮帶來的八名護衛,竟有五人當場喪命,兩人折足,傷口怖人,痛苦不堪。方邪真目光閃動,忿然道︰“我便是因為他們出手太狠,所以才忍不住插手。你看,下手這般毒,又傷及無辜,就算有深仇大恨,也不該這般滅絕人性!”

    追命沉吟道︰“那老人家的刀法,類近‘東海釣鰲磯’的‘開山刀法”造詣很高,但不知是何來路。”

    方邪真點頭道︰“那披發人武功更高,出手招式也詭奇難測。”

    追命道︰“可惜他倒溜了,其他幾人,無一活口。”

    方邪真拍拍那柄又被舊布裹著的劍,道︰“你別怪我不留活口,我這劍一出,它動了真性子,我也控制不了它,劍是我出的,但人則是它殺的。”他笑笑又道,“你不是要逮捕我歸案、以便結案償命罷?”

    “我明白,”追命嘆了一口氣,看了看他置在膝上的劍,道,“剛才救人要緊,要救人也只好殺人了。救人與殺人,常是同一碼子的事,像月亮晴暗兩面,這怪不得你。只是,像你這種殺傷力那麼大的劍客,但願還是不要常常動劍的好。”

    方邪真拍了拍長劍,微作沉思道︰“我也不想動它,只要沒有人動我。”

    只見池公子站了起來,劉是之緊跟在他的身後,走了過來,池日暮對二人就是深深一揖,道︰“多謝兩位俠士救命大恩。”他目中淚光閃流,兩頰隱有淚痕;原來他見死傷狼藉,而刺客主要只是為了殺他,以致害了那麼多人命傷亡,心中大是不忍,禁不住要落淚。他忍悲含慟的聲音,更是誠摯動人。

    追命道︰“別客氣,這是我的本份。”

    方邪真卻沒說話,默默為一個被火藥炸傷的茶客裹傷。

    只听一陣馬蹄的得,那名劍手已打馬而去,想必是劉是之遣他趕返洛陽請動人手過來接應。

    劉是之道︰“三爺,這樁案子你親眼見了、親手管了,但願你能為我家公子追查主使,以正法紀。”

    追命忽道︰“池公子,有一事請教。”

    池日暮十分謙恭,即道︰“不敢當。有甚麼,三爺皆請不必見外,盡請吩咐即可。”

    追命道︰“你可有這樣凶殘的仇家?這些人似跟你有深仇巨恨,你可有頭緒?”

    池日暮“噫”了一聲,道︰“在武林中,誰沒有仇家?更何況我身在翰林、仕林、武林里,結怨難免,只不過,這些人都似身負血海深仇,可教人費解。”

    劉是之道︰“我看這批人,也不只沖著我家公子而來的,他們不是口口聲聲都是洛陽四公子嗎?我看除了我們‘蘭亭池家,之外,‘小碧湖游家,、‘妙手堂回家’、‘千葉山莊葛家’,莫不是沾有關聯,洛陽四公子名若天日,難免遭人所嫉,這都要請三爺多加留意的。”

    追命道︰“你的意思是說︰這批人要剪除的,不只是你們,還有其他三位公子?”

    劉是之雙眼一眯,立即在眼角裁成了兩抹如刀利的笑紋,“也可能是其中一家,為鞏固勢力,只求獨尊,不許並存。”

    追命搖搖頭道︰“沒想到。”

    劉是之奇道︰“你沒想到甚麼?”

    追命道︰“連仁義滿天下的‘洛陽四公子’,也一般人一樣黨同伐異、排除異己;大好河山,舉目並非沒有人材,而是沒有容人的氣量,以致像一盤散沙,誰都不能結合起來,為國為民,做點踏踏實實的事。”

    劉是之冷笑道︰“三爺,你這句話,只對我們公子說,可起不了甚麼作用,我家公子也總不能一廂情願、單方示好啊。”

    池日暮如玉般的臉頰,卻出現了微微的紅暈,慚然道︰“三爺,你教訓的是。”

    追命笑道︰“不敢,不敢,我只是紓說心中的郁結罷了,池公子萬勿見怪。”他微微一停,又道,“四公子在洛陽甚有勢力,極得民心,據說近日皇上要頒令下來,甄選你們四位其中之一為‘洛陽王’,掌管洛陽兵權政事,你們四位各有千秋,難分軒輕,這樣一來,恐怕相互傾軋的事,在所難免;只望池公子能心存善念,以為百姓福祉為重,盡量避免卷入無謂斗爭中,那就是功德無量了。”

    池日暮悚然道︰“是,是。”

    劉是之卻問︰“不知道三爺此行來洛陽,為的是甚麼事?”

    追命看了劉是之一眼,又看看池日暮,道︰“你們可听說過留縣太守孟隨園?”

    池日暮茫然。

    劉是之即道︰“有。孟太守清廉不阿,嚴明守正,很有名望,據說他辦案一向秉公處理,案無余犢,平反了不少冤案,昭雪了不少冤獄,嚴辦了不少劣紳,申誡了不少惡宦,可惜,後來還是給人參了一本,似被發配充軍到涂壁去……”

    追命道︰“正是,他一家大小共十一口,連家僕婢役三十七人,全教人殺個干淨,事情就發生在這往洛陽的道上,凶徒可謂趕盡殺絕。孟太守嚴正不在,在任期間從不貪贓斂財,人稱之‘孟青天’,而今落得這種下場,我總要跟他查出凶手,以祭他在天之靈。”

    池日暮听了也極氣忿︰“三爺,這件事實在太可惡了,如用得著敝府之處,要人要錢,請盡量吩咐。”

    追命知道這池日暮年輕心軟,卻又血氣方剛,便辭謝道︰“現下尚未有眉目,人多反而不便,池公子好意,在下心領了。”

    這時數路人馬陸續趕到。原來這道上早有“蘭亭池府”的人準備恭迎,剩下那名劍手打馬請援,這些在道上苦候迎近的僕從和友朋,全都趕了過來,其中還包括了在池府聞風而來慰問的“食客”、“子弟”,爭相巴結道幸,這小小的茶寮里,登時熱鬧了起來。

    追命見池日暮忙亂中不忘囑吩下屬,安頓這茶居掌櫃的後事,加以撫恤,並協其重建,還有撫療受傷茶客等,便向在一旁淡然坐看一切的方邪真道︰“這池公子,總算富貴而仍然謙恭,只是心性太脆弱一些,易動感情,但在劇烈的江湖斗爭里,容易吃虧。”

    方邪真道︰“那也不盡然。池公子這等做法,易搏人好感,甚得人緣。”

    追命詫異的向他投過一眼,說︰“老弟,你年紀這麼輕,看世事卻是太冷。”

    方邪真淡淡一笑道︰“我就怕熱。我喜歡寒冬。越冷,我就越愉悅。我心頭一熱,就不易收拾了。我怕我控制不住。”

    追命仔細端詳了他一陣,只道︰“很像。”

    方邪真側了側首,問︰“像誰?”

    追命道︰“我大師兄,無情。”

    方邪真眼楮有了笑意,那笑意驅走了許多憂悒,但多了一層淡淡的哀愁,“是麼?”

    追命笑道︰“你不要見怪,你比他,還要年輕、還要俊俏,還要像個女孩子。”

    方邪真沉思一下,他的眉微微蹙著,像挽手鎖起一秋的深怨。,‘他跟我不同,”他道︰“他已投身入在這紅塵十丈里,翻過、滾過、甚麼世局都見過、甚麼經歷都閱過,所以他再脆弱,也是個堅強的人,能出世,也能入世。而我……”欲說還止。

    然後他接道︰“但我能出便不能入,能入,便不能出。”

    追命笑著拍了拍他瘦小的肩膊,道︰“你啊,一個人自己看自己,怎麼能看得清楚?自己看得大多。大近,不一定就是自己。”

    方邪真忽改換了話題︰“你要去偵察殺害孟隨園全家的案子嗎?”

    追命眼楮一亮,道︰“要是老弟肯跟我一道稽查,這件案子的元凶勢力再強大,我也不必擔心了。”

    方邪真懶洋洋的望了追命一眼,只道︰“其實,你根本沒有擔心過。公家事,我也做不來,而且,也無意為之。如果你有事,我倒要請你吩咐一聲,我一定到。”

    追命一笑道︰“那我就不勉強了。”又問,“老弟一身好武術,卻在哪里高就?”

    方邪真拍拍舊包袱︰“我在老員外家里教幾個孩子讀書,如此而已。”

    追命長嘆道︰“這又何必,實在是太委屈你了。”

    方邪真卻毫不以為然︰“一個人只要能安身立命,便可以了,我要養活老父,干甚麼活兒都是一樣。”

    追命一下子覺得跟這個年輕人離得好近,又距得好遠;但無論是近是遠,都對他十分珍惜。

    這時又來了一騎。

    騎得並不急,但快。

    馬黑、人黑、黑披風,像驟掩來了一朵黑雲。

    馬黑得沒有一絲雜毛。

    衣黑得跟陽光形成強烈的對照。

    人平實而粗壯,皮膚黝黑,濃黑的眉毛,淡黑的厚唇,深黑的快靴,一把黑色的刀鞘,鞘外露著青黑色的刀柄。

    追命只看了一眼,道︰“池公子,有綽號‘劉獅子’的智囊劉是之,又有手底下勇猛精進的‘拼命三郎’洪三熱,加上這個實行能力極高的辦事干材‘黑旋風’小白,這‘蘭亭池府’的聲勢,其實僅次于‘小碧湖游家’而已!”

    只听池日暮喜道︰“小白,你來了就好了。”似對他十分欣慰放心。

    小白跪地而道︰“公子無恙,請恕屬下來遲。”池日暮連忙把他扶起。

    “黑旋風”小白一至,傷的人被舁走,死的人被驗明,店中紊亂,一一被整理出來,小白調度有方,毫不慌亂。

    劉是之卻靜悄悄地向池日暮道︰“公子,這樁狙殺,恐怕,這只是一個開端。”

    池日暮擔心地道︰“是啊,來的幾人,武功都很高強,我怕

    劉是之直視池日暮道︰“公子是怕我等保駕不力?”

    池日暮忙道︰“先生千萬別多心。我怕的是防不勝防。”

    劉是之眼楮又眯成一線︰“公子,想不想有備無患?”

    池日暮即道︰“請教先生,如何有備?”

    劉是之用羽扇遙指追命與方邪真在茶居一隅的背影,低聲道︰“留下他們二人,即為強助。”

    池日暮欣然道︰“我正有此意,”又遲疑了一下,旋即又道,“追命是名捕,有公事在身,此人一向無視于富貴功名,只怕難以留得住他。”

    劉是之道︰“對追命,只作試探;這年輕人武功高到不可思議,而且潛力無可限量,此人若不收于門下,萬一給游、葛、回三家聘去,則是使我們多添一號勁敵。”

    池日暮咬了咬唇,道︰“先生的意思是……”

    劉是之低聲疾道︰“追命在這里待不久,一定會走;這年輕人若挽不住,則寧可除去。”

    池日暮臉色變了變︰“那不行,他怎麼說也救過我一命,怎可——”

    劉是之冷冷地道︰“公子,無毒不丈夫,留著禍患!”

    池日暮長嘆了一聲,要求似的道︰“我們先留他一留,看怎麼樣,好不好?按理說,咱們施于重金禮待、功名富貴,他沒有理由不動心的。”

    劉是之沉著臉色嘿笑道︰“如他甘辭厚市,尚不動容,此人更不能不除。”

    “若到了那個時候……”池日暮無奈他說,“就听憑先生的意思了。”

    劉是之這才滿意的點了點頭。劉是之憑一副精密的頭腦、進退的分寸、和不凡的武功,在不少名門望族、武林世家里任過舉足輕重的職司,但“蘭亭”池日暮對他一向信重倚重,解衣推食,遇大事莫不言听計從,是致令他一直留在池家的最重要原因之一。

    這時,局面大致已收拾了下來。

    追命也替兩名傷者接駁好斷骨,向池日暮道︰“池公子,你這位‘黑旋風’處事煞是快利。”

    池日暮忙引見“黑旋風”小白與追命,順勢探問︰“這位兄台高姓大名?府上哪里?”

    方邪真懶懶地答︰“我姓方。”就不說下去了。

    池日暮等不得要領。追命卻道︰“諸位,我有公務在身,還要趕路,就此告辭了。”

    池日暮忙懇情挽留。追命堅持要走。池日暮只好說︰“三爺的救命大恩,池某銘刻在心,永志不忘。三爺若進洛陽︰莫忘了光臨敝舍,再作長敘,此外,三爺如用得著‘蘭亭’子弟之處,盡請吩咐。”

    追命笑道︰“一定一定”。

    說著便要離去。這時已近入暮,方邪真也要跟他一道離開。池日暮急了,便去拉住方邪真的手,一個勁兒地問︰“兄台府上那里?可有事麼?怎麼匆匆要走?不肯讓在下懇謝?不如到敝下處喝杯水酒,再向兄台請益?兄台若堅持要走,在下相送一程如何?”

    方邪真只傲岸的、淡然的、瀟灑的听著,只在要緊關節上,才不著邊際的應上一應。

    追命瞧在眼里,只笑說︰“不如方兄弟就跟池公子多敘敘,我倒要先行一步了。”遂低聲向方邪真道︰“兄弟,如果你不甘就此埋沒一生,意欲平步青雲,這他公子倒是寄重于你,你大有發揮余地。”

    方邪真只倦倦地一笑,隨即跟追命步走。

    追命微喟一聲,也由得方邪真跟他一道。

    劉是之一使眼色,洪三熱跟在方邪真後面,正要說話,方邪真速然回身,劍仍在水藍色的布帛中,但劍愕已抵在洪三熱胸前,把他的來勢生生截住。

    只听方邪真用一種堅定得接近冷漠的聲音道︰

    “回去!你們不過是要我為池家效命,但我一點興致都沒有!”

    洪三熱的勢子硬硬頓住。

    方邪真這一句話,也把眾人震住。

    黃昏入暮,烈陽已成了微醉的胭脂。

    方邪真倏地收劍,返身欲行,忽然黑影如魅,閃攔在前。

    黑衣黑臉黑披風。

    小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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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黑旋風小白

    方邪真看也不看,繼續往前走去。

    小白伸手。

    他的手正好攔住方邪真的去路。

    方邪真平平靜靜地說︰“你的手不想要了?”

    小白瞳孔收縮,只道︰“請不要走。”

    方邪真一笑︰“如果我一定要走呢?”

    小白道︰“我留你。”

    方邪真抬首望了望天,倦然道︰“很好。”

    追命在旁,一見方邪真仰臉看天,忍不住叫了一聲︰“小心!”

    可是方邪真已然出手。

    這一次,追命、洪三熱、劉是之、池日暮四人,無不親眼目睹方邪真的出手。

    也無人不為之動容。

    方邪真出手只一C。

    一劍就斬往小白的手。

    小白並不縮手。

    他的短刀在千鈞一發間,及時架在臂上!

    兵器有謂︰“‘一寸短,一寸險”,小白藝高膽大,與人交手,無論對手多強,莫不搶進中鋒、近身相搏,他根本不怕。

    有些人天生不知畏懼為何物。

    方邪真的劍勢,卻突然變了。

    劍鍔反撞向小白的胸膛。

    小白左手伸出,右手持刃救左臂,胸門露了一個小小的破綻。

    方邪真就擊在這個竅門上。

    小白的姿勢突然變了。

    他的左手已閃電般縮了回來,閃電般抓住劍鍔,就像一條毒蛇只要仰首發出攻擊,他更迅疾的抓住它的七寸一般。

    這時候,追命叱了一聲︰“使不得!”

    兩人陡地分了開來,夾著幾聲裂帛的脆響。

    小白已在八尺開外。

    他身上的黑披風,已有三處裂口,胸前的黑衣,也有兩處裂縫。

    那是劍氣割破的。

    可是方邪真並未拔劍。

    他把劍架在肩上,有趣的看著小白,微笑說︰“不錯,你武功,還算不錯。”

    就算是劉是之,也曾對小白下過這樣的評語︰“連小白都害怕的事,便決不能做,因為那根本不是人做的。”

    劉是之武功不能算高,便惜言如金,識見極高,向不輕許人,他說的話不僅在“蘭亭池家”有分量,在武林中一樣也有分量。

    人人都知道“蘭亭池公子”帳下,有三大高手︰足智多謀的劉是之,有勇有謀的小白,有勇無謀的洪三熱。池家因而聲強勢壯。

    不過,此刻連小白的眼中也流露出一種神色。

    恐懼之色。

    方邪真的劍,未出鞘就劃破了他衣衫七八道口子,而且連他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敗在對方劍下的。

    方邪真一笑。

    然後他又回復了那一股郁色。

    英朗的悒色。

    他f劍在肩,灑然行去。

    小白的臉色更黑了。

    他伸手。

    伸出左手。

    左手依然攔住方邪真的去路。

    方邪真倒有些詫異起來︰“你不怕死?”

    小白道︰“泊。”

    方邪真道︰“你還敢攔我?”

    小白道︰“公子要留你。”

    方邪真道︰“你留得住我?”

    小白道︰“留不住。”

    方邪真道︰“既留不住,還不讓開?”

    小白道︰“留不住也得留。”

    方邪真的眼神突然厲烈了起來。

    ——是他的深郁被對方的拗執激起了戰志?

    他一步就踏了過去。

    小白就在這一剎那間,發出了七道他平生極少施為的殺著!

    這七道殺著,平日至少可以毀去二十個勁敵,但而今這七道殺著,一齊使出,為的不是殺人,而是留人。

    留住一個人。

    ——留得住嗎?

    小白悶哼一聲,撞飛十尺。

    但他仍攔在方邪真面前。

    他的左手依然攔伸,可是鼻孔已滲出了兩行血跡,嘴角也有一行血絲。

    方邪真對他搖了搖頭。

    小白垂下了頭,忽然,他又深深的長吸了一口氣。

    然後緩緩的把氣吐了出來。

    這一口氣吐出來之後,他的眼神像烈火一般的被點燃起來,挺起胸膛,像一座山,臉上出現堅決無比的神情。

    他的左手伸著,仍攔住方邪真的去路。

    方邪真眼楮發了亮︰“好,很好。”正要拔步前行。

    池日暮忽然揚聲道︰“小白,退下。”

    小白向池日暮報以不解的眼光。

    池日暮淺嘆道︰“留不住的。”

    小白垂下了手。

    方邪真微微一笑。隨追命行去。

    追命見方邪真不再出手,這才放了心。

    兩人行出好遠,將近到城門,追命才問︰“為甚麼不投效池日暮?這是個最能大展身手之處,難道你想空負大志的過一輩子嗎?”他們一路來上天入地。無所不談,但就是沒有再談起剛才茶寮子里發生的事。

    方邪真皺皺眉,道︰“為這些王侯公子爭名奪地,值得否?我就算要雄圖競勝,也該圖天下之功,立自身之業。”

    追命听取,笑了起來︰“你有你的想法,我不勉強你,可是,在這世間,想要徹底的自立門戶,不依傍任何人,談何容易!”

    “就是不容易,所以才有趣。”方邪真停下步來,道︰“你要進城了?”

    追命也望定他道︰“是。”

    方邪真道︰“我們也該在此地分手了。”

    追命道︰“此地不分手,也總有分手的時候,不如在此地分了,干淨利落。”他問方邪真,“你去哪里?”

    方邪真道︰“教書。”反問,“你呢?”

    追命答︰“衙門。”補了一句︰“下次見面,再與你痛飲三百杯。”

    方邪真道︰“我不常喝酒。”他補充一句說,“但你請,我便喝。”

    追命眼中充滿了笑意︰“多少都喝?”

    方邪真眼中也有笑意︰“多少都喝。”

    追命退後,揮手︰“別忘了你欠陪我喝酒。”

    方邪真也遙聲道︰“別忘了你欠請我喝酒。”

    追命含笑道︰“一定。”

    方邪真轉身而去。

    沿西河走到大而小胡同,再轉入撅李西街,便是熊員外的宅子。熊員外原本是京里的吏部主事,而今年紀大了,辭官歸故里,家里有兩個孩子,分外頑皮好武,總找不到好老師。熊員外在偶然的機遇下見過方邪真,一眼看出他是個志氣清奇、學博思精的人,于是禮聘他管教兩個孩子。這兩個孩子,大的叫熊文功,小的叫熊武德,兩人都被驕縱慣了,頑劣異常,仗著護院教會的幾下拳腳,把方邪真之前的教師,全不是氣走,便是打跑了。倒是方邪真來了以後、把一對小孩全治得服服帖帖,熊員外當然覺得自己並未看走眼,對方邪真自然禮遇有加,然則他只知道方邪真是不同凡響,但卻不知道他豈止不同凡響。

    這天,方邪真像往常一樣,扣響了熊家的門,管家福頭出來張望,一見是方邪真,便客氣又熱烈的把他迎進了廳堂,一面請僕役傳報熊員外,口里一疊聲他說︰“方夫子,你坐坐,你先請坐坐,我家老爺,馬上就來,馬上就來。”

    方邪真覺得今天熊家上下,跟平常大為迥異,詫道︰“今天兩位小少爺不念書麼?”

    福頭搖手擺腦他說︰“啊啊,是是是,不是不是,這個麼,這個……”

    這時熊員外匆匆踱了出來,一見方邪真,就堆起笑臉,“長揖不已︰“方大俠有怪莫怪,老朽目昏眼庸,不認老哥威名,竟敢請大俠屈此管教小犬,實在是……請海涵原宥!”

    方邪真一怔︰“東翁,你這話是甚麼意思?”

    熊員外只是一味賠笑︰“沒有意思,老朽怎敢有別的意思,只是令俠士委屈了這麼段日子,實在是昏昧無識之至,這兒是……”他叫小廝原本準備好的一百兩銀子,“一點小小意思,請先生……萬請方大俠賞臉收下。”便要小廝把銀盤奉到方邪真面前,力促方邪真收下。

    方邪真心里已明白了幾分。他在熊府任教,潤酬已算厚待,每年不過約莫三十兩,熊員外這一記大手筆,自然是別有內情,當下便道︰“東翁,敢情是在下才淺識薄,你要辭退在下不成?”

    熊員外急得干抹汗︰“方俠士,你千萬別這般說,老朽以前是不知之罪,現在已識真身,怎耽得起你的前程……方大俠,這……這……老朽怎敢跟池家的人相爭!”

    方邪真這一听,已把住了底蘊,臉色一沉,道︰“我決無意要過池家,東翁可以免慮。”

    熊員外一听更急,只軟聲挨氣他說︰“這可萬萬不行。池二公子是人中龍鳳,又是洛陽首富,最近皇上正擬賜封‘洛陽王’,看來池公子多半實至名歸,池公子賞重的人,老朽天大的膽,也不敢沾,這萬萬使不得也,只請方大俠胸懷大量,勿記舊過,在池公子前多美言幾句,不使老朽為難,已經感恩戴德

    方邪真並沒有收下熊員外的銀子,便斷然離開了熊宅,一路上,覺得很有些憋氣,便到“依依樓”去。

    “依依樓”是城里最出名的一家青樓。

    老鴇一見到他,就知道他是來找惜惜的,于是賠著笑臉引方邪真上樓去見惜惜。由于方邪真一向並不闊綽,也不算太過寒傖,而惜惜一向對他又獨具慧眼,老鴇和樓子里的人,對方邪真既不熱烈,也不冷落。

    倒是這些青樓女子,大都傾心于方邪真的瀟灑、俊俏。

    方邪真也不找別人,只找惜惜。

    別的女子知道惜惜跟方邪真的關系,也不從中搞擾——而且就算要搞擾,也搞擾不了。

    惜惜是“依依樓”里最出色的女子。

    據說“老公子”回百應曾想以半座城來獲惜惜青睞,惜惜根本就不動心;盧侍郎曾用十二車的珍珠瑰寶來要她下嫁,惜惜也看不上眼。

    她就只對並不得意的方邪真另眼相看。

    這天方邪真上得樓子來,惜惜迎他入“秋蟬軒”,方邪真便開始喝酒。

    惜惜一眼便看出他不快樂和他的不快樂。

    惜惜便想逗他快樂起來。

    她彈琵琶、唱歌、還把親手做的糕餅送到方邪真的嘴里。

    她看得出來方邪真是應酬著吃了一點。

    她很快的便知道自己今天是治不好方邪真今天這個不快樂的病。

    以往,方邪真也常常帶點微愁來這里,可是惜惜總是能使他開心起來,除了一件事,惜惜知道自己是治愈不了的。

    于是她問︰“又想她了?”

    方邪真舉杯的手一震,但仍仰著脖子,把酒干完,用手抹了抹唇角。

    她凝眸著他︰“你幾時才能忘了她?”

    方邪真惘然一笑,又去斟酒,酒濺出了些微,在杯沿外。

    惜惜把酒壺拿了過來,替他倒酒,用柔得像微風似的、流水似的聲音幽幽地問︰“你幾時才只有我,沒有她?”

    方邪真搖首,心頭忽生一股憐惜之意,用手掌輕柔的搭著惜惜的手背,溫和地道︰“不是她,不是想她。”

    惜惜倒有些訝然起來,凝著美目,斜斜的瞅著他。

    方邪真嘆了一口氣,忽深深地問︰“我這般潦倒,這般落魄,你跟著我,有什麼好處?”

    惜惜笑了。

    她笑得艷艷的。

    誰看了她的艷,是男人心里都會動。

    “我是冤鬼,我選上你了。”惜惜用縴長的手指在他眉毛上抹了抹,說︰。‘我喜歡這個。”又用手指撫了撫他的眼楮,珍惜他說︰、‘我喜歡這個。”再用手指拈了拈他的鼻子︰“我喜歡這個。”最後用手描了描他的嘴唇,“我喜歡這個。”她說一次,眼里的含情又深了一些,說一句,更情動一些。“就這幾個好處。”說罷抿嘴一笑。

    方邪真見她艷容絕色,吐氣若蘭,心里也一陣心動,撫了撫她的發鬢,發覺她乖馴得就像貓兒︰“其實,跟我沒什麼好處的,真的。”

    惜惜精靈的笑了起來,就像小女孩子在听大人講故事,但笑得有點痴,也有點狡猾︰“好,你告訴我,你最有本領,不跟你,我跟誰去?”

    方邪真也眯眯地笑了︰“跟盧侍郎,有享不盡的榮華富貴;跟回公子,也有錦衣玉食,還有……”

    “好啊,你真要誤了我的終身哇。”惜借狡黠他說,“他們那麼好,你自己又不嫁去?盧侍郎年紀做得了我公公,沒嫁過去,當然許下富貴千金,一旦委身于人,別的不說,單跟他十四個姨奶奶打交道,那就煩死了;回公子是洛陽四公子里年紀最大的一個,樣子也最惹人厭,人人背地里都叫他‘毒手公子’,你黑不黑心,要急著逼我嫁給個辣手郎君,哼哼,他們真如千依百順,又華衣又美食的,還有老媽子供我差遣,我不嫁麼?你說的那麼好,要是討厭見到我,方公子就不必勞駕‘依依樓’,常來眷顧我這苦命女子……”說著說著,倒是當真眼圈兒紅了起來。

    方邪真忙不迭地道︰“你怎麼啦?我這是自慚貧寒,不想牽累你呀。”

    惜惜破涕為笑道︰“我這也是有感身世,正愁玷辱你啊。”

    方邪真忽道︰“說真的,你想不想我有功名富貴?”

    惜惜道︰“說真的,你談不上甚麼功名富貴,咱們也相交了三年了,功名富貴,不是我想不想,而是看你要不要……”

    忽想起一事,艷艷地笑道︰“說到想到,今天好好幾個官爺們到這兒找你,還找上我打听你的事兒,其中還有池公子手上的諸葛亮劉先生呢?”

    方邪真一听,臉色就變了。樓下的鴇母正好直著嗓門喜氣洋洋地叫道︰“惜惜,惜惜,快請方公子移步出來,有大貴人要見他哩。”

    方邪真猛斟一杯酒,仰脖子就倒入肚里,酒壺在桌上一放,“乒”的一聲,然後就站起身來。

    惜惜嚇了一跳。

    她很少見過他發這樣大的脾氣。

    方邪真張手打開了軒門。

    鴇母和小廝正勿勿引幾人上來。

    方邪真跟正上樓的人猛打了一個照面,走在最前面的人正是劉是之。

    方邪真冷冷地道︰“你們來做甚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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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依依樓上一惜惜

    劉是之馬上停了下來。他比方邪真矮了幾個階級,但笑態依然。

    “在下奉公子之命,特給少俠送禮來了。”

    方邪真冷笑道︰“甚麼禮?”

    劉是之似沒听出方邪真冷誚之意,只向後面喚了一聲︰“來呀。”登時七八名跟班抬著箱子魚貫而入,引起樓子里不少人引目注視。

    劉是之吩咐道︰“長壽,開箱。”

    箱子一開,耀眼生花的盡是銀子。

    劉是之趨近笑道︰“這是咱家公子對少俠的一點心意,其余六箱,若論價值,絕對只在這箱之上,不知少俠要不要驗明?”

    一時間,“依依樓”人人都贊羨的紛紛私語著,尤其老鴇更眉花眼笑,一味他說︰“方公子真是有本事,能得池公子這般器重,我一早就說過,方公子天生貴格,鶴立雞群,準是個大富大貴的人!”其實,在他怳艅蔡中@估計,光憑這幾口大箱子,足以使方邪真成為洛陽城里的一個中富,這小子不知是幾生修來的運,心里雖是又嫉又恨,但嘴里忙不迭先行奉迎巴結。

    惜惜只在欄桿上遙遙的看,不知在想些甚麼。

    劉是之觀形察勢,故意大聲道︰“若少俠肯接受少主人的禮聘,可隨少俠開價,至于在府中司職,亦任少俠自選。”

    圍觀的人都嘩然出聲。蘭亭池家財宏勢大,據說朝廷要封賜“洛陽王”予池日暮,這一來,方邪真就成了城里的大紅人了。鴇母喜得三腳兩步地爬上了樓,扯著惜惜的衣袖一味道喜。

    惜惜也沒歡喜,也沒不歡喜,只遠遠的看向白衣如雪方邪真。

    劉是之朗聲道︰“池公子說,方少俠要求的,無不相允,就算要買下這座‘依依樓’,也可以馬上兌現。”

    方邪真道︰“謝謝。”

    劉是之臉上出現欣然的神色︰“方少俠萬勿客氣,咱們是自家人了——”

    方邪真截斷道︰“我是我,你是你,我們不是自家人。”

    劉是之強笑道︰“方少俠不妨多考慮一下,無須馬上作復。”

    方邪真道︰“無需考慮。把箱子退回去。”

    劉是之一時笑不出來了︰“這……”

    方邪真一字一句地道︰“箱子退回,人也回去!”

    劉是之苦笑道︰“這又何必呢?”

    方邪真的手搭在劍柄上,目光寒似冰封︰“你走不走?”

    劉是之看看他,又看看他的劍,忽然眯起眼來,長嘆一聲,一跺足,返身就走。

    一行人A連著盛滿金銀珠寶的箱子,在一轉眼全撤走得一干二淨。

    方邪真在眾人視作鬼怪的膛目中回軒。

    他坐下,倒酒。

    惜惜推門進來,然後背向關了的兩扇門,略怔忡了頃刻,即過來,替方邪真倒酒,沒有多說半句話,也沒有多問半個字。

    隔了半晌,方邪真突然問道︰“你氣苦了?”

    惜惜閃著晶亮的眸子︰“我氣甚麼?”

    方邪真觀察似的看著她︰“你覺得我像個瘋子,還是像個傻子?”

    惜惜這次用手搭住方邪真的手背,輕輕撫掌著,柔聲道︰“我不知道,我以前只知道你是個很有本領的人,現在,我更知道我沒有看錯;一個真正有本領的人,當然不會做他不想做的事情。”

    方邪真笑了。

    笑意里悒色更濃。

    他說︰“借惜,你去彈一曲‘高山流水’,可好?”

    惜惜盈盈地向琴台走去,雖然,在她心里,也許並不明白方邪真為何不接受禮聘、拒絕賞賜;在她深心處,可能也希望方邪真能在池公子家里成為一個獨當一面、 叱風雲的人物,但她知道,方邪真是一定有理由的,一定有他的苦衷的。

    劉是之從“依依樓”里退出來,樓里的幾個管事的,生怕開罪了這池府的紅人,賠罪作揖的,把劉是之恭送了出來。

    劉是之走出了那一樓的燈光,深吸一口氣,臉不改容的走向在陰黯的青石板道上,停著的三輛豪華馬車。

    他上了第二部馬車。

    三部馬車踏踏而行。

    才不過走過一條街的光景,又有五部馬車,停在暗處,這五部馬車無論是車子還是馬夫的氣派,都要比原先三部華貴許多。

    劉是之下車,跨上了第三部馬車。

    車子里坐著一個人。

    一個粉雕玉琢般的王孫公子。

    “怎樣了?”池日暮問。

    “不成。劉是之答,“跟揣想中一樣。”

    池日暮靜了一靜,才道︰“很好。”然後道,“你上來。”

    劉是之跟池日暮一並坐著,車子又開始馳行。

    良久,池日暮才道︰“劉先生,你還有甚麼辦法?”

    劉是之反問︰“公子,你是不是一定要用此人?”

    池日暮道︰“‘洛陽王’快則三個月,遲則一年,便會選定,我們若沒有他,光是‘多情公子’游玉遮,我們便難佔上風。”

    劉是之道︰“好,很好。”

    池日暮道︰“先生的意思是——?”

    劉是之道︰“只要你一定要用此人,我便有辦法讓他歸附你旗下,不過,我只擔心……”

    池日暮即道︰“擔心甚麼?”

    劉是之嘆道︰“我擔心,要是他入了池府,我還有沒有站的位置?”

    池日暮笑了︰“先生何出此語,我對先生的重視,先生還不了解嗎?總之,有‘蘭亭池家’的一日,便一定會有先生。”

    方邪真住在近法門寺的山丘里,青山碧崖,翠色如染,樹色泉聲,交相映帶,方邪真的養父便在此地開田建屋,花林竹舍,綠柳含煙,雖貧不勝寒,但泉石清幽,別有意趣。

    方邪真的一身本領,卻與養父無關。

    方父還有一個親兒,不到十歲,甚是機伶可愛,叫做方靈,人也很靈巧聰敏。

    這日方邪真才回來,方靈已在阡道上跟他說︰“大哥大哥,這兩天,來了好多人,總是要找你,送了很多禮來。”

    方邪真一听,吃了一驚,忙趕回家里,果爾看見箱筐禮盒堆積如山。方邪真見了老父,請安之後,就說︰“這禮是不是洛陽池公子送來的。”

    方父撫著白髯,慈藹地道︰“他們來過好幾趟了,還說了不少好話,連池公子都親身來過。”

    方邪真又暗吃一驚︰連池日暮都親自來這里,已經可以說是推重已極。

    方父觀察神色,已然明了大半,道︰“這事你不用為難。我見他們把禮送來這里,不親交予你,必有你的難處,所以我甚麼都沒答允,只說等你回來再作處理,這些禮品我原本堅持退回,他們執意不肯,我只好暫存屋里,但從未動過,連靈兒頑皮,屢要拆封,我也不準。”

    方邪真心中感激,也不多說甚麼,只道︰“池家是效仿當年劉備三顧茅蘆的做法,但那是沒有用的,那是個水深火熱的灶子,我一腳踩下去,難免也變了些薪,燒了陣子,可只沸騰了水,以我的脾性,一旦沾上了火,也不會回頭澆濕自己的。”

    方父慈和地道︰“真兒,我知道你有一身好本領,你要做甚麼,也有滿懷的志向,一切都由你,可不能為了我和你小弟,誤了你的志業。”

    果爾,到了未牌時分,池日暮和劉是之又來法門寺後山,堅請拜晤方邪真。

    方邪真並不出見,只差方靈說他還沒回來。

    池日暮等也情知此乃托辭,但仍禮儀周至的跟方父和方靈扯談了一會才告辭而去。

    次日池日暮又再來。

    這次他跟“黑旋風”小白一起來,方邪真說是出游未返,未予接見。

    這回他是傍晚時分才來,按照道理,方家應該留他過宿才是,但方父沒這個意思,池日暮只好自夜里打道回府。

    第三天池日暮又來了,這回隨行的是洪三熱。

    方邪真推說身體不適,仍然不出見。

    洪三熱忍耐不住,便要發脾氣,池日暮好言勸阻,不意卻發現案上早留下一張字箋,大意是說︰池日暮這第三回駕臨,必與洪三熱相偕而至,洪必會借故發作,池必假意相勸,並在未了勸說池日暮,不必枉費心機、白花時間雲雲。

    池日暮讀罷按箋長嘆道︰“方少俠、方少俠,你既不信我一片苦心,以為池某造作,我便不在府上騷擾便是了。”

    第二天開始,池日暮果然不再登門造訪。

    方父和幼子不禁都有些怔忡,這幾日來,池日暮和他們已混得廝熟,方父雖堅不收禮,但方靈還是免不了拿了些好玩有趣又不怎麼值錢的小玩意,池日暮一旦不來,兩父子未免有點若有所失。

    當他們把此事告訴方邪真的時候,方邪真只看看陰霆密布的天色,一笑置之。

    不久便開始下雨,下了兩天連綿淫雨之後,方父和方靈要至。市肆買肉,這才驀然發現,池日暮竟和一眾侍從,在吁陌隴籬外遙相苦候,都沒有持傘,淋成了落湯雞。

    方父大為感動,馬上命方靈舉傘過去,一面把情形轉告了方邪真。

    方邪真听了,只淡淡地道︰“他們果然沒走。”

    方父終于忍不住道︰“真兒,我看池公子也是一番誠心誠意,他要重用你,正是千里馬得逢伯樂,你又何苦拒人于千里之外!”

    方邪真嘆了一口氣道︰“他們越是隱忍,越有圖謀,我這一腳踩進去,並非貪生畏死,而是值不值得?”

    方父見勸他不過,便毅然冒雨出去籬外,把池公子一眾請回茅舍來。池日暮身嬌肉貴。枕暖裳軟慣了,只見他已冷得雙頰發青,不住打顫,方父忙生火給他取暖,池日暮喝了幾口熱茶,才能開始談笑應對。方邪真仍稱頭痛高臥,並不出見。

    翌日,池日暮仍是帶病前來,但他帶來的手下,一次比一次少,這次只帶洪三熱和三名隨從來。

    方邪真卻向方父言明,擬後日則悄悄出門,避開池日暮的糾纏。

    方父知道勸也無效,心里只對池日暮愈漸歉疚。方邪真說︰“我本擬再三考驗池公子的耐心與毅力,但爹爹已然動心,我怕再這樣下去,就算我不答應,爹也會生不忍之心,代我答允,我還是暫行遠避的好。”

    他卻不知道,方靈對池日暮十分好感,曾把這件事對小白說了。小白告訴了劉是之。劉是之告訴了池日暮。

    從這天起,池日暮就沒有再來了,只差僕役時來問候方父,並不忘帶上厚禮。

    這日,方邪真要赴“依依樓”一趟,他要離開一小段時日,少不免要跟惜惜依依敘別一番。

    方邪真再臨“依依樓”的時候,真是整個人的身價完全不一樣了。

    其實方邪真仍是方邪真,但只要跟“蘭亭池家”沾上了邊,在樓子里上上下下,都視他如貴賓。

    但在暗底里,也視他為怪人。

    ——一個竟然拒絕“榮華富貴”的怪人!

    為這一點,惜惜不知听盡多少人對方邪真的冷言冷語、閑言閑語。當方邪真告訴她“要離開一段時間”的時候,惜惜只是用艷麗的眼神流轉一下,淡淡他說︰“你決定了?”

    “決定了。”

    “你不喜歡蘭亭池家?”

    “不是的。”

    “要是別家找你,你也一樣?”

    方邪真奇道︰“有別的人找過我嗎?”

    “你現在變得炙手可熱了;”惜惜抿嘴笑道,“這幾天,有好些不同的人都找過你。”

    方邪真陷入沉思︰“哦?”

    忽然,“秋蟬軒”的門被推了開來。

    惜惜吃了一驚,想站起來,方邪真微微拍著她的手,惜惜不由自主地坐了下來。

    方邪真背向門口,他並沒有回頭。

    背後至少有兩個人走了進來。

    因為只有兩個人的腳步聲。

    但有一個卻開了口︰“座上的是不是方少俠?”他一開口,才讓人發現有第三個人的存在。這人走了進來,站在那里,不但沒有腳步聲,竟連呼吸聲也沒有。

    方邪真卻只答了一句︰“你有沒有眼楮?”

    那人居然答︰“有。”

    方邪真仍然拿著酒杯︰“你有沒有看見門?”

    那人回答︰“看見。”

    方邪真道︰“那你為什麼不先敲門,就跑了進來?”

    其他兩人一听,已心頭火起,正要發作,那人卻攔止了,道︰“我忘了。”他居然帶那兩人又重新走了出去,然後敲門,不待方邪真應門,已推門走了進來。

    “這樣你總滿意了罷?”那人問。

    “可惜我今天沒有心情見客。”

    方邪真仍然不回頭。

    “我不是你的客人,我是你的朋友。”

    “蘭亭池家的人,算不上是我的朋友。”

    “蘭亭池家當然不配,”那人笑道,“小碧湖游家則不一樣,游公子是你的好朋友,我是你的好戰友。”

    方邪真回頭。

    他看見了三個人,左右兩人,一副精悍膘狠之色,就像兩頭豹子,只要在一聲號令之下,隨時攫人而噬,可是這兩人跟中間的那人一比,全矮了下去,氣勢全消。

    中間的那人像一座鐵塔,全身沒有一塊多余的肌肉,也沒有一塊不結實的肌肉。

    但他的模樣,卻很溫文,臉上的笑容,也十分親切,年紀也十分輕。

    方邪真知道跟自己說話的正是此人。

    通常,這些高大碩健的大塊頭,都只徒具聲勢,高手卻在後頭。

    方邪真卻知道那人就是“後頭”。

    人說“小碧湖游家”在洛陽城里的聲威之所以能後來居上,浸浸然青出于藍,除了游玉遮游公子向能善加用人,本身正直任俠之外,他共有“五只手”。

    “五只手”里,除了屬于長在他自己身上的一對之外,還有

    “三只手”。

    三個好幫手。

    “橫刀立馬”顧佛影、“豹子”簡迅、還有花沾唇。

    據說沒有這三大功臣,就不會有游玉遮的竄起;不過,游玉遮在朝廷上還有兩大重臣的照應,局面的確要比池日暮有利一些,如果蘭亭他家不是世襲王侯,這一場實力抵持,池日暮早要失色了。

    而眼前這人,便是“豹子”簡迅。

    ——他來做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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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身在洛陽里,當知洛陽事

    方邪真道︰“你來干甚麼?”

    簡迅笑道︰“你有沒有耐心听我細說?”

    方邪真道︰“沒有。”

    簡迅道︰“那我簡單的說︰現在洛陽城里,都傳說你是一個很本領的人,我們公子想聘用你,條件任由你開。你有沒有興趣?”

    “不是沒有興趣;”方邪真懶洋洋地道。

    簡迅眼楮一亮。

    “而是沒有可能。”方邪真淡淡地道,“到目前為止,我還沒有打算當誰的走狗。”

    簡迅身旁的兩人,臉色齊倏,一齊抽出腰間的豹尾鞭,但仍被簡迅制止。

    簡迅道︰“那我私下也希望你能答允一件事。”

    方邪真道︰“你說。”

    簡迅道J“你既不加盟小碧湖,也不要加入蘭亭池家。”

    方邪真一笑道︰“那是我的事。我不必要誰來答應。”

    簡迅也不禁變臉,但仍然有禮的笑著。

    他身旁的兩名大漢早已竄了過去。

    用”

    那塌鼻的大漢戟指怒罵道︰“你這不識抬舉的東西,你便見好不吃,吃騷的!你倒一張紙畫個鼻子,天大的面子,你還待游公子雇頂八人大轎來抬你!”

    方邪真自顧自的與惜惜淺酌低笑,沒去理會他。

    另一個鉤鼻大漢更怒不可抑,揚著豹尾鞭吆喝道︰“你別窩在這里愛理不理的,老子一鞭砸下去,你的狗腦袋要變成破罐子,那時再要後悔,也不值幾個錢了。”

    惜惜見二人動上了家伙,凶神惡煞,不覺略有點慌惶。

    方邪真溫柔的向她舉杯,表示要她不必驚怕。

    兩名大漢見方邪真無動于衷、絲毫不懼,其中那塌鼻大漢便向惜惜喝道︰“你這臭婊子……”

    話未說下去,那塌鼻大漢臉上已一連被劈劈拍拍的打了十七八記耳光,然後被一腳踹飛出門,巴登巴登的滾到樓下去,半晌還起不來。

    方邪真出手太快,塌鼻大漢的同伴,根本來不及看清是怎麼一回事,塌鼻大漢已躺在遠遠的樓下呻吟叫痛。

    方邪真問他︰“你要自己滾下去,還是要我幫你?”

    鉤鼻大漢想了想,把心一橫,施展“八方風雨”豹尾鞭的第一式“天風破曉”,向方邪真直砸下去。

    方邪真看定他的來勢,只一閃身,豹尾鞭已落在他的手上,雙手一揉,這豹尾鞭搓成一堆廢銅爛鐵。

    鉤鼻大漢整個人都呆住了。

    方邪真道︰“我再說一次,你要自己滾下樓去,還是要我動手?”

    鉤鼻大漢望望方邪真,又看看簡迅,簡迅仍然微笑,並微微點了點頭。

    鉤鼻大漢如釋重負,自己一個倒栽蔥往樓下跌去,格登格登響個不停,這麼兩個大塊頭先後作滾地葫蘆,一時整棟“依依樓”為之震動。

    這一來,驚動了許多人,都出來看熱鬧。

    但他們一見這兩名跌得葷七八素的大漢,全都嚇得縮了回去。

    他們都在交頭接耳,竊竊私語。

    “不得了啦,方公子跟游公子手下的‘哼哈二將,田氏兄弟鬧了起來,看來田東和田西還受了傷呢,哎唷,這可不得了。”

    “游公子的管家簡大爺也來了,就在惜惜的房子里呢,看來方公子這次要吃虧了。”

    “那也不見得,幸好方公子有池公子做後盾,游公子未必能拿他怎麼樣。”

    叫、雙,“秋蟬軒”里究竟發生了甚麼事,他們誰也不敢上去探看。

    簡迅見方邪真一出手間就把憑一對豹尾鞭飲譽陝西的田氏雙雄打發掉,心里有數,只道︰“打得好,打得妙。”

    他補充道︰“他們嘴里不干不淨的,得罪了方少俠,請勿見怪。”

    方邪真道︰“那你還留在這里干甚麼?”

    簡迅笑道︰“我只是要敬你一杯酒。”他慢慢的走過去,慢慢的拿起桌上的酒壺,慢慢的倒滿一杯酒,慢慢的遞向方邪真。

    方邪真接過了杯子。

    簡迅並不放手。

    方邪真湊過臉去,慢慢的把酒喝完。

    然後他才放手。

    簡迅仍拿著杯子,臉上仍有笑容,可是他道︰“謝謝你讓我在游公子前有了交代,後會有期。”

    方邪真點點頭,道︰“簡兄,不送。”

    簡迅的虎口是拿著杯子離開“秋蟬軒”的,他臨走的時候,還說了一句︰“方少俠,游公一心想重用你,你不賞臉,那是我有辱使命。不過,全城的人都知道你終必投效池公子,回百應和葛鈴鈴,都不會袖手的。”

    方邪真道︰“謝謝你提醒。”

    簡迅點頭一笑,走出了“秋蟬軒”。

    惜惜禁不住依向方邪真,問︰“你怎麼了?”

    方邪真目注那一扇剛掩上的門,喃喃地道︰“這人倒不失為一位干練的好漢。”

    簡迅走下樓來,田氏兄弟誠惶誠恐的在樓下候著,簡迅笑道︰“走罷。”手里仍端著杯子。三人出了“依依樓”的大門,迎面來了一個商賈。

    一個單憑眼神就能傷人的商人。

    簡迅一見他,就以小碧湖游氏的家規見禮,那人只望了他們一眼,就皺了皺眉道︰“你的手傷得怎麼了?”

    簡迅道︰“不礙事的。”他右手虎口端拿著杯子,趁方邪真湊唇飲酒時正要發動攻勢,但方邪真已輕描淡寫的把酒杯切成兩截,上截杯沿嵌入簡迅食指第二三節指骨里,下截杯沿則割入他食指旁肌里,封殺了簡迅一切將發而未發的攻勢。

    那商人看了他手上的傷,沉吟了一下子,道︰“果然不出公子所料,他不肯加入我們,不過我們得要馬上離開此地。”

    簡迅愕然道︰“為甚麼?”

    那商人道︰“‘老公子’的‘妙手堂’已在此地埋伏,勢必要殺姓方的而後甘!”

    簡迅“哦”了一聲,抬頭看了一看,只見“秋蟬軒”里燈火依然,不知總算是對他已留了情面的方邪真可有沒有感到殺機四伏?簡迅也不敢跟“妙手堂”的人正面對抗,連游公子麾下最信任的顧佛影也不管的事,他當然也不想冒這趟渾水。

    這“商人”當然便是顧佛影。

    在武林、仕林中,被尊為“顧盼神風”的顧佛影,便是這位看來只像一名平庸商賈的人。顧佛影還有一個外號,就叫做︰“橫刀立馬,醉臥山崗”,他不僅刀法好,酒量好,智謀也算無遺策,故極受游玉遮器重。

    方邪真走出“依依樓”的時候,是帶著醉意的。

    惜惜本來要雇車子送他回去。

    方邪真只叫她不必擔心。“我應付得了蘭亭池家,也拒絕了小碧湖游家,便不在乎多來個姓葛的還是姓回的。”

    惜惜道︰“你原不是洛陽人,不知道姓回的手段。我倒不怕‘千葉山莊’,怕只伯‘妙手堂’回百應,姓回的可不比游公子和池公子,他們一是正人君子、一是宅心仁厚,姓回的一身心狠手辣,跟他們作對的人,誰都不會有好日子過。”

    方邪真要惜惜例舉出一些他們的所作所為,惜惜只說了幾件,方邪真已呷著酒猛冷笑。

    “我倒听說‘妙手堂’掌實權的,都沒有外人,不比池日暮,他手上有劉是之、黑旋風小白和洪三熱,游玉遮手下有豹子簡迅。橫刀立馬顧佛影、花沾唇,”方邪真道,“妙手堂的回萬雷,是回百應的舅舅,回百響則是他的胞弟,回絕則是他的兒子,全由親信攬大權,看來無怪乎妙手堂光得個霸字,氣勢上反不如蘭亭池家及小碧湖游家了。”

    惜惜道︰“你還是少算幾人了。”

    方邪真展眉道︰“哦?”

    惜惜嫣然一笑道︰“池日暮還有個了不起的嫂子,听說還是位人間絕色;游玉遮在朝中有一文一武兩大名臣大將識重,這些都得要算進去;”她雖然在笑,但愁容不減,“我還是擔心回家的人,回百應、回萬雷、回百響、回絕都是洛陽城里無法無天的人物,他們一家子全是橫吃黑白兩道的高手,而且,他們有錢有勢,在綠林道上本有位份,各路殺手,都听命于妙手堂,我怕……”

    方邪真一笑道︰“惜惜,你知道得倒不少。”

    惜惜幽怨的睨了他一眼,道︰“身在洛陽城,怎會不知洛陽事?這兒來的不少是江湖豪客,酒酣暢談之余,這洛陽四公子之爭的事,真是不會唱也會彈。”

    方邪真笑道︰“那你又不擔心千葉山莊的葛鈴鈴?”

    惜惜以袖掩嘴,嗔白了他一眼,道︰“洛陽四公子里葛家實力最弱,而且也是唯一的‘女公子’,她見著你,才……我才不相信她會拿你怎樣!”

    方邪真用手擰了擰惜惜的玉頰,痴看了一會,忽起身,道︰“我去看看想拿我怎樣的人會拿我怎樣。”

    惜惜依依不舍地道︰“你真的要下去?”

    方邪真淡淡地道︰“我再不下去,他們就要上來了。”

    他撫著惜惜的柔肩︰“還是下去會好一些。”

    惜惜擔心的依偎在方邪真的胸前,幽幽地道︰“我能幫你甚麼?我怎樣才知道你無恙?”

    方邪真溫柔地道︰“能。”

    惜惜喜忻地道︰“怎樣幫你?”

    方邪真道︰“你在欄上,一見裹著我的有綠色的劍光飛上了天,立即倒一盆水下來;如果你看見街心有一團火光掠過,便等于告訴你︰我正要回家睡大覺。”

    方邪真雙眼深深的望進了她的眸子里︰“就這樣好不好?”

    惜惜看見方邪真的神情,不知怎的,便知道天下間沒有人能擊敗他,一種對英雄俠少的孺慕之情,掠上心頭,特別濃烈,只俯在他肩膀上,感受那男子的體溫和氣息,喜忐忑地道︰“好。”

    方邪真一笑。

    他飄然下了樓。

    昂然走進了黑暗的街心。

    這時候,在離開“依依樓”不過三條街道之遙的“蘭亭池府”,劉是之正向池日暮報告了一件事;“小碧湖”游家已派人到“依依樓”,找上了方邪真密議。

    交談的結果如何,沒有人知道;但田氏雙雄是從房里直滾下梯來的,不過,只隔了一會兒功夫,“豹子”簡迅從房里出來,是帶著笑容從容離去的。

    池日暮難過地道︰“方邪真會不會已答應加盟小碧湖呢?”

    “這倒不一定,小碧湖的條件很可能比我們更好,”劉是之皺著眉,眯著眼道,“但小碧湖找上他,千葉山莊和妙手堂也必會找上他的,他今天不答應,難保明天也會不動心……”

    他附加了一句“壓軸”的︰“然而,他之所以忽然受到重視,完全是因為我們先看重他。”

    池日暮愁眉不展地道︰“先生的意思是?”

    劉是之仍眯著眼,眼縫像兩枝橫著的針,他的話也像一口針︰“這個人,如不能用,便不能留。”

    池日暮一听,心里一震,忙道︰“先生可還有沒有別的辦法?”

    劉是之道︰“有。”

    池日暮喜道︰“是什麼法子?”

    劉是之伸出兩只手指︰“既然厚幣甘辭、誠摯禮遇,都不能打動他,那只剩下兩個法子。”

    池日暮忙道︰“請道其詳。”

    劉是之道︰“一是要勞大夫人走一趟。大夫人雖非江湖中人,但她待人接物,很能予人好感,池府中有不少人誓死效命,請恕屬下斗膽說一句,有不少人是看在過去大莊主和大夫人的面子;大夫人又是天生麗質,閉月羞花,沉魚落雁,貌美元雙,由她出面,方邪真也是個人,是個大天晚上都上‘依依樓’的男人,難保不會改變主意。”他補充了一句︰“這可得要葛鈴鈴有所行動之前先發制人不可。”

    池日暮臉有難色。

    他之所以被稱為“少公子”,主要是因為池家的宗主,本是在長他五歲的胞兄他日麗的身上,但兄長在迎取大嫂之後,忽遭殘疾,風癱不起,而今要他嫂子顏夕來辦這件事情,似有些不妥。

    他一向甚為尊重、敬慕這位善解人意。善良英氣的嫂子,要不是她在重要關頭挺身維護池日暮在池家的宗主權,池日暮的大權,可能早已保不住了呢。

    池日暮猶豫起來,忽听簾子里有人說道︰“二弟,你既然認為姓方的能振興池家之大業,給你嫂子去勸勸他也好。”

    一人坐在木輪椅上,自簾外推了進來,臉色蒼自,唇無血色,贏弱無神,說話也有氣無力。

    池日暮一看,在兄長椅後的還有清麗英朗的大嫂,心知這是劉是之的擺布,以防他不答允,早已勸服了兄長首肯,並已驚動了大嫂,心中不覺升起一片難使人察覺的怒意。

    他知道劉是之這都是為他做的。

    可是當他看見劉是之一副“早已安排、胸有成竹”、“自作聰明、自以為是”的神情,他便有一種無以言喻的恚怒,仿佛被人折辱、奚落了似的;但他偏又知道這是用人之際,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他這股私心是不能發作,發作不得的。

    所以他臉上只露出仄愧之色,口里只是試探地道︰“這樣麼……不知嫂子意下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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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深碧的劍

    顏夕修眉一揚,道︰“這姓方的是誰,真有這樣的本事?叫甚麼名字?多大年紀?”

    池日暮道︰“他叫方邪真,年紀倒輕,大約長我一二歲,他的武功極高,小白敗在他的手下,他卻連劍也未拔。”

    顏夕心神一震,道︰“他……他是用劍的?”

    池日暮道︰“是啊,他武功高,定力也強,這樣一個人,如在池家,當然是臂助,若在別家,可成了勁敵。”

    顏夕無心听其他的,只問︰“他的劍可是深碧色的?”

    池日暮望望劉是之,劉是之看看池日暮,道︰“不知道,我們誰都未曾看見過他拔出劍來。”

    顏夕又問︰“他腕上可有一對……翠玉銅子?”

    池日暮想了一想道︰“這倒沒有注意。”劉是之斷然道,“沒有。”

    顏夕才舒了口氣。池日暮卻想F起來,道︰“他手腕上倒有——”他仔細的回想,然後準確的用字︰“系著一條淺藍色的絲中。”他轉過頭去問劉是之︰“對不對?”劉是之說︰“對。”

    顏夕道︰“是絲中,不是鐲子?”劉是之肯定地道︰“是淺藍色的絲中。”顏夕道︰“哦。”有點失望似的。池日暮道︰“大嫂,這有關系麼?”顏夕忙道︰“沒有關系,沒有關系。”

    劉是之道︰“看來,這姓方的用軟的不行,只好用強的了。”

    顏夕即道︰“讓我來,我可以試一試。”池日暮忙道︰“嫂子一向有人緣,說不定真可為我們池家解決了一大難道。”池日麗用手輕輕握著顏夕的手道︰“不過,這可是讓你辛苦了。”

    顏夕感覺到丈夫瘦骨嶙嶙的手,想及過去這雙手曾是雄豪有力的,心中一陣難過,忙用話掩飾道︰“這又算甚麼辛苦!當年洪兄弟不也是這樣收攬過來的嗎?這件事情當初做得開心,現在也相處得挺愜意的!”

    池日暮笑道︰“上次,你用一柄匕駁軟柄神槍留住了洪三熱,這次卻要用甚麼來留方邪真?”

    顏夕亮麗地笑道︰“書。”

    池日麗、他日暮一齊詫道︰“書?”

    “我以前有位朋友,跟這位方邪真性情很有些接近,他生平所好,只不過是一大房的古書字畫真跡;”顏夕清脆的語音清脆的解釋,“我們的書庫里不是盡有的是好書好畫好字嗎?且看這法兒靈不靈!”

    池日麗笑道︰“書?”

    池日暮哈了一聲道︰“書!”

    劉是之拍拍後腦笑道︰“怎麼我沒有想到?大夫人準備甚麼時候去?”

    顏夕推開兩扇窗,望望天色︰“那姓方的會耽在甚麼地方?”

    “依依樓里有一個名妓,叫做惜惜,姓方的多窩在她那兒,但很少留宿;”劉是之道,“今晚戊亥時分,他必回法門寺大隱丘的老家去。”

    顏夕道︰“那很好,我今晚就去看看他如何三頭六臂,我帶洪兄弟一起去。”

    池日暮怔了怔,道︰“今晚?”

    顏夕抿嘴笑道︰“事不宜遲嘛。”

    池日麗奮亢的推著輪椅,道︰“我跟你去書房搜羅搜羅去。”

    顏夕看見丈夫奮悅,也覺開心,隨他到了簾子之後,池日暮見劉是之還在摸著下巴沉思,便問︰“你說還有一個法子,是甚麼?”

    劉是之卻目光閃動︰“其實,最好是兩個法子並施,那就萬無一失。”

    池日暮听出對方似有點難言之隱,便道︰“你說說看。”

    劉是之眯著眼道︰“我不能說。”

    池日暮奇道︰“何解?”

    劉是之們著胡腳,“如果我說出來,公子萬一個怪我太狠,我可是為公子大業,白挨了冤。”

    池日暮笑道︰“哪有的事!先生為池家大局不惜殫精竭智、處心積慮的想出奇謀妙計,我要是誤解先生的好意,還是人麼?”

    劉是之喟然道︰“公子對屬下一向信重,屬下一向銘感,只求鞠躬盡瘁,死而後己,不過,我這個計策,公子要是透露出去,只怕難免老命不保……”

    池日暮笑道︰“先生放心,我保管不說出去便是了。”

    劉是之忽然一嘆。

    池日暮奇道︰“先生仍不放心麼?”

    劉是之望定池日暮,道︰“我倒不是不放心公子,而是這計策如果能成,方邪真一旦投效公子門下,只怕我這老骨頭就連門檻都站不下了。”

    “我還道是為了甚麼,”池日暮誠摯地道,“你放心,先生在他府勞苦功高,方邪真再有能為,也決不可以僭越輩份。”

    劉是之苦笑道︰“可是,我這話兒一說,一旦付諸行動,公子只要在人前一提是我的主意,我可成了靶子了。”

    池日暮心忖︰原來他還是不放心!便伸出兩只手指,當下起誓道︰“好,先生既是不放心,我便當天立個誓言︰“皇天在上,我待先生推心置腹,福禍與共,先生為池家天下獻計,我決不反悔食言,讓人懷怨于先生,如有違背,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劉是之待他誓完,才噗地跪地勸道︰“公子快別這樣說!真是愧煞屬下了……”

    池日暮扶他起來,笑說︰“先生可以道破玄機了罷?”

    劉是之正色道︰“我再問一次︰公子真非要得方邪真之助不可?”

    池日暮道︰“此人不可為他人所得,自然非爭取不可!”

    劉是之肅然道︰“不惜代價!”

    池日暮道︰“為求壯士,豈惜代價!”

    劉是之推門探首,看了看四周,然後掩上了門,湊近池日暮耳邊,壓低聲音,一字一句地道︰“殺了方邪真全家!”

    池日暮著實嚇了一大跳。

    劉是之陰沉著臉,道︰“只有這個辦法。”

    池日暮失聲道︰“為甚麼?”

    劉是之道︰“當日,我們曾藉故殺龔定庵,逼走井如府,也用過比這更絕的手法,這是沒法子的事,只是權宜之計,像方邪真這種人,不迫他是不出山的。”

    池日暮一時難以取決,彷惶地道“非此不可?”

    劉是之森然道︰“非如此不可!”

    池日暮心亂如麻︰“可是……這事叫誰去做是好?”

    “小白絕對服從你,而且機警,如由他下手,跟他脫不了關系,自然也不會等得說出來;’劉是之道,“不過,我們還得找一個人來認頭。”

    池日暮惚惚地道︰“你是說……?”

    劉是之眯著針眼︰“這件事既是我們動手,就要弄一個對頭,讓方邪真非跟我們結合來找他算賬不可!”

    他日暮恍然道︰“回百響?!”

    劉是之陰鷙地道︰“回百響也收了我們不少銀子,這該是他回報響應的時候了。”

    他忽然笑道︰“你說剛才我開窗看到了甚麼?”

    池日暮心不在焉地問︰“看到甚麼?”

    “天氣不大好,浮雲掩蓋了月光;”劉是之悠然道︰“風是很大的,但只要下不成雨,一個時辰後,就可以看到月色了。”

    池日暮忽然覺得這話似乎有些蹺蹊︰“你的意思是——?”

    “我在想,”劉是之推開窗子,深吸了一口氣,似享受這口氣的清鮮,負手回身道,“在月色下,看來一向都不動心、一切都不動容的方邪真,遇見大夫人,不知會不會動心?會不會動容?”

    池日暮忽有警覺,瞥見劉是之的針眼,似看穿透了自己,心里一悚,道︰“先生何作此語?”

    劉是之笑了,笑得像一頭修煉了三千年的狐狸︰“公子心里明白。”然後他恭恭謹謹的向池日暮深深一揖,連臉上那一點浮滑之色都盡隱不見。

    方邪真的身影,投入了長街的暗處。

    樓頭上,挑著兩盞紅燈籠。

    惜惜站在向晚街口的樓上房前。

    她背向房門,依在欄上,眼光遙遙的落在街上。

    溫暖的燈光瓖在她身影的輪廊上,柔和得就像一位深情的仙女思戀凡塵。其實,千古以來,每位真情的少女,都曾這樣凝盼過她們遠去的情郎,有的,去了還會回來,有的,去了不再回來。

    方邪真知道惜惜在樓頭上凝注著他,希望他一個回身,一次回顧。

    可是他不能回身。

    不能回顧。

    他怕自己一回身就會動憐。

    甚至動情。

    但在這時候,不管動情或動憐,都是劍客的大忌。

    因為他知道,在這黑暗的街道上,已有算不清的勁敵在等他失神、分心!

    他知道,一個人想要突破前面的困境,就不能回顧!

    萬萬不能回顧。

    風很大,吹得他衣袂獵獵飛舞,這一帶是煙花場所,這時分不可能冷清若此,但這幽寂想必是為了自己而設的罷?——方邪真笑著,借酒意踉蹌著腳步,唱著一首悠遠而哀傷的曲子,然後他卸下了包袱,解下了裹劍的藍布,攏在袖子里,向黑暗的最黑暗處,清清楚楚地道︰“姓回的,如果你不立刻回家去,那就滾出來罷!”

    他這句話一話完,黑暗里一切黑的事物,都動了起來,不但動,而且還動得很快,動得很詭奇,動得很可怕︰

    他們都是人。

    全身被黑色涂得漆暗的人!

    方邪真馬上發現他前、後、左、右都是敵人。

    黑色的敵人。

    這樣一來,凡是黑,就是敵人。

    敵人連兵器都是黑色的。

    兵器雖是清一色的黑,但卻有十六八種不同的兵器,甚至連在一般武林中頗為少見的流金擋、跨虎籃、旒雲撥、拐子鉤都在其中。

    而且還有暗器。

    連暗器都是黑色的。

    這些“黑人”卻似乎有一種識辨自己人的記號,所以,毒招殺著,只向方邪真身上招呼,但絕對不會誤傷了自己人。

    方邪真不能往地下鑽。

    就算他有土遁的本領,但地下依然埋伏著敵人。

    敵人根本是要置他于死地。

    方邪真只有往上陡升。

    但他身子才一振,上面便有了聲響。

    牆角、簾前、梁上、椽下、垣後、柱旁,莫不是埋伏有人,就待他一躍而起。

    方邪真長嘆一聲。

    那些“黑人”已遮燈蔽月,要不然,一定可以看見他無奈的神情。

    方邪真仰首望天。

    他一望天就拔劍。

    深碧的劍。

    黑夜的街心,漆暗莫辨的地方,驀然抹過奪目晶瑩的碧緣。

    惜惜在樓頭上,看見了這一道劍光。

    美麗的劍光。

    流星般的劍光。

    惜惜忽然覺得被一種無由的感動所充滿︰

    絕世的劍光應該用來照亮絕世的容顏的。

    她一看到這道劍光,她就像被溫馨迎臉一擊︰只有她知道,這道做絕天下無可捉摸的劍光,只有在方邪真留在“秋蟬軒”的燈下撫掌把玩,她也曾湊過臉去,為那令人震顫的碧色鋒芒發出羨嘆。

    ——這柄天下莫敵的劍,只有她看過、觸過、撫過、愛過,在夜深人靜時,注視它的美,分享它的寂寞。

    惜惜一念及此,覺得臉上都燒熱了起來。

    她拿著水盆,一兜腦兒,相忘于江湖般的潑了出去。

    水花,水花。

    在黑漆里略映著晶瑩,迅即沒入黝暗里。

    水花水花。

    美麗的水花。

    絢燦的劍花。

    劍花起,黑暗里的人都浪分濤裂的開了一條路,方邪真身影橫空而起,迎上了水花。

    他在水花里揚袖橫掃。

    水花飛濺。

    水花似千百冰刺般的暗器,射往“黑人”的身上。

    “黑人”慘呼、哀嚎,一時間紛紛沒入黑暗中。

    黑暗又成了黑暗。

    黑暗里沒有人。

    浮雲掩映,層雲下的月亮隱隱微明。

    方邪真笑了,他的劍又收回鞘里,他在哼一首曲子,把曲子哼到告一段落之後,才毫不在意地道︰“如果你是回萬雷,就留下兩條胳臂來,如果來的是回百響,留一條手臂就夠了。”他望望天色道︰“你們所作的惡孽,其實,留下一百條胳臂都難贖其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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網->書第八章 那一刻的心動

    只听黑暗里,一人森冷地道︰“方邪真,你以為你是什麼東西?”

    方邪真眉毛一揚,笑道︰“我一向以為喜歡躲在黑暗里的大部是耗子和蝙蝠那一類的東西。”

    他這句話一說,就看見一張臉。

    一張人臉。

    一張不像人的人臉。

    這張臉其實並不丑陋,五官也相當端正,而且還相當年輕。

    不過這張臉予人一種不正常的感覺。

    他的眉毛粗濃,但根根眉毛通亂;他的臉色慘白,就似涂上了一層厚厚的粉聖;他的嘴唇紫紅干燥、唇角完全下彎、再緊緊的抿合;他的眼神淬厲,卻似把最後一點光華都要在瞬間耗盡;他滿腮胡碴子,根根如刺;他散發蓬亂,偏偏發上又戴著金箍、佩玉,他笑起來的時候剛剛才“像人”一些,卻又露出白森森的銳齒。還有一張血盆大口。

    這張臉令人印象最深刻的不是他的輪廊、他的五官、甚或是他那一只有一個拳眼般大裂紋的鼻梁。

    而是他臉上布滿了青筋。

    像地圖上河流的分布一般,錯綜復雜的布滿在這張年輕的臉上,使他看來像個恐怖的人。

    人,本來就躲在黑暗之中。

    方邪真開口譏諷的時候,他就抹下臉上的黑布。

    月亮剛自雲層里閑了出來。

    月光正好在他臉上一映。

    ——如果月色有知,敢情也會被這張臉孔嚇了一跳。

    方邪真卻笑了。

    他笑著說︰“原來是回絕。”

    黑衣白臉青年森然笑道︰“你害怕了麼?”他就是“老公子”回百應的獨子回絕。

    方邪真嘆了口氣,道︰“你太貪功了。”

    回絕的眼楮里布滿血絲,怒道︰“你說甚麼?!”

    方邪真道,“這一定不是你父親的主意。你父親見我來了,還未打定主意究意要收攬我還是要除掉我,猶在舉棋不定,你不服氣,要來殺掉我,好證實給你老子知道,你自己就是人才,回家根本就不需要另外招覓人才。”

    回絕的厲目變得詫然,怒道︰“不錯,我的確就是人才!”

    方邪真笑道︰“你就是生氣你老爹看不見你。”

    回絕恨意入骨地道︰“所以我才要殺掉你。”

    方邪真道︰“你難道要把你老子眼中的人才全都殺光不成?”

    回絕獰笑道︰“那也不盡然,如果他們服從我,不但會有活路,而且大有前程。”

    方邪真道︰“我明白了。”

    回絕奇道,“明白甚麼?”

    方邪真道︰“我明白了為甚麼以回百應的精明強干、不世武功,居然沒啥可用之人,而且近年來的聲勢,已遠落于‘小碧湖游家’之後,且漸為‘蘭亭池家’趕上,就算比諸于‘千葉山莊葛家’,也好不了多少……原來,回百應膝下有這樣的兒子!”

    回絕目光赤紅,厲聲道︰“你說甚麼?!”

    方邪真冷笑道︰“你是聾子?!才說了七八句話,你問了兩次這種無聊話!”

    回絕咬牙切齒地道︰“我要殺掉你,我一定要殺掉你,我要你嘗嘗我的手段!”

    方邪真似想起一事,道,“我知道你們‘妙手堂回家’有兩門絕藝,叫做‘回天乏術’和‘妙手回春’,一個是醫人的絕活兒,一個是殺人的絕招。

    回絕臉上的青筋都似在躍動︰“你待會兒就可以試試。我殺了你再醫好你,醫好你再殺你,讓你一個人能嘗到死十次八次的滋味。”

    方邪真道︰“我听說‘回天乏術’一共只有六式,但已揉合了十一大門派的三十九種最犀利的絕招,另外還蘊含了十九種正邪夾雜剛柔並重的內力,如果六式俱成,一旦發動,就算是當年叱 京城的‘金風細雨樓’樓主甦夢枕親至,也未必抵擋得住。”

    回絕冷笑道︰“不錯,你打探得很清楚。”

    方邪真道︰“不過我卻有一點不清楚。”

    回絕傲然道︰“趁你還能說得出話來的時候,可以請教我。”

    方邪真道︰“像這樣深奧的武功,像你這你種人,能學成幾招?”

    回絕狂怒,咆哮道︰“姓方的,我教你知道我的厲害!”

    方邪真不慌不忙地道︰“說到你的厲害,我正想知道︰听說你很喜歡捏碎人的骨頭,一根一根的捏碎,直至他痛死為止?”

    回絕臉上的青筋又一突一突的跳躍著,眼楮閃著一漠邪光︰“錯了,不是痛死,而是嚇死。有一個得罪過我的人,被我嚇得撒了八次糞,才嚇破膽而死。我殺一個人的時候,一向高興才殺,而且喜歡從他的最不重要的部分捏起,譬如從小指頭。耳骨、睪丸捏起,一分分、一寸寸的捏碎,那表情真是好看極了。我不高興的時候,就不殺,留他在那兒,等我高興的時候,又過去捏他一兩根骨頭。有一個不听話的小妾,我捏碎她七八根骨頭,就把她給忘了,鎖了兩三個月,忽又記起了她,過去看時,她的碎骨居然又痊合了,我再過去重新捏碎,這樣碎了又合、合了又碎,足足把她‘捏’了一年又三個月,才把她‘捏’死。”

    方邪真臉上漸漸煞白。

    他一字一字地道︰“听說你很喜歡奸污女人?”

    回絕臉上竟充滿了得意之色︰“你怎麼知道?”

    方邪真目光的悒色,已化作寒意︰“听說你更喜歡殺女人?”

    回絕居然嬉笑道︰“你不知道,我在殺人的時候,听她們婉轉哀啼,看她們痛不欲生的表情,是件絕妙的享受!”他那張扭曲的臉一旦嘻笑之際,看去就似瘋子一般。一個月下的瘋子。

    方邪真微嘆一聲,搖手道︰“听你這般說法,我真的不能留下你一條胳臂,或兩只手掌。不能。”

    他一個字一個字的把話吐出來︰“像你這種人,我只要留下你少一點,都是對不起我自己,對不起死去的這許多冤魂。”

    回絕齜起了牙齒。

    他的指骨已捏響。

    長街里忽然響起一種橡寶爆裂般的聲音。

    這種聲音很像骨頭碎裂的聲音。

    極像。

    現在已有月色。

    月色模糊得就像昨夜的夢,撩動窗紗的風。

    月色不能讓長街的景象清晰人目,但至少可以看到兩個影子︰

    一黑一白。

    四周都是黑黝的暗影。

    忽然黑影子呼嘯,疾掠了起來,像一陣龍卷風。

    龍卷風所過之處,任何事物都要被毀滅。

    完全不能抵擋的毀滅。

    黑影化為黑風。

    黑風轉為狂 。

    狂 越旋越急,越轉越快。但範圍越來越大。

    白影愈漸縮小,在黑暗的漩渦里,快要完全被吞噬,消失不見。

    惜惜一向信任方邪真。

    他說有辦法解決,天大的困難都會有辦法解決的。

    ——但現在的情形,方邪真就算有辦法,也解決不了。

    準能解決得了龍卷風?

    惜惜萬分著急,這一下與下一下心跳之間緊密得像迸出了火花。

    她急得又想掏一盆水往街心淋下去。

    ——剛才的一盆水能助得了方邪真,現在還行不行?

    惜惜覺得這是沒有辦法中的辦法。

    只要能對方邪真有所幫助,無論甚麼她都願意去做。

    就在這時候,忽然有人在她身邊冷冷地道︰“你要干甚麼?”

    惜惜轉過頭去,就看見一一個人。

    一個“黑人”。

    這個人全身都穿著黑色魚皮緊靠勁裝,就連鼻了通風小孔,還有一對民楮,都黑糊糊一片,竟似連眼白也無!

    這人手上拿了一根擯鐵杖,當然也是黑色的。

    這人沉聲道︰“回公子要你,走!”

    惜惜一听,心絕如裂,落在回絕手里,真不如速死,她想往後退,忽覺撞在一人身上。

    她驚叫回首,只見又是一名“黑人”。

    這“黑人”手上拿著刀。

    黑色的刀。

    要不是他有頭有手也有腳,而且房內的燈光隱照,要不然,在夜色里,他就是夜色,不可能判別得出這竟是一個“人”!

    這後面的“黑人”也冷冷地道︰“你最好別想自殺,公子要你活著去見他,你要是死了,我們也別想活了。”

    惜惜只嘆了一口氣。

    她決心要死。

    她只想往樓下跳去,撞著回絕,讓方邪真緩得一口氣,她這樣死也算值得。

    她委婉他說︰“好吧……”手中那盆水,忽然向前面那人兜頭兜臉就淋了下去。

    然後她貼在欄桿之上,準備翻落下去。

    但在她一望之下,卻是怔了怔︰

    朦朧的月色下,沒有了白影,也沒有黑影,只有一抹燦亮的火花,似翻滾。似輾轉、但肯定迅疾的越入了遠處的黑暗中。

    “你在欄上,一見著綠色的劍光飛上了天,立即倒一盆水下來;如果你看見街心有一團火光掠過,便等于告訴你;我正要回家睡大覺。”惜惜記得方邪真剛才對她說過這樣的話。

    ——街心的戰局究竟怎麼?

    ——難道方邪真真的回了家睡大覺?

    惜惜因為大過心懸于方邪真的安危,一時忘了自身的危機,再想起時,回頭只見那被她一盆水淋著的人,已倒下地去。

    地上潮濕。

    樓板上染著血跡,混和著水跡,正往樓角滴落。

    ——這個“黑人”竟然死了!

    ——難道她手中那盆清水真能殺人不成?!

    惜惜倒是嚇了一跳。

    她記起身後還有一人。

    她驀然回首,那“黑人”所立之處,立著一個衣白不沾塵、灑脫沾微愁的人,正似笑非笑的望著她。

    惜惜哀喚了一聲,眼淚就籟籟地落到臉頰上來,她此時才想到驚怕,想撲到方邪真懷里,卻給地上的人絆了一下。

    方邪真忙扶著她。

    地上的那名“黑人”,當然也是個死人。

    方邪真扶著弱柔的惜惜,只覺得她弱不勝衣,心中起了一種不忍的感覺。

    ——江湖風險多,自己可決不能連累她,可千萬不要連累了她。

    “你不是已經走了嗎?”惜惜很不好意思地揩去臉上的淚,方邪真捉住她的手,細心的為她拭去,專情得就像一闕為一個千思萬念的人寫的詞。

    惜借還沒來得及感動,就被撼動了。

    方邪真凝注了她一一會,忽然眼光又不經意了。

    不經意得就像一抹遠山,淡入天際閑雲間。

    惜惜回味那一刻,仍覺依依。

    那一刻的心動,那一刻的動心,只有情人特別多情的眼里能看得到,只有情人特別跳得快的心里能感受得到,只有情人特別流得激動的血里能夠體味得到。

    惜惜似痴了。

    好一會她才能接下去說︰“你不是已經回去了嗎?我以為你已經回家睡大覺了。”

    方邪真笑了,看她輕嗔薄怒的怨,溫暖地道︰“是啊,我回去睡了覺,又夢里游魂的回來了。”

    惜惜鼓著腮兒道︰“多難听。”忽又喜滋滋的跨過了死尸,歡忭地道︰“你是怎麼把回絕打跑的?那一絲火光又是甚麼?”

    她這樣問著的時候,眼色是非常痴迷的。

    當然,一個正在愛戀中的女子,看她的情郎,多是這種眼色,尤其她的情人真的是個英雄俠客的時候。豪情激起幾許柔?驚起多少如痴如醉?就算英雄俠女,又有誰能忘情?

    方邪真斂容道︰“沒有,我沒有把他打跑。”

    惜惜不明白。

    方邪真道︰“我殺了他,然後叫他燃成一團火走的。”

    惜惜更听不懂。

    方邪真明白惜惜的不明白。

    “妙手堂回家的絕藝叫做‘回天乏術’,听名字,十分的平凡,但卻是把五十八種犀利絕招、正邪內功揉合融會在六招以內,十分可怕,我想先迫他施出來,看是不是可以應付。”

    惜惜奇道︰“迫出他的絕招、萬一應付不了,豈不更加危險?”

    方邪真道︰“如果接不下回絕的殺手 ,就更不可能應付回百應的殺手。”

    他淡淡地道︰“遲早都是一死,不如死在回絕手上——至少,在他手上我還來得及自殺,落在回百應手上,不得他同意,誰要死都不可以。”

    惜惜又擔心了起來︰“反正……你都接下了。”

    方邪真搖首道︰“沒有。”

    惜惜又嚇了一跳︰“沒有?”

    方邪真沉聲道︰“我弄錯了一點,‘回天乏術,原來是有六十一種的武功揉合其中,而不是五十八種。‘回天六式’是要用一種叫‘回魂大法’的內力,才能以五昧真火之力,運行十九種不同的功力,使出‘回天乏術’。回絕很不長進,功力不濟,只使得出兩式來。我一劍破了他的玄關,再以一片火篾引發了他的五昧真火,他收蓄不住,真火自焚,最多只能熬到妙手堂,回百應醫術再精通,也斷救不活一個五髒全焦、七孔盡焚的兒子。”

    惜惜听得心驚膽跳,只說︰“哦,原來你一下樓,就準備用這招了,不然怎會吩咐我潑水,以及叫我等著看那一掠的火光了。”

    方邪真道︰“是。不過,那時候,我以為來的是回百響和回萬雷來了,他們只是該死,回絕卻是該絕。”

    惜惜驚粟地道︰“你殺了回絕,回百應他們是絕不會放過你的。”

    方邪真笑道︰“我不殺回絕,難道他們就會放過我嗎?”他向惜惜溜了一眼,笑道,“至少,回絕若活著,便連你也都不會放過。”

    惜惜唉了一聲。

    方邪真即問︰“什麼事?”

    惜惜憂愁地道︰“現在要你去做這件事,你當然不會答應的了”

    方邪真道︰“你說說看。”

    惜惜用一種低速的語音道︰“如果現在要你委屈一下,去躲躲,避一避風頭,你是決不會答應的了?”

    “不。”方邪真道,“我答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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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3-19 08:44:02
第九章 這一刻的動心

    惜惜傻了。

    燈光在她肩上鋪上一層比柔更柔的黃暈。

    方邪真心中更添憐惜。

    他心中忽然有個千呼萬喚的無聲︰你嫁給我好嗎?他想這樣問,可是心中忽然掠過一個亮麗的音容,說到嘴邊的話變成了︰“我殺了回絕,這兒是不能再留了。”

    惜惜忽然黯然了。

    這個男子,終于要走了,他難道一點都不顧惜她嗎?她這樣的忖思,隨後又想到︰為了他的安危,他是應該走的,他豈是可以留得住的?何況,要他走是她自己提出來的。

    人生里有些事,一步跨出去即成天涯,縱然無歌,但能無悔。

    “你幾時走?”

    方邪真很想說︰“我帶你一起走。”

    他心里多麼想說。

    可是他沒有說。

    ——為什麼沒有說出來?

    原因也許連他自己也不甚清楚。

    也許他掠過了一個念頭︰待真的走時,再把她一起帶走;俟儲夠錢時,再一起贖她,那時候豈不更實在、更加驚喜、

    或許因為這樣,他才沒有說出來。

    或許因為那樣。

    不過不管為了甚麼,人生里,能對著一位紅粉知音,映著晚燈,倚著欄仟,你還能求甚麼?你為何不去把握?如果一剎是永恆,那麼永恆就是一剎。如果把握不住,讓它溜了,再沒有永,再沒有恆,再沒有燈前倚欄的人,空擲傷懷,也只不過是一抹自焚的火花。

    也許惜惜心里有千呼萬喚的期待。

    也許方邪真胸里有欲語還休的真情。

    不過都還未曾說出來,就已經听見樓下有人說︰“差官,剛才在路上謀財害命的,就是這幾個黑衣人。”

    方邪真不認得這個生意人。

    可是這個生意人好像很有辦法。

    尤其是應付這種死人的事件,以及應付那十幾位睡眼惺松的差官——看來那幾個差役反而像是受他指揮。

    那商人卻對方邪真十分熟絡,像認識了他十年八年似的,跟他共住了十月八月一般。

    據那商人的說辭,是︰他做了單生意,來“依依樓”尋樂,遇上了一群“劫財害命”的,方邪真路見不平、拔刀相助,以寡敵眾,迫于自衛,只好殺傷了幾名“大盜”。

    這件事,不但那商人親眼瞧見,還有兩名僕僮可以作證,還不知怎麼來了七八個“途人”,都說可以為此事見證,言之鑿鑿,听得連惜惜都幾以為自己是做了一場夢,真的有這回事一般。

    差官取了供詞,清理尸骸,居然不盤查方邪真,也不落供審訊,更不拿他回衙,就這樣草草了事,表示結案。

    看那些衙差的表情和听他們的語態,仿佛方邪真殺了這幾個人,還理應拿個甚麼橫匾獎狀似的。

    這事當然莫名其妙。

    可是俟那位商人打發差役們走遠後,上得樓來,跟方邪真笑著一點頭,就要別去,方邪真一見他的眼神,心頭一凜,揚聲問︰“請教尊姓大名?”這句話一問,一切都“真相大白”了。

    因為那商人的回答是︰

    “顧佛影。”

    有“顧盼神風”在,哪有解決不了的事!

    像這種幾條人命的小事,在洛陽城里,要出動到顧佛影,實在是小題大作,大材小用。

    以他的聲威,只要交代下來幾句話就可以了。

    顧佛影道出自己的名字後,立即便走。

    不求對方感謝,不圖報,馬上離開。

    方邪真長嘆︰“難怪小碧湖游家會日益壯大,有簡迅這種干員,又有顧佛影這種人物,想不強盛亦難矣。”

    惜惜用眼角漂漂亮亮的勾著眼他,然後說︰“所以你又走不成了,是不是?”

    “留在洛陽多煩憂,”方邪真想了一陣,才道,“我還是走的好,免你受累,爹爹和小弟也煩惱。”

    惜惜垂下了頭。

    方邪真過去握著她的手,覺得伊的小手冰涼如雪,心中一痛,忍不住道︰“惜惜……”

    惜惜一震,反過去握著他的手,一雙晶目都噙著晶瑩的淚水。

    “要小心回家。”

    方邪真用手溫暖著她的手。

    “回家?今晚我不回家。”他這樣調笑道。

    惜惜忽然又高興起來︰“你既然殺得了回絕,便絕不怕回家的人。”

    方邪真沒有說話。

    惜惜馬上感覺到了,所以她馬上問︰“是不是?是不是呢?”

    方邪真道︰“你真的要知道?”

    惜惜認真的點頭。

    方邪真道︰“回絕縱情聲色,很不像話。他的武功怕只得回百應的一成,而‘回天乏術’六記絕招,回絕也只練成二式,我能引他真火逆走自焚,自不是件難事。”

    他眼里除了淡淡的悒色之外,還有微微的憂色,“妙手堂回家的人很霸道、很凶狠,可以算得上是無惡不作,但回百應本身卻十分自律、堅忍、節制,一個人能在一團污煙瘴氣之下仍能自強不息,自然是個人物。”

    他輕吁出一口氣︰“回百應是一個很難應付的人,我沒有把握勝他,何況他還有兩大重將︰回百響和回萬雷。”他倦倦的︰笑,又道,“回百應現在一定很傷心,一定會全力報復,再這樣煩纏下去,一定會鬧出大事來,所以,我先離開洛陽城一段時間,也是好的。”

    他笑著拍拍惜惜的肩膊,因為手中所觸是讓人心折的柔,所以手掌就不忍挪開︰“你要放心,我不會有事的。”

    惜惜長長的睫毛顫動著,認認真真地問︰“你真的不怕?”

    方邪真笑了。

    他做笑道︰“怕?我怕甚麼?”他覺得要說一些調皮話讓惜惜的情緒平伏下來,所以指著自己的鼻子笑道,“平生不作虧心事,半夜敲門也不驚。”

    卻在這個時候,有人敲響了門。

    敲門聲很輕,卻能傳得很遠。

    敲門的是誰?

    ——準在敲門?

    此刻,回絕的尸體就放在堂前。

    他全身都黑。

    焦黑。

    本來青白的臉容,也燒成炭色,而青筋賁突的地方,變成一道又一道的裂紋。

    在這焦黑的尸首前面,站著一名老人。

    其實他年紀並不大老,只不過是五十開外,但他那一張臉孔,有著大多的皺紋、太多的滄桑、太多的煎熬與堅忍、大多的過往。無論是誰,一個人只要有大多的這些,看去難免都覺得老。

    回百應才五十四歲,對功力高深、老當益壯的武林高手而言,這實在不算是“老”的年紀。

    不過,一個人如果在自己兒子的尸首前,就一定會覺得老。

    至少是心情上的蒼老。

    ——為甚麼老的不死,少的先死?

    ——為甚麼世上總有白頭人送黑頭人的事?

    看著他自己兒子的尸首,他心里想,要是有人給他選擇,一是他死,一是他兒子死,他會不會替代他兒子死呢?他自己辛辛苦苦闖下了這一番基業,可是現在他的孩子卻死了,由誰來承繼呢?人生不過百年,這些基業還有甚麼意義呢?

    他站在那兒,跟回絕的尸首,一直一橫,都失去了表情似的完全沒有表情。

    回百響也不知道這位掌有大權的兄長,是傷心?還是憤怒?抑或是悲痛欲絕?

    回百響只知道他的皺紋就是他的表情。

    回百應皺紋滿臉,縱橫交錯,像交織著密集的刀疤一般。

    回百響跟隨他多年,仍不知道他下一步的反應、他心里的想法、他將會采取的行動。

    有一次,一名小廝不小心折斷了他親手種植的一枝“鐵心蘭”,他憤怒得折下那小廝的頭去喂獅子。

    也有一次,他被游玉遮的人連拔十一個暗卡,居然還可以帶十六名小妾去看燈賞月,還附庸風雅地與人吟詩作對。

    回百響到現在還摸不清他的脾氣,所以對他一樣感到畏懼。

    ——領袖們常大喜大怒、喜怒無常,莫非就是要人諱莫如深。莫測高深,因而產生敬畏?

    回百響不知道。他只知道一個人他足足跟了近四十年,還弄不清楚他的真正性情,是一件很可怕的事。

    就連他死了兒子,居然也捉摸不準是悲是怒,是傷是痛,甚或是沒有感覺,實在是件可怕的事。

    也許只有一件事情使回百響不致感到太害怕的。

    那是回百應一向都信任他。

    回百應一向都很信任“自己人”。

    ——所以“妙手堂”幾個重要部門的負責人,都是“自己人”。

    一個人只要還信任人,還顧恤親朋,就不會是個太可怕的人。

    回百應忽道︰“我的孩子,已經死了。”

    這是一個事實。

    鐵一般的事實。

    誰也不能挽回的事實。

    ——戰敗可以卷土重來,失意可以重燃斗志,但人死不能復生,千古不易。

    回百響只有道︰“是死了。”

    靜默了半晌,回百應又道︰“殺他的人,好像叫做方邪真,是不是?”

    回百響馬上道︰“是。”

    回百應道︰“他,好像是一個很有本領的人?”

    回百響道︰“也是一個該死的人。”

    回百應臉上的皺紋像海濤般的掀動了一下,只道︰“我听說他還沒有加入池家”?”

    這也是一個事實。

    不容否認的事實。

    回百響道︰“是。”他緊接又道,“不過,我看,也快了。”

    回百應道︰“他還沒有加入,就是沒有加入,一個人將要做的事,在他真正做的時候,不一定會做成甚麼事。”他的語氣近乎教訓。

    回百響忙道︰“堂主教訓的是。”

    回百應道︰“他還沒有加入池家,那麼他殺死小絕,就不是為了池家而干的。”

    回百響本想答︰“那也差不多,”但不敢跟一個剛死了孩子而又手握重權的老人頂撞,只說︰“是。”

    回百應唇角牽動,道︰“我的孩子,不死都已經死了,報仇也沒有用了,總不能起死回生,”他眼中閃過一抹淚光,“你去告訴方邪真,我不會報復,但要他加入回家,幫我消滅掉蘭亭池家,我會好好的重用他,絕不記前仇。”

    回百響為之震動,但也只能答︰“是。不過——”

    回百應長嘆道︰︰‘妙手堂也確急需人手,這幾年來,有小絕在,他不肯任用人才,倒是妨礙了妙手堂的發展,他現在已經死了,對妙手堂而言,未嘗不是件好事。”

    他一字一句地道︰“我們現在要的是人才,不是殺人。這幾年小碧湖游家發展奇速,我們不能再落人後。”

    回百響只有道︰“是。”

    回百應又看看自己的兒子,用手去觸了觸他的臉孔,輕得像撫一頭熟睡中的貓。過了良久,才道︰“明天,我們請的那個人也該到了罷?”

    回百響即道︰“‘斷眉老麼’明天準到。”

    回百應撇了撇唇,也不知是苦笑,還是在忍悲︰“我本來擔心石斷眉一來,小絕決不能容他,現在……”

    他說到這里,頓了一頓,好一會兒才接下去道︰“可不必顧慮這個了。”

    回百響覺得應該要把話題岔開去,便說︰“不過,斷眉老麼的來,只怕難免要驚動一個人。”

    回百應即問︰“誰?”

    回百響道︰“追命。”

    回百應皺眉道︰“四大名捕中的崔略商?”他一皺“眉”的時候,整張臉都幾乎折疊了起來。

    回百響道︰“是。”

    回百應問︰“為甚麼?”

    回百響道︰“是有關太守盂隨園被發配充軍時,在枯柳屯附近全家被殺一案。”

    回百應動容道︰“孟青天?怎麼會跟斷眉老麼扯上關系?”

    回百呼道︰“當時他也在枯柳屯一帶,案發之後,他和另外兩個人,一起來赴洛陽。”

    回百應在皺紋里藏得深深的精目閃動︰“他們是一道的?”

    回百響道︰“不是。”

    回百應道︰“其他兩人當然不是我們請來的了。”

    回百響道︰“他們一個可能是奉女公子之召,一個則是受游玉遮之命,趕來洛陽襄助。”

    “很好,”回百應道,“洛陽城這次可熱鬧了。”然後才問,“他們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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