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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仙俠] [溫瑞安]殺楚[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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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3-19 15:38:46
第二十章 夢里的飛星

    方邪真醒來是兩個時辰之後的事。他自一片焚燒的火海中輾轉掙扎,突然醒了過來。

    他醒來的時候,荷香陣陣,鳥驚喧。

    蕉葉形的窗戶之外,是一段矮欄桿,跟著六尺多深的屋檐,帶出一片圓形的走廊,約莫二三十丈長,廊外是紅蓮綻蕊。翠蓋浮波的蓮池,清風送爽。

    書案上放著兩支三明子蠟台,紅燭頃已燒剩殘蠟,屋中陳設雅潔,房里十分寬敞,頂梁子還吊有琉璃燈;自己就躺在榻子上,側邊有一座小灶,上架著小銅殼,下面濺著星火,似乎燒得很旺。

    方邪真一旦醒來,就知道自己沒有死。

    這麼多年來,他已經不認為活著是件快樂的事,雖然,在多年以前,他曾快快樂樂、盡情痛快地活過,也一度以為生命是充滿歡悅的,他享受每一分陽光的熱力,每一陣微風的輕涼。每一刻的美、每一個人的好。

    他曾覺得L是世間的幸運兒。

    可是他現在已不那樣想。

    很久都不再這樣想。

    他曾經覺得自己不幸,心喪欲死。

    ——可知道心喪欲死是甚麼滋味?那就是活著,而沒有等待。

    沒有任何期待的活著。

    自從那次驚變之後,他已只剩下一副殘破的身軀。傷透的心,可是,顏夕離開他以後,他反而沒有感覺到幸。或者不幸了。

    他仿佛己失去了感覺。

    他覺得生命的輝煌,已沉寂,絢爛已漸剝落,堆瑰而奪目的,已漸褪色,他的生命已像一聲嘆息的後半截,一張正在秋風中飄落地面的枯葉。

    奇怪的是,他的武功和學問,卻在這種他自嘲為“活著的死去”的情形下,突飛猛進,翻越一座又一座的高峰,抵達耳目一新、前所未有的境界。

    ——難道人生要有所得,必先有所失?

    ——難道非要有所失,才能有所得?

    ——究竟得失之間,有多少得失?

    也許是因為他拋開了一切,進入了無生無死。無欲無求的心境,摒除了一切後的劍法,也到達了亙古寂寞。黯然銷魂、問天天無語的境界。

    他真的從“天問劍法”再練成了“銷魂劍法”。

    也練成了輕功提縱術中的驚人成就︰“萬古雲霄一羽毛”。

    可是他沒有喜。也沒有不喜。

    他只是一個平常人,有平常的心,想平常的過活,平常的過去。

    不過他仍是一個不凡的人。

    ——一個不凡的人,是不可能平凡的過一輩子的。

    洛陽“四公子”之爭,終于像灶里的火,把壺嘴逼出了水。

    他也逼出了劍。

    然後他便見到了一個千思萬盼而又最不想見的人。

    顏夕。

    銅殼發出嘶嘶的鳴響。

    方邪真覺得一陣昏眩,耳際還有點癢癢。

    ——那一點流星劃破了他的耳際,他的生命也幾乎滑出了蒼穹。

    活著不是一件快樂的事,但死也不是。對方邪真而言,快樂是他過去的紅粉︰顏夕,平靜是他現在的知音︰惜惜。

    他不認為自己有未來。

    可是現在忽然見到過去向現在走近。

    因為他從紗窗見到一個麗影。

    一個姍姍的人影。

    人停在房門前,丫鬟替她推開了門,那聲“呀”的一聲,單調而無驚喜,但在晨光里,卻出現一個宜嗔宜喜的人,乍嗔乍喜的臉。

    ——就是這張臉,令人夢魂牽系。

    一一就是這個人,使他失去了自己。

    他看到了這張清水樣般的臉靨,第一件事卻是先想起了火。

    火海。

    死在竹柵上的方靈。

    死在沸鍋里的老爹。

    那一片毀尸滅跡的火焰。

    那個像雷殛不死神木般的巨人。

    顏夕見他坐起,臉上漾起歡忭的喜意,“你醒來啦?”婢女手上還托著一個銹金的黑釉木盤,盤子上還放著一個白瓷藍花的盅子,里面漫綻著藥香;顏夕的神色很高興,但一對眸子,卻有些紅絲,顯然這一夜間,她沒有休息過。

    方邪真開口就問︰“我爹爹呢?”

    顏夕一愣,下了極大決心似的,對他搖了搖頭。

    方邪真語氣極冷,“小弟呢?”

    顏夕也咬著唇搖了搖頭。

    方邪真沉默了片刻,再問︰“回萬雷呢?”

    顏夕道︰“重傷,有人把他救了回去。”

    方邪真緘默。

    他挺起背脊,坐在竹榻上,太陽還未升起,晨光蒼白無力,他的輪廓深刻,但看去卻不像一蚍C出人亡的俠客,只像一個白首空帷的文弱書生。

    一個文秀蒼白的書生。

    方邪真好一會才道︰“我的劍呢?”

    顏夕忍不住搖手,忍不住把手搭在他扎著藍絲巾的腕上。

    然後她省覺到,撫娑著絲巾,然後還是縮回了手。“你的傷未好,你不能去。”

    方真只是再問了一句︰“我的劍呢?”

    顏夕幽幽嘆了口氣︰“你還是以前一樣的脾氣。”

    方邪真站了起來,顏夕吃驚地道︰“你要干什麼?”

    方邪真漠然道︰“沒有劍,我也一樣能去。”

    顏夕道︰“你要干甚麼?”

    方邪真道︰“報仇。”

    顏夕道︰“你能不能不去?”

    方邪真忽然有些激動了起來︰“如果你父親無故慘死,弟弟也遭人殺害,你能不能不去報仇?”

    顏夕不能回答這個問題。

    因為答案太過明顯。

    方邪真也不等她答復,往門外跨去。

    顏夕道︰“你找誰報仇?”

    “一切有關這個陰謀的人,所有參與殺害爹爹和弟弟的人。”

    “可是……你只有一個人,傷毒未好,就要去妙手堂,這不是報仇,而是送死!”

    “誰說我現在要去妙手堂?”方邪真道,“一個人要真正的報仇,可以等一年,可以等十年,可以等到最好的時機、最適當的時候,一個人如果急著要殺死仇人,那不是報仇,而是泄憤。”

    他頓了一頓又道︰“何況,回萬雷在殺人的地方出現,不一定就是他殺人。”

    顏夕頓感放心︰方邪真在此時此際仍能保持理智,這點若換作是她,自問也不一定能做到,“那麼……你要去哪里?”

    “相思林。”

    “游家?”

    “小碧湖。”

    “為甚麼?”

    “爹爹已經死了,小弟也被牽累;”方邪真道,“我還有一個朋友,現在可能在相思亭上作殊死戰,危在旦夕,我不想連他也喪失性命。”

    顏夕驚異地道︰“你是說追命?”

    方邪真已走到門前,門仍是敞開著,外面長廊荷塘,幽雅如畫,心中不禁一陣隱痛︰想這些年來,她住在這兒,算是天上人間了,這些美景雅閣,大概也出自她一手布置的罷?他卻人在陋巷,連跟他一簞食、一瓢飲的老父和小弟,竟都橫遭毒手!

    可見人生里,真的會有幸與不幸的。

    ——如果當日她跟了給自己,又是怎樣一種局面呢?

    他這樣想著的時候,心中被無名的怒火和莫名的妒火交織著,沒有回答顏夕的話。

    顏夕卻仍然把話說下去︰“洛陽四公子,千方百計,重金厚聘,威迫利誘,你都不肯相助于一指之力,可是,你跟追命只不過才見過一次面,你明知他是七發禪師、蔡旋鐘、斷眉石等人非鏟除不可的對象,你仍是要為他賣命!你……!”

    方邪真淡淡地道︰“我怎麼樣?”

    顏夕道︰“你一點也沒有變……你還是那樣的脾性!”

    “這句話你剛才已經說過了。我風流成性、浮萍一般的不安定,不求聞達,孤芳自賞……”方邪真道,“不錯,我還是老樣子︰我仍然會對人死心塌地做傻事,只要我心甘情願不惜灑盡一身熱血……這些當日使你離開我的壞脾性,我倒一樣不缺。”

    顏夕看著他,看著他,看著他好一會才道︰“你真的以為我是因為這樣才離開你的嗎?”

    方邪真摸摸耳垂,看看天色,道︰“我不知道,我走了。”

    顏夕道︰“你為啥不披上長衫才走?”

    方邪真循她手指處看去,只見近牆的竹椅靠上架著他那一件白衫,他這樣看去的時候,忽然想起當日很多他和她在一起的情境,他覺得十分震詫︰老爹和小弟剛遭人毒手,他怎麼還會想起這些往日纏綿、過去傷情的事?

    他拿起白衫的時候,才發現衫服之下就是斜倚著那把劍。

    滅魂劍。

    他把劍拿在手里,仿佛久違了的愛人,回到他的懷抱里。

    奇怪的是在這時候,他忽然想起惜惜。

    他在要走出門檻的時候,忽然停住了腳步,問︰“你真的要我加入蘭亭池家?”

    “不。”

    這答案出乎方邪真意料︰“為甚麼?”

    “因為這的確是個是非之地,而且是一個極大的陷餅,誰掉進去,都以為自己在布下大羅地網,其實成了網中人還不自知。”顏夕道,“這兒不適合你,里頭的人都瘋了,沒瘋的人爬不出來,除非瘋子才會想進去。”

    方邪真觀察著她︰“為甚麼你先前又希望我加入?還親自跑到大隱丘來游說?”

    “因為我先前不知道你就是你。”

    “可是你在知道是我後,仍要我留助池家。

    “我乍見你,我……沒有辦法控制,想要你留下來,現在我已冷靜了,平靜了,想過了,很明白你作的選擇是對的。”

    “我的選擇?甚麼選擇?”

    “置身事外,遠離洛陽。”

    “我選擇了麼?世事能容讓我選擇嗎?”方邪真道,“好,如果我能夠選擇,我就選擇你覺得我不該選擇的,我要留下來。”

    “你……”顏夕氣白了臉,“你為甚麼偏要……那值得嗎?!”

    “就算是我中了你的激將法好了︰你要我留下來的時候,我不留;你不要我留下來的時候,我偏留。”方邪真道,“就像當日你對我一樣。”

    “你不可以留下來,”顏夕語無倫次的說,“你留下來作甚麼?”

    “昨夜以前,我不留下來,是怕連累了人,怕連累老爹、小弟和惜惜……”方邪真道,“現在老爹死了、小弟也都死了,我要留下來替他們報仇,而且決不讓惜惜再受牽累。”

    “你記住,”方邪真長笑出門,把顏夕留在房里,“我不是因為你才留下來的。”

    他漫笑著走出長廊,得意非凡。

    只有迎面見著他的人,才能看見他笑得十分痛苦的臉容。

    此際才是卯未辰初,池日暮在一間很特殊的房里,精神非常的好。

    誰也看不出他昨夜根本沒有休息過。

    他在聚精會神的看一件東西。

    他並沒有用手拿著那件東西,而是一枝白鋼打鑄的細鉗,鉗著那件事物細看,手上還帶著三層的小牛皮手套。

    至于說那是一間奇特的房子,那是因為這間房子掛滿了各種各類、各式各樣的兵器。

    這些兵器有常見的,有不常見的,甚至有的根本還未在江湖上出現過的,有的還在實驗中,仍未出世。

    有的兵器掛在牆上,有的置于兵器架上,這些兵器應有盡有,不應有也盡有,有長的有短的,有軟的有硬的,連鎏金鳳翅鏜這種獨門兵器,也佔一席位;就連子母離魂圈這類絕門武器,也一樣列在架上。甚至還有江南霹靂堂的“雷公彈”,以及川中高手唐月亮的奇門暗器︰“中秋月里的小雨”,在這里竟然也可以見得到。還有一些不是武器的武器,包括鐵笛、絹帕、燭台,如果這也算是“兵器”,連方邪真也不知如何使用法。

    不過只要一個對武術稍窺門徑的江湖人,一旦踏入這個地方,必會被這些琳瑯滿目、多不勝數,而且絕對難得一見的兵器所懾住︰要收集這些各家各派的兵器,究竟要花多少時間、多少精力、多少心血、多少金錢?那是難以估計的。

    池日暮的座位,正面對著窗。

    他的位置也非常特別,無論在任何時分,只要有陽光或月亮,光線都定能會照在這里。

    現在陽光還不是很強烈,所以他點燃了案上的八支巨燭,把他的臉容,映照得一片明黃。

    他正在聚精會神的看手上鉗著一件細微的物件,那事物在燭光和陽光流照下,偶然綻出奇異的光芒。

    他看得那末專心,以致方邪真走進來的時候,他似乎一點兒也不知道。

    方邪真在他背後仁立了好久好久,然後才道︰“你知不知道,像剛才那樣,我可以殺死你幾次?”

    池日暮居然沒有吃驚,也沒有回頭,只說︰“我知道。”

    方邪真頓了一頓,負手看牆上的兵器,道︰“我也知道,如果沒有蘭亭池家大公子、二公子的允可,誰也休想踏入‘兵器房’半步。”

    “不錯這兒是有埋伏,平時當然都不顯露出來,不過對方少俠例外。”池日暮說,“我已頒布下去,蘭亭池家,只要方少俠喜歡,往那里走、做甚麼都行。”

    方邪真沉默。

    池日暮忽道︰“你好了點沒?”

    方邪真道︰“你為甚麼要救我?”

    池日暮問非所答︰“七發大師很是費了點功夫。”

    方邪真道︰“那想必是因為你的命令之故。”

    “七發大師是我的上賓,我只敢要求他,不能說是命令;”池日暮道,“何況,嫂子對閣下,十分關切,像這樣一位絕世才人,我又怎能不竭力保全呢?”

    他一笑道︰“若是保全不了,那是池家的不幸,我的恥辱。”

    方邪真只問︰“七發大師呢?”

    池日暮道︰“他出去了。”

    方邪真緊張了起來︰“他到哪里去?”

    “小碧湖,游家,相思林中相思亭。”

    “他去了多久?”方邪真緊接著問。

    “他走了才不過是你來這兒的一盞茶時間,你放心,相思林中“口果設宴,那麼鴻門宴尚未開筵;如果是一場戰局,那麼戰端仍未啟……”池日暮語鋒一轉︰“你知道我在看甚麼?”

    方邪真沒有問。

    他知道池日暮一定會說下去。

    池日暮果然說了下去。

    “飛星,”他贊羨地道︰“夢里的飛星。”

    方邪真皺起了眉頭。

    他不明白池日暮在說甚麼。

    但他知道池日暮這樣說,必定有他的原故。

    ——這池家二公子,看來要比他所知道的更不易應付,而且不易應付得多了。

    “暗器,”池日暮仍然感嘆的道,“那顆劃過你的耳際的暗器。”

    “我從來沒有看過那麼精巧、那麼細致、那麼可怕、那麼毒而又那麼美麗的暗器。”池日暮眼楮發著亮,與他手中的飛星對閃︰“簡直像一顆飛星,在夢中才會閃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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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擊掌為誓

    方邪真摸摸自己的左耳。

    耳垂似乎還有點癢癢。

    他記得那枚暗器。

    一顆悄然而俏然的飛星,在生死一發間會突然脹大、發出淬厲的光芒,以一種驚人的美艷,讓你屏息在它的威力,目眩于它的幻彩,並在它的驚艷里失去了性命。

    比曇花還美。

    比流星還快。

    比時間還匆匆。

    ——時間,是最快的流逝,當你想到“時間”的時候,想到“時間”的時間已然逝去,而且一逝永無蹤。

    方邪真記得這顆星星。

    他自己也幾乎被這顆飛逝的星子,送走了流星在蒼穹劃過一般燦亮而淒落的生命。

    此刻這一顆星星,在池日暮的手上,回到了平靜和原來的面目,但拑M是那麼的美,流露出異采,閃爍著奇色,那麼小小的一顆像鑽石似的暗器,究竟是甚麼構成的呢?竟曾發動這般可怕的殺傷力!

    所以他也忍不住發出贊羨︰“好一顆星星!”

    “好一顆飛星!”池日暮道,“這來自飛星子的‘七星伴月’,不過還沒有爆開來,飛入了灶底里,我等火場撲滅後,就請專人去起出這枚星子。其中有兩個人不小心,一個死了,一個要砍掉一條胳臂。”

    ——他所說的“專人”,定必是武器、兵器、暗器甚至火器的專家,能起出這一枚的星子,並能保留原狀,不讓它炸了開來,肯定是件在老虎嘴里拔牙一般危險的事。

    方邪真也很明白︰這枚飛星雖未曾爆了開來,但已發揮了比爆炸開來更大的威力與燦亮。

    “這是飛星子的‘七星伴月’,听說是根據唐月亮的獨門暗器‘夢裳’仿制的,我這兒收集有許多讓人見所未見、聞所未聞的兵器和暗器,最令我自豪的一件暗器,便是‘九天十地、十九神針’,”池日暮在看掌中那件暗器的神情,就似是一名鑄劍大師在看自己窮一生之力所打造的兵器、一位痴于棋藝的弈手在看一盤空前絕後的棋局一樣。“可惜,可惜。”

    方邪真忍不住問道︰“可惜甚麼?”

    池日暮道︰“可惜的是︰‘九天十地、十九神針’我總算有一套完整的;也就是說,我雖然沒有辦法仿制,但至少還有可能有使用到它的一日……這‘七星伴月’卻已使過,已經是一件作廢的暗器了。”

    “九天十地、十九神針”是當年“權力幫”的“九天十地、十九人魔”每一人嘔心瀝血,所研制出來的獨門暗器,再精制成一根針,共十九口,交幫主“君臨天下”李沉舟,正設計一種發放的機簧,能一口氣打出這十九枚奪命針,號稱“驚天地、位鬼神、魔針出而人闢易”。

    可惜針未創研成功,蕭秋水所組合的“神州結義”,以及朱大天王的勢力,已徹底的摧毀了十九人魔;故此這“九天十地、十九神針”的威力如何,連李沉舟自己亦未得知。

    在多年之後,一個狡詐貪婪、文武雙全的高官文章,曾用這一蓬針,以圖殺死“四大名捕”中以暗器稱著的無情,不過,他功敗垂成,一方面是因為那時候他已身受重傷,另一方面江南霹靂堂高手雷卷以他身上長年累月披著的毛裘,套住了這十九枚奪命針,文章才沒有得逞。

    但是參加過那一役的正派高手,如無情。如雷卷、還有“毀諾城”女將唐晚詞,每想起那一蓬針,都談“針”色變。

    “那簡直不是針,”唐晚詞曾這樣形容,“那是魔,十九個縮成發絲一般細小的妖魔!”

    方邪真也听說過這些江湖傳聞。

    所以他也興起想見識一下這曾名動江湖的暗器之念頭,不過,他也知道,像這種寶貴的暗器,可能是池日暮的鎮山之寶、救命靈符,自然不會胡亂出示于人。

    “你在惋惜我殺了飛星子,以致這種暗器已無人能使?”方邪真問。

    “不,”池日暮笑道,“飛星子的命跟你相比,相差太遠了,而且,如果昨夜你沒殺得了他,可能有一天,這暗器也會釘在我的咽喉上。你能殺掉飛星子,那是替武林除一大害。”

    “生命沒有優劣,”方邪真道,“只有強弱。我僥幸殺得了他,不代表我的命便比他珍貴。而且……”

    他頓了頓道,“飛星子雖然死了,但這種暗器听說還有別的人會使?”

    池日暮忽然反問︰“你可知道是誰會使?”

    方邪真不防有這一問,猶疑地道︰“應該是……‘暗器王’秦點……”

    “不對,”池日暮截道,“‘暗器王’秦點的暗器,每一件都是他自行創制的,決不抄襲模仿別人,所以才能取代蜀中唐門,一度與無情的‘明器’並列雙絕。”

    池日暮攤了攤手,笑道︰“我沒有別點甚麼的長處,只有兩項還可以自豪的事……”他笑著說下去,“其中之一便是我對兵器的研究,不管是武器的源流或制成還是何人使用和使用的方式,我都頗感興趣,也算有點心得,但叫我用,我可不行。”

    他拍了拍腰畔那柄瓖著名貴寶石的劍,自嘲的道︰“我只配用這種僅作擺設裝飾的東西,你也見過它的用途。”當日在洛陽城郊茶店里,方邪真首次遇見池日暮,便是遇襲的時候,這把劍真的派不上甚麼用場。

    但方邪真的態度卻顯得很尊重。

    他從來未對池日暮顯出如此尊敬的神態。

    一—一個人能夠明白自己的長處,已是不容易的事,還能知道自己的弱點,更是不簡單,一個身在高位、被部屬包圍的人,還能客觀判斷自己的優劣,那是教人肅然起敬的事。

    “當今天下,還能使這種暗器的是‘神不知’和‘鬼不覺’兩兄弟,听說飛星子改良唐月亮的‘夢裳,力有未逮,曾請教過另兩位暗器名手‘神不知’與‘鬼不覺’,結果……”池日暮臉上浮起一抹笑意,也不知是譏誚還是慨嘆,“結果這對兄弟也就會使‘七星伴月’。”

    方邪真接道︰“這個故事是告訴我們……?”

    池日暮笑道︰“不要把重大的秘密告訴人,任何人。”

    方邪真笑了。

    池日暮也笑了。

    兩人一笑釋然。

    “我辦不到。”池日暮笑道,“如果這樣說,首先就不該讓你進來‘兵器房’了。你呢?”

    “你為甚麼讓我進來這里?”方邪真沒有回答他的話的,卻反問道。

    “如果我想敦請你主持蘭亭池家,居然這里那兒都成為禁地,試問這樣的小器能容得下你的大才嗎?”池日暮即答,眼里閃動著誠摯,誰都能看得出來他說的是心里頭的話,“所以我已經吩咐下去,凡是我能到之處,方少俠也能到,誰敢相阻便殺誰。”

    方邪真看著他,忽然垂下了眼簾,道︰“難怪沿途上無一人阻攔,我看見小白,問你在那里,他也直言無諱。”

    池日暮道︰“我也知道你大概會在這個時候轉醒過來,所以特別在這里等你。

    “等我?”

    “對。”

    “等我做甚麼?”

    “看暗器。”池日暮的眼楮閃耀著星星般的奮悅,“看這枚星星一般的暗器。”

    “可惜我對暗器的興趣不如你。”

    “但你對殺你的人一定很有興趣。”

    “可是殺我的人已經死了。”

    “飛星子不錯已經死了,”池日暮笑得很有些詫異,“但暗器不會死的。”

    方邪真覺得他應該開始要重估池日暮了︰“他的暗器?”

    “這種暗器是用一種絕世的礦石研制的,當然還要加工、喂毒、裝機括,但最重要是這種礦石,非鑽似鑽,既不是貓眼碧,也不是閃山雲,這種礦石已成了絕世奇珍,听說除了‘神不知、鬼不覺’兩兄弟出生的燕雲之外,就只有皇宮里有一塊,”池日暮道,“一大塊。”

    “皇宮?”

    “這種暗器之所以無法推廣流傳,可能便是因為材料大不易抉得之故。”池日暮道︰“你一定會問︰飛星子又是怎會獲得的,是不是?”

    方邪真點頭。

    “答案很簡單,”池日暮道,“飛星子是皇城里的殿前司,曾任副部指揮使一職。他的職位是掌殿前諸班值,及步騎諸指揮,凡統制。訓練,審衛、戍守、遷捕、賞罰,皆是他的司職。”

    他望定方邪真道︰“一個皇帝殿上的副指揮,千里迢迢的過來殺你,你不覺得有些奇怪嗎?”

    方邪真怔怔忡忡的呆了一陣,才苦笑道︰“看來我的麻煩還不止在洛陽城。”

    “有些人去到那里,那里就有麻煩;去到甚麼地方,那地方就會發生大事。”池日暮道,“更奇特的是那兩個使九耳八環鋸齒刀和使鎮鐵禪杖的。以及那個裹腿灑鞋穿油綢子布衣的殺手

    方邪真無奈地笑道︰“他們總不會是皇親國戚罷?”

    池日暮道︰“他們只是‘滿天星、亮晶晶’的成員,可能跟飛星子是同門。”

    方邪真道︰“這點倒並不意外。”

    池日暮道︰“劉軍師推測在洛陽城郊狙襲我們的,也是‘秦時明月漢時關’的人,你知道‘秦時明月漢時關——罷?”

    方邪真開始感覺到頭痛︰“你說的是那個殺手集團?”他開始在腦里整理了一下,“等一等,現在總共有︰蘭亭和小碧湖的人要找我,妙手堂則想要我的命;飛星子是‘滿天星、亮晶晶——的一員,但又曾任職皇城戍守司,‘滿天星、亮晶晶’似也非要把我殺死不甘休;‘秦時明月漢時關’亦曾狙擊過你,被我殺了幾人,斷眉石很可能是這組織中的頭領之一,他也設計殺我,而他已加入了妙手堂……”

    他苦笑道︰“看來,這些要置我于死命的人,牽連可真不少。”

    池日暮道︰“豈止于你,就算洛陽四公子之爭,只怕也有不少牽連,幕後也有不少人操縱。”

    方邪真眉毛一挑道︰“還涉及朝廷權黨、宮廷內爭?”

    “家兄雖然是世襲王侯,但若論結交權宮,蘭亭不如小碧湖的游公子,若論私予朝臣厚利,他家亦不及妙手堂回百應。”他日暮語音非常平靜,“我們要維持這個局面,至少要比人更艱難上三四倍以上,就算比諸于千葉山莊,也不如人,因為葛鈴鈴畢竟是當今御史的未來媳婦,我們可甚麼都沒有。”

    方邪真打斷池日暮的話︰“你為甚麼要告訴我這些?”

    “因為我知道我留不住你。你一定覺是奇怪,我們為伺非要用你不可?這答案是︰我覺得你是我們唯一的寄望︰劉軍師智慧過人,但武功平平;小白忠心耿耿,人生閱歷卻是不足;洪三熱英勇心熱,但行事過于魯莽;加上家兄殘廢,大嫂是弱質女流,我又……唉不成材……只有少俠能光大蘭亭,壯大池家……”池日暮坦誠地道︰“我就是知道蘭亭的小小格局,容不下方少俠的氣字氣概,我只想讓方少俠臨走之前,毋要誤會了我的心意就好。”

    方邪真忽道︰“你既知我要走,你還告訴我這些?”

    池日暮道︰“方老伯和小弟的死,我總覺得有愧于心,無論如何,我們的本意原非如此,發生這種事更始料非及,更覺得有必要對你但言。既發生這樣的慘禍,我已囑小白親去把少俠的紅粉知音惜惜也保護了起來。”

    方邪真望定池日暮,一字一句的道︰“我雖不接受你的聘用,但說不準我會過去小碧湖、妙手堂、千葉山莊。”

    “我知道。”

    “你知道還對我吐露池家的危機?”

    “對少俠,無事不可直言。”

    “你要蘭亭的守衛,任由我來去,不怕我殺了你,向你的敵人邀功?”

    “你不是這種人。”

    “假如我是呢?”

    “這是我自找的,我認命。”

    “好,”方邪真道︰“你成功了。”

    “甚麼?”池日暮不解。

    “我會留在蘭亭,為你效命。”方邪真一個字一個字地道︰“我會加入蘭亭,替你掃除障礙。”

    池日暮高興得跳了起來,喜極忘形,竟一屈膝、一頭就跪了下去。

    方邪真連忙截住。“可是我有幾個條件,你必須要答應我。”

    池日暮歡喜得口齒不清,只說︰“別說幾個條件,縱是千個百個,我也答應你。”說到這兒,猛省了省,才補充道︰“除了家兄和大嫂之外,就算你要在事成後取我性命,我也絕無尤怨。”

    “真的?

    “真的。”池日暮說得絕無轉圈余地。

    方邪真心里很有些感動,忽也一拜倒地,池日暮慌忙扶住,急得冒汗的說︰“少俠在蘭亭,好比我恩公,好比我師父,怎能如此,怎能如此!”

    方邪真正色道︰“我加入蘭亭的第一個條件是……”

    “你說,”池日暮急切的說︰“我都答應你。”

    “便是要你成為我們的主子,決不可太禮待我。”方邪真肅然道,“軍令無威不行,臣命無君不從。你要光大蘭亭,重振聲威,就必須要像個威嚴的明主,才能眼眾。再說,只要我答應加入蘭亭,我就是蘭亭一員,無論賞罰,與人無異,公子若破格施恩,反令公子失卻威信,亦使我招妒致危。”

    池日暮被這番話說得汗涔涔下︰“是,是……”

    方邪真誠摯地道︰“日後公子就待我為一名部屬就好,並請勿以少俠相稱,直呼我名字便是。”

    池日暮想了想,還是持意的道︰“少……你的年紀可能比我稍長,不如……不如我就稱少俠為兄……我對方兄推心置腹,肝膽相照,實無異兄弟。”

    方邪真見他說得真誠,連眼眶都濕了,心中電忍不住激起一份情義的驚濤,點頭道︰“好,咱們心里是禍福相共的兄弟。對外,仍執主僕之禮,如蒙信任,只當我是公子身邊愛將便是了。結義一事,莫讓外間得悉便成。”

    池日暮大喜伏拜道︰“方大哥。”

    方邪真忍不住心懷激動,也跪地相喚︰“池弟。”

    兩人相視而笑,不禁擊掌為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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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秦時明月漢時關

    方邪真長嘆道,“其實,我還欠公子一次救命之恩。”

    池日暮卻赧然道,“這件事,快莫要再提了,你也在洛陽道上,救了我一命……我總覺得自己做錯了一些事,很對不起方兄。”

    方邪真左眉一挑道︰“怎麼說?”

    “譬如……”池日暮遲疑的道,“沒有我對方兄力邀,也許,方兄家人就不致遭厄運了……”

    “殺我父和小弟的凶手,讓我找出來,我必不容他!”方邪真目中殺機大現,“不過,這些也許都是在動難逃,早知如此,不如我早些加入蘭亭……現在,說句坦誠的話,我也要憑藉池家的實力,來報我這個血海深仇。”

    池日暮臉色很有些惶愧,半晌才問︰“……你說的,還有那些條件?”

    方邪真臉上出現毅然之色︰“我行事,必先請示予你,但我祈求公子讓我掌有實權,必要時可先斬嶉窗A對蘭亭池府組織的人事,能全面革新、除舊布新!”

    他決然地道︰“蘭亭之所以不如人,為小碧湖等之勢力侵擾,主要是因為未能自強,內患百病!要成大業,夫欲善其工,必先利其器,池府結構已病人膏盲,必須要徹底醫治很除不可!”

    池日暮臉上露出重托的神色,堅決地道︰“好,這樣使池家起死回生的事,就交給方兄了,我池日暮有一日命,就舍命支持。”

    方邪真眼楮發了亮。

    一個人被信任,是件稱心的事。

    能被重用,更是賞心樂事。

    連方邪真也不例外。

    ——他的避世,也許只是為了不想卷入無謂的是非和斗爭里,要是能被人信重,握有呼風喚雨的權力,誰不願把熱血之心、一身本領,作全力以赴的投注、

    “我還有一個條件。”方邪真說這件事時特別凝重。

    “你說。”池日暮知道是大事。

    “如果我們手腕被毒蛇咬了,為了要驅毒,必須要放血去毒;假若我們被毒箭射中,為了要祛動,也定要剜去腐肉,才能療毒。”方邪真先作譬喻,然後才說出重點︰“蘭亭池家之所以不夠別人強,是因為瘀血大多,病情大重,以致毒力蔓延,積弱難返,要徹底改頭換面,必須要不怕犧牲,不惜代價。”

    池日暮長吸了一口氣,眼楮發出決然的光芒︰“有方兄協助,我不怕犧牲、不惜代價。”

    方邪真逼視他道︰“你有決心?”

    “我有!”池日暮即道。

    “你敢壯士斷腕?”

    “錚”的一聲,池日暮抽出了劍,伸出左腕,舉起了劍,厲聲道︰“假如我這腕子有毒,只要方兄示下,我立即斬斷,決不顧惜!”

    方邪真一把抓住他的手,“毒不在你的手上,”池日暮還在激動的喘氣,方邪真道︰“你是中興池家的人,不可妄自殘害自己。”

    池日暮問︰“請問方兄,毒在何處?”

    “驅毒的事,由我來做,”方邪真道︰“我只是要公子答應我一件事。”

    池日暮道︰“你說。”

    方邪真道︰“殺掉池府中的一個人。”

    池日暮一怔︰“這……”

    方邪真凝視他道,“這可能是你的親人,也可能是你的愛將,可都是毒素的來源,你舍不舍得?”

    “我……”池日暮遲疑了。

    “別忘了,只要毒素在體內,就沒有徹底痊愈這回事。”方邪真斷然地道。

    “好。”池日暮咬牙道,“我說過,除了大哥和大嫂,你高興要殺誰都可以……”

    “我不高興。殺人只是件逼不得已的事,決不是令人高興的事情。”方邪真截道,“你可以放心,池大公子雙足殘廢,無法主事,但對蘭亭運作並無妨礙。大夫人更是蘭質慧心,人緣素佳,對池家只有利無害。”

    池日暮懷疑地道︰“可是……那麼你要殺的是誰?”

    “這你可別管,以免打草驚蛇。”方邪真一笑道︰“何況,我還不知有沒有命來殺他。”

    池日暮更是狐疑,只道︰“好,我可以不問,不過……我不明白方兄的最後一句。”

    方邪真道︰“因為我在全身投入池家之前,還得先去做一件事,”他頓了一頓,又道︰“我做這件事,不一定還會有命回來。”

    池日暮想了想,恍悟道︰“你要去相思林?”

    方邪真道︰“是。”

    池日暮道︰“方兄,盂隨園案其實與你無關,你是不必去冒這個險的,七發雖然是我們的人,不過,萬一孟案跟他有關,他也會為保存自己性命而不甘受戮的,加上蔡旋鐘和石斷眉,都是武林中有數的高手,你這樣冒險犯難,值不值得……?”

    方邪真沒有听下去︰“我也不只為了要弄清楚孟隨園的滅門慘案,同時也不願見追命孤身作戰,我意已決,你不必相勸了。”

    “好,我不勸你,”池日暮即道,“池家的人,如你需要,可任由你調動,或能作臂助。”

    “不需要,人多反累事。”方邪真道︰“在我趕去相思林之問,倒有一個要求。”

    “這不是條件,”方邪真解釋道,“這只是要求。”

    “你說說看。”

    “我想看看名動天下的‘九天十地、十九神針’,”方邪真道,“這種絕肚暗器,在別處可沒得看,而且,趁我還不知有沒有命在之前,看看這樣子的暗器,也是件可以瞑目的事。”

    “你千萬不要這樣說。”池日暮有點生氣道,“大哥一定要活著回來,我備筵相候。至于‘九天十地、十九神針’……大哥要看,絕無問題——”

    “蘭亭‘兵器房’里的武器,只要得我同意,遇有要事,即可取用,只要事先登記具案便行。當然,如果是罕世奇兵,那就非到萬不得已時,不能擅用。”池日暮拂拂袖子,走到一張檀木紅緞巨桌前,“……我一向喜歡好的兵器,但也一直都認為,好的人才比好的武器更重要。”

    “所以我不會拿兵器換人性命。”他抄起桌上一支鐵笛,遞給方邪真道,“如你要它,我就送給方兄。”

    方邪真吃了一驚。原來這根鐵笛,竟就藏有“九天十地、十九神針”,看來只不過是一根普通的笛子,如果剛才池日暮在握鐵笛時對自己猝然出手,施放這驚天動地的十九神針,只怕連自己也斷難盡數躲得開去。

    方邪真小心翼翼的接過鐵笛,小心翼翼的端詳鐵笛構造,瞥見鐵笛上用細絲系著一張小紙條,抄起來細看了看,只見都是日期和人名及案例,譬如︰某月某日,池日暮與游玉遮宴敘,因生恐游家暗施辣手,故取用“鐵笛”以作防範等等……方邪真目光一凝,突然臉色一變。

    池日暮甚為敏感,馬上覺察,問︰“怎麼?”

    “沒事。听說這‘九天十地、十九神針,原先不是裝設在鐵笛的機簧片衛,這是後來一個叫做義雪岸的年青人改裝的……這樣精巧,也著實不簡單。”方邪真把玩著鐵笛,然後調轉過來,恭恭敬敬的雙手遞給池日暮,道,“我看過了,我要走了,謝謝。”

    池日暮忙道︰“你要不要……?”想把鐵笛塞給方邪真帶去備用。

    “不必了。”方邪真灑然笑道,“我未替池家盡一分一星力之前,焉敢先動用他家的一事一物?”

    “方兄保重。”池日暮只有這樣說。

    方邪真向池日暮深深一一揖︰“願能有為公子效力之日。”說罷飄然而去,只剩下池日暮一人怔怔忡忡的站在兵器房里,面向剛冒上來的旭陽,喃喃自語道︰“究竟他要殺的是甚麼人呢?”又看了看遠處驚飛的鳥群︰“他是否能安然無恙?”

    相思林雖屬小碧湖游家之地,但游家並沒有在這地方布防。

    過了相思林,才是相思亭,從相思亭可以搭船越小碧湖,這才是游家的重地。

    相思亭是一個美麗、幽雅的地方,除了相思樹、還有滿樹相思子,滿地的相思葉,那一角如畫晴空,仿佛也忒煞情多!

    相思林的盡處便是相思亭。江上輕舟清妙入眼,湖水碧落,忘卻凡塵;江邊碧柳成行,麥畦吐綠,柳堤上落英飄紛,竹葉含青。更有農人口唱謳歌,湖舟張網捕魚,還有騷人墨客,對景感懷,化作胸中詩千行。

    這實在是個風景如畫的地方。

    單看碧湖對岸的“小碧湖山莊”,氣勢恢宏,氣象萬千,紅牆碧瓦,森然壁立,就知道游家定必代有人才,而且決非止于一方雄杰而已。

    七發大師無疑也是這樣的想法。

    所以他才要來。

    因為他不得不來。

    他可以助蘭亭池家對付游家,但他不能再冒上“因為作賊心虛,所以才不敢來相思亭,當面對質孟太守滅門血案的事。”。

    他知道池日暮很器重他,而且曾力邀他加盟,但是,一定要等他弄清楚與“孟大守案”無關、弄個水落石出後,才會重任自己。

    他不想投入小碧湖,雖然,看起來,小碧湖的條件好像要比蘭亭更好,而且也力邀過他。

    因為小碧湖有顧佛影。

    “橫刀立馬、醉臥山崗”的顧佛影。

    ——有顧佛影在,就不會容得下自己!

    這點七發大師比誰都更清楚。

    因為顧佛影其實就是他的師兄,在七發大師還是叫做歐陽七發的時候,他們是同一師父門下的師兄弟。

    七發大師一直希望自己能比顧佛影更強,他若加入小碧湖游家,身份肯定會在顧佛影之下,七發大師是絕對不作這種“屈就”的。

    是以他寧可加盟蘭亭池家。

    當然,他還有他的理由的。

    可是,當他看到小碧湖游家堡依水靠山建立的氣派時,也忍不住為這莊嚴、宏偉、優雅、靈秀兼得的奇景而贊羨起來。

    這時,他就听見有一個人長吟。

    這個人長吟的聲音,十分難听,像一個病得快要斷氣的人呻吟一般︰

    “不改青山不解恨,秦時明月漢時關。”

    “‘三不殺——石斷眉。”七發大師紅袍甫展又闔,合十頌道︰“你來了。”

    亭外沒有人。

    相思道上也沒有人。

    人都在遠處,很遠很遠的地方。

    今天仿佛不是與會的主要人物,誰都不敢、或不能走近相思亭。

    ——可是聲音是哪里傳來的?

    “你其實不該叫做‘三不殺’,”只听七發大師又道,“你應叫做‘三不該’。”

    那沙嘎的聲音有些詫異“為甚麼?”

    “你在這幾個時辰之內至少犯了三個不該,”七發大師眉目不抬地道,“第一,你不該私自與方邪真對決;第二,這約會你不該來;第三……”

    他把合什的手緩緩移開,插入了他憎袍前的布袋里,笑道︰“你既然來了,那就不該站在貧僧的頭上。”

    只見“嗖”的一聲,一個頭顱,在亭檐出現,是倒看進來的,然後又嗖地一聲,人已溜到了亭中,這是一個沒有眉毛的人。

    沒有眉毛的人冷哼道︰“我倒忘了七發禪師名震武林的‘一發神刺”,居然跑到大師的頭上去,也不怕被射穿幾個窟窿!”斷眉石的左肩至右脅,包扎著布帛,仍滲著血跡,這一道傷痕,隱透著死里逃生之驚險和淒烈︰“可你是怎知道我跟姓方的對上了?”

    七發禪師笑道︰“你忘了,貧僧是蘭亭池家遠道請來的。”

    斷眉石恍然道︰“我倒忘了,蘭亭池家不遠千里,請你這位大和尚來為他們超渡的。”

    七發禪師倒也不以為忤︰“閣下又何必忿言傷人。你受傷不輕,今天由小碧湖游公子作主為名捕追命提出來的約晤,你既已是妙手堂的貴賓,何必來應這趟渾水?”

    斷眉石冷笑道︰“你也是蘭亭池家的座上客,又何必來赴相思亭之約?”

    七發禪師道︰“阿彌陀佛,貧僧從未做傷天害理的事,孟太守滅門血案,與貧僧無關,貧僧也想弄個水落石出,究竟是誰對孟太守下慘絕人圜的毒手?如此良機,為何不來?”

    斷眉石眉骨上又隱隱出現兩片灰影︰“便是這樣,這相思亭之約,誰要是不敢來,誰便好像是作了那件虧心事……所以除非是真的自己干了那件事,否則只要有腿的,誰都得來一趟。”

    七發禪師道︰“不過,追命既能促使游玉遮發俠義柬,廣傳江湖黑白道,要我們來此一敘,只怕這位名捕早已胸有成竹,有辦法令凶手無可遁形了。施主難道不擔憂麼?”

    “我有什麼好擔憂的?”斷眉石嘿嘿笑道︰“大師難道沒有看見到底是誰沒來?”

    七發大師忽然嘆了一口氣,悠悠的說︰“誰說他沒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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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破體無形劍氣

    七發大師說完這句話的時候,相思林道上,出現了一個人。

    這是個年輕人,手里拿著一把劍。

    一把極長極長的劍。

    他額上有痣,一顆大灰痣

    他輪廓極深,膚色黔黑,眼神有力,臉上出現極其堅毅的神色。

    奇怪的是,這人踽踽行來,也沒有什麼特別的舉動,但七發禪師和斷眉石卻感覺到一股逼人的殺氣,逼人而來。

    極為可怕的殺氣。

    斷眉石一生都在殺人。自他在十一歲起偷偷把一個讀書習武都比自己強的表兄推落井里去之後,他就不斷的殺人,不斷的用各種鄙惡的方法殺人,而且不斷的用新的方式殺人,殺得令自己覺得滿意為止。

    可是他已用過幾乎所有殺人的方法,對殺人而言,已越來越沒有新鮮感,沒有先前的鴩C

    一個人殺了那麼多人,縱是他不殺人的時候,殺氣也足以凌人。

    七發大師究竟殺了多少人,甚至有沒有殺過人,誰也不清楚。

    他的身份本就是武林中的一個秘密。

    可是,武林中許多重要的事件,舉足輕重的事件,難免都跟他沾上了點關系。

    他身著大紅袍,發如短針,仿佛隱漾異采,一雙眼楮,就像地獄里的煉火,咒語中的靈魂,甚至有人說,只要給七發禪師瞪你一眼,你的魂魄就會被他懾去。

    像這樣一個人,就算出家十次,煞氣也一樣不拘僧侶。

    不過,當這青年一旦逼近的時候,他們都感覺得到,自己身上的殺氣仿佛消失了。

    殺氣仿佛都到了那青年人的身上。

    甚至三個人的殺氣,早已在那青年的身上殺得鬼哭神號、風雲色變。

    然而三人其實還沒有動手。

    至少到現在還沒有。

    斷眉石看著這青年手上的長劍,喃哺地道︰“未出劍就有這般殺氣,好一柄劍!”

    七發大師卻道︰“未動手已有這樣煞氣,好一個人!”

    那青年已走到亭前,站住,道︰“追命還沒有到麼?”

    斷眉石臉上有一個詭異的表情︰“也許,我們來齊了,他反而不敢來了。蔡老弟沒忘了我們上次的約定罷?”

    那青年點頭道︰“一齊聯手,殺了名捕。”

    斷眉石展顏道︰“對極了。”

    七發禪師合什道︰“蔡少俠這回又比上次見面,殺氣更烈、銳氣更勵、劍氣更熾,當真是可喜可賀。”

    那青年當然就是新近崛起江湖上的神秘劍客蔡旋鐘,只見他雙眉一軒,道︰“這又何喜之有?何賀之有?”

    七發微微笑道︰“通常,這種氣勢能夠陡增,是要武功變強才會外現,閣下在咱們分手的短短時日內,功力能一再提升,進步神速,不但可喜可賀,簡直可敬可佩。”

    蔡旋鐘听了,臉上似露出一絲得意之色,忽又回復常態,淡淡的道︰“廢話。”

    七發大師卻不動氣,反問︰“少俠認為貧僧說錯了麼?”

    蔡旋鐘道,“你的話既不可能錯,也沒有分明的對,根本無對錯可言,只听了讓人心里舒服,所以是廢話。”

    七發呵呵笑道︰“其實人與人在一起,說的大都是這種廢話,難道一見面就說看對方不順眼,一上來就刮對方耳光麼?”

    斷眉石道,“新近也還有一類人冒竄起來,他們喜歡說一些諷人、自嘲的話,喜歡把自己和別人都貶低下去,也藉此狠狠的刺人見血,這樣來表示他們很智慧、很不虛偽、很有見識、很有個性、很有自知之明。”

    蔡旋鐘道︰“這不叫個性,也不是自量,這是沒有自信,這叫做蠢!圖以標新立異,自建形象,不惜把人與人之間一切原有而較和諧的交往方式打翻,來標立自己的與眾不同。”

    七發禪師嘆道︰“這也許是因為世人好話說的大多,已不受重視,現在的人已不喜歡忠厚的形象,都要爭著當好人,反而令人印象難忘。”

    蔡旋鐘道︰“不過這只是變,不是常。予人印象深刻,不代表就是好印象。別人听了這些尖酸刻薄的活,好像都很欣賞、贊羨你有性格,其實,心里只在暗罵︰刻薄鬼!叉烏婆娘!這叫得不償失。常是常態,永恆也許是變幻的,但變幻永遠不是永恆。”

    “有理。”七發禪師道,“一個真正成功的人,一個真正有修養的人,是不會與人處處爭鋒,妄逞口舌之利的。標奇立異、苦心孤詣來突出自己,說不定只是自拆長城、自毀形象。語言刻薄尖利,只是小人物撒賴時的利器,你幾時看過真正的大人物,身負重任。身居高位的時候,說話還如此不檢點、只有微不足道而又好出鋒頭的人,才不惜在言辭上招招拼命,句句不惜玉石俱焚。”

    蔡旋鐘笑道︰“那也許因為他是石,人家才是玉。”

    斷眉石也詭笑道︰“那也許是因為在這世上,當忠的已不稀奇,被人認為是虛偽造作,當奸的才引人往意,所以我才當大奸大惡之徒。”

    蔡旋鐘道︰“只是,這引人注目的代價也未免太大了。”

    七發笑道︰“看來,我們今天是未這兒談忠論奸的啦。”

    蔡旋鐘笑道︰“其實也沒有什麼忠奸,世間的一些對立,皆因各有立場。各有所圖、各為己利、各司其職而已,像今天,石兄是‘妙手堂’回家的座上高手,七發大師是‘蘭亭’池家所倚重的人,我也加入了‘千葉山莊’葛家,立場便都不一樣了,說不定,我們在什麼時候,也得要未一場對決。”

    七發嘆道︰“蔡少俠所言甚是。上次我們見面,還是一同逃避那名捕追命的追蹤,相約不管是誰干那宗案子,都要聯手除去那討厭的捕快,……今天咱們再相見,卻是各事其主,敢不成下回相見,咱們要動刀動槍了。”

    蔡旋鐘道︰“世事本就難以逆料,今天我們三人聚在這兒,待會兒究竟有幾人能離開此地,還是殊未可知的事。”

    七發禪師道︰“今回的事,本就是一場鴻門宴,這兒也正是是非之地。誰知道那位名捕此舉是啥用意?他查到結果沒有?他有沒有查錯?要是查對了人,凶手會不會束手就擒?要是查錯了,冤枉好人,對方是不是就此認栽?看來,今大的事,決無善了。”

    斷眉石道︰“何況,我們更是約好了,不管追命打誰的霉頭,咱們都站在同一陣線,合力先把他除去。”

    蔡旋鐘忽道︰“就算沒有這個約定,我也容不得他。”

    斷眉石奇道︰“哦?”

    蔡旋鐘道︰“因為葛莊主要我除掉這個人,我身在葛家,這是我第一件任務,總不能不辦。”

    七發禪師沉思頃刻,道︰“唔。千葉山莊本來有鑒于後繼無男,曾收養了一名義子,叫葛粉兒,精擅易容,不干好事,終在‘震關東’之役,為追命等所捕,下在牢里,迄今仍未開釋,想必是為了此事,葛鈴鈴對追命等四大名捕恨之入骨。”

    斷眉石道︰“那太好了,我們三人,不但約定要殺追命,而且本來也想殺掉追命,那是志同道合,最好不過了。”

    蔡旋鐘冷笑道︰“我殺追命,是奉命,我跟你道不同,志不一,你殺你的名捕,我殺我的追命,是兩不相干的事。”

    斷眉石也冷笑道︰“好,你有個性,你有個性又去當千葉山莊的走狗?”

    蔡旋鐘握劍的手突然緊了。“你說什麼?!”

    七發大師卻截問斷眉石︰“誰說我要殺掉追命?”

    “七發,別人不知你的底細,我卻清楚得很,”斷眉石臉上似笑非笑,“五台山多指頭陀就是你的師兄,是也不是?”

    七發的眼神突然燃燒了起來,吐出兩個字︰“不錯。”

    “多指頭陀有四名弟子,他們在江湖上外號人稱‘風雨雷電’,這四人也可以算作是你的師佷,但他們不作好事,跟比盜匪還不如的狗官吳鐵翼狼狽為好,結果,雖然不能算是死在追命的手里,但也可以算是追命間接使他們死于非命的;”斷眉石斜著小眼,針一般的刺著七發大師,“你沒有理由不生氣。就是因為你們都想殺追命,今天我才會來。只不過,我比你老實一些,我想殺人,就敢承認。”

    “就算是追命親手殺死‘風雨雷電’,只要他們該死,貧僧也無怪責之意;”七發大師道,“誰說我就為此非殺追命不可?”

    斷眉石一怔。

    蔡旋鐘忽道︰“七發,我一直覺得你是兩種人的其中一種,但一直不能肯定你是那一種人?”

    七發禪師安詳地道︰“貧僧微不足道,不值少俠多費思量。”

    蔡旋鐘直視七發禪師︰“如果你不是個忠厚老實的大好人,你就是個大好大惡的人,要比我們兩個都卑鄙陰險得多了。”

    斷眉石忙不迭接道︰“他當然是第二種人。”

    七發禪師神色不變,慈和地道,“阿彌陀佛,貧僧只是出家人。”

    斷眉石道︰“好一個出家人。”

    蔡旋鐘道︰“好一個追命。”

    斷眉石奇道︰“哦?”

    蔡旋鐘道︰“他果然來了。”

    只見一葉扁舟,劃水而來。

    七發禪師道︰“除他以外,還有顧佛影。”他沉聲道,“小碧湖游家對孟太守的案子,立場一直都十分暖昧。”

    斷眉石道︰“顧佛影是這兒的主管,他來還不算意外,何況他還要帶追命過來相思亭,”現在三人都站在一起,面向碧湖,“但舟上還有一個人。”

    七發禪師道︰“他是誰呢?”

    蔡旋鐘道︰“只怕是一個我們都不認識的人。”

    斷眉石道︰“不管這人是顧神風帶來的,還是追命帶來的,只要在這時候出現的人,一定是重要的人。”

    蔡旋鐘道︰“只怕,跟這件案子不多不少都會有些關系。”

    七發禪師道︰“現在,真正殺死孟隨園全家大小的人,理應擔心才是,貧僧卻不擔心。”

    蔡旋鐘道︰“你別置身事外。今天來到相思亭的,恐怕都是沒有資格置身事外的人。”

    斷眉石忽舒了一口氣,道︰“還好。”

    七發禪師問︰“怎麼?”

    斷眉石道︰“只要不是方邪真,那就不足為患了,要不然,追命與方邪真聯手,這陣容非同小可。”

    蔡旋鐘用食、中二指,輕撫佩劍,忽問︰“听說方邪真也是用劍的?”

    斷眉石馬上道︰“而且是一把名劍。”

    蔡旋鐘冷冷地道︰“名劍不一定就是好劍。”

    斷眉石即道︰“但他那把既是名劍,也是好劍。”

    蔡旋鐘冷笑道︰“有一柄名劍,握一把好劍,但沒有好劍法,也無異于廢鐵。”

    斷眉石忙道︰“他的劍法如果不好,那把劍早就是我的了,又怎傷得了我?”

    蔡旋鐘緊握著劍身,忽然一笑,道︰“你不必相激。你傷在方邪真的劍下,說不定,是因為你的武功太差之故。”

    斷眉石長吸一口氣,詭笑道︰“你也不必激我,大敵當前,咱們不必先來唇槍舌劍。”

    他們說著的時候,舟子已靠岸。

    顧佛影當先引路,和和氣氣的走了過來。

    那個丹鳳眼、紫膛臉、長須及胸、相貌堂堂的人,走在中間,而追命依然披發灑鞋,走在最後。

    看他們的神態,仿佛是來赴宴,喝酒聊天,而不是來赴戰,查辦凶手。

    顧佛影走近,向七發、蔡旋鐘。斷眉石三人一拱手道︰“三位久候了。”遂向追命一引,道︰“這位便是名捕追命,看來不必我多作介紹了。”

    斷眉石冷哼道︰“這一路來,他都在追我們要命,我們算是老相好了。”

    追命一笑道︰“孟家三十六條人命,在夢里追著我找凶手索命,我只好在醒著的時候追你們了。”

    追命一開口就切入主題,蔡旋鐘立即反問一句︰“你說我們都是殺孟太守的凶手?有何證據?”

    顧佛影在一旁笑著,此時忽然截道︰“諸位,我已備好了酒菜,”他拍了兩下手掌,即有家僕自相思林魚貫走出,挑來了幾個大竹籃、四個大酒壇,溢出酒菜香味;僕役擺好碗筷杯碟,然後逐一退去。“諸位要辦案之前,先用酒菜,還是在辦案之後,才來吃喝?”

    接著向七發大師笑道︰“大師,公子也特別為大師準備了幾色素菜。”

    七發禪師合什道︰“我這個和尚,是不忌葷,不避色的。”

    顧佛影以手輕叩額角道︰“哎唷,大師超凡入聖,反而不避忌、不受戒,我倒忘了。”

    七發大師道︰“其實只要心中無念,天下又何嘗有物?如果心中起念,只作身外禁制,又有何用?”

    顧佛影笑道︰“說得好,俗世禁忌,原屬無聊,大師請隨便吃用。”

    七發大師嘆道︰“只是血案未破,又有誰能吃得下?”

    斷眉石道︰“就算巨案偵破,這兒還剩下幾人能吃得下東西?”

    蔡旋鐘道︰“所以無論案子破不破,我們都吃不下,我們是來赴會的,不是來吃吃喝喝的。”

    追命哈哈大笑︰“說的好。辦案固然要緊,但是,放著美酒不喝,豈是在下所為!”說著一腳踢破,一壇酒,豁瑯一聲,瓷碎酒溢,追命捧抱著仰項咕嚕嚕地鯨吞著,酒香四溢,酒泉直灌,追命脖子、衣上都為酒所濕。

    追命一抹嘴道︰“好酒,好酒。”又再痛飲。

    七發禪師低聲道︰“追命向來是酒喝得越多,武功越能發揮,看來,今番他是要動手了。”

    斷眉石臉色微微一變。

    蔡旋鐘卻大步行出,抱起其中一個酒壇,用手指在酒壇上輕輕一撮,就拎起了一塊陶片,就像酒壇是紙糊的一般,酒泉馬上從破洞溢出來,蔡旋鐘也湊嘴下去,猛吞了幾口,歇一歇,道︰“好酒!我陪你喝!”

    追命兒口烈酒下肚,正是暖洋洋的十分舒服,一見有人陪飲,又猛喝了幾口,豪笑道︰“好酒!好酒量!好個‘破體無形劍氣——!”

    他這句話一出,不但斷眉石驚,七發大師奇,連顧佛影也感詫異。

    蔡旋鐘臉色也變了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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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只決斗,不殺人

    拍碎酒壇,本來就不是一件難事。

    就算不曾練過武的人,也可以拳或腳,擊碎酒壇。

    可是蔡旋鐘只用兩只手指,在酒壇中輕輕一拈,卜的一聲,就拎起了一塊陶片,破口處出現一個完整的圓孔,這種功力修為就非同小可了。

    追命一直都在喝酒,沒有看他。

    酒壇幾乎完全遮蓋了追命的臉。

    但就在蔡旋鐘雙指挖出陶片之後,追命就喊出了“破體無形劍氣”這句話。

    蔡旋鐘動的是手指。

    追命卻馬上感覺到劍氣。

    而且立即判斷出這就是失傳多年、名震天下的“破體無形劍氣”。

    蔡旋鐘運勁在指,內力已達佩劍,雖然只是一個極細微的動作,已教追命看破了他的武功家數。

    “破體無形劍氣”一出口,顧佛影、斷眉石、七發大師一齊心中暗震。

    “破體無形劍氣”已成了傳說里的武功,近年來,武林中只有一人能練成這種絕世的武功,這人便是“迷天七聖”之領袖關七。關七的一生,已成了傳奇,他的武功,更成了傳奇里的傳奇。

    跟前這個初崛江湖的人,竟然練成了“破體無形劍氣”!

    顧佛影、斷眉石、七發大師一听之下,難免都想起昔年名震天下的幾場大戰役︰“夢枕紅袖第一刀”的甦夢枕力戰“破體無形劍氣”,“六分半堂”總堂主雷損以“快慢九字訣法”苦斗關七,王小石以“凌空銷魂劍”與“隔空相思刀”力拼“迷天七聖”的關七聖,白愁飛以“三指彈天”決戰關七的無形劍氣,全都是沸動江湖、令人驚心動魄、也眉飛色舞的戰役,但這些戰役,無一不跟關七有關,無一不是“破體無形劍氣。”

    蔡旋鐘忽然一僵。

    他只用雙指挖破了酒壇,就讓追命瞧出了武功根底,這是他所始料未及的事。

    “如果用‘破體無形劍氣’來殺孟隨園一家三十六口,那是件勝任有余的事,”追命斜盯著蔡旋鐘腰畔長劍,道,“何況,你還有一把好劍,以九尺六寸的‘轉魄神劍’使無形劍氣,就算孟隨園的‘落花影劍’,也必敗無疑。”

    蔡旋鐘冷冷地道︰“我會‘破體無形劍氣’,也有‘轉魄神劍’,但不見得我就是殺死孟隨園的凶手。”

    追命道︰“三年前,‘刀柄會’的外三堂主‘不死銅人’七金牛匕老大爺,是不是死在你的劍下?”

    蔡旋鐘道︰“匕金牛作惡多端,但又假仁假義,要不是他死了,誰會猜得到他家里竟是個藏贓窩,每年至少盜用了三十萬兩公款,還囚禁了多少良家婦女,供他淫辱!”

    追命道︰“兩年前,‘富貴之家’的大當家‘飛錘金缽’席秋野,在擂台會群英連戰二十六場後,是不是你上台去把他擊敗?”

    蔡旋鐘道︰“他那種三腳貓功夫,也配稱霸?”

    追命道︰“一年前,荒山道人被殺于陝西道上,他外號‘六合青龍、一劍擎大’,可是一樣敵不過你的‘九七大限神劍”。”

    “我使的是九尺七寸的‘轉魄神劍”,“大限”二字是指秦朝覆滅的危機,現在不是秦代,便不該用‘大限”二字。我使的是‘九七劍法——,兼修‘破體無形劍氣’,荒山道人要以他的‘六合青龍擎天劍”和我比試,我原說不必,他堅持,”蔡旋鐘道,“結果,他死了。”

    追命點點頭道,“不管是你還是荒山道人,一旦全力比拼,就很難留得住性命,因為你們的劍法,一旦被激發,只怕可發難收。不見血是難以回鞘的。”

    蔡旋鐘道︰“如果我敗了,也得死。”

    追命嘆道︰“其實這又何苦呢?為爭勝負,而拚生死!不過,你們為一較高下而拼命,這是江湖上的事;武林中的恩怨,我可管不了!”

    蔡旋鐘道︰“世上有很多事,你可能看不順眼,但都未必能管得了。”

    追命道︰“不過,孟太守的滅門血案,我卻管得了,而且管定了。”

    蔡旋鐘道︰“我殺了匕老太爺,擊敗席秋野。與荒山道人一決生死,不等于我就是殺死孟隨園的凶手。”

    追命道︰“孟隨園剛廉守正,得罪了當朝權宦,罹以重罪,全家發配涂壁,要到涂壁,先經洛陽,听說洛陽四大世家中有人花了一大筆銀子,買了他的度牒,使他能在洛陽城里青蓮寺出家,可惜,他在離洛陽不到七十里的枯柳屯被人殺害,大概是十天前發生的事,請問,那時候,你人在哪里,

    “枯柳屯。”蔡旋鐘道,“可是我在枯柳屯,也不等于我就是凶手。”

    追命道︰“我知道。七發大師和石老,也在枯柳屯。”

    斷眉石道︰“我對閣下何以肯定我們在枯柳屯,倒是頗感興趣。”

    追命道︰“其實,孟太守被充軍流放,我因怕還是有人不放過他,所以已在一路上暗中護送,不料……還是出了這血禍,我到遲一步,雖然慘禍已生,但畢竟仍可親眼目睹你們三位,離開枯柳屯。”

    石斷眉道︰“那你當時為何又不把我們緝捕,而要等到今天?”

    “當時我苦無證據,而且也不知道你們三人中究竟是誰下的手;”追命道,“我只有等,我只有查,我只有忍。這麼巧,你們也一齊到洛陽。”

    他笑了一笑,灌了兩口酒,又道︰“最近洛陽也發生了不少事情,看來,事情還會繼續發生下去。”

    七發大師眉毛一挑道︰“這麼說來,三爺如今已查到凶手是誰了?”

    追命一笑道︰“至少,我知道你們來洛陽,都是受人重金禮聘,如今,大師身在蘭亭他家,石老為妙手堂回家效命,蔡兄卻投入千葉山莊葛家,因為這三家的微妙關系,我只好借小碧湖游家的地方,來跟諸位一敘。”

    他補充一句道︰“大師和令師兄顧神風,也好久未暢聚了罷?”

    顧佛影微微一笑道︰“我這位師弟,無論武功智慧,都在我之上,如今他既為池家助陣,看來我都是要卷鋪蓋早走早著。”

    七發大師忙道︰“有師兄在這里,洛陽那有我立足處身的余地,看來,貧僧還是向池公子請辭的好。”

    蔡旋鐘冷冷的道︰“明人不做暗事,三爺既已查到凶手,為何不直接指陳,要大家在這兒你虞我詐,徒費心思。”

    “說不定,我仍不知道誰是凶手;說不定,我知道了,但仍需求證;”追命道,“我知道你們為何而來洛陽,卻不明白你們為何要先在枯柳屯過宿一宵?”

    他笑眯眯的望著蔡旋鐘,眼縫地似一根針。

    利針。

    尖針。

    他的問題也像一根針。

    一根拆線的針。

    “尤其是你。你初崛江湖,但己被武林中列為三大神秘高手之一,你每次都以一身本領、決斗者的身份出現,卻為何要千里迢迢的跑到枯柳屯去呢?”

    “很簡單,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決斗和生存;”蔡旋鐘道,“決斗是我活著的意義,我必須先能活著,才能尋求意義。如果我為了活著,而用我決斗的力量,來偷搶盜劫,那我活下去也失去意義了,所以我不干,可是,我要活下去,所以,一身本領、一腔熱血,只賣與識貨之人。”

    “來洛陽,因為有人給我錢,讓我可以好好的活下去,而又可以藉此與不同的高手決斗,他們既然人在江湖、身懷武藝,就知道所付出的代價,是隨時都有可能敗、可能死,而且怨不得人。”蔡旋鐘這番話說得很實在,誰都听得出來他絲毫沒有余辭,就算他技不如人,給人殺了,他也毫無怨言,“我到枯柳屯,也是為這兩件事。”

    追命道︰“你的意思是指……?”

    蔡旋鐘道︰“有人給我一筆銀子,要我某時某日,到枯柳屯,找一個人決斗。”

    追命問︰“誰?”

    蔡旋鐘道︰“孟隨園。”

    “孟太守是個好官,你不應該對付他!”追命道,“別人給錢,你就去,這是當殺手,不是決斗者所為。”

    “你錯了,”蔡旋鐘道,“我只為錢與人決斗,我不為錢殺人。我擊敗對方,但不殺人,除非,大家在定勝負時不得已要決生死,我才殺人。”

    他頓了一頓,又道︰“何況,我壓根兒就不知道,孟隨園是什麼人,我只知道他的‘落花影劍”是很好的劍手。”

    “他是,”追命沉吟道,“你的意思是說︰你根本沒有殺害孟隨園?”

    “我根本不曾找他決斗。”

    “哦?”

    “因為我不是蠢材。”蔡旋鐘道,“別人給我銀子,我去找人決斗,決斗之前,我也總會去弄清楚一些必須要弄清楚的事情。”

    追命道︰“所以在你未動手前,先行去弄清楚交手的對象。”

    蔡旋鐘道︰“我弄清楚了,所以便不想找他決斗。”

    追命問︰“為什麼?”

    “因為他是一個被充軍的人,還有一家大小同一命運,全無斗志,我決不能跟一個失意的人較量。”

    “這樣說來,你根本還未和他交手。”

    “我當晚就離開了枯柳屯。”

    “殺了人也一樣要離開枯柳屯。”斷眉石不懷好意地加了一句。

    “你也一樣離開了枯柳屯。”蔡旋鐘反擊了一句。

    “我當然不想在枯柳屯過一輩子。”斷眉石輕松地道。

    “可是你收了別人的銀子。”追命抓住重點,問。

    “我把銀子退回。”蔡旋鐘即答。

    “看來你的確不是個蠢材,”斷眉石道,“你只不過是一個蠢人而已。”

    “你不想死;”蔡旋鐘冷冷的道,“可是你是在找死。”

    “三捕頭,貧僧倒有一事不解;”七發大師似不希望石老和蔡旋鐘之間發生大大的爭執,岔開話題道,“你既然到了枯柳屯,又怎會讓滅門血案發生?”

    追命長嘆了一聲。

    “凶手計劃周密,布局周詳;”追命抱著壇子咕嚕咕嚕的又喝了幾口酒,把酒壇往地上重重的一放,“當時我被一個蒙面的黑衣人引走,我著了他的調虎離山之計。”

    “難得難得,可喜可賀。”石老麼喜滋滋的道︰“該不會是我听錯,連四大名捕也會中別人的計!”

    追命哼一聲。

    在一旁的顧佛影忽道︰“按照常理,普大之下,只怕難有幾人可以在三捕頭的追蹤之下,逃得開去。”

    “他輕功好,很好,”追命道,“但他還是逃不了。”

    “三爺可有跟他交手?”顧佛影問。

    “有”

    “他的武功家數,三爺可看得出來?”顧佛影這樣一問,在場的人都有同感,因為追命剛才一眼便看破蔡旋鐘的武功來歷,和他交手的人,就好像把自己的生辰八字交給一個洞透天機的卜者一般。

    “看不出來。”

    追命這個回答,使眾人都大出意料。

    “為什麼?”

    “因為我跟他打了三回合,搏戰二十七招,他總共用了十一個完全不同門派的絕招來對付我,我不知道那一門才是他的看家本領;”追命說,“然後,接應他的人就出現了,出言警示,使我知道他們用的是聲東擊西的手法︰孟大守那兒出事了!我不敢戀戰,馬上折返,但大錯已成,一切都來不及挽救了。”

    七發大師道︰“看來,能在三爺腳下走得過二十七招而不現出原形的人,肯定是個高手,高手中的高手。”

    “這兒高手就有好幾位,恰好也都是高手中的高手,”追命環顧全場,然後望定蔡旋鐘,道︰“你說你先收到一筆錢,請你去跟孟隨園決戰?”

    蔡旋鐘點頭。他似乎不習慣回答“是”字。

    “你當然會知道交款子給你的人是誰了?”

    這次蔡旋鐘搖頭。

    “凡是要人做這種事,就一定不想讓人知道他是誰;所以他們找我容易,我找他們卻難;”蔡旋鐘道,“而且,花一大筆款子叫人殺人,干這種大買賣的多,只要人去打敗另一個人的少,所以,我這算是冷門生意。”

    “看來,你的生意可真的不易做。”追命笑道。

    “殺人放火金腰帶,”蔡旋鐘道,“我這門生意卻門堪羅雀,所以我的生活過得並不好。”

    “不過,你這門生意也有好處,”石斷眉口頭上始終不放過︰“至少可以用來證明你是無辜的。”

    追命忽問︰“就算你不知道是誰叫你做這些買賣,但你把銀票或銀子退回去的時候,總會透過些方法,跟那些人接觸的。”

    他一字一句地道︰“你用的是什麼方法?你接觸的是什麼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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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死人未死

    “這的確是一條可以追查的線索,”蔡旋鐘道,“可惜,找我跟人決斗的人,我也不知道他何時來、何時去,他蒙著臉,听口音,每次來人都不同,根本無法追查,可能是同一伙人馬,也可能是根本不相干的人。”

    “如果我不接受買賣,只要把定銀退回就行了。我得要先找到最靠近決斗地點的土地廟,掀開香爐下的石磚,把銀票塞進去,便自會有人取。”蔡旋鐘接道,“至于是誰取回、何時取回,我也不得而知,而且,我受命于人,就算知道,也不會告訴你。”

    他下結論︰“所以,這條線索,完全無用。”

    “照你的說法,你究竟有沒有把銀票退回,也是毫無證據的事了。”追命道,“因此,你也無法證明,是否曾與孟隨園決戰。”

    “我明白你的意思。”蔡旋鐘道,“你的意思是說我同時也無法證實,究竟有沒有殺死孟隨園。”

    “這實在是件遺憾的事。辰l命道,“因為我實在不想跟你動手。”

    “我也很遺憾”蔡旋鐘道,“因為我也不想與四大名捕為敵。”

    “只不過這遺憾不只你我,”追命道,“當然還有石兄。”

    石斷眉道︰“可惜這些事跟我完全無關,所以我一點也不覺得有什麼遺憾。”

    “可是那天晚上,石兄也一樣身在枯柳屯。”追命又開始喝酒。

    “我在枯柳屯是有目的的。”

    “什麼目的?”

    “因為你。”

    這答案不僅意外,簡直有點驚人。

    “因為我?”追命問。

    “我是個殺手,這點誰都知道。”石斷眉道,“那天,我的‘老板——告訴我,有人給了我一大筆錢,說要殺一個腰扎葫蘆、灑鞋、散發,看來像個醉貓,但眼楮清醒得就像個騙子的人。”

    “听來,你形容的丑八怪應該就是我。”追命笑道,“很多人都認為,當官的人是老千,當差的人是騙子,其實官好當、吏難為;”

    追命頓了一頓,笑眯眯的道︰“我很奇怪,你為什麼沒有殺我。”

    “因為我接下這筆生意的時候,不知道是你,後來我去了,看見你追蹤一群押解的犯人,再暗中觀察你的身法,便知道你是追命。”石斷眉道,“知道你是追命後,便不能殺了。”

    追命悠閑的問︰“為什麼?”

    “如果我殺不了你,我就是自尋死路。要是我殺得了你,我還要殺好幾個人,”石斷眉愁眉苦臉的說,“他們是冷血、鐵手、無情,就算我殺得了他們,還有諸葛先生。”

    他苦笑道︰“像你這種人,非到萬不得已時,我怎敢殺?”

    追命們著下巴道︰“所以你也把錢退了回去?”

    “退錢?那是傻子才干的事,”石斷眉搖手擺腦道,“我拿錢就逃,再找一個新老板,當然就是妙手堂回家。听說我的舊老板,付出了雙倍價錢,正在找另一個人來追殺我。”

    他笑起來的時候,額角竟有兩道灰影一場,就像眉毛的幽魂一般︰“現在我的價錢,還比你高咧。”

    “我相信。”追命道︰“你殺人比我多,恨你的人,也比恨我的多,價錢當然應該比我高;”

    “可惜我卻不能相信你另一件事;”追命低頭看他自己的一對腳,“你沒有殺我,是事實,但沒有殺我並不等于你也沒有殺孟隨園。”

    “很有道理,”七發禪師道︰“該我了罷?”

    追命眯著眼反問︰“該你什麼?”

    “該你問我,一個出家人,三更半夜到枯柳屯干什麼?”七發用厚掌撫撫他的戟發︰“你要是問我,不如問他。”他用手一指。

    他指的是顧佛影。

    “是我叫他去的。”顧佛影道。

    追命微笑著靜待他說下去。

    “我請他去枯柳屯,交給孟太守一封信,”顧佛影道,“這封信,是游公子寫給孟大守的。”

    “我知道。”追命笑笑道。

    “你知道的到底有多少?”七發卻問。他問得很直接,因為他一向認為,當問題來臨的時候,抓住問題的核心切中要害,才是解決問題的最佳方法。“你知不知道我在當晚送過了信,便立即離開?血案是在我走後發生的!”

    “我知道在洛陽城里,替孟太守買了度牒、剃度出家的就是游玉遮游公子,所以,只要孟隨園一旦進入洛陽,就等于是小碧湖的貴賓,而且也是強助。”追命眯眯笑著,眼角折起的皺紋,既似滄桑的記號,也像愛笑的表癥,“我也知道,武林中,單只五台山一宗,就出了三大高手,那是︰‘多指橫刀七發,笑看濤生雲滅’,後一句,系指當今江南霹靂堂的三大高手,而前句則是指多指頭陀、顧兄和大師。”

    “武林同道,臉上貼金,”七發大師合什道︰“榜上有名,受之有愧。”

    “那封信,仍留在血案現場,我也看到,大意是問候孟太守,要他路上多加小心,並在小碧湖恭候大駕雲雲……”追命不理會七發大師的謙遜,“他叫人送信給孟大人,理所當然,因為小碧湖如有孟隨園臂助,以孟隨園的清明聲譽、才智武功,必能令游家如虎添翼;顧兄請動大師前往,既是同門,也屬合理,只是,”

    追命盯著七發大師道︰“你已投入蘭亭池家,為何還要替小碧湖游家送信?”

    “原因很簡單,”這次七發還沒有回答,顧佛影已搶著回答了︰“他在送信的時候,還未投入池家,送信之後,池日暮發現他的行蹤,力邀他加盟,他便過去蘭亭了。”

    追命怪有趣的道︰“為啥他不入小碧湖,反加盟蘭亭呢?”

    七發立即道︰“因為他在。”

    “他”指的當然是顧佛影。

    追命馬上就明白過來。古來許多打下江山的英雄君主,對艱辛創業、並肩奮門的老戰友,往往趕盡殺絕;同一道上、一同出身的舊盟友,越發容易嫉忌對方的成就。追命了解這些,他不想追究是七發還是顧佛影有這種想法,只說︰“當天晚上,在窮鄉僻壤的枯柳屯里,能殺死孟隨園一家三十六口的,只有大師、石兄和蔡少俠,有這個本領。”

    “到底,你們三位之中,誰才是凶手?”追命游目逡視三人︰“還是你們三人都曾動手?”

    石老眨眨眼楮道︰“追命三爺可查出來了?”

    七發大師也神色不變︰“被三捕頭點名,也不知是榮耀加身,還是大禍臨頭?”

    蔡旋鐘冷笑道︰“這句話,你問我們,我們問誰?”

    顧佛影喟嘆道︰“可惜孟大守已經死了,誰才是凶手,只怕沒有人能說得上來了。”

    追命忽道︰“還是有人可以說得上來。”

    顧佛影奇道︰“誰?”

    追命道︰“孟隨園。”

    眾人都吃了一驚,顧佛影道︰“他不是已經死了嗎?”

    追命悠然他說道︰“如果他已死了,那麼,站在我身邊的人又是誰?”

    追命這句話一出口,全部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那名威儀堂堂、盤發長髯的漢子身上。

    那漢子清了清喉嚨,道︰“你們好。”

    蔡旋鐘看直了眼,道︰“你不是已經死了嗎?”

    “本來是死了,”漢子忽然扒開了自己的前襟,他屈肘時已非常不便,胸前赫然有一道淒厲的傷痕!“恰巧我的心髒有異于常人,心房偏右,所以那一擊,歪了半寸,我還剩一口氣,便死不了。”

    他咬牙切齒地道︰“如果我也死了,凶手就可以逍遙法外了,所以我更不能死。”

    七發也目定口呆︰“所以你就是孟隨園?”

    “我不是孟隨園,誰才是孟隨園?”那漢子慘笑道,“孟隨園遇上這樣的事,誰都不顧意當孟隨園。”

    眾人都靜了下來,臉上神色,驚疑不定。

    追命忽道︰“我想,大家都已明白你為什麼還沒有死,現在,就等你指出誰才是凶手。”

    孟隨園看著在場的每一個人。

    大家都靜了下來。

    “那在晚上,凶手是蒙面的,可是,他的身形,我依稀可以認得出來。”孟隨園厲聲道,“易容術最多只能騙騙不相熟的人,或只能瞞騙一時,卻瞞不過我們這些行家!”

    “易容術尤其難以在身形上訛人!易容,至多可以魚目混珠,不能以假亂真,很多武林傳說里無暇可襲的易容手段,其實只是說者的憑空想象。”追命頷首道︰“卻不知凶手的身形最像誰?”

    孟隨園一指,道︰“他。”

    他指的是七發大師。

    七發大師,又驚又怒。

    顧佛影長嘆道︰“三師弟,你怎麼能做出這等事情來……”

    七發忽然笑起來。

    仰天狂笑。

    “原來你們都是合在一起來坑我的!”七發豪笑道,“這樣貧僧還有什麼話說!”

    石斷眉第一個就跳了起來︰“賊禿驢!原來是你干的好事,你害得我們幾乎要替你頂罪!”

    七發禪師的短發根根豎立如戟,一字一句地道︰“貧僧落入你們的局里,無話可說!”

    “我有話說。”盂隨園忽道。

    顧佛影道︰“只待大人一聲令下。”

    “凶手的身影不錯是像七發大師,”孟隨園道,“可是那凶手說話的聲調,卻很像這位姓蔡的朋友。”

    這一來,眾人的目光,又望向蔡旋鐘。

    蔡旋鐘摸摸鼻子︰“你的頭發很長。”

    孟隨園道︰“我一向不喜歡剪發。”

    蔡旋鐘冷冷地道︰“看來,你的舌頭一定更長。”

    孟隨園居然也臉不改容︰“何以見得?”

    蔡旋鐘道︰“我跟你先前有冤?”

    孟隨園道︰“在殺我全家之前,咱們無冤。”

    蔡旋鐘道︰“有仇?”

    孟隨園搖首。

    蔡旋鐘道︰“那我想不透你為何要誣陷我。像你這種人。舌頭要不是太長,怎會說出這種話來?”

    “我也不想誣陷你,”孟隨園道,“可是我明明听見是你的聲音。”

    石斷眉忽道︰“凶手到底有幾個人?”

    “等一等。”孟隨園不回答他的問話,反說,“有一點很重要︰凶手的武器,卻是一柄鋼叉。”

    他這句話一出,每個人的目光,都落在石斷眉背後斜插的鋼叉上。

    石斷眉的臉色變了。

    “絕對不可能。”石斷眉大聲地道,“他說謊!”

    孟隨園反問︰“我為什麼要說謊?”

    石斷眉怒道︰“因為我不是凶手!”

    孟隨園疾問︰“你的確用這柄叉殺我。”

    “孟家的人根本就不是死在鋼叉下,”石斷眉吼道,“如果是我動的手,他的胸膛豈止一個血洞而已!”

    追命忽道︰“可是在場一名押解差官,的確是背後著了一叉,破胸而歿的。”

    “你別含血噴人!”石斷眉怒不可遏,“押解的七名差役,無一是被叉死的。”

    “我有證據!”孟隨園突然大聲道,“你別沖動!”

    七發、斷眉、蔡旋鐘一齊問︰“什麼證據?!”

    孟隨園忽然笑了︰“殺人的證據。”

    他笑意詭異,突然出手,抓住顧佛影的有手,“嘶”地一聲,扯下了他一片袖子。

    只見顧佛影右腕上,赫然有一道傷痕,新痴剛結,尚未痊愈。

    孟隨園厲聲道︰“那天他暗算我,我負傷之余,也刺了凶手一劍,就在他的右腕上。”

    石斷眉猛然喝道︰“好家伙!原來是你!”

    顧佛影用力一掙,孟隨園雙手擒拿,緊緊不放,顧佛影氣呼呼的道︰“不是我!出事那天,我根本不在枯柳屯!”

    石斷眉叱道︰“口說無憑!你還是趁早認了!”

    顧佛影掙扎道︰“我有人證。”

    追命即問︰“誰?”

    顧佛影急得額上冒汗︰“游公子。”

    石斷眉冷笑道︰“你們是一伙人,他自然會幫你說好話!”

    顧佛影道︰“還有一人一定不會幫我說話!”

    這次輪到孟隨園問︰“誰?”

    “你兒子。”顧佛影忙不迭地道︰“你的兒子孟恕明。”

    “他?”孟隨園一怔。

    “血案那天晚上,”顧佛影如即將沉溺的人抓住一截浮木,“我就跟他在一起。”

    孟隨園怔怔地道︰“你說的……是真的?”

    “千真萬確。”顧佛影大聲道。

    “不對,”石斷眉吼著說,“他說的全是騙人的!”

    “為什麼?”追命立即問。

    “因為孟恕明已經死了””石斷眉精明老練他說,“孟恕明就死在血案的現場,他——”

    忽然之間,他發現不大對勁。

    誰都沒有說話。

    人人都用一種奇怪的眼色望著他。

    眼神里有鄙夷、有憤怒、有幸災樂禍。有恍然大悟。

    他也立即住口。

    他已明白原由。

    他說得大多了。

    “就算他在說謊,”追命字句清晰地道,“可是,你既沒到過血案的現場,又怎麼知道孟恕明就死在其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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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橫刀立馬,醉臥山崗

    石斷眉笑了。

    他笑得十分刻意,以致誰都知道他在笑。他那小小的一張臉,五官都擠在一起,小胡子,仿佛也飛到眼角成了眉毛。

    “我這番只是用來試探他是不是在說假話;”石斷眉詭笑著說,“諸位怎麼反過來問我?”

    “就算你這句話是幫我試探他的,”追命也笑著,可是語鋒比刀劍還鋒利︰“可是我怎麼都想不透,你是如何可以這般肯定,孟隨園全家都不是死于叉下的?”

    “如果你能回答我這個問題,不妨連下一個問題一齊作答︰“追命抹抹嘴邊的酒漬道,“你又是怎樣知道押解孟家的人,一共是七名差役呢?”

    顧佛影噴聲接道,“押解的差役,有三人在一路上根本沒亮出身份,也不穿公服,就算在孟案發生之後,縣衙也只公布犧牲了五名官差,在下真要向你請教,何以知道得這般清楚?”

    追命打了一個酒呃,道,“當晚血案現場,也許凶手生恐有漏網之魚,曾逐一翻查過尸首,差役身上的公文和令牌,也被扯了出來,他當然知道押解的總共有幾人了。”

    “就算我值得懷疑,我也不過是你們懷疑的人之一;”石斷眉指著七發大師、蔡旋鐘、顧佛影等道,“他們也是可疑的人,你們沒有理由斷定是我干的。”

    追命冷笑叱道︰“石老,是不是你干的,你心里自是明白不過。”

    蔡旋鐘忽道︰“他是有語病,可是,這里人人都可疑,你為什麼認為是他?”

    他頓了頓又道︰“至少,孟大人說我的聲音很像凶手,凶手的身形跟七發大師一樣,而顧佛影手腕上的傷痕也與孟大人所說的吻合,我們人人都有可能是凶手……”

    “你錯了,”顧佛影抨起袖子,左手在右腕上一抹,那道傷痕立即就淡了,再抹幾抹,傷痕就奇跡般消失了,“我根本沒有受傷,易容術雖騙不過明眼人,但要劃道傷痕倒不是件難事。”

    “所以凶手的身形並不像七發大師,”蔡旋鐘恍悟似的道,“凶手的聲音也並不似我。”

    “你說對了。”追命贊賞似的道。

    “可是我仍然不明白,”蔡旋鐘道,“孟大人為何要這樣說?”

    孟隨園淡淡地一笑。他的笑容似極度平靜,又似極度瘋狂。奇怪的是,世上的“兩極”,往往非常近似,大奸與大忠,很可能成一體,至真與至假,有時候是同一回事,有人說人一直往前走,可能會走到後頭,正如一直向左走,可能會到了右邊的開頭。孟隨園的笑,就算兩者皆不是,也是置身事外的一種淡漠。

    沒有人在全家被殺後,還能如此漠不關心。

    蔡旋鐘一直覺得有些不妥,可是到底是什麼不妥,他也說不上來。

    他現在才發覺,孟隨園從開始到現在,一直未曾激動過。

    更沒有沖動。

    “因為他根本就不是孟隨園。”追命終于說。

    “他不是孟隨園,孟隨園早已死了,就死在血案里,”追命說,“我找他前來,為的是要把握住一個要害︰如果你們三人之中,其中一個是真凶,必定會知道,你們已親手殺死孟隨園,眼前這人,決不是孟隨園。”

    “所以三捕頭跟我們約好,帶了這位朋友來,說這一番話,使人人都被疑為凶手,他所臚列的疑點,誘使凶手提出血案現場的有力辯證;”顧佛影接追命的話題︰“然後,其中又以我嫌疑最重,凶手自然巴不得落井下石,把我定案,必會拆破我人證上的謊言下——殊不知他在為自己辯解的時候,正是露出狐狸尾巴之際;他在拆穿我的謊言的時候,就是他的謊言被揭穿之時。”

    “因此,凶手是我;”石斷眉慨嘆也似的道︰“我是凶手。”

    “你殺孟隨園全家,的確沒有用過你成名的武器,但每個人都死法不同,手法太像你所為了,而你又太惡名昭彰了,”追命似也為他惋惜地道,“可是我們案子辦多了,也有些積習,譬如︰常以為越不可能的人,才是凶手,你太像凶手了,所以我最懷疑的反而不是你。”

    “如果我剛才不是太多話,你還是不能肯定是我;”石老雖然沒有眉毛,但眉心卻皺了起來,“病從口入,禍從口出,這句話真一點兒也不錯。”

    “你既然已承認了,該我問話了。”追命道。

    “你問問看。”石斷眉道。

    “你為什麼要殺孟隨園全家,連押解的差官都不放過。”

    “就這問題?”

    “還有,引我離開的蒙面黑衣人,到底是誰?”

    “還有沒有問題?”

    “你只有三條路可走︰一是拒捕,我只好立即殺了你。本來你這種人就很該死,押上京師,更恐夜長夢多;二是就捕,我押你回京受審,不過,這一路上肯定不會平靜”因為你的上級怕你走漏風聲,勢必要將你滅口,你的同伴也會設法救你;第三條路就是你能逃得過我的追捕。你選那一條?”

    “你問的我都不答,但有三句話想說。”

    “你說。”

    “獵犬終須山上喪,將軍最後陣中亡。”

    “什麼意思?”

    “沒什麼意思,只是忽然生起的一種興嘆。”

    “第二句呢?”

    “顏夕真是個漂亮的女子,可惜我得不到她。”

    “這又是什麼意思?”

    “也沒什麼意思,只不過在昨晚以後,這成了我心中的一句真話而已。”

    “還有一句呢?”

    “這句比較有意思︰如果我死了,不知諸位里可有人仗義代轉我胞弟石心腸一句話?”

    “你說,我傳達。”追命即道。

    “我相信你,四大名捕一向言而有信。你只要告訴他︰地久天長,四字即可。”石斷眉不放心的又問︰“你知不知道石心腸在哪里?”

    “‘鐵石心腸,天下聞名。自從‘鐵、石、心、腸’四大高手為方邪真一人所敗後,也只有令弟,敢一人獨攬這個外號。”追命道,“就算不知道他住在哪里,找他也不算難,你在此時此際還記得這個胞弟,足見尚念親情,這必然是句重要的話,我一定帶到。”

    “這不錯是句重要的話,雖然你並不明白;”石老喟然道,“你有什麼遺言,我也可以替你轉到。”

    “不必了。”追命豁然道。

    “你以為你一定能勝我?”石斷眉怒道。

    追命捧壇痛飲。

    顧佛影拿過蔡旋鐘喝剩的酒壇,也仰首鯨吞。

    石斷眉臉色陰晴不定,額上眉影,忽隱忽現,對蔡旋鐘與七發大師澀聲道︰“記得我們先前的約定嗎?”

    蔡旋鐘冷冷地道︰“難怪你今天一上來就提過這個問題。”

    七發大師搔搔短發道︰“最近我的記憶力實在很壞。早上去過的地方,到晚上就記不起來。”

    “我明白了。”石斷眉居然也浮起了一個不屑的笑容︰“你們真是我的好朋友。”

    “如果真的是好朋友,”蔡旋鐘坦蕩的說,“你一早就該直認不諱,才不致我們差些替你背黑鍋。”

    “現在這黑鍋已擺明是我的了,”石斷眉冷笑道,“你們當然誰都不必背了。”

    “你說對了,也說錯了;”蔡旋鐘道,“黑鍋是你的,我當然不捐,不過,我們的約定,仍然有效。”

    那個假扮孟隨園的人忽然往後退。

    一步一步的往後退。

    退到了三丈之外,他才向追命說;“你要我做的事,我已經做了;現在是你們的事,沒我的事了。”

    “不錯,是沒你的事了。”追命忽反問蔡旋鐘道,“卻怎麼會有你的事呢?”

    蔡旋鐘道︰“因為我們有約定。”

    追命問︰“你們?”

    斷眉石搶著道︰“七發大師、蔡少俠和我。”

    追命又問︰“什麼約定?”

    蔡旋鐘道︰“殺你的約定。”

    追命笑了︰“你們要殺我?”

    “有人要我除掉你,但我一向只找人決斗,不殺人,除非“除非你在比斗中,控制不住。”追命笑著接道,“所以我不會給你機會的。”

    “什麼機會?”

    “殺我的機會。”

    “可是我只找你決斗,”蔡旋鐘的手已按在劍鍔上,“你很難拒絕的。”

    追命忽然感覺到殺氣。

    動人心弦的殺氣。

    還有劍氣。

    割體而破體的劍氣。

    蔡旋鐘的劍未出鞘,但比出鞘了的劍更逼人。

    這柄劍極長,追命與蔡旋鐘距離本有丈遠,但蔡旋鐘只要一伸手,就可以擊中他,根本不必移動腳步。

    高手過招,多一步和少一步,足以分生死、定勝負;步法再快,也不如不必步法。

    追命馬上抱起酒壇子,呼嚕呼嚕的痛飲。

    他抱著壇子喝酒的時候,蔡旋鐘忽然感覺到,追命這才是完全無暇可襲的時候。

    無論他發動任何攻勢,他都很難以應付追命忽把壇子拋向他,而雙腿同時急踢的攻勢。

    他甚至觀察不到對方的神色。

    殺一個人、或擊敗一個人,往往要看對方的臉色、神氣,只要對方一有死意、敗象,只要馬上把握時機,多能一擊得手。

    所以他把攻勢延後。

    酒總有喝完了的時候。

    追命一口氣喝完了酒,用衣袖抹抹嘴就道︰“你還是不會在這時候找我比斗的。”

    蔡旋鐘握劍的手又緊了一緊,道︰“為什麼?”

    追命眼楮發著亮︰“因為你已找到比我更好的對手。”

    “對!”蔡旋鐘突然拔劍,陡地一聲暴喝︰“還不出來!”

    剩下一只酒壇,擺在兩丈余外,突然爆成碎片。

    那是蔡旋鐘拔劍一指的力量。

    可是劍依然沒有拔出來。

    這一劍的勁道,是連著劍鞘發出來的。

    ——連鞘劍已有這麼大的威力,拔劍出鞘呢?

    酒壇子被劍氣擊碎。

    里面有酒,卻沒有人。

    酒灑了一地,眾人大愕,這變化一起,石斷眉已立即做了一件事。

    他一腳踢飛那一口顧佛影喝過的酒壇子,飛撞向追命,人一閃身,已到了三丈之外。

    追命手中的酒壇干飛出,跟撞來的酒壇子半空中砸碎,他的人已緊貼石老身後。

    石老一動,七發大師就動了。

    他一反手,拔出一根針刺也似的奇發,一抽手,就搭在火紅色的小弓上。

    ——他想射誰?

    他才張弓搭箭,顧佛影就已經醉了。

    他剛才也喝了不少酒,但剛才不醉,現在才醉,仿佛到現在酒意才冒上來。

    他醉著抽刀。

    一把薄薄的大刀。

    從來沒有這樣寬闊的大刀,卻以這樣薄的精鋼打造。

    這柄刀這般的薄,在顧佛影手中拿來,仿佛就像一張隨風而去的紙一般。

    顧佛影醉了,他手上的這柄刀,也像是醉了。

    不過無論他怎麼醉,都不會有人敢忘記顧佛影的外號︰

    “橫刀立馬,醉臥山崗”。

    七發大師手上的箭,正瞄準顧佛影。

    “顧盼神風”顧佛影卻沒有顧盼,只醉眼朦朧的笑道︰“你知道我干嗎要喝那麼多的酒?”

    七發大師仍不答他,只是他的眼神。弓和箭的顏色都十分詭異,仿佛融為一體,又似本來就是一體。

    他的發箭仍盯著顧佛影的心房。

    顧佛影的胸膛卻橫著一把刀。

    一把比紙還薄的大刀。

    “因為我知道你一定不會為石老而出手,”顧佛影逕自說下去,“可是你卻會為殺我而出手。”

    七發大師額上已滲出了汗。

    ——這一箭,要不要射?

    ——射出了之後,能不能奏效?

    ——要是箭出而無功,後果會怎樣?

    七發大師與顧佛影斗爭了一十六年,數日前答應替游家送信給孟隨園,並沒見著孟太守,只送到押解的衙差手里;他之所以答應這麼做,是因為走投無路,要晉身小碧湖效力,不得不忍氣吞聲,當顧佛影的部屬。

    可是,如今他一旦有了棲身之地,第一個不能容的,就是二師兄顧佛影。

    “你射吧,”顧佛影醉意闌珊地道,“這一箭,你想射了很久了,當年‘老中青’三大高手在雪橋上對付諸葛先生,也是你這一箭始終不發,並得以全身而退,今天你放了這箭吧,看到底誰能全身而退?”

    七發大師發腳下細汗密布。

    他的汗仿佛也是異色的。

    他的發箭,依然穩定。

    他手上的火弓,仍然全不輕顫。

    他的雙目,正發出令人心弦震蕩的異光。

    ——可是他那一箭,發是不發,放是不放?

    當年,在“骷髏畫”一役中,權宦傅宗書曾派遣手下三員大將︰“老不死”、“中間人”、“青梅竹”,在雪橋上圍殺諸葛先生,但“老不死”和“青梅竹”全皆戰死,“中間人”遲不出手,不戰而退,而得幸免。

    可是從那時起,“中間人”也遭傅宗書一黨棄而不用,甚至傳令格殺。

    所謂“老不死”、“中間人”、“青梅竹”當然都是代號,而“中間人”就是七發大師。

    七發大師一路逃避追殺,連“刀柄會”、“天欲宮”都不敢再收容他,幾成喪家之犬,直至他投入了蘭亭池家。

    可是,與蘭亭池家對立的小碧湖游家,有一個執掌大權。洛陽城里除四大公子之外最有勢力的人物,便是跟他斗爭了十七年一直佔盡上風的二師兄。

    顧盼神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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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相思亭一戰

    酒壇碎裂。

    酒壇里沒有人。

    蔡旋鐘按劍不拔,臉上也出現了堅毅不拔之色,驀然抬頭,“原來你在亭頂,”他道,“可是你的呼吸和心跳,卻自酒壇里發出來。”

    “酒壇太狹小,我一向不喜狹仄的地方,”亭上有清朗的語音答,“我的輕功可以做到落地無聲,但人不能停止呼息和心跳,所以我只有把呼吸聲和心跳聲轉傳到酒壇子里去。”

    蔡旋鐘的衣衫很貼身。

    他覺得衣服一如劍鞘,好劍必須要好的劍鞘,人也一樣。

    他現在顯然在吸氣。

    深深的吸氣。

    然後在吐氣。

    緩緩的在吐氣。

    他正在運氣會神、養精蓄銳。

    因為亭上的人,還沒有出現,他就感覺到一股凌厲的劍氣,幾乎要逼入他身上每一處的毛孔里,甚至直似要把他的睫毛逼入自己的眼簾里。

    他的確發現場中還有一個人。

    不是他听到了什麼聲響,而是感覺到了劍氣。

    他立即仔細去分辨心跳和呼息聲。

    就算是再絕頂的高手,也有心跳和呼吸。

    他馬上就發現呼息和心跳聲,自酒壇里傳來。

    他以為來人就匿藏在第四口酒壇子里。

    人未出現就有這樣厲烈的劍氣,來人當然是更強的對手。

    可是他錯了。

    人在亭上。

    人未出現,已使他空自發出一擊。

    這人的輕功,還不能使蔡旋鐘覺得可怕。來人的心跳和呼息,能傳送入酒壇里,蔡旋鐘也只認為自己是一時輕敵。

    ——可是這人是什麼時候到了亭上的呢?

    這才是可怕之處。

    七發大師本正與顧佛影對峙。

    連他心中也感覺到震動︰

    ——這人到了亭上,除了追命,似誰也不曾覺察。

    ——來人定必在石斷眉出現之後,才掠到亭子上的,可是,那時候,亭里已聚滿了高手,怎麼全都沒有發現?!

    蔡旋鐘緊握著劍。

    他的劍仍未離鞘。

    劍尖下垂,斜指七星。

    “你要殺追命?”亭上的人問。

    “我奉命找他比斗。”蔡旋鐘答。

    “那你得先勝了我。”亭上的人道。

    “你是方邪真?”蔡旋鐘問。

    “我是。”方邪真道,“我想領教你的九七劍法。”

    “很好,”蔡旋鐘道,“你在亭上,也是一樣。”

    然後兩人就沒有再說話。

    七發和顧佛影仍在亭外對峙。

    他們離亭子約六尺,左半身子向著亭子。

    不知怎地,他們不約而同,都向外行出七八步,然後才能立定,繼續對峙。

    因為七發大師左半身子如遭劍刺,森寒、但又銳烈無比,那種感覺就好像突然有一把剛出爐的利劍正在研磨著他的牙齒。

    那是劍氣。

    顧佛影卻覺得左爿身子忽然麻痹,一股酷烈而冷冽的冰針,似已戳入他的毛孔里,而再化作千片烈陽,自血脈里炸了開來。

    那是殺氣。

    那假冒孟隨園的人,本來已退出丈外,正面向著亭子。

    現在他忽然覺得昏眩。

    他幾乎無法睜開眼來。

    這種感覺仿佛是劍氣和殺氣,同時到了他的頭上廝殺,使他情不自禁地舉起衣袖,遮掩著臉。

    可是方邪真和蔡旋鐘還沒有動手。

    至少到現在還沒有。

    蔡旋鐘垂首凝劍。

    劍指何處?

    這九尺七寸長的劍,指在一個無關重要之處,或任何地方。

    那就是無。

    一種“無”的劍法,一旦動劍,它的力量很可能就是無所不有——就像水降到最低點,唯有高升,而且降得越低,就會漲得越高。排山倒海的巨浪,就來自深如壑谷的低潮。

    無接近于死。

    這種死的劍法,一旦活了起來,只怕沒有人能夠在劍下活著。

    方邪真仰首望天。

    他背負雙手,神態激越而悠閑。

    ——個人臉上的神情,怎樣才會又激越又悠閑呢?

    方邪真就是這樣。

    他仿佛就似正作“天問”的屈大夫,為天下蒼生、黎民百姓而激越,為置個人死生于度外而神閑。

    他的劍懸在他腰畔。

    他的心正在問天。

    如果他拔劍,這把劍就不止是他的劍,也不只是他的心劍,更是天的劍。

    天劍無人可敵。

    ——“天問劍法”呢?

    七發大師的發箭,轉而瞄準顧佛影的眉心,然而他的眼,正盯著顧佛影胸前橫著的刀。

    那柄亮麗的大刀。

    大刀上,正幻漾異芒,倒映出亭上的白衣人方邪真,亭心穿勁裝的蔡旋鐘。

    亭中的人影動了。

    誰也沒看清楚他是怎麼動的。

    眼快的人只感覺到他動過,眼尖的人只覺得人影一閃,可是誰都不能說出來,他是怎麼個動法!

    ——動的是人?身子?還是劍?

    就在這一剎那間,亭上的白衣人亮劍。

    誰者沒有看清楚他如何拔劍、如何收劍。

    只見碧芒橫空一閃。

    而滅。

    兩人頓住。

    亭上的人依然在亭上。

    亭心的人依然在亭心。

    亭上的人依然悠閑望天,劍在腰間。

    亭心的人依然劍遙指一個全無意義的方向,俯首望地。

    他們已動過劍、交過手。

    ——他們隔著石亭屏頂,如何交戰?

    七發大師、顧佛影,全忘了深讎、忘了宿怨,忘了自己也正在對峙、決戰,全心關注在亭上亭心。

    ——戰局到底怎樣?

    亭心的人道︰“好個‘天問劍法’。”

    亭頂的人道︰“好個‘破體無形劍氣’。”

    亭心的人道︰“可是你成名的‘銷魂劍法’,仍未出手。”

    亭頂的人道︰“你的‘九七劍法’,亦未發揮。”

    亭心的人道︰“你根本無心決戰,意在阻我,不讓我對付追命。”

    亭頂的人道︰“你卻連劍也未出鞘。”

    亭心的人道︰“很好,下一戰,希望你專心一點,而且,不要太過疲乏,並且受傷在先。”

    亭上的人喟嘆道︰“希望我們沒有下一戰。”

    亭心的人沉默一陣子,才道︰“雖然你是極難得的對手,但我還是不希望有你這樣子的敵人。”

    說完這句話,他就走出亭外,筆挺的走了出來,再也不回頭。

    然而,七發大師和顧佛影卻注意到︰地上一路都是點點血跡。

    ——他受傷了?

    ——方邪真的劍是怎樣透過石亭,穿斬下來的呢?

    七發禪師長嘆,忽然收弓、抽箭,跺跺足,就走了。

    顧佛影也沒有留他。

    他的目光正集中在方邪真身上。

    方邪真不知在何時已下了亭子。

    他胸際的白衣上,正沾著一團鮮血,正慢慢的擴染開來。

    ——他受了傷?

    ——蔡旋鐘的劍,又如何透過石亭頂子,透刺中上面的人呢?”

    顧佛影才露出一點關懷之色,方邪真已搖手道︰“不礙事的。”

    他剛說完了這一句話,就發生了一件事。

    石亭塌了。

    先是亭頂,然後是整個亭子,都塌了下來。

    這一戰,各發一劍,兩人俱傷,相思亭盡毀。

    日後江湖中人,就稱這名動江湖的一戰為︰“九七問天、相思一戰”。

    酒壇碎裂的剎那間,相思亭內外前後的人,都發生了不同的變化︰七發大師張弓搭箭,與顧佛影對峙;蔡旋鐘發現了他平生未遇的勁敵,就在亭上;至于石斷眉,立即逃走。

    追命馬上就追。

    斷眉石老用盡一切方法所有氣力逃走。

    可是他逃不掉。

    追命之所以被稱為追命,便是因為他的追術,普天之下,絕對在三名以內。

    斷眉石沿著小碧湖逃亡,一口氣逃了十一里,追命仍緊緊跟在他身後。

    斷眉石猛然止步,他的鋼叉自脅下陡然刺出!

    只要追命收不住步伐。撞了上來,那就可以一擊得手。

    待他發現這一叉落空的時候,追命已越過他的頭頂,到了他的身前,截住他的去路。

    石老低聲下氣道︰“三爺,可不可以放過我一馬?我殺了那麼多的人,殺了那麼久的人,我所得的錢財,也不算少了,我們一人分一半,如何?”

    追命道︰“就是因為你殺的人大多了,也殺了太久的人了,今天我更加不能容你。”

    石老緩聲道︰“你殺了我,可沒有什麼好處,只不過辦好了一件公事而已。”

    “世間這種公事,辦好得越多,才會有公理,所以只要辦好了這件事,就是我最大的報酬。”追命用一只手指在面前搖了搖︰“石老,你在道上也算是個人物,不必搖尾乞憐,別這般不上道。”

    “我今天受了傷,”石老依然軟聲求道,“你殺了我也不英雄!”

    “我只抓你,不殺你,如果到非殺死你不可的時候,你放心,我會做的,你少來激我放過你;”追命反詰道︰“當日,孟隨園窮途日暮,你為了一點銀子,就把人全家趕盡殺絕,又不見得想想自己這等作為,稱不稱得上條好漢!”

    “崔略商!”石老狠聲道,“我告訴你,我是奉朝廷中的大官來剿滅叛黨孟隨園的,你抓我回去,那是自取滅亡。”

    “我把你抓回京城,諸葛先生自然有辦法秉公處置你,並會追究幕後主使人,”追命絲毫不動容,“所以不論你背後的底子有多硬,你有多滑,今天決不教你逃了去。”

    “你以為你能抓得了我?你以為我殺不了你?”石斷眉咬牙切齒,猙獰地道,“就算你擒得住我,你以為你能一路安穩返京?”

    “我知道‘秦時明月漢時關——的組織,共有三個頭領,你只是其中一個;”追命淡淡地道︰“我們何不現在就試試看,閑話少說?”

    石老知道再也逃不了這一戰。

    追命卻在這時又告訴了他一件事︰“你今天敢來赴小碧湖之會,一是以為我查不出證據,無法緝凶,你不能不來,以免不打自招;另外一個原因是有恃無恐,以為你那兩名伙伴秦明月和關漢會來助你,可惜,你卻太忽視了小碧湖游家是洛陽四大公子中,最有勢力的一個世家;”

    “你有沒有發現,今天花沾唇、豹子簡迅他們都沒有出現?”追命道,“因為游公子比任何人都想查出殺孟太守的凶手,並找出在朝中跟他作對的人;他們已跟游公子在小碧湖之外布防,你的伙伴武功再高,今天也闖不進這看來全不設防之地。”

    然後他冷冷的作出總結︰“所以,今天你面對我,是一對一,孤軍作戰。”

    石老的氣息亂了。

    因為他的心亂了。

    他的信心已開始在崩潰了。

    他掙扎道︰“那麼,混入相思林、到了相思亭上的人又是誰?”

    “方邪真。”追命的眼中充滿了溫暖之意,“他只要知道我在這兒,他一定會來這一趟的,何況顧盼神風還親自去約了他。”

    石斷眉明白追命的意思。

    這看來平靜詳和的游家莊,其實暗樁密布、殺機暗伏,只讓可以進來的人進來,要是不放人,誰也出不去。

    石斷眉知道,這很可能是個事實。

    可是他不相信。

    他也不能相信。

    因為一旦相信,他便完了。

    連作戰的信心也粉碎了。

    所以他不管一切的出了手。

    現在已沒有退路。

    一個人被逼上絕路的時候,唯有咬牙苦擠,殺出一條血路。

    江湖上都是死里求活的人。

    ——有時候為了自己活下去,不惜奪取了對方生存權利的人。

    石斷眉絕對是這種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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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岸上與水里的敵人

    石斷眉一生都習“慣用不同的方式去殺人,他也喜歡用不同的方式去殺人。

    可是現在是決斗,而不是暗殺。

    決斗反而是蔡旋鐘慣用的方式。

    每個人都有他的方式,他的擅長︰精于繪畫的未必精通韻律,精通韻律的也未必精干繪畫;同理,能救人的不一定敢殺人,敢殺人的不一定也能救人。

    石斷眉擅于暗殺,武功雖高,但不長于決斗。

    何況,在上一次的決戰里,他已傷在方邪真的劍下,武功大大打了一個折扣。

    更打折扣的是他的信心。

    ——他犯的案件,已被抓到了證據,更糟的是他自己親口供出來的,而且,在決戰前他又知道了兩個武功高強的伙伴,都無法前來救助他。

    這些在都影響他的斗志。

    所以他決定要先把自己的斗志激發起來。

    是以他全力搶攻。

    若單論叉法,在當代武林中,石斷眉絕對可以稱得上是武林第一人。

    在叉法上,沒有人使得比他更精更妙,也決沒有人比他用得更純更熟,更沒有人能比他施展得更狠更絕。

    果然追命只能奮戰、招架,無法還擊。

    一招也無法還擊。

    石老足足攻了七十八招,才漸漸發覺有些不對勁。

    這戰局看來是追命全面挨打,但事實上,只有自己在耗費氣力。

    他的鋼叉,始終連追命的衣袂都沾不上。

    可怕的是,自己每一招攻勢,都是對方誘發的;更可怖的是,他已無法控制,不能停止攻擊——因為一旦停止,剛才自己所發出去而落空的殺著,便會排山倒海的反卷回來——這種反挫之力,連石斷眉自己也斷然承受不住的。

    他反而希望追命早些作出反擊。

    追命愈早發出反擊,反擊之力就不致那麼巨大;石斷眉覺得自己所作出攻勢,就像水壩儲堵了流水一般,水流愈積愈多,一旦決堤沖破,就勢無可挽了。

    可是他的攻勢又不能減弱下來。

    攻勢一旦減弱,就抵擋不住追命的反擊。

    同理,他也不能加強攻擊,因攻勢愈強,反擊力就愈大。

    石斷眉進退兩難,攻守皆不是。

    他突然棄叉。

    這鋼叉是石斷眉的獨門武器,在這生死存亡的關頭,更是他的依憑。

    他原不可能放棄它。

    但他卻毅然把它放棄。

    石斷眉將手中叉飛擲,電射追命,被迫命一腳踢開,但迫命所蘊釀貯蓄的反擊力,也突然遇到了堤壩崩缺的縫罅一般,全涌發了過去。

    石斷眉接了七八招,已抵擋不住,突然大叫了一聲︰“住手!我有話說!”

    追命竟能把所有的攻勢都硬生生的煞住。

    一個人能夠把看來全力以赴的攻勢陡然止住,就是說他根本還未全力以赴,未全力以赴的攻勢就如此地步,石斷眉心中更為震怖。

    “你還要說什麼?”追命問。

    “早知道,我不如答應老板暗殺了你;”石斷眉氣喘吁吁的道,“我就是因為不想跟四大名捕結仇,所以才去殺孟隨園,沒想到現在還是給你纏上了。”

    “我情願你來殺我,殺孟太守全家,那大無辜了;”追命沉聲道,“你現在唯一贖償部分罪孽的方法,便是告訴我,誰是你的老板,你的伙伴又在哪里?”

    “你要知道?”

    追命等他說下去。

    “剛才,我叫你停手,你馬上就住了手,這正合乎了一個字,”石斷眉忽岔了一個話題,然後問︰“你猜是什麼字?”

    追命淡淡地道︰“我不猜,你說。”

    石斷眉馬上說出了答案︰

    “笨!”

    他也馬上作出了一個行動︰

    跳進湖里!

    石斷眉一竄入湖里,身子立即比一條魚還滑還靈還自如,他沒入水中,不再浮起。

    追命也立時躍入水中。

    他既是追蹤大王,泅泳術自然也不差。

    可是他一人落水中,就發現不妙。

    兩股暗流,澎湃洶涌,向他壓來。

    追命精擅的是腿法,不是內功,何況在水里,腿法不易施展,就算掌法,也大打折扣,連閃躲都十分不便。

    況且這兩股掌力,非同小可。簡直似把整個小碧湖的水力,都向他擠壓過來,似非要把他壓得粉身碎骨不可!

    追命當機立斷,默運玄功,千斤墜、萬鈞閘、橫斷紫金樁,同時並施,疾沉十五尺,腳踏湖底浮泥,猛地一踩,藉力上躍,同時施展飛鳥騰空、潛龍升天、魚躍龍門式,外加巧燕穿雲縱,“嗖”地拔出水面一丈有余,這時那兩股潛力始在原來追命立身之水里爆了開來,激浪滔天,炸起一個個浪山波壑!

    追命沖天而起,但心知不能落回湖中。

    他凌空雙腿交剪一踢,一雙鞋子,斜飛而落,平平地落在水面上,湖水波濤再烈,兩只灑鞋亦如怒濤中的輕舟,浮于水面。

    追命長吸一口氣,身子徐降,剛好落在其中一只灑鞋之上,足尖一點,提縱有所借力,立即如鷹似鷲,騰身長掠,一去丈余,半空再飛出一只芒鞋,身子又沉,足尖點在第二只水面的灑鞋上,憑此再次借力,己堪堪躍回岸上。

    追命一到岸上,立即返身,全身貫注,注視湖面。

    石斷眉在水里的武功,竟如此出神入化,是追命意料未及的。

    只是任何人都要呼吸。

    石斷眉泳術再強,也得要浮上來換氣。

    只要他浮上來,就算只是換一口氣的瞬間,追命都不會放過。

    ——他已錯了一次。

    ——他不該停手。

    ——他不能再錯。

    ——他一定要逮捕石斷眉歸案。

    ——斷眉石你在哪里,怎麼還不升上來?

    追命盯著湖面,額上、臉上,不知是湖水、還是汗水?

    遠遠有女子泛舟,歌聲隱約傳來。

    她們顯然在歡歌嘻笑,不知這邊湖面的格殺,已進入了更大的危境。

    追命站立湖邊。

    ——別說是斷眉石老浮上來,就算是一條魚冒出水面吐氣,他都分辨得一清二楚。

    他只等石老冒上來。

    ——可是他怎麼還不上來?

    石斷眉終于浮上湖面,換氣。

    他已憋得太久了,他一口氣游了近十余丈遠,才再也忍耐不住,浮上來吐了口氣。

    追命已然發動。

    這次是全力的發動。

    全面的發動。

    他全身拔起,同時一掌拍碎了腰畔系著的盛酒葫蘆!

    葫蘆碎成四塊,他一掠三丈余遠,手中葫蘆瓢子扔出,斜落在水面上,他足尖一點,借力一竄,如此一連四次,藉力飛縱,每一次掠起時,都先彈出葫蘆片,在水面上借力再起,兔起鷂落,不過霎時間的功夫,已到了石斷眉浮起之處。

    石斷眉猛覺勁風撲向後腦,心知不妙,立時一個水里翻挺,連泡也不冒,猛地沒入水中。

    追命知道這回若又教他走脫,就難以再追了,所以就在他第四度掠起、身形疾向下沉之際,他右腳就先踏了下去,左足倒劃轉蹴,一先一後,往石斷眉原先冒上來的地方發招。

    追命在全無踏足之處的湖中施展渡水登萍的武功,正是他輕功過人的地方,但在半空下水的剎間使出連環腿法,才是他腿功的真正高明處。

    水里的人悶哼一聲,已給他一腳踩中。

    雖然石老在水里翻身。但追命在半空中早已認定穴位,這一腳,正好踩在石斷眉背脊的“身柱穴”上。

    同時間,追命的第二腳又在水里踹著了他,把他整個人挑踢離水面。

    “呼”的一聲,石斷眉離水而起,追命一手兜攬住他的胸腹,另一手“嘶”的一聲,已扯下一片衣袖,瞬間又撕成四片,大喝一聲,手里一揮,那片布帛竟似鐵片一般斜飛而去,落在水面上,追命長吸一口氣,飄身飛跨,借在水面上布帛的一浮之力,一連四起四伏,不消片刻已躍回岸上。

    追命在岸上到湖心、湖心再回到岸上,來回三十余丈,他以微物借力,往返如飛,卻已把石斷眉到手擒來,臂彎挾了一個人,身法依然輕捷。

    追命剛才喘得半口氣,驀然,覺得背後有一些微的聲響,這聲響十分之細,十分之輕,就像一瓣花落到厚厚的雪地上一般,他甚至還聞到一種類近落花的香氣。

    追命卻猛然一震,他乍然覺得危機侵背。

    不但是危機,而且還是殺機。他霍然回首,就在這一剎那間,他看見一個人,向他一揚手。

    天色驟黯。

    漫天的黑點,像千萬只蝗蟲,飛叮向追命。

    這種可怕的毒砂,完全不能抵擋、招架、閃躲,追命百忙中哇地一聲,一口酒疾噴而出,化成萬千箭雨,射向那人身、臉,他也不及理會有無命中,一個倒躍,“嗖”地落回身後的湖里。

    水里忽然又卷起兩道狂流。

    追命倏然回身,就看見了一個人。

    一個黑色衣靠蒙臉,只露出一雙眼楮的人,這雙眼楮,不知是不是浸在水里之故,竟泛著碧綠的顏色。

    水里巨大的潛力,就來自他雙手翻旋間。

    ——原來剛才水中的巨力,不是來自斷眉石,而是來自此人掌底。

    追命在水中,功力打了個折扣,要對付這個精通水性的人,只怕要糟,何況腋下又挾了一個人。

    可是他立即做了一件事。

    這時他離湖邊不過兩三尺,湖底甚淺,湖水也只剛逾人頭,追命突然雙腳一陣急踢,蹴起湖底泥沙,一時間,這十數尺的湖邊盡濁,敵人見不著追命,追命也見不著對方。

    他已靜悄悄的浮近岸邊,腕底在岸上發力一按,人向上一躍,腳未沾地,已單掌當胸,暗自惕戒,但岸上已靜悄悄地,半個人影也無。

    地上滿布了細如毛孔的小黑點。

    這些都是令江湖上人都聞名喪膽的“五毒神砂”。

    ——敵人何在?

    ——是不是被他的酒箭射個正著,負傷而逃?

    ——水里的敵人呢?

    追命已管不了那麼多,俯首一看,此驚非同小可,原來他臂彎所挾的斷眉石老,臉目浮腫,早已氣絕身亡!

    石斷眉已經死了。

    他的頸上有一枚小小的黑刺,鮮血和湖水慘和著流下來,流不到一半就變成了黑色,五官扭曲,不成原形!

    ——這究竟是岸上敵人所下的手?還是水中潛伏的敵人所施的毒手?

    追命這才省覺,這兩個武功高強、出手詭毒的來者,來意似乎志不在他自己,而是他手中所擒住了的斷眉石。

    ——為什麼他們要殺石老?

    這理由至為明顯。

    因為他們不希望追命擒住活著的石老。

    活著的人會說話、會求生、會出賣人,死了的人,就什麼也不會。

    所以追命現在只拿住了個已斷了氣的人。

    一向嗜于暗殺人的斷眉石老,而今,竟死在他人的暗殺下,令追命倍覺荒謬的是,斷眉石的穴道是為他所制的;如果不是他制住石老,石斷眉就未必死得這麼容易。

    屠殺孟隨園全家的案子,他算是偵破了,但偵破的結果,使他感覺到他只揭發了真相的外層,他心里發誓要繼續查下去,直至要把握住真相的核心、揭露真相的全部才能稱心。

    ——甚至犧牲性命也在所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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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答案與疑問

    方邪真並沒有走。

    他在等追命回來。

    他了解石斷眉的武功,他跟石老換過一招,所以他越發肯定,追命一定會回來的。

    顧佛影對追命似乎也一樣有信心。

    “游公子一向敬重孟太守的才智和為人,他也有能力使朝廷讓孟太守充軍改為洛陽出家,其實是暗里轉入助小碧湖游家;沒想到,游公子的惜重,反而變成害了他。”顧佛影嘆息道,“宦黨生怕孟太守他日會東山再起、卷土重來,所以更要痛下滅門毒手。”

    “所以幫一個人應該要很小心,”方邪真道,“有時候幫一個人,可能反而是害了他。”

    “我以前幫過歐陽七發,”顧佛影頗有感觸︰“可是他現在最恨的就是我。”

    “一個人成功之後,很不喜歡有人知道他的底細,或令他想起過去,或分薄他的\績;”方邪真淡淡地道︰“歷代君王,一得天下,大誅功臣,鳥盡弓藏,兔死狗烹,在所多有。看來你和七發大師積怨也不算淺。”

    顧佛影道︰“說來慚愧,我們師兄弟三人,同出師門,但卻各有宿怨。”

    方邪真地似乎不想知道得太多,反問︰“這位既不是孟隨園,卻到底是誰?”

    顧佛影笑道︰“他?他說跟方少俠是素識。”

    “素識?”方邪真倒覺得這人有點眼熟,卻想不起曾在哪里見過。

    “你不認得我了嗎?”那人帶著恨意地道,“是不是因為我粘了胡子,束起了長發?還是因為那一劍,是你砍我,而不是我砍你?”

    方邪真瞳孔忽然收縮。

    他想起一場廝殺。

    那場廝殺里的一個人。

    就在這時候,他就听見一個溫和的聲音道︰“我們都知道,易容術是騙不了相熟的人與行家的;但對不相熟的人和外行,至少還可以一時管用。”

    方邪真回過頭來,就看見追命背著已經斷了氣的斷眉石,臉上帶著苦笑、眼里透露著熱誠,正把話說下去︰

    “他就是那個披發人;”追命說,“那個在洛陽道上茶鋪中,因要暗殺池日暮而被你斬了一劍猶未死的披發人。”

    方邪真訝異。

    但沒有太大的震驚。

    因為他知道眼前的這位名捕追命,無論做什麼事,都一定有他的深意、有他的理由、和有他的目的M原則的。

    他只說︰“他當然不是姓披。”

    追命笑道︰“他的名字當然也不叫做發人。”

    那人解開了頭發,頭發又披散了下來,他捫去了假須,擰斷了腰帶,寬袍松軟,就跟當日在洛陽道上廝拼的披發人,全無兩樣了;那人道︰“我姓林,名醉,字遠笑,號七情居士,人稱一擇散人。”

    “太多名字,不是好事,”方邪真道,“我到底要叫你那一個名字?”

    “其實,在往昔,人人都稱他為林三公子,林遠笑。”追命向方邪真道︰“也許,你遷來洛陽,時間不長,對洛陽武林舊事所知不詳,但像顧兄,就清楚得很。”

    顧佛影臉上神色,十分震動。

    “原來是林三公子!”顧佛影強笑道,“有失遠迎,尚祈恕罪。”

    “這是怎麼一回事?”方邪真感覺到追命帶這個人來,是有些話想告訴他,所以他直接的問。

    “十六年前,洛陽沒有‘四公子’,只有‘三大府’,即是林、回、葛三家。”追命道,“回府當然就是現在變成了‘老公子’的回百應,葛家則是‘不眠山人’葛寒燈。”

    “林府呢?”方邪真問。

    “林鳳公。”

    “啊,大涯一路聞風蕭,江湖不可無此公——林鳳公?!”

    “正是他。本來他才是洛陽世家中最有實力的人。可是,後來,林氏家族所建立的‘不愁門’,權力和財富,全給人瓜分了。”

    “你是指游家和池家?”

    “林鳳公不該信錯了兩個人,一個是池散木,一個是游臥農。”追命悠悠地道,“他們兩個,都是林鳳公一手栽培和發掘的,游臥農還當了林府大總管,池散木是林鳳公的義弟,結果,他們聯合起來,在上溝通,在下糾黨,叛了林鳳公,還趕盡殺絕,殺了林鳳公全家,滅了‘不愁門。”

    “全家?滿門!”

    “林鳳公有三子一女,大兒子早死,二子和林氏夫婦全喪命了,只有林三公子和年幼的妹妹,僥幸逃出生天;”追命嘆道︰“之後,游、他二家,瓜分林家天下,不過,他們兩人彼此之間,又發生爭權奪利,故各據小碧湖與蘭亭,兩雄相峙,形成了洛陽四大家族的漫長斗爭。”

    “池家與游家篡奪了林家‘不愁門’的一切,林家的人一定恨死這兩家的人了;”方邪真道,“可是,這都是他們上一代的事,現在,理事的人都是兩家的後代,林公子如果還亟亟于復仇,是否有此必要呢?冤冤相報,何時方了?”

    “如果是你的家人被殺了,你會不會全不思報仇?看不起別人報仇雪恨。勸人何苦血債血償的人,請問問自己良心,怎麼回答這句話?”林遠笑冷笑著憤怒︰“你的所有、所愛,為人所奪,你仍在淒風苦雨、掙扎求存,那些害你的人卻在享受本來屬于你的富貴榮華,而且還不放過你,你又會有什麼想法?”

    “報仇;”方邪真直接了當的說︰“我的親人,也剛剛遇害,我也會替他們報仇。只是,一人做事一人當,向仇人的下一代報復,那是不是太不公平、太無理了一些呢?”

    “誰說無理!”林遠笑眼都紅了,“游臥農只是患失心瘋癥,其實還沒死;池散木這老賊倒撒手得快,不過,當年背叛我爹的時候,池大公子池日麗,也有參與事件,我對付他們,天公地道!”

    “何況,小碧湖是我的,蘭亭也本是我們林家的,我要把這些都收回來,這才是公平!這才算合理!”林遠笑臉上出現了一種淒厲的神情,“我要親眼看著游家和池家受到報應,家破人亡,我才甘心!”

    方邪真道︰“所以你才率眾伏擊池日暮?”

    “要殺池日暮和游玉遮的人,多不勝數,四公子之間,也是明爭暗斗,我殺他們,是替天行道,那天在茶館伏擊的人,都是以前“不愁門”的舊部,但我們的行動卻讓你和他一手破壞了!”林遠笑指的“他”,當然就是追命,“你們助紂為虐,多管閑事,有朝一日,我也會報復的,而且,你這樣做,也一樣救不了這四個腐敗的世家,據我所知,不但朝廷權宦已插手此事,連。神不知、鬼不覺,和‘秦明明月漢時關’也出動了,四公子不久之後,就要成了死公子!”

    林遠笑說到這里,仰天狂笑起來,長發不住的搐動著,看去反而有點像在抽泣。

    方邪真道︰“我還以為你也是‘秦明明月漢時關’的殺手。”

    追命訝道︰“你為什麼會有這種想法?”

    方邪真道︰“池日暮自己推測的。”

    追命道︰“他的情報錯誤,林遠笑和他那一班手下,確是林族舊部。”

    方邪真沉吟了頃刻︰“我想池公子的消息是來自劉是之的嘴里。”

    追命道︰“‘滿天星、亮晶晶——的人,確有人到了洛陽城,其中有一個是飛星子……”

    方邪真道︰“飛星子已給我殺了。他和妙手堂的人,殺了我爹爹和弟弟。”

    追命聞言一震,一時不知如何說是好。

    “報應,報應!”林遠笑在一旁笑道︰“你殺了我幾個手下,別人殺了你的親人,這就是報應!”

    方邪真也不恚怒,反問︰“那麼‘殺楚’是什麼意思?”

    林遠笑一怔,慘笑道︰“殺……楚……?”

    追命在旁插口道︰“當年,游臥農和池散木密謀背叛林鳳公,與人籌策起事的暗語,便是‘殺楚——二字。”

    “殺楚?”方邪真仍是不解︰“為啥要用殺楚二字?”

    “因為‘楚’字是‘林’字和‘正,字的合並,”追命道︰“林鳳公姓林,林夫人也是武林英杰,叫岑正兒,‘殺楚——一語,正是要殺他們兩個。”

    方邪真心中仍有些狐疑,不禁問︰“‘殺楚——就只是這個意思?”

    追命聳聳肩、攤攤手,道︰“到目前為止,我所知的也僅是那麼多。‘殺楚’是當年游、池兩家殺主奪權的暗號,這兩個字卻反而成了林三公子那一批念念不忘復起報仇的代號︰‘殺楚。‘不愁門’的人,亦改號為‘百仇門——,以示報仇的決心!”

    方邪真問︰“只不過,這‘殺楚’卻已成了消滅池、游二家的一句號令?”

    追命道︰“正是。”

    “我仍是有點不明白;”方邪真道,“你是怎麼找著林三公子的?他怎麼會答應替你冒充孟隨園的?孟太守的血案,跟‘殺楚’又有何關系?”

    追命道︰“那天,在洛陽道上別後,我除了追查孟大守血案的疑凶之外,便也對那天狙殺池日暮的刺客細加勘查……”他笑了一笑道,“算是幸運,三名疑犯,都來了洛陽,減省我不少時間。”

    方邪真道︰“以三哥的迫蹤術,追查凶嫌逃犯,自然手到擒來。”

    追命道︰“方兄弟少來嘲笑我!”

    林遠笑怒道︰“我那時若不是受了傷,他哪里追得上我!

    追命一笑道︰“我一路跟蹤林三公子,他受了你一劍,傷得頗重,只好回到林氏舊部的大本營,我不動聲色,听他們悲怒憤罵,才大概猜著大概,便現身拜見——”

    林遠笑冷哼道︰“說的好听!甚麼拜見!不過是想擒我立功!”

    追命沉聲道︰“其實,我也並無他意,既知林三公子是為了報仇雪恨,而小碧湖與蘭亭的家業,似乎也真的來得不甚光明,這件案子既不是我辦的,我也辦不了,我只想從中調解,希望仇莫要越結越深,恨不要越發難填。”

    方邪真道︰“林三公子自然不會答應。”

    林遠笑冷笑道︰“我們的深仇,豈是他三言兩語化解得了!”

    “我也知道我化解不了,所以,洛陽四公子的斗爭,我只好置身事外,只專心找出殺盂案的凶手;”追命喟息道,“所以,我求他助我一事。”

    方邪真問︰“甚麼事?”

    林遠笑道︰“他要我假扮孟隨園,替他找出真凶。”

    方邪真眉心一皺,又問︰“為什麼非你不可。”

    “因為他長相很有點像孟隨園,不論是不是真凶,跟孟太守照過面,雖然必然明白,真的孟隨園已死在他手上,但對其他不是凶手的人,找個樣子酷似孟隨園的,比較奏效,對真凶也較能造成疑惑;”追命道,“何況他胸際受過你的劍傷,是不是真的受傷,要是真的細加查看,斷難瞞過行家,顧兄手腕上的傷,要不是快打快著,恐怕也騙不著石老,而且,今天我請林三公子來,順便也要讓你多了解有關洛陽四公子的一些底細。而且,我還有現在不便道出的原由。”

    林遠笑接道︰“我答應了他,但我有條件。”

    方邪真道︰“甚麼條件?”

    追命道︰“他要我不可道出他們‘百仇門’的會集之處,這點,我也不值當年游、池兩家所為,林鳳公我也一向敬仰︰我當然不會亂說。”

    林遠笑道︰“我也要他負責我的安危,平安進出小碧湖。”

    追命望向顧佛影︰“我已經答應他了。”

    顧佛影道︰“我明白。公子也定必明白。”

    方邪真卻向林遠笑道︰“你答應這樣做,原因只怕是為了不管凶手是蔡旋鐘、石斷眉、還是七發大師,你都巴不得除去四大公子的身邊重將。”

    林遠笑道︰“你說得對。我本希望是七發禪師,我更希望就是顧佛影!”

    顧佛影微笑道︰“可惜不是我。”

    林遠笑道︰“可惜。”

    追命這次向方邪真道︰“你看到了?”

    方邪真道︰“看到了。”

    追命道︰“那天,在洛陽道上,我倒是勸勵過方兄弟你,不妨為池公子效力,可以一展鴻圖,我說了之後,又怕不妥,所以對洛陽四公子的底細,也格外留意,留意的結果,便是發現了這些種種的事。”

    方邪真道︰“你要說的是什麼?”

    “身在洛陽多煩憂;”追命吟道︰“只恐洛陽不可留。”

    方邪真點點頭,道︰“我明白你的意思。”

    追命道︰“我算是替孟案緝拿了真凶,但凶手又被人殺了,我會追查下去的,你呢?”

    方邪真道︰“我仍會留在洛陽。”

    “哦?”追命淡眉一揚,“為甚麼?”

    方邪真道︰“因為我已經身在洛陽,心在洛陽,不管善惡美丑,我都是其中一份子,我只能與之同浮共沉,走不了了。”

    追命微微嘆了一聲︰“原來是這樣的。”

    “你們不走;”林遠笑銳聲道,“我可是要離開這里的。”

    顧佛影道︰“你放心,三捕爺說過的話,我們一定不會為難你的。”

    林遠笑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又盯了方邪真一眼,“你們這干為虎作悵的東西,我會再回來的。你劈了我一劍,又殺了我們不少人,你欠我的,我會記住的,‘百仇門’也會記著的。”

    方邪真淡淡地道︰“你記著吧,等你有能力來算帳的時候,盡管來找我算帳。”

    “我先送林三公子回去,”追命向方邪真、顧佛影道︰“我也要找殺石斷眉的凶手,以及找出那叫石老當凶手的人算帳。

    “三捕爺放心,”顧佛影垂手笑道,我們決不會使人跟著林三公子的。”

    方邪真道︰“誰能跟蹤追命?無疑班門弄斧。”

    追命反問︰“那你呢?”

    方邪真道︰“我回蘭亭。”

    追命看了他一陣,才說︰“你臉上殺氣很盛。”

    “不錯,我是要回去殺人的;”方邪真道︰“殺一個本來該死但卻不該殺的人。”

    “我沒听到;”追命笑著與林遠笑啟步,“我當了那麼多年捕快,算是學會了一件事︰有些不該看到和听到的事,我就看不見、听不到,連你剛才的那句活也是一樣。”

    他拋下來最後的一句話是︰

    “保重。”

    方邪真明白他的意思。

    ——保重。

    劉是之一向很懂得如何保養他自己。

    他在蘭亭庭院的竹林子里,在兩株巨竹干上架起了一張繩結的床,他就睡在上面,面向著蘭亭的紅牆碧瓦。西院的月洞門,搖來晃去,午間寂寂,可是烈陽照不到他的身上,蟬聲伴著他的思潮起伏——

    他正在計劃著,如何進一步拓展“蘭亭池家”的事業。

    他雖然姓劉,不姓池,蘭亭雖然仍是池家的,可是他總覺得,蘭亭這大好莊園,有一天可能就是他劉是之的。

    ——可不是嗎?當年林鳳公獨霸一方,結果,他的勢力還不是由他的兩個心腹愛將所瓜分了,其中一個,還是今天池家上一代的主人呢!

    劉是之想到這里,嘴角不禁有一絲微笑。

    ——他會這樣做嗎?

    ——如果池公子一直重用他,一直待他好,他就不會……

    ——如果不是呢?

    他用紙扇扇啊扇的,忽然覺得思緒有些亂,然後,忽然籟籟的飄下幾葉竹葉來。

    他躺在繩床上的軀體,突然繃緊了起來。

    因為他突然感覺到一股殺氣。

    他剛要像醒獅般彈起,繩床就塌了。

    兩邊的繩結一齊而且是同時的斷落。

    他甚至連刀光劍影都未曾看見。

    不過,他在繩床未塌前的剎那,已借了力,飛躍上一棵巨竹干上,左手抱住竹子,居高臨下,察看情勢。

    然後,他就發現在他手抱的竹子八九尺外,也有一個人,一手扣住竹子,冷冷的望著他。

    竹子蒼綠。

    陽光把竹子頂端的竹葉,篩得黃亮。

    那人的一身白衣,仿佛也映著綠意。

    甚至臉色也有點微綠。

    劉是之不知道自己現在的臉色怎樣,但緊握著折扇的手指,由于太用力之故,所以呈一片青白。

    那人當然就是方邪真。

    陽光依舊竹葉青。

    蟬聲知了。

    劉是之忽然感到震怖。

    他感覺到方邪真是來殺他的。

    “你來了。”

    “我來了。”

    “你來殺我的?”

    “我來殺你。”

    劉是之忽然覺得過去為蘭亭池家所做的一切,都是那麼荒謬可笑。

    “你既然已進了池家,為什麼還要殺我?”

    “就是因為我進了池家,我們行事的方式根本不同,目標各異,我們之間,遲早都會殺悼對方,只有一人能活下去。”

    “你說的對。”劉是之苦笑道,“這說來是我自作孽的結果。”

    “無論蘭亭池家怎麼發展,你和我始終都會形成對立,你也不會長久容得下我的;”方邪真冷峻地道︰“與其日後才互相殘殺,不如現在就決一生死。”

    劉是之想了想,問︰“不能只定勝負?”

    “沒有用的,”方邪真堅決地道︰“如果是我敗了,你決不會讓我活著;要是你敗了,你也一定會投靠別處,千方百計的消滅我。”

    劉是之長嘆一聲道︰“你果然是個聰明人,我真的應該力阻你進來的。”

    方邪真道︰“你也是個聰明人,聰明得做錯了別人反而不會做錯的事。”

    “你說的對,聰明人易被聰明誤,”劉是之沉吟似的道︰“你也是一樣,譬如,你現在就做了一件很錯的事。”

    方邪真小心翼翼地問︰“甚麼事?”

    “你有沒有听過武林中一件犀利、霸道、可怕的暗器?”劉是之臉上有一個詭異的笑容。

    “什麼暗器?”

    “九天十地、十九神針。”劉是之手腕一掣,已摸出了一支鐵笛,充滿自信的笑道︰“你錯在不該讓我亮出這根笛子。”

    他頓了一頓,一字一句地道︰“因為這就是根向你索命的笛子。”

    方邪真當然見過這支鐵笛。

    他也知道“九天十地、十九神針”的威力。

    他盯著這支笛,手按著劍把。

    兩人都是一手抱著竹干,遙相對著,直至劉是之終于率先發動、按下了鐵笛機括!

    人生里常常會有這種局面,兩個人不得已要作一場對決,勝的人就能愉快的活下去。

    ——雖然,也許勝的人活得不一定“愉快”,敗的人也不一定就不能“活下去”,可是,人在世間,有些仗,總不能不打,不能不分勝負——。

    劉是之探身一俯、扳動鐵笛上機鈕的時候,方邪真已長空飛掠,一劍自上而下直劃,劉是之後面的竹子,啪喇喇一陣爆響,自中直分為二,切裂處分左右而倒。

    劉是之那一按,鐵笛竟沒有射出暗器!

    竹雖裂開,劉是之人仍貼在竹干上,但他的人卻也沒事。

    他臉色大變,立即棄笛,折扇崩地彈出尖刃。

    方邪真一劍沒能殺了劉是之,也是一震,兩人身子同時都落了下來,各換了一招,兩人腳同時沾地,竹子也分兩爿塌在地上,竹枝竹葉,掃拂過兩人身上衣袂。

    兩人都沒有動。

    然後劉是之的喉嚨格格作響。

    他丟掉了折扇,痛苦的抓著咽喉,方邪真道︰“你剛才一擊無功,不該馬上去棄了鐵笛的。早上我到過兵器房,憑兵器附著的記錄,知道你常借用這支暗器,因而推測你在洛陽道上,池二公子遇狙之時,你雖帶了出來,在那種危急的情形下,卻仍沒使用它,分明是存有自保的私心。這鐵笛幾乎已成了你的專用品,所以,我做了點手腳,讓它第一按不能發射,第二次按就能如常射出‘九天十地、十九神針’了,可惜你……”

    劉是之艱辛地道︰“你殺我,池日暮知不……知道……?”

    方邪真道︰“知道我殺人,但不知道是你。”

    劉是之痛苦得五官都抽搐在一起,慘笑了一聲︰“殺楚……”又勉力說︰“你……知不知道……他……他也是……是殺……”他一面說,喉嚨的傷口不住的溢出血來,但他竭力想把話說出來。

    不過,蟬聲似乎是離他越來越遠了。

    他沒辦法把話說出來。

    方邪真也想听。

    他也很想知道劉是之臨死前究竟想說些什麼。

    不過他也听不到了。

    蟬聲靜寂。

    劉是之已經死了。

    劉是之倒下去之後,他掀開劉是之的衣襟,才知道他身上穿著金絲護甲,他發出第一劍之際,劉是之頭頸前俯,劍尖自他胸襟直劃自小腹,雖仍劃破了護甲,但卻未傷及皮肉。池日暮把當年池散木的至寶護身甲也交給了劉是之,對他禮重可想而知。

    如果劉是之不放棄鐵笛,再按第二次,方邪真縱殺得了他,也要面對“九天十地、十九神針”的可怖威力。

    他自己也沒有把握,是不是能躲得過、避得開、接得下、擋很了?

    他一面想著,一面取了鐵笛,用拇食二指一挑一挾,把一片原先卡笛孔間的指甲,彈了出來。

    他準備把這根鐵笛,交還池日暮。

    他也準備把自己的生命與力量,交給蘭亭;蘭亭也許不是一個十分值得投身之處,但唯有盡力投身,才有可能把蘭亭建立得更完善無憾;其實放眼洛陽城里,舉目蒼茫,又有何處是值得投身的?就算蘭亭只是一池臭水,也唯有清水的注入,才能使它逐漸恢復清澈。

    方邪真這樣走向蘭亭的紅牆綠簾之時,蟬聲又響起來了,他心中起伏著一些疑惑、一些尋思︰“殺楚”究竟是不是追命所查得的意思?劉是之臨死前到底是想說些什麼?他臨死前的那一句“殺楚”又是何所指?他投身蘭亭,面對小碧湖、妙手堂和千葉山莊的斗爭,能夠改變些什麼?“百仇門”的舊部,能夠重建“不愁門”嗎?到底是誰殺死爹爹和靈弟的?他和顏夕、池家兄弟日後又如何相處?

    這些,他都還沒有答案。

    答案總是在人生的前面,疑問都留在後頭。

    他手腕上系著的藍絲中微飄,白衣沾著微塵,他忽然想起那首憂傷的歌,不禁低聲哼著,走出竹林。

(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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