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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仙俠] [溫瑞安]殺楚[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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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3-19 08:45:37
第十章 七發斷眉

    回百響道︰“七發禪師。”一說到此人,回百響語音沉重。

    回百應一听,第二次動容。

    “歐陽七發?’、

    回百響點點頭,道︰“便是‘百袋紅袍、歐陽七發’!”

    回百應“嗯”了一聲道︰“那想必是游玉遮,才請得動此人。”

    回百響道︰“其實,七發禪師只要有錢,準都請得到他。”

    回百應道︰“只不過要很多的錢?”

    回百響道,“他當年曾立志要在峨嵋山上築九十九座廟宇,听說現在他己有足夠的錢建起三十六間大廟小廟。”

    回百應道︰“以出家人而論,這七發大師可謂富豪了。”

    回百響道︰“所以他才穿有數十個大口袋的袈裟,出外化緣,每次听說都能滿載而歸。”

    回百應想了想,嘆了一口氣道︰“像七發大師這樣子的強助,我們十分需要。別的我沒有,但要捐建一二十間廟宇,我還是布施得起的。”

    回百響恭謹地道︰“是。”心里暗忖︰若要請這位異僧助陣,所付的代價可以算是妙手堂歷年罕見的一筆支出了。

    除了用以聯絡朝廷、巴結官府,妙手堂一向是收賬時候多,很少要付出這麼多的,回絕才死,回百應馬上變了。看來不但不為之心沮,反而準備重新振作。

    ——只是七發禪師值不值得這個代價?

    回百響很懷疑。

    他在心疼這筆款子。

    回百應連眼皮子都沒有抬,卻似看透了他的心事。“要做大事,就得下苦功。要成大事,便得下本錢,小碧湖游家崛起得這般快,便是因為看得遠、看得準,而且手筆很大,魄力十足,用得起人。”

    他頓了頓又道︰“敵人的優點,我們一定要留心,並要牢牢記住。我們應該抓住敵人的缺點,但更重要的是學習敵人的長處,這樣子對敵、才不是耗損,反而有進益。”

    回百啊只覺得從畏意之外,又油然生起一種敬意。

    “是。”

    回百應這才滿意,問︰“那葛鈴鈴叫來的人又是誰?”

    回百響道︰“不知道。”

    回百應奇道︰“不知道?”

    回百響道︰“我們只知道他是一個年輕人,額上有一顆灰痣,名叫蔡旋鐘,我們懷疑他另外有名字,有七八名年輕一輩高手跟他都有點相似,但卻未能證實究竟是不是他。”

    “蔡旋鐘?”

    “蔡旋鐘?”

    “他用甚麼兵器?”

    “我們還沒見過他動兵器,只知道他手上拿著一把劍。”

    回百應冷哼一聲道︰“劍是最普遍的兵器。”

    回百響道︰“但這是一把特別的劍。”

    回百應道︰“怎麼特別法?”

    回百響道︰“他那一柄劍,至少有九尺長。”

    劍通常只三尺七寸,逾四尺便為長劍,而今這一把劍,竟長有九尺,別的不說,使用起來就相當費事。

    那是甚麼劍法,才需要這樣一柄長劍?

    回百應沉吟了一下,才道︰“這麼說來,大概明天這三人就會遇在一起,而且還會踫上了追命。”

    回百響道︰“追命一直都在追蹤他們三人。”

    回百應道︰“他一個人追蹤他們三個人?”

    回百響道︰“是。”

    回百應道︰“以追命的武功,以一敵一,應該絕不成問題。”

    回百響即響應道︰“以一敵三就很難說了。”

    “這麼說,明天洛陽城里又有好戲看了,”回百應微微嘆了一口氣,想伸手摸摸回絕的臉,但又把手攏入袖子中,聲音里終于流露出悲痛,“要是小絕在平時,有這麼熱鬧的事兒,他一定爭著去瞧的……”

    忽然語音一整,又變為冷靜。穩定、低沉得略帶沙啞、充滿權威和風霜,“方邪真那兒,妙手堂要用他,不能用,才除去。七發禪師,全力爭取。斷眉老,著他先來見我。那蔡旋鐘要好好盯著。”

    他說到這里,伸手搭在兒子的尸首上,仿佛要感覺他還有沒有心跳︰“你吩咐下去罷。”

    回百響道︰“是。”躬身退下。

    他知道那位“老人”需要時間跟他的“孩子”在一起,他知機地退了出去。

    他退出室內,便到了一個議事的廳堂里。

    “妙手堂”的重要人員全在那兒等著他。

    他們等的,也許根本不是回百響,而是那位獨子剛過世的老人所發的命令。

    很多人都以為難免會有一場決定性的會戰,妙手堂要鏟除敵手勢力的時機要到了——大多數人都在摩拳擦掌,準備火拼。

    他們都是妙手堂忠心耿耿的干員,回絕身亡不到一個時辰,他們全放下了手邊的重要事情,趕來這兒聚集,只等待回大爺的一句話,一個命令。

    但這種“命令”通常都是由回百響來轉達。

    所以當回百響傳達了回百應的決策︰“不要報仇,拉攏方邪真,收攬七發大師,重用斷眉老麼,拓展妙手堂。”許多人都覺得很失望,甚至有些不滿。

    ——人心可用!

    ——哀兵必勝!

    ——怎麼不趁這時候大舉反擊蘭亭池家,至少,也該把殺人者方邪真碎尸萬段!

    ——至于人才,堂里子佷,有的是出色人物,堂主竟假手外求!

    許多人都覺得很有些憤憤難平。

    其實傳達某人的話,絕對是件大學問。

    你要一個人去做一件事,本來是有心栽培他,給他機會,但如果傳達的人把握不住原意。很可能會讓對方以為是你只在消遣他、留難他、甚至認為只是在麻煩他、騷擾他;同樣的,如果是一件好事,一件有趣或有意義的重大事情,給毫無誠意或全無情趣的人來轉述,、就成了枯燥無味悶煞人的末節。

    大凡成功的領袖都會有極佳的“傳達人”,好的“傳達者”可以把好的事情變成更好,替過分的話語作補救、把破壞性的部分化解為建設的。所以一個成功的“轉達者”功勞之高,決不在其他、“功臣”之下。

    一個壞的傳達人,小可毀壞和諧的關系,大可毀國滅邦。

    回百響只傳達,但不作解釋。

    有些措施,不經解釋,有很多人因智力與理解的角度,很可能會產生誤解。

    回百響可不管這些。

    他只把回萬雷找來。

    回萬雷是“妙手堂”里主持武力行動的人。他如果走出“妙手堂”,身份絕對不在當今武林十一大門派掌門人之下,而武功之高,只怕僅在少林。武當、飛魚塘,鳳尾幫、金風細雨樓、六分半堂,天欲宮的首領之後。

    回萬雷像一棵樹。

    老樹盤根。

    嚴格來說,他更像一株神木。

    一株曾被雷殛過的神木。

    回萬雷予人的印象,是雷劈都不死的人,而且能在雷殛後重生。而事實上,回萬雷真的著過兩次雷殛︰一次真的被電劈中而不死,另一次,是為回百應在北京城里爭地盤,結果被“六分半堂”里的第一好手雷動天用“五雷天心”擊中門頂,連回百應都以為他是死定了,可是他居然不死。

    所以回萬雷在武林中,也被視為一個“不死的人”。

    他不死,但死在他手上的人,著實是太多太多了。

    當“妙手堂”初崛之際,他自覺殺人大多,故限制自己,一天只準殺三個人,可是到了後來,他自己也不敢再算下去。

    再算下去,他自己都會感到不好意思。

    因為他自己都算不清,有時候,他一天就殺了本是一個月才該達到的人數。

    回百響問他︰“你覺得堂主的決定如何?”

    回萬雷握緊拳頭,道︰“他一定是瘋了。”由于他在妙手堂里有著極崇高的地位,和極顯赫的功績,以及與回百應極親密的關系,所以他比較方便說話,甚至批評。

    ——自古以來,自以為“能說幾句”、“該說幾句”而遭禍的人,不計其數;人人都以為說幾句話應該“沒有甚麼關系”,但實際上,說幾句有時候足可等于刺別人幾刀,或是捅自己幾刀一般嚴重。

    回百響知道這種嚴重性。

    他知道替人說好話是一件值錢的事,所以他十分慎言,不說沒有代價的好話。

    偏偏回百應很信任他,甚至可以說是絕對的信任他,但就是在“錢”字上,卻是絕對的不信任他。

    在金錢上,回百應是信任他的夫人。

    回夫人卻不信任他。

    這也難怪,通常,在權力斗爭的運作里,叔嫂之間本就容易形成對抗與沖突。

    回百響最需要的就是銀子。

    這點他無法得到滿足,只好假手外求,到後來發現唯一能使他手頭寬綽自如的,卻是蘭亭池家。

    當他發現的時候,已經不能回頭。

    ——要是回百應發現他欠下池家那麼多錢,只把他的頭撕下來喂狗也算幸運。

    他唯一的辦法就是使池家不向他討償。

    為了這點,他難免要為池家“做一點點小事”,包括有時候“小說一兩句話”,有時候要“多說一兩句話”。

    當然,他最終或最大的目標,也許是有一天,可以直接掌管回家的財庫,甚至控制回家的權力重心,這一點,只要回百應在世,對他而言,是一件絕不可能的事。

    除非是池日暮協助他。

    以下就是回百響對回萬雷多加的幾句話。

    回百響︰“你覺不覺得方邪真該殺?”

    回萬雷,“該殺。”

    回百響︰“小絕死了,你痛不痛心?”

    回萬雷︰“不痛心。我痛恨。”

    回百響︰“連你也痛心,難道堂主反而不傷心?”

    回萬雷︰“堂主最疼小絕,怎可能不傷心!”

    回百響︰“便是。”

    回萬雷︰“你的意思是?”

    回百響︰“堂主必比我們更痛恨方邪真。”

    回萬雷︰“只是他不便說出來?”

    回百響︰“方邪真武功想必很高。”

    回萬雷︰“高又如何!”

    回百響︰“堂主當然不希望有人平白犧牲。”

    回萬雷︰“笑話!我且擷下他的頭來見堂主。”

    回百響︰“你不怕?”

    回萬雷︰“怕?怕甚麼!”

    回百響︰“好,有勇氣!”

    回萬雷︰“堂主對我恩重如山,為他效死,責無旁貸。”

    回百響︰“可是……”

    回萬雷︰“可是甚麼?”

    回百響︰“堂主並沒有下令殺方邪真,萬一……”

    回萬雷︰“是我自己要殺的,萬一出了事,由我自己承擔。”

    回百響︰“大舅真不愧是妙手堂第一好漢!”

    回萬雷︰“我只是做該做的事,殺該殺的人。”

    回百響︰“你放心,方邪真一定該殺,你只要殺了他,便算是做了件該做的事,萬一殺不了他,”

    他笑了笑,道︰“我也會替你做一些該做的事。”

    他去替回絕辦理葬事的時候,順便多買了一副棺材。

    棺材店老板問他靈牌上要寫上甚麼名字,回百響想了想,笑著反問棺材店老板︰“你猜猜看?姓方還是姓回的?”

    門還是敲響著。

    輕輕。

    輕輕的輕輕。

    方邪真去開門。

    一個和藹、福泰、有禮,但眼楮里流露的神采足以傷人的商人。

    商人大多和氣。

    ——也許他們深知“和氣生財”的竅妙,“和”是一個被忽略了近兩千年的字,所以在歷史上有的是內爭、內哄與內斗,而沒有辦法團結起來,“以和為貴”。

    商人都知道,要做事,讓人便利,使自己得利,非要和和氣氣、和平共處不可。

    這個隨和得很的商人,卻正是當今武林稱之為“橫刀立馬、醉臥山崗”的“顧盼神風”顧佛影。

    他來做什麼?

    顧佛影道︰“我會不會騷擾到你們?”

    方邪真道︰“顧先生有何指教?”

    顧佛影道︰“不敢,我只是忘了告訴方少俠一件事兒。”

    方邪真道︰“甚麼事情?”

    顧佛影道,“方少俠听說過‘紅袍百袋,七發禪師,這個人嗎?”

    方邪真瞳孔收縮︰“歐陽七發?”

    顧佛影道︰“很多人都說,‘天欲宮’要不是有七發大師的強助,絕對不會有甚麼突破性的發展,‘長空幫’若不是接納了歐陽七發的意見,不可能在財務上由虧轉盈,‘刀柄會,若不吸納了百袋七發,就不會除了正道人士之外,還得到綠林豪杰鼎力支持……”

    方邪真淡淡地道︰“不過,‘天欲宮’、‘長空幫’、‘刀柄會’後來都變了質、違了初衷。”

    顧佛影一笑道︰“任何事物若要存在下去,都得變,人也一樣。”

    方邪真道︰“是誰把他請來的?”

    顧佛影道︰“傳說都說是游公子把七發大師請來的。”

    方邪真道︰“其實不是?”

    顧佛影道︰“不是。”

    方邪真道︰“那麼是誰請這絕難請得動的人來洛陽呢?”

    顧佛影眯著眼楮笑道。“這人方少俠應該很熟悉。”

    方邪真道︰“池公子?”

    顧佛影點點頭。

    方邪真道︰“這可好了。”

    顧佛影道︰“哦?”

    方邪真道︰“這人來了,池家的人也許就可以少煩我一些。”

    顧佛影搖搖首,道︰“我看很難。”

    方邪真道︰“請教。”

    顧佛影故作神秘地道︰“因為又來了一個人。”

    方邪真道︰“誰?”

    “斷眉。”顧佛影這次只說了這兩個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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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三不殺

    方邪真動容道︰“石斷眉?”

    顧佛影道︰“正是‘斷眉多石老。”他沉著地道,“近年江湖上最可怕的一個‘老’。”

    方邪真道︰“武林中有很多人都喜歡充字號、稱一哥,什麼大哥、老大,還有大大哥、大哥大、哥大大、大哥大大,據說石斷眉卻堅不允人叫他為大哥,他向稱自己為老,但江湖上無人不知這位‘哥’才是大哥中的大哥、老大里的老大。”他嘆了一口氣道,“為什麼人總喜歡當老大,其實當老大有什麼好?看起來好像搶風頭、有特權、呼風喚雨、高人一等,可是倒下去比誰都徹底,風險比什麼人都冒得多,而且死也比別人死得快!”

    顧佛影溫和地笑道︰“人人都如此的事情,我們只能叫做天性,是沒有辦法扭轉過來的。”

    方邪真道︰“而斷眉石喜歡殺人,也是天性,改不了的。”

    顧佛影道︰“斷眉殺人的手段,一向很恐怖,而且他有三不殺A這‘三不殺’可比他殺人還有名。”

    方邪真眉毛一剔,道︰“這個人一向嗜殺,也會有‘三不殺’?”

    “有。怎麼沒有?”顧佛影道,“第一,一個人在正常情況之下,他不殺。第二,一個人所熬受的痛苦還未能令他滿意,他不殺。第三,凡給他強奸過的女子,他不殺。”

    顧佛影說一句“不殺”,方邪真的臉色就一沉,沉到了第三次,惜惜在旁忍不住就幽幽一嘆,因為她知道方邪真已經動了怒。

    顧佛影繼續道︰“他的第一個不殺,是因為他喜歡暗算人,第二個不殺是因為他喜歡看人受盡苦楚才死去,第三個不殺是他要那些女子活著受苦、恨他、而又求死不能。”他攤攤手,表示無奈地道,“其余的,不管老弱婦孺,貧病嬰孩,一概照殺不誤。”

    方邪真皺了皺眉︰“他是哪方面請來的人?”

    “妙手堂回家。”顧佛影微笑道,“回家這名字可真不好叫,人人都以為是回家的回家,不知道是‘回家’的回家……”

    他忽然記起什麼才說似的道︰“回家的獨子,叫做回絕,這位無惡不作的小少爺,本來是被視為妙手堂香燈的繼承人,但剛才已死于你手下。”

    方邪真淡淡地道︰“不要緊,反正,我已打算離開洛陽城。”

    顧佛影訝道︰“方少俠要到哪里去?”

    方邪真道︰“還不一定。”

    顧佛影道︰“城里這麼熱鬧,難道你不想看了熱鬧才走?”

    方邪真道︰“我不喜歡熱鬧,因為在熱鬧里,總有麻煩和是非。”

    顧佛影道︰“可惜只要在有人的世界里,就會有麻煩和是非。”

    方邪真道︰“可是這城里的麻煩和是非似乎特別多。”

    顧佛影道︰“就是因為這樣,所以他們三個人才會一起前來洛陽。”

    方邪真道︰“三個人?”

    顧佛影道︰“三個人。”

    方邪真問︰“還有一個是誰?”

    顧佛影道︰“不知道。”

    方邪真吃了一驚。

    剛才他听到七發大師,只覺得警惕,听到斷眉也來了,算是動容,但從沒有吃驚過。

    直至他听到顧佛影說“不知道”三個字,他才有點吃驚。

    ——連“顧盼神風”顧佛影也不知道而又要特別提起的人,究竟是何方神聖?

    方邪真皺眉道︰“他沒有名字?”

    顧佛影立即道︰“有。”

    他說下去︰“他現已住在和勝客棧二樓寅字房,在客簿上簽了‘蔡旋鐘’這名字。”

    ——顧佛影打听這人的名字,居然只能從他自己簽填的客人名簿上知道的,可見這人的真實姓名,想必是無從打探。

    方邪真雙眉一蹙︰“蔡旋鐘?”

    顧佛影目光一長,道︰“怎麼?”

    方邪真道︰“沒听說過。”

    顧佛影道︰“我也是。”

    方邪真道︰“他可有甚麼特征?”

    顧佛影道︰“年輕人,額上一顆灰痣。”

    方邪真苦笑。

    ——這世上年輕人可真不少,幾乎每三人就有一個是十分年輕的,至于額上有痣,也不是甚麼奇事,大多數人的臉上,總會有一兩顆痣,不然,也會有疤斑或黑子,這也並不出奇。

    顧佛影連這點都列為“特征”,顯然是因為找不到那人的真正“特征”。

    一個沒有特征的人,也不容易找到他的缺點;同理,所以一個已經成名的人,比較好對付,因為他的性命比誰都寶貴,就算他可以不要命,也很少人可以不要面子。

    未成名的人卻不然。

    他們可以同時不要命,也不要面子。

    故此,已成名的劍客最怕與無名的刺客交手,因為成名的劍客已不能敗,無名的刺客卻是只求得手

    方邪真已感覺到“蔡旋鐘”的侵略,甚至覺得,“這個人”跟自己越來越相近,但也愈來愈逼近。

    所以他問︰“他使甚麼兵器?”

    顧佛影道︰“劍。”

    方邪真問︰“甚麼劍?”

    顧佛影道︰“九尺七寸長的劍。”

    方邪真吃了一驚︰“這麼長的劍?”

    顧佛影道︰“所以動起劍來,十分的不方便,他要殺的人,必須在十尺以外,否則,一旦讓對方沖近身前,就不容易回劍自守。”

    方邪真喃喃地道︰“通常這麼長的劍,已經不是劍,而是槍、矛或戟……除非……莫非……”

    顧佛影幾乎豎起了耳朵︰“除非甚麼?莫非甚麼?”

    方邪真道︰“你記不記得秦始皇在位三十六年時,以三年歲次丁已,命李斯聚當世五大鑄劍師往北祗采銅,鐫得二劍,名為“定秦”,由丞相李斯親刻小篆為志,以表秦之天下永定之意的事?”

    顧佛影臉上已有了崇敬之色︰“方少俠果真博學廣識。當其時五大鑄劍師只采得這塊銅精,卻無法把它鑄成寶劍;只有苦求北邙山的奔鹿大師出手鐫冶,奔鹿大師因顧念這五名劍師的族親性命,便破例開爐冶劍,但得此二劍,各長三尺六寸,奔鹿大師一算氣數,必須要采精銅鐫冶第三把劍,劍長二尺五寸,三劍合一,天下始能定,並留下“大限劍”劍譜,希望秦世子能多練劍,少胡戲。”

    方邪真點頭道︰‘大限劍’長九尺七,正是三劍合一的長度,可惜秦二世照樣休戲,而李斯一听‘大限’二字,恐觸怒秦王,忙把奔鹿大師誘騙毒殺,所以世間只有“定秦劍”,而沒有第三柄‘大限劍’了。”

    顧佛影道︰“不過,秦二世的大限也真的來了,一點也不含糊。”

    方邪真道︰“但是,這種劍法卻傳了下來,而且,在越王以白馬白牛祀昆吾之神,采精金鑄冶八劍,其中一劍,即長九尺七寸,正好可使這一套劍法。”

    顧佛影道︰“越王八劍?你指的是︰掩日、斷水、轉魄、懸翦、驚鯢、滅魂、卻邪、真剛八大名劍?”

    方邪真含笑道︰“是。古史記載,‘掩日’一出,指日則光盡暗。因金屬陰,陰盛故陽滅。‘斷水’一出,以之劃水,水分而不合。‘轉魄,一出,以之指月,贍兔為之倒轉。‘懸剪’一出,飛鳥游蟲,自觸其刃,如斬載也!”他如數家珍地道,“至于‘驚鯢’神劍,以之泛海,據說鯨鯢為之深入。“滅魂”則為神兵,挾之夜行,不逢魑魅。“卻邪”更有闢煞功效,妖魅見之則伏。還有一柄“真剛劍”,切玉斷金,如削土木,吹毛斷發,消鐵如泥。”

    顧佛影垂手恭听。

    方邪真一笑道,“不過古人鐫冶名劍和創研劍譜之說,往往以訛傳訛,過于神化。若說‘掩日’神劍劍出而陽光盡暗,可能因劍光大盛而奪目之故,還算人情合理,但‘斷水’能劃水不流,未免過于匪夷所思了。”

    顧佛影道︰“那麼,方少俠以為,能使‘大限劍法’的,是哪一把名劍呢?”

    “九尺七寸,除‘轉魄’外,還有哪一柄劍是這個長度呢?”方邪真道,“‘轉魄神劍’,相傳以劍指月,贍兔倒轉,但贍兔乃指月亮的暗塊,如何倒轉?此說也未免夸張。許是因此劍太長,故以此作為形容,故有此說,亦或未定。”

    顧佛影陷入深思,自語道︰“大限劍譜?轉魄神劍?”

    方邪真道︰“一個人,用這麼一把劍在江湖上闖,不可能沒有事跡可查的。”

    顧佛影道︰。‘有。”

    方邪真道︰“哦?”

    顧佛影道︰“三年前,‘刀柄會’的外三堂主‘不死銅人’匕金牛匕老太爺,便是死在這一柄奇劍下,當時那人留下姓名,只說是叫做‘蔡鐘,。”

    方邪真道︰“蔡鐘?”

    顧佛影又道︰“兩年前,‘富貴之家’的大當家。飛錘金缽’席秋野,擺下擂台,大會群英,連勝二十七場,正是意興風發之余,卻叫一個少年人用一柄長劍輕易擊敗,席家的人多方打探之下,才知道那人叫做‘鐘旋蔡,。”

    方邪真皺了皺眉︰“鐘旋蔡?”

    “還有,”顧佛影道,“一年前荒山道人死于陝西道上,他的門徒發現他時,他已奄奄一息,門徒只听他說‘長劍!九尺余的長劍’便溘然逝去,看來也是這年輕劍手所為。”

    方邪真點頭道︰“任誰想要殺死‘六合青龍、一劍擎天’的荒山道人,都不是件容易的事,更何況是要荒山道人死于他自己所最精長的劍下。”

    顧佛影再道︰“另外,前代大俠‘大夢神劍’顧夕朝曾被一少年劍客挑戰,力斗三百招,不分勝負,後來只知這少年劍客留名為︰‘鐘蔡’二字。”

    方邪真又皺眉了︰“鐘蔡?”

    顧佛影道︰“我對此人所知,就這麼多了。每年每月,江湖上都會有些武林人物神秘亡故,或吃了敗仗,但不敢張揚,這些事都無可稽考了。”

    方邪真道︰“有這些資料,也就不錯了,至少我們已經可以作出三個推論。”

    顧佛影道︰“願聆其詳。”

    “也沒甚麼,”方邪真一笑道,“第一,這人很可能會使‘大限劍法’;第二,他手上拿的可能便是‘轉魄神劍’;第三,這是一位無名的劍客,而且是,一流高手,一位武俠壇上的前輩曾經說過︰無名的高手比有名的高手更危險。”

    顧佛影道︰“好像還有一個推論。”

    方邪真道︰“請教。”

    他們兩者之間,一席談後,顯得更為尊敬。人生里,才人不一定要相輕,反而應該惺惺惜惺惺。如果人才都不敬重人才,你叫人怎麼能敬重你的人和才?

    顧佛影道︰“不敢。”他徐徐地道,“我看,這種人來洛陽,敢情是有人雇用的,至于是誰,卻還不清楚。”

    方邪真點首道︰“這種人才,若適逢其會,誰都應該爭聘他,讓一個人材埋沒了這麼久,是件悲哀的事。”

    顧佛影笑道︰“就像閣下一樣。”

    方邪真卻不接他這個話題,只說︰“也許還有一點可以推論的。”

    顧佛影目光閃動,問︰“哪一點?”

    方邪真道︰“這個人為甚麼這麼喜歡用這三個字作自稱︰蔡?旋、鐘?既要隱瞞身份,為甚麼他不隨便捏造個名字?阿貓阿狗?小蟲小牛?甚至可以叫‘旋風’、‘種菜’,為甚麼偏要叫這三個字呢?”

    顧佛影道︰“對,一定有原故。”

    方邪真忽道︰“可是不管這原故是甚麼,我都不想知道。”

    顧佛影訝道︰“你還是要走?”

    方邪真道︰“我本來就是要走。”

    顧佛影詫道︰“你不關心這件事?”

    方邪真淡淡地道︰“我為甚麼要關心這件事兒?”然後他望定顧佛影,冷冷地道,“你為甚麼要告訴我這些事?”

    “因為公子覺得他們可能跟你有關,”顧佛影不慌不忙地道,“所以有必要通知你一聲。”

    方邪真全無謝意地道︰“謝謝。”

    有時候,“謝謝”常與“再見”同義,通常,也可能是一番談話的結局語句。

    “另外,”顧佛影臉上仍是親切而誠懇的,表情也是親切而誠懇的,但眼里卻閃過一絲狡燴之色,“我以為,就算你不關心你自己,也總會關心一下你的朋友。”

    他說完了這句話,就拱手告辭,表示要走,一面賠笑道︰“現在我才知道我弄錯了,叨擾了,告辭了。”

    方邪真目送他出門口,終于忍不住,還是問了一句︰“你說我的朋友……是誰?”

    顧佛影一面走一面拋下了一句話︰

    “追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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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美麗的花

    方邪真一听,揚聲問︰“他在哪里?”

    顧佛影逕自往前走去︰“他還未到,不過他在三個月前就一直追蹤這三個人。”他邊走邊說,“我們公子下了道帖子,約他們三個人明天拂曉在‘小碧湖’的‘相思亭’一敘,追命想必也會未。”

    方邪真只好問︰“他為甚麼要追蹤這三個人?”顧佛影已走到樓梯口,倏然站定,回首答道︰“因為他想破孟隨園全家被屠殺一案。”

    方邪真又問︰“這三個人是凶手?”

    “我不知道,也許只有一個,也許三個都是,也許三個都不是。”顧佛影道,“不過,只要追命一出現,這三個人很可能就會同時向他出手。”

    方邪真再問︰“為甚麼?”

    “因為不管是不是凶手,被懷疑和被追蹤都是件很討厭的事情,而對付官差,一旦出手,就不能留下活口,”顧佛影似微帶惋惜之意,“尤其是對追命o樣的高手。”

    他笑笑又道︰“江湖人稱︰‘鐵手的手,追命的腿,冷血的劍,無情的暗器’乃與武林中︰‘唐仇的毒,屠晚的錐,趙好的心,燕趙的歌舞’並稱于天下,此所謂天下‘四大名捕’與‘四大凶徒’,不過,斷眉老麼的鋼叉、無名小子的古劍,七發禪師的袋子,還有你那柄深碧的劍,都可以算是江湖一絕,理應也算進去才是。”

    顧佛影眯著眼楮笑道︰“如果我還沒有老眼昏花,閣下腰間的劍,很可能就是八大名劍中的‘滅魂劍’。”

    他笑著一拱手,便下了樓,還拋下了一句話︰

    “像明天‘相思林’里‘相思亭’這樣的盛事,游公子說,他想在下必能在那兒恭候你的大駕。”

    他說完這句話,就已經走到門外。

    可是聲音猶在方邪真的耳邊傳來。

    不徐不疾。

    不強不弱。

    方邪真暗忖︰單止顧佛影顯露這一手悠游綿長充沛渾宏的內功,在武林中內功高手里,絕對可以臍身于十名之內。

    這一種氣功,就叫做“大江南北”。

    這種內力也沒有什麼特別,只不過是精選了大江南北二十七家重要的內功,苦練成南北二系,成為內力中的內力,內功里的內功而已。

    當世能夠練成這種內功的,只有四個人。

    一個練成了,卻死了,血脈破裂而死,听說是真氣太盛,無法開泄,溢血而歿。

    另一個是練到一半,走火入魔,真氣源源外泄,不但成了殘廢,還變成了白痴。

    還有一個便是“迷天七聖”里的關七,他已成為京城里足可與“六分半堂”及“金風細雨樓”相抗衡的第三勢力。

    最後一位便是顧佛影。

    “橫刀立馬,醉臥山岡”的顧佛影。

    方邪真回望惜惜。

    惜惜依依地望著他。

    燈光里,滿目嬌楚而柔。

    方邪真心中也溫柔了起來。

    他說︰“我明天不走了。”

    她說︰“我知道。”

    他說︰“我後天還是要走的。”

    她說︰“能多留一天總是好事。”

    她似是哀愁,又似是惋嘆似地道︰“有些事,遲一些,或早一些,都會不一樣了。”

    他雙眉一蹙︰“你不高興?”

    惜惜美麗地笑開了,看去純真、嬌 、而無邪,方邪真看得有些痴了。

    他手上無酒,卻有醉意。

    “你能留,我還能不高興哪。”她笑盈盈地道,“你要走,我難道去還神麼!”

    惜惜這樣說。

    可是她總覺得,不知怎的,有些過錯,還是有此錯過,在心頭一掠而過,輕輕的掠過心頭。她明明渴望方邪真能留在洛陽,卻為何會生起這種想法呢?她不知道,她不明白,她也不問為甚麼?

    方邪真今天回得比較晚。

    他本來通常在戊亥時分就會回大隱丘的法門寺去。方父就住在後山。

    他今晚卻在子時方回。

    這時候,風平雲止。月朗清天。

    是不是天色陰沉的時候,總會發生不如意的事?是不是在天氣清朗的時候,總有比較如意的事發生?

    不是。

    天氣是天氣。

    事是事。

    人是人。

    正如一個人在極寒冷的天氣里。他的心熱得像一團火,也可以在夏日如炎里,一顆心卻冷似結了冰。

    顏夕的心還未成冰,但縴縴十指已快比冰還冰。

    本來,顏夕與洪三熱跟八名手下就候在大隱丘法門寺前的三百六十五級石階旁、牌樓下,想等那個竟不接受禮聘的年輕人經過,好好的試一試他、嚇一嚇他。

    不料卻嚇著自己。

    顏夕眼看時間己近亥嚏A涼風颯颯,心中很不是滋味︰莫非是劍夫子在時間上推測錯誤?正是那麼想的時候,洪三熱已滿是不耐煩了。

    洪三熱怒道︰“他娘的!我去依依樓把那小子扯回來,在這兒死等活賴的,他卻在那兒風流快活!”

    他這一番氣語,不意把顏夕也罵了進去。

    顏夕不以為忤。

    她掀開轎簾,看看天色,卻望見月色。

    月色照在她的臉上,她的玉頰就似月光一般柔和,她的眼波就像月色一般幽怨,她的手指就跟月亮一般優美。

    她整個人就像是人間的月亮。

    月亮不知令她想起甚麼。

    她悠悠出神。

    也幽幽失神。

    然後憂憂一嘆。

    洪三熱卻以為是大夫人等得不耐煩,跳著腳道︰“我去。”

    顏夕奇道︰“你去哪里?”

    洪三熱道︰“我去把那小子從依依樓的火熱被窩里揪出來,帶他來見大夫人!”

    顏夕忍笑道︰“可是這樣一來,三哥是夠神勇了,但方公子豈不是威風盡失?這樣一來,就算他想加入我們蘭亭池家,恐怕也沒這個顏面了。”

    洪三熱怔了怔,摸摸下巴苦思道︰“這……個……”

    顏夕道︰“三哥看來,是不是有些為難呢?”

    洪三熱大力的搓摸著下頷︰“是有為些難……何況,我出手一向都太重了些。”

    顏夕道︰“再說,我們現在是禮聘人家來為咱們效力,這把人家從熱被窩里一掀,老鷹抓小雞似的拿了過來,再來敦請召聘,未免有點……似乎有一點點不對勁,三哥可以為然否?”

    洪三熱深謀遠慮地道︰“我早也想到了,似乎確有一點點不大對勁。”

    顏夕拊掌笑道︰“三哥跟我真是所見略同。”

    洪三熱也笑得一張大口合不攏,一雙大手,搔腮抓勃,很是高興。

    顏夕亮著眼笑道︰“所以……”

    洪三熱怔道︰“所以?”

    顏夕道︰“所以為了大局,三哥就不必勞駕這一趟了。”

    洪三熱想了想道︰“對,我就不必勞駕這一趟。”

    忽听一個聲音道︰“不過,大夫人卻還是要勞駕走一趟。”

    洪三熱霍然回首。

    他回首的同時,拳頭握緊,拳骨也同時發出裂革似的響聲。

    可是就在他回頭的剎間,帶來的八名隨從,已倒了四人。

    他們不聲不響的就倒了下去。

    月亮下,只有一個人,自數百級石階上拾步而下,衣袂沾風。

    這人滿臉笑容。

    顏夕一看見他,心就往下沉。

    因為這個笑態可掬的人,要比一千個繃著臉的人加起來都難以應付得多了。

    他就是“小碧湖”游家的大總管簡迅。

    顏夕一看就知道,這人如果是沒有極大的把握,是不會出動的,一旦出動,就不易空回。

    何況,他今天看來已空回了一趟。

    ——依依樓上跟方邪真一會,簡迅雖臉露笑容而去,但總不似大獲全勝而返的樣子。

    ——既然已“失手”過一次,就不會作第二次的自討沒趣。

    尤其是簡迅這種人。

    像這樣子的人只要來了一個,就已經十分的不好對付。

    而這人還沒有下來,八指輕彈下,自己這邊的八個部屬,已倒了四名。

    其余四名,是轎夫。

    他們一共抬了兩頂轎子來。

    洪三熱坐的是馬,兩頂轎子,一是顏夕乘坐的,一是準備要畀方邪真回蘭亭的。

    這四名轎夫當然也會兩下子,但要比起武林中的一流高手,當然就不止差上七八下子。

    也就是說,這簡迅一上來,就把自己這邊還能一戰的人點倒了,只剩下自己和洪三熱。

    顏夕還沒有想到對方是用甚麼手法隔空點倒這幾人,但確知這四人雖不能動彈,但卻沒有斃命。

    簡迅似並不想殺死他們。

    ——“四公子”中,除了“妙手堂”敢下毒手之外,其他多想留一點余地,讓對方有一絲退路,以便他日自己也有個轉圜的機會。

    ——“四公子”之爭,畢竟不同于一般的江湖仇殺。

    想到這里,顏夕似略為安心了一些些。

    不過這安心也僅止是一些些而已。

    因為她現在的處境,一點也不安全,一點也不安穩。

    她只希望簡迅只是一個人來。

    這樣的話,她和洪三熱協力,也許還對抗得了這頭“豹

    子”。

    這頭會笑的“豹子”。

    豹子多是憤怒的。

    武林中多的是“怒豹”、“黑豹”、“飛豹子”。“金錢豹”的稱諱,有這些外號的高手,多是出手迅疾、力沉勢猛,而性子暴烈,就像豹子一般。

    簡迅卻不是。

    如果說他是“豹子”,他是一頭“會笑的豹子”。

    他甚至彬彬有禮、還謙遜得體,看去像一個交際人材,還多于像一個武林人物。

    “我當然不是一個人來的。”簡迅第一句就封殺了顏夕的希望,“我還有兩頂轎子,候在山後,等兩位過去乘坐的。”

    他笑了一笑又道,“不過,要是兩位不喜歡,要坐回自己的轎子也行,所以,我把這四位小兄弟留下了,如果你們要自己人抬轎,也無不便處。”

    他這般說法,似已兼顧周到,給了顏夕和洪三熱極大的方便。

    洪三熱一听就要發作,顏夕卻笑道︰“不知簡管事要我們到甚麼地方去?”

    簡迅已走近離階下約莫十五級,便停步,笑道︰“不遠不遠,只到小碧湖去一趟而已。”

    顏夕道︰“到小碧湖去麼?我可沒有備禮,而且,這段路也有七八里遠,要去也應該有些準備,再說,夤夜造訪游公子,我是婦道人家,總是有些不便。”

    簡迅道︰“相請不如偶遇。我們都是江湖中人,大夫人尤其是女中豪杰,何必拘這種俗禮!”卻巧妙的把此去是不是見游公子的話題避去不談。

    顏夕卻仍是要問︰“如果貴府有意要請我們過去會敘,何不報帖敝莊,這般突兒相請,豈不有些冒昧?”

    簡迅笑道︰“我們算定大夫人多會在此地等候方少俠,不過,看來方少俠今晚要遲些才回來,池公子跟敝府的主人情同手足,這些兒禮數欠周之處,大夫人英睿俠骨,定不計較。”

    顏夕眉毛一剔,單刀直入地問︰“哦?這麼說,今晚你是奉游公子之命,來強邀我們去小碧湖的了?”

    簡迅仍是不直接答復,只說︰“大夫人言重了。”

    顏夕知道再問下去,也不會有結果,因為這簡迅綽號“豹子”,但比泥鰍還滑,他既不肯說出是游玉遮的意思,萬一失手,游家的人也可以矢口否認,與他們無關,宣稱這只是簡迅的私下行動。”

    洪三熱再也忍耐不住,大吼一聲,手掌、腕、指間幾下干淨利落的動作,已砌出一把丈二長槍,他把槍一劃、山風中,天神也似的威風凜凜,陡地一聲大喝道︰“我去!”

    簡迅神色不變,笑道︰“很好,大夫人想必也一道上路?”

    “可以!”洪三熱雷霆似的咆哮道,“不過要先得問過我手上的槍!”

    他這句話一說完,手上的槍就變成了一技花。

    一桿槍當然不可能變成一枝花。

    槍在揮使的時候,才會劃出“槍花”。

    那是槍花,槍花不是花,正如天花不是花,煙花也不是花一樣。

    可是槍本來在洪三熱手里,現在真的變成了一朵花。

    那是因為洪三熱一說完了那句話,有十七八件“暗器”向他攻了過來!

    這些“暗器”全不帶半絲厲烈的風聲,所以當洪三熱發現時,“暗器”已然攻到臉門。

    “暗器”不止攻向他的面前,他身前身後、上中下盤至少有十處要害都在“暗器”的攻襲範圍之內。

    洪三熱手上的槍太長,難以招架,“暗器”又來得太快,不及閃躲,只有用空著的一只手來接、

    當他把“暗器”盡皆接完時,發覺手上的槍被奪,他手指忙緊了一緊,卻握住了一枝花。

    蓮花。

    然後他發現他所接所架的“暗器”,全是花。不同的花。

    唯一相同的是︰

    花都美麗。

    美麗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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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沒有眉毛的人

    可是跟這個女人一媲,所有的花都為之黯淡失色。

    這女人美艷如玫瑰。

    溫柔如夜。

    花要在陽光燈色下才開得璀燦奪艷,可是這女人在或明或暗的月色下依然柔媚入骨。

    連顏夕看了,也不禁在心里喝一聲彩︰

    這樣看去,她不是十全十美,她的骨架子有點略大,顴骨也嫌略豐了些,笑的時候嘴巴也稍闊了點,眼眸里渴望的神色也露了些……可是,這樣看去,她卻明明比女人更像女人。

    尤其那唇。

    紅而艷。

    像五月的山花。十月的山火。戀人的心。情人的血。驚心動魄但又柔艷入骨的紅著。

    那女人笑了,美麗的唇劃出美麗的弧型,她的語音低柔如嘆息︰“你的手上是槍麼?不是花嗎?O花,為甚麼你說它是槍呢?”

    洪三熱怒吼。

    他一騰身,撲向那女人,一拳打去。

    這一拳之聲勢,就算前面是一頭大象,也會給他一拳擊斃;如果是一塊巨岩,也會給他一拳打碎。

    那女人卻偏偏不閃不躲。反而一挺胸,閉起雙目,噘起紅唇,仰著臉兒,挺起豐滿的胸脯,只說︰“你既然那麼喜歡欺負女人,你打啊你打啊!”

    通常一個女人有這種表情的時候,是給人親吻,而不是給人痛毆的。

    何況是一個那麼美艷的女人,誰忍心打她?別說打她,就算沾一沾,也怕落了花瓣。

    洪三熱是男人。

    而且還是條好漢。

    好漢不打女人。

    洪三熱的拳頭硬生生頓住。

    他的拳勢大猛烈,只能發,不宜收,這硬生生收勢,使得洪三熱胸膛就像給自己狠狠的擂了一拳。

    就在這一剎那,只听顏夕呼道︰“小心!”

    洪三熱霍然返身。

    只見一支巨箭映著月芒向他直投而至!

    那當然不是箭。

    而是人。

    那人的速度太快了,以致衣衫反映在月色里,漾起一抹淡淡的華彩、直射向自己。

    洪三熱這才明白簡迅外號為什麼叫“豹子”。

    如果說豹子的攻擊快得像迅雷不及掩耳,那就錯了。

    因為像簡迅這樣的“豹子”,別說掩耳,連眨眼的時間也來不及。

    不過,洪三熱的“十三太保橫練”,卻能及時凝聚,虎拳龍啄,也立時發了出去。

    本來,在武學上,只有“虎爪”,而沒有“虎拳”,洪三熱另創一格,把“少林神拳”和“虎爪”二合為一,同樣本來只有“龍爪”和“鶴啄”,洪三熱也把二者混合使用,變成了他的看家本領。

    這四種拳法的混合使用,亦即是將這四種拳法的精華提煉了出來,不但絕對有效,而且等于把這四種拳法的威力增加了四倍,加上洪三熱天生神力,天縱神勇,是以使他成為蘭亭池家麾下第一勇士。

    他霍然返身,便要運功出手。

    可惜簡迅並不是攻向他,而是攻向顏夕。

    洪三熱只覺背後一麻,上身一寒,下身驟熱,“十三太保橫練”的功力,竟被破去。

    那女人緩緩的縮回了手指。

    縴縴五指。

    指甲上還涂著鳳仙花汁。

    洪三熱的“十三太保橫練”,已無破綻可言,如果硬要說有,那麼只有背部脊椎骨近盤骨處的關元俞與上體穴之間,有一處氣孔。

    那女人的食指指甲,不偏不倚,就在洪三熱返身的剎那,恰好戳在那兒。

    洪三熱立即就像一個本穿著盔甲的武士,卻忽然給人抽離了骨骼,整個人都散了,癱瘓于地。

    簡迅第八次掠向顏夕。

    他的身法,一次比一次更快疾。

    他飛掠勢子之迅疾,眼看已到了速度的極限,卻不料他下一次飛掠,又比上一次更快更疾。

    他奮身撲擊顏夕。

    顏夕拔劍反擊。

    劍是短劍,僅長一尺一寸一分一。

    她一拔劍,劍雖短,但方圓一丈之內,全充溢著她的劍意。

    簡迅一觸即退。

    退回石階之上。

    他的腳才沾石階,又再作第二度撲擊,一次比一次快,一次比一次凌厲。

    他跟顏夕的劍意稍一接觸,立即疾退,每一次飛退,都退得更遠,退立在更高的石階上。

    到了第五次撲擊,簡迅已站在三十余級石階上下撲,聲勢更強。

    但顏夕手中的劍,卻越戰越長。

    她的劍,短的時候看起來厚刃薄鋒,但劍身卻裝有簧括,由于簡迅的撲擊猱襲太劇,壓力太芋A顏夕只好把劍鋒吐現,當簡迅的第六擊時,顏夕的劍長四尺一。

    她的劍鋒尚只一尺一時,余鋒已及丈遠,更何況是她的劍吐伸至四尺一寸的時候?

    可是,她還是抵擋不住簡迅的攻勢。

    簡迅連攻七次,再猛烈的下撲。

    顏夕奮劍招架,劍已不再伸長。

    劍已到極限。

    劍招也使盡。

    簡迅疾退回第三十五級石階,灑然笑道︰“大夫人,你就跟我們回去一趟罷。”

    這時候洪三熱已受制。

    顏夕也喘氣吁吁。

    敵方還有那位比玫瑰花還美麗的女人。

    看來顏夕已別無選擇。

    她也看得出來︰簡迅只是在消耗她的體力,無意要殺傷她,而小碧湖游家已出動到旗下兩員大將︰“豹子”簡迅和花沾唇,就是擺明了不得手絕不空返。

    顏夕委惋地微嘆一聲道︰“你們真的要我去小碧湖?”

    簡迅溫和但堅定地道︰“少不免要大夫人勞駕一趟。”

    顏夕一笑道︰“你看,在這種情形下我能拒絕嗎?”

    忽听一個聲音道︰“能。”

    話一說完,石階下的廣場上,多了八個人。

    這八個人卻不是自己走過來的。

    而是被“丟”過來的。

    這是八個死人。

    一見這八名死人,一向處變不驚、遇危不亂的簡迅,也變了臉色。

    這八個人,正是抬轎候在後山的八名轎夫。

    現在這八名轎夫都死了,這還不可怕,可怕的是他們竟連一點聲息都听不見,這也不可怕,可怕的是這八人本來也是“小碧湖游家”的高手,直接是由顧佛影訓練出來的,而今竟如此不濟,給人沒聲沒息的便了了賬。

    但這也還不算很可怕。

    可怕的是,這些人死時的慘狀。

    每個人的臉或身體,被人刺戮得血肉模糊,在未死前曾受過極大的痛苦,臉容都為之扭曲,眼神都流露出恐懼已極、痛苦已極的神色,八人中竟沒有一個人死得瞑目。

    ——他們身受那麼可怕的痛苦,竟沒有一個人叫喊得出聲音來?!

    對簡迅而言,這些都還不是最可怕的。

    真正可怕的是這八個人,是被人“扔”過來的,像破衣服一般地隨手“扔”在地上,可是來的只是一個人。

    ——這個人把八個死人“扔”過來,竟好像比扔掉八粒臭隻果還輕易!

    簡迅迎著月色。

    這人背著月光。

    簡迅看不見來人的臉孔。

    花沾唇卻看得見。

    她的唇已覺得有些發干。

    這個人一步一步地走近來。

    這個人沒有眉毛。

    這個沒有眉毛的人,卻有兩撇胡子。

    兩撇很好看的胡子。

    可惜,胡子到了唇邊角上,突然少了一小撮,像在黑草叢中割開了一道白溝子。

    兩邊都如是。

    這人沒有眉毛,卻有眼楮。

    他的眼楮正落在花沾唇的身上。

    他對花沾唇的臉只看了一眼,只看一眼,他立即就有了興趣,第二眼便是看她的胸脯,第三眼便看她的小腹。

    他眼里的神色就像花沾唇不曾穿上衣服。

    花沾唇只覺得被他望過之處,就似爬滿了小蟲子,恨不得把凡被他看過之處全要洗滌過。

    這人只看了三眼,便不再看花沾唇。

    仿佛這已是他的女人,他隨時可以再看到她,而且隨地怎樣看都可以,他大可以不必急在一時。

    然後他看向簡迅。

    簡迅也在看他。

    看他手上的叉子。

    看到這柄叉子,簡迅便想到那八個人血肉模糊,骨裂肌掀的傷口,簡迅覺得喉咽也有些發干。

    所以他問話的聲音有些發硬︰“閣下就是斷眉石?”

    這人道︰“你和他,”他指了指地上的洪三熱,“都非死不可,這兩個女的,我都要帶回去。”他這樣說的時候,仿佛在場四個人,都會接受他的安排而毫無異議似的。

    簡迅勉強笑道︰“你不是明天才進洛陽城的嗎?”

    斷眉石道︰“就是因為你們人人都以為我明天才來,所以我今晚就到,一個人早到一些,看到的事情,總會比別人多一些。”

    簡迅承認斷眉石說得很有道理。一個人若遲一些或早一些,都會有一些事是意想不到的,一個每次是恰恰好的人,只听他該听的,只聞他該聞的,只看他該看的,也許能夠無憂無慮,但永遠無驚無喜。

    簡迅只好道︰“你既然來了,何不也到小碧湖去一趟,以你的大才,游公子必予重任。”

    斷眉石道︰“你這句話,為甚麼不早三個月說?”

    簡迅不解︰“三個月?”

    斷眉石道︰“三個月前,妙手堂已雇用了我,他們出的銀子,可供我揮霍二十個月。”

    簡迅馬上道︰“你要是見著游公子,他可能出得起一倍的價錢。”

    “你知道揮霍是甚麼意思?”斷眉石道︰“揮霍不止是花、也不只是浪費,就算是一個人挖到了金礦,也禁不住他毫無節制的揮霍,游公子請得起我?”

    “絕對請得起,”簡迅臉上又有了笑容,“游公子家貲萬貫,而且出手一向大方。”

    斷眉石似乎有些動容。

    “相請不如偶遇。”簡迅道,“不如請尊駕也到小碧湖去一趟。”

    “我一來洛陽,你就要我背叛妙手堂?”斷眉石有些猶豫。

    簡迅一面拾級而下,一面道︰“難道你要進了妙手堂,才開始背叛不成?”

    斷眉石反問道︰“我怎能相信你?”

    簡迅已走下石階,“你就算信錯我,對你也沒有甚麼損失。”

    斷眉石道︰“可是,如果我一進小碧湖,你們就圍殺我,我豈不是死路一條?”

    簡迅在他七尺之外,站定,道︰“你不妨信我一次。”

    顏夕忍不住道︰“你去蘭亭池家,我們一樣會重用你。”

    斷眉石連頭也不回︰“你們池家既沒有錢財,也沒有人才。”

    顏夕氣得粉臉發寒,怒道︰“你敢瞧不起池家!”

    斷眉石悠然道︰“我心目中根本就沒有蘭亭池家。”他冷冷地接道,“洛陽城里,只有妙手堂回家和小碧湖游家。”

    顏夕只覺池家受辱,無論如何她都要挺身維護,忿忿地道︰“狗眼看人低!”

    斷眉石忽然笑了。

    他一笑的時候,額上竟隱現了一對眉毛。

    就在這剎那,他突然撲向顏夕。

    他手上的叉子,直取顏夕的容顏,仿佛要把這花容月貌搗毀才稱意。

    簡迅大吃一驚,忙飛掠而出,趕在兩人之間,作勢一攔,急叫道︰“有話好話,先別動手——”

    他才叫出這幾個字,便知道自己錯了。

    徹底的錯了。

    他犯上了個不可饒恕的錯誤。

    因為他馬上發現,斷眉石的目標根本不是顏夕。

    而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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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花刺

    他發現的時候已經來不及。

    他本來就不是斷眉石之敵,更何況一上來他就完全失了先手。

    斷眉石的武功更出乎他的意料,不但比他想象中要高,並且高出許多。

    斷眉石才跟他對了一掌,簡迅還來不及運勁發第二掌,突然感覺到身上幾處穴道已被封制,包括啞穴。

    而對方只不過在他臂上沾了一沾而已。

    斷眉石竟然可以不透過打穴點穴,而只要觸及敵手身上任何一處,就可以內勁透入對方體內,逆封敵手的穴道。

    而且,還隨他喜歡封哪一個穴道。

    簡迅跟斷眉石才動上手,花沾唇已掠了過來,她的兵器叫

    做“花刺,”看來很柔弱,使用時還帶著一股甜香,但只要一不小心,給它刺了一下,手上立即就會出血,不管刺的孔有多小,都會流血不止,而且傷f會不住的擴大,直至血流干為止。

    一個人的血流光了,自然就活不成了。

    所以這些年來,在花刺下死,做鬼也莫明的“武林高手”,實在就像追求花沾唇的男子那麼多。

    每天總會有幾張新臉孔,但同樣懷著一個自命風流的心,來追求這位十分棘手的花沾唇。

    男人就是這樣,越是不能沾手的女人,越是想沾,一旦沾上了,又忙不迭把她甩脫。

    所以花沾唇一向不喜歡人沾。

    她只喜歡刺人。

    用她那枝名滿武林的“花刺”。

    可是她的“花刺”才剛出手,簡迅已經倒地。

    顏夕也在這頃刻間,發現斷眉石是他們共同的敵人︰

    ——寧願落在小碧湖游家的手,也不能落在這人手里!

    ——落在這人手里,恐怕比死還不如!

    她也立刻出劍,合攻斷眉石。

    斷眉石長笑,一面笑一面揮叉,邊打邊跑,身法詭奇已極。

    顏夕刺了十四劍,劍劍落空。

    花沾唇的“花刺”連對方的衣襟都沾不上。

    然後她們同時都發現,那剩下的四名抬轎人,也都倒了下去,不過都沒有死,跟簡迅一樣,也是穴道受制。

    斷眉石在躲避她們攻擊的當兒,“順便”制住了他們。

    這時候,斷眉石不跑了,身形頓住,也不回身。

    花沾唇一咬下唇,手中“花刺”,疾刺過去!

    斷眉石猛回身,大喝。

    他手中叉摧出!

    這一叉脫手飛出,聲勢駭人!

    花沾唇手中刺離斷眉石尚有三尺遠,叉已及頸,花沾唇唯有飛退!

    她退得快,叉也追得快!

    花沾唇全力急退,她已逼出了生命里所有的潛能。

    顏夕卻發出一聲驚呼。

    因為她看見了柱子。

    看見柱子自然沒甚麼好驚慌的,柱子又不會殺人,但可驚的是,斷眉石回身摧叉,像一早已算準花沾唇的退路似的,花沾唇情急中全力退避,正好背向牌樓的石柱倒掠而去!

    花沾唇發現時,背部已撞上了石柱!

    她剛把猛撞之力卸去一半,鋼叉已至,她再也來不及閃,也不及躲,更來不及避!

    所以她只有死。

    連她自己也想不到;自己竟會這麼快就死,竟會死得這麼快!

    她沒有死。

    她閉上了眼,也可以感覺到臉頰一陣癢癢,想必是鋼叉釘入石柱時所交迸的星火,沾上了她的艷靨。

    她睜開眼,鋼叉就叉住自己的脖子,釘入柱中,叉鋒離自己的雙頰和頸側,決不到半分,就只差這半分,所以自己才沒有死。

    她正想拔叉,忽听斷眉石道︰“你可知道,你為甚麼還沒有死?”

    花沾唇發覺了一個事實。

    很可怕的事實。

    斷眉石原來就站在柱子的後面,他說話時的口氣,甚至可以吹起自己的發鬢,還帶一股腥味。

    花沾唇覺得比死還難受。

    她也立時明白了自己還沒有死的原因。

    ——斷眉石根本不想讓她死。

    那是比死還可怕的事情!

    花沾唇正想要不要自盡的時候,只覺腰間一麻,她身上的啞穴和五處穴道,都已被封。

    然後,斷眉石自柱後慢慢踱了出來。

    他慢條斯理的拔下了鋼叉,用手彈了彈叉鋒,然後問顏夕︰“你為甚麼沒有走?”

    顏夕沒有走。

    因為她看見簡迅受制,花沾唇被擒,知道這兩人的遭遇將要比死還悲慘,這剎那她想走,可是又不忍走。

    武林中講求“L義”二字,有些事,是非做不可的,有些事,卻是決不能為的,就算她是女子也一樣。

    所以顏夕暗吸一口氣,面對這魔鬼一樣的人︰“我知道你很想我走。”

    斷眉石仍在看他的叉鋒,只道︰“哦?”

    “因為你喜歡看獵物逃跑,你再去把它抓回來,慢慢弄死,這才能使你滿意,”顏夕的眼神和語氣要比手上的劍鋒更有劍氣,“就像貓抓耗子一樣。”

    然後她昂然道︰“我不是耗子。反正我逃不了。我不逃。”

    斷眉石冷笑道︰“你不怕我?”他這才抬頭,第一次跟顏夕照面。

    這一望之下,他的眼楮似被吸住了,再也移不開、挪不掉、收不回來了。

    對斷眉石而言,這絕非是驚艷。

    因為顏夕清而不艷。

    她在清麗脫俗中又讓人感到心折,忍不住生起一種近乎虔誠的崇仰,但又發自心底的憐香惜玉。

    他看花沾唇的時候,是一個男人,在看一個女人,但他看顏夕的時候,卻似是一個少男,在看他所仰慕的女子。

    誰都知道斷眉石是個怎麼樣的人。

    他殺一個人的時候,絕對使對方只求死得快一些;他對付一個男人的時候,肯定可以使他後悔為甚麼要生下來;他折磨一個女人的時候,完全可以使她恨自己為甚麼是一個女人。

    這種人只有獸性,沒有憐憫。

    可是斷眉石現在仿佛還很有情懷。

    “唉。”他居然發出了一聲嘆息︰“果然名不虛傳。”

    顏夕不明白他說甚麼。

    “看來這次洛陽城,我沒有來錯,”他說,“今晚我來大隱丘,更沒有決定錯。”

    顏夕冷笑道︰“你說不定待會兒就會後悔,這決定錯得有多厲害了。”

    “我受妙手堂之邀而來洛陽,”斷眉石的眼楮像遇上了磁鐵,看了顏夕第一眼之後,一直到現在,仍是第一眼,因為一直移不開視線,“我想未到回家之前,先領幾個大功,便決定提前趕來這兒一趟。我一路跟蹤這游家的走狗,他們還懵然不知。這次,我可是把小碧湖的兩大重將︰簡迅和花沾唇,以及蘭亭的兩大要人︰大夫人和洪三熱,先擒了回去,然後要會一會那個各方爭取的方邪真。”

    顏夕被他看得心頭涼颼颼的,只覺頭上雲涌月移,心中很有些驚懼,寒著語音道︰“說不定你很快就會會上他了。”

    “但我遇上你了。”斷眉石慨嘆地道,“我終于遇上你了。人說蘭亭池大夫人不是美人,但卻能令美人都折服的麗人,這句話,倒令我心服口服。”

    斷眉石的結論是︰“所以,從現在開始,你就是我的女人了。”

    顏夕知道她自己所面臨的局面,恐怕要比洪三熱所面對的還要凶險得多了,所以她盡管心中驚懼,但仍很冷靜地道︰“我知道你的意思。不過,我還在這里,手里還有劍,你未必能勝得了我,縱勝得過我,我也可以死,”顏夕臉若寒霜地道,“所以,我不是你的人。肯定不是。決不是。絕對不是。”

    斷眉石望定了她,好一會,才小心翼翼地問︰“你的意思是說,你寧可死,也不會讓我得到你?”

    顏夕冷然道︰“是。”

    斷眉石似下了極大的決心道︰“好,這幾人我就都放了,我只要你,你跟不跟我?”

    顏夕斷然道︰“不跟。”

    斷眉石想了想,又道︰“如果我戰得勝你,你立刻自絕,決不讓我得手,是不是?”

    顏夕傲然地道︰“你只會遇到一個勝利者,或者是死人,決不會是個戰敗的女子。”

    斷眉石深沉地道︰“可是你也別忘了,我還是可以得到你的尸體,為所欲為。”

    斷眉石的說法令人發指,這句話的卑鄙和恐嚇意味之濃,恐怕是顏夕一生人所听到的最無禮的話。

    顏夕冷笑道︰“反正人已死了,人在黃土下,一樣會受蟲嚙蟻噬、狼吻鼠咬,死人一無所覺,神魂都已灰飛煙滅,甚麼東西來折辱我的尸體,只是折辱了他自己的人格,與我無關。”

    斷眉石長嘆三聲︰“好,好,好!”

    他眼里已流露出惋惜之色,“既然如此,我決不忍傷你一發一毫,為了讓你不死,我就不跟你動手,只希望你跟我交個朋友,我就心滿意足了。”

    顏夕沒料斷眉石竟會情痴若此,不動手相強,心中知道有必要暫時敷衍此人,便道︰“蘭亭池家,一向有意結納武林豪杰,你若有誠意化敵為友,不妨把他們的穴道一一解去,那就萬事好商量。”

    斷眉石無奈地道︰“好,你說的,我都依你。”

    遂走去花沾唇那兒,要解她身上的穴道。花沾唇眼里露出又喜又懼的神色。

    顏夕忽道︰“慢。”

    斷眉石回道︰“怎麼?”

    顏夕瞥見花沾唇的眼色,頓想起這斷眉石是有名辣手摧花的淫徒,花沾唇可能很不願意再給他沾上,而花沾唇也不是自己這邊的人,萬一在得脫後與斷眉石合力對付自己,豈不更為凶險?這點倒不可不慮。

    于是便道︰“你先去解洪三哥的穴道。”

    斷眉石聳聳肩道︰“也無不可。”遂指指地上的洪三熱,笑道,“這賴在地上的就是大名鼎鼎的‘鐵甲開山’洪三熱麼?”

    洪三熱當然沒有應他。

    斷眉石緩緩的俯下身去,要為他解穴。

    這時天上月色一黯。

    一團烏雲,又把月里罩其中,只露出銀亮的瓖邊。

    只听斷眉石詫道︰“怎麼?!”

    顏夕也是一驚︰“怎麼了?!”

    斷眉石驚道︰“死了!”

    顏夕訝道︰“甚麼?死了?!”

    斷眉石怖然回首,兩道淡淡的暗影又隱現在眼瞼上方︰“他死了!是誰殺了他?!”

    顏夕飛掠上前,俯身叫道︰“三哥……”

    卻見洪三熱一雙大目,充滿情急張皇,正不住地向她眨動,顏夕心中一動,但還沒來不及反應,斷眉石已一叉扳飛了她手中的劍,在顏夕還沒來得及作出任何行動之前,已伸手連封她三處穴道。

    顏夕的身子軟倒了下來。

    斷眉石居然還以教訓的口吻道︰“這個故事教訓你,永遠不要以為自己是個出色的女人,便可以把男人控制住。告訴你,沒有這樣子的事。”他嘆了一口氣又道,“不過,我實在喜歡你,你是個最讓我心動的女子。”

    顏夕把頭一歪,撞向石階。

    但斷眉石更快。

    斷眉石一伸手,就封了她的廉泉穴和天窗穴。

    顏夕登時連頸部都無法轉動。

    斷眉石一笑問她︰“你還想干甚麼?”

    顏夕知道這是寧死不辱、自絕保節的時分,再不猶豫,咬舌自盡。

    可是斷眉石似乎洞透了顏夕的意圖。

    他比她更快,一彈指,就封了她的天容、顴骨、承漿三穴。

    顏夕的上下顎立即像脫了臼似的,半點力氣也使不得。

    斷眉石似在仔細端詳小動物垂死掙扎地問道︰“你還有甚麼法寶?”

    顏夕連語音也說不清楚︰“你卑鄙!”

    “啊才我只是加點了那只鐵甲烏龜的啞穴。”斷眉石淫笑道︰“你可知道我為甚麼不封住你的啞穴?”

    月亮又踱出雲層,像一個悠閑的白衣文士,但月光照在斷眉石的臉上,他的笑容令人不寒而粟。

    他雖沒把意思說出來,不過只要一見他的笑容,場里每一個不能動彈的人,都知道他的意思。

    他們現在才知道斷眉石的可怕。

    別人的可怕可能是因為心狠手辣,可能是因為武功高強,可能是因為口蜜腹劍,可能是因為翻臉無情,可是,斷眉石的可怕卻不是這些。

    斷眉石簡直不能算是人。

    他只能算是一只有原則的禽獸。

    他的原則當然是︰他不殺在正常情況下的人,不殺折磨得還未令他滿意的人,不殺被他強奸過的女人。

    現在斷眉石已全面勝利。

    他已一口氣殺了蘭亭池家四人、小碧湖游家八人,連眼也不多眨一下,並順便把另外蘭亭池家的四個穴道受制的人一並封住了啞穴。

    而今蘭亭池家舉足輕重的人物,顏夕和洪三熱,都落在他手上,小碧湖游家的花沾唇和簡迅,也一樣在他掌握之中。

    他大可為所欲為。

    這時候,受制的簡迅、花沾唇和洪三熱、顏夕,多想在一起合作御敵,解決掉眼前這個可怕的魔頭,可是,他們現在都自顧不暇、動彈不得。

    ——人,為甚麼要在面臨危艱的時候,才想到合作團結的好處?而在平時為甚麼互相殘殺、相互傾軋?

    ——顏夕有沒有後悔?

    ——洪三熱有沒有後悔?

    ——簡迅有沒有後悔?

    ——花沾唇有沒有後悔?如果他們能活得下來,把“後悔”的訊息帶到蘭亭、帶到小碧湖,“洛陽四公子之爭”是不是就可以平息?江湖是不是就可以不掀千丈浪萬丈濤?

    人突然遇上了絕境,就會開始後悔他們平時絕不會感到後悔的事情,至少,也會思省平日他們決不會去思省的問題。

    可是他們也沒有時間思索下去。

    因為他們听到了歌。

    一首淒落、憂傷而甜美的歌。

    遠遠的傳來。

    ——他們等的豈非就是這個人?

    ——他們期盼的豈不就是這首歌?

    歌聲近了,人還會遠嗎?

    斷眉石笑了。

    他詭異的眉毛又在額上映現。

    “這就是你們所等待的人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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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3-19 13:33:31
第十五章 花落滿地

    方邪真唱著一首他心里常唱的歌,就像想念著他一個古遠的回憶。

    他每次哼著這首歌的時候,就想起從前的人,從前的事。每當他想起這些,他就會用手去觸摸腕上系著的絲巾。

    藍色的絲巾。

    他的手腕常在白色的衣袖里,除非是拔劍、舉杯、在牆上題詩等動作,不然,看見他腕上藍絲巾的人,也不能算多。

    看見他的劍的,當然更少。

    ——雖然很有些人听過他哼的歌,但有誰能听出他的心聲?

    他到底唱給誰听、還是唱給自己听?

    有誰知道?

    不過,方邪真自己也不知道,就在這時候,有人正听著他的歌︰驚心動魄的听著他的歌、肝腸寸斷的听著他的歌、傷心欲絕的听著他的歌。

    只是他不知道而w。

    方邪真隨意的哼著一首曲子。

    一首幽傷而哀怨的歌︰

    記起時正是忘記

    懷念最濃時

    沒有了懷念,只有再見

    像海在最洶涌時

    沒有了浪只有驚天動地的

    寂寞

    他這樣哼唱著,眼里的神色更是落寞。他今晚是回得較遲一些,月已西斜,可是,他一生人都遲了,也不在乎再遲上一兩回了。

    不知怎的,他唱著那首叫做“忘記”的歌,心中像被藍色絲巾系著的手腕一般,覺得一般深深深深、深深深深的痛苦,和淺淺淺淺、淺淺淺淺的痛楚。

    歌,還是要唱下去的,正如路,仍是要走下去︰

    日東升。月西沉。我走下長長的山坡。

    為了要上另一座自己也望不見的山。

    或者就在這一刻

    黑暗來時,漸漸吞蝕了我

    我忽然想起

    想起我是被想起者

    並沒有被忘記。

    而我根本與你在一起

    在一起一起忘記

    方邪真唱到這里,忽然有一種很奇特的感覺。

    他覺得有人在和著他唱。

    只有風聲、葉聲、草聲、晰蜴爬過石階的聲音,並沒有人

    聲。

    ——難道有人正在心里唱著這首歌?

    方邪真一怔停步。

    然後他就看見落花。

    一朵生長在牌樓旁的海棠,正好萎落了下來。

    花落滿地。

    雖然在法門寺“通天階”旁的確種有不少花卉,但落在地上的花朵,絕對要比石階旁所植的花要來得更繁雜、更珍貴、更好看。

    如果你種的是七里香,便不可能突然長出一朵紫丁香來。

    誰都看得出來,這些花大部分都不是原本就長在這兒的,也不是自然掉落的。

    方邪真自然也看得出來。

    他也看得出來這兒曾有戰斗過的跡象。

    他當然也看見那個在月下托著腮、臉露愁容、沒有眉毛的人。

    所以當那個人一開口就說︰“這兒剛剛發生過事情”的時候,方邪真一點也沒有感到震訝。

    他只是淡淡的點了點頭,就繼續向前走。

    反而是那個沒有眉毛的人詫異起來了︰“你不問我是些甚麼人在此地打斗?”

    方邪真漠漠地道︰“甚麼人在這兒打斗,跟我又有甚麼關系?”

    沒有眉毛的人一怔道︰“是沒有關系。”

    方邪真又轉身行去。

    沒有眉毛的人急道︰“可是,如果他們是為你而打架呢?”

    方邪真反問︰“我有沒有叫他們打?”

    沒有眉毛的人只好答︰“沒有。”

    方邪真道︰“那麼,他們便不是為我而打。而是為了他們的目標、意圖、利益而戰,他們自己打了起來,又怎能說是為我?”

    沒有眉毛的人又答不出話來。

    看來方邪真又要轉身而去。

    沒有眉毛的人叫道︰“他們好歹也是因為要爭取你才打了起來,你連他們是誰都不想問?”

    方邪真轉身微笑道︰“我不必問。”

    沒有眉毛的人奇道︰“為甚麼?”

    方邪真道︰“因為有人會告訴我。”

    沒有眉毛的人問︰“誰?”

    “你。”方邪真悠閑地道,“你在這石階坐了那麼久,為的豈不就是要等我來,告訴我這些!”

    沒有眉毛的人愣了半晌,才嘆F口氣道,“我現在才知道,為甚麼‘洛陽四公子’都要爭取你了。”

    方邪真這才問道︰“為甚麼?”

    沒有眉毛的人說︰“你有沒有听過楚漢相爭、大局未定之時,謀士蒯通如何分析韓信的才干?‘君助漢則漢興,助楚則楚霸,自立則可南面稱王,三分天下。’閣下之才,大有此勢。”

    方邪真只一笑道︰“我不是韓信。”

    沒有眉毛的人道︰“為你打架的人,是蘭亭池家和小碧湖游

    家。”

    方邪真道︰“中國人的家族有你就有他,有我就有敵,自己人打自己人,打了千數年了,仍然在打個不休,不打的時候,也會相罵個不休,這是至為平常的事。”

    沒有眉毛的人道︰“可是這次為你而打的都是兩家的精英。”

    方邪真剔起一只眉毛︰“譬如說?”

    沒有眉毛的人道︰“豹子簡迅。”

    方邪真道︰“石階有七八個淡淡的足印,若不是簡迅,洛陽城中有誰能夠藉一點之力,掠身攻向敵人,再退回從階上借力再攻,這種‘蜻蜓沖霄’的輕功,再沒有第二人能使。”

    沒有眉毛的人側頭看去,果見石階上有幾個淡淡的足印,既不是泥印,也不是濕痕,只是簡迅飛騰借力時,在石階上刮落一點點的痕跡,不細看是絕看不出來的。

    沒有眉毛的人道︰“還有洪三熱……”

    方邪真道︰“當然是他。”

    沒有眉毛的人忍不住問︰“為甚麼?”

    方邪真用手向牌樓下的石板一指道︰“洪三熱使的是七駁軟柄槍,你看這地上劃的花紋,要不是洪三熱的膂力,誰弄得出來?”

    沒有眉毛的人不禁問︰“那麼還有誰?”

    方邪真眼光瞄著地上的花︰“當然還有花沾唇。”

    他頓了頓,又道︰“池家也還有一個人。他是乘轎子來的。”牌樓下仍端端整整的停放著兩頂轎子。“如果不是池日暮,就是池大夫人,想必是其中之一。”

    沒有眉毛的人吁了一口氣,終于發現方邪真也有不確定的事情︰“你知不知道他們都到哪里去了?”

    方邪真手按劍柄道︰“我不知道,也不關心。”

    沒有眉毛的人道︰“你可以不關心他們,但你不能不關心令尊和令弟。”

    方邪真一震道︰“他們……”

    沒有眉毛的人道︰“這就是池家和游家請你的方法︰既然請不動你,只好先把令尊大人請了過去。”

    方邪真怒道︰“這算甚麼?!”遂又平伏,“池日暮不是個心狠手辣的人,他不會這樣做。”

    沒有眉毛的人道︰“可是你別忘了池日暮有個軍師叫做劉是之。”

    方邪真道︰“就算是,游玉遮的謀上顧佛影也決不是把好事辦成惡事之輩。”

    沒有眉毛的人詭笑道︰“也許這件事進行的時候,顧佛影完全被蒙在鼓里呢。”

    這次輪到方邪真忍不住問道︰“他們現在在哪里?”

    沒有眉毛的人笑了。

    “你終于還是要問我了?”

    他勝利了。

    ——方邪真終于忍不住,還是得要問他。

    ——只要方邪真肯問他,下面的計劃,自然就可以順利進行了。

    他雖然還不曾跟方邪真動手,但已知道方邪真肯定要比洪三熱、簡豹子、花沾唇加起來都難惹。

    而且難惹得多了。

    他一得意,額上又隱現了兩道詭異的眉毛︰“你想問我他們在甚麼地方?”

    方邪真居然搖首。

    “我只要問︰你是誰?”方邪真的目光劍一般似地望著他,“我只要知道你是誰,便可以找到我要找的人。”

    沒有眉毛的人忍不住問︰“為甚麼?”

    方邪真道︰“因為我看得出來,池家和游家的人都沒有成功,但卻給你或你們的人得了手。”

    沒有眉毛的人臉露詫異之色,但他心境卻很愉快︰他就是要方邪真那麼猜,他果然就那麼猜了,當一個人以為他處處都猜得對的時候,定必感到很滿意,很滿意的時候,定必很有信心,正當最有信心的時候,就難免會有一點兒疏忽,只要有一點疏忽——

    就得死。

    一個自作聰明的人往往就是最笨的人。

    所以沒有眉毛的人很有信心。

    他有信心自己一向都能把握到敵手一絲微兒的疏忽,從來不會失去讓對方致死的良機。

    盡管他心里非常滿意,嘴里仍訝異地道︰“你猜對了,所以你要問我是誰。”

    方邪真忽道︰“現在,我已不必問。”

    沒有眉毛的人奇道︰“為甚麼?”他在方邪真面前,似乎只剩下了問“為甚麼”的份兒。

    方邪真道︰“因為你衣襟上的徽號已經告訴了我。”

    沒有眉毛的人衣袖旁繡著小小的二枝橫斜五朵金梅。

    方邪真道︰“你是‘女公子,葛家的人。”

    沒有眉毛的人立時好像被瞧破了身份,吃了一驚的樣子。

    方邪真道︰“因為你也是個人才,也是高手。”他觀察著沒有眉毛的人的表情,“‘千葉山莊’除了女公子葛鈴鈴和他的小表妹葛想想之外,稱得上高手的,就只有莊里精擅‘大泄神功’的司空總管。”

    他一字一句地道︰“你是高手,也是人才,所以,你必然就是司空見慣。”

    沒有眉毛的人先現愧色,然後赧然干笑道︰“好眼力!我就是司空劍冠。”

    “千葉山莊”的老莊主葛寒燈逝世後,把繼承燈火重任交給葛鈴鈴,唯一能替“千葉山莊”繁瑣雜務、大小事情都能料理妥當的,便是當年曾在武林中以“大泄神功”稱絕一時,後又曇花一現,投靠葛家的司空見慣。

    司空見慣原名司空劍冠,因音接近,江湖上人人都稱之為“見慣”。

    葛寒燈死後,“千葉山莊”更顯凋零,許多好手一一離散,高手他投,只剩下這名司空見慣仍耿耿忠心,鞠躬盡瘁,依然留在葛家效命。

    司空見慣在武林中,是出了名的好人。

    這也可能是致使“千葉山莊”在近年來沒有甚麼進展的原因,至少,在“洛陽四公子”的勢力中,葛家是最弱的一圜。

    因為一個太好的人,通常都不能算是強人。

    “強人”的特色是︰遇強愈強、遇挫更強、以強凌弱、弱肉強食。

    這些“特色”司空見慣也許都沒有。

    所以方邪真一旦得知他眼前的人是司空見慣之後,手也就離開了劍柄,然後才道︰“現在你只要告訴我,這兒到底發生了些甚麼事,就可以了。”

    沒有眉毛的人搔搔腦袋嘆道︰“看來,甚麼都瞞不過你了。池家的大夫人和洪三熱挾持了方老伯和令弟,經過法門寺前,被游家的簡迅和花沾唇攔截,交手了老半天,忽然,來了個石老——”

    方邪真“哦”了一聲道︰“斷眉石老麼?”

    沒有眉毛的人道︰“天下還有哪個石老麼?”

    方邪真道︰“以前倒有個石老麼,是個武官,听說淮南派便是因為他太過橫行霸道,出手管了,才致與鳳尾幫結怨的。”

    沒有眉毛的人道︰“那只是個小腳色而已。”

    方邪真道︰“對。這個斷眉石是有名的辣手人物,他的‘傷天叉’固然可怕,但他要殺一個人,往往連叉也不必動,對方就已經死定了,也就是說,他殺人的手法,比他的絕門武器還要絕。”他似乎有點憂心忡忡地道,“而且,我還听說過此人就是最近崛起江湖上一個神秘殺手組織的領袖之一。”

    沒有眉毛的人詫然道︰“殺手組織?可有名目?”

    “我也弄不清楚,”方邪真道,“只知道他們有一個非常籠統的名字,就叫‘秦時明月漢時關’。”

    沒有眉毛的人皺眉道︰“秦時明月漢時關?”

    方邪真忽把話題一轉︰“斷眉石可有加入戰團?”

    沒有眉毛的人忙把話題接了下去︰“他現在是‘妙手堂’雇用的人,當然會出手了。”

    方邪真眉心一蹙道︰“他若出手,只怕簡迅、洪三熱等都決非是他敵手。”

    沒有眉毛的人道︰“不過,就在這時候來了個七發禪師。”

    方邪真笑道︰“七發來了,有他的成名暗器‘心細如發’和奇門兵器‘袋袋平安’,游家的人大可以反敗為勝了。”

    沒有眉毛的人笑道︰“卻是巧好蔡旋鐘也來了,他的九尺七寸長劍,把七發禪師逼出丈外,並克制住石老麼的傷天叉,幾人苦戰不休,結果誰也沒有討好,打到大隱丘後山陰去了。”

    方邪真剔眉笑道︰“所以你就在這里撿了便宜?”

    “哪有便宜可撿!我只是留下來保護方老爹和方小弟。”沒有眉毛的人受了委屈似地道,“游家、池家、回家都不是蠢人,他們自也派出高手來劫走人質。”

    方邪真道︰“他們自然都不是司空見慣之敵。”

    沒有眉毛的人道︰“故此我也放倒了十二個人,就掩在草叢里。”

    方邪真更正道︰“是十六個人,不是十二個人。”

    沒有眉毛的人無奈地道︰“反正你都看出來了,卻可知令尊和令弟藏在那里?”

    方邪真一笑道︰“當然是在轎里。”

    沒有眉毛的人發出贊嘆道︰“你實在是個聰明絕頂的人!”

    方邪真走向轎子。

    然後掀簾。

    沒有眉毛的人打從心里樂了出來︰

    ——這個自以為聰明的人,終于也為自作聰明而付出代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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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3-19 13:37:06
第十六章 當轎簾掀開的時候

    方邪真一掀簾子,就看見他絕對不可能想到會看見的事情。

    轎子里有人。

    不是方父,也不是方靈。

    而是一個女人。

    一個美艷的女人。

    唇紅得像五月的山花,十月的山火,顴豐頰潤,本來應該是一個令人迷惑而握有權勢的女人,但她的眼色卻是羞憤而可憐的。

    因為她身無寸縷,不該被男人看到和該被男人看到的地方,都露了出來,袒開無遮掩。

    這胴體之美,足令人窒息。

    轎里堆滿了花,卻不及一寸柔肌。

    花瓣襯著充滿彈性的胴體,美得像一幅令人造思而使人犯罪的畫。

    方邪真沒有想到轎里是一個女人。

    一個這麼美艷的女人。

    他並不認識這個女人。

    他呆了一呆。

    沒有眉毛的人就在這剎那間,發動了他蓄勢已久的一擊!

    世間有很多事情是必須也應須要付出代價的︰自作孽是一種,自以為是是一種,自作聰明也是一種。

    自以為能把人騙倒亦是一種。

    斷眉石的叉刺向方邪真背後的同時,方邪真已同時出劍。

    深碧的劍。

    劍光映照了轎中女子的花容。

    轎里的女子是花沾唇。

    在她眼中羞憤的淚光里,映起一片高潔的劍光。

    方邪真的白衣上,灑落了幾點鮮血。鮮紅的血跡在銀色的月光映照下,像幾點灰褐色的苔痕。

    斷眉石的身形一個玉蟒怪翻身,急起金鯉倒穿波,同時展蜉蝣點戲水,已消失在黑暗里,只听遠遠傳來恨極了的聲音︰“方邪真,秦時明月漢時關,不改青山不解恨,你等著瞧……”

    方邪真緩緩的收起劍。

    然後忽然咳嗽起來。

    幾點血跡,灑在衣襟上,幾不起眼。

    ——縱然剛才濺在他衣衫上是暗算他的人之血,但而今沾在他袖襟上的,卻肯定是他自己的血。

    方邪真長吸一口氣。再度掀開簾子,轎里的女子睜著一雙驚懼而羞憤欲絕的眼,也望著他。

    方邪真深覺得這情形很讓自己有一種相當動心的心動,他立刻道︰“這是情非得己,我要跟你解穴。”

    那女子不能動彈,也作不得聲,只能眨了眨她那漾著淚光的大眼楮。

    方邪真脫去白長衫,輕輕披在她胴體上,那女子眼里驚惶之色稍減,眼淚像珍珠兒般地掉落下來,方邪真閉上眼楮,道︰“請恕冒犯。”伸手迸點,他眼楮雖已闔上,但穴位已認準了,雖隔著袍子,觸手肌膚仍覺柔膩嫩滑,花香襲鼻,心頭也不禁泛起了一絲漣漪。

    方邪真幾下“隔袍認穴”,花沾唇已“嚶嚀”一聲低呼,方邪真情知穴道已沖開,自己再在轎前,這女子恐更羞愧無容,即掩上轎簾,走向另一頂轎子。

    ——剛才那頂轎子里,竟有一個赤裸而美艷的女人,現在這頂轎子里會有甚麼?

    前面會有甚麼?掀開前程的“簾子”會見到甚麼?這豈不是在人生路程里一直想尋求的答案?

    ——如果方邪真知道了簾子後的答案,而且也知道這答案後的代價,他是不是還是要去掀簾子?

    誰知道?

    他根本不相信斷眉石的話。

    打從斷眉石開始說話起,他就不準備信任這個人。

    為甚麼他會防範這個沒有眉毛的人呢?他也說不上來,這只是全憑他的直覺而已。

    真正有闖蕩江湖翻過風浪的人會知道,有時候,直覺要比判斷力還要管用。直覺往往已包括了先天的敏感和後天的經驗,正如野獸的嗅覺一樣靈敏。

    方邪真也不知道這沒有眉毛的人是誰,但卻能肯定對方要對付的是他,這一點一旦確定,饒是斷眉石千變萬化、巧言令色,也一樣起不了任何作用。

    方邪真便故意墜入了他的圈套中,而且故作聰明,故意似中了他的彀,以為他是千葉山莊的人,而且就是司空見慣,老父和小弟就在這頂轎子中。

    他知道埋伏就在這兩頂轎子里。

    他有意誘引這沒有眉毛的人出手。

    ——只要對方一出手,他便可以判斷其人究竟是誰,而且,他也會立時還擊,將之格殺。

    可是,轎子里的景象,還是出乎他意料之外。

    不知是因為美色,還是太過突然,他雖有備,但仍是一怔,這一怔之間,對方己然出手,他也立時出劍。

    ——原來竟就是石斷眉!

    斷眉石受創,立時撤走,當機立退,功敗求存,不愧為一流殺手!

    斷眉石雖吃了方邪真一劍,但方邪真也帶了傷︰

    ——斷眉石老麼,果然名不虛傳!

    ——只是,他又會在第二頂轎子里搞甚麼花樣呢?

    是以,方邪真在掀簾的時候,已全有了心理準備,就算是萬箭齊發、百獸齊鳴、甚或有五十個沒穿衣服的女子,他都決不為所動。

    結果,他比掀第一頂轎子的時候,更加動容。

    他把轎簾一掀之後,初時沒有甚麼,雲破月穿,他遂而看清楚了轎里的容顏,全身一震,臉色白得跟月兒一樣,“霍”的一聲,他的手不禁一松,轎簾竟落了下來,他的身子搖搖顫顫,退了一步,又再退了一步。

    他的白色長衫己披在花沾唇的身上,身上穿的是一件淡綠色的中衣,腕上綁著一條淡藍色的絲巾,他穿白色長衫時,有一種說不出的飄逸,但現在更有一種說不出的瀟灑。

    只是,他現在臉上的神情,跟“瀟灑”全沾不上關系。

    他像受了極大的創痛似的,臉肌也抽搐著,好一會才平伏下來,又過了半晌,像是要竭力平定自己的情緒,長吸了一口氣,才道︰“果真是你麼?”

    轎里沒有人應。

    方邪真忍不住又問了一聲︰“阿夕,是不是你?”語音又抑壓不住激動。

    轎里還是沒有人回應。

    只听“颼”的一聲,第一頂轎里已閃出一條婀娜多姿的人影,掠入花樹草叢里。

    方邪真這才省起,轎里的人極可能也是穴道受制。

    方邪真深吸了一口氣,問︰“阿夕,你是不是穴道受制?”

    轎里沒有人應。

    方邪真立即知道自己多此一問了。顏夕如果能走動,怎會不走出轎外?如果她能說話,怎會還不回答?他立即想掀開轎簾,替顏夕解開穴道,可是,他卻又在月下躊躇起來。

    “阿夕,要真的是你,你為甚麼會在這里?”方邪真望著轎簾,低聲嘆道︰“這恐怕是我最怕知道的答案。”

    他一說完,就出手。

    隔著轎簾,五指揮彈。

    簾子被指風激彈得往內舒卷,顯出了一個婀娜的人影。

    然後方邪真就回身,負手仰望遙遙的月色。

    月在天邊。

    人呢?

    心呢?

    人就在他的背後,已掀開簾子,那柔荑就撂開了簾子、人還在轎里,目光落在方邪真的背影上。

    月色漠漠,誰都沒有說話。

    ——方邪真在想甚麼?

    ——顏夕又在想甚麼?

    他們的心境,像忽暗忽明的月色?還是像忽聚忽散的浮雲、像滿地的落花?還是像石階上沉寂的古廟?

    就在這時候,古寺里傳來鐘聲。

    鐺鐺!

    鐘聲悠遠回蕩,把人生里許多不甘成空和不願落空的意旨,都敲成了暮鼓晨鐘,百年易過,世事一夢,也許方邪真心里在想︰他在此時此地見著顏夕,是不是夢?或許顏夕心里也在想︰她在此時此境遇見方邪真,是不是猶在夢中?

    既有夢,就有夢醒。

    既有夢醒,就成空。

    ——世上有些希望,經不經得起一再落空?世間里有些傷,能不能在心里一嘗再嘗?

    就在這時候,洪三熱已大步踏了過來,攔在顏夕和方邪真之間,大聲叫道︰“大夫人,你……你有沒有受傷?”

    方邪真的背影突然一震,似受了一記重擊。

    顏夕道︰“三哥,我有些事情,要跟……這位方公子說說,好不好請你先去看看穴道受制的弟兄們?”

    洪三熱剛給花沾唇解開了穴道,便過來保護顏夕,生怕她為方邪真所傷,此刻听顏夕那麼一說,只覺更不放心,說︰“這小子也沒安著好心眼,我還是在這里的好。”

    顏夕急了︰“三哥,你先離開片刻,可好?”

    洪三熱道︰“我走了,誰來保護你啊?”

    顏夕可耐不住性子,跺足道︰“你走開!”顏夕從來沒有這麼大聲向人斥喝,連洪三熱也怔了一怔,慌了手腳,一時不知怎麼好。

    方邪真忽道︰“大夫人,如果沒甚麼事,我就告辭了。”

    顏夕省起自己的失態,遂向洪三熱道︰“三哥,煩你就先回避一下可好,我與方公子有要事商談。”

    洪三熱再也不敢抗逆,嘴巴虛懸懸的張開著,喉頭里悶聲道︰“是,是。”

    顏夕轉向方邪真道︰“我不知道是你。我真的不知道是你。”她臉上閃過了一陣想笑,但又似哭的神情,“我,我還準備送一大箱書給方少俠,就在轎里……沒想到果真是你,卻是你!”

    方邪真淡淡地道︰“你以為是誰?”

    顏夕情切地道︰“我問過,可是他們說,你左手腕上沒有翠玉鐲,只有藍絲巾。”

    方邪真緩緩舉起了左手。月色下,他的衣袖徐落在臂上,露出了手腕。

    他的手腕特別瘦小,腕骨突露,予人一種文秀的感覺。

    他的腕上系著一條藍色的絲巾。

    他用右手解開了絲巾。

    巾絲到了右手,左腕卻赫然有一圈玉鐲。

    精細小巧的翠玉鐲!

    他仍是沒有轉過身來,所以看不見顏夕眼中泛起的淚花。

    顏夕顫聲道︰“一點伶仔翠玉暖。”

    方邪真漫聲道︰“一襲深情蝶衣輕。”

    洪三熱這時瞪瞪方邪真。望望顏夕,這時才知道離開,大步跨了出去,一張大臉都煨焦了似的。

    顏夕道︰“你……你還保留著它!”

    “我時時把它帶在腕上,這藍絲巾也是你的,當日我險險戰勝‘鐵石心腸’四大名劍,手腕傷了,你就為我扎上這條絲巾。

    顏夕心弦震動,昔日方邪真在“十萬大山”,白衣飛躍,決戰“閃電神劍手”鐵碎柔、“劍神”石劍垂、“神劍”一心上人、“香梅毒劍”斷腸老尼的種種情景,還有和自己的種種宿緣,心懷激蕩,只聞方邪真道︰“可是你那襲蝶衣一舞君亦狂呢?”

    顏夕道︰“……在的。”

    “衣在。”方邪真緩緩回首,眼神奇特,望著她道︰“人呢?”

    顏夕哽咽道︰“方謝謝,你……”

    “我不是方謝謝了,”方邪真冷峻地道︰“你也不是阿夕了。”

    “我仍是阿夕。”顏夕道︰“可是你為甚麼要把名字改了?”

    “我本來就是方邪真,我不要人謝我。”方邪真眼里流露出一種說不出的悲哀,“這世上誰又分得清甚麼是邪?甚麼是真?誰才是邪?誰才算真?”

    “謝謝……你——”

    “你現在已是大夫人了,也不是顏夕了。”方邪真冷誚的道︰“大夫人名動江湖,人人都知道蘭亭池家能夠成為一方之雄,便是因為大夫人的手腕高、眼光準、面子夠,我倒是失敬了。”

    “謝謝……”

    “大夫人還有甚麼吩咐?”方邪真特別有禮地道,“大夫人要是沒有甚麼吩咐,我可有事,要告辭了。”

    顏夕忽然平定了情緒。

    她要平定情緒的時候,本來波瀾起伏的情緒,就突然平定下來了,使自己在感情的波濤中平靜下來,不是件易事,奇怪的是,感情脆弱的女子,卻往往做得更加決然。

    她說︰“方公子,你既然知道我是蘭亭池家的大夫人,當然也知道我今晚的來意了?”

    方邪真倒沒有想到顏夕平靜得如此之快,微微一怔,眼色掩抑不去一抹失落︰“你要我加入池家,為你們效命?”

    “不是。”顏夕“恢復”得令人意外的快,“是請你引導我們池家,走向昌盛正途。”

    方邪真道︰“那是你們池家的事,我沒有興趣,也不想卷入江湖是非里。”

    顏夕道︰“你已卷入了。”

    方邪真道︰“我可以抽身。”

    顏夕道︰“可是你身在洛陽,怎可不管洛陽事?”

    方邪真決然道︰“我明天就要離開洛陽。”

    顏夕一震,道︰“你真的要走?為甚麼?”

    “我還沒見到你之前,己下了這個決心。”方邪真道,“現在見到了你,仍是這個決定。”

    顏夕苦澀的一笑︰“你就不肯為我改變決定?”

    “我一生都為你改變了,我現在不想再為你作任何改變。”方邪真望著月色道,“何況,不是你自己在要求我,而是你為了池家,才會求我。”

    他一字一句地接道︰“你一向都不是個肯求人的女子,一向都不是,一生都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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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星星‧晶晶

    方邪真說完了那句話,轉身便走。

    看到他轉身而去,顏夕想喚住他,卻成了一個千呼萬喚的無聲。要留住一個人,需要理由,顏夕覺得自己沒有理由,而且,也失去了理由。

    顏夕忽然想到了一個看來合理的理由。

    “你受傷了。”她望著方邪真衣衫上的血跡,找到這個“名正言順”的理由,“石斷眉是妙手堂的人,你這樣走,很危險,何不到蘭亭去,先把傷養好再說?”

    “我不是今晚才開始受傷的。”方邪真依然沒有回頭。

    顏夕當然也听得懂他那句話的意思。

    ——比起當年自己對他的傷害,他現在身上的那一點傷,著實不算甚麼。

    洪三熱大步跨過去,他要截住方邪真,一面向顏夕道︰“大夫人,要不要把這廝留住?”

    “不必了A”顏夕疲乏的搖首道︰“他要走,便誰也留不住的。”

    洪三熱垂下了手,心有不甘的瞪著方邪真。

    月色下,簡迅在袖手看著,像一頭月下溫文的豹子。

    花沾唇卻不在了。

    ——她是因為羞憤,還是因為不想在這里多呆片刻?抑或是另有任務,所以才沒留在這兒?

    顏夕沒有留住方邪真。

    當她見到這個人便是方邪真的時候,她就知道這是個留不住的人。

    正如當年他也沒有留得住她一樣。

    她離開他的時候,她以為自己難以活得下去,方邪真也再難有快樂。

    可是,這些年來,她還是活了下來。而且,只要自己不主動地記起往事,其實活得並不苦,一樣可以歡愉。一般正常的人生里,只要不去難為自己,實際上也沒有大多的事情可以難為自己。衡量出甚麼事情是自己可為的、甚麼事情是不可為的,想該想的事、不想不該想的事,每天給自己一個小成功,可是並不貪功,跟身邊的人相處愉快,平常人便可以自求多福。

    不是平常人則不同,命運會迫使他們走向不一定是他們意願的多風多浪的路。

    有段時候,她因為斬斷了這段情,以為一輩子都難以忘記,不過,多年下來,她明白了的確是終生不忘,但無法相忘不等于自己不會有新的記憶。

    她想過死,但人只要那一段想不開的時候能撐過來,便可以活得下去。

    她知道他恨她。

    ——可是他了解自己的苦衷嗎?

    顏夕在回蘭亭的路上,坐在搖晃的轎子里,覺得自己仿佛是一個沒有魂魄的幽靈,元神已不知跌蕩到哪里去。

    記憶時里的世界和未來的世界都一樣,一個只能在回想時感受,一個只能在想象中揣測,可是,只有現在的一切,才是真真正正的存在,而且正影響著過去、改變著未來。

    剛才方邪真所看見的人,真正才是改變他的心境、影響他的信念、粉碎了他的憧憬的女子。

    他離開了法門寺,沒有立即回去。

    他像個失去軀殼的魂魄,到處閑蕩著,直至月漸西沉,他才回到茅舍。

    他是千頭萬緒,但決定只有一個。

    無論如何,他準備先離開洛陽再說。

    因為對他而言,洛陽已不止是一個是非地,而且還是一個傷心地。

    在這個地方,不管做甚麼事,可能都會引起是非;無論下怎樣的決定,都教人情以何堪。

    他決定離開。

    離開了再說。

    ——在離開前,他要先赴一趟相思林。

    他雖然跟追命並沒有深交,可是他也不希望這個人被七發禪師的袋子罩住了頭、蔡旋鐘的劍刺穿了心髒、斷眉石的鋼叉叉住了咽喉。

    他跟斷眉石交過手。

    交手僅一招。

    在這一招里他已很清楚的知道︰斷眉石是個可怕的殺手,追命要獨力應付他也頗費周章,若再加上蔡旋鐘和七發大師,就算是“四大名捕”中的大師兄“無情”親至,也一樣應付不來。

    他可不想追命胡里胡涂就死在洛陽。

    他喜歡這個朋友。

    有的人相交雖淺,相知卻深。

    他更希望追命能偵破孟隨園的血案。

    孟隨園是個清廉正直的好官,他被放逐,已是天道不公,更何況在充軍的路上全家被殺,如果“四大名捕”不主動著手追查,又有誰敢得罪誣陷孟太守的勢力,開罪許多握有重權的朝廷命官,甚至于冒被武林同道、黑白二道人物狙殺的奇險,來辦理這件無頭血案?

    江湖上,有些事,只要妄插一足,便有殺身之危;官途上,一樣有的是風波險惡,只要妄參一語,很容易便遭來滅門之禍。

    “四大名捕”曾受天子御封,可不必稟明求批州縣地方官員,即可著手明查暗訪,必要時就地緝犯、格殺凶徒,如果追命都查不出這件案子,或遇到了甚麼不測,孟隨園案更加沉冤莫雪了。

    方邪真想起當日自己也曾與孟隨園有過“淵源芋A受過他的“恩惠”,他當然希望也盡一分力︰——可是洛陽不可留,他也不想再插手江湖事。

    ——只希望追命能順利破案。

    故此他決定在未離開洛陽前,先去小碧湖相思林看看,而他今晚,就要向老爹和小弟告別。

    ——老爹和小弟想必都睡著了,這樣喚醒他們,豈不讓他們受到驚嚇、感到曉寒?不如等日出再說罷。不過,日出的時候,自己就要離開了,趕到小碧湖去。

    方邪真決定只留下書柬,稟告老父,以讓他釋懷就是了。

    當面告別,可能只惹傷情。

    留下字條,反而可作為“證據”,他日推辭苦纏不休的“洛陽四公子”時,也好有個交代。

    方邪真決定悄悄離去。

    就在他回到茅舍的時候,就目睹他一生人里,最影響他的過去、改變他的未來、粉碎了他的一切的事情。

    茅舍里一片凌亂。

    門已倒塌,竹籬亦被推倒,方靈瘦弱的身子掛在削尖的竹籬上,至少有七八支竹已刺穿了他的身子,顯然是在他翻籬要逃走時,凶手把他瘦小的身子大力壓在竹尖上,血注入竹里,泥土都凝成瘀紅的固塊。

    方邪真眼都紅了。

    他沖進屋里。

    然後他陡然靜止。

    他看見方老爹。

    方老爹死得比方靈更慘。

    屋里的一切都是凌亂的,所有的衣服、雜物、農具、桌椅、篋櫃都被掀翻,方老爹就倒在灶鍋上,鍋上盛滿著水,水還冒著余煙,鮮血染紅了他白花花的胡子。

    方邪真紅了眼,沖上前,伸出手,觸及方老爹的尸首,想踫,而又不敢踫。

    他的手指強烈的震顫著,人也在顫抖著。

    就在這時候,兩個全無聲息的人,像耗子一般的在衣堆和雜物堆里冒現。

    他們無聲無息的逼近方邪真。

    這兩人一個提著鑌鐵禪杖,杖上嵌著戒刀,是兩種奇門兵器的合壁;另一個執九耳八環鋸齒刀,至少重有五十斤,在他手上拎來,輕若無物,都是奇門兵器、絕門武器。

    更可怕的是他們的出手。

    他們並不馬上使用手上的兵器。

    而是用空著的一只手,一揚之下,打出星星點點。

    使戒刀的打出紅星。

    用刀的撤出藍星。

    一剎那,滿天星,亮晶晶。

    滿地星星,也亮晶晶。

    兩旁景物倒退,顏夕覺得很悲哀。

    見著了他,才知道她在這幾年,並沒有忘記他,只不過把他藏在心底里,心靈里的一個更秘密的深處,也許只有在醒來便完全記不得的夢里才會浮現。

    她覺得方邪真見著了她,竭力要裝得冷漠高做,但其實已被徹底擊毀、完全擊碎。

    她多想告訴他,她離開他的真正原因。

    他用當年她替他裹傷的藍色絲巾,圍在手腕上,遮去了他戴著她送的翠玉鐲子。

    他送給她的蝶衣,她一直都珍藏著,當然,那是舞蹈時穿的衣衫,不適合在平時穿,可是,當日他在十萬大山力戰鐵、石、心,腸四大劍手後,她替他裹傷,用藍色的絲巾,他卻替她揩汗,用的是斷落的衣袖,還笑她︰“哭甚麼?我命福兩大,這麼傷還死不了,看你額上都急出了汗!”

    她記得在那時候,想︰哎呀不好了,讓他看見自己急成這個樣子,一定很不好看的了……自己趕快別過頭去,不讓他看,卻不小心按在他的傷處,他“唷”的一聲,自己心都疼了。

    她突然掀開簾子,探頭出去,問正策馬護在轎旁的洪三熱︰“三哥,你知不知道方公子住的地方?”

    洪三熱愣了愣,道︰“知道。”

    顏夕道︰“你知不知道怎麼走法?”

    洪三熱大聲道︰“知道。”

    顏夕道︰“我們即刻去一趟。”

    洪三熱振奮地道︰“好,我們去宰了他!”即喝令剩下的四名手下,改道而獢C

    在轎座跌蕩之際,顏夕默默自袖中抽出了一片白布,上面還隱現幾點褐色,那曾經是方邪真昔日鮮紅的血跡。

    ——這次他離開後,我就再也見不著他了……

    ——就算我不能讓他明白,我也要告訴他,當日我為甚麼要走——

    ——至少也要讓他明白,他腕上戴著我的翠玉鍋,我袖中也藏著他的白袖衫。

    方邪真在悲慟和狂怒中,驟然受襲。

    這種突襲,絕對要比三百支箭一齊向他射來更可怕十倍!

    就算他在悲憤中,也記得江湖上極其厲害的殺手組織,除了“秦時明月漢時關”之外,還有“神不知”、“鬼不覺”,和“暗器王”秦點、以及“滿天星、亮晶晶”這些可怕人物!

    “神不知”和“鬼不覺”是兩兄弟,這兩人的輕功神出鬼沒,但各行各路,決不互助,既是同胞兄弟,也是對頭冤家,當日若不是他們兩人維護貪官惡宦吳鐵翼,就不會使追命大費周章、大傷腦筋了。“暗器王”秦點一出,名氣已掩蓋了以暗器成名的蜀中唐門,與無情的“明器”成為二水分流,雙峰並峙,一時瑜亮。

    “滿天星、亮晶晶”則不只是一個人,而是一群人。一群人里,都是一流暗器高手,也各練就自己的獨門兵器;他們的暗器,一如他們的兵器,都是沾不得的。

    誰沾上一點,就像被最毒的蛇咬在眼珠子上;誰惹上他們其中一個,就像是他頭埋在馬蜂窩里。

    江湖上的漢子,雖然膽大,但誰都要名、也誰都要命。

    所以誰都不敢得罪“滿天星、亮晶晶”。

    至于誰是“滿天星、亮晶晶”的領袖,誰也不知——有人的說是一個男的,叫做“滿天星”,有的人說是一位女的,叫做“亮晶晶”。

    誰都不知道他們究竟是誰、到底是誰。

    可是方邪真卻在他最悲慟的時候,遇上了襲擊。

    至少有兩個“滿天星、亮晶晶”。

    方邪真霍然返身的時候,已看見滿天星。

    亮晶晶。

    趕去大隱丘的轎子被截住,風吹來外面的對話聲。

    顏夕一看,目下只見,洪三熱和數人正在對話,其中一個,雖然神情有點焦慮,但這樣看去,還是優雅文秀,格外的好看。

    那公子一見顏夕探首出轎外,喜忭忭的呼道︰“大嫂。”

    顏夕見是池日暮,心中頓生親切的感覺,道︰“你來了,正好。”

    池日暮道︰“我見大嫂遲遲未歸,生恐出了意外,剛好七發大師已經趕到,我請動他一起趕來接應大嫂——”

    顏夕打斷道︰“我沒事。我要趕去方家。”

    池日暮遲疑了一下,道︰“嫂子的意思是……”

    “我沒有危險的,”顏夕堅持道︰“你們可以不去。”

    池日暮從剛才洪三熱那番不清不楚的轉述里,也略了解了情形,略一沉吟,當下便道︰“那不如我們一道兒去。”

    顏夕點首道︰“那也隨你,不過,我有話要跟方公子說。”

    “當然,事情由大嫂處理,我不過問。”池日暮忙道,遂而吩咐洪三熱調派來援的二十四名蘭亭子弟往方家進發。

    顏夕心神仿佛,突然覺得在黑影幢幢中,有兩朵火炬般的眼神在逼視著自己。

    她不禁抬頭。

    目炬隱去。

    那是一個穿著大紅袍的苦行僧,額上燒著六個戒疤,身材魁梧,留著短如松針的薄發,背上背了個大口袋,眼楮已望到別處。

    他就在黑衣黑馬黑披風的“黑旋風”小白的身邊,想來他就是“百袋紅袍,七發大師”了罷。顏夕忖思︰

    怎麼他剛才看自己的眼神竟如此洪熾?

    這時車隊浩浩蕩蕩的出發了。

    顏夕沒有再想下去。

    她只是想快一點見到方邪真,早一些跟他說明一些事情。

    她知道在人生里有些事情,無論怎麼解釋,都解釋不清楚的;有些事,只要遲一步,即成天涯;又有些事,無論人事怎麼安排,都勝不過天意的一個疏失。

    她更是急急要見方邪真。

    方邪真拔劍。

    仗劍往最多“星星”的地方沖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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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碧劍藍星

    星星雖亮,但照不清人的一生里許許多多的風霜。

    可是當人生世相里的繁霜落盡,剩下的是不是只有星光,自那天的盡頭,依然燦亮?

    那耀燦而寂寞的星光。

    顏夕的心隨星光。

    曾經是那朵星光溫熱了她的臉、她的胸膛?怎麼忽然漸行漸遠漸無書,忽然又如咫尺天涯,那麼近得趕不返?

    方邪真沖向星星。

    星星四散。

    劍光卻在這時候掠起。

    深碧的劍光,仿佛一縷銷魂、一抹相思,但迅即轉為殺氣。

    萬物皆死的殺意。

    方邪真這種打法,簡直是跡近痴狂,而且不要命。

    誰都知道這些星星都是沾不得的。

    難道方邪真在這一刻里已因悲怒而失去理智、因傷憤而亂了方寸?還是他在千鈞一發里決定往最危險里沖?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台風的中心,是平靜的風眼。只有敢往險里闖的人,才能渡險;不怕死的人,往往不會先死。

    抑或是方邪真寧可死,也不肯放過凶手?

    他的劍一起,敵人須、眉、衣、履盡碧。

    星星都吸在他深碧的劍身上。

    劍色更碧。

    碧劍上嵌了星星點點,閃燦著晶藍。

    他的劍一揮出,不但散發著極大的殺傷力,而且還凝發出極強的吸力,那些亮如星星的暗器,如鐵遇磁,全黏在他的劍上。

    只有一枚例外。

    這一枚星星,自方邪真剎然返身應敵時,才無聲無息的閃了出來,混在那一大堆星星里,閃耀著清純的藍光,並無絲毫特出的射向方邪真!

    在方邪真拔劍。星星都像長鯨吸水一般貼在碧綠的劍身上之際,那一點星星,突然加快自上而下,飛打方邪真的咽喉。

    這時候,鑌鐵禪杖上的戒刀、九耳八環鋸齒刀,已攻了上來。

    深碧的劍更碧。

    一室皆綠。

    血濺紅。

    血是從那使九耳八環鋸齒刀的漢子身上涌出來的,他揮舞著大刀,一連七八九個旋轉,飛跌出竹籬外,再也沒有起來。

    深碧的劍一沾上了血,神奇似的亮麗了起來,如果它本來像一個獨守深閨的女子,而今就似一位容光煥發的少婦!

    可是那一點星星,也在此時飛到方邪真的咽喉,這時距離已是極近,這一小點“星星”,驟然發出尖嘯,用一種快到不可思議的速度疾射而至,而且藍芒陡然成了厲芒。

    方邪真發覺的時候,暗器已近咽喉不及一寸七分!

    他連忙一個大仰身,腰脊像陡然折斷也似的,星星險險擦過他的咽喉,微微劃過他的左耳耳垂,飛入茅屋內進的茶灶里去了。

    那使鑌鐵禪杖嵌戒刀的揉身撲來,想在此時制方邪真于死命。

    方邪真手上的劍卻突然碧芒大盛。

    本來黏在劍身上的星星,都一齊“炸”了開來,疾射向那使鑌杖戒刀的人身上。

    那人大叫。

    叫聲充滿了恐懼。

    從來只有他用這種暗器去對付人,他萬未料到有一天他會成為被這種暗器對付的人。

    他一面叫一面退,可是有兩枚“星星”已射入他的嘴里。

    他立刻就失去了聲音。

    而且身上馬上嵌滿了星星。

    他倒在地上,失去了說話的能力,失去了動彈的能力,失去了控制大小便的能力,甚至連把眼皮閉起來的力量也消失了。

    可是他並沒有死。

    他心里很清楚︰這些能力,他已完全消失,可是在十五六天內,除非有人把他一刀殺了,否則他是絕對死不去的。

    饑餓與饑渴根本不能令他致死。

    當他身體已失去一切能力的時候,只是一具受苦的軀殼,連水和食物,都變得是多余的了。

    他現刻心里的恐懼,遠比死亡還甚。

    他倒地的時候,方邪真左手往耳垂一摸,還好,耳垂只刮破了一點點表皮,並沒有見血。

    可是他的劍已刺在灶底里。

    劍拔出來的時候,血就跟著激噴上來。

    然後他返身面對那一束柴薪。

    柴薪蓬然向他劈頭劈面罩來。

    那數百十技新砍舊伐的柴枝,全沒頭沒腦的打了下來,里面還挾著幾個小星星。

    藍色的小星星。

    幽藍如夢。

    柴薪里的人︰一推出了那幾捆柴枝;立刻如一溜煙,一個旱地拔蔥,轉落飛鷹搏兔,旋展八步趕贍,五蟒翻身,輕登巧躍,一口氣施燕子飛雲縱,掠出茅屋,直要飛越竹籬,忽見月色下,一個身著淡綠中衣的人,持著翠色的劍,劍尖斜指地上,手腕上扎著淺藍色的絲中,微蹙著雙眉,沒有看他,但肯定是在靜等他飛掠出來。

    劍寒足令人夢醒。

    他的人在半空中,一顆心立時沉了下去。

    ——方邪真果然比傳言中更難對付!

    方邪真嘶聲道︰“你為甚麼要殺死池們?”他說這句話的時候,身子劇烈地顫抖著。

    那人道︰“因為他們是你的親人。”

    方邪真的身了顫動得更厲害了︰“是誰叫你這樣做的?!”

    那人說︰“誰給銀子,我們就殺誰。”

    方邪真猛抬頭,眼楮赤紅,厲目若電,盯住那人,道︰“你是滿天星、還是亮晶晶?”

    那人語音低沉的道,“我是你的煞星。”

    這句話一說完,那人就出了手。

    方邪真也出了手。

    他反手出劍,刺向背後!

    後面陡發出一聲慘嚎!

    有一個人,窄衣窄袖短衫褲。打裹腿、灑鞋、絹帕包頭蒙臉,一身全罩青黑色的油綢子布衣,原已貼近背後方邪真四尺的距離,正要動手,方邪真已一劍刺中了他,沒人了他黑黝黝的衣內,隨著方邪真猛然拔劍,哧地噴濺出血珠子!

    可是方邪真立時電感覺到一股極為可怖的大力,往自己背部襲來。

    方邪真立即知道自己犯了個錯誤。

    ——逼近背後的人雖是好手,但不是攻擊的主力。

    他飛躍而起,金鯉穿波。一鶴沖天同時展出,中途改換身法,狡兔翻沙、金贍戲水、轉靖蜒三抄水,如神龍游空,煞是好看!

    他掠起得快,但听轟的一聲,自己原來站的地方,已被擊了一個大窟窿,他背部突然一挫,忙煉氣調元,心潮了午,硬把五髒受震之傷強自壓下,猛抬頭,驀見星星點點。

    星星飄過,一共七顆。

    每顆由微光,遽變作厲芒。

    方邪真忽然知道這施放“星星”作暗器的人是誰了!

    ——在“滿天星、亮晶晶”的殺手組織里,有一個重要的人物,就叫做“飛星子”,他擅使“一手七星”,名為“七星伴月”,炸開來就像夜空中的煙花,足令人“燦亮而死”,根本無從閃躲。

    據說,這是飛星子自蜀中唐門高手唐月亮的絕門暗器“夢裳”中得來的靈感,再加以改良、研制,而“滿天星、亮晶晶”這擅用暗器的組織,近日來甚囂塵上,連蜀中唐門也為之黯然失色。

    飛星子就在眼前,飛星也逼近了面前。

    方邪真沒有退縮的余地。

    他只有拼,拼著活命。

    他向天看了一眼,天仍黑沉一片,晨風沁人,他只看了一眼,劍上的光華立盛。

    他仿似人劍已合而為一,綻放出驚人的深綠,遙指向飛星子,似是隨時就要飛身出襲。

    飛星子一見方邪真劍遙指向自己,立即全神戒備,暴喝一聲,七顆飛星,立時爆開,炸出星星點點。

    可是,這些千百點璀璨的星花,明明躍空而起來,忽成了無力的花瓣,萎然落地。

    因為飛星子的臉門,就在這一剎那間裂開,裂成兩爿!

    他在這一剎那間失去了生命。

    本來要全面全力攻襲的暗器,也失去了力量,紛紛落地,如一地殘紅。

    方邪真人仍在原處。

    他只不過舉起了劍,劍仍離飛星子十一尺之遙,漾起奪目的光華,對準飛星子的臉,飛星子就倒了下去。

    ——這是甚麼緣故?

    只听一陣稀落的掌聲。

    “好劍。”有人沙嘎他說︰“好劍法。”

    方邪真回頭。

    他知道這是剛才予自己背後一擊的人。

    他也知道這人雖一記擊空,自己己飛躍閃過,但仍被掌力余波掃中,五髒六腑幾離了位,這種掌力,除了當年“六分半堂”里的雷動天,武林中已沒有幾人能使。

    他更知道在他與飛星子對峙的時候,只要這人再出手,自己就很難在被轟成飛灰和被飛星釘成刺蝟間作出抉擇。

    ——這人是敵是友?

    ——若是友,為啥剛才要暗算而震傷自己?

    ——若是敵,為何適才他全力對付飛星子時,他又不出手?

    方邪真卻確定了一件事︰

    無論是敵是友,這人都極難對付。

    他緩緩的回過身去。

    他回身的時候,很謹慎、很小心、也很清楚他的每一個細微的動作,肯定都無破綻可尋。

    面對這樣可怕的人,只要有一絲破綻,都足以粉身碎骨。

    也悲憤、他狂怒,但他要殺人,要報仇,而不是被人擊敗被人殺。

    這點很重要。

    所以一個人在越憤怒的時候,越應該要冷靜,越是重大的戰役,越要沉著,平時的大顛大狂、小悲小哀,倒不重要,是不是個應付變局的人才,端看他在危難驚變時是不是還鎮定從容、遇變不驚。

    方邪真此刻悲、怒,而且還受了傷。

    甚至在轉身之際,可能因內髒受傷之故,感覺到有一點點的昏眩。

    可是他並沒有亂。

    他的心像萬條絞索在絞纏,尤其是念及老爹和小弟之慘死,但他對敵的時候,仍然專注集中。

    世上要成功立業、完成任何大事,都需要專心一致;不專心,就難有完美。

    他回過身來,就看見在曙色未現、月色未落、夜色最濃、寒意最甚之處,有一個人。

    一個巨大的人。

    他的存在,就像一株神木。

    一株被雷殛過而不死的神木。

    “我是回萬雷。”這人以沙嘎的口音,說得很慢,像殘舊而銹蝕的鎖鏈在沙石地上拖曳著,“我是你的敵人,我是來殺你的。”他一開始就表明了他的身份。

    方邪真看著他,就像看著一記驚雷。

    他已不算矮小,站在一群人里,他絕對瀟灑出群。

    但他只及回萬雷的腹部。

    力邪真這樣抬目望去,竟覺得有些暈眩。

    他立時發問。

    間了一句最重要的話。

    “我爹和小弟,是不是你殺的?”

    “都一樣。”回萬雷沙啞的道,“誰殺都一樣,你都快要死了,無論誰殺死他們,對你而言,都沒有分別。”

    “只有一件事有分別,”回萬雷濃濁的語音道,“你,則必須由我殺死。”

    他重復︰“我必須親手殺你。”

    方邪真問︰“為甚麼?”

    回萬雷眼中閃過跟方邪真近似的悲怒︰“小絕是我的子佷,我比回堂主更疼他。”他咧了咧嘴,像一個樹洞,只剩下幾只又黃又黑的牙齒︰“我看你不順眼。幾個世家都在拉攏,你還真以為自己上了架子,那里都沒看上眼!我們當年創妙手堂,不知吃盡多少苦,受盡幾回氣,才有今大的地位,你算老幾!我就看不起你,我要殺了你!”

    方邪真突然發覺了一件事。

    一件恐怖的事。

    一件令他幾乎崩潰、全然喪失希望和戰志的事。

    他立刻抑制自己,寧神靜氣,不敢再想下去,反而問︰“你既要殺我,剛才在飛星子全力出手的時候,又不下殺手?”

    “我已經轟著你背後一下子,你已受了傷,我不信你能飛得上天?”回萬雷粗鈍的臉龐店然也閃過一絲狡猾之色︰“何況,我也不喜歡飛星子,再說,我還要看看你的劍法。”

    “設想到你的劍法己到了十步以外,凝神破空,劍氣殺人的地步,這應該就是傳說中的‘天問劍法’罷?”回萬雷火紅的眼楮盯著他手上的劍,方邪真手上的劍厲芒已消,回復了原來的湛碧的顏色。“這就是‘滅魂’劍吧!不愧是八大神兵之一,沒有了他,你的‘人間劍氣’加上‘子午心潮大法’,也未必有這樣的威力。”

    他眼里已露出貪妄之色︰“不過,再過一會,這樣的好劍就算歸我所有了。”

    方邪真看看自己手上的劍,又望望頭上的天,深吸一口氣,道︰“我也要告訴你一件事。”

    回萬雷望著他。

    “你剛才沒有把握時機,把我殺死,”方邪真道︰“那是你自尋死路。”

    這句話說完,方邪真就發動了他全力全身全意全神全面的攻勢。

    向回萬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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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3-19 15:37:13
第十九章 行雷與閃電

    殺死回萬雷!

    而且必須以最快的速度、最少的時間殺死他!

    自己如想不死,就必須要殺死回萬雷。

    就算自己死了,也必須要先殺回萬雷。

    因為回萬雷極可能就是殺死爹爹和小弟的凶手。

    所以無論如何,都要殺掉回萬雷。

    可是自己已沒有了時間。

    天旋、地轉。

    至少有三個回萬雷,在自己身前;而回萬雷越長越高,高大如喬木;雷轟電閃,他似乎已化成了旱雷,不斷地轟炸自己手上的電劍。

    就像有三十頭惡狼,正攢入自己五髒六腑里,爭噬自己的心肝;五十四枚鋼針,一齊自耳膜對穿,會師于腦門;意志像碎裂的瓷器,砸開七十三片;眼里的世界,居然能夠看見六個自己,在被從三個幻角Q六個的回萬雷追打;而眼前一片火光,難道自己是處身在鬼火的煉獄里?

    回萬雷當然只有一個,他也不可能高大如巨樹,他更不會真的是雷神。

    但是惡狼為甚麼會走進自己的心髒里?鋼針為什麼會刺進自己的腦髓里?意志為何碎裂如瓷?

    那是中了毒的現象!

    究竟是那一掌、還是那一點“星星”之故?也無暇分辨。

    必須速殺回萬雷。

    除此無他。

    ——方邪真在全力發動攻擊時,神志迷惚,這樣地想。

    這人怎麼這樣狠。這樣狂。這樣拿命不當命?!

    自己的“五雷轟頂”,隨時可以把他轟成千百片,可是自己每一次蘊釀暴雷。尚未成形,劍光已至!

    劍光如電。

    電光永遠閃在雷鳴之前。

    電劍引發了雷震。

    自己的“五雷轟頂”,每一次都只好提前發了出去。

    提前發出的雷,聲勢遠不及蓄勢而發的雷轟,可是雷動每一次都是被逼發。誘發或引發,這使得自己的雷功越來越散、越來越不易凝聚。

    剛才之所以對他只發了一雷,而不還擊,除了為了要摸清楚他的劍術家數之外,主要是因為“五雷轟頂”,威力至大,但不易凝聚。

    自己當然不想自後暗算,仍然擊空。

    我回萬雷豈是背後傷人且居然傷不著人的人!

    可是,現在自己已數雷擊虛,再這樣下去,元氣就要耗盡,真氣就無法凝聚。

    更可怕的是,這個年輕小子,腳步浮搖,指東打西,劍法游移不定,而身法也踉蹌不己,有一次居然還挺身挨了自己半道雷殛。

    這是什麼身法?!

    這是什麼打法?!

    這小子難道光要自己的命,不曉得保命?!

    火光熊熊,快燒過來了,再這樣打下去,可討得了好?!

    “五雷轟頂”回萬雷的名頭,可會空擲在這里?!

    ——回萬雷在雷轟方邪真的時候,在他縱橫江湖二十五年里,從當年他力戰雷動天而後,第二次有了無由的懼意。

    黑旋風小白趕在車隊的前頭,在顏夕之前、池日暮之前、洪三熱之前。

    當小白發現前面有火光沖天的時候,已促馬全力沖刺。

    他一旦發現在火光中有兩條激斗的影子,立時就站在鞍上,所以比誰都瞧得清楚。

    原來方邪真的住處,已成了一片火海。

    小白最近常來此地,有時是來送禮,有時是來監視,有的時候是陪池公子來,有的時候是陪劉軍師來。

    所以他非熟悉這個地方。

    可是這地方只剩下了宛似張牙舞爪吐舌的一片火海。

    火海前有兩人正作殊死戰。

    一個像一團郁發的旱雷,比火焰還要猛烈。更陰郁怖人!

    一個像一道電光,飄忽不定,森碧的寒電。

    他看見雷鳴電閃,兩個人都倒了下去。

    一個崩倒如千年的巨木。

    一個像一道折斷的電。

    這兩個人他都認識。

    一個是妙手堂回家的回萬雷,一個是蘭亭百邀無功的方邪真。

    這時候,又有兩道人影飛掠出來。

    一掠向回萬雷,扶起來。

    一掠向方邪真,一槍刺落。

    黑旋風小白大喝一聲,“不許殺人!”那人一怔,槍還沒有刺下去。

    顏夕即伸出頭來疾問︰“甚麼事。”小白道︰“方公了受傷了,有人要殺他。”顏夕情急地道︰“快救他。”但車隊離出事的地方至少有三四十丈遠,小白縱身三起三落,仍有二十丈的距離。

    顏夕急道︰“他不能死。”池日暮向七發禪師一點頭。這時連洪三熱也打馬狂奔,要急截磻漱H下毒手,可是又怎來得及?

    那人已一槍刺落。

    地上的方邪真卻勉力翻了翻身,槍刺空,再刺。

    七發禪師的眼楮突然睜大,發出火焰一般的光芒。

    他在身前懸掛的口袋里一掏,竟掏出一把小弓。

    火紅色的小弓。

    他反手往發上一拔,然後搭箭。

    他的“箭”竟是一根頭發。

    奇怪的是他的短發里竟隱伏了這麼一根長發。

    “嗖”的一聲,這根頭發射了出去。

    頭發居然給他拉成一條直線,不知是因為太細還是火光大耀眼之故,就再也難以辨認了。

    可是那使鉤鐮槍的人忽然撫臂,大叫一聲,那攙起回萬雷的人,很急逼的說了幾句話,也扶著這使槍的人,施展輕功,飛掠而去。

    七發還要張弓,池日暮大喝道︰“不必了!救人要緊!”

    小白這才趕到。

    地上的回萬雷,還有那兩個來得快去得也快的人,都不在了,地上只剩下了方邪真,還有一具少掉半邊臉的尸體,左半身子已沾著了火。

    顏夕也掠出了車來,她看見方邪真倒在地上,藍絲巾半松的扎著,皓白的手腕還帶著她的翠玉鐲子,一時情急,俯下身去,只顧搖著他淒切地問︰“方謝謝,謝謝,你醒醒,你醒醒。”

    池日暮一看,退了一B,皺起了眉頭。

    洪三熱也趕過來看了看,怒道︰“你若早些加入蘭亭,怎會落得如此下場!”

    顏夕轉過身來,腮邊有淚痕,問︰“他是被誰殺的?”

    小白眼中閃過忿意︰“我只看見回萬雷,但他也倒下去了。”

    七發禪師忽沉聲道︰“大夫人,他並沒有死,他只是中了毒。”

    顏夕乍驚乍喜,忙向七發禪師道︰“大師,你救救他,請你救救他。”

    七發禪師退後一步,有點躊躇的道︰“這……”

    顏夕轉向池日暮,眼中盡是情切的哀求。

    池日暮干咳了一聲,向七發禪師道︰“大師,煩你出手相救。”

    七發禪師俯身把脈,又解開衣襟,按撫方邪真的前胸,再翻轉過來,視察他背後的傷。

    然後,七發禪師搖了搖頭,又搖了搖頭,發出一聲喟然長嘆。

    顏夕滿目是淚。

    方邪真雙目緊閉,臉色青白,不省人事。

    七發禪師萎然地徐立起來,向池日暮低聲道︰“公子,請過來細議。”

    池日暮跟他走離了幾步,小白不放心,要跟上來,池日暮說︰“我與大師有要事商議,你先替方少俠護法。”

    小白道︰“是。”仍在遠遠監視七發禪師。七發禪師來了只有半天,黑旋風小白和洪三熱當然對他都不甚信任。

    池日暮見小白退去,便問︰“大師有何見教?”

    七發禪師身上的衣袍、頭上的短發、眼里的厲芒,被火光一映,都現出奇異的幻彩︰“你真的要救方邪真?”

    池日暮被問得怔了一怔,道︰“大師何有此問?”

    七發禪師合什道︰“自來煩惱,由人自招,公子要救方邪真,大夫人跟方邪真只怕還有些夙緣未了,公子此舉,會不會是自尋煩惱?”說罷用一雙異烈的眼神,望著池日暮。

    池日暮被他這一說,再一看,心頭掠起好一陣子的紊亂,竟不敢面對這奇僧的眼神,好一會才道︰“不管如何,方少俠是我們極需要用的奇才,我們不能見死不救。”

    七發禪師笑了笑,慈和地道︰“救了他,日後他仍未必為公子所用。假如現在把他置之不理,我們也不算殺他,但他卻是死定了。”

    池日暮沉吟道︰“大師的意思是說︰他不該救?”

    七發禪師垂目道︰“救與不救,全憑公子定奪。公子是中興昌大池家的明主,貧僧唯公子之意是從。”他低眉垂眼的時候,立即殺氣全消,變作一修行深厚的高僧。

    池日暮咬一咬唇,道︰“且不管他加不加入我們池家,至少不會與我們為敵,有他在,至少對回、游、葛三家有威脅。”

    七發禪師合什,緩緩的道︰“假如在他復原之後,竟加入葛、回、游三家,與公子作對呢?”

    池日暮變色道︰“這……不會罷?”

    七發嘆了口氣︰“公子真的要救活此人?”

    池日暮心里十分猶疑,口里卻道︰“還是救了再說罷。”七發目雖低垂,但似在眼皮子里觀察他,又問︰“公子絕不後悔?”

    池日暮忽然听出七發禪師話里的意思,喜道︰“大師的意思是︰方少俠的傷,仍然可救?”

    “他其實傷得並不重,”七發禪師低聲道,“回萬雷的‘五雷轟頂’,殺傷力雖大,灼傷了他幾處,但他都把要害躲過,而且必然修習過‘子午心潮’、‘煉氣調元’的內功,護住心脈,所傷不入肺腑,只是肝髒出血,並不損及經脈,他昏倒是因為著了飛星子的暗器,貧僧仔細看過,他左耳邊垂被劃開了一點表皮,並未見血,飛星子的‘七星伴月’,見血封喉,方少俠以為沒事,但‘七星拌月’,何等厲害,縱未見血,只要血氣運行過速,仍必致暈眩、產生幻覺的,久持必倒——”

    七發說到這里,目中又綻發出異采︰“方少俠能在此時此境,尚能擊倒妙手堂好手回萬雷,不但武功令人震佩,意志力也端的是過人。”

    池日暮一以為喜,一以為憂,“大師的意思是說︰他能救活……?”

    七發禪師微微笑道︰“非但能活,而且傷得並不嚴重。”

    池日暮想想還是道︰“那我們把他弄醒過來再說。”

    “不可。”

    “為何?”

    “傷得重與不重,方少俠自己也未必知道,公子何不領一次人情?”七發禪師徐徐地道︰“如果公子真的要救人,要被救的人感恩圖報,何不先把他送回蘭亭再說?”

    池日暮恍然道︰“大師高見。”

    七發禪師道︰“這就是我請公子借一步說話的原由。貧僧在大家面前就說他傷重,但公子一力懇求相救,貧僧就盡力而為……這種情形,待會兒當大夫人面前,不妨就這樣搭配一下,可能有益于日後行事,公子以為如何?”

    池日暮笑道︰“大師處處為我著想,我得大師強助,如虎添翼。”

    七發禪師語重深長的道︰“公子體恤部下,善用人才……貧僧見公子如此惜重方少俠,實在非常感動。鳥禽尚知擇良木而棲,更何況是貧僧?”

    池日暮忙道︰“只要大師肯為池家拔刀相助,我一定奉大師為父為師,榮華富貴,當與大師共享。”

    “我是出家人,早已看破名利,視富貴如浮雲,”七發禪師臼什長聲道,“就算公子能重任灑家,只怕……”

    池日暮知道他應該追問下去︰“大師有甚麼疑難,盡管當面賜教指點,在下無不從命。”

    七發祥師笑了一笑,輕描淡寫的道︰“就算公子容得下灑家,公子的麾下軍師,劉獅子也未必放我在眼里哩。”

    “這哪里的話。”池日暮忙道,“劉先生也是個胸襟撐得廠船的智者,怎會對大師不慧眼相加?”

    七發禪師哈哈一笑,“我只是說笑而已。”拉著池日暮的袖子道,“我們這就去救方公子罷。”

    他們回到場上,顏夕已逼不及待,池日暮當著眾人的面,跟七發禪師爭求一番,七發才勉為其難似的嘆道,“唉,方公子先著了回萬雷的‘五雷轟頂’,又被飛星子淬毒暗器‘七星伴月’所傷,要治好他,只好要耗費五年的功力,轉注其身,以及要傾盡貧僧所剩下的三顆‘九轉還魂丹’,才能望有微效。”他臉有難色似的道,“既然公子一再執意救他一命,貧憎也不忍眼見這位足能肩負武林重任的武林奇才死得這般胡里胡涂、不明不白,就算再大的代價,也得豁上了。”

    顏夕見七發禪師答允相救,意即方邪活命有望,自是忭喜,池日暮便道︰“大師蒞臨敝府不過半天,就要勞神耗力,在下欠大師這個厚意,當銘記于心。”

    顏夕听了一陣感動,道︰“大師恩重,他日我們定當圖報。”

    七發禪師忙說︰“貧僧是出家人,焉可施恩望報?這都是二公子的情面,大夫人要謝,就謝該謝的人罷。”

    池日暮即道︰“我們是一家子的人,救方少俠是池家的事,有什麼好謝的!”

    于是一行人等,救熄了大火,然後把方邪真扶上馬車,往蘭亭的方向馳去。

    然而在遠離火光映照不到的葦塘里,還伏著兩個人。

    其實有三個人,只不過這巨靈神樣般的人,已躺了下去,身上有七道傷口,仍在冒著血。

    這兩人的其中一人,正替回萬雷搽著藥膏,包扎傷口。

    另一人便是回百響。

    他看著火光映照下遠去的車隊,咬牙切齒,他的短柄鉤鐮槍就壓在左膝下,他右臂上沾著血跡,一根鋼線般的發絲,穿過了他的右臂,他並沒有將之拔出。

    他旁邊的人問︰“回總管,你的傷要不要緊?要不要先把暗器起出來,再敷些‘萬年斷續’?”

    回百響冷沉地道︰“不必了。七發禪師的‘一發神刺’,是不能拔取的,一拔則傷血脈,非要等過七天之後,發刺自然軟萎,才能取出敷藥。***,這實在是個辣手的家伙!”

    他身旁的疏發漢子道︰“剛才只要再多一下子,就能殺了方邪真,可惜……”

    回百響哼了一聲︰“蘭亭池家的人這次幾乎傾巢而出,還加了個六發紅袍,看來他己叛離千葉山莊,改投池家了,我們再下辣手,只怕也要折在這里,為區區一個方邪真,值得麼……!”

    他遙望己燒成了一堆殘燼。冒著焦煙的廢墟,喃喃的道︰“更何況,我們的目的已經達成,不過,哼哼,要我掛這道彩,池老二該怎麼賠償法!”

    他說的聲音很低,那疏須的漢子,自然沒听清楚,同時他也不敢多問,因為他知道,有些事情知道得越少,總比知道得多來得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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