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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仙俠] [司馬翎]天絕刀[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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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4-7 11:21:45 |倒序瀏覽 | x 1
天絕刀
作者:司馬翎

  江湖怪俠冷見愁離開人間,陷落幽冥世界達二十年之久,與其它武林中五位絕世高手同陷於幽冥世界,就像被風吹落於萬丈深淵中的一片片落葉,而冷見愁就是這片片總葉中唯一脫生的綠葉。
  冷見愁憑著如海的智慧,無比的毅力,融會了五大高手中各自不同的內功心法,而練成了獨特內功,戰勝人類的極限,脫出生天後,以血劍嚴化的劍法、刀王蒲公望的刀法、神宮主南飛燕的暗器手法、大自在神醫的藥理知識、以及天下第一神捕中流砥柱孟知秋豐富的江湖閱歷,突破了暗殺組織,毒門東瀛忍者的重重阻殺。並用大智大慧,無以比擬的武功,以即各種奇技異能,攻破由「惡人譜」中人物十萬魔首腦長春子,毒門第一人「海枯石爛」李碧天,邪法宗師「惡仙人」韓自然,「煙雨江南」嚴星雨,「人面獸心」陶正直設下的集邪法、毒藥、武功與火藥而大成的飄渺斷腸刀兵大陣,誅滅元兇巨邪,從而使邪惡破滅,正義得張。
  本書為司馬翎先生中晚期作品力作之一,司馬翎先生博學多才,書中充滿了各種知識,如瓷器知識、書畫知識、藥理知識等,各是全篇充滿普通的哲學知識和佛學知識.使讀者真正感覺到開卷有益.從而在娛樂閒逸中增加人生閱歷,豐富生活經驗,學到做人的各種道理。

第一章 初入江湖   第二章 紅粉佳人

第三章 冷面殺手   第四章 毒教高手

第五章 無嗔道人   第六章 十二名刀

第七章 十萬魔軍   第八章 毒門神丹

第九章 神拳無敵   第十章 座鎮江南






《 本帖最後由 匿名 於 2011-4-7 11:50 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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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4-7 11:23:04

第一章 初入江湖

秋風瑟瑟,暗示著嚴冬就要來臨。
  日落西邊,夕陽照在寬闊的通問京都的官道上,使官道旁的雜木林染成了一種稀奇古怪的顏色,枯枝敗葉在黃土中起了灰塵。在官道邊的一條丫路上,一排長長的木屋,木屋前一片大廣場。
  在木屋中間的一間房裡,傳出二種使人感到陌生的聲音。
  「既然你是練武的人,又既然你沒有別的技藝,而且你願意用武功和氣力開拓你的前程,那麼,我瞎神仙就指點你應走的方向……
  說話的是個中年瞎子,形容枯槁憔悴,淡青色的長衫,很舊但很乾淨,他又說道:
  「此卦顯示客官你性格很倔經,但心地卻善良,所以你不宜做綠林好漢,更不宜在江湖上混日子,依我瞎子看來,你最好投身軍旅,哪怕從軍卒幹起,亦有吐氣揚眉,顯榮鄉里的一天。」
  瞎子說完了,便緊緊閉嘴,任何人一望而知他決計不肯再說一個字。在他對面坐的一名大漢掏出甘文銅錢,放在桌上,起身抱拳施了一禮,便大步走出這間狹窄的木屋。
  接著一個人坐下來,而對著瞎子。
  瞎子的鼻子聳了一下,突然問了一句很奇怪的話:「卜一下卦二十文錢,但你付得起麼?」他臉上那對死灰色的眼睛似乎還能表露出憐憫的神色。
  接著又道:
  「你起碼有一年沒洗澡了,除了臭味之外,你也沒有人味,可想而知你不在人間很久了,我知道你的面色一定蒼白得怕人,你究竟多久沒有剃刮鬍子?我聽得見你亂草似的鬚髮搖動的聲音呢。還有,最重要的一點,你根本沒有腳步聲,可見得你一直活在幽冥世界之中。」
  瞎子對面的人果然正如他所描述一般,亂草似的發胡,蒼白得近乎透明的面龐,身上是鄉下人的裝束,但衣服太窄小太不合身了,一望而知本不是他的,況且污跡斑斑,又骸又臭……
  他早已確定這瞎子當真瞎了,但這刻卻禁不住仍然仔細地瞧瞧對方呆滯和死灰色的眼珠。
  瞎子把六枚銅錢投在龜殼內,道:
  「你把姓名告訴我就行了。」
  那蒼白的人道:
  「我叫冷見愁,將來別人一定要叫我冷見愁老爺。」
  瞎子點點頭,說道:
  「冷見愁老爺,我早已是命運之神的手下敗將,卻不妨看看你的命運如何?」
  他搖動龜殼,發出卜碌卜碌的聲音,停下來逐個銅錢摸過,又搖動龜殼,又停手摸錢,這樣一共六次之後,把龜殼放在一邊,翻起那對白眼,仰天想了半晌,才長長透口氣。
  冷見愁忽然道:
  「瞎神仙,我身上一文錢都沒有。」
  瞎神仙微笑一下,道:
  「沒關係。」
  冷見愁聲音更冷了道:
  「我也不想聽你的鬼話了。」
  瞎神仙道:
  「行,關於你的命運,我一個字都不提,不過……」
  冷見愁已站起身,卻沒有往外走,問道:
  「不過什麼?」
  瞎神仙道:
  「只不過冷見愁老爺你既然白耗了瞎子賺錢的時間,恐怕你非得替我做一件事不可。」
  冷見愁嗯了一聲,道:
  「什麼事?」瞎子道:
  「陪我喝酒,現在開始。」
  冷見愁道:
  「好,我陪你。」他神色淡淡,口氣淡淡,似乎沒有任何事情使他吃驚。
  這間小小的命相館一關了門,酒一拿出來,好像就變得寬闊了不少,屋內光線本來很黯淡,但冷見愁依照瞎子指示點上燈之後不但全屋光亮,而且很溫暖。
  桌上的酒很不錯,壇上「洞庭春」三個字,還註明是洞庭尹家酒坊釀製的珍品,天下喝灑的人若是不知道洞庭尹家坊的洞庭春最好,那就根本不算會喝酒的人。
  冷見愁仰脖子喝了一杯,輕輕咳了一聲,道:
  「好酒,好酒。」
  瞎神仙也喝一了杯,道:
  「你多久沒有喝酒了?十年?二十年?」
  冷見愁沒有回答,瞎神仙又道:
  「只有很久很久沒有沾酒的人,第一口酒才會那樣地咳一聲,而天下只有我知道,乃是幽冥世界待了很久,十年,說不定廿年。」
  他忽然停口,側耳聽一了,才道:
  「外面有十二個人,都是武林好手,為什麼?你什麼地方值得他們注意?」
  冷見愁不作聲,自己斟酒,一連乾了三杯。
  瞎子忽然浮起,道:
  「啊,我明白了,匹夫無罪,懷壁其罪,你身上帶著什麼物事,竟能使不少武林豪雄之輩為之垂涎覬覦?」
  冷見愁乾了一杯,才輕歎一聲,道:
  「我身無長物,只有一把刀一把劍,依我看這一刀一劍,只不過很鋒利而已,難道比性命還寶貴!」
  瞎神仙道:
  「這世上的寶刀寶劍,在武林人看來,有些確實比性命還貴重。我勸你不如放手吧!」
  冷見愁道:
  「放手並無不可,但我卻忽然想送給你。」
  瞎神仙笑了一下,道:
  「我還不想被你這幽冥使者勾去性命,你的刀劍在武林人眼中,可能貴重無比,但我卻認為比塵土更賤,至少塵土不會害人生命。」
  他停歇了一下,又道:
  「你不如把刀劍都送給他們。」
  冷見愁又連乾了三杯,舒服地舒了一口氣,道:
  「使得,我帶著這兩把刀劍,原本不過想當幾兩銀子花,但如導性命有關,那就犯不上了。」
  這間相命館仍是一長排的木屋當中的一間,後面又是重重大屋,當中有些狹窄污穢的街道,便相命館前面卻是一生大廣場,廣場中有不少燈光,每一處燈光都齊聚著一群人,吆喝聲,賣藥聲以及淒涼的琵琶聲,顯示出江湖生涯的無奈和坎坷。
  相命館前本是黑黝黝一片,當冷見愁開門出來後,身形出現在屋內射出的昏黃燈光下,竟甚是清晰。
  冷見愁手中舉起一個長形包袱,說道:
  「這塊布包著的是一把劍和一把刀……」
  他面向黑暗,使人弄不清楚他究竟是自言自語?抑是當真對某一個人說話?
  只有他自己曉得,今夜是他平生第一次面對江湖中的武林人物,因此他的心禁不住迅急跳動起來。
  弱肉強食,強存弱亡,本是宇宙的鐵律,誰也無法更改。
  突然間冷見愁的心不再急跳,自己也感覺到這一剎那,冷靜得如石頭,因為他發現一件事,他的「夜眼」在一瞥之間,已見到十二個黑衣人,或遠或近,或蹲或立,都利用地形和陰影極力掩蔽身形,然而這十二人的面孔裝束,身量,兵刃以至每個人的特徵,都清楚得有如圖畫般展示在他眼前。
  冷見愁的信心猛可高漲,有如錢塘江口的海潮,淹沒了一切
  「這一刀一劍確實比普通的刀劍鋒快得多,我冷見愁可不敢貪心佔有,只打算找個當鋪押幾兩銀子花花……」
  冷見愁的聲音很誠懇,樣子也像窮瘋了的人。左邊七八尺外一個粗壯的嗓音應道:
  「好,我給你二十兩銀子。」一大錠銀子啪的落他腳前。
  冷見愁笑了,開心地道:
  「那就謝啦!」他撿起銀子揣在懷中,把長包袱扔在地上,發出「當嘟」一聲。
  冷見愁已回到相命館內,連喝了三杯洞庭春,那淺碧色的液體,使他感到溫暖和舒服,門沒有開,所以燈光從門口射出去。仍然照見地上那個包袱,那個包袱居然還在原地。
  沒有人現身拾取。
  冷見愁放下杯,低聲道:
  「喂,瞎神仙。」
  瞎神仙應道:
  「什麼事?」
  冷見愁道:
  「刀和劍在包袱裡,而包袱還在地上。」
  瞎子道:
  「我的耳朵已告訴我了。」
  冷見愁道:
  「既是如此,我看只有兩種可能。一是這些都是又瘋又傻的人,白白花廿兩銀子,卻不要刀劍。二是這錠銀子根本是假貨。」
  瞎子道:
  「他們既不瘋不傻,銀子也不是假貨。」他停歇一下,又道:
  「給你銀子的是四方天狼中的東方狼王大禮,他既然到了,那麼其餘的三匹狼,南方狼梁二議,西方狼李三廉,北狼陳四恥,也一定在旁邊。」
  冷見愁問道:「這四匹狼很有名麼?武功怎樣?」瞎神仙用驚訝的語氣道:「你居然沒有聽過四方天狼的名氣?唉,你簡直孤陋寡聞得叫人不能相信,這四匹狼乃是近十年名震一時的刀客,落在他們聯手的四方刀陣中,聽說從來沒有生還的人。」
  冷見愁一點也不懷疑瞎神仙的話,在他印象中這四個人都有一對餓狼似的眼睛,以及剽悍的氣勢。果然是狼和刀客的混合形象。冷見愁又知道大凡是刀法名家,遇上了好刀時,不必用眼睛去看就能感覺出來,劍或其他兵器亦是如此,絕無例外。
  外面忽然有了響動,只見四個佩刀的黑衣人分別站在包袱的面前,背對背,面朝外,顯然是結陣守住包袱。
  黑暗中還有八個人,冷見愁早先已親眼瞧見,而且從這些人的神情和位置,看得出是另兩個集團,一夥是三個年輕人,腰上都插著長劍,他們的特徵是每一個都很年輕,不會超過二十歲,但卻都流露出老練和冷酷的神情。
  另一夥五個人都蒙著臉,但纖小的身材和頭髮已顯示出全是女子,她們腰間插一把短刀,雙手都縮在袖裡,散佈在右側較遠的黑暗中。
  冷見愁仰脖子乾了一杯,忽然起身大步出去,他瞧也不瞧地上的包袱一眼,逕自走了。
  過了一陣!東方狼王大禮仰天冷笑數聲,道:
  「要是有人想知道這個包袱內是什麼物事,不妨過來拿過瞧瞧。」
  南方狼梁二義接著厲聲道:
  「只須破得四匹狼的四方刀陣,這包袱,就送給他。」
  黑暗中沒有人接腔回答,而且過了很久很久,仍然沒有動靜,又過了不知多久,遠處突然傳來腳步聲,不一會有人走近,喃喃說:「奇怪,我冷見愁老爺已經剃了頭,洗了澡,但這兒還是老樣子,大家幹嗎都不說話不動手呢?」
  火光忽閃,晃眼四下甚是明亮,只見冷見愁手中居然拿著四支火炬,相繼點燃,然後分別插在四周,每支火炬相隔三四丈,於是十二個黑衣人全都顯露在火光下。
  但見四匹狼個個腰肢畢挺,手按刀把。其餘的兩伙人的目光集中在他們身上,沒有一個人向冷見愁望上一眼,亦沒有對他點燃火炬之舉表示同意或不滿。
  冷見愁走入相例子館,說道:
  「瞎神仙,我真懷疑我現在是不是活在人間,他們簡直當我是死人。」
  瞎子道:
  「我累得很,只想睡覺。」
  冷見愁道:
  「你怎麼啦?莫非生病了!」
  瞎子冷見愁我的病已生了很多年,那倒不要緊,但現在門外除了四方天狼外,我聽見三個人咬牙切齒的聲音,又嗅到五個女人的香氣,這些人在我瞎子門外一站,我的病想不加重也不行啦!」
  冷見愁道:
  「那三個都帶著劍的小伙子是誰?」
  瞎子有氣無力地道:
  「他們是三兄弟,姓謝,江湖上聽到拚命三郎之名而能不頭痛害怕,好像已經不多了。」
  冷見愁接著問道:
  「那五個蒙面女子呢?她們也很令人頭痛麼?」
  瞎子唉地歎口氣,說道:
  「當然啦,何止頭痛,簡直連頭髮都會痛。她們是靈犀五點金……」
  冷見愁忽然打個哈哈,但笑聲中全無笑意。
  接著大聲道:
  「這就奇了,這些人的聲名我冷見愁老爺從未聽過,我的頭像石頭一產,一點兒都不疼。」
  屋外四支粗大的火炬很光亮,發出低微連續的「必剝」聲,火光照射下的十二黑人,沒有一個說話或移動,像是十二塊黑色石頭,連相命館內都忽然變得很冷,一陣陣的殺氣湧入屋內,使瞎子打了寒噤,歎氣道:
  「唉,我已經嗅到死人的氣味,身上覺得很冷。」
  冷見愁大聲道:
  「瞎神仙,這次你錯了,這裡絕不會有死人。」
  外面傳來怒吼聲,是四方天狼發出的,又有冷笑之聲,那是「靈犀五點金」那五個黑衣女子發出的。
  冷見愁道:
  「奇怪,拚命三郎全都沒有聲音,難道他們贊同我的看法?」
  瞎神仙道:
  「不可能,這三路人馬向例一出手,必定有人死亡。只不過拚命三郎這三兄弟只喜歡拚命,不大愛出聲說話而已。」
  冷見愁道:
  「原來如此,不過他們三路人馬若是一直都不出手,又怎會有人死亡?」
  外面的情勢果然正是倆持局面。「四匹狼』雖用刀陣穩穩佈於「包袱」四周,但他們誰也不疏神鬆懈,因為「拚命三郎」的三把劍雖未出鞘,卻已湧出殺氣,形成一股強大的壓力,在另一邊的「靈犀五點金」距四匹狼雖是稍遠,但她們每個人左手指頭上套著雙紫金毒爪。乃是當世有我的七種絕毒暗器之一,因此他們的距離雖是稍為遠些,對四匹狼的壓力,絲毫不弱於拚命三郎。
  四匹狼直到現在連打開包袱瞧一瞧的機會都沒有,甚至很可能直到圍攻殺死之後,還未瞧過包袱內的刀劍是什麼樣子。」冷見愁的話沒有錯,那「拚命三郎」和「靈犀五點金」兩路人馬,誰也不願先出手和「四方天狼」硬拚,這個虧既然誰也不肯吃,這局面只好一直便持下去了。
  瞎神仙忽然道:
  「冷見愁,你就瞧出他們的僵局,所以先洗頭、洗操、刮鬍子,換了一身新衣新鞋,晤,還吃了牛肉麵,你早就瞧出了,對不對?」
  冷見愁道:
  「當然啦,要不然我怎步走開,我至少得知道那柄刀劍究竟落在誰的手中啊!」
  瞎神仙道:
  「不對,事後你可以問我呀。」
  冷見愁拿起剛斟滿的酒杯,這回沒有一仰面干,卻微帶沉思的神色,道:
  「你以前雖是使刀的高手,但你現在眼睛瞎了,身子又病,我怕你已打不過這些後起的高手了。」
  冷見愁泛起一抹淒涼的微笑,道:
  「對,長江後浪推前浪,我老早就不行了。但你怎知我會是武林中人?又怎知我是使刀的?
  冷見愁似乎感染到這英雄末路的淒涼,邊酒也不想喝了,放回桌上,道:
  「你右手虎口的手繭和小指的兩處關節,都留著使刀的特徵,天下各種兵器的握法以及使的力道都不相同,所以手上都留下了不同的特徵,這一點想必你也是知道的。」
  瞎神仙搖頭道:
  「我從未聽過這等事,是誰教你的?」聲音中流露出極大的興趣。
  冷見愁道:
  「這個人你不會認識。」
  瞎神仙道:
  「我十年前眼睛還未瞎之時,天下武林有名人物我認識了九成,所以說不定你的師父是我的熟人。」
  冷見愁道:
  「他不是我的師父,只是幾片落葉之—……」
  瞎神仙道:
  「落葉?什麼落葉?
  冷見愁沒有解釋,卻接回方纔的話,道:
  「你不會認識他的,三十多年前他已變成一片落葉,那時候你瞎神仙,才不過是十幾二十歲的小伙子。」
  瞎神仙怔了一下,才笑道:
  「好,好,我的確從未聽過叫『落葉』的人,但你亦不必替我擔心,外面那些人不會殺死我的!」
  冷見愁道:
  「哦?真的?為什麼呢?」
  他的聲音忽然變得有點奇怪,竟然充滿了睡意。
  瞎神仙道:
  「十年前我雙目失明,又負了很嚴重的內傷,有幾個朋友把我送來此地,承蒙方蒙兄出面,替我向武林宣佈棄刀除名,方震兄乃是刀法名家,威鎮湖廣二十餘年,公推刀法第一,所以我從前有些仇家,都衝著方震兄的面子放過我,直到現在,武林朋友們仍然都讓我瞎子苟延殘喘……咦,冷見愁,你怎麼睡著了?」
  冷見愁的鼻鼾聲回答了這句話,他的頭和背靠在牆上,居然沉沉睡熟了。
  瞎神仙大聲道:
  「年紀輕的人一疲倦就能睡著,我好羨慕你……」
  稍遠處傳來冰冷的女子口音,是「靈犀五點金」之一道:
  「他至少有三十五六歲。還算年輕人?」
  近處的東方狼王大禮道:
  「不過,我瞧他最多只有二十一二歲,年輕得很。」
  北方狼陳四恥大聲道:
  「大哥說得對,那廝很年輕。」
  「靈犀五點金」另一個女子尖聲道:
  「你們男人的眼睛像驢子一樣笨。」
  雙方忽然都不作聲,顯然都等著看「拚命三郎」有沒有意見。
  過了一會兒,謝大郎用生澀的聲音,極簡短地道:
  「看不出,像卅五,也像二十。」
  東方狼王大禮提高聲音喝道:
  「瞎子,依你看呢?」
  瞎神仙苦笑一聲,道:
  「若從聲音猜測,他有時像是十八九歲,有時則像是五六十歲,我也猜不出來。」
  南方狼梁二義冷哼一聲,道:
  「該死的瞎子,故意胡說八道。」
  「靈犀五點金」之一說道:
  「他不叫瞎子,二十年前『燭影搖紅』秦聰,出道不到一年之久,便已擊敗了五十四位用刀的高手名家,由那時起便名震武林,位列天下十二名刀之一。十年前被仇家暗算,雙目失明,身負重傷,才落得今日這種樣子。」這個女子口音竟是出人意料之外的嬌柔,咬字清晰之至。
  她接著又道:
  「至於號稱湖廣第一的『一聲雷』方震,還排不上『天下十二名刀』之列,可笑的是大名鼎鼎的四方天狼,連這種武林歷史都不曉得。哼,要是燭影搖紅秦聰還是當年的他,一旦得知你們四匹狼昨天剛殺死了他的好友方震,只怕你們的四個狼頭立刻保不住了。」
  瞎神仙猛地一震,兩行熱淚從魚白死灰色的眼眶中直淌了下來。
  這三路人馬雖然說了不少話,大家都站了很久,但由開始直到現在,沒有一個人曾鬆懈片刻,亦沒有一個人移動過。
  他們能夠成名,過的是刀頭甜血,江湖仇殺的日子,而能活到現在,其間實在沒有一點可以僥倖取巧的。他們每逢遇上勁敵,只要小團體中有一個散漫鬆懈,比不上敵人堅韌冷靜的話,早就一塊兒命喪黃泉,向閻王老子報到去了。
  「靈犀五點金」之中的那個嬌柔口音忽然又道:
  「拚命三郎謝家兄弟,你們裝啞巴也不行,前天你們在南昌府,闖入白老尚書府弟,出手殺死了十七個人,其中十三個全然不懂武功。你們翻箱倒櫃,最後搜走了白府家傳胭脂玉佛。但你們得到了什麼?什麼也沒有,胭脂玉佛腹中藏有武功秘其,傳說本是虛構的謠方,最荒謬可笑的故事,但你們居然上當出手
  嬌柔的聲音停歇了一下,而瞎神仙聽了這些話,面容忽又慘變。看起來比流淚還淒慘些。
  那女子口音又道:
  「你們殺了一些人本來不算什麼,但問題是白老尚書身份不比平常之人,你們此舉驚動了官府,甚至會驚動遠在京師的皇帝。唉,日後不但六扇門中的捕快們都此案拖累得睡不安寢,迫得只好不眠不休地大舉追輯兇手,還害得武林中千千萬萬的朋友應付不暇,其中有不少人還要吃冤枉官司。」
  謝大郎澀聲吆道:
  「閉嘴,關你們什麼事?」
  瞎神仙一直仔細聆聽,雖然色變淚落,但神情卻越來越冷靜,身子也挺得畢直,要是有人在門外遠遠瞧見,絕對認不出這個坐得畢挺的人,就是從前那個憔悴而又奄奄一息的瞎子。
  「靈犀五點金」之中那個嬌柔口音又響起來,說道:
  「瞎神仙,你為什麼要使冷見愁睡著?他究竟是什麼人?那包袱之中究竟是什麼刀什麼劍?」
  瞎子深深吸了一口氣,使自己全身放鬆,才用平常的聲音應道:
  「實不相瞞,我瞎子在酒裡放了一點藥,冷見愁的來歷我至今試探不出,但這個人似乎很不錯,心地很好,所以我決定讓他睡覺,免得淌這趟渾水。」
  他停了一下,又道:
  「至於包袱內的刀劍,我瞎子全然不知,縱然是世上最珍貴的寶刀寶劍,對我瞎子也毫無意義。」
  別人沒有再出聲,瞎神仙也緊緊閉直嘴巴,於是四下一片沉寂。
  冷見愁鼾聲沉重而又均勻,屋內外人人都可以聽見,任何人聽見這種鼾聲,打死他也不能相信冷見愁根本一直睜大眼睛,眼光澄激而又銳利,找不到絲毫的睡意。
  所有的對答他當然字字聽見,而瞎神仙面部和全身任何細微的變化,也全都落在他眼中。
  東方狼王大禮粗獷的聲音忽然傳入屋內,道:
  「聽說靈犀五點金之中有一位徐小茜姑娘,很會講話,聲音也很好聽,不過,又聽說徐小茜姑娘不說話而已,一說話就能夠使天下大亂,非發生殺人流血之事不可,從前我以為這只是好事之徒胡亂說說而已,誰知見面更勝似聞名,徐小茜姑娘果然厲害之至。」
  她究竟哪一點很厲害?大家都等東方狼王大禮說下去,王大禮果然接下說道:
  「現下我四匹狼在左右兩路壓力威脅之下,只好結陣防守。但時間若是拖得久了,這形勢自然會起變化。最可能的變化是我國匹狼和拚命三郎突然聯手,殺死了靈犀五點金。因為我四匹浪向來使刀,拚命三郎使的是劍,這包袱之內正好是一刀一劍,我們只要同意把刀劍平分,聯手之勢便成功了。」
  但事實上由於一個「貪」字誰也不願輕捨其一。
  故此在目前為止,四匹狼和拚命三郎還未聯手。人人心中皆知此理,所以東方狼王大禮不必點出來。
  他又說道:
  「徐小茜故意說出方震和白老尚書的事,用意不外想激瞎子出手,誰知瞎子已不是棄刀除名以前的燭影搖紅秦聰了,哈,哈
  謝大郎澀聲道:
  「就算他是燭影搖紅秦聰,我兄弟也不把他放在心上。」
  徐小茜吃吃笑道:
  「耳食之言怎要相信?事實上我們幾姊妹經常離開蘇州,只不知若是在路上相逢,王兄你認不認得我們?」
  東方狼王大禮點點頭,道:
  「據我所知她們向來全身裹以黑紗衣裳,沒有人見過她們的真面目,我當然認不得她們。」
  徐小茜道:
  「這便是我們的答覆。」
  東方狼王大禮道:
  「好,那麼拚命三郎你們呢?」
  謝大郎聲音更為冷澀,道:
  「不告訴你。」
  徐小茜嬌聲道:
  「看來誰也不肯先說出來意,王兄你說是嗎?不過,我卻可以猜一猜,你們是不是受『血劍會』之托而來的了?」
  四方天狼和拚命三郎都不回答,過了一會,徐小茜又笑道:
  「經過十年漫長的歲月,除了『血劍會』中的人之外,還有誰對燭影搖紅秦聰不放心!」
  仍然沒有人作聲,看來四方天狼和拚命三郎都絕對不會回答徐小茜的猜測。
  相命館內忽然傳出來一聲慘叫,跟著瞎神仙踉蹌奔出來,亂髮披面,左手掩住胸膛,只見他的手和胸前鮮血淋漓,顯然被刀劍刺傷,而且傷得很重。
  瞎神仙另一隻手指著相命館,咽喉中格格有聲,卻說不出話,轉眼間便跌倒在地上。
  三路人馬一共十二對眼睛當下都不由自主瞪視著屋門,突然間四支火炬一齊熄滅,四下登時陷入一片黑暗中,只有屋內的燈光照射出來,隱約還照出四方天狼的身影。
  屋內傳鼾聲如故,過了很久,冷見愁仍沒有出現,但三路人馬誰也不肯移動半步,以免任何聲響或動作會影響了所有人的視聽。
  最不愛說話的謝兄弟突然都發出了又驚又怒的哼聲,接著是謝大郎道:
  「包袱不見了!」
  靈犀五點金那邊也傳來吱吱喳喳的驚詫聲,四方天狼不能不信了,個個扭轉頭瞧看,果然那個在他們四個人腳跟後面的包袱已失去蹤跡。
  十二對眼睛現在已集中在瞎神仙身上,雖然屋子射出的燈光沒有直接照到,但仍然可以見到他倦曲的身形,他們一下子就確定那人是瞎神仙,於是全部目光迅即凝即屋子,莫非四支火炬都冷見愁弄熄的?他用什麼暗器,能從屋子裡一舉擊滅四火炬?冷見愁是不是趁火炬乍滅之時拿走了包袱?他的輕功難道厲害到這種地步」
  東方狼王大禮突然怒罵了一句三字經,四匹狼墓地一齊躍到門口,動作十分整齊,而在躍起和落地之時,四把長刀鋒芒閃動,恰好把四個人全身上下嚴密封蔽,沒有絲毫空隙。
  他們齊齊向屋內望了一眼,便有如中了邪,全都呆住,謝大郎的長劍忽震,翁的響了一聲,三兄弟飛躍而起,無聲無息落在門邊,但這三人探頭瞧了瞧一眼之後,也像四方天狼般呆住。
  「靈犀五點金」卻與他們不同,徐小茜笑道:
  「我們也過去開開眼界——
  她笑聲起時,五個人已下齊腰肢款擺碎步行去,雖說是碎步而行,其實快的出奇,一眨眼間已經站在門外,五對眼睛透過面紗,又透過兩路人馬之間的縫隙望入去。
  屋子內一燈熒熒。似乎浮動著說不出的淒涼,尤其是瞎神仙仰靠椅背,而向屋外,恰好看見他那對瞎眼中,兀自未干的殘淚。
  縱然是不大懂事的小孩子,亦看得出瞎神仙睡得很沉很甜,瞎神仙既然尚在此地,那麼冷見愁呢?剛才胸前染滿鮮血的瞎子是誰?是不是冷見愁假扮的?抑或屋內這個瞎子才是冷見愁假扮的呢?
  屋內的燈光忽然熄滅,這回四周真的陷入極度黑暗之中。那三路人馬在這燈滅的剎那間,齊齊向不同方向躍退兩三丈。每三路人馬都擺出最厲害最嚴密的陣勢。這刻縱然是一隻蝙蝠掠入任何一個陣勢內,亦休想逃過「分屍」的悲慘結果。
  又是東方狼王大禮首先哼一聲,像早先那句三字經一樣,也是他們的暗號。
  四柄鋒快之極的長刀,都貫注著內家真功力,開始緩緩揮動。
  王大禮接著厲聲道:ˍ
  「究竟是誰在攪鬼?冷見愁?」
  沒有人答話,他又喝道:
  「莫非是瞎神仙?」
  仍然沒有人答話,那邊的拚命三郎也說話了。
  謝大郎道:
  「冷見愁先睡著,一定是瞎神仙。」
  王大禮道:
  「這可說不定,有沒有人瞧見屋中的燈如何弄熄的?」
  徐小茜也道:」
  「我們亦沒有瞧見,唉,這個人若是燭影搖紅秦聰,那還罷了
  王大禮插嘴說道:
  「為什麼?」
  徐小茜道:
  「因為燭影搖紅秦聰本來就是刀法輕功兩者並臻絕妙,又是老江湖,極詐百出,他能拿走包袱,弄熄燈炬,還不可怕。但這一切如果是冷見愁做出來的話,唉,那結局不必說了,大家都可以猜想得到。」
  謝大郎道:
  「猜不到。」
  王大禮道:
  「我也猜想不出結局,你說來聽聽如何?」
  徐小茜道:
  「好,我先問你們一聲,以前誰聽過冷見愁這個名字沒有?」
  當然沒有,王大禮二人都肯定地回答了。
  徐小茜道:
  「但剛才這個人的手段高明得委實神鬼莫測,既然冷見愁一向不讓世人得知,假如此人就是冷見愁,現下我們都知道了,你們想想看看,他肯讓我們活著宣揚出去麼?難道他如今主不想保持秘密了?」
  這麼可怕的結論自然沒有人願意再行討論。這刻每一路人馬都曉得目前當務之急,只有逃離此地。
  所有的疑問都可以等到明天才找尋答案,然而他們能逃得掉麼?那到底是誰?他還有些什麼詭秘手段?他現下在哪裡等候他們自投羅網?
  瞎神仙確實正在沉沉酣睡,當他隱隱約約憑那極為靈敏的感覺,發覺那發出鼾聲的冷見愁好像有所動作——大概是掏出一個瓶子,又撥開瓶塞時,便嗅到清淡的香味。他立刻湧上濃濃的睡意,這一剎那間,好像還發覺冷見愁的手落在桌上的朱硯。然後又彷彿聽到衣箱打開的聲音,穿衣服的聲音……但濃濃的睡意宛如浪濤般不停地湧捲,終於所有的聲音感覺都消失了。
  天上沒有月亮,也沒有星斗,四下簡直黑暗得伸手不見五指。
  但在冷見愁眼中,只不過像你我在昏暮之時,稍稍覺得光線有點暗淡而已。
  那拚命三郎謝家兄弟姿勢有點可笑,卻瞧得見絕對有效,可以抵禦任何外來的襲擊。
  他們幾乎蹲貼地面,背靠著背,三把劍斜斜上指,由於他們蹲得很低,減少了大部分可能被襲的面積,再加上劍勢森嚴,看來誰也休想不付一點代價而能擊潰這個劍陣。
  「四方天狼」的四方刀陣名震武林,果然嚴密而又凌厲之極,那四把長刀在黑暗中緩緩移動,使人泛起難越雷池一步之感!
  「靈犀五點金」這五個女子略有不同,她們居然散開,在丈半方圓內,怖成一個梅花形的陣式。
  每個人都屈一膝跪在地上,雙手仍然縮在袖中,側耳聆聽四下消息。
  冷見愁孤獨地站在當中,左腑下夾著那個包袱,右手好整對暇地撫摸下巴,十五年來都是鬍鬚的下巴,一旦剃得光溜溜的,那種感覺既陌生而又很舒服的。
  他的夜眼不但能把黑夜當作白晝,而且能透視輕軟的黑紗。故此「靈犀五點金」,那五個女郎的面孔固然一清二楚,就連她們黑紗做成的衣裳裡面的身子也看得見。
  因為這五個年紀輕輕的女郎,居然除了一襲黑紗做成的衣服之外,裡面竟沒有一絲半縷。冷見愁能夠看見她們嫩滑的皮膚,挺突豐滿的乳房,修長的大腿,還有堅實的高坐的臀部。
  冷見愁不敢窺看她們最隱秘的地方,事實上他的眼光每次掠過女郎們之時已經心跳加快,嘴巴發乾,好在他知道這是任何男人正常的反應,尤其是捱了十五年暗無天日的時光,沒有見過一個年輕的女人,而她們不但年輕,同時又都很漂亮,身材更是使男人饞涎欲滴,這種反應當然正常之有。
  徐小茜是五個女郎當中最漂亮最可愛的一個,特別是那對明亮靈活的眼睛以及紅潤小巧的嘴唇。
  她們在如此危險的情勢下,五個人還敢分散,難道這五個女郎當真是「心有靈犀一點通」?她們可以不藉任何語言話動作就能夠互知心意?
  冷見愁決定先擱下有關「靈犀五點金」的疑問,省得仔細觀察她們。
  他突然仰天大笑一聲,道:
  「我是冷見愁。」
  三路人馬都不吭聲,冷見愁的聲音他們都聽得出,已經用不著加以證實了。
  冷見愁又說道:
  「我只有一句話要問問你們。」
  他等了下,才緩緩道:
  「你們希望我用刀還是用劍?」
  王大禮謝大郎都緊緊閉住嘴巴,他們這時很後悔剛才說了不少話,以致被對方曉得了位置,目下當然不可以再犯同樣的錯誤。
  徐小茜沉吟一下,泛起美麗迷人的笑容,說道:
  「冷見愁,你真的要我們挑選麼?」
  冷見愁只瞧她一眼,立刻移開目光,應道:
  「是的。」
  徐小茜明亮的眸子注視著聲音傳來之處,可惜她實在看不見一點影子,她道:
  「我們挑選的話,有沒有好處呢?」
  冷見愁道:
  「等你們挑選之後,我自然會告訴你們。」
  徐小茜嬌笑一聲,道:
  「聽你的口音,好像是北方人,你府上是不是山東!」
  冷見愁暗中微笑一下,道:
  「不是,離山東遠得很!」
  徐小茜吃一驚,道:
  「果然遠得很,這一下的口音已變成了福州人的官話,嘴巴裡含著一枚橄欖似的。」
  冷見愁道:
  「你再猜猜看,吾也不是福州人。」
  徐小茜啊了一聲,道:
  「這會卻是揚州人說官話了,老天爺,我認輸啦。」
  冷見愁忽然用純正的四川話道:
  「四匹狼,拚命三郎,格老子的你們統統是死人不成?」
  徐小茜道:
  「天啊,這是地道的成都腔呢。喂,四匹狼,拚命三郎呀,你們怎麼啦?淨叫我一個女人家講話,你們羞也不羞?」
  謝大郎居然先開口了,聲音冷澀之極,道:
  「刀或劍悉聽尊便。」
  東方狼王大禮大聲說道:
  「用刀,我四匹狼願意先領教高明。」
  謝大郎馬上道:
  「那可不行,用劍,請!」
  這個請字一發出,謝家三兄弟齊齊拔出,三把長劍宛如閃電般冷見愁身上刺去,每一劍各自都籠罩七處要穴。
  他們出劍之快,黑暗中認穴之難,的確是第一流劍手的水準,但更可怕的是三個人都一齊湧出拚命不惜同歸於盡的殺機,形成了一股厲森寒無堅不摧的強大氣勢。
  可惜他們的敵手是冷見愁,是神鬼莫測的冷見愁。
  謝家兄弟的劍勢忽然落空,招式剛剛變老之際,猛又一齊剎住。
  但聽冷見愁的聲音在他們後面升起,道:
  「要是左邊的人劍勢再低一寸,我冷見愁老爺就不敢坐著不動了。」
  拚命三郎謝家兄弟登時駭得面色劇變,身子微微發抖,他們真想不出冷見愁究竟是怎樣的一個敵人?他居然能在漆黑一團的迅急突襲之下,瞧出劍勢相差一寸之微的差異,簡直不是人,這是只有魔鬼才做得到的事。
  三柄劍已改變方向,齊齊指著冷見愁。
  謝大郎聲音既澀又啞,道:
  「好!請你用刀!」此人向來惜語如金,又倨傲狂妄,居然用了一個「請」字,可見得他震駭之餘,卻也不禁十分服氣。
  冷見愁說道:
  「我若是用刀,你們算是走運,此刀五十年前已經天下無敵,橫行武林達二十年之久,刀下倒無一合之將。」
  他娓娓道來,語氣極為誠懇,人人都感覺到這些話確實出自他衷心,絕非誇張渲染。可是這些話卻又令人難以置信,如果五十年前就無敵天下,而且橫行了二十載之久,那麼冷見愁豈是已是七八十高齡的人?然而,奇怪地他必定沒有吹牛,人人覺得他誠懇的聲音,實足以使人深信不疑,只是這個矛盾如何解釋呢?
  冷見愁又道:
  「此刀每一面的刀身上都鐫有四個字,一面是『一刀在手』,另一面是『快意恩仇』,刀把末端有『橫行』兩個字,所以此刀名為天絕刀,你們有誰聽過這一把名刀!」
  他聲音稍歇之後,過了一會,居然無人吭聲,冷見愁發出失望的歎息,道:
  「唉,想不到曾經縱橫天下的天絕刀,現在已經沒有人知道了。」
  徐小茜吃吃而笑,聲音甚是悅耳動人,可是冷見愁卻當真不敢望過去,因為他怕自己的眼睛會忍不住稱到她身上某一處部位,而那時他的心神勢必不能集中,便等於給所有敵手以可乘之機了!
  只聽徐小茜道:
  「一刀在手,快意恩仇,誰不知道這是『刀王』蒲公望的豪語,但『天絕刀』之名卻沒有聽過。」
  她笑了數聲,又道:
  「如果連我花解也不知道的話,世上就不大容易找到知道的人了!王兄謝弟,你們說是麼?」
  謝大郎只「嗯」一聲,東方狼王大禮卻道:
  「這話就算誇大了一點,卻也很接近事實!」
  徐小茜道:
  「謝謝你們的誇獎,我說冷見愁,你要不會告訴我們說,你就是刀王蒲公望吧!」
  冷見愁道:
  「為什麼?」
  徐小茜道:
  「因為這一位刀王遠在五十年前便已成名,然後縱橫天下達二十年之久,也就是說,他是三十年前的無敵高手,但你才幾歲?你甚至不可能是他的傳人?」
  她語氣非常肯定,人人聽了無不深信於心,而且也禁不住對那位曾經雄霸天下達甘之久的「刀王」蒲公望,由然而生出無限尊崇仰慕之情。
  冷見愁卻冷笑一聲,聲音中充滿了輕蔑譏誚,道:
  「得啦,什麼一代刀王都是廢話,他不過是一片落葉罷了!」
  人人都大為驚訝不止,第一點是冷見愁何以會對該位前輩高手如此不敬?第二點是「落葉」二字,為什麼「刀王」竟然不過是一片落葉?
  徐小茜道:
  「冷見愁,你已證明你本人既不是刀王蒲公望,亦不是他的傳人。」
  關於後面這一點她解釋道:
  「因為世上沒有一個徒弟對師父如此鄙視和不敬的!」
  冷見愁須得時時提醒自己別向她望去,可是她的淵知博聞以及敏慧的分析能力,卻又使他忍不住向她望了兩眼。
  這兩眼可能改變了很多人的命運,甚至改變了整個武林的形勢……
  花解眼睛很明亮,面龐俏麗,但任何男人都會同意她的身體更迷人,她的皮膚雪白光滑,織濃合度,最動人心弦的是她的乳房、腰肢,臀部以至大腿,配合的極為均勻,而且結實富有彈力。
  只要是男人,都自然而然曉得這是屬於「處女」特有的青春明艷。男人,即使絕不對「處女」懷有偏好,但至少不貶低,亦不會加添了「珍貴」之感!
  冷見愁把「慾念」擠縮成小小的一粒,深深藏在心底,然後說道;
  「三十年前刀王蒲公望忽然變成了一片落葉,所以連人帶刀從世上消失無蹤,這一把刀,昔日在他手中,據說刀一出鞘,必定殺人飲血。但在我冷見愁老爺手中,當然要更上一層樓……」
  稍遠處的廣場中,依然有燈火、人群,夜風把許多聲音送過來,使人感到仍然生存在世間,可是冷見愁的話聲卻有一種極強烈的詭異壓力。
  徐小茜知道別人絕不會開口答話,便道:
  「什麼叫做更上一層樓呢?一個人如果不能死兩次,那麼刀王蒲公望已經達到極限了,莫非你能叫人死兩次麼?」
  冷見愁淡淡道:
  「我根本用不著殺人,我只須斬下一隻手指就夠了。」
  徐小茜大吃一驚,道:
  「你……你的意思是使對方不能使用兵器?」
  她當然是最駭怕的人,因為她們「靈犀五點金」右手用短刀,左手用五隻「紫金毒爪」。因此旁人只須斬一隻拇指的話,她們每個就得失去六隻手指了。
  冷見愁道:
  「對,你想想看,像四匹狼和拚命三郎這種人,如果不能拿刀劍,有沒有人聞風而至取他們的性命呢?」
  人人都知答案,毋庸多說,只有一點得特別指出,那便是這些失去指頭之人,一旦變成了很多仇家的獵物時,每日所過的時刻驚魂的逃亡生涯,確實遠比立死刀下還要悲慘百倍。
  徐小茜道:
  「我只剩下一個問題要問你。」
  冷見愁道:
  「好,你問。」
  徐小茜道:
  「那邊曠場有不少燈光,但相距太遠,故此這兒漆黑一團,相信大家都變成睜眼瞎子,只不知冷見愁老爺你可瞧得見我們?」
  冷見愁冷笑一聲,道:
  「我當然瞧得見,連你們的黑紗衣裳裡面穿的什麼,都瞧得一清二楚。」
  徐小茜發出開心的嬌笑聲,道:
  「冷見愁老爺,這個牛皮吹得太大了,你真的看見我們五姊妹在黑紗內的內衣?」
  冷見愁道:
  「我何須吹牛……」
  現在他已有充分的理由向她們端詳審視了,於是他的目光像世間最鋒利的寶劍一般,刺透了黑紗,在五具充滿青春氣息極為誘惑的肉體上巡逡了好幾次。
  在他夜眼中,她們根本像是明亮燈光下的裸體美人一般,唯一可惜的是她們全都是屈一膝跪地的姿勢,所以瞧不見使男人最心跳的隱秘之處。
  最後他的目光停留在徐小茜的面孔上,卻立刻發現這個最美麗的女郎眼眶底下現出半月形的黑痕,兩邊耳垂也發黑。
  冷見愁吃了一驚,心中自言自語道:
  「不,這是不可能的事,滇邊大毒門的『孤獨迷情盅』怎麼人在世間出現?記得那天自在天醫李繼華說過,自從百年前大毒門的毒聖桓字死後,這種天下第一絕毒就從此失傳了……可是她分明中了此毒,而且在她們五女之中,只有她一個人中了這門絕毒,唉這是什麼緣故?」
  他仍然淡淡的道:
  「徐小苗,你們每個人的黑紗衣之內都是光著身子,對不對?」
  「靈犀五點金」個個都縮了一下身體,而且不覺一手掩胸,一手遮住下體。
  冷見愁道:
  「現在才遮掩不嫌太遲了一點麼?」
  徐小苗歎了一口氣,突然大聲道:
  「冷見愁,你到底是人還是鬼?」
  她的歎氣乃是暗號,只見其餘四女忽然向四方躍出,身法快過閃電,一眨眼間已飛躍出二十餘丈之遠。
  冷見愁一揚手,「嗤」地一響,那四女在卅丈遠處忽地跌倒。
  人人聽得出冷見愁乃是以上乘內家摘葉飛花的手法發出極細微的暗器,幸而並不是襲射自己,個個都暗自透了一口氣。
  徐小酋吃吃笑道:
  「難道你想留下我的妹妹們麼?」
  她竟不知那四女已經跌倒了。
  冷見愁冷冷道:
  「豈敢,豈敢,不過大家小心聽一下,從現在開始,數到第十下……」
  「六、七、八、九、十……」是徐小茜嬌柔悅耳的聲音,到她第十的聲音念出來之時,四方遠處忽然傳來淒厲的呻吟聲,人人一聽而知是「靈犀五點金」諸女的聲音,並且曉得她們極為痛苦,痛苦得簡直受不了。
  現在只有七男一女還沒有遭受痛苦,但每一個人完全震懾於冷見愁莫測的武功和詭秘的用意之下,任何人打算摸黑逃走的話,下場只伯與那四女一樣,但如果不逃,難道他便肯放過不成?他剛才說過不取性命只斬斷一隻手指的話是真的麼?
  四女哀號聲中,徐小茜好像已不能保持冷靜了,高聲道:
  「冷見愁,我過去殺死她們行不行?」
  雖然是在這等時刻,她的聲音依然是嬌媚悅耳得很。
  冷見愁道:
  「殺死她們之後,你怎麼辦?」
  徐小茜大為驚惑,道:
  「我?你問我怎麼辦?」
  冷見愁道:
  「你絕不會懂得我的意思,不過我也聽得夠了。」
  黑漆一團中傳出「嗤」一響,四女慘厲的哼卿聲忽然停歇。
  徐小茜鬆一口氣,道:
  「謝謝你,冷見愁,只不知她們死了還是活著?」
  冷見愁道:
  「我說過我用天絕刀的話,不會出人命,剛才你提過的血劍會是什麼東西?」
  徐小茜道:
  「是一個秘密組織,專以殺人為業,聽說人數並不多,但每一個都是世上最狠毒厲害的劍手。十五年來南七省已有許多名家高手死在那些『血劍』之下,但究竟這血劍會有多少劍手?首領是誰?住在什麼地方?想僱用他們的話,要多少銀子?用什麼方法聯絡?這些問題至今無人得知。」
  冷見愁道:
  「既然是職業兇手集團,何以你說四方狼和拚命三郎是被指使對付瞎神仙的?血劍會的人不敢親自出馬麼?」
  徐小茜道:
  「燭影搖紅秦聰乃是世上唯一在血劍下生還的人。他身為十二名刀之一,誰都知道決不貪生怕死的人,但十年來他竟肯自甘貧賤苟延殘喘,血劍會最後自然覺得疑惑恐懼,終有一天忍不住加以調查。」
  冷見愁認為她分析得極對,那四方天狼,拚命三郎殺害了『一聲雷』方震及白老尚書家人,由於這些人與燭影搖紅秦聰關係至深,可見得此舉目的是刺激秦聰,使他不得不拓刀——假如他還能拔刀的話。
  江湖中充滿仇殺,武林人因爭名逐得而陰謀傾軋,這些血腥可怕的故事,冷見愁聽過很多很多,不過聽人講述尤其是已成陳跡的故事,比起他目前親自見聞參與,滋味大不相同。
  「我早已是命運之神的手下敗將……瞎神仙(燭影搖紅秦聰)低沉悲涼的聲音忽然在冷見愁耳邊迴響。
  他為之輕歎一聲,想道:
  「天下間所有人類的活動,悲歡也好,離合也好,有誰的遭遇不是受命運主宰呢?
  四下一片漆黑,遠處曠場中的燈光照不到這邊來,但種種聲音隨風傳來,使得這片黑暗憑添一份不可名狀的淒涼……
  「冷見愁你究竟是誰?」徐小茜問出人人想問的問題:「你是否湊巧路遇本城?湊巧包袱中有那兩把寶刀寶劍?湊巧來找秦聰卜卦?」
  冷見愁答非所問,喃喃道:
  「都不敢動手,也不敢逃走,為什麼?」
  徐小茜大聲道:
  「因為人人都瞧不見!」
  冷見愁道:
  「你替他們想個辦法吧!」
  徐小茜得到這句話,頓時敢移動身子了,她奔往火炬,點燃火檢查看了一下,搖頭大聲道:
  「火炬不能用了,炬頭部分完全碎掉……」
  她隨即醒悟地啊道:
  「原來冷見愁你早已曉得,無怪叫我想辦法。冷見愁,這種手法是不是叫做『暗散復氣亂花顏』呢?我記得已經絕傳了三十多年,很久以前有一位巾幗高手,也就是最後一代的巫山神女宮宮主南飛燕,她的輕功固然是宇內無雙,而她的九種暗器和獨門手法,更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
  冷見愁插口道:
  「後無來者都不見得,神女宮宮主『風發雨鬃』南飛燕亦不過是一片落葉罷了,她豈敢說後無來者。…徐小茜訝道:
  「落葉?什麼落葉?」
  徐小茜道:
  「落葉就是落葉,樹上掉下來的枯葉難道你未見過。」
  徐小茜道:
  「唉,落葉就落葉吧,我的確不明白,但不管怎樣,南飛燕的『風發而鬃』這個外號絕不是開玩笑的,她九種不同的暗器,九種特異的獨門手法,可以當得上天下無雙四個字。」
  冷見愁道:
  「只輕蔑的哼了一聲,徐小茜又道:
  「假如我們沒有法子點火照亮四周,怎麼辦?」
  冷見愁道:
  「那也不要緊,只不過你卻沒有眼福瞧見我的刀法了!」
  徐小茜尖叫一聲,道:
  「不行,我一定想法子……」
  這一聲尖叫似乎把很多人驚醒,因為突然間四下明亮如畫,原來在瞎神仙的相館左右幾間木屋內,都射出強烈的燈光,這些燈光聚起來,已足以使相命館前十餘丈圓地面明亮如畫。
  所有的目光集中在冷見愁身上,他個子高高的,肩膀很寬,腰細而腳長,腰間隨隨便便地插著一口長刀,他頭戴武生巾,乳茸茸的鬍鬚不見了,鼻子很挺,眼睛長而明亮,面色蒼白得很。
  縱然在燈光下,縱然冷見愁面孔上的五官皮膚和輪廓全都絲毫畢現。但奇怪的是看起來很難確定他的年齡,既似是二十左右的少年,又似是三十五六歲的中年人。
  但也許正是因此之故,不獨是徐小茜,連四方天狼和拚命三郎,全都覺得冷見愁她像有一種奇異的魅力,叫人情不自禁的向他多看幾眼。
  至於徐小茜,身為一個女孩子,簡直願意匍匐在他的胸下,為他做任何的事。
  冷見愁大聲道:
  「點燈的是什麼人!」
  徐小茜道:
  「可能是血劍手預佈的人手!」
  冷見愁頷首道:
  「我也是這樣猜想,而且亦深信目下已找不到人了。」
  徐小茜卻明知道每一間木屋都有人,因為這些人把燈吊掛在窗口之後,並沒有逃走,但何以冷見愁說沒有人呢?
  她已來不及詢問,因為冷見愁很注意地觀察著四匹狼和拚命三郎,氣氛驟然變得緊張,如果她繼續開口,那就不錫有故意使冷見愁分心暗助別人之嫌了。
  誰知冷見愁忽然開口,說道:
  「徐小茜,你知不知道他們何以仍不出手?他們既不是膽小怕死之人,亦不是謹守江湖規矩不肯以多欺寡的人,你知不知道是何緣故?」
  徐小茜道:
  「我知道!」
  冷見愁驚奇地「嗯」一聲,道:
  「你真的知道?」
  徐小茜道:
  「這是因為他們雖然是著名的高手,但卻從來沒有碰過頭,彼此的武功互不深知,因此他們不敢合力夾攻你,怕的是沒有默契反而會露出更多的破綻。」
  冷見愁道:
  「這只是理由之一,但主要原因卻是我所佔的位置,恰好是他們最苦惱的樞紐點,他們若是聯手夾攻,反而彼此受到牽制阻撓。」
  四方天狼和拚命三郎一共七張面孔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要知自從燈光一起,這兩路人馬都恨不得立刻出手攻去,但每個人又都感到距離方位不對,如若出手,便正如冷見愁所說,必定跟另一路人馬的攻勢發生衝突。
  東方狼王大禮大聲道:
  「冷見愁兄,你的氣功輕功還有這一分眼力,舉世無雙,我四匹狼服氣啦!但仍然要領教你的天絕刀法!」
  謝大郎高聲道:
  「我兄弟也服了,只求正式見識天絕刀!」他的話向來極盡簡短之能事,現下亦沒有改變。
  冷見愁道:
  『好,先輪到四匹狼。
  四匹狼個個精神一振,眼中光芒閃閃,四把長刀緩緩浮沉搖擺,使人忽然覺得他們不止四人四刀,而是一座刀山。
  冷見愁手按刀把,幾立如山,突然拔刀攻去,而這時正好是人人感到四匹狼的刀陣最森嚴,威力最強大的一刻。
  任何武林高手絕不會選擇這種時機出手,四匹狼的四把長刀街直是一道地獄之門,誰投進去就只有萬劫復的結局。
  但冷見愁的寶刀幻化出一道精虹,硬是從刀陣最嚴密威強處攻入,他的刀光一到,四匹狼的刀便像忽然生滿了銹似的闇然無光,而且都不會動弱,眼睜睜瞧著冷見愁的刀逐一削去每雙握刀的拇指。
  當然這些動作很快,平常人根本瞧不清楚,但在這些高手眼中,比起用毛筆一筆一劃寫字還要清楚明白。
  人人面色蒼白之極,心中說不出的震驚都從眼中流露出來。因為冷見愁這種刀法豈只有「橫行」而已,那種氣勢威力簡直可以蹂躪天下蒼生,甚至連鬼神都得驚號遠避……
  冷見愁刀已回鞘,面向拚命三郎,身軀畢挺,右手按住刀把,姿勢動作非常自然,使人感到這個人根本就應該這樣子站立,好像樹木岩石或是山巒江河,本來就是那樣子……誰會驚奇大地上有一道河流?或是對聳峙天邊的山嶽感到奇怪呢?
  拚命三郎謝家兄弟雖然出道不久,但在這四五年當中,已拼過三十幾次命,會過無數高手名家,拚命三郎決鬥的經驗不可謂不豐富了。
  可是冷見愁卻和任何一個敵手不同,他明明像高山大岳一樣,屹立前面,使人泛起了不能攀越,不可搖撼之感,然而同時又使人感到冷見愁這個人井不存在。
  他們都不明白自己心中何以能同時泛起這兩種矛盾不相容的感覺?冷見愁既然存在,便不能同時不存在,這理由正如『你就是你,不能同時不是你』一樣簡單淺顯而又不可違背!
  謝大郎發出暗號,三兄弟一齊後退數丈。
  他們並非打算腳底抹油逃之夭夭,而是騰出更多的空間距離,人便變換劍陣。
  三把鋒銳閃光的長劍,忽前忽後,忽上忽下的變了十二種陣式,每一種陣式在徐小茜看來都極為厲害,有以詭異見長的,有以凌厲長的,有以靈翔動態見長的,有以森嚴靜守見長的。總之,每一種陣式都各有所長,最後卻是一種極為變幻繁複的劍陣,此時三柄長劍雖是移動得不快,說不離數尺方圓之內,卻呈現魚龍曼衍五光十色的繽紛奇彩,使人目不暇接,不覺歎為觀止。
  冷見愁的姿勢毫無變化,「天絕刀」仍未出鞘。唯一不同的只有他那對眼睛,似乎變得更為明亮,因而凝射出來的目光更似是有形之物——兩道森寒的刀光——畢直插入劍陣中。
  徐小茜心中突然感到十分寒冷,冷得不禁全身輕輕發抖,因為她已看出冷見愁的天絕刀根本不必出鞘,就足以擊潰「拚命三郎」的劍陣有餘了!如果她沒有看錯,冷見愁豈不是魔鬼的化身麼?
  那拚命三郎謝家兄的一十二種劍陣,在徐小茜看來簡直已在到「劍術」之道的巔峰了(當然她也明白這是由於三個心意相通的兄弟一齊施展,故此這種造詣還不算是不可思議),雖然此一劍道境界是由三個人合力才達到,但在敵方來說,面對的仍然是可怕無比的劍陣。他們的對手——冷見愁所要對付的是這個『劍陣」。如果冷見愁現下辦得到,則縱是換作一個有此劍術功力的人,結果仍然相同。
  徐小茜沒有看錯,連那四匹狼也都忘了攻心徹骨的奇疼,忘了進流的鮮血……
  只見「拚命三郎」——這三個以凶狠不怕死著名於世的驃悍劍手,忽然都全身發抖,面色蒼白,並且明顯地露出極力抑制嘔吐的樣子,他們本是連死都不怕的人,何以會恐怕?恐怕什麼?
  這答案只有謝家兄弟(也許除冷見愁之外)知道。一十二種劍陣,未曾有過敵手,卻被冷見愁利刀似的目光不費吹灰力就破去了。
  冷見愁的目光每次問題射向「劍陣」最脆弱致命的所在,迫得謝家兄弟不能不變換陣式,但沒有用處,直到最後謝家兄弟施展所有壓箱底的本事,仍然擋不住冷見愁比真力更鋒利可怕的目光。
  冷見愁的面孔好像永遠藏在迷霧中,雖是在相命館間小小木屋內,燈光那麼明亮,依然教人看不清楚很多事情,第一點是他的真實年齡,第二點是他的情緒。
  書桌上明亮的燈光,照著七隻血淋淋的拇指上,徐小茜想起這些拇指全是她撿回來的,不禁湧起一陣噁心之感,但也許不是噁心,而是莫名其妙的恐懼……
  冷見愁的眼睛遠沒有對付拚命三郎謝家兄弟時那般明亮堅凝,介仍然很脫利又深進莫測。每當他的眼光掃過徐小茜之時,這個美麗的蒙面女郎馬上覺得自己根本是赤裸的呈露在他的眼前,因此她必定會打個寒噤,身子縮了起來。
  徐小茜輕輕歎了一聲,道:
  「謝家兄弟這一戰由於恐怕而自行斬斷右手拇指,此舉固然保存了性命,但心膽已裂,他們以後還能夠拔劍拚命嗎?」
  冷見愁沒有回答,只微笑一下,卻笑得莫測高深。
  徐小茜又道:
  「依我看來,拚命三郎謝家兄弟已經達到劍陣的巔峰,能夠破得他們聯手劍陣的人,等於可以超越天下任何劍陣的『極限』,冷見愁你居然做到了,你究竟是人抑或是魔鬼?」
  冷見愁點點頭,道:
  「你的想法看法都很高妙,相信像你這種女孩子不可多見吧?」
  徐小茜笑了一下,道:
  「我可不習慣自吹自捧。不過……你好像真的不知道,所以會問出口,那麼我告訴你,世上像我這樣的女孩子的確很少,另外還有一點,拚命三郎謝家兄弟的劍陣雖是厲害,不過碰上了我『靈犀一點』,最多也不過是不分勝敗之局。」
  冷見愁道:
  「我的確有很多事不知道,但我又懂得很多別人不知道的事。」
  徐小茜道:
  「你正是這樣的一個可怕的人。」
  冷見愁道:
  「我並不可怕,可怕的是每個人各有的『命運』,比喻你說我很可怕,但你的命運卻你遇上我,這才是可怕的事。」
  徐小茜道:
  「你想過很多,而且常常想?」
  冷見愁不回答,目光移到她胸部,那真是誘人的令人魂銷的乳房,表現出女性的一切溫柔,冷見愁暗自歎歎氣,好不容易才迫使自己移開眼睛。
  他自從發現花解中了天下第一絕毒的『孤獨迷情盅』之後,不知不覺便對這個美麗和很會說話的女孩子起了莫大的「憐憫」,沒有別的意思,僅僅是憐憫已經足夠了,不管她的面貌何等的美麗銷魂,不管她的肌膚有多白皙,又縱然她的乳房有是豐滿動人,修長渾圓的大腿可使全世界的男人心跳氣喘。這一切都沒有用處,因為她已中了「孤獨迷情蟲」。
  這種絕毒數百年號稱天下第一,中毒之人性命可長可短,而最可伯的是她一定要「孤獨」,在她有生之年,絕對要潔身自愛,此外「迷情」兩字另有來歷(下文自有交待),所以這種毒的確可令天下人為之叫絕。
  冷見愁忽然向瞎子,道:
  「瞎神仙,這七隻手指,送給你作紀念。」
  徐小茜驚訝地瞧著看那沉睡中的瞎神仙,難道這個人一直在裝睡他為什麼裝睡?四匹狼拚命三郎等人在末敗之前,有過一次機會入屋,瞎神仙不怕他們下毒手麼?」
  瞎神仙長長透一口氣,道:
  「冷見愁老爺,你真有本事,我瞎子也服了氣啦!」
  他停歇了一下,又道:
  「我以為此生決不會再被迷香之類的藥物迷倒,誰知世事永遠變幻莫測來,永遠有想不到的可能!冷見愁老爺,你用的是什麼迷藥?我瞎子足足睡了一盞茶。」
  冷見愁道:
  「那只是三種很普通的辛香類藥物,但配合起來,我用重手法捏碎,再加上一點內家真力炙勢,便散出一種香氣,可使人立刻昏睡,你如果不是一直提真氣讓住心雲南,這一覺必定睡到天亮才醒得。」
  徐小茜大罵道:
  「是誰傳授你如此深奧的藥物之學?」
  冷見愁淡淡道:
  「落葉,也是一片落葉而已,沒有什麼了不起。」
  瞎神仙沉吟一下,道:
  「我昔的是中了迷香,那時一身武功只剩下三四成,所以一敗塗地,這個刻骨的教訓使我十年來精研迷香之道,自問極有心得,誰知今晚……唉……」
  他忽然振奮起精神,又道:
  「聽你說來,她像有幾片落葉呢,對不對?他們到底是誰?」
  冷見愁道:
  「落葉就是落葉,從前是什麼都不重要了,我想知道一件事,當今之世,使毒最著名的是誰?」
  徐小茜搶先答道:
  「李碧天,他是普度門掌門,外號(海枯石爛)。」
  冷見愁道:
  「你認識他?」
  徐小茜道:
  「見過幾面,但不算很熟。」
  瞎神仙道:「若論當今之世,使毒最高明的人的確非李碧天莫屬了,十餘年前我聽說他曾邀約天下使毒為主的九個門派的高手,在粵東十萬大山晤談。定名為慈悲會。這一次十萬大山的慈悲會.遠至遼北(無毒不丈夫)寇遐齡也率了十二名高手來參加。聽說參與盛會的一共有百餘之多,全都是渾身是毒,任何人遠遠望一眼就可能倒斃的毒門高手,但結果(海枯石爛)李碧天以神鬼莫測的手段,技壓慈悲會眾毒,號稱天下第一。他的外號意思是說他用毒本事已達到了可使大海為之枯乾,石頭為之腐爛的駭人程度。」
  冷見愁徐徐道:
  「我知道在百餘年前,毒界中出了一位毒聖桓宇,只不知那『海枯石爛』李碧天比起他怎樣?」
  徐小茜搖搖頭,瞎神仙沒作聲。
  冷見愁又道:
  「李碧天用什麼兵器?」
  徐小茜道:
  「用劍,但誰也沒見過他的劍法,因為他如果想殺死一個人,用毒方便得多!」
  冷見愁問道:
  「他常常殺人麼?」
  徐小茜道:
  「不,相反的是他慈悲為懷,時時以他的使毒手段化解很多拚鬥兇殺的大場面。」她停了一下,又道:
  「十萬大山的慈悲會,他迫使毒界的各門派高手立誓,須得先毒死了他,才可以用毒殺害別的人。」
  冷見愁道:
  「相不到李碧天竟是這樣的一個人,但如果不是他,又會是誰下的毒手呢?」
  徐小茜訝道:
  「下毒手?向誰下毒手?」
  冷見愁不答反問,道:
  「你何故來到此地?」
  徐小茜道:
  「我們欠一個人的恩情,而這個人卻欠瞎神仙的,所以這個
  人要我們來此,盡力解救他的危難。」
  冷見愁道:
  「這個人是誰?」
  徐小茜答道:
  「嚴星雨!」
  瞎神仙啊了一聲,喃喃自語道:
  「是他?怎會是他呢!」
  冷見愁道:
  「為什麼不會是他?」
  瞎神仙道:
  「十二年前,我路過鎮江,他以江南三大名劍之一的身份請我吃飯,我叫送帖子的人回覆我不赴宴,因為我討厭他!」
  瞎神仙道:
  「嚴生雨這個人很驕傲,他的聲名財勢一出手就擁有了,我的聲名卻是經過無數次生死一發浴血苦戰掙來的。」
  徐小茜道:
  「嚴星雨雖是繼承他父親手創的(大江堂),勢力遍佈南京至崇明島這段長達千里的長江水域。」
  「但他決不是僅僅倚靠他父親的餘蔭,他的劍法聽說青出於藍,已超過家傳的《大江流劍法》了……」
  她的話指出瞎神仙看不起嚴星雨的錯誤所在,如果那嚴星雨正如徐小茜所描述的人,則他位列「江南三大名劍」便不是僥倖了。
  冷見愁對這些話的內容並不如何驚詫,但徐小茜無意流露出豪情飛揚的口吻神態,卻使他十分意外,難道那嚴星雨是這般英雄人物,竟能使徐小茜感染了那股豪氣?
  他問知那嚴星雨今年三十七八歲,相貌不俗,外號很雅
  像這樣的人物,無怪特別容易在美麗少女心中留下深刻的印象了。
  冷見愁深深瞧了徐小茜一眼,心中突然又湧起那股憐憫之情,她的確很可憐可悲,空有如花嬌貌,似水年華,卻不能不「孤獨」終老。
  一個如此青春燦爛的女孩子,一旦得知自己這種悲慘命運時,她會怎樣呢?當她必須面對「孤獨」時,她比平凡的女孩子更能忍受抑是更為軟弱呢?
  人生中,原是充滿了許許多多難窮底蘊的迷,凡想完全瞭解疑謎的人,不是最有智慧就是最愚蠢的人。
  徐小茜如果心中有一個男人的影子的話必定是「煙雨江南」嚴星雨了。
  冷見愁下了這個判斷之後,便不想再提到嚴星雨,免得讓她有機會想起這個男人。
  當下淡淡道:
  「你太多嘴了,我只問你有什麼打算而已。」
  徐小茜沉吟一下,道;
  「從來沒有人罵我多嘴,你真是最奇特的男人。」
  瞎如仙插口道:
  「被靈犀五點金瞧得起的男人,自然有特立獨行的胸懷氣概。但卻也不是好兆頭叫。冷見愁老爺,你從今日起,定須小心的防,免得忽然有一夜頭和脖子分了家。」
  冷見愁道:
  「靈犀五點金這麼可怕麼?」
  徐小茜道:
  「唉,連我自己也不知道我們五姊妹已有如此可怕的聲名!」
  瞎神仙道:
  「我瞧『煙雨江南』嚴星雨不久就會遇上橫禍,靈犀五點多已是著名的不祥人,喜歡她們的人倒媚得更快。」
  冷見愁啊出了一點玄外之音,只微笑一下,對於不必要和不能確定的事,他覺得提上那麼一句也是多餘。
  徐小茜深深歎息一聲,似乎並不是不知道自己的不祥,只不過無可奈何而已。她道:
  「我們回蘇州去,要是冷見愁准許的話,瞎神仙,你呢?」
  瞎神仙也歎口氣,道:
  「做魚餌的生涯實在很不好受,但既然命中注定要做魚餌,只好繼續做下去了。」
  冷見愁忽然問道:
  「嚴星雨的劍法當真是很高明麼?」
  徐小茜道:
  「真的,我不會騙你,據說他已得到他大伯父『血劍嚴北』的真傳。你想想看,『血劍嚴北』號稱古往今來第一殺手,如果對手武功不能達到瞎神仙當年那等造詣,你出十萬兩銀子他也不肯出手。」
  冷見愁冷笑一聲,道:
  「血劍嚴北也沒有什麼了不起!」
  徐小茜和瞎神仙都怔住了,一時但覺夜色更深更冷,那黑暗中似乎隱藏著不可猜測的凶險危機。世上任何膽敢輕視得罪「血劍」嚴北的人,決計活不了多久,因為他才是古往今來無可倫比的第一殺手,現在的『血劍會』或者獨步北六省的「刀魔」呼延長壽,在武林人心目中,仍然比不上三十年前的『血劍嚴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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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紅粉佳人

用方石砌成的屋子,總是教人感到特別堅牢,似乎連無情之火也不怕。
  這一家老當鋪不但給人堅牢的感覺,那櫃台上的鐵爛柵更令人泛起隔開了兩個世界之感。
  有沒有人聽過荷包飽漲的人光顧「當鋪」呢?當然沒有,所以那些站立在櫃台外,伸長脖子的窮鬼,沒有法子不把朝奉們看得高高在上的另一階層的人物。
  那姓林的胖朝奉懶洋洋道:
  「這口劍不過是破銅爛鐵面已,就算一兩銀吧!」
  這種昧著良心硬是把足金戒指當作鍍金戒指大殺價錢的話,林朝春每天不知要說多少遍,因此他幾乎想把長劍扔出去,整個人都被無聊乏味的感覺充滿。
  不幸的是他向框外俯視了一眼,這一眼竟使他完全清醒了,因為那個人的目光像刀子般刺過來,雖然不痛,卻冷得要命……
  那個人長得高高的,樣子蠻英俊的,但看上兩眼之後,反而如墮霧中似的,瞧不清楚這人的年紀和樣子究竟是怎樣的。
  那人用眼光之刀,刺入林朝奉心裡,又用低沉的聲音道:
  「你太年輕了,叫一個老人出來。」
  胖胖的林朝奉如受催眠,伸手扯動一條絲繩,此繩通入內室,纏在雷老闆桌上的銅鈴上。
  七八十歲滿頭白髮的雷老闆立刻出現,他問都不問,拿起那口長劍審視片刻,笑一笑道:
  「好劍,劍鞘是百年的鯊魚皮鑲金製成,劍身的魚鱗片紋,泛起血紅光彩,至少染過一百個人的鮮血。」
  雷老闆這時才緩緩望著求當的客人一眼,道:
  「大爺請進來,萬事都有得商量。」
  那人道:
  「我叫冷見愁,有話在這兒講就是。」
  雷老闆道:
  「悉聽尊便,辛大爺押多少銀子花用?」
  冷見愁忽然想起昨天黃昏來到這座城市市效的片段,那裡他站在一個高崗,遠遠望見滿城燈光絲竹管玄之聲隱約可聞。
  冷見愁突然問呆住了,宋詞中有幾句形容一個飄蓬過客看見滿城燈火時說……「傷情處,高城望斷,燈火已黃昏!」
  於是冷見愁懷著滿腔淒涼落寞之情,凝立還望直到中宵風露已干朝,陽光照遍大地,才走入城內,但仍然磨菇了好久,看看已是中午,方始大步走入這間當鋪去。
  最主要的是他懷中連一文錢都沒有,這六七日一路行來,每天三餐一宿少一文錢都不行,所以非得找個當鋪不可了。
  雷老闆蒼老而相當響亮的聲音又道:
  「如果老漢的老眼不是昏花,則可以肯定這口劍便是天下武林高手無不膽寒色變的《血劍》了!」
  冷見愁說道:
  「哦?叫做血劍?」
  雷老闆道:
  「想不到三十年之後,還能夠重見此劍,人生真是變幻莫測,對麼?」
  冷見愁道:
  「我只想知道這口劍可以押多少?」
  雷老闆道;
  「你說一個數日,老漢立刻如數奉上。」
  冷見愁尋思一下,道;
  「好,十五兩。」
  雷老闆重重歎口氣,雖然摸出十五兩一錠紋銀,卻不交給冷見愁,說道:
  「你一定不知道血劍嚴北的名字,他在三十年前,天下凡是能夠名列高手之林的人物,只要聽到血劍兩個字,馬上就得準備好後事……」
  老人的話聲只停了一下,忽然把銀子丟出去,厲聲道:
  「滾,滾,我不想再見到你!」
  冷見愁動也不動,連眼皮都不眨,道;
  「血劍嚴北算得什麼東西,不過是一片落葉罷了!」
  雷老闆怔一下,道:
  「落葉!什麼落葉?」
  冷見愁淡淡道:
  「他的劍縱然可以斬金截鐵,或者藏有血劍的劍決,但在我看來,只值十五兩。」
  雷老闆怔完又怔,胖胖的林朝奉精乖得很,趕緊出去撿起銀子,雙手奉上。
  老人突然大叫道:
  「不行,此劍十五萬兩都不止,你只要十五兩的話,到別家去!」
  這真是豈有此理事,求押之人居然不肯押多,鋪老闆卻嫌當得太少。
  林朝奉只覺拍馬屁拍在馬腿上,臉上肥肉亂顫,頭上冒汗,趕快縮手。
  雷老闆用堅決的聲音道:
  「冷見愁,到別家去,我要為血劍嚴北痛哭一場,再為他醉三天,你走吧!」
  那蒼涼沉痛的聲音忽然打動了冷見愁的心,雷老闆為什麼流露出這種只有年輕人才有的感情?難道那默默流逝的韶光,雖然能夠把滄海變成桑田,卻不能使人忘情了往事?
  雷老闆真的姓雷麼?他和血劍嚴北又有什麼淵源交情?
  冷見愁自己曉得,曉得自己的確是「人間」惆悵客,那十五年的「黑暗時代」,所有的夢想都幻滅了,世上還有誰會遭遇到此地更悲慘的命運呢?
  到處都是一片黑暗,四下漲漫著腐落泥沼的氣味。
  但是可怕的不是黑暗,不是寂靜,亦不是腐敗的氣味,而是「絕望」——逃不出幽冥世界的絕望。
  形成這「絕望」的原因很簡單,由於天然的形勢——一個深藏在山腹中永不見天日的大壑,人類身能的極限絕對無法超越,既不能像鳥類從百餘文之高的出口飛出去,亦不能從呈內斜角度光滑堅硬無比的巖壁攀升(即使有登山工具也不行,因為有些岩石根本不容釘鑿),所以世上最有本領的五個人,跌落壑底之後,縱是同心合力想盡辦法,也逃不出生天。誰也動破不了人類能力的「極限」。
  第六個人是冷見愁,他比那五人遲到了十五年,那時候他才二十歲不到,但在幽冥世界似的大壑內過了十二年之後,他覺得自己好像已活過了一百年,每一日每一時每一刻在感覺中都極之漫長……
  但冷見愁堅信他自己的心情比那五人好得多,因為他「看得見」,而他們卻「看不見!」當然這個結論是經過無數次的測試考驗才敢確定的。
  此外冷見愁還年輕,這也是勇氣不竭的重要原因。
  一片枯葉穿過空間,發出「嗤」的一聲,冷見愁伸手捏住,就像我們揉揉眼睛那麼輕鬆如意,但他口中卻發出痛哼之聲,同時用手掌拍地,發出似是身體在土地上翻滾碰撞的響聲。
  兩丈之遠的一個老人冷冷的道;
  「辣鬼媽媽的不是東西,哼,練了十二年還躲不過一片落葉
  冷見愁好像很痛楚地哼哼卿卿了一陣,才停下來,有氣無力的道;
  「嚴北,從前我挨一片落葉,至少要痛上個把時辰才緩得過氣來,但最近的卻不然,莫非你已經大衰老了,所以內力大不如前?」
  冷見愁很仔細地觀察老人嚴肅的表情,確定對方果然泛起茫然若失之色,又道:
  「老實告訴你,你不是好師父,你一十八路血劍雖然全部傳授給我,使我連作夢也使得出來,但是我至今仍沒有得心應手的感覺,你一定有某一處弄錯了,總之,你不是好師父。」
  血劍嚴北歎口氣,道:
  「咱們相處了十二年之久,我聽得出你不是騙我。」
  「但關於你至今尚未得到我血劍精髓這一點,我真的想不通個中緣故,可能你修習的內功太雜了,每個人都傳你一套秘傳內功,反而使你不能專精一種,更不能達到登峰造極的境界。」
  冷見愁用沮喪的聲調說道:
  「我時時會告訴自己說,乾脆放棄算,何必掙扎呢?你們從五年前起每年都延緩期限,讓我多活五年,我有時很恨你們,我活下來還不是活受罪,有什麼用處?」
  嚴北泛起一抹冷酷的微笑,道:
  「你想死何難之有!」
  冷見愁道:
  「對,我想死,一了百了,省得活受罪,反正就算我能通過你們五個老傢伙的考驗,到頭來還不是永遠老死在這個鬼地方!」
  嚴北道:
  「冷見愁,你聽著,命運是最嚴酷可怕的敵人,我們五個老人都不行了,因為我們壽元有限,已經支持不久了,但你還年輕,如果你盡得我們五人之長,說不定有一天可以逃出這幽冥世界。」
  冷見愁頹然道:
  「不可能,我前幾天才發現這個道理,你想不想知道?」
  嚴北道:
  「你說來聽聽!」
  冷見愁道:
  「這道理對藏在你血劍最後一掃《大地回春》之內。」
  嚴北訝道:
  「哦?真有此事!」
  冷見愁道:
  「你現在出手吧,反正期限將屆,即使你這刻取了我的性命,亦不過是提早幾天而已!但我一定能及時告訴你這個秘密!」
  嚴北斥道:
  「胡說,你一招落敗,便立刻氣絕斃命,焉能有機會說話?」
  冷見愁道:
  「這正是秘密的關鍵,如果如你所說劍到命斃的話,還有什麼好研究的?」
  道理固然很對,但做得到麼?世上「紙上談兵」的人不可勝數,只是一旦面對現實之時,立即出醜現出原形。
  嚴北的目光緩緩向四下掃視,這個他思索難題時的習慣,事實上地根本瞧不見四下的泥沼,瞧不見丈許外的冷見愁,更瞧不見數十丈遠處的巖壁,不過他心中卻對腳下這一面大約十丈方圓的硬泥地瞭解得有如自己的手掌,不但泥地的面積大小,連地面的每一寸堅硬度都知道。這一點非常重要,因為高手相爭,勝敗的關鍵只不過是毫釐之差,例如他落腳發力躍起之時,地面的硬度稍為差一點,他可能在速度和距離的估計上差了分秒和分寸之微,而這一點點小錯,就足以落敗死亡了!
  「血劍」果然非同小可,劍勢一起,敵人只覺得千百縷寒冷之氣襲入渾身毛孔,向心臟聚匯,沒有風聲,沒有光彩,只有奇異的寒冷!
  嚴北手中只不過是一截枯枝,但枯枝在他手中根本與真劍全無分別。
  冷見愁遠遠站在六七丈外,仍然可以感覺得到「血劍」的寒冷,只不過早在兩年前,這股血劍寒流已不能威及他了。
  他像平日過招練劍時一樣反擊,嚴北感到森森寒氣和銳急的劍裴能到,手中枯枝的劍式忽變。
  冷見愁其實仍然站在六七支外,他的反擊只不過是一片落葉,這片落葉卻非同小可,做成真劍疾攻一般的風聲和寒意,而且能夠瞞過「血劍」嚴北。
  但這一次卻有了變化,嚴北的劍式一轉,冷見愁的枯葉立時化為粉末飄散無蹤。
  冷見愁一陣駭然,背上沁出一片冷汗,因為從嚴北這一劍看來,顯然也從未出過全力。
  十二年來不論在任何情況下,嚴北仍然隱藏起一部分真力,直到如今聲明最後一戰,嚴北才使出全力。
  這是多少深沉的心機啊!十二年豈是短暫的時間?
  冷見愁手中的落葉一片片發出,到了第十八張,他的人忽然躍起五六丈,像閃電一般飛到嚴北頭頂,然後垂直飄落,一點風聲都沒有,縱然有點聲響,亦被嚴北第十八招「春回大地』的劍氣響聲所遮掩。
  嚴北只覺得胸口一涼,當時竟然清晰得有如親眼目睹,那把殺人無數的血劍從前胸直透後心整個人被刺穿了。
  冷見愁握住劍柄,使嚴北身子直直挺立,他低聲道:
  「嚴北,這就是我的秘密了!」
  嚴北慘笑一下,道:
  「好得很。」
  冷見愁道:
  「好在哪裡?」
  嚴北道:
  「方纔第十三招和十八招,老夫才查明你的劍根本未出銷,你已將我們五個人不同的內功心法融合貫通,方能將南飛燕的暗器手法變成耋人的劍法,可惜發現得太遲了!但你……你沒有辜負(血劍)的威名……」
  冷見愁道:
  「你放心死吧,我決不會污辱血劍,現在你聽著,這個幽冥世界誰都逃不出去,連我們都不行……」
  但後面的幾句話,嚴北已經聽不見,這一點冷見愁從劍上的重量突然增加而得知。
  一個當鋪老頭,一個是有史以來最高明的職業殺手,難道還會有深厚交情麼?冷見愁感到不可思議,終於讓步,說道:
  「我多要一點銀子便是!」
  雷老闆道:
  「不行,這口劍我不要了!」
  冷見愁淡淡道;
  「我可不可以請問何以你現在不要了!」
  雷老闆道;
  「因為我不知道你配不配當押此劍!」
  冷見愁道:
  「怎樣的人才配呢?」
  雷老闆道:
  「能不辱沒此劍的人,才配押劍!」
  冷見愁微笑一下,但他的笑容甚至他的面龐,卻似乎有更濃的迷霧阻隔,使任何人都無法對他觀察得清楚些。
  雷老闆見了,身子微微一震,喃喃道:
  「希望你能夠不辱沒此劍,可是,你何以要押掉此劍!」
  冷見愁說道:
  「雷老闆,你只須告訴我兩件事,兩件很小的事,我說可以回答你的問題了。」
  雷老闆道:
  「那就說出來聽聽者。」
  冷見愁道;
  「第一件,你這家當鋪的牌匾,那《利源大押》四個大字,是不是王闌軒親筆題的?第二件,你身上的這件青緞長衫,料子是不是蘇州造的極級貢品《米兒緞》?」
  雷老闆怔了一下,才道;
  「王闌軒是數百年第一書法家,天下知名,你曉得他還不出奇,但這貢品『米兒緞』知者極稀,你怎知道?又既然你說得出名稱,又何以不鑒定真跡?」
  冷見愁道:
  「因為我只是聽過,從未親眼過,所以在理論上我可以判斷那是王藺軒的真跡,以及蘇州的『米兒緞』,但在事實上,我需要你親口證實。」
  雷老闆道:
  「你的學問見識一定是用很奇怪的法子得來的。但且不談這些,你問的都是肯定答案。」
  冷見愁道:
  「既然如此,我用年代和身份來推斷,你就是海龍王雷傲侯,南京『龍藏者押』的主人!」
  雷老闆只泛起一個憂鬱傷感的笑容而已,但他身邊的林胖朝卻驚詫得張大嘴巴,就像離水的死魚一樣。
  「龍藏老押」在當押業中多少年來已變成神話似的傳話,據說甚至連宮廷庫中許多寶物,都要給「海龍王」法眼鑒定才算數,這個「海龍王」外號,意思說天下寶物只有龍王宮中收藏得最多,連人間的帝王也還有未及。
  但最令人與無窮幻想的傳說是:天下真正第一流的巨竊大盜,若是得到價值連城的寶物,或者是藝術上的無價之寶——書書瓷器石等,都會送到龍藏大押,只有海龍王雷例侯評估的價格為天下所公認!
  冷見愁又道:
  「你年紀屬於那個年代,才配合血劍嚴北論交,只有你連當鋪的店名也要工藺軒的墨寶才滿意,也只有你才穿得起《米兒緞》的外衣!」
  老人很沉重地歎氣,道:
  「人世間的權勢也好,財富也好,聲名也好,甚至知心的朋友或女孩子也好,這一切的價值在哪裡呢?以我看來,正是因為這一切絕無『永恆』,所以令人覺得寶貴無比!」
  「永恆」的反而就是「夢幻」竟是世上一切寶貴之物的要素,但既然明知「夢幻」無常,難道還值得我們珍惜追求麼?我們都在追求虛無麼?
  雷傲侯藏寶的地方很寬敞明亮,四面都有窗子,有的窗外水波掩映,垂柳飄拂,有的窗外濃蔭匝地,綠意撲面,有一面的窗外是大片碧茸茸的草地,當中的花圃種滿了,各種草木花卉。現在正是春暮夏初時節,繁花似錦,美不勝收。
  冷見愁在這間藏寶軒中消磨了七天之久,在七日七夜內未曾離開過一步。他忙的是兩件事,一是品當各種美酒,天下各種奇酒陳酸,雷傲侯都有。二老賞玩各種奇珍異寶,由雷傲侯親自講解。
  這第二件事情最費時間也最累人,因為每件奇珍古玩牽涉的範圍極廣,舉便主架子角掛著一串白晶瑩的念珠,冷見愁觀察鑒賞之後,雷傲侯道:
  「中國、天竺、波期以及西異國有很多宗教都用念珠,即使以佛教來說,念珠的數目和質料亦有好幾種不同的規定。」
  冷見愁道:
  「我知道,這一串是屬於佛教一百零八料那種念珠,別的宗教不是這個數目。」
  雷傲假道:
  「你可瞧得出是什麼質料?」
  冷見愁道:
  「好像是骨頭或者角質,但佛門中人怎會使用腥葷之物?」
  雷傲侯道:
  「你能鑒別得出這骨角之質,眼力真是驚人,這串佛珠乃是人頭骨做成,但與一般的死人頭骨大有不同。」
  冷見愁道:
  「我曉得了。佛家的秘宗,大盛於西藏青海等地,這一宗的修持十分秘密,只知道喇嘛僧侶不忌酒肉,有些法門更與我中土道家的龍虎丹法相似。如果門弟子有用人頭骨做念珠的,一定只有密宗才敢用。
  道家的龍虎丹法就是男女雙修之法,雖然亦是陰陽交合以煉成金胎元嬰,但胸中的正邪之念,卻成為與「泥水彤法」——即俗謂「采輔導」截然不同的分水領。
  密宗的「方便之門」比之龍虎丹法似乎又更上一層,在男女交合之際,對方完全是處於真正「空相」的境界,但既不能「無慾」,又絕不能執著於難以抗拒的「大欲」,便形成了一個世人智慧解不了之謎,也可以說是人類的「智慧」「情慾」之極限……
  雷傲侯含首道:
  「密宗的一切的確很秘密,但你要知道,密宗完全是為了避免驚世駭俗,不要世人出種種誤解,所以堅持要秘密而已。」
  在密宗特遙關於「傳法上師」的戒律中,就規定了「對於沒有修習密宗根器的人,隨便傳授以。」
  「對於有根器的人,不肯傳授大法」,這兩者都犯了戒律,由此可見密宗堅持秘密的真正用意何在了。
  雷傲侯又道:
  「這串佛珠乃是西藏密宗一位紅教法王寂滅後的頭蓋骨做成,就像舍利子一樣,這頭蓋骨經過那位索羅法王多年修持,的確跟一般的死人頭骨不同,這串佛珠在密宗弟子心中,用無價之寶四字也不能形容那種感受和份量。
  單單是一串佛珠,便有如此多的講究,其他的鼎裡珠玉,每件都有本身的特點和歷史背景,老實說七晝夜的時間實在太短了,如果不是冷見愁已裝滿了一腦袋的見聞學識,加上驚人的理解力和記憶力,根本不可能從之寶物獲得什麼益處。
  但冷見愁卻得到無法想像的益處,因為他滿腦袋的見解學一都是被人硬塞進腦,沒有一件可以用寶物印證——在幽冥世界的大壑內,那裡找得一件寶物——而現下卻等如現身說法,許許多多從前儲存記憶中的學問,得到了印證討論變成真正可以活用的學問了。
  第八天冷見愁睡到中午還未醒,但在極酣沉的睡眠中,冷見愁的心忽然清醒。
  極輕的步聲和香氣改變了環境,冷見愁對「環境」的敏感不是你我可以想像得到的,所以他內心被驚醒了,頭腦和四肢百駭霎時全部準備好,足以應付任何突變的情況。
  陣陣的香氣表示是女孩子,由於氣味清新而不濃郁,可知必是年輕的女孩子,由輕微的步聲,聽出一個女孩子。
  她是誰?怎能走入雷傲侯的「寶庫」?
  有一邊窗戶的簾子被拉開,所以「光線」也使冷見愁更緊決的維持清醒,不讓睡魔再度俘虜他。
  她不會是外人,否則她既進入不了雷家的「寶庫」重地,亦不敢拉開窗簾,讓外面的人得以看見軒內情景,那麼她是誰呢?早就應該問雷傲侯家中的情形,可惜現在已來不及了,這個女子可能是雷家的丫頭使女,亦可能雷家的媳婦,也可能是雷家的孫女等。
  她的手忽然落在冷見愁某一位部位,這一下冷見愁記起男人的特別——每天睡醒時下身堅挺的現象。
  據說女屬陰,陰即是月亮,所以女性每個月生理上發生一次變化,男性屬陽,即太陽,太陽不會圓缺,每天從東方升起,從西方沉沒,所以男人每天早上都會升起!
  不管怎樣,這個女孩子實在不該碰觸他那一處部位,因為冷見愁的性慾經過十幾年的壓抑,比平常人有顯著的差異。
  她似乎很懂得男女情事,所以她的碰觸和撫摸不太輕亦不太重,冷見愁的性慾劇增,宛如風暴忽起,情慾之海波濤卷天。
  他根本不必用眼睛,便已知道她的位置和姿勢。進一步說,他曉得自己的手就該怎樣動,便可以有效地把那個女孩子勾入被窩。
  也許那個女孩子已預期他會有何反應和動作,並且歡迎他那樣做,所以她保持那位置姿勢以及繼續撫摸他的動作。
  冷見愁居然過了好一陣,還沒有把她抓入被窩內,然後,又過了片刻,她身子顫動幾下,長長透了一口氣,道:
  「好舒服……」
  男性或女性都一樣,當性慾飽漲衝動之時,自己有很多法子解除這種緊張。
  冷見愁借異性的手解決的性慾,居然能不侵犯她,實在很不近人情。
  冷見愁又道:
  「你走吧。」
  「為什麼?」果然是女孩子的嗓音,而且很悅耳動聽。
  冷見愁道:
  「因為我想留下一個美麗充滿幻想的印象。」
  冷見愁並不回答,似乎不想理她。
  那女孩子無計可施,無奈地道:
  「好,我馬就走……」說時,一雙手已探人背內,顯然是表示說讓她真正地摸觸一下,不是隔著被裝,她才肯離開。
  任何男人在這種情形之下,都沒有法子拒絕,甚至不願意拒絕。
  冷見愁也不例外,尤其是當她的纖玉手碰到他下面某一部分時,那快感異常鮮明強烈。
  可惜快感瞬間就消失了,因為她的玉手忽然按中他的腹部,指尖像小鉗枝般點住三處大穴。
  冷見愁不得不睜開眼睛,只見站在旁邊那個女孩子,含笑盈盈望著他。
  她看來年紀很輕,個子修長,腰細,胸臂部甚是豐滿,面貌很美,尤其當她含著笑容時,艷光泛射。誰也不能相信這麼美這麼甜的女孩子,竟會替男人做那件事,而且做完之後,馬上點住他的穴道。
  冷見愁仔細地瞧她一會,才道:
  「你內心的情緒已從眼睛流露出來,看來根本和你面上甜美的笑容不相稱。」
  她一身淡綠色的羅衣,本是予以柔純潔之感,但她的行為……,不過這襲淺綠羅衣,與飄指肩上的秀髮,卻便她更美更可愛。
  冷見愁又道:
  「你那飽滿廣闊的天庭,那對長而彎的眉毛以及眉下的鳳眼,一望而知是雷家的特徵,你叫什麼名字?」
  那美女搖頭道:
  「你錯了,我不是雷家的人,我名叫雪婷。」
  冷見愁的目光再次把她細看一遍,由上至下,瞧行十分澈底。
  雪婷完全沒有忸怩在乎的樣子,反而露出懶洋洋的姿勢。看來她不但不受任何拘束,也不怕挑戰,全身上下散發出野性之美,震撼了男人的心。
  冷見愁這次談話時,聲音中顯然已含有敬重之意:「我敢打睹你不是雷家的孫女的話,必定是外孫女,但不管你是或不是,你本身很了不起,值得和你講幾句話。」
  雪婷嘲笑一聲,道:
  「如我跟你一樣,被人家點住穴道,像條死豬似的不能動彈,我也會向那個人表示敬意的。」
  她轉身行開,在珠光寶氣珍玩琳琅的屋子內徐徐繞了圈子,回到床邊,說道:
  「你押劍的第二天,消息才傳到這兒來,說有個叫冷見愁青年或中年人,一舉手間就擊垮了《四方天狼》《拚命三郎》《靈犀五點金》這三路使武林人聞名頭痛變色的人物,當時我就有三個想不通的疑問,現在相信你一定願意為我詳細解釋吧?」
  冷見愁道:
  「好吧,但說不定我打痛你的屁股,替你家大人狠狠管教你一次。」
  雪婷面色一沉,簡直是在翻了,怒聲道:
  「以後不准你說這種話。哼,誰敢管教我,我一定釘死他!」
  冷見愁道:
  「我向你道歉,我收回剛才那些話?」
  雪婷瞪他一眼,但面上怒色漸漸消退,終於笑了一笑。
  冷見愁道:
  「其實你先侵犯我戲弄我,我就算揍你一頓也是應該,更何況只不過說幾句狠話而已,你平時很愛生氣麼?」
  雪婷道:
  「別說廢除話,你要記著現在你的小生命捏在我手裡,從前宋媽媽常常說,有銀子時在是大爺,挺胸肚吼嚷都行,沒銀子就是灰孫子,講話一不留神就挨嘴巴子,你現在是灰孫子,知不知道?」
  冷見愁道:
  「知道了,宋媽是誰?這個人好像很勢力呢?」
  雪婷眼中露出瞧不起他的神色,道:
  「南京的宋媽媽你都不知道。」
  冷見愁道:
  「我的確孤陋寡聞得很,她是什麼人?」
  雪婷道:
  「她是最有財有勢的老鴇母,全國第一,唉你真是沒有見識得很。」
  冷見愁覺得有點滑稽,也有點不服氣,因為就算沒有聽過一個鴇母的名氣,亦不是丟人之事啊,不過跟他爭辯這些雞毛算皮之事亦是很不值得。
  便道:
  「好,好,算我沒有見識……」
  雪婷雙手叉腰,溫聲道:
  「哼,不但沒有見識,而且沒有種,懦夫?」
  雪婷道:
  「誰說不是,你現下被我就像癲皮狗似的怕死得很,我說你是王八蛋,諒你不敢說不!」
  冷見愁翻翻白眼,卻一點也沒有生氣的樣。雪婷的氣卻還未平息,道:
  「想當年我在秦淮河上的『連碧舫』,我不塗脂不抹派粉,不穿漂亮衣服,不梳麻煩之極的發,我不高興時絕不出局,起初他們把我打得遍體鱗傷,但我還是不幹,後來還不是都順著我!」
  冷見愁一定真的很吃驚,情緒都流露出來,因而面孔忽然變得很清晰,那層迷霧全消失了雪婷很得意道:
  「怎麼啦?我這種人居然在勾欄中待過,你很奇怪麼?」
  冷見愁道:
  「何止奇怪,我簡直懷疑自己的耳朵是否有毛病,或者你的嘴巴把聲音弄錯了。」
  雪婷道:
  「你的耳朵我的嘴巴都很正常。」
  冷見愁道:
  「你為何要我做那種事?」現在他回想起來,怪不得這個美的女孩子對男人那麼大膽,手法純熟,原來她是曾墮落於風塵中。
  雪婷坦然道:
  「因為我十四五歲時就離家出走,跟幾個男子混了一段時日,後來大家都太窮了,日子混不下去了,為了義氣……啊,不那時候我很愛那個小王八蛋,自願賣身。」
  故事很簡單,語氣中亦是沒傷感或忿恨,這段奇異崎嶇的人生歷程,一定吞噬埋葬了許多熱情、嚮往。
  到底她的故事是真的是假?冷見愁暫時無法判斷,他道;
  「你有一身武功,怎肯給人敲打?」
  雪婷道;
  「開妓院人的可厲害呢,當時我喝了一碗藥,全身武功就使不出來了。」
  冷見愁道:
  「你賣身給宋媽媽麼?」
  雪婷搖搖頭,道:
  「不是她,但後來她把我轉買過去,她手下的女孩子都是第一流,個個美得不得了。我也不知道她為何看中我這個野人。」
  冷見愁道:
  「古人說粗頭便服不減國色,野也有野的美,那來媽媽果然有眼光,無怪你口氣中對她沒有一點不滿,連我也有點佩服她嘴巴把聲音弄錯了。」
  雪婷道:
  「你的耳朵我的嘴巴都很正常。」
  冷見愁道:
  「你為何要我做那種事?」現在他回想起來,怪不得這個美的女孩子對男人那麼大膽,手法純熟,原來她是曾墮落於風塵中。
  雪婷坦然道:
  「因為我十四五歲時就離家出走,跟幾個男子混了一段時日,後來大家都太窮了,日子混不下去了,為了義氣……啊,不那時候我很愛那個小王八蛋,自願賣身。」
  故事很簡單,語氣中亦是沒傷感或忿恨,這段奇異崎嶇的人生歷程,一定吞噬埋葬了許多熱情、嚮往。
  到底她的故事是真的是假?冷見愁暫時無法判斷,他道:
  「你有一身武功,怎肯給人敲打?」
  雪婷道:
  「開妓院人的可厲害呢,當時我喝了一碗藥,全身武功就使不出來了。」
  冷見愁道:
  「你賣身給宋媽媽麼?」
  雪婷搖搖頭,道:
  「不是她,但後來她把我轉買過去,她手下的女孩子都是第一流,個個美得不得了。我也不知道她為何看中我這個野人。」
  冷見愁道:
  「古人說粗頭便服不減國色,野也有野的美,那宋媽媽果然有眼光,無怪你口氣中對她沒有一點不滿,連我也有點佩服她了。」
  「你懂什麼?宋媽媽有財有勢有義氣還不算,她本身就是當今武林頂尖高手之一。我的武功全靠她幫忙才恢復的!」
  「真的麼?唉,將來無論別人告訴我任何怪事,我都不會感到驚奇了!」
  這話比恭維她漂亮還要使她開心,雪婷笑道:
  「江湖中希奇古怪的事多著呢!你連宋媽媽的大名都沒有聽過,簡直是大大的土包子,當然覺得我說的事情很新鮮奇怪了!」
  她停了一下,又道:
  「現在輪到你回答我的問題,第『二』個問題是四匹狼和拚命三朗的七隻手指,是你一刀刀削斷的抑是他們自行斬斷的!」
  冷見愁道:
  「你說第二問題?那麼第一個呢?」
  雪婷泛起得意之色,眉毛揚得高,道:
  「第一個問題已有答案。」
  冷見愁沉思一下,道:
  「原來你已瞧清楚了!」
  雪婷道:
  「對的,你居然猜到,算你不笨。」
  冷見愁用含有曬笑的聲音道:
  「你真的看清楚了?你說得出來麼?」
  雪婷道:
  「當然啦……」但她底下的話聲卻忽然嚥回肚中,活像忽然嚥下一顆石頭,使她眉毛一下子垮下來。
  剛才當冷見愁十分驚訝之時,他面孔上的迷霧明明消失,明
  明清晰呈現出來,但現在回想起來卻又忽然不能肯定了。
  雪婷生所氣地咬住下唇,過了一會才道:
  「你到底幾歲?」
  冷見愁道:
  「這是第一問題,對不對?」
  明知故問,這傢伙好討厭,雪婷很想一巴掌打散他面孔上的迷霧,但不知何故沒有動手,只忿然點頭。
  冷見愁道:
  「我曾經是幽冥世界中的人,那兒只有絕望、黑暗、痛苦、污穢,沒有時間,所以我認為我是四十歲也可,二十歲也可。」
  他的話雖是有點怪異不易理解,卻又言之成理,亦很坦白。
  雪婷覺得一點都不生氣,卻連她自己也對這現象奇怪起來,因為她一向對待男人沒有這麼寬大的。
  她道:
  「第二個問題呢?」
  冷見愁道:
  「四匹狼的手批是被我一刀刀削斷,拚命三郎是自己動手的。」
  雪婷怔一下,這個答案又是兩者俱有。難道他的回答從沒有一面倒的?我使人怎能得到肯定或否定的推論?
  冷見愁又道:
  「第三個問題是『靈犀五點金』的結果?徐茜到哪兒去了?」
  雪婷道:
  「你是討厭鬼,快說!」
  冷見愁道:
  「她們可能拆伙了,因為徐小茜中了一種絕毒,而徐小茜是這夥人的領袖,她本身即不能自保,折伙乃是遲早的事。
  這番話聽來似乎有結果,其實仍然得不到肯定答覆,靈犀五占金結果究竟怎樣?她們到哪兒去了?問題仍然存在。
  雪婷對他眼眼睛瞪了好一會,忽然縱聲大笑,笑聲像銀鈴一般情亮悅耳。
  冷見愁等她笑聲停歇,才道:
  「似乎我說錯話做錯事,被你抓住馬腳,是麼?」
  雪婷道:
  「那倒不是,有個人告訴我,如果我問你問不出答案,或者什麼事都無法確定的話,就把你送給他讓他來……」
  冷見愁道:
  「你以為我肯跟你去?」
  雪婷道:
  「你連坐起來都辦不到,你豈能反抗我的意思?」
  冷見愁翻翻眼睛,才歎歎氣道:
  「這話倒是不假,但究竟想知道什麼?想把我怎樣?」
  雪婷道:
  「你猜不到了是不是?聰明的土包子?我想知道你究竟是什麼人?你的天絕刀在哪裡?」
  冷見愁道:
  「我是冷見愁,冷見愁就是我,至於那把天絕刀……」
  他忽然用迷惑的聲音道:
  「你要天絕刀幹什麼?海龍王雷傲侯的『七尺紅』亦是武學中的一絕,你雙手都下了使用短劍,指上留下勾韌線的痕跡,可見你已猜得雷傲侯『七尺紅』的真傳了。」
  所謂『六尺紅』只是兩把短劍,末端有堅韌的絲線纏於手腕,
  可以在一丈方內脫手舞劍,這種奇巧狠毒的兵刃自然另有出手法和特殊的內力才使得動。
  雪婷忽然面如土色,道:
  「你從我雙手瞧出來?那麼別人呢?」
  冷見愁想了一下,才道:
  「別人恐怕很難,這一門學問不但有許多講究,最重要的是眼睛,只要眼力稍有衰退,只要有了毫釐之差就看不準了,然這個人還得精通天下各種兵刃例如長短十八般兵刃,二十奇門殺人利器,七十二種暗器,以及九大類基本拳掌煉法,三種基本指法等,如此方能從極細微的差異中,判別找出正確答案
  「聰明的土包子,果然真的一手,雪嬪自問根本連這些武的智識還不懂得,自然更談不上判別對方是使用什麼武器了。
  雪婷心中不覺湧起敬意,道:
  「你真的懂得那麼多?誰教你的?」
  冷見愁道:
  「那人已經死了,他在生之時不過是一片落葉罷了。」
  雪婷訝道:
  「落葉?什麼落葉?」
  冷見愁道:
  「從樹上掉下來的枯葉,就是落葉。」
  這個人的回答永遠教人不能很明確知道他的意思,就像他的臉一樣。雪婷不禁搖搖頭,表示心中的不滿,但不可言的,這個一切都像迷霧似的人,竟有一種奇異的魅力,忽然使她湧起願意鋪伏在他腳下任他為所欲為的情緒。
  她的眼波柔如春水,臉若明霞,全身都發出溫柔謙卑的味道,任何男人都能在一瞥中,領略她哀求被侵犯征服的渴望。
  冷見愁當然知道,因為他不但是男人,而且健康聰明,但他的目光忽然移開,落在那扇已拉開簾子的窗口。
  他好想跑到濃蔭下,或在陽光中的草地上,像小孩子一樣掃幾個滾。
  但他只能歎口氣,道:
  「我下午要跟一個朋友會面,八天前就約好的……」
  雪婷也歎口氣,道;
  「我不想拒絕你任何要求,但我不敢讓你恢復自由。」
  冷見愁道:
  「這倒是一個不大不小的難題,不過也不是不能解決的。」
  雪婷道:
  「絕對解決不了,因為有人告訴我,制住你的機會只有一次,這個人的話就你水會濕火會熱一樣,永不會錯!」
  冷見愁道:
  「偏偏他這一次卻錯了!」
  雪婷堅決地道:
  「絕對不會,他絕對不會錯!」她沉吟一下,又道:
  「其實他當時還說了一然話,他說『很可能連一次機會都沒有』!」
  冷見愁不再駁她,道:
  「這才像話。」
  雪婷道:
  「現在你不怪我不讓你去赴朋友之約吧?」
  冷見愁道:
  「這個約我還是要赴,我會回來讓你點住穴道。不過這次是自願的,所以那人的話仍沒有錯!」
  雪婷連連搖頭,道:
  「不行,我不敢!」
  冷見愁道:
  「不敢也不行,否則我就不替你保守秘密,你武功來歷的秘密!」
  雪婷果然駭得睜大眼睛,一時不知如何應付才好。
  冷見愁提醒她說道:
  「我的脾氣就是這樣,約好的一定要赴約,答應了你就一做到!」
  城東的這一角屋宇都很低矮,街道很狹窄,巷子內有家牛麵店,生意還不錯,一共五張破;日木桌竟有四桌客人之多。
  冷見愁和朋友佔了其中一張,兩個人已喝了三斤高梁,兩半肉,二十隻鹵蛋。
  他這個朋友年紀不超過二十五歲,中等身材,五官端正,眉宇間和身上的衣物,都露出潦倒的痕跡。
  他們好像都不大喜歡說話。一個時辰之久總共不過交談了十餘句。
  但他們舒暢愜意的神情,又一望而知絕不喝問酒排遣無聊的時間。
  小夥計送上和四斤高梁之後,冷見愁的朋友才長長舒口氣道:
  「一個人如果時時挨餓,未嘗沒有好的一面,偶然得到醉飽的機會,滋味比常人強勝百倍。」
  冷見愁同意地「嗯」了一聲,他的朋友又道:
  「他來的是兩個人,為什麼不請他一齊喝酒?」
  冷見愁只搖搖頭,他的朋友注視著他,眼中閃過熱情關心的光芒,道:
  「是害羞麼!」
  冷見愁又搖搖頭,忽然陷入沉思中,他的朋友微笑一下,慢慢自斟自酌,冷見愁道:
  「我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認識,是在三十里外的楓橋鎮。」
  他的明友放下酒杯,道:
  「是的,我被幾個流氓圍毆,你把他們趕走,然後請我飽餐一頓,又喝了半天酒,我們一共喝了三十花彫。」
  冷見愁道:
  「別打岔,你明知我要說的不是這些。」
  他的朋友垂下眼光,忽然變得憂鬱,道:
  「是的,我知道。」
  冷見愁道:
  「我們相識時間很短,但心中都有默契,你不問我的事,我也不問你的。」
  他的朋友歎口氣,道:
  「可惜現在不問也不行了。是不?人生本來就是如此,本來就充滿說不盡的無可奈何……」
  冷見愁道:
  「你雖然向命運屈服了,但我沒有瞧低你,這點請你記住。」
  他的朋友道;
  「我會記住。」
  冷見愁道:
  「你說你遠行辦一點事,我們就約好今天在這個小麵店碰頭,那時候我當然知道你很熟悉這個城市!」
  他的朋友道:
  「我沒有瞞你的必要。」
  冷見愁道:
  「這一切本來都無所謂,但湊巧的是你本是專門煉刀的人,而且煉的又是最辛辣的一門……」
  他的朋友驚訝地抬起眼睛,凝視著冷見愁,眼中現出警提惕之意。
  冷見愁道:
  「你專煉『拔刀訣』,這是刀術中最辛辣可怕的刀法。」
  他的朋友忽然恢復沉鬱神情,道:
  「世上已很少人說得『拔刀訣』的刀法奧秘,你一定就是這幾天轟動武林的『天絕刀』冷見愁了!」
  冷見愁道:
  「我就是冷見愁,我也知道你本來不叫做了四,我只知道以『拔刀訣』雄霸武林的閩南連家,所以應該叫你連四而不是李四。」
  他的青年朋友連四聳聳肩,道:
  「隨便。」
  冷見愁道:
  「連四,你聽著,像你這種刀客,怎可能被幾個流氓欺負?而且,被他們期負了兩三年之久?」
  連四道:
  「你要我回答麼?」
  冷見愁道:
  「不必了,你能從腳步聲分辨得出男女,這是『視聽』,能夠喝二十斤花彫不醉,這是『內功』,能夠煉到手腕有一圈手銀似的肌肉,這是拔刀的『速度』。總之,你不必被任何人期負,除非你自己願意。」
  連四簡短答道;
  「是的!」
  冷見愁道:
  「這一切都與我們的友情無關,但剛才那個女子,把事情弄成很複雜,我不能不先問明白你的態度。」
  連四眼光中漸漸出現熱切希望的神色,道:
  「我們還能夠做朋友麼?」
  冷見愁點頭道:
  「當然,否則我何必費事。」
  連四長長透口氣,一口氣喝乾滿滿一杯辛辣的高梁。
  他極為珍視這份「友情」,雖然彼此才見過兩次面,他向來寧願忍受奚落、侮辱、飢餓等,卻不肯跟任何人做朋友。所以他自己亦覺得奇怪,冷見愁究竟有什麼魔力?
  而店內現在只剩下他們兩人,很靜,外面的巷道沒有行人,在陽光下顯得明亮暖和,漫長的夏日已悄悄來到。
  冷見愁道:
  「那個女孩子名叫雪婷,名字並不重要,可能是假的,但她很野,野得很美,敢做一般女孩子不敢做的事,敢說一般女孩子不敢說的話,你認識她麼?」
  連四道:
  「不認識!」他沒有理由回答得不快,任何男人若是認識這樣子的一個女孩子,何須思索記憶!」
  冷見愁道:
  「她認識你。」
  連四苦笑一聲,道:
  「這卻是奇跡了。」
  冷見愁道:
  「是事實,她遠遠瞧見我要會的朋友是你,立刻跑掉,看來有點匆促。」
  連四道:
  「就算是認識,也不必怕我呀!」
  冷見愁道:
  「你們必定認識,只不過你自己不知道而已!我再問你第二件事,那些流氓,背後被誰指使的!」
  連四道:
  「我不知道,我從沒有想到他們是被人指使的!」
  冷見愁微微皺起眉頭,回想起那天的情形,以他的觀察所得,那幾個流氓分明是有步驟層次的迫連四出手,甚至連刀都準備好,等連四忍不住時有刀可拔!那些流氓根本不懂上乘武功,故此決不是他們想見識天下無雙的「拔刀訣」,當然他們更不願自己的頭顱攻地?可見背後必有人主使,這個人是誰?為什麼?」
  冷見愁道:
  「我的刀呢!」
  連四從壁櫥內取出一個長形包袱,擱在桌上,道:
  「誰也想不到震撼天下武林的天絕刀,居然藏放在一家小麵包店的碗櫥內,不過你最好打開瞧瞧,免得這幾天被人掉換了……」
  冷見愁隔著包袱摩擦一下,道:
  「可惜沒有發生這種事,其實此刀也不算什麼!」
  他們沉默了一陣,冷見愁看見連四眼中的光芒和面上的表情變化了很多次,他內心一定波瀾起伏,一時壯志湧起如浪濤卷天,一時消沉得有如古井內的一漲死水……
  紅粉之與佳人,還有那青山綠水,繁華歌舞,春風詞筆,碧血丹心等等都各有所屬,都有不可錯易的關係。
  這一把「名刀」,凡是當世一流刀客,豈能不熱淚湧出,豈能不怦然心動?
  冷見愁不說話只把「天絕刀」推到他面前。
  連四當然會得此意,突然熱淚湧出。
  他把包袱打開,形式古樸的天絕刀赫然在目。
  連四伸出右手,輕輕摩擦那刀,動作之溫柔,有如撫摩第一個兒子紅嫩的身體。
  茫茫江水,煙波浩匯。暮藹沉沉中一艘輕帆,加上急槳,駛行其疾。
  船艙還算寬敞,至少可容七八人躺臥。
  冷見愁眼光釘住窗旁的雪停,那張美麗年輕的面龐上,今天一整天都浮現鬱鬱之色,但昨天卻沒有,昨天她一會在船頭,一會到船尾,口中哼著小調,不時伸腳浸在江水中,總之沒有一刻靜下來。
  至於冷見愁說也可憐,雪掉點了他十二處穴道,使他除了頭部能動之下,其實小指頭屈伸一下也不能。他昨天與雪婷恰恰相反,閉起雙眼足足睡了一天,但今天雪停很少動,冷見愁卻一直睜大眼睛,一直瞧看她。
  雪婷這麼野性的女孩子,會有什麼心事?男朋友麼?好像不大可能,她絕不是被情感束縛支配那種人,但天下事難說得很,尤其是年輕人,說不定她真會為情所困,為了男朋友的事鬱鬱不樂,因為昨夜船泊江岸,她上岸好久才回來,可能聽到什麼消息或者見她的男朋友……
  兩日來他們沒有交談過一句話,艙內靜得快要發霉,夜色終於使艙內一片黑暗,全冷見愁還是注視著雪婷,好在白天或黑夜對他的「夜眼」來說全無分別。
  後面的梢公問過雪換可以靠泊小鎮過夜,四下又恢復沉寂。
  雪婷忽然說道:
  「冷見愁,你的眼睛仍然睜開麼?」
  冷見愁道:
  「是的。」
  雪婷道:
  「你的天絕刀呢?」
  冷見愁道:
  「送人了!」
  雪婷長長歎了一口氣,道:
  「那消息果然是真的,你將天絕刀送給你那個朋友了,對不對?」
  冷見愁道:
  「有什麼消息?」
  雪婷道:
  「有人搶去天絕刀,你朋友身負重傷!可能活不了!」
  冷見愁「嗯」一聲,道:
  「除了你之外,還有誰知道跟他見面?」
  雪婷搖頭道:
  「不必左查右查了,奪刀傷人就是『煙雨江南』嚴星雨。」
  冷見愁道:
  「如果是他,那倒是合情合理,聽說他已說得『血劍』嚴北真傳,這件事證明連四的『拔刀決』不夠嚴星雨的『血劍』訣。」
  雪婷道:
  「連四根本沒有拔刀,甚至連包袱也未曾解開。」
  冷見愁道:
  「難道大名鼎鼎的『煙雨江南』嚴星雨,竟會拔劍殺傷不抵抗的人?」
  雪婷道:
  「有什麼稀奇,世上盜名欺世之輩多著呢。」
  冷見愁道:
  「你怎知道是嚴星雨?」前些日子徐小茜給他的印象太深了,嚴星雨若非真正的英雄人物,徐小茜豈能勞心傾慕一至於此?所以老實說這個消息他覺得不大可信。
  雪婷道:
  「三個人說的,並且都是親眼所見。第一個是連四本人,經過情形說的很詳細,第二個是我派去的人,他曾在南京當過鏢師,資格很老,經驗多眼光准。他親眼看見整件事情經過,第三個人是住在北門的名拳師『山搖地動』陳大元,我們查詢之下,陳大元碰見嚴星雨匆匆經過,只冷冷淡淡打了個招呼。」
  這些證據表面上看已經足夠了,冷見愁只提出一點,問道;
  「連四負重傷之後還能說話?」
  雪婷道;
  「這一點便有點奇怪了,他只不過左肩和手腕受傷,兩處都不是致命部位,何以會有重傷垂危的話?」
  冷見愁道:
  「我想瞧瞧他。」
  雪婷道:
  「為什麼?」
  冷見愁道:
  「我們既然是朋友,既然又知道他垂危的消息,去瞧瞧也是人之常情,難道你認為不對麼?」
  雪婷道;
  「如果我們知道嚴星雨就在附近,又知道天絕刀尚在他身邊,你先找他抑是先去探望連四?」
  冷見愁道:
  「現在可有這種選擇機會?」
  雪婷道:
  「還不知道,船馬上靠岸,一到岸邊就有消息。」
  冷見愁道:
  「你不願我去探看連四?你早就知道他是閩南連家的人?」
  雪婷望著昏暗的江水,過了一會,才道:
  「是的。」
  冷見愁大聲道:
  「我告訴你,我決定之事,誰也不能攔阻,我要看看連四。」
  雪婷回轉頭,發覺艙內漆黑無光,便點上燈,燈光照出冷見愁的面龐,她端詳一陣,道:
  「你連小指頭都不能動,請問你有什麼法子『去』看連四!」
  冷見愁道:
  「別忘了有秘密在我手中。」
  雪婷道:
  「秘密已經不見了。」
  冷見愁道:
  「哦?這一兩天好像發生了很多變故!」雪婷道:
  「對,由於連四負傷垂危,我爺爺大為震怒,決定不過隱姓埋名的生活,所以他撤銷了我的誓言,我的誓言是什麼,相信不說你也想得到。」
  冷見愁道:
  「我雖然想得到,但你祖父要你立下很可怕誓言,目的只不過不洩露家傳武功,這一點卻使人想不通。」
  雪婷忽然道:
  「就快靠岸啦!」
  冷見愁道:
  「說不定我的穴道根本沒有受制於你,因此你現在不答應我,大家一翻臉,你便可能失去帶我去見那個人的機會!」
  雪婷輕笑一聲,道:
  「昨夜有個男人,他的身體已呈現極衝動狀態,因為有個女兒玩弄他,而這個女人卻赤裸向在他身邊,要是這個男人能動彈的話,你猜人第一件事做什麼?」
  冷見愁苦笑一聲,道:
  「我不知道。」
  雪婷道:
  「等一會我們上岸,你會見到有趣的人和有趣的事!」
  冷見愁眼睛轉到窗邊那盞風燈上,忽然凝定不動,若有所思。
  雪婷輕曬幾聲,轉眼向黑暗的江岸望去,口中喃喃道:
  「石堤已可以看見了,好像還有人影,冷見愁,我們快到了
  在她身邊的風燈忽然熄滅,冷見愁吃了一驚,連忙打著火焰,但那風燈卻點不著。
  雪婷手忙腳亂地查看,冷見愁嘲聲道:
  「好笨啊,連我在這邊也看見燈芯銅管壞了。」
  後面的梢公在蓬上敲了兩下,雪婷吃了一驚,道:
  「啊呀,已經到了,但這盞鬼燈卻忽然壞了……」
  她伸頭出窗,縱聲叫道:
  「爺爺,沒有事,只是燈忽然壞了。」
  船身碰到石堤,傳來輕微的震動,堤上一個蒼老含勁的聲音道:
  「燈怎會壞的?綠兒,你若是受制於人,也不要緊,爺爺會想辦法.你別驚慌。」乎。」所以才會對『友情』看得重,你現在把他穴道解開、請他上來。」
  「解開穴道?爺爺,這個人可不是普通人,我從沒有害怕過任何人,但對他不知何故卻感到害怕!」
  她爺爺笑一聲,道:
  「傻丫頭,你知不知道你爺爺是誰?」
  雪婷道:
  「當然知道,你是海龍王雷傲侯,幾十年前便已是武林一流高手。」
  雷傲侯道:」
  「但最重要的一點你卻忘記提起,你爺爺是典押業之王,評估天下重寶之時,上至帝王公卿下至雞鳴狗盜,無不欽服。」
  雪婷實在不明白爺爺在這種情況之下,何以忽然提到典當這一行?難道和武功有關?
  雷傲候又道:
  「典當這一行除了胸中學識和經驗之外,最重要的是眼力和膽色,尤其膽色,簡直是賭徒一樣。」
  雪婷恍然響了一聲,道:
  「您意思說您一生都是在豪賭中。」
  雷傲侯道:
  「對,每次要爺爺出馬鑒定評估的話,便是爺爺我作孤注擲的豪賭了。孩子,當年爺爺的豪情勝概,一百個武林高手都比不上。」
  他們祖孫的對話停止了,沉寂一會,雪婷奮然道:
  「好,爺爺,我去解開冷見愁穴道。」她顯然感染到老祖父的豪氣。爺爺已經是八十歲的老人,雄風猶在,誰能不感動的振臂而起。
  黑暗中忽然傳來語聲:「傲老,您好!」是冷見愁的聲音,是從雷傲侯後面兩三丈處傳過來。
  雷傲候轉身望去,黑暗中只隱約看見冷見愁高瘦的身影,他突然爆發出一陣大笑,道:
  「好,冷見愁,你真行,我那小孫女未免太不自量力了!」
  突然一道火光從堤下飛來,霎時照亮了堤上數丈方圓。原來是那梢公高舉一支火炬,飛身上堤。
  冷見愁全身雖是暴露在火炬光下,但在別人眼中仍然有模模糊糊之感,彷彿來自幽冥魔鬼,又像密林中,最凶殘可怕的豹子。
  雪婷尖叫一聲,飛撲上去,半途中卻被雷傲侯舒臂伸手拉回來,雷傲侯沉聲道:
  「不要衝動,他不是人。」
  冷見愁道:
  「我要瞧瞧連四。」
  雷傲侯道;
  「我曉得,已經把他帶來了。」
  他作個「請」的手勢,冷見愁道;
  「我知道他在那邊的茅屋中,但我同時又知道在茅屋的四周,一共有三十八個人,有的在樹上,有的躲在坑洞內。」
  雷傲侯道:
  「你究竟是人呢抑是鬼!」
  冷見愁道:
  「你剛才已說過我不是人。」
  雷傲侯蕭蕭白髮在火光下反映出刺眼的光芒,尤其他點頭或搖頭時,現在他面上的皺紋更深了,眼神微見呆滯,顯然這個活了將近百歲的老人,正以他一生的智慧和經驗思索某些難題。
  暮夜中,孤獨的火炬不但不能照亮大地,反而散發出陰森和寒冷的氣氛,任何人如果發覺敵人竟然是魔鬼化身,他能夠不駭破膽子已經是奇事了。
  雪婷一會兒驚懼得身子發抖,一會兒又現出狂野神情要衝向冷見愁,雷傲侯一隻手穩穩抓住她。宛如不可撼搖的石像似的。
  這個老人忽然說道:
  「冷見愁,很多不可能的事都在你身上發生,例如刀王蒲公望,血劍嚴北,所以就算多加上一個巫山神女宮主,風發運鬃南飛燕,也不會稀奇。」
  冷見愁道:
  「南飛燕亦只是一片落葉罷了,不過這一片卻污穢可大方得很……」
  雷例侯道:
  「南飛燕輕功暗器天下第一,怪不得你擊滅船上風燈,綠兒全然查看不出踢蹺,也怪不得你上堤時能瞞過我雷某人耳目!我算來算去宇內昔年只有南飛燕『跨日無影踏月凌虛』輕功身法可以臻此境界,你無疑盡得心法精要,甚至有可能青出於藍!
  原來這個智慧的老人,研思的是這件事,可怕的是,他終於毫不錯的找到結論。
  但冷見愁卻好像一點都不在乎轉變話題道:
  「你和閩南連家有什麼關係?」
  雷傲侯沉吟未答,雪婷大聲道:
  「爺爺別告訴他。」雷傲侯搖頭道;
  「也瞞不了多久,連四是雪婷的未婚夫,也就是雷某人的孫女婿。」
  冷見愁意外地「嗯」了一聲,道:
  「我倒想不到你們關係如此密切,不過,我還是要看看連四。」
  他忽然現出警誡的神色,然後緩緩轉頭望向黑暗中。
  大約在三四支外,出現一個人,身量頗高,腰肢畢挺,面色白皙五官端正,一望而知是江南人氏。
  年紀最多不超過三十歲,身上淡青長衣裁極為合身,頭巾上有一方羊脂漢玉,腰佩長劍,左手卻拿著一把折扇,予人以瀟灑大方的印象。
  當然誰也想不到冷見愁能夠在黑暗中把來人觀察得清清楚楚,因為冷見愁能夠發現這個人的出現,已經使所有的人都大吃一驚。
  那人暗自搖頭,伸手整一下佩劍,才道:
  「冷見愁果然名不虛傳,不才范慕鶴佩服之至。」
  冷見愁道:
  「傲老,他是什麼人?」
  雷傲侯道:
  「羽扇綸巾范慕鶴是江南三大名劍之一,年紀雖輕,但身經在戰,在劍道中的確可佔一席位了。」
  以江南三大名劍的身份名望,只有像『海龍王』雷傲侯這種
  前輩高手,才有資格當眾評論。
  冷見愁忽然感動這個劍客最凌厲迫人的不是那神鬼莫測的
  身法,而是「風度」和「氣概」。這是先於加上後天訓練修養的成
  就,因此很難測度這個劍客造詣究竟有多深?
  只聽范慕鶴又道:
  「想不到威鎮長江的『水鳥孤飛』沈驚濤也來了。」
  那持炬梢公略力掀起竹笠,露出黝黑多皺的臉孔,說道:
  「范相公好說了,兄弟在陸上只有瞪眼的份,希望有機會在水裡出點力氣。」
  照冷見愁所說,黑暗中共有卅八人埋伏著,日下第一個現身的已經是江南三大名劍之一的「羽扇綸巾」范慕鶴,誰知道還有多少驚世駭俗的人物將會相繼出現呢?
  冷見愁心中不覺對雷傲侯泛起佩服之意,想不到這位垂垂老矣的前輩高手,一怒之下竟能掀起如此可怕的驚濤駭浪……
  所有的話忽然停歇,誰都不說話,過了一陣,那江水湧拍堤岸的聲音越來越單調。
  冷見愁回轉身對著雷傲侯,淡淡說道:
  「我要看看連四。」
  人人聽了都曉得冷見愁還有個意思,他的意思說這一次已是最後一次提出這個要求。」
  海龍王雷傲侯仰天大笑,道:
  「天絕刀,好一個『天絕刀』。」
  一共十二支特製火炬,十二個老少俊醜裝束都不同的人高高舉著。
  火光照得當中七八丈方圓空地明亮如晝,人人臉色肅穆鐵青,注視光線匯聚點的兩個人。
  冷見愁站在那兒,好像亙古以來都沒有移動過,但有些人都覺得他好像是鏡中之花水中之月,明明站在那兒,卻又不在那兒。
  范慕鶴長衫已脫掉,據說他大小一百九十七戰以來,還是第一次脫掉外衣。
  他的劍尚在鞘中,他的手很輕柔地按住劍把,人人看見他白皙修長潔淨的手掌和手指。
  「江南三大名劍」果然不同凡響,劍猶在鞘,卻已令人湧起劍氣縱橫的感覺。
  十二支火炬匯合的光亮,照見冷見愁漠然寒冷鋒銳的目光,他手中有刀,也算有名的好刀,是范慕鶴特別向刀法名家梁迅人借來的,但冷見愁只用左手隨隨便人呵拎在刀鞘上的緊帶,即使是普通人也看得出這種拿刀的姿勢,決不可能迅快拔刀應戰。
  這就是他的「刀法」?天絕刀也是這樣子施展的?人人心中的疑惑,幾乎比長江之水還要多。
  突然間一支火炬劃空飛起,落在十餘丈外的江水中,「嗤」地熄滅,十二支火炬還剩有十一支,所以四下都明亮得很,只見丟掉火炬的是五旬老者,一身粗布衫褲,而且厚厚老實,是在鄉村到處都見得到那種老老實實的莊稼人。
  他左手本來反拿著一把金刀,然後也掉落地面,雙目茫然而又淒慘,好像守財奴忽然發覺所有的家當財物都不見了。
  這本是很奇怪可笑的情景,沒有一個人發出笑聲,因為人人都知道這位「水鄉左金刀』莫逢時,一生精研刀法,功力精深無比,見識淵博無比(刀法)。他忽然炬壓刀,意思和守財奴忽然發覺不見了所有錢財一樣,這是所有武林名家都值得痛哭的大醉的事,絕對沒有一點可笑,只有悲哀。
  「天絕刀」莫非當真可以橫行天下?何以冷見愁隨隨便便站著,就已無懈可擊?碰上這種敵手,辛辛苦苦煉了幾十年的武功又有何用?
  火炬一支支飛向江中,江南十二位武功路數全不相同的名家高手,都—一宣佈認敗服輸,將來其中一定好幾個終身有不敢提到「武功」,又豈止痛哭沉醉而已!
  但仍然有一支火炬獨撐殘局,是「雪婷」,這個既野性又美麗的年輕女郎,及時另行點燃一支火炬,高高舉起,雖然她被無聲的悲壯淒涼場面感動和熱淚盈眶,但她的手仍然很穩定,高舉著火炬。
  至少目前還有兩個人未曾認輸,雪婷是這樣想法,一個人是「羽扇綸巾」范慕鶴,他的氣概,沉穩的態度,足可以都江南千萬美女為之傾心仰慕不已!
  另一個是年過八十白髮滿頭的「海龍王」雷傲侯,他眼中光芒銳射,充滿了不可測度的智慧。這位曾在是全國典押業之王亦是一代武林高手,他能不能抵抗「天絕刀」的威勢?他忽然動員全部力量——三十年前的舊部屬,以及故人的子弟等——是不是一心一意要擊敗冷見愁?為什麼要擊敗冷見愁?
  「羽扇綸巾」范慕鶴突然朗聲長笑,說道:
  「傲老,晚輩平生大小近兩百戰,所有的痛苦加起來都沒有這一次多!」
  雷傲侯道:
  「既然如此,何必還要蹈險!」
  局面本來很緊張,范雷兩人一說話,立時緩和了很多,可是聽雷傲侯的口氣,似乎那范慕鶴不願罷手,所以出言相勸!
  冷見愁亦感到范慕鶴的殺氣越盛,鬥志越堅,一般來說正當對峙之時,一說話就不免鬆懈下來,但范慕鶴卻與原則相反,冷見愁因此感到奇怪。
  「傲老,俗話說『不到黃河心不死』,晚輩直這一刻才深深體會這句話的味道,晚輩承蒙做老瞧得起,飛羽相如,而且核定為江南三十八家之首,士為知己者死,晚輩已經豁出去啦!」」
  冷見愁雖然感到對方威力隨著話聲越來越強,但仍然不作聲。
  雷傲侯道:
  「范世兄,在我一行的看法跟你有點不同,我這一行講究的毫釐不差,當機立斷,只值十兩銀子的東西,打死也不肯出十一兩,你何必明知不可為而為之?」
  范慕鶴大聲道:
  「冷見愁,我們的話你都聽見了麼?」
  冷見愁道:
  「聽見了。」
  范慕鶴道:
  「如果換了你是我,該怎麼辦?」
  冷見愁淡淡道:
  「我不喜歡猜測,這是你的事,不是我的!」
  范慕鶴道:
  「但你知不知道我們已交鋒許多回合了!」
  冷見愁道:
  「知道和不知道有什麼分別?腰纏萬貫的財主,多花了十兩和多花了二兩銀子有何不同?」
  范慕鶴半晌沒有作聲,雷傲侯長長歎息一聲,道:
  「范世兄,現在大概已到了黃河吧!」
  一盞孤燈把小小的茅屋照得相當明亮。
  榻上躺著的人,右手和左肩都包紮著厚厚的白布。
  他臉色灰白,氣息也很微弱,冷見愁俯視了一陣,破感心酸,前幾天還是生龍活虎般的青年,怎的已變成奄奄一息的病患?
  茅屋內還有雷傲侯和雪婷,他們都沒有作聲,這種沉默使人感覺到「死亡」。
  冷見愁靜靜瞧了一會,忽然動手把白布通通解掉,露出碗上和肩上的傷口。只見鮮血仍然從傷口滲出,止血的金瘡藥似乎毫無用處,任何人像連四這樣停地流血,一定早已斷氣。但連四還未死,他生命力之強韌似乎強勝過常人很多。
  冷見愁沉聲道:
  「有沒有參湯?」
  雷傲侯應道:
  「參湯麼?容易得很……」
  雪婷已經奔出去,片刻就回轉,帶來一壺涼涼的參湯。
  冷見愁拍拍連四的面頰,好像大人安慰小孩子一樣,但連四的嘴巴在這時張開了,冷見愁道:
  「喂他參湯,不要急,但也不要停止。」
  雪婷擠到床頭,依言而做,參湯一匙匙喝入連四口中。
  冷見愁用白布拭去傷口血漬,看了一下,說道:
  「是劍傷,這口劍很特別,只有半寸寬,劍身其薄如紙。」
  雷傲侯歎口氣,雪婷道:
  「煙雨江南嚴星雨的『芳草劍』正是薄如紙,只有半才寬。」
  冷見愁道:
  「既然證實是嚴星雨,事情就好辦了。」他忽然走出去,隱沒在黑暗中,連四面色蒼白像死人一樣,兩處傷口仍然滲出鮮血。雪婷驚疑地望著祖父,道:
  「他會不會回來?連四會不會死?」
  雷傲侯道:
  「冷見愁正在想法子搶救連四。」
  雪婷道:
  「我也知道,但這個人好像一團迷霧,任何事情到他身上便不能確定,他本來應該像只死豬躺在船上,我明明點了他一十二處穴道,又用種種方法測試過,甚至利用每個男人最強烈的本能慾望試探,但他卻根本沒有被我制住,爺爺,你為什麼裝出受制的樣子?」
  雷傲侯搖搖頭,但這位世故智慧的老人並沒有迷茫疑惑的神色,因此他的孫女不明白他搖頭到底是表示不知道抑或是不願解答。
  冷見愁忽然在燈光下出現,放了一些白色晶狀物在參湯中,另一隻手拿著陶罐,他撕了一小塊白布,蘸透那無色液體迅快洗滌兩處傷口,他動作迅快而又輕柔,屋子裡充滿了刺鼻的陳醋氣味。
  冷見愁一面動手,一面說道:
  「我早已回答過你的問題,你還記得麼?我說我要看看連四,雖然我根本不知道刀已被奪,身負重傷,但我卻知道你會把他的消息告訴我……」
  連四的傷口已經變成了白色,很明顯的一個現象是鮮血已經不再滲出來。
  雷傲侯現出驚奇之色道;
  「我用的金瘡藥是真正少林秘方,比雲南白藥好十倍都不止,但仍然不能止血。那兩處劍傷並不厲害,想不到像無底深洞一樣可伯,冷見愁,你用的什麼藥物?」
  冷見愁道;
  「不是藥,只不過一把鹽和一罐白醋而已!」
  「鹽」放在參湯裡,恐怕是中國人懂得食「參」以來第一次,用「醋」洗傷口而能止血,但也可以把傷口的血凝塊洗掉,以致流血不止,冷見愁怎會反其道行之?
  冷見愁並不多作解釋,他本人也可能不知道「鹽」的功效,又確知連四的傷口是一種特別的五金利器所傷。
  這種合金屬有奇特的毒性,所以用一般止血藥反而會使傷口流血不止,直到失血過多而死為止,所以他用「醋」猛洗傷口,使那種金屬毒性消失,一方面用加鹽的參湯補充失去的血液。
  連四忽然慢慢睜開眼睛,這是兩天來第一次恢復神智。
  他苦笑一下,用虛弱無力的聲音道:
  「冷見愁,我很慚愧……」
  冷見愁道:
  「奪刀的人真是『煙雨江南嚴星雨』?」
  連四道:
  「奪刀,那把『芳草劍……拔劍的速度……還有……劍勢瀰漫著煙雨迷濛的情敵……」他聲音越來越小,除了這幾句話之,後來嘴唇開磕,已沒有聲音發出,冷見愁只好把耳朵靠近連四嘴邊。
  但連四喘氣也好像不夠氣力,冷見愁道:
  「有話以後再說,先休息一下。」
  雪婷繼續喝參湯,連四眼睛轉到地面上,露出迷惑的神情,雪婷卻向他微微而笑。
  冷見愁明明看見了,卻好像絲毫不曾注意到,說道:
  「傲老,刀在何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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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冷面殺手

「踏青」既雅致而又很通俗的名詞,在江南,人人都知道「踏青」是郊遊的意思,但很少人知道在唐宋時二月二日是踏青節,後來變成清明節效遊行踏草稱為「踏青」,到更後來凡是春夏時的晴朗日子到效外遊玩,都可以叫做「踏青」。
  冷見愁為人一點也不俗,踏青的興趣絕不會比風雅之士不少。不過現在他在燕風吹拂一片綠意的郊外時,心中卻沒有一丁點「踏青」的雅興。
  城外遊人絡繹不絕,博望山的青翠層巒就在眼前,冷見愁忽然離開遊人最多的道路,由一家酒肆左側的小路行人,穿過一片樹林,但見一座茅亭搭在清溪邊。
  四下除了鳥叫蟲鳴,溪水鳴咽以及和風拂葉之聲以外,沒有一點世谷塵囂喧擾。但冷見愁卻還聽見了很多聲音,都不是「人類」都聽得到的,例如無數種類不同的昆蟲噬咬嫩嫩的芽葉,泥土中蚯蚓呼動,甚至欣欣向榮的樹木底樹液滋滋上升著聲音。
  當然那林木中鳥獸類的呼吸和動作的聲音,更不能逃過冷見愁的耳朵,而在這種種無聲之當中,有一個悠長細密的人類呼吸聲,一聽而知是內功深厚之士的呼吸。
  這呼吸聲來自亭後茂密的草叢中,冷見愁大步走向上茅亭,突然凝立如山動都不動。
  冷見愁的耐性早就經過世上最嚴峻的考驗,在他來說要他像木頭般呆站上十天八天,真是比吃飯還平常些。
  半個時辰,一個時辰,三個時辰過去了,太陽已移到西方的山巔。
  亭後草叢中忽然籟籟響動,接著走出一個人,全身綢緞衣服和冠帶上的玉器,閃耀出富泰的光輝,不過此人雖然打扮得像回富裕風采。
  他來到亭內,抱拳道:
  「是冷見愁麼?」
  冷見愁直到這時才動彈,點了點頭。
  那人道:
  「在下鎮江嚴星雨,冷見愁兄弟你這份耐力,嚴某佩服之至。」
  冷見愁道:
  「煙雨江南嚴星雨果然名不虛傳,我的天絕刀呢。」他並沒有解釋對方名不虛傳之故安在,一針見血地提到「天絕刀」。
  煙雨江南嚴星雨一直走五六尺之處才停步,神彩飛揚的眼睛中隱藏著能使女孩子們意亂神迷的魅力。
  他態度舒徐間像,一點也不像面對危機的人,他甚至可以溶入這嫩綠色的季節中。
  冷見愁道:
  「你的芳草劍果然很雅致。」
  嚴星雨道:
  「過獎了,此劍本身不算什麼,但當年我初出道時,孤身闖入太湖芙蓉寨,激鬥一晝夜,殺傷二十四位寨主,最後終於與芙蓉寨總寨主柳葉青見到面,那是鞭蓉寨十多年來未曾有之事……」
  他停歇了一下,突然流露出落寞懷念的神色,又道:
  「柳葉青雖是婦流,但氣概風度還勝江湖上負有盛名的名家高手,我們只鬥了一招,柳葉青就跳出圈外,請我先行休息,用最的酒和食物,最舒服的房間床鋪款待我。第二天早晨,我們在一個四面都是蒼翠樹木包圍的練武場碰面,除了我和她之外,還有四個使女,年紀都只有十七八歲,都長得漂亮健康,身材修長,面上都含著爽朗自信的迷人笑容……」他的聲音忽然中斷,露出追憶懷念的表情。
  過了一陣,冷見愁不但沒有出聲打擾,甚至連身子也紋風不動。像「煙雨江南」嚴星雨這種人物,一望而知是善於修飾自己,善於隱藏情緒的人,而他居然在一個陌生人面前。流露出如此強烈的懷念追慕之情,他當然已把這個陌生人視作同一等級有資格分享他內心秘密的人,這是一種回報內心的敬意。
  嚴星雨輕嗟一聲,道:
  「我自後的十餘年中,足跡遍及大江南北,見過的女孩子不算少了,但至今竟還沒有見到像那四個女孩子那麼有氣質那麼美麗的……」
  量那四個女孩子以後可曾遇到過像「煙雨江南」嚴星雨這等調說風流極有深度的男人?
  嚴星雨又道:
  「柳葉青把四個女孩子,連同她們手中捧著的珍奇寶物都送給我,作為我們言和罷戰的禮物,柳葉青根本不必這樣做,她只不過動了憐才之心,特地用這個法子,助我成名而已!」
  冷見愁忽然道:
  「如果柳葉青沒有和你拆過那一招,現在你就不會遺憾了。」
  嚴星雨歎口氣,道:
  「你說得好,如果當時我們不曾交過手,如果她那一掃曾顯示出絕世功力,一切都改觀了,我會像大獲全勝的將軍納降,收下四個美女和所有的珠寶,奏凱而歸……但事情不是那樣,我拒絕禮物,不過為了表示我的敬意,我挑了一把好劍,就是這把芳草劍,我告訴柳葉青,今生除了芳草劍之外,決不用第二把劍!」
  短短的故事,卻含蘊激越的俠情,極有深度的尊敬,還有幾絲柔情,衝擊著冷見愁也為之歎息一聲。
  煙雨江南嚴星雨的手輕撫劍柄,他的手很白皙,手指修長梁軟,把特別狹窄的「芳草劍」襯托得更雅致。
  他忽然大聲道:
  「冷見愁,我先請你喝酒!」
  冷見愁只說一聲「好」,嚴星雨擊掌兩聲,掌聲遠遠傳出去,轉瞬間一個老人家和一名小書僮提著盤奔來,就在茅亭中,布下碗筷杯蓋,酒是放在一個紅花雙耳瓷瓶內,倒出來是透明晶瑩的液體,散發出甜潤的香氣。
  這是著名的佳釀「蓮花白」,有人說古稱「瓊漿玉液」中的瓊漿,就是此酒,事實上卻是穿鑿附會之談,古人譽喻精美的酒便稱為「瓊漿」,並非某種酒的別稱。
  「蓮花白」香冽甘甜,屬於烈酒,冷見愁在雷家已嘗過,與嚴星雨連乾三杯之後,便停杯不飲,道:
  「好酒,多謝了。」
  嚴星雨道:
  「小意思,何須言謝。」他沉默一會,忽然悵惘地歎口氣,道:
  「我知道天絕刀在那裡,但不能告訴你,所以你我之間,既不能輸誠相交,便終不免決一死戰。」
  冷見愁沒做聲,嚴星雨又道:
  「聽說你還有一把好劍,劍呢?」
  冷見愁道:
  「已經押給海龍王雷傲侯。」由於雷傲侯已經召集舊局精銳大舉出動過,江湖無人不知,胡此已無須為他隱瞞什麼人。
  嚴星雨道:
  「雷前輩肯接受此劍,就算是凡兵,亦變成神物了。我只奇怪你怎能得到這位隱居數十年的異人!」冷見愁道:
  「如若我告訴你說,那是湊巧碰上的,你信不信?」
  嚴星雨沉吟了一下,才道:
  「為了表現風度,我會說相信,但不瞞你說,我心中決不相信。」
  冷見愁道:「隨便你這件事我覺得毫不重要。」
  嚴星雨道:
  「在我卻很重要,因為雷老前輩昔年是家伯父血劍嚴北唯一的朋友,所以如果有人能知道雷老前輩的下落,世上只有家伯父一個人了,你要同意我這個想法?」
  冷見愁道:
  「以一般的情形而論,我要以同意,但若是令伯父因某種奇特因而失蹤,便可能不知道雷傲老的下落了。」
  嚴星雨微微笑,道:
  「這話值得幹三大杯。」
  他果然連乾了杯,才道:
  「三十年來,江湖上無人得知家伯父已經失蹤,因為他自成名以來,都是神龍見首不見尾,因此雖然他真的失蹤,誰也想不到『失蹤』上面去,只有他家人知道,還有就是真正知道他從江湖上失蹤的人,當然,這個人必定知道他的下落!」
  他深深呼吸一下,似乎壓抑內心的興奮,然後又急急道:
  「冷見愁兄,我的推斷以為怎樣?」
  冷見愁道:
  「很對,我就是三十年來唯一見過血劍嚴北的活人。」
  嚴星雨忽然站起身來,但迅即控制住情緒,重複坐下,緩緩道:
  「家伯父的近況能不能見示——」
  冷見愁道:
  「可以,他像所有的落葉一樣,已經化為塵土了!」
  嚴星雨訝道:
  「落葉?什麼落葉?」
  冷見愁道:
  「就是樹上掉下來的枯葉,嚴北縱然英雄一世,天下無敵,但終不免要枯萎死亡,對不對?」
  嚴星雨道:
  「肉體上說法很對,人生自古誰無死?但在精神上卻不對了,家伯父的劍道古今無雙,有奪造化之功,如果能夠一直流轉後節,他也就可以不朽了。」
  冷見愁道:
  「令伯父的確是一代劍家大家。」
  嚴星雨等了一陣,才道:
  「還有沒有別的評論?」
  冷見愁道:
  「人死就一了百了。」
  嚴星雨道:
  「不,他是我嫡親伯父,現下這世上除你之外,只有我父親近過他,得過他指點劍法,因此不論是好是壞,請告訴我!」他表情嚴肅,聲音誠懇,流露出內心的吶喊。
  冷見愁道:
  「你很少這樣子吧?」
  嚴星雨道:
  「簡直是平生第一次,冷見愁兄,請相信我這句話,我內心的情緒,從來不讓別人得知。」
  冷見愁默默想了一會,才道:
  「血劍嚴北的劍法幾乎無懈可擊,為人城府深沉無比,世上很難有人比得上他的機智冷靜他平生大概只敗過一次……」
  嚴星雨兩眼中迸射出火花,沉聲問道:
  「他敗過?敗在何人之手。」
  冷見愁道:
  「他的確敗過,而且敗得慘得很,因為他連性命也輸掉了。」
  嚴星雨齒縫中迸出一個字:「誰?」
  冷見愁道:
  「是命運!」
  嚴星雨突然鬆一口氣,道:
  「原來是主宰每個人的命運,他當然敵不過,誰能與命運之神抗爭?誰能不敗在他手下?」
  冷見愁道:
  「我還沒有輸敗!」
  嚴星雨驚訝得揚起眉毛,凝視他好一會,才道:
  「我們相遇是不是命運呢?」
  冷見愁道:
  「對,至少我自己很相信!」
  嚴星雨道:
  「可能命運之神選中我,要我設法擊敗你,你想有沒有這可能?」
  冷見愁搖搖頭,道:
  「不可能,你可能是我最難對付的敵人,但決不能擊敗我!」
  嚴星雨確實很有風度,舉杯朗笑一聲,道:
  「冷見愁兄,我衷心佩服你堅強無比的自信!你可能真是我多年來夢寐以求的敵手,只不知你是不是?
  他們毫不遲疑地乾了一杯,這一杯酒表示各自對方欽佩尊敬之意。」
  冷見愁道:
  「你對徐小茜的印象如何?」
  嚴星雨想了一下,道:
  「她很漂亮,有頭腦,男人很難不喜歡她。可惜的是她已被辰州『惡仙人』韓自然詛咒過,成為世所共知的『不祥人』,你一定聽過『惡仙人』韓自然的事跡,所以你想我敢對她怎樣呢?」
  冷見愁道:
  「我沒有聽過韓自然的事跡!」
  嚴星雨道:
  「好,我說一兩件給你聽!但你連這個傳奇人物的恐怖事跡都不知道,實在令人驚奇,你難道像齊天大聖似的突然從石頭進出世上的麼?」
  「惡仙人」韓自然只有卅六七歲,相信有未卜先知的本領,但毋寧說是「詛咒」使人隱於「噩運」的預言神通,他成名十多年來,沒有一次不是言中每個人悲慘結局為能事的,別的修習。祝由科」符錄的道士法師,本以治病駁鬼為目的。
  但「惡仙人」韓自然,聽說專門以符咒制人死命,而事實上無論有人出多少錢,也請不動他救人性命,所以不多久,『惡仙人,之名就傳遍江湖。
  他住的地方在城外西方十六里的「黑石谷」,那是一座寸草不生儘是黑褐色石頭的山谷,甚至在入谷前半里之地,已經是草稀樹疏,滿眼黃沙黑石蕩漾著一片神秘肅殺的氣氛。一頂軟轎由兩名精壯大漢抬著,在谷口忽然停下,軟轎內傳出瀝瀝罵聲,道:
  「為什麼往前走?」
  谷口兩邊的黑色巖堆後面,露出五把強弓,引滿待發的勁劍利游上閃耀出一片精光,五支勁劍都向著他們,兩名轎夫腦袋瓜熱汗直流,只要不是瞎子,誰都瞧出這五支勁劍隨時可以射穿他們的身體,就像扎穿一張薄紙那麼容易。
  前頭的轎夫邊汗都不敢拭,吶吶道:
  「夫人,有五支箭對著我們。」
  轎軟內的夫人道:
  「你們的武功都很不錯,五支箭有什麼好怕的!」
  轎夫道:
  「這五支箭距離只有三丈,兩支對著我的黑狗,兩支對著李三,還有一支對著夫人,所以我們不敢往前走。」
  在三丈距離之內,強弓射出的箭真有奔雷閃電之威,無怪黑狗駭得腳軟不敢妄動。
  軟轎雖然已連放在地面,但沒有人現身出來,轎後的李三也直冒熱汗,大聲道:
  「夫人,這五名箭手可不是簡單之輩,握弓在手,穩如磐石,箭尖透出迫人殺氣,箭法能煉到這種境地,小的聽都沒有聽說過。」
  轎內的夫人道:
  「武功的事我不懂,你們看該如何做就如何做吧!不過……最新的消息中並沒有提到韓自然聘請能人把守谷口,韓自然為什麼要這樣做?連他也怕暗殺麼?有人能用武功殺死他!」
  五把強弓是在從中右邊的幾塊岩石露出來,在另一塊黑色的岩石突然傳出一個嬌滴滴的女子口音,道:
  「如果你是韓自然的夫人,我就送一支箭給你玩玩。」
  誰者明白這個「送」送就是「射」的意思,而這種「送」法決不是好玩的,其理其明。
  轎內的夫人驚道:
  「哎,別開玩笑,韓自然不是我丈夫,我自己姓安,夫家姓畢,姑娘莫非是找韓自然麻煩的?」
  巖後的女子和她一樣,只能聽到聲音,她道:
  「畢夫人你聽著,第一件別叫我姑娘,叫聲汪大娘或者汪婆婆便好,第二件離開這個鬼地方,以後不要再來。」
  轎內沉寂了一回,那畢夫人才道:
  「聽聲音很年輕,只怕年紀比我小得多,但縱是如此,叫你一聲汪大娘也沒有關係,叫『婆婆』就來免太那個了。」
  汪大娘道:
  「你很溫柔很可愛,趁著還未被鬼纏身以前快走吧。」
  畢夫人道:
  「鬼?是不是韓自然?」
  汪大娘道:
  「除了他還有誰?」
  華夫人道:
  「我跟他很熟,雖然他不像是鬼,說他是『仙人』倒縣有占像。
  汪大娘聲音忽然變成很冷,道:
  「你和他是老朋友。」
  畢夫人道:
  「不是,從前他很討厭我恨我,但卻不能不聽我話,亦不能不容讓我,因為我是他師父的侄女。」
  汪大娘沉吟一下,道;
  「那麼現在呢?他還恨不恨你?還聽不聽你話?」
  畢夫人道:
  「現在我是排教主畢恭叟的夫人,韓自然是排教三大護法長老之一,我不知道他現在還恨不恨我,更不知道他聽不聽話!」
  「排教」是道教中的一派,專以符錄為人治病除妖,更為人所知的是利用江水運送木材的無數木排,皆是排教勢力。長度以裡計的木排在江面上隨波流下,操年不易,必須有排教師父坐鎮施法祭神驅鬼,方能平安航行,此外,穿州過縣的航程中,若是沒有排教師父保護,亦難免有各種大小麻煩阻難。
  排教的湖南最盛,教主的地位非同小可,尤其是這種超乎人類能力的宗教,帶著極濃厚神秘色彩,怪異傳說甚多,因此即使是最桀傲不馴的武林人物,遇上排教法師,亦都寧可敬而遠之,所以那五把氣勢如山的強弓都微微震動一下。到底那些深人人心的神奇傳說確有不可思議的力量,假如任何一個人一箭射死了「排教教主夫人」將會有什麼後果?
  畢夫人帶著笑聲說道:
  「汪大娘,你瞧我可不可以入谷找他呢?」
  汪大娘立刻道:
  「可以,畢夫人請使!」
  軟轎立刻離地而起,但在那方黑巖邊又忽然停住。
  畢夫人的聲音傳出來,道:
  「汪大娘,我此行毫無把握可以生還,只不知這話你信不信?」
  汪大娘道:
  「那是你自己的事,對不對?」
  畢夫人道:
  「我這話你一點都不奇怪?」
  汪大娘道:
  「我為什麼要奇怪?」
  畢夫人道:
  「因為我既是他師父的侄女,又是教主夫人,何以會說出不知能否生還的話!」
  汪大娘道:
  「表面上這話有理,韓自然有什麼理由加害你?當然沒有,但如果你長得漂亮而又年輕,那就難說得很了。江湖上傳說這『黑谷巖』不許有女人踏入一步,甚至連貓狗雞鴨也不得能雌的。你如果真是女人,愈年輕漂亮就愈死得快些。
  畢夫人道:
  「那都不過是傳說而已,誰也沒有親眼見過韓自然殺死女人。」
  汪大娘哼一聲,卻含有強烈的仇恨忿怒,說道:
  「我當然有證據。」
  畢夫人道:
  「什麼證據?」
  汪大娘道:
  「可惜的是我不知道你長得漂亮還是醜陋,但你去吧,這都不關重要了。」
  這兩個女人交談至今,已說了不少話,但彼此都沒見過面,將來狹路相逢碰面的話,可能從「聲音」中發現竟是曾經「相識」的,但她們可有相逢之日麼?
  軟轎迅即入谷而去,而谷口亦迅即恢復寂靜,似乎並沒有生物存在。
  「惡仙人」韓自然相貌清俊,儒巾儒服,頗有書卷氣,尤其是兩僕從都是高大醜陋的肚漢,一個還瞎了一目,更襯托出韓自然的儒雅蕭灑。
  瞎了一目眼睛的丑僕遠遠就攔住轎子,神色陰沉冷酷,手中拿著一面麻布的長旗,旗上有幾個紅色的字,但卻被浮動圍繞的層層黑霧阻住視線,使人瞧不清寫著些什麼字。
  任何人只要看見這面黑霧籠罩的長旗,便為之毛骨悚然,想到「鬼怪」「法術」等等。
  轎子當然停了,黑狗和李三的神情似乎比見到五支勁箭對著腦袋時還害怕。
  轎內的夫人道:
  「我是畢教主夫人,快去通知韓長老。」
  在七八丈外一排高巍屋宇前面「惡仙人」韓自然站在陰影中,人人都看見他,也知道話聲能傳到他耳中。
  瞎眼丑僕道:
  「不管你是誰,先出來。」
  畢夫人仍然躲在轎中,道:
  「你別無禮,韓長老為什麼不過來?」
  另一個丑僕聽了韓自然吩咐的話之後,大步過來,說道:
  「韓先生說轎內的女人如果真是畢夫人,那就趕快回去。」
  畢夫人道:
  「如果不是呢?」
  丑僕道:
  「如果不是,想回去也不行。」
  遠遠望去,只見「惡仙人」韓自然一襲儒衫,秋風吹得袂袖飛揚,飄飄然大有仙氣。
  畢夫人忽然道:
  「李三,瞧瞧後面來路上可有動靜!」
  李三回頭望望,臉色登時就像泥土似的,澀聲道:
  「有無數白色的蟑螂和紅色的螞蟻,一堆堆散佈地面,雖然各不相混,卻又似是互有默契,以小的瞧來,簡直是一座紅蟻陣和一座白蟑螂陣,夫人,小的活了三十多年,從未見過紅色的蟻,只只大如拇指,更未見過白色的蟑螂。」
  畢夫人道;
  「廢話,你當然沒見過,從來沒有人見過煉獄使者或者勾魂使者而能夠活著的。」
  所謂「煉獄使者」便是紅蟻,「勾魂使者」便是白蟑螂,畢夫人能指出這種詭異的名稱,當然真是排教主夫人無疑。
  李三駭然道:
  「夫人,咱們呢?能不能活著離開?」
  畢夫人道:
  「我也不知道,你和黑狗本來就不該踏入這『黑石谷』一步的,你們應該知道『黑石谷』乃是排教十二重地之一,縱是排教弟子,基無長老賜佩令符,也將死於非命。何況是外人呢?」
  聽起來這兩個「轎夫」竟然大有問題,如果是畢夫人的手下,自是唯一畢夫人之命是從,哪裡有得選擇。再說畢夫人手下當然是排教中人,又怎會是外人呢?」
  黑狗突然仰天大笑一聲,道:
  「我不是黑狗,當然便不是排教北子,本人是『湘江龍』羅鐵膽,李江是『湘江虎』李淇,今日特地親自來黑石谷走一遭,來跟『韓仙人』韓自然算幾筆血帳。」
  「湘江虎」李淇灑了一些黃色粉末在地上,厲聲道:
  「韓自然,『湘江風』崔菁是不是死在你手中?」
  話聲是內心傳出去,縱是數里外之人也能聽到,但韓自然全無反應,過了一會,『湘江虎』羅鐵膽手中忽然多了一對鐵膽,捏得軋軋而響,說道:
  「韓自然血帳一筆筆的算,如果『湘江風」崔菁不是死在你手中,只須回答一聲。」
  韓自然仍然不言不動,不過風度依然那麼瀟灑,似乎絕不被外界任何刺激所動。
  畢夫人突然笑道:
  「你們『湘江龍虎風幾年來大出風頭,時時不把『排教』放在眼中,實在是放肆得很。」
  湘江虎李淇沉聲道:
  「閉嘴,如果你不是全無武功,又不懂邪法妖術的話,我李子已經劈碎你的腦袋。」
  畢夫人道:
  「如果我有武功有法術,相信你們就無法利用我進入黑石谷了,我只奇怪一點,那就是你們既然能查知我不懂武功法術,何以對韓自然卻似乎一無所知。」
  湘江龍羅鐵膽冷冷道;
  「因為韓自然十年來不曾踏出黑石谷一步,江湖上見過他的人竟然找不到一人,你們排教有關他的傳說,誰敢輕易相信!
  畢夫人道:
  「現在你們一定出不了黑石谷啦,如果有什麼遺言,最好先告訴我!」
  可是,這個女直到如今尚未露面,她真的是畢夫人?她是不是被羅鐵膽他們所制而動彈不得?」
  眇一目的僕人說道:
  「畢夫人,他既然聽見了,何以還不表示意見!」
  眇目僕人道:
  「畢夫人你以為呢?」
  畢夫人道:
  「那是他的事情。」
  眇引僕人突然舉起卑鄙麻布長旗,太陽光照射在旗上的黑色煙霧居然照射不透,反而映出詭異之氣。
  羅鐵膽右手早就按在劍柄上,左手兩格鐵膽轉動更急,卻沒有聲響,李淇從轎頂抽出一支五尺長的短矛,矛身金光閃閃,一望而知份量極沉,至少也有甘斤重。
  屋宇那邊忽然傳來一陣嘶啞悲歌之聲,那歌聲抒發無限深沉悲哀,卻又極是單調平板,來來去去只有幾句。
  六個人從一間屋子魚貫走出來,他們好像被一條無形的繩索緊成一串,緩慢而整齊。六個人全是白巾白衣,面孔也被白布遮住,全身上下連手指也沒有露出來,他們還有一個共同的地方:人人都極瘦,像竹竿似的。
  其中有兩個因為長髮披垂,可以分辨出是女性。
  悲衣單調的歌聲不知是那一個人發出,六個人一步步行過來,動作慢而僵硬。
  「湘江龍」羅鐵膽忽然感到全身發冷起了無數雞皮疙瘩。「湘江虎」李淇也面色變得蒼白,顯然想噁心嘔吐。
  天色彷彿一下子昏暗了許多,連太陽也不熱了,秋風中平添浸肌刺骨的寒意。
  但幸而視線仍然清晰如常,那六個極瘦的白衣人在兩丈外停步,他們實在太瘦了,使人擔心這串「人竹」會不會隨風飛逝。
  兩名丑僕突然都摘下帽子,滿頭亂髮垂下來遮住大部分面孔。然而,身子挺直僵立動也不動。
  他們的姿勢根本不是有生命的人類,形容得直接清楚這些便是「殭屍」。但原本有呼吸會談話的人難道真的能變成「殭屍」麼?
  悲歌聲單調也在秋風中迴盪,歌詞居然聽得清楚:「恨裡誰家地?聚散魂魄無賢愚,鬼伯一何相催迫,人命不得少躊躇!」
  這是古代兩首最有名喪歌之一,幸歌當然是表示有人死了,卻不知是誰陽壽已盡?是不是一種「暗示」?
  喪歌忽然停歇,四下便沒有其他聲息。
  前有「殭屍」「人竹」。後有「煉獄」「勾魂」使者。「湘江龍虎」羅李二人都因不知該怎麼辦?這麼詭異奇怪場面任何人都沒有經歷過,縱然威名鎮湘省的武林高手羅鐵膽和李淇都大感茫然以及說不出的恐懼!
  他們沒有行動或言語,那些「殭屍」「人竹」「紅蟻」「白蟑」亦全無聲響動作。過了不知多久,畢夫人嬌軟的聲音傳出來,道:
  「現在不知是什麼時候了?」
  羅鐵膽道:
  「申時左右!」(即下午四五點)
  畢夫人道;
  「韓自然現下怎樣?」
  李淇驚噫一聲,道:
  「不見啦!」
  畢夫人道:
  「你們本是找他報仇,剛才明明見到他本人,何以不出手?」
  羅鐵膽不滿地哼一聲,道:
  「報仇也得我對正主才是,豈可胡亂出手!」
  畢夫人道:
  「你們問起『湘江風」崔菁之死,韓自然不是默認了麼?」
  李淇大聲道;
  「大哥,畢夫人這話有理,韓自然雖然沒有承認,但也沒有否認。我瞧咱們三妹被害之恨已可著落在他身上無疑。」
  羅鐵膽雙眼一睜,精光暴射,滿街殺氣騰湧,李淇也是鬃發微豎,宛如虎豹發威,但卻無輕妄燥急之態,反而顯得更沉著,兩人打幾個手勢,其中一個手勢是羅鐵膽左手的「鐵膽」向「殭屍」丑僕作擲擊狀。
  畢夫人忽然道:
  「你們忽然已下決心要行動,只可惜定失敗,你們想不想知道原因?」
  羅鐵膽李淇都不答話,畢夫人又道:
  「這是因為你們沒有「眼睛』。」
  仍然沒有人答腔,她歎口氣,道:
  「眼睛分好幾種,有肉眼、有天眼,有慧眼,有法眼還有佛眼等,你們自問有什麼眼呢?」
  這句話聲音輕柔耳,但羅李二人如聞霹靂,身子都震動一下,她的確說得對,世上之人每每對很多道理視而見,那是因為他們只有「肉眼」,而沒有「慧眼」。羅李二人能享盛名,當然不是一般魯莽武夫可比,但覺畢夫人這句話簡直說到心坎裡,沒有法子不大為震動。
  事實亦是如此,他們根本找不到正確「目標」,跟沒有「眼睛」有何不同?
  羅鐵膽突然高高舉起右拇指,李淇點點頭,也舉起右拇指回答,接著兩人一齊行動,軟轎四面的簾子突然都翻起搭在轎面,轎中的人四面八方都看得見,是個錦衣高髻珠翠滿頭的少婦,端坐轎中竟不向四下瞧看,原來她被一條黑布紮住眼睛。
  那少婦顯然相當美貌,忽然深深吸一口氣,道:
  「啊,好舒服,剛才好腥臭,我幾乎受不了。」
  羅鐵膽道:
  「你有什麼眼睛?」
  華夫人道:
  「我有慧眼,可以看見你們看不見的東西。」
  李淇道:
  「別的東西都不打緊,只有韓自然,你要明白我的意思?」
  華夫人道:
  「自然,我一瞧就知道他在哪裡,他向來最怕我的眼睛。」
  李淇有點像自言自語,道:
  「但願你的眼睛還在,我李淇實在不想對一個女子下毒手。
  他扯掉畢夫人眼上的黑巾,卻不解開把她雙手反剪縛住的韌索。
  畢夫人先眨眨眼睛,然後四下瞧看。「殭屍」「人竹」以及「紅蟻」「白蟑」等她都一瞥而過,目光很快就凝定在於那排屋宇,她好多看見什麼,但又好像很迷惘。
  秋天的黃昏來得早些,光線已略見暗淡,但她兩道長長的眉毛,大而靈活的眼睛,瓜子型白皙的臉龐,依然清晰可見,用任何的眼光來評論,她都算得上是「美麗的女人」,只嫌太蒼白了一點,好像一輩子都沒有曬過太陽。
  李淇的金矛尖離她後腰要害只有一寸,人和金矛都穩如山嶽,紋風不動。
  畢夫人忽然輕歎一聲,眼中露出迷惑的神情,道:
  「他好像站在右邊屋前的陰影中,但又好像不是……」
  羅鐵膽道:
  「畢夫人不妨仔細瞧清楚些,但這回必須瞧得肯定些,否則……嘿……嘿。」
  畢夫人似乎對他冷笑聲的威協意思毫不在意,緩緩道:
  「這是不可能的,韓自然永遠逃不過我的眼睛。除非他煉成了分身術!」
  羅鐵膽厲聲道:
  「比夫人,他究竟在那裡?」
  畢夫人搖頭歎氣,道:
  「我找不到,他似乎根本不在此地。」
  羅鐵膽冷冷道:
  「好,你永遠也不必找他了。」
  畢夫人好像沒聽懂他的話中之意,惘然道:
  「他莫非根本不在此谷?但如果他不住在此地,又何以嚴禁我踏入此谷一步?」
  羅鐵膽一揚手,一枚鐵膽挾著震耳的風聲飛出,「砰」一聲擊中獨目「殭屍」。但羅鐵膽卻感到難以置信的連連眨眼,因為他看見那「殭屍」的手微動一下,原本南中面部的鐵膽卻擊中麻布旗,尤其奇怪地是布旗連震動都沒有,這當然是不可能之事,「鐵膽」本是最霸道強勁的暗器之一,而羅鐵膽的手勁更是出名的強大威猛,江湖上人人皆知他的鐵膽可以洞穿過尺厚的牆壁。
  畢夫忽然道:
  「你最好省點力氣,獨眼張手中的「蔽日靈旗」乃是排教八寶之一,經過不知多少代的教主祖師祭煉過,就算有千軍萬馬殺去,也不能傷他一根汗毛。」
  李淇接口問道:
  「另外一個呢?」
  華夫人道:
  「他叫鐵頭五,身上藏著五支『殘星曉月針』如果惹出這只神針,你們立即到閻王殿前報到,半刻也拖延不得……」
  李淇突然把轎頂掀下,晃眼間變成兩面質牌和一堆硫硝火藥等物件,他當即擲了面質牌給羅鐵膽,兩人又同時把轎身抬起,轎底脫落地上,李淇用腳一拔,羅鐵膽迅即打開上面一層厚木板,裡面有八個闊口圓罐,都盛裝了大半罐紅黑色的液體,腥氣撲鼻。
  轎子現在只剩下四根支柱,兩支長桿以及一些布帷,畢資雖然還在「轎」內,卻有一種空蕩蕩近乎裸露身體之感,不過她仍驚佩地瞧看他們,說道:
  「兩位準備得好周詳,有護身質牌。有幾種火器和火藥包,還有八罐『血』,唉,這八罐血必定雞犬豬羊都有,怪不得我剛才給血腥味蒸得頭昏眼花。」
  羅鐵膽不理她,突然擲出兩罐『血』。兩個陶罐飛出時互碰率裂,登時濺射出滿空血雨。
  「血雨」籠罩範圍相當廣闊,除了「獨眼張」和「鐵頭王」之外,那一串六個白衣人「人竹」亦沒有倖免。
  六個縞白衣人和頭上霎時血漬斑斑,鮮紅刺眼,反而增添恐怖氣氛,使人感到這六個滿身血污又見不到面孔的「人竹」簡直就是「死亡」使者。
  一般傳說凡是使用「法術」的人以及鬼魅等都怕血污,尤其是黑狗白雞的血,但顯然這個傳說並非事實,羅鐵膽一腳把剩下的六罐「血」掃到一邊。這些血既然沒用,就得另想辦法。
  四支直豎的轎柱,原來是偽裝的火炬,中心是空的,裡面有特別的油和芯,李淇迅快點燃後發出兩道奇亮的火焰,光線甚至把七八丈外的屋宇都照得很清楚明亮。
  那淒涼單調的「悲歌」突然升起,竟不知那一支「人竹」發出的,卻居然使得四校特亮火炬一下子黯淡不少。
  眼見如此詭異的事情發生,羅鐵膽李淇立即曉得只有一條路可走。他們已不知計劃多少次,既然「敵人」果真有超人類神秘力量,證據確鑿,只有走最後的一步棋。
  世上任何生物,甚至武功煉到金剛不壞之身地步也只怕一樣,那就是「火」。無情的火可以毀滅一切,亦是使世上各種物質還原或突變的重要手段,而人類能脫離原始生活,「火」也是至為重要的因素。
  但現下要對付的是神秘莫測的力量,鬼魂和法術都是超乎物質。究竟能毀滅萬物的「火」有沒有用處呢?
  華夫人用聲音在淒涼的悲歌中,好像也染上妖氣,她道:
  「羅鐵膽,李淇,你們最後只剩下『火攻』一著棋子,你們要不要聽聽我的忠告?」
  李淇在她說話時,迅即擲出十幾包物體,有些散開瀝滿一地,都是琉橫硝石等,有些撒開時變成幾十個小包,誰都曉得那是某種「火器」,只要地上琉磺硝石一著火,就能紛紛引爆。
  羅鐵膽的「膽子」如鐵,竟然毫無懼色,面對那兩位「殭屍」和六個「人竹」,劍已出鞘,左臂掛著質牌,情勢擺得很清楚,他將首當其衝對付「殭屍」「人竹」。至於後面的「煉獄」「勾魂」使者,留給李淇的火器對付。
  還是李淇說話,道:
  「畢夫人,你的忠告可能太遲了……」
  畢夫人插口道:
  「不,怎會太遲?」
  李淇道:
  「你聽我說,我們兄弟本就不打算活著出谷,你作夢也想不到我們當真已活得不耐,所以才選中「惡仙人」韓自然作為敵手,老實告訴你,羅大哥和我都且枚『大地平沉神雷』,『嶺南祝融社』的火器,三百多年獨步天下,這枚神雷乃是祝融社三大火器之一,只要引爆一枚,百丈方圓之內的樹木屋宇全都化為灰燼,你可能也聽過了,你猜世上有沒有威力如此強大的火器呢?
  畢夫人駭道:
  「你……你們都是瘋了……」
  李淇仰天大笑道:
  「不,我們一點不瘋,你想想看,我們兩條性命算得什麼?只要能把黑石谷炸為平地,就算再賠廿條性命也是化算的!」
  畢夫人喃喃道:
  「嶺南祝融社的『大地平沉神雷』,聽說是古往今來火器之霸,威力之大不必多說,但又聽說除了直接引爆外,還可『計地』爆炸,只不知是傳說抑是真事?」
  李淇答非所問,道:
  「畢夫人,你今年幾歲,你很怕死麼?」
  畢夫人道:
  「你可是想拖延時間!」
  李淇乾笑道:
  「咱們反正都活不成,我不妨告訴你……」
  畢夫人伸長脖子,眼露出希望的光芒。
  李淇道:
  「你長得很漂亮。」
  畢夫人仍然伸長脖子,但旋即發覺對勁,有點啼笑皆非地道:
  「你要告訴我的就是一切!」
  李淇道:
  「你還想知道什麼?」
  人死一了百了,只有活著的人,才須要勞心勞力為眼前為以後種種打算,「死人」還要打算什麼?
  黑石谷中天色完全黑暗了,但四枝特製火炬卻照亮了好大一片地方。可能是羅鐵膽李淇死志已決,所以這時詭異恐怖的氣氛也淡得幾乎感覺不出。
  十二頁薄如蟬翼的紙上,寫滿了繩頭小字,文句很通順,字
  也相當好,但可惜的是故事到此為止,關於羅鐵膽李淇畢夫人的下場,「惡仙人」韓自然的結局,都沒有交代。
  冷見愁還給嚴星雨,等他把這十二頁蟬翼薄紙藏回頸鏈的小金盒內,才簡單地道:
  「多謝!」
  嚴星雨仰頭望天,晚霞把大半染得像萬花筒似的,變幻繽紛的色彩,令人目不暇接。
  冷見愁不想把他觀察所得透露出來,例如:這份報告末後的兩頁變得非常潦草,顯然書寫報告時是在很匆促緊張的情況下,又:韓自然由始到終沒有說過一句話,只有一個「形象」而已,他本是主角,卻被「畢夫人」搶盡鏡頭,可見得他處情一定很奇怪甚至於「不存在」,又「書寫報告之人必是現場中的一個,是哪一個不要緊,因至少已知道那「大地平沉神雷」當時沒有爆發,否則哪有書寫報告的機會?其實這份報告,一開頭就有一個「獨」字,冷見愁由此猜測書寫報告之人就是「獨眼張」,此外,還有一些別的
  嚴星雨深深歎口氣,道:
  「冷見愁兄,人力能不能擊敗排教的法力?」
  冷見愁道:
  「天絕刀在不在你手中?」
  嚴星雨道:
  「世上最厲害的武功,也不能超過『人』的範疇,但『法術』卻不然,那是超人力超自然的現象!」
  冷見愁道:
  「連四沒有死,有人救活了他!」
  嚴星雨目光回到冷見愁的面上,道:
  「除連四和天絕刀外,別的事你概不關心?韓自然的結局你也不想知道?」
  冷見愁道:
  「韓自然究竟做過什麼事?」
  這個答案的確不能從那份報告中找到,冷見愁問話宛如用刀,輕描淡寫地攻入要害。
  嚴星雨微微怔一下,雖然不太著痕跡,表面上幾乎看不出來,但如果這句話真是刀子,嚴星雨自是「非死必傷」。
  其實「惡仙人」韓自然的事跡傳說甚廣,工湖人人皆知,所以一件最秘密的事才最有價值,才值得提及,但冷見愁卻對韓自然一無所知,嚴星雨應該先說一兩件惡跡才對,冷見愁只不過使對方暴露「選材不當」的錯誤,正如敵人明明是拔山扛鼎神勇之士、你還要選擇重兵器與之硬拚,錯誤是一樣的。
  天邊的彩霞已經由絢爛歸於平淡,茅亮內光線微見暗淡,一天又過去,冷見愁內心深處打了寒顫,因為那幽冥世界永遠被「黑暗」統治,所以他不喜歡黑暗。
  「煙雨江南」嚴星雨的眼睛沒有漏過冷見愁任何微細的表情,他突然拍掌兩聲,老人家和書撞立即奔到。
  這一老一小聰明而俐落,一下子就把亭子內杯盤等物收拾乾淨,卻特別排下兩個犀角巨觥,斟滿了濃烈的「蓮花白」,然後又在亭內亭外點亮廿八盞風燈。
  「挑燈夜戰」的陣勢已擺好,最後那書僮送一把刀來,雙手捧到冷見愁面前。
  冷見愁並沒有立即伸手去接,目光透過面上迷霧盯住書僮。那是一張白皙清秀的面龐,眉毛長彎,眼珠黑而靈活,透出狡黠或者驚疑神情,好像敏感多疑的兔子忽然和獵人面面相對。
  冷見愁聲音變成冷腥狠辣,道;
  「你只要小指頭動一下我就打爛你的面孔。」
  書像全身露出僵木的痕跡,果然連小指也不敢動一下,除了眼中閃著震驚的神情外,白白的臉上已有許多顆冷汗滲出。
  冷見愁又道:
  「我給過你三個出手暗算的機會,但你都錯過了,你想與我面面相對時才動手,那時你可以看見我的驚訝,恐懼和痛苦
  「煙雨江南」嚴星雨居然負手站在一邊看熱鬧,一句話都不說。
  冷見愁道:
  「你不是人,只是一人刺狠。」他的目光似乎能穿透「書僮」的衣服,看得見書僮的雙肩肩尖,手肝,膝蓋等地方,都藏著佈滿細針的皮墊,任何人若是被他滾入懷中,非被刺得到處都是針傷不可,如果細針淬過毒,那就變成死屍。
  那書僮只敢眨眼,全身其他部分果真都不敢動,冷見愁既然說得出「打爛他面孔」,誰都不敢不信,同時誰也不願意面孔變成稀爛蘋果的樣子。
  冷見愁哼了一聲,道:
  「開口講話可以,就是不許動,你左腕藏著的是什麼暗器?大概是用機簧射出的毒針吧。」
  書僮道:
  「是……是一支鋼管,內藏七支毒針十二粒毒砂……」他的聲音本是孩童清脆的嗓子,現在已經嘶啞乾燥。
  冷見愁道:
  「原來是四川『不動閻羅』家的暗器,我記得好像叫做『翻手為雲覆手為雨』,針砂可以一齊射光,也可以分兩次發出?你是閻家的人了?」
  他大概忽然記起對方不是『人』,立刻又道:
  「你不是刺猥,也不是男人,你知不知道男人和女人有多少不同的特徵?」
  書僮面色灰白。連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煙雨江南」嚴星雨忽然開口,道:
  「冷見愁兄,這一位自稱是閻家嫡裔,也是世上唯一還活著的閻家傳人,芳名曉雅。」
  名字很好聽,人也很雅致,尤其是用想像力。
  看到這清秀書僮把頭髮垂下,換下女裝,再加上一點兒胭脂的話,必定有一清麗俗之美。
  卿本佳人,何以參與江湖仇殺之事?想當年四川不動閻羅威名赫赫,據說他曾經端坐在一方石台上,被一百餘名披甲執盾的武林好手圍攻。但他身不動手不抬,百餘名武士全部僕斃。每個人都是在盾甲縫隙遮蔽不到處中了針砂之類歹毒暗器而死,這便是「不動閻羅」此一可怕外號的由來。
  如果閻曉雅真是「不動閻羅」的調裔,又得到秘傳手法的話,的確可以僅僅小指頭略動便取人性命,由自可窺見冷見愁的觀察力驚人之至,因為他一開口就指出,「小指頭都不許動」。
  目前的形勢只有冷見愁和閻曉雅處於危機中,反正性命是別人的,所以嚴星雨悠悠道:
  「閻曉雅姑娘,我勸過你凡事務須三思,但你卻一意孤行,可憐亦復可笑。」
  以我看來,冷見愁兄模行半壁河山綽綽有餘裕,除非碰上擁有另一半天下的『刀魔』呼延長壽……」
  「刀魔」呼延壽這個名官好像本身已帶有妖魔味道,尤其是「煙雨江南」嚴星而親口承認此人擁有一半天下,便絕對不會虛假。
  但冷見愁竟沒有表現出絲毫好奇心,卻忽然道:
  「你樣子很好看,所以我很不想打爛你的臉孔。」言下之意,還是要打爛她的面孔。因此,閻曉雅的面色更加蒼白。
  那個老人家從林中奔出來,急得一頭大汗,遠遠厲聲喊道:
  「冷見愁老爺休下毒手……」
  冷見愁不理他,又道:
  「閻曉雅,閉上眼睛,閉得越緊越好!」
  閻曉雅目光一閃,突然發覺冷見愁和她的距離不知不覺中近了半尺,她立刻駭然閉眼,當真緊緊閉著。
  老家人奔近茅亭,卻見冷見愁的人已經在亭外。他驚愕地摔然停步,冷見愁道:
  「我的夜眼還過得去,但我仍然不喜歡黑暗。」話剛說完,廿餘盞風燈悠然一齊熄滅,四下陷入一片漆黑中。
  這片黑暗來得如此突然,如果冷見愁還站在閻曉雅前面,他豈能躲得過閻曉雅的歹毒暗器?何況還有那老家人和虎視在側的「煙雨江南」嚴星雨?
  冷見愁的身子像飛花澆葉般飄逸空靈,輕輕落在一個人後面。
  這個人所站之處,距那茅亭還有十七八丈,他一定是發現耀眼的燈光忽然熄滅,所以也就凝立不動,滿臉俱是驚疑的表情。
  冷見愁伸手拍他肩頭一下,那個身子一震,卻感到喉間有一股熱氣扼住,發不出聲息。
  冷見愁在他耳邊悄悄道:
  「你來幹嗎?」
  那人全身肌肉神經忽然都鬆弛了,兩手反抄,摟住冷見愁的腰。
  她的氣味,特別是雙手,冷見愁熟悉得無以復加,這個人就是很野很美的「雪婷」。她應該和爺爺在一起,照顧連四的傷勢,何以忽然跑到這兒來?
  他們走了廿餘丈遠,雪婷發覺堵住喉嚨那股熱氣不見了,當下雙手勾摟住冷見愁臂膀,好像怕他忽然飛逝無蹤,低聲道:
  「你和他動手了沒有?口氣流露出無限關切掛念。
  「他就是『煙雨江南』嚴星雨。」冷見愁自是會意,道:
  「沒有,因為有別人打岔。」
  雪婷歎口氣,道:
  「果然不出爺爺所料,他說你雖能順順利利見到嚴星雨,卻不容易順順利利決戰!」
  冷見愁道:
  「如果你爺爺能推測出來,可見得這種情況並非湊巧碰上,而是嚴星雨有心製造的。」
  雪婷道:
  「當然啦,你到底知不知道?嚴星雨成名十多年來,還沒有人見過他的劍法?」
  冷見愁淡淡道:
  「劍法不頂重要,能夠不戰而屈人之兵的人物才配稱真正的高手。」
  雪婷忽然醒悟,道:
  「原來如此,幸而那一夜我親眼看見你和數十個武林鋁家對峙的情形,現在我瞭解啦,那天夜裡的一幕真是悲壯淒涼之極呢。如今回想起來,熱血就湧上胸口……」
  冷見愁問道:
  「近年來四川『不動閻羅』閻家的毒藥暗器,有沒有在江湖上
  出現過!」
  雪婷想一下,道:
  「不動閻羅是誰?我沒聽說過。」
  冷見愁腦海中忽然泛現「徐小茜」美麗的臉龐,徐小茜博知武林歷史的情況,她一定可以回答這個問題,可惜她不但不在此地,甚至連她的生死亦很有問題。
  雪婷自然粗野地搖撼他,道:
  「你在想誰?徐小茜麼?」女性敏感的直覺往往例男人魂飛魄散,雪婷一言中的,冷見愁不覺瞠目結舌。
  雪婷哼一聲,道:
  「我知道你一定是想起她,她有什麼好?你說出來,我能比她一千倍。」
  她口氣直率強烈,使人不能不信,亦不能拒絕-一至少在口間上不願拒絕她、傷害她。
  冷見愁立刻拿出盾牌,便是「連四」,問道:
  「連四怎樣了?」
  雪婷道:
  「沒事啦,但也像從前一樣沒用,他是真真正的懦夫!」
  冷見愁若有所悟,道:
  「是因為他不敢拔刀麼?」
  雪婷道:
  「對,他一直不敢。」
  冷見愁道:
  「你爺爺為了你,想過很多辦法,仍然失敗了,對麼?」
  雪婷點點頭,岔然地低哼一聲,道:
  「我不明白連四,世上真有那麼懦弱怕死的人麼?」
  冷見愁靜靜思忖很多事,至於連四,已經不用多費腦筋。顯然那些期負他的流氓,是海龍王雷傲侯支使的,當然在雷傲侯的立場來說,只要連四肯拔刀,就算殺死十個二十個流氓,雷傲侯一定設法替他打點擺平,不至於吃上人命官司。
  連四為什麼不敢拔刀?怕死?怕拔刀不夠快?或者天性怯懦根本不敢面對任何挑釁!
  冷見愁問道:
  「你討厭連四?」
  雪婷點點頭,但面上卻露出猶疑尋思的表情。當然她萬想不到,如此漆黑的一片環境,她的表情仍然被冷見愁看得清清楚楚。
  冷見愁微笑一下,又道:
  「你不但討厭他,還很恨他,因為這個人居然是你將來的丈夫,對麼?」
  雪婷道:
  「對,但爺爺隨時可以推翻婚事的承諾,我亦可以不聽爺爺的話。」
  冷見愁道:
  「你既然討厭他恨他,把他交給我,好麼?」
  雪婷道:
  「你要他幹什麼?」
  冷見愁道:
  「你何必關心?」
  雪婷聲音高亢起來,道:
  「我為什麼要關心他?」
  冷見愁道:
  「不關心就不必多問,連四在哪裡?」
  雪婷賭氣地撅起嘴巴,道:
  「不問就不問,他在南京。」
  冷見愁忽然道:
  「別說話,聽……」
  雪婷吃一驚,屏息靜氣查聽一陣,她沒有聽到任何可疑聲息,但冷見愁的話可不敢等閒視之,所以不敢作聲,搖搖他的臂膀。
  冷見愁道:
  「你聽見麼?」
  雪婷道:
  「聽見什麼?既然他開口了,她也就敢作聲。
  冷見愁道:
  「水田蟲鳴,夏天晚上最熱鬧,當然還有些你聽不到的聲音。」
  雪婷為之氣結,道:
  「難道你以為我沒有聽過蟲叫?告訴你,這兒有『螽斯』『蟬』,還有『蟋蟀』『蚱蜢』『青蛙』,我都聽見,從前在夏天的夜晚……」她的聲音變得柔和很多:「我常常躺在樹醚上,樹葉的縫隙漏下來點點星光,那些小傢伙吵得不得了,使我從來沒法子數出星星的數目……」
  仲夏之夜,數星星的年花,江南涼潤的晚風,加上少婦情懷,「蟲聲」變成詩歌的伴奏,雪婷當然聽得見而且有一份懷戀,但冷見愁呢……
  冷見愁道:
  「我聽見蜘蛛結網的聲音,蜘蛛總是在夜晚結網,你可知道?」
  雪婷怔一下,道:
  「蜘蛛結網也有聲音?」
  冷見愁道:
  「蜘蛛到早上就收回蜘網,等晚上再結一次,你可知道?」
  雪婷當然不知道,但冷見愁越是提出許多她不知道的問題,她就越發感到他的神秘魅力。
  冷見愁又道:
  「最近我在山川田野發現很多東酉,故老口傳或書本上都沒有提到,你知不知道風眼藍的生長有多麼強大?我小心計算過,一株風眼藍(一種拖在水面上的植物,根部有充氣的球莖,開色花)每天可以繁殖三四百株。一晃眼工夫,整個池塘佈滿風眼藍了。你可知道每種鳥日暮歸巢的時間都不同而又固定的麼?首先是鶴鳥,然後是酷噪的噪的烏鴉,接著是麻雀,畫眉,最後是燕子,這時天已經黑齊了!」
  雪婷靜靜聽著,她希望這個男人繼續說下去,不要停止,最好永遠不要停止。
  她亦從來沒有想到過,每天看見每夭接觸的大地原野,竟有這麼多希望新鮮的事,只不知冷見愁何以能夠發現?為什麼他能發現別人看不見,聽不見的事物?
  冷見愁忽然拍她肩膊,輕輕地只有兩下,雪婷大吃一驚,道:
  「你要走麼?到那兒去!」
  冷見愁說道:
  「去取回天絕刀。」
  雪婷道:
  「你還能夠見到你麼?」
  冷見愁道:
  「當然可以,我會把刀送去南京,這把刀是連四的。」
  明查暗訪了十五天之後,種種證據都對『煙雨江南』有利,因為所有的證據都指出,連天絕刀被奪的那一天,嚴星雨本人卻在南京對岸『浦口』作客。請客的是南京省鏢行鼎鼎有名的前輩人物『風鈴鐵索』石鵬,當天以及那一夜,一共有五個人作長夜之飲,嚴星雨是其中之一個。
  其實卻有六個人,不過長六個人卻是嚴星雨的書僮,冷見愁是查得很清楚,這名書僮正是那女扮男裝的「閻曉雅」,所以把她剔出證人之外。
  閻曉雅恢復女裝之後,竟是淡雅如仙的美女。
  當她踏入金陵著名的飯館「四海春」時,由於有老家人陪著,所以還不會引起太多的注意。
  飯館的生意很好,人聲嘈雜,閻曉雅占的是二樓臨街的廂座。空自擺了一桌子酒菜,她連一樣都沒有動過,光是捧著一杯苦茗,慢慢呷著,目光落在熙往來的街道上。
  老家人埋頭吃了三大碗飯,放下碗筷,歎口氣道:
  「小姐,不吃東西不過跟自己過不出而已……」
  他一定知道勸解無益,所以根本不待她所表示,逕自斟了一杯濃茶,一連喝了幾口,然後又道:
  「小姐,我的名字是不是叫做阿福伯!」
  閻曉雅姿熱依舊,目光投向窗外的街道上,全無聲息。
  阿福伯歎口氣,道:
  「小姐,煙雨江南嚴星雨是天下最聰明的人,你知不知道?」
  閻曉雅道:
  「他很聰明?真的?」
  阿福伯道:
  「當然是真的,嚴星雨有財有勢,武功既高,人又瀟灑英俊,但如今行年三十七歲,還沒有娶妻。」
  擁有種種條件而不娶妻,難道說是『聰明』?
  阿福伯又道:
  「娶妻有百害而無一利,愚笨而不漂亮的使人倒胃口,但越聰明漂亮的越難駕馭,整天傷腦筋擔心事。女人不比銀子,銀子沒有腳,不會跑。但女人卻有腳,越漂亮的跑起來更快……」
  閻曉雅耳朵聽著『怪論』,眼睛仍然投向樓下街道中,她似乎想在來往不絕的行人中發現某一個,但面上卻沒有期待的神色,很可能她心中已知道絕不可能發現那個人。
  阿福伯又道:
  「女人很奇怪,越追她跑得越遠,我從前已吃足苦頭。」
  如果煙雨江南嚴星雨為了此故而不『娶妻』,就算比旁人聰明一點,卻也萬萬算不上『天下最聰明』的人。
  閻曉雅微微煩燥起來,自己問自己道:
  「我究竟想怎樣呢?暗殺冷見愁之事已經失敗,嚴星雨無法再幫忙我,我應該遠遠離開,何以遠逗留在南京?莫非我想再見到嚴星雨?不對,最近我只想起冷見愁,不是嚴星雨。……」
  她收回目光,在老家阿福伯面上打了轉便又投向街上。想著:「小鄭真怪,三十歲的小伙子,卻專愛扮老人,兩年來一直跟隨我,當真像老家人般待候我,卻從沒有絲毫不軌之心,劍術和易容工夫一樣精妙,殺人時詭詐機變之極,的確是第一流的暗殺高手,我們搭擋得非常非常好。但也許應該收手了,這種行業難道一輩子幹下去不成?」
  小鄭的聲音就像阿福怕那麼蒼老,說道:
  「我們這一行不能過平常人的生活,若是娶妻生子,就像是喉嚨要害送到敵人刀下。所以我說嚴星雨很聰明……」
  閻曉雅訝道:
  「嚴星雨也是這一行的?」
  小鄭道:
  「我嗅出人有這一行的氣味而已,還沒有證據!」
  閻曉雅想了一下,道:
  「不可能,他身為大江堂堂主,號令千里,權勢赫赫,又是江南三大名劍之一。我問你,一個人有名譽地位,有權力,有錢,他何須做這種行當!」
  小鄭聳一下肩頭,道:
  「我說過沒有證據,所以無法肯定,不過他有了名譽地位,有權力,有錢,他還能幹什麼?」
  這種內容的談話,最好別讓隔壁之耳聽去,所以他們都是使用一種獨特的傳聲法門交談,聲音比蚊子飛還細小。
  小鄭又遭:
  「你心情不好,我現在去找幢合適的房子租下來,再找幾個使婢僕婦,暫時住一段日子,你意下如何?」
  這個人有一種洞察人心的觀察力,又極會體貼,閻曉雅不禁大為服氣,道:
  「好,別去得太久!」
  小鄭走了之後,閻曉雅立刻就看見冷見愁在街上走著,她身子震動一下,很想大聲招呼他,叫他上樓來吃點東西講幾句話,但不敢貿然這樣做。
  閻曉雅向來很有決斷,從來未像這一回猶疑不決,幸而冷見愁一逕走入這間飯館,因此她有多一點時間考慮。
  冷見愁在廂座外走過時的步聲像貓一樣輕柔充滿彈性,如果閻曉雅不是先見到冷見愁進來,而極為小心查聽的話,一定聽不見有人走過。
  這個人真可怕,雖是在平常時腳下仍然保持警覺,隨時隨地可以像貓一樣彈跳,閻曉雅簡直屏住呼吸側耳面聽,但迅即陷入迷惑中,因為冷見愁的步聲過去之後,忽然完全消失,以致無法猜測他走入那個廂座之內。
  冷見愁輕輕歎口氣,知道只有親自去每個廂房瞧瞧,才可以知道答案。
  她拔開廂座布簾,忽見一個人的面孔距她不及一尺,她被突如其來的影像嚇得愣住,瞪眼睛張開嘴巴,就像傻子一樣。
  那長面孔上有一層迷霧,叫人瞧不出他的年齡,但兩道銳利目光卻射穿別人的心。
  閻曉雅在心中喊道:
  「天啊,冷見愁,是你?」
  冷見愁好像聽得見,應道:
  「是我,這廂座布簾密垂,應該有人,但幾乎連呼吸聲也沒有,所以我等著瞧瞧是何方高人!」
  很奇怪的事被他一解釋,就平淡無奇,只聽冷見愁又遭:
  「你果然很漂亮,當時你雖女扮男裝,我仍然瞧得出你很漂亮。」
  閻曉雅極力使自己平靜下來,才道:
  「要不要進來喝一杯!」
  冷見愁道:
  「很好,我也想跟你聊一聊……」
  店伙跟著就進來了,是個年輕傢伙,他用驚奇而又敬佩的眼光瞧冷見愁好幾眼,大凡是男人對於另一個能夠輕而易舉勾上美女的男人,總不免即驚且佩。
  杯筷換過,閻曉雅親自斟滿一杯,自己也斟滿了,雙手捧杯道:
  「冷見愁,干了再說。」
  冷見愁動都不動,冷冷瞅住她。閻曉雅的杯舉在半空,見他不理,一時之間喝了也不是,放下也不是。
  突然一隻手把冷見愁的杯子拿起,不過杯底離桌面才一尺便停住,原來是冷見愁抓住那手臂。
  冷見愁道:
  「你叫什麼名字!」
  拿起酒杯的人原來就是那年輕店伙,他忽然發覺不但手不能動,根本全身沒有一處能動,那店伙道:
  「小的叫阿成。」
  冷見愁道:
  「阿成,這杯酒你親眼看見是閻曉雅斟的,你若是喝了這杯酒,忽然頭暈肚痛甚至死掉,你怪不怪我?」
  阿成訥訥道:
  「當……當然不怪你。」
  冷見愁鬆手道:
  「好,你愛喝就喝。」
  阿成的酒杯登時凝結在空中,既不敢喝亦不能放下,一急之下臉紅脖子粗,再加上尷尬。
  閻曉雅柔聲道:
  「阿成,冷見愁說笑話唬人,我幫你喝這一杯。」
  她沒有伸手取杯,因為阿成也忽覺得很荒謬,這杯酒怎會喝死人?所以馬上送到唇,但他全身忽又僵木。冷見愁說道:
  「樓下有幾隻狗,找一隻來試試。」
  阿成縱是不信這杯酒有問題,但用狗試驗的主意對他只有利而無害,所以答應得很快。
  那只黑狗相當肥壯,酒杯一直放在桌子上,沒有人動過。阿成把狗翻轉按在地上,至少灌了大半杯進去,過了好一會,阿成放鬆手,那狗一溜煙跑掉了。
  阿成道:
  「客官,酒好像沒有問題,只怕是你的腦袋有問題!」
  冷見愁靜靜瞧著閻曉雅,她的微笑根斯文,很純潔,沒有絲毫嘲諷,冷見愁既然不能證實自己的判斷,以常情而論,應該自感慚愧,而閻曉雅大大譏他一番亦不為過,但冷見愁一點也沒有慚愧之意,眼睛也不轉向阿成,冷冷道:
  「你如果不想變成啞巴,快走!」
  阿成乖乖的走了,剩下冷見愁和閻曉雅,冷見愁道:
  「聽說『不動閻羅』的驚世絕技是『無痕砂』,發出時無形無影,受害者無痕無跡,我總算是開了眼界。」
  閻曉雅那一抹優雅動人的微笑登時消失,面色蒼白如土:「我想……你不是人,是魔鬼化身。」
  冷見愁淡淡道:
  「你已經不是第一個這樣恭維我的人,我現在只想知道『無痕砂』有多大威力,能不能殺死魔鬼?」
  閻曉雅咬住薄而美麗的嘴唇,道:
  「別逼我,我不想對你用這種惡毒手段。」
  冷見愁悠然靠在廂座的板上,道:
  「有些人喜歡咄咄逼人,不幸的是冷見愁正是這類人。」
  閻曉雅浮現一種奇怪的神色,含有濃重憐憫意味,通常只有對一個垂死之人才會出現這種神色。
  她溫柔地道:
  「這是你逼我的,請不要怪我!」語聲稍歇時,她雙袖輕拂,又快又穩。
  別說是冷見愁,就算是很普通的武師,亦能夠清清楚楚地察覺到閻曉雅雙袖發出兩蓬針砂之類的暗器,襲射向自己身上左右兩旁。
  冷見愁和普通武師不同之處,就在於冷見愁能夠立刻曉得暗器的目標是什麼地方,他可以紋風不動,因為那兩蓬針砂之類的細毒暗器距他左右雙臂尚有數寸距離,除非他身子閃動,否則反而毫無問題。
  刺不過,冷見愁又聽見板壁那一面的聲音,是一柄鋒利長劍透木板,劍尖對正他背心要害。
  直到現在閻曉雅何以不直接攻擊他的真相才大白,如果冷見愁向前跨出,劍刺之勢一定比他快,但如果向左右閃避,又恰好把自己送到暗器部位上,總之,他不論往哪一個方向躲都是不行。
  冷見愁的脖子旁透過,冷見愁一碰到劍身,登時使那劍凝定不動,好像用大鐵鉗夾住。
  他當時既沒有向前,亦沒有往左右閃避,只縮低身子,原本刺向他背心的劍,變成從脖子旁滑過。至於閻曉雅的兩暗器當然亦落空,冷見愁及時伸掌輕拍板壁一下,用兩暗一沾木板忽然反彈回去,害得閻曉雅整個人趴貼地面,才避過這一下反擊。
  閻曉雅站起來,花容失色道:
  「你是魔鬼,世上沒有活人躲得過這一擊……」
  冷見愁忽然雙腳縮起來,整個人就吊在劍上,只見木板牆無聲無息透出一支黑色長鋼針,此計本應刺中冷見愁足踝,現下卻刺個空,冷見愁隨即一腳踏住烏黑鋼針,站直身子,說道:
  「這是暗殺道最可怕的『大拼盤』手法,萬發萬中,永不失手。」
  「萬發萬中」這話絕不是誇口,因為淨曉雅的神情言語必能令任何人心神稍稍分散,而這時那支淬過劇毒的黑長鋼針無聲無息刺入足踝,神仙難逃。
  冷見愁既不是人,亦不是神仙,所以躲過此劫,這個解釋自然很不滿,但對冷見愁此人,這個解釋竟不會使人覺得奇怪。
  冷見愁冷笑一聲道:
  「你不必縮著頭,聳肩翹殿準備躍上屋頂,這種「蝠遁」忍術法雖是詭奇精妙,但我一出手就抓出你的腸子。」
  隔壁的小鄭的姿勢很奇特,正如冷見愁所形容的,頭縮在雙肩內,殿部翹起,表面上使人直覺他要往地面鑽入去,但冷見愁卻說他想躍上屋頂,還指出這是東瀛忍術的『蝠遁』,小鄭全身冰冷,四肢筋骨冷僵了,誰也想不通隔著一道板壁的冷見愁,怎能看得見小鄭的姿勢?他又何以知道此是東瀛忍術逃命的秘法的『蝠遁』?最令人可怕的是:冷見愁怎知『蝠遁』的唯一要害是在『肚腹』?」
  小鄭當然害怕腸子被抓出來,神秘的恐懼使他面色變為紫色,這時叫他躍起一尺都辦不到。
  冷見愁聲音透過板牆,鑽入小鄭耳中:「三十五年前東瀛忍者高手『伊賀川』死於金陵,他的腸子被人抓出,流了一地,但聽說他幾種著名的忍術在中土有兩個傳人,『蝠遁』是他幾種拿手絕技之一,你姓鄭亦是姓楚?」
  小鄭聲音嘶啞,應道:
  「我姓鄭。」
  閻曉雅接口道:
  「他叫小鄭。」
  冷見愁道:
  「伊賀川向來以暗殺為業,在圈內他的聲名幾乎超過『血劍』嚴北。不過,從來事實證明伊賀川終究輸嚴北一籌。」
  閻曉雅訝道:
  「你怎麼曉得?你……你究竟是誰?」
  冷見愁道:
  「我是冷見愁,你想不想知道何以嚴北高於伊賀川?」
  閻曉雅那付美麗眼睛射出渴望的光芒。她當然想知道,民上誰能夠不想知道,『暗殺道』的軼聞秘事?
  冷見愁忽然閉起雙眼,似乎是集中精神回想那些已成陳跡和秘密,但根本沒有這個必要,他向來記憶力極強,看過聽過甚至感覺過的事情和經驗,絕不忘記。
  他知道閻曉雅這個美麗『女殺手』目前絕不會出手,因為她等著聽一件秘密,所以他大可放心關閉『視覺』,全部身心的力量完全集中『聽覺』。
  一支短而銳利的鋼針插入屋樑,一隻巨大的蜘蛛沿著初絲往上爬,到接近屋樑便停住。這些聲音人類的耳朵無法聽見,因為根本上不算是聲音,只是『變化』和『波動』。
  但冷見愁聽見,並且知道那只巨大蜘蛛其實是一個『人』,他亦知道東瀛忍者為了連空氣也不願攪動,所以修習蜘蛛的本事,利用蛛絲似的勒線滑過空氣。
  冷見愁睜開眼睛,說道:
  「數十年前武林中有一位年輕高手,投向公門,先後跟隨過天下三大名捕,把三大名捕全身本事都學會,成為有史以來最傑出的捕頭。」
  閻曉雅道:
  「我聽過他的名字,但近三十年來卻消息全無,有人說他終於被暗殺了,也有人說他忽然退隱,有意使天下之人不知他的下落。」
  冷見愁道:
  「那是題外話,我要說的是這位『中流砥柱』神探孟知秋,平生捕殺了數百名職業兇手,威震天下,暗殺道幾乎在世間絕跡,他自識最得意的一役是在金陵莫愁湖旁,連破伊賀川一十二種忍術,逼得伊賀川不能不施展『蝠遁』之術逃走,就在伊賀川身形快要隱沒在樹林頂梢的濃密枝葉中,這一旬那間,神探孟知秋施展『天龍抓』奇功,一手抓出伊賀川的肚腸,伊賀川飛遁了十七八丈之還才發覺肚髒都不見了……」
  閻曉雅不覺連透幾口大氣,誰都想像得到伊賀川肚子破裂血腸飛淋的慘歷景象。
  冷見愁又道:
  「但後來孟知秋臨死之時,還親口承認無法捕殺『血劍』嚴北。因為伊賀川比不上嚴北,這個結論,無可置疑!」
  閻曉雅點頭道:
  「對,對,伊賀川還遠不上『血劍』嚴北,此論絕無可疑。」
  冷見愁冷冷道:
  「『中流砥柱』神探孟知秋沒有什麼了不起,像其他落葉一樣化為塵土,他終於亦不免一敗塗地……」
  隔壁傳來小鄭驚訝的聲音,聽來似乎是在冷見愁背後原來位置發出,道:
  「他一敗塗地?誰能擊敗他?血劍嚴北?刀王蒲公望?」
  冷見愁道:
  「都不是,孟知秋雖然在很多方面成就傑出,例如他淵知博聞天下第一。又他耳力至佳,可以聽到蜘蛛攀游的聲音,眼光精細敏銳,能夠查看出每個人做任何職業所留下的痕跡……孟知秋打破了很多別人做不到的限制,所以大幅改變命運,可是宇宙萬事萬物都有一個『極限』,他只能限制而不能超過極限,所以最後仍然敗在『命運』之下,也就是敗在『極限下』。」
  閻曉雅迷惑地道:
  「我簡直不懂得你說些什麼?」
  小鄭聲音透過板牆,但這一次都顯示是在鄰室高處發出,道:
  「我卻只懂得他提到『蜘蛛』的意思。」
  閻曉雅更疑惑了,道:
  「什麼蜘蛛?」
  小鄭道:
  「我現在像蜘蛛一樣吊在梁下,冷見愁特地提到聽得見蜘蛛攀游聲音,這暗示已經很明顯,如果我不希望像伊賀祖師一樣肚破腸流,最好相信他和孟知秋一樣聽得見。」
  閻曉雅道:
  「為什麼吊在空中?乾脆破瓦逃走不得更穩妥嗎?」
  小鄭苦笑一聲,道:
  「小姐如果你聽到有人提起你最崇拜的祖師的事,又是最秘密的事,你肯一走了之嗎?」
  閻曉雅道:
  「小鄭,我們合作兩年多了,這段日子我學了很多東酉,但回想時又覺得想嘔,你知不知道我打算說什麼?」
  小鄭道:
  「我知道,你想拆伙,我也不得不承認這種生涯很不適合女人,尤其是漂亮年輕的女孩子。」
  冷見愁道:
  「小鄭,閻曉雅,我的橫刀呢?」
  閻曉雅立刻搖頭表示不知,小鄭表情如何無從得知,只聽他道:
  「去找嚴星雨。」
  冷見愁冷冷道:
  「我天絕刀若是在手,最多斬下一兩隻手指,但既然沒有刀,我就只好抓破肚子。」
  小鄭沒有作聲,閻曉雅眼中露出恐懼,望住冷見愁,但他面上的迷霧,使人永遠有瞧不真切迷濛這感。
  冷見愁突然緩緩伸手,駢指如戟向閻曉雅印掌點去,閻曉雅既不知他是否有殺機,亦不會閃避……
  隔壁的小鄭猛地咬牙,推開已經掀松的屋瓦,迅如狸貓從瓦洞鑽出去,滿眼陽光照處,使他泛起從鬼城逃回人間之感。
  可惜他這口氣松得太快了一點,因為小鄭目光一攏,便見到冷見愁雙腳,豎在面前,小鄭的腦子變成空白一片,已不會思考,抬眼望去,只見冷見愁炯炯雙眸凝視自己。
  完了!一切都不必多說遇上這種對手,簡直是『天亡我也』,小鄭一面想一面深深歎口氣,全身放鬆癱伏瓦面上,等候最後一刻。
  冷見愁道:
  「伊賀川的絕藝還有多少傳人?」
  小鄭道:
  「我大師兄前年去世之後,據說中原只有我一個人是伊賀川祖師的傳人!」
  冷見愁道:
  「伊賀川能在中原立足稱雄,算得上是一代怪傑,這話是『中流砥柱』神探孟知秋說的。」
  小鄭道:
  「我現在只關心我的性命。」
  冷見愁道:
  「你死不了,我想請你辦點事.行不行?」
  小鄭慢慢再度抬頭望望他,方型的臉孔上充滿了驚異神情,說道:
  「我居然還有利用價值麼?」
  冷見愁道:
  「記住,你已經死了,至少閻曉雅認為這樣,你卻在暗中替我打聽幾件事,第一件是『煙雨江南』嚴星雨上個月的行蹤,第二件是……」
  「南校場」擊圍相當偏僻荒諒,民居稀落,尤其是校場後面除了樹林外就是曠野。在一片楓林旁有間矮陋屋子,通到屋前的小徑,野草蔓生,幾乎連路都遮沒了。
  屋內居然打掃得乾乾淨淨,有一張方桌,兩條長板凳,一張床鋪,門前的小院落左面,另有一間小屋,設有爐灶炊具水缸等廚房用物。
  閻曉雅正在煎一條魚。
  冷見愁默然注視她窈窕的背影,心中忽然泛起不妥當的感覺,於是回想一下昨天到現在的經過細節——他解開閻曉雅的穴道,她迅速清醒,第一句話便是:「小鄭呢?」
  冷見愁道:
  「我剛剛丟掉一具屍體。」
  閻曉雅深深歎息一聲,道:
  「其實小鄭為人還不錯,凡是老弱寡鰥他都會送點東西或銀子。」
  冷見愁道:
  「但他也殺人!」
  閻曉雅眼中閃過不服氣的光芒,道:
  「你呢?你從未殺過人?」
  冷見愁道:
  「我殺人必有理由!」
  閻曉雅道:
  「你怎知小鄭沒有理由!」
  冷見愁道:
  「不必討論了,你走吧!」
  閻曉雅站起來,忽又坐下,道:
  「你呢?」
  冷見愁道:
  「告訴你沒有關係,但你卻不許告訴別人。」閻曉雅嚴肅地點點頭,冷見愁又道:
  「我打算隱居三天,然後找嚴星雨。」
  閻曉雅道:
  「你一個人?」
  冷見愁道:
  「當然只有一個人,難道隱藏行蹤也要帶很多人嗎?」
  閻曉雅想一下,道:
  「我會燒飯做菜洗衣服,我暫時跟你幾天好不好?」
  冷見愁沒有拒絕,但由昨天直至今日上午已末(將近十一點),他們沒有交談過一句話。事實閻曉雅跟他說了不少話,也問過不少話,只不過冷見愁總是回她一個白眼,一句話都不加回答。
  為什麼會有警兆呢?冷見愁反覆尋思著,這種心靈上直覺的警兆,絕不會無因而生。好多次他沒有送上性命,便是因為心靈感應這種預兆,而加以警惕之敵。
  在理論上,閻曉雅屈身相隨必有原因,為了要報答冷見愁不殺之仇也好,為了『煙雨江南』嚴星雨也好,甚至為了『銀子』也好,反正總有某種理由。因此她出手暗殺甚至用下毒的手段也不稀奇,說到『下毒』,她既能使用家傳的毒藥暗器,當然深諳下毒之菜,在菜飯內下毒的自然最方便妥當,特別是女人最喜歡這種方式。根據謀殺案的統計,女性兇手使用最多的方法就是『下毒』。
  菜和飯都端上桌子,那條魚煎得微焦之後,再調味紅燒,香氣撲鼻,另一樣是白菜炒豬肉,一大碗蛋花湯,冷見愁登時感到肌腸轆轆,恨不得連吞五大碗熱氣騰騰的白米飯。
  冷見愁的眼光從熱氣騰騰的白米飯移到閻曉雅面上,看見她清麗雅致的微笑,純潔得有如天使,任何人都決不相信她會做
  出傷天害人命的事,她如此清雅脫俗,怎會是冷血兇手?
  冷見愁輕輕地歎口氣,掏出三個拇指般大小的瓷瓶,排列在
  桌上。
  閻曉雅突然玉容失色,道:
  「那是什麼?」
  冷見愁道:
  「藍色瓶子裡是羚犀粉。黃色瓶子是彤砂琉磺。紅色瓶子是砒霜和蠍子蜈蚣赤練蛇等混合毒粉。」
  閻曉雅的歎息有如呻吟,道:
  「你……你不是人,你是魔鬼!」
  冷見愁道:
  「你是行家,所以一聽三個瓶子所盛載之物,就知道配合得直,無毒不解。」
  閻曉雅頹然道:
  「冷見愁,你永遠都佔上風,是不是?」
  冷見愁道:
  「小時候不談,自從我懂事以來,一共有十五年永遠屈居下風,直到最近,情形才改觀。
  十五年不是短時間,如果他沒有吹牛,十五年的苦頭的確叫人驚心動魄之感,同時現下的「佔上風也就可以原諒了。
  閻曉雅低頭道:
  「對不起,實在沒想到,一個像你這種無所不能的人,也會有過悲慘的過去。」
  冷見愁道:
  「悲慘遠不足以形容。」
  閻曉雅道:
  「是,我想你原本是心高氣做的人,即使在你小時候,仍是傲骨滿身之人,所以十五年的屈辱,絕不是悲慘兩字可以形容的。」。
  冷見愁把三個瓷瓶放回杯中,然後拿起飯碗筷子,開始津津有味地大嚼起來,他當真連扒了五大碗飯才放手,摸摸肚子,道:
  「飽聽,很久沒有這樣的飽過,有些人告訴我,家常便飯才吃得飽,現在我明白了。」
  閻曉雅老早就吃飽,而且面上老是掛著滿足的微笑,她現在知道餵飽一個男人原來是很重要很有價值,至少自己會感到很滿足,單是看他大口扒飯大箸夾菜的樣子,就已值四票價了。
  冷見愁喝一口已經涼凍的濃茶,才道:
  「你的『無痕砂』很管用,可以殺人,亦可解毒,那天在四海春,今天在此,無痕砂使你減少很多尷尬場面。」
  閻曉雅垂頭輕聲道:
  「你饒了我行不行?」
  冷見愁居然無視於她極動人惹人愛憐的哀鳴,還生硬的道;
  「我要搜光你全身的暗器才行,我不喜歡過提心吊膽的日子。」
  閻曉雅吃驚地道:
  「不,我答應你,下次不敢了。」
  冷見愁搖頭道:
  「誰相信還有毒牙的蛇,此人將必倒霉受害。」
  閻曉雅無奈道:
  「當然我拗不過你,但至少你會讓我自己動手,獻出所有的暗器,對不對?」
  冷見愁道:
  「不對,我親自動手。」
  閻曉雅身子一震,道:
  「那麼可以,有些暗器是在衣服底下緊貼肌肉的,冷見愁,我求求你,請相信我……」
  冷見愁道:
  「我不會把你當作女人就是。」
  閻曉雅幾乎要跪下哀求,道:
  「你的搜查一定很徹底,我至少要把外衣通通脫掉,這樣子非常的不雅,亦將貽誤我一輩子?何必呢?」
  冷見愁道:
  「貽誤一輩子,我可是聽錯?」
  閻曉雅道:
  「沒有聽錯,我為人既愚蠢又固執,如果有男人見過我的身體,我一輩子跟定這個人,但你不是容許被人跟定的那種人,你想,是不是害了我一輩子!」
  冷見愁冷冷道:
  「何止外衣,簡直全身不許有一絲一縷,而且我不止用眼睛,還要用手檢查。」
  閻曉雅臉色如土,因為她知道任何女人要是一絲不掛之後,除了最隱秘之處何須用手檢查?如果冷見愁真是此意,他是不是存心不良?難道他仍然以為女人赤裸呈獻,並且最隱秘處亦被檢查解摸過之後,不能夠不死跟著他?
  問題是他肯定永遠給一個女人跟隨麼?這個人有如一迷霧,不知從何而來,亦不知他想走什麼路,他願意永遠跟著他麼?
  小小的屋子內激盪奇幻迷奇幻迷亂的氣氛,有寒冷的殺同,瓷意奔放的熱情,迷霧似想像,還有冷靜如冰河的理智……
  冷見愁平靜地道:
  「你不服氣的話,不妨把一身本領使出來……」他的聲音低沉安靜,有著飽經世故的平靜。「如果你殺死我,那就什麼問題解決了。
  閻曉雅忽然抬頭望住門外的天空,蔚藍色的蒼穹,足以容納人間一切憂嚷或爭殺,但永不會回答任何人的詢問。「天啊,老天爺啊!我出手的話能殺得死他麼?我……當真能夠向他施毒手麼?
  如果要殺死經敵,最佳時機莫過於露出女人性胴體的剎那間。至於像冷見愁這等無可再強的強敵,恐怕非得完全脫得精光的剎那間才有機會,她曾經受過這種訓練,當時以致後來都認為這一步」訓練」屬於多餘之舉,誰知今天果然面臨這種局面。
  閻曉雅的衣服不多,脫了兩件,就露出白藕似的兩隻手臂。她的頸細而力長,每一寸肌膚都如羊脂白玉,一望而如柔膩細滑兼而有之。裹胸的是一抹雪白黑紗,但隱約可見的胸肉,似乎比抹胸還自些。
  她的細腰不但襯托胸部的豐滿,還強調臂部的渾圓結實。短褲管下面兩雙修長圓白的大腿,簡直能教人流下口涎。
  六個皮製的針墊都已剝下,這些皮墊都是在雙肩肩尖,雙肘,雙膝等部位,密密麻麻的利針尖端泛現青黑色,可知不但淬了毒,而且毒性極為利害。
  閻曉雅雙手遮住突出的胸部,侷促畏縮的站在冷見愁面前。不過她眼中卻瀉露內心的興奮緊張,閃動的眼神充滿著強烈的刺激,世上任何一個處女,當她平生破題兒第一遭在男人灼灼眼前脫掉衣服,如果還能夠心如古井,那一定心理有問題。閻曉雅顯然很正常,所以她畏縮、羞怯、慌亂。到後來她幾乎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在幹什麼?
  冷見愁忽然出指點住她穴道,把她平放在床鋪上,掐摸抹胸當中,也就是變乳中間的扣結,抽出一支細如髮絲的鋼針。但他卻料不到抹胸一分為二,登時雙峰顫挺眼前,肉香四溢。
  冷見愁好像是木頭人,繼續摸到她褲帶和褲腳,他靈敏的指尖已發覺大有古怪,看準位置,一下子撕掉褲子。
  冷見愁的呼吸突然變得急促,因為他萬萬想不到女性的胭體競是如此美麗動人,竟然使他血脈賁張,身體人湧起強烈的衝動。
  他像一頭猛虎,垂涎三尺,靜靜注視著獵物——一隻白羊,他渴欲張牙舞爪上去,抓住那不能逃脫的獵物肆意大嚼,但是且慢,似乎尚有危險,危險在哪裡?
  古今武林中盡有奇人異士能夠煉成「金剛不壞」之身,但從來沒有人能把男性獨有的器官煉成「金剛杵」。這個部位必是全身唯一的弱點——致命的弱點,因此假設女性的私處內隱藏著武器,這個男人的後果如何,不難想像。
  冷見愁稍稍冷靜之後,就想到這一點,但卻無計可施,除非馬上找到一個專門接生的隱婆幫忙,查明情況。
  閻曉雅美眸中孕著晶瑩淚珠,驚惶的眼光中居然含著興奮渴望之意。
  人生中原本充滿了種種矛盾,愛中中以有恨,驚拒中可以有渴求,痛苦中可以有快感等等,所以閻曉雅的表現並非不合情理,只不過她清麗脫俗純的面貌表情,使人感受得特別強烈,更易為之感動心軟而已!
  冷見愁忽然拉起薄被蓋住她身軀,輕輕道:
  「有人來了,如果不是被你影響我不會現在才發覺。」
  閻曉雅的眼睛挑出一些心意,冷見愁居然能看懂,伸手拍她一下,道:
  「只能讓你說話,不能放你。」
  閻曉雅透一口氣,降低聲音道:
  「不要讓別人侮辱我。」
  冷見愁道:
  「如果我傷敗或者被殺,你只好自己照顧自己了!」
  屋子外面到處可見綠樹青草,晴朗的陽光使得寂靜的野外充滿了生機。
  冷見愁出了門口,便筆直向樹蔭下的人行去。
  樹蔭下裡有一個人,勁裝疾服,身上交叉斜掛兩條皮帶。一條皮帶插著七支鋼鏢,另一條皮帶排列著九口短薄的小刀,背後斜插一支長劍,劍穗血紅。
  冷見愁距他三丈便停步,這時他除了看出對方年約二十二三歲,自幼勤練武功以及冷酷眼神顯示曾殺死過人之外,便別無所知,冷見愁甚至無法判斷出此人來自外地抑是南京的居民。
  這種情形冷見愁還是第一次遇到,通常任何人一經他注意觀察,至少可獲更多資料經供推論判斷。
  但這個人沒有,乾淨得有如剛出世的嬰兒,他的鋼鏢飛刀長劍,具是江湖上極常見之物,任何人撿到都無法根查來源。換言之,驗屍時起出這些凶器,也無法找到兇手線索。
  冷見愁道:
  「我是冷見愁,你呢?」
  那年輕人用冷酷的眼神打量著冷見愁,應道:
  「我叫韋達,還有一個外號,你想不想知道?」
  冷見愁道:
  「知道了也好,如果我若是被殺死,知不知道都是一樣。」
  韋達道:
  「我的外號『有血無淚』,只不過是我幾個認得我的人起的,其實沒有多少人曉得。」
  冷見愁道:
  「這一行你幹了多久?大概不超過三年吧!」
  韋達道:
  「你已經知道我幹哪一行的?」
  冷見愁笑一笑,正因為這個人太乾淨了,只有干「殺人」這一行,才會收拾得不留一點痕跡線索。
  這一行的人雖然必有根源,但當他能單獨出道「交易」時,一定會切斷所有的根源,縱然失手被殺,但是誰也休想從他的死體上找出他的出身、籍貫,住所等線索,當然更查不出與他「交易」之人。
  冷見愁道:
  「我們的正確距離是三十一步,應該是飛鏢飛刀最佳發射距離,你如果不知道我為何特地給你這個機會?」
  韋達冷酷的眼神中閃過一絲不安,因為敵人簡直比想像中難應付得多,事實擺得很明顯,如果冷見愁沒有極有力的理由和把握,怎肯明知故犯地站在那個位置上?
  一個出色的「殺手」通常只須要一個出擊的機會就夠了,要是一擊不中,則後果決沒有「遠風千里」那麼簡單,所以上佳「殺手』其實很難得出手,很少出現刀往劍來激戰數十招甚至數百招的場面。
  冷見愁又道:
  「韋達,你年綱雖輕,卻不是氣盛魯莽之輩,想來亦不至於狂傲得自認為天下無敵之士,所以我不妨多說幾句話。」
  韋達道:
  「請說!」
  冷見愁道:
  「如果站在我這個位置的是另一個人,這個人曾經在一個黑地方,有四位第一流高手都想殺他。他用盡智慧武功機詐機變種種手段,竟能活了好幾年那四大高手其中有「暗殺道」頂尖人物,有武功強紀一代的人物,有輕功暗器舉世無雙的人物,更有一生捕殺無數巨盜元兇的神探,經過這種敢酷的考驗之後,這個人你自問殺得死殺不死他?」
  韋達道:
  「這種人誰能殺得死他?」
  冷見愁道:
  「有!」
  韋達訝道:
  「誰!」
  冷見愁道:
  「世上不止一個人做得到,你可能是其中之一。」
  韋達冷哼一聲,道:
  「你太看得起我了。」
  冷見愁道:
  「因為無論是誰出手,都不過是「命運」傀儡的而已。
  韋達道:
  「我還是不懂。」
  他突然發覺冷見愁面上的迷霧更濃,使人感到一種咄咄逼人的神秘力量。他自動站在最難防禦的位置,沒有帶武器,卻說了不少話,他是不是拖延時間?為什麼要拖延?等候救兵?但不管是與不是,他何必選擇那個最不利的「位置」?
  冷見愁道:
  「我說的『命運』,不是神,亦不是神的力量,只不過是宇宙萬事萬物的『極限』,例如我現在站在這裡……」
  他終於想到這一點了,韋達不覺得側起耳朵,但並沒有絲毫
  鬆懈,任何奇特之事絕不能令韋達分散絲毫注意力。「殺手」一
  觸即殺,而且保證能夠全力發出。
  冷見愁繼續道:
  「你我相距三十一步,你只要雙手一變發出七鏢九刀,連蒼蠅也飛不掉,當然我可以擊落一兩雙飛鏢和兩三口飛刀,但這一剎那間,你最致命的一擊已經發動,那便是你背上的長劍,為了配合時機距離,這一劍必是破空飛到。」
  完全正確,這就是韋達最擅長最凌的「殺手」,只要他有機會出手,不論冷見愁向地面上任何角度飛起躲避,或是凝立不支,都躲不過飛劍破空的一擊。
  冷見愁全身的肌肉神經全處於最警戒狀態,眼光銳利冰冷盯獵物,說道:
  「我仍然不懂。」
  冷見愁道:
  「距離、方位、角度以及你個人的巔狀態,已經在「時間」「空間」做成無人可以逃生的「極限」我除非今得雙「光」還快些,但這一定沒有可能!世上誰能突破時空的極限?」
  韋達冷冷道:
  「你究竟想說到什麼?」
  冷見愁道:
  「很可惜,你仍然不明白,更可惜的是天絕刀不在我手中,所以不是你死便是我亡,沒有第三條路了!」
  話聲才歇,兩個人好像老早排演慣熟一齊動作,冷見愁微微屈膝坐馬,是要站起的姿勢,但韋達雙手射出的七鏢九刀,簡直快逾電光,每一支鏢或小刀都強勁絕論。
  但韋達忽一楞,已經拔出來用右掌托著長劍,居然不能一氣呵成地投射出去,因為冷見愁的身子隱沒在地面之下,使他七鏢九刀全部落空,亦同時使他的劍失去目標。
  冷見愁驀然出現,快如鬼魅撲到,韋達的長劍脫手射出,也快得發電光石火,但韋達甚至連轉念的時間都沒有,便已感到劍柄退回來在胸口撞了一下。
  那麼年輕冷硬的殺手,被自己的劍柄撞一下,就跌倒變成一灘爛泥。
  冷見愁很快撿起所有的鏢刀劍,連同韋達死後身體,丟在地洞內,這個地洞剛才幫助他實現了「空間」的極限。換言之,對方暗器刃的一切計算,本以地面以上的空間作為基礎。偏偏冷見愁能夠射入地下,「空間」限制就被突破。
  在屍體兵刃上面,冷見愁用樹枝和泥士加以填蓋,於是,一個活生生的小伙子像煙雲地消失無蹤。同時,亦無須向不存在的人解釋任何問題,例如,冷見愁何以明知故犯站在三十一步距離之處。
  他緩緩走回木屋,尋思著韋達被什麼人聘請的?誰知道這一處隱秘地方,以後還將派些什麼的殺手前來呢?
  閻曉雅眼睛望住屋頂道;
  「你們交談了不少話。」
  冷見愁道:
  「他叫韋達,我們的確談了相當多話。」他雙耳微微聳高,有點像虎豹搜索某種聲音,眼中流露出警惕光芒。
  這間屋子裡顯然潛伏著危險,冷見愁用鼻子就能嗅出,但那是怎樣子的危險?受害的人將會是誰?冷見愁抑或是閻曉雅?
  閻曉雅道:
  「我想喝點水。」
  冷見愁道:
  「水不必花錢,你愛喝多少就喝多少,但我卻不妨給你一個忠告。」
  閻曉雅道:
  「喝口水哪有這麼囉嗦的,你愛給我喝,不給就拉倒。」
  冷見愁哼一聲,道:
  「我這個人就是山西騾子脾氣,拉著不走,打著倒退,你想喝水,偏偏不給你。」
  閻曉雅欠口氣,道:
  「好吧,你想給我什麼忠告?」
  冷見愁忽然笑容滿面,看得出顯然是有關「危險」的疑難得到的解答,心情大為輕鬆。他道:
  「水喝多了要解手,對你有害無利,你並不是那種低賤買弄風騷的女人,你願意我幫忙做這件事麼?」
  閻曉雅大驚道:
  「不,用不著你幫忙。」
  冷見愁道:
  「你希望我死,一直找機會取我性命(這時他對她眨眼示意)。我很想找出一個辦法解決你,最好不必我親自動手殺你,我一向不喜歡殺人。」
  閻曉雅眼中閃出驚詫而安慰神色,冷見愁怎會知道有危險?但謝天謝地總之他已知道面又正在設法破解。現在他正利用言語緩住局勢,只不知他需要拖延多久?接下去用什麼手段?ˍ
  冷見愁兩雙手掌內忽然出現六種藥材,他雙掌一閃,藥材擠在一起,同時摧動內力,掌心變得熱如烙鐵,屋內馬上瀰漫奇異的香氣。
  閻曉雅根本連香味尚未嗅到便已經閉目睡著,她面上雖然少了一對會說話似的明亮眼睛,卻另有一種嬌美,能使任何男發怦然心動,尤其是知道薄被下面的秘密——昌瑩赤裸的女體。
  直到冷見愁認為「迷魂」之香達到可以迷昏一頭大象,才收回功力。當下攝神聆聽,床鋪底下傳出極細極長的呼吸聲節奏一樣,迷香似乎沒有改變任何情況,只有閻曉雅本來很雅致斯文的呼吸現在卻粗沉重。
  床下又傳來極輕微的「爬行」之聲,透牆而出。
  冷見愁第一次感到「驚駭」,汗毛直豎,冷汗遍體。目下共有四個理由使他駭然汗下,一是暗中潛伺之敵用哪種手法威脅閻曉雅?二是接下去的後著定必極毒辣,這危險潛藏在何處?三是此敵呼吸聲甚是怪異,竟無法差別是何種內功家數。因此此敵居然不怕「迷香」尚能施然離開,而這種迷香的配方本來就是針對氣脈悠長內功深厚的高手用的。
  世事變幻無常確難預料,冷見愁一向被人看作「魔鬼」而不是「人」。但這個敵人卻使他泛起碰見魔鬼之感。
  冷見愁一下子就到了屋後,身法之快,果然可用「跨日無影踏月凌虛」的話來形容。
  屋後陽光明朗,稍遠處一排翠竹搖曳生姿。晴朗幽靜的景色氣教人怎樣也不能想到「鬼魁」。在光天化日之下,毫無神秘感可言。
  不過牆腳處有一洞,約是一尺見方,只要是骨胳柔軟稍有武功之人都鑽得過。
  冷見愁一腳踏住一物,卻是只蠕蠕爬動的綠龜,約是一個巴掌大小,他既沒有踏死那龜,亦不縮腳,因為龜毛有一條灰黯色細絲線繫著,一端通入屋內。
  直到現在冷見愁才長長透一口大氣,他終於找到「線索」,不必驚怪駭了。
  龜尾繫著的細線色澤和地面砂石雜草幾乎分辨不出,平常人萬萬難以發現,冷見愁不是平常人,所以發現還不算數,進一步便知道絲線另一端縛住一根小竹籤支撐著彈簧不使彈閻。此龜若是繼續爬行,隨時可以扯脫小竹籤,使彈簧合攏,於是牽動了機關。
  冷見愁知道機關發動的情況是一支毒針或淬毒的刀劍忽然從床板底刺上,刺破曉雅白皙嫩滑的肌肉,冷見愁就會像蝦子一樣屈曲身體,不斷痙攣抽動,不久氣絕斃命,這就是「牽機藥」毒性特徵。在歷史上最著名的牽機藥兇殺案就是南唐李後主,這位照耀詞壇千古無雙的亡國之君,投降宋朝之後,由於一首虞美人的詞,其中有兩句是「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國不堪回首月日用品。」宋太宗便下令用「牽機藥」毒死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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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4-7 11:32:07

第四章 毒教高手

冷見愁毫不困難便把絲線弄斷,放走了綠龜,回到了屋內,在床板底拆下一具鋼絲編做的彈射毒針裝置,這具「毒針發射器」製作得精巧之極,體積總共只有一個茶杯大小,機括很敏感,就算用一支蟑螂也能夠牽動觸發。另外薄被一角也有一條細線牽擊機括,如果冷見愁發現不妥,趕揭被抱起閻曉雅的話,他所抱的人不久就變成了屍體。
  這是極卑鄙冷血的謀殺手法,由於觸動機括的是「龜」或你自己,當時必有一番震駭迷亂,尤其是牽機藥毒發時極痛苦抽搐,你救人都來不及,對於老早鴻飛冥冥的兇手更無法追捕。
  閻曉雅回醒睜眼見到冷見愁英俊而又有一層迷霧的面龐,又驚又喜道:
  「我還活著嗎?為什麼沒有死?」
  冷見愁道:
  「你見到什麼?聽到什麼?」閻曉雅回想一下道:
  「一個尖銳口音在耳邊告訴我,你一進屋,十息之內必須向你討水喝,否則一支有牽機毒的利針就會透過床板刺入我的身體。」
  她喘一口氣,又道:
  「這人的話聲叫人不能置疑不能反抗,但沒有見人。」
  冷見愁道:
  「他希望我端水到床邊,而在餵你喝水時,你忽然中毒抽搐。這一瞬間我勢必心神稍分遭他毒手。」
  閻曉雅道:
  「好險,好可怕,這是什麼手法?」
  冷見愁道:
  「在暗殺道中,此是中乘手法,冷血而有效,但比不上你和小鄭合作的大拼盤手法,那是上乘手法,每一下都要真功夫,配合得絲絲人扣才行。」
  閻曉雅沉默一下,才道:
  「既然小鄭已死,從前的事就不要再提了。」
  冷見愁道:
  「除了『拚命三郎』『四方天狼』『靈犀五點金』之外,最近我一口氣遇上不少暗殺道高手,究竟是誰想將我置於死地才甘心?像你們這些人都不是容易聘請的,誰有這麼大的力量這麼壯闊的氣魄?」
  他並不是詢問閻曉雅,因為大凡聘雇刺客的人,必定千方百計隱藏自己,除了當中向兩邊接觸之人外,刺客殺手根本不知是誰出錢,亦不想知道。」
  冷見愁深切瞭解此點,故此根本不向任何人詢問。」
  閻曉雅卻道:
  「你可是疑惑嚴星雨?他固然有此財勢力量,但我猜不是他。」
  冷見愁喃喃道:
  「如果他是幕後人,便不人把你們留在身邊,但若不是他,我便猜不出任何人了。」
  嚴星雨,真像江南的煙雨般迷濛,教人看不透,教人迷惑
  連四那張本來很英俊沉穩的臉,看來憔悴消沉。
  房子雖然不大,只有一個廳,兩個大房間,當中是小院落。但通敞明亮,到處收拾得一塵不染,所有的家俱都樸實大方。屋門外是一條寬巷,但屋宇本身卻是嵌在一座大宅第的花園內,所以從廳房的窗戶望出去,四下儘是花樹和翠竹,景致甚為幽雅。
  連四在房內目光可以透過小院而見到對面房間內的雪婷。但也時時碰到雪婷憤怒不懷好意的眼神。
  雪婷忽然大聲道:
  「你的朋友不要你了!他不會送刀來給你,他騙人的!」
  這幾句話連四已經熟得可以倒過來念,因為自從五天前雪婷出現,佔據了海龍王雷傲侯為冷見愁準備的臥房之後,他老是對連四大聲嚷嚷這幾句話,如果要計算次數,相信至少叫了一百次以上。
  連四被她叫得飯吃不下,睡覺不著。最可憐的是雪婷根本不准他踏出屋外一步,想溜之大吉躲避她的精神虐待也不行。
  這樣的一個女孩竟然是我的妻子?連四時時忖想,嘴角不禁泛起苦笑,若是娶了她,過十年二十年之後,不知道她會變成何等兇惡的婆娘呢?
  娶她為妻萬萬不可,光是認識她就夠瞧老半天了,連四不下百次對自己這樣說提醒自己決不可注意她的「美」,只可以挑易她種種壞處。
  如果冷見愁永不出現,如何是好?逃是逃不掉,住下去卻是有死無生,連四這可被流氓們拳打腳踢,寧可有一頓沒一頓的流浪,寧可風餐露宿……
  但是看雪婷焦急野蠻的樣子,卻也不由自主泛起憐憫之情,連四極希望冷見愁忽然出現,這只是為了雪婷而已,並不是他想得到那把「天絕刀」。
  連四眼睛轉向桌上擺著的四盤小菜,一大碗羅卜絲鯽魚湯,熱氣騰騰的白飯,肚子的感覺是不飽不餓,任是山珍海味都沒有用,一個人沒有食慾就絕不想動筷,但如果有酒……酒,的確是寂寞愁悶的剋星,在很多情況下,能使人渡過「危機」。
  可惜桌上沒有酒,件件碗盤都是極精緻的名瓷,每一件都可以換幾十斤酒,但有什麼用?名瓷是名瓷,酒是酒?誰也不能代替誰?
  連四深深歎口氣,人影一閃,雪婷闖了入來,她叉腰睜目大聲道:
  「連四,你除了歎氣,還有什麼?」
  連四瞠目不知所對,因為她來勢洶洶,來意未明,不知該如何回答。
  雪婷忿然道:
  「這桌上的東西你不配吃……」接著一片碗盤破碎聲,原來這個野蠻的女孩子把桌上所有的東西都扔到院子裡。
  連四根本不想動筷,所以並不難過,可是她的藐視侮辱卻大大超過飢餓問題,連四忽然熱血騰湧,氣往上衝。
  好多年來這是第一次怒氣填膺,感到「是可忍孰不可忍」。
  他突然站起身,眼睛不看雪婷,只望住窗外。
  這股氣勢,連四整個人為之脫胎換骨,出現一個前所未見的連四,英氣颯颯,如雄師發威的氣概。
  雪婷忽然呆住,癡癡望他,難道眼前的英挺男兒就是從前萎靡怯懦落魄的連四?同是一個人能能夠變化如此之大之巨?
  連四終於向她看一眼,便大踏步行出去。雪婷不但不敢攔阻,連問他一句都不敢。
  踏著晨曦,眾鳥爭鳴宛如迎客,清幽的曠野生趣盎然,樹葉草尖朝露未干,晶瑩如顆晨透明珍珠。連四在樹邊站了一會,深深吸口氣,空氣清涼新鮮之極,他也覺得自己已有再世為人之感。
  現在他由頭到腳都換上新淨適體的衣服,憔悴落魄已不留一絲痕跡。
  但誰也不知連四的內心有否煥然一新?他的性格是由怯懦變成堅強?他若是遇上敵人,敢不敢拔刀?
  連四本來究得連喝一斤酒都沒有錢,但現在看來雖然不是闊少,卻也顯然是不缺錢用的大爺。
  他何以能在半日零一夜之後,由落魄消沉變得積極煥發?何以能由貧無立錐而搖身變成有錢的大爺?一間屋子緊靠著樹林,孤零而簡陋,連四略略打量幾眼,大步走近,朗聲叫道:
  「冷見愁,我是連四。」
  掩著木門「呀」一聲打開,一個女孩子走來,她身段修長,嬌艷清麗脫俗,但表情卻很嚴肅,說道:
  「我是閻曉雅。」
  連四道:
  「你認識冷見愁?」
  閻曉雅道:
  「何止認識,我根本要取他生命。」
  連四搖頭歎口氣,道:
  「你說世事有沒有真是真非呢?如果有的話何以像冷見愁這種人,竟有那麼多的人想殺死他。」
  閻曉雅笑一下,道:
  「聽說冷見愁只有你這個朋友,只不知當冷見愁有危難時你能幫多少忙!」
  連四道:
  「我不知道……」他停口想了一下,又道:
  「我真的不知道。」
  閻曉雅道:
  「冷見愁快天亮時離開的,我認為他一定有問題不能解決,這兩天不少人來殺他,熱鬧得很,所以我猜他的問題離不開暗殺之事。」
  連四眼中閃出沉毅光芒,大步入屋,一會兒出來,手中托住那具毒針發射器。」
  閻曉雅道:
  「小心,針上有牽機毒。」
  連四道:
  「是不是你的?」
  閻曉雅道:
  「不是,冷見愁說用此物殺人的手法叫做『牽機勾魂』,當時他抓不到此人。」
  連四可能不知厲害,亦可能忽然變得大膽,對此面上全無表情,他道:
  「我查看過冷見愁果然不在屋內。」
  閻曉雅道:
  「如果他在屋內,聽見你的聲音會不出來相見?」
  連四道:
  「我怕的只是他雖想出來卻辦不到,閻姑娘,你對冷見愁的事知道得很多,莫非這兩天你都跟蹤他?」
  閻曉雅道:
  「前天中午我們在飯館碰見,這是第二次見面,由於第一次見面時殺他失敗,我和同伴小鄭,辭別嚴星雨回到南京,死了殺他之心,誰知這回見面,卻被他迫得我們非動手不可……」
  她把當日如何與小鄭配合施展「大拼盤」的手法,一直到昨天殺死韋達,以及破去「牽機勾魂」等經過詳細說出,在這個過程中,她曾被剝光衣服之事亦沒有隱蔽遺漏。
  最後他又道:
  「冷見愁很君子,昨夜他躺在板凳上,沒有趁機佔我便宜,但小鄭之死,他仍然要負責。」
  連四沒有評論,閻曉雅訝道:
  「我的想法難道不對?」
  連四道:
  「你的想法不要緊,重要的是冷見愁對你想法如何?」
  閻曉雅不覺氣結,忍不住給他一個白眼,連四根本不瞧她,心中卻想道:
  「冷見愁顯然對她印象深刻和特別,否則不會讓她跟到如此清幽地方隱居,又更不會天不亮就逃路。」
  連四以男人的立場來想,所以認為冷見愁突然離開,根本就是躲避閻曉雅,因為這個女孩子清麗脫俗的氣韻,的確能教任何男人「掉」下去,久處之下,終必被情網縛得動彈不得。
  如果我是冷見愁,如果我不想被女人絆阻,我也會匆匆逃跑,連四心中作成結論,注意力便回到「牽機勾魂」這具毒針發射器。
  他把這件暗殺利器丟回屋內,說道:
  「此人既廳暗殺冷見愁,一定不止牽機勾魂一種手法。現在他一定跟蹤著冷見愁,只要找他,就可以找到冷見愁。」
  閻曉雅道:
  「道理很對,但找得到這個刺客麼?」
  連四道:
  「你說得是,不過湊巧我認得他們,再見啦,閻姑娘。」
  閻曉雅道:
  「我跟你去找冷見愁好嗎?抑或是在這兒等他的好?」
  連四逕自轉身大步行去,但只走出六步,突然停腳。
  他並不是等候閻曉雅,而是看見七八丈遠的野徑上,有兩塊狹窄但高達五尺的長形盾碑,寬度僅能遮住遁牌後的人體,但當中卻有一個碗口大的洞,洞中露出光芒閃閃的箭鏃。
  連四運足眼力望去,那支箭從洞口突出數寸,鏃尖發出鋒銳光芒,穩定之極,竟不隨箭手的呼吸而有絲毫移動。
  只要是修過上乘武功的人,立刻可以從這些細微的特徵,看出盾牌後面的箭手非同小可,尤其是這個距離,幾乎等如劍手用長劍抵住你的咽喉要害一樣危險可怕。
  正對面是兩塊盾牌,而在左右兩邊每隔三丈,各有兩塊長盾,一共是六面盾牌,卻只有五丈勁箭,因為當中兩面盾牌共一沒有簡,只有一層薄紗,阻隔了外人想要透過洞口的目光。
  別人雖是看不透洞口薄紗,但卻可以肯定那後面必有一對眼睛望出來。
  左右兩翼四面盾牌突然向前推進,眨眼變成馬蹄鐵形了勢,連四閻曉雅都陷身其中。除了背後,既是屋子那邊沒有盾牌箭手威脅之外,其餘三面都有硬箭瞄準。
  無箭盾牌後傳來嬌美語聲,道:
  「都不許動,否則別怪我箭下無情。」
  閻曉雅本想退回屋子,但那些不露面箭手們的凶鋒殺氣卻使她不敢妄動,她絕對不想以自己生命測試硬箭的威力。
  那嬌美口音又道:
  「我是汪婆婆,你們叫我汪大娘也可以,現在我問你,連四,你是冷見愁的朋友?」
  連四道:
  「我是,汪大娘,你怎知我是連四?」
  汪大娘不答又問,道:
  「閻曉雅,你已冷見愁的女人?」
  閻曉雅沉默了一會,才道:
  「我是。」
  連四立刻感到不妥,說道:
  「但冷見愁認為如何呢?」
  汪大娘立刻斥道:
  「連四你不懂得女人,如果她還未成為冷見愁的女人,她決不肯當眾承認。」
  連四道:
  「但是我懂得男人。」
  閻曉雅玉容失色,心中感到好恨連四,這個傢伙大傷人家的自尊心和感情,他憑什麼這樣做?
  連四居然仍不停止,又道:
  「冷見愁根本就是逃走的,凡是美麗年輕可愛的女孩子他見了都逃走。我的話有憑有據,絕非亂說。」
  閻曉雅緩緩垂首,連四的話似乎很有理,冷見愁一直沒有侵犯她甚至連話都不跟她說,冷漠得好像不是活在這個世界的人,後來忽然離開,到哪兒去?要幹什麼?他都不曾透露一絲口風。
  連四又道:
  「閻姑娘你走開,這裡沒有你的事。」
  汪大娘那邊沒有反應看來大概不反對閻曉雅走開。
  閻曉雅輕輕歎息一聲,點頭道:
  「好,我走。」
  她的聲音不高,但遠在七八支外的汪大娘居然聽得見,插口道:
  「不行,閻曉雅你不准動。」
  閻曉雅果然停止跨步的動作,驚訝憤怒地望去。但她沒有法子看見江大娘,敵方雖然一共有六人之多,根本一個也看不見,而汪大娘的聲音嬌美年輕,與她自稱江婆婆或汪大娘這種令全不相配。
  汪大娘又道:
  「閻曉雅,算你有點眼力,不敢違抗我的命令,否則我五行神箭一發,大限難逃。」
  「五行』卿是「金術水火土」俱是象徵抽像名詞,用來表示宇宙間錯綜及繁衍的現象,汪大娘的五名箭手既是以「五行」命名,可知三箭手必定互相配合變化產生以以測度的威力。
  汪大娘又道:
  「李四,你太不懂女人了,你沒想到身為女人,可以清楚感到你暗中維護閻曉雅的心意。所以你想她快點走開,我偏不許,冷見愁若是在此,想必同樣會想法子支開她。」
  連四頷首道:
  「你是很聰明的女人,只不知你對我連四以往之事知道多少?查過沒有?」
  汪大娘道:
  「當然查過,其中不必費心訪查,因為海龍王雷傲侯為你一怒復出,冷見愁和嚴星雨為你交惡,早晚有一場決戰。這些事江湖上無人不知,你的聲名響亮得很。」
  連四苦笑一聲,道:
  「可惜我連四仍然是從前的連四。」
  汪大娘道:
  「這個我管不著,順我者生,逆我者死,這就是最後的勸告。」
  她停歇一下,才又緩緩道:
  「閻曉雅,轉面向著屋子,就算有箭射到我身上,也不准動,我擔保你會好好的活著。」
  連四立刻道:
  「閻姑娘,你一身武功不比等閒,能逃則逃,千萬莫落在她手。」
  閻曉雅慢慢轉身一面說道:
  「我知道逃不過五行神箭的威毒,我仍想活下去,所以我不打算逃走。」
  連上立刻道:
  「既然自知躲不過五行神箭,那就只好聽她的。不過以我來想,五行神箭必有破綻可尋,只可惜冷見愁不在此地!」
  「颼」一聲勁箭破空聲起處,閻曉雅應弦跌倒,射跌她的是一支鈍頭而又包裹幾層布的羽箭,雖然沒有負創流血,穴道卻已被封閉。
  連四回頭觀察清楚,才道:
  「汪大娘,此箭勁道恰到好處,有如初寫黃庭,佩服佩服!」
  汪大娘道:
  「你想負隅頑抗呢?或是做個識時務的俊傑?」
  連四道:
  「看來只好做俊傑了!」
  汪大娘發出嘿嘿冷笑聲,道:
  「好得很,轉身對著屋子,我的箭不會射死你。」
  連四卻沒有動彈,凝眸尋思。
  汪大娘不悅地哼一聲,大聲喝道:
  「連四,你敢違抗命令麼?」
  她並非虛張聲勢,因為連四被忽然加強森寒箭氣裹住,壓得呼吸艱難。
  事實上每支箭距他遠達七八丈,因此箭上的殺氣不可能到達他身體,他只不過具備足夠偵測能力,那五名箭手無聲拽滿勁弓準備發射,動作雖是隱藏在盾牌後,連四卻偵查出來,所謂箭氣壓力,便是由此而來。那些武功較差的人,則非等到勁箭離弦能發覺,只是為時已晚無從扭轉被殺的局勢。
  連四大聲道:
  「汪大娘,你們的五行神箭威勢非同小可,我正在想你們出道以來可曾失手過?」
  汪大娘道:
  「從無此一。」
  連四道:
  「那一定是從未遇到高手?」
  汪大娘冷笑道:
  「你是不是高手?」
  連四道:
  「我不知道,但如果過得你這一關當然就是了,你敢不敢讓我試一試。」
  汪大娘道:
  「你忘了反面的結果麼?如若過不了這一關,你就是死人。」
  連四遲疑一下,才道:
  「我知道,誰能夠忘記死亡呢?我只要求一件事,給我一把刀。」
  汪大娘笑道:
  「你為何不要求多加一面盾牌?」當然她只是沒收嘲揶揄連四,決不是真心建議他作此要求。
  連四道:
  「我要一把刀的要求絕不過份,汪大娘,難道你會不明白?」
  汪大娘笑聲忽然中斷,像被人扼住咽喉那麼突然,要是世上有人決定憑仗一把刀抵擋「五行神箭」,這場決鬥根本不公平,當然要求一把刀決不過份。
  她沉默一會,才道:
  「加一面盾牌,我說真的。」
  連四抱著拳道:
  「多謝,但一把刀就夠了。」
  她從盾牌後扔出一把刀,掉在連四腳前數尺之處。」
  連四並不立刻撿起來,說道:
  「奇怪,好像隨時隨地都有人準備一把刀給我。」
  汪大娘訝然問道:
  「你說什麼。」
  連四搖搖頭,緊一緊腰帶,然後踏前俯身拾刀,但當他直起身子時,雙腳已回到原位,並沒有改變位置。
  汪大娘道:
  「這一手很漂亮,看來你真有點資格可以試一試我神箭的威力。」
  連四將刀很隨便地插在腰帶上,說道:
  「我閩南連家拔刀訣世代相傳,講究拔刀如閃電,刀劈似毒龍,但近二十的來已絕跡江湖,恐怕你們都不曉得。」
  汪大娘道:
  「謝啦,我的確從來未聽見過閩南連家拔刀訣之名,只希望你不要刀劈似死蛇就好了。」
  大地一片寂靜,一切風搖樹動蟬嘶鳥鳴的聲音都從這七個人耳中消失,因為現在他們只聽得見有關這場拚鬥的聲音,其他的都摒諸耳外。
  連四一點感情波動都沒有,這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拔對壘,賭注是他一個人的性命,但他卻能夠冷靜得有如冷川,既不驚慌,亦無懷疑。
  現在他沒有工夫沒有閒情尋究何以自己能冷靜之故,世上往往如此,當你忽然發覺已經面對著可怕情勢時,反正逃避不了或者不想逃避,你會像局外人一樣冷靜注視情勢發展,你會盡力去做,完全不似在事前考慮之時那麼多顧慮和恐懼。
  汪大娘那塊盾牌後面傳出一低沉的鼓聲,開始時一下一下咚咚而響,突然變得繁密如驟雨,一輪急鼓之後,節奏又緩慢下來。
  縱然是對音樂一竅不通的人,也能感到鼓聲好像是哀悼的輓歌,又像是嚴肅葬禮正在舉行,又或者是一種深沉悲哀的儀式。
  連四忽然知道一件事,那是只要鼓聲能傳播得到的範圍,都是五行神箭殺傷射程之內,此一含有理論性的事實,卻只有連四心靈中一閃即逝,既不停亦不會引起其他聯想推論。
  他身形筆直,眼神深邃湛亮,紋風不動如石像,偏又感覺得到是有生命的活力無窮的石像。
  第一支箭颼一聲射出,竟是向天空飛逝,但此箭卻有如火器的藥引,點燃後便引發繽紛五彩的爆炸。
  在繁密鼓聲中,箭飛如雨,每一支箭都帶著劃破空氣的嗚嗚聲,使人心悸神搖。箭身的顏色分為「紅、白、黑、青」四種。
  連四在一陣箭雨中,居然連手指頭也不必動,因為每支箭都是掠身而過,原來目下只有四名箭手發射,他們分作四方,連四在當中。
  這些箭交叉互射,都釘在對角夥伴的盾牌上,因此亦沒有一箭落荒失掉,每個箭手都可以拔下釘在盾牌上的箭再射。
  連四清晰感到四種顏色不同的箭,各有不同的勁道和速度,因而每種顏色各有獨特的威力風格,組合起來便形成一種奇怪異的強大絕倫的壓力。
  他更知道尚有一名箭手,就是在汪大娘旁邊的那個尚未出手。此人壓弓不發反而使人生出站在高樓懸崖旁邊緣那種恐懼感,不由得手心腳板心沁出冷汗。
  但這個顯然是主力的箭手其實最先出手,第一箭射向天空的就是他。
  連四忽然發覺不妙,因為空中有一支箭瞄準了頭頂心插落。
  此箭金光燦爛,太陽映射下耀目生輝,劃出一道垂直的寒冷光芒。
  那就是引導攻勢的第一支箭,看來又可能是結束戰局之箭,因為連四全身都不能動彈,任何部分稍為一動,將會被不斷貼體勁掠飛過的硬箭射中。
  其實這支金光閃閃的箭,距連四的頭頂尚有十餘丈之高,換了別人根本不易瞧出此箭竟是對正他頭頂插落。連四不但看得出這一點,亦知道此箭在五行中屬於「中央土」,所以是金黃色,其他紅的是「火」。黑的是「水」,白的是「金」青的屬於「木」。
  鼓聲驟歇,汪大娘聲音傳入連四耳中,她道:
  「閉上眼睛,饒你一死。」
  連四隻微微而笑,但看來卻是豪氣飛揚,他的手指第一次碰觸到刀柄,也是平生第一次施展得出「拔刀訣」。
  刀光閃處,刀已出鞘,很平凡的一反刀忽然有了生命似的,變成一條毒龍箭,一眨眼所有的箭都有掉落地上,包括空中插下來那支在內,摧枯拉朽也不足以形容連四揮灑自如的刀法和氣概。
  連四傲然挺立,穩如山嶽氣象萬千,刀已入鞘,任何人都感覺得到「刀」其實不重要,最重要的只是他這個「人」。
  地上一共有二十一支箭,紅白黑青各五支,只有一支金黃色,每支極鋒銳的箭鏃尖端都微微缺凹,顯示俱被刀鋒對正劈中而墜地。
  汪大娘以及五名箭手仍然隱藏於盾牌後,仍然有五支箭瞄準著連四既然能在箭雨交織時劈中每一支箭的鏃尖,就算最愚蠢固執的人也知道「五行神箭」已失去任何威脅了。
  汪大娘道:
  「連四,我仍然能殺死閻曉雅。」
  連四道:
  「她一條命可以換回六條,也算值得。」
  汪大娘道:
  「如果讓她躺在你腳下,你猜我能不能殺死他?」
  連四道:
  「你為什麼不猜一猜自己的生死?莫非她的性命比你自己還重要?」
  汪大娘道:
  「你究竟使的是什麼刀法?」
  連四道:
  「我已告訴過你了,這是我閩南連家的拔刀訣。」
  汪大娘道:
  「不對,你拔刀固然得快,快得根本看不清楚,你是如何拔刀的,但你只拔一次刀,後來劈落二十一支箭的卻是刀法。」
  連四道:
  「我劈落二十一支箭,等於拔了二十一次刀。」
  汪大娘道:
  「這是你刀法的秘密,你何以肯告訴我?莫非打算殺人滅口,你準備殺死我們六個人?」
  連四道:
  「我只想知道你究竟對付誰?冷見愁?我?閻曉雅?」
  汪大娘道:
  「冷見愁。」
  連四道:
  「你認識他?」
  汪大娘道:
  「不認識,殺人何須曾相識?」
  連四道:
  「聘請你殺一個人,要多少錢。」
  汪大娘道:
  「我不是銀子可以收買的。」
  連四道:
  「你最少要養活六個人。」
  汪大娘道:
  「你一定試過很窮很窮的滋味,所以你知道銀子的重要。」
  連四道:
  「大錯,我試過。」
  汪大娘道:
  「如果今天我生擒活捉你們兩個,我就可以發兩筆小財,我不喜歡殺人,當然更不喜歡搶劫,但賺錢的方法很多,這是靠本事賺錢的方法之一。」
  她只是說不喜歡殺人而已,並非絕不殺人,顯然迫不得已時仍然會殺人。」
  連四道:
  「你捉住我們之後,誰會給你們錢?」
  汪大娘道:
  「雷傲侯會出錢贖你,冷見愁或嚴星雨會贖閻曉雅。如果你們都不願花錢,還可以把她賣給宋媽媽。」
  連四不比冷見愁那麼孤陋寡聞,知道宋媽媽是什麼人物,不禁搖搖頭,道:
  「你很厲害,計劃得周密,不過就算南京宋媽媽勢力很大,諒也不敢買下懂得武功的女人。」
  汪大娘道:
  「唉,武功可以想法子讓她使不出來,任何女人到了那種地方,落在他們手裡,天天本領也逃不掉,除非她又老又混,但閻曉雅卻漂亮得很。」
  連四道:
  「冷見愁比我還窮,何以你竟會打他主意?」
  汪大娘道:
  「他口袋沒錢不要緊,有值錢的東西就行啦!例如他的天絕刀,他的武功,甚至他的性命都很值錢。」
  連四道:
  「他的武功和性命值什麼錢?有人出錢想學他的武功?」
  汪大娘道:
  「武功不是這樣賣錢的,事實上有人肯出大價錢要利用他的武功辦事情,亦有人肯出很多錢殺死他,所以閻曉雅可以變成引誘冷見愁自投羅網的魚餌,這種魚餌當然很值錢。」
  連四道:
  「你已說了不少話,使我有個奇怪的感覺。」
  汪大娘道;
  「什麼感覺?」
  連四道:
  「我覺得你好像尚未認輸,但事實已證明你的五行神箭無能為力,所以我覺得奇怪。
  汪大娘道;
  「你很坦白,我也坦白對你說,我其實尚有與你一拼的實力,只不過到了非拼不可時,我方放盡全力,情勢就不能控制改變,如果你是輸家,就得輸掉性命。」
  連四居然連眼睛都不眨,平靜得好像正在談論別人性命,從前他被第八流小腳色侮辱都不敢還手,但今天的表現何以如此堅強勇敢冷靜?他以「拔刀訣」的確有驚世駭俗天下無敵之威,但何以從前總不敢拔刀呢?」
  他身子挺直,腰間長刀看起來插得很隨便,汪大娘說的許多話,簡直沒有留下影響痕跡。」
  但汪大娘居然還有話說,她的聲音從盾牌後透出來,道:
  「有人出一萬兩黃金買你,死活一樣價錢,我有三千兩就滿足了。」
  她何以不要一萬兩黃金,只要三千兩就滿足?連四心中泛起警惕,似乎嗅到危險的味道,並且覺得汪大娘囉嗦了半天,其實現在才點到正題。她有什麼詭計?
  鼓聲忽起,音響繁密結實。接著「中央土」弦聲連響兩下,兩支黃澄澄勁訴筆直飛上長空。這次發動的攻勢規模一定比上次大面猛烈,連四直覺知道這一點,但他同時亦憑上次的經驗發現一件事一天上的兩箭落下來時,其中一支將有數尺偏差,目標竟是昏臥地上的閻曉雅。
  靈感有如電光照亮黑暗大地,連四腦中出現一幅景象——閻曉雅驚叫著擋開空中插落的黃箭,恰好這時另外一箭向她射去,此簡必定可讓連四揮刀劈落,讓他有勇救佳人的機會,如果連四出手救她,刀法上便會有一絲空隙,令人噁心可怕的只是有閻曉雅能利用這一絲空隙暗算他。
  連四甚至看見腦海景象裡,有個人像死豬似的趴在地上,這條死豬就是他自己。
  莫怪黃金一萬兩,汪大娘只要分三千,她當然必須出手大方才買得動閻曉雅。
  分佔四角的盾牌後,勁箭齊齊飛出,而且是「連珠箭」手法,每名箭手都在眨眼工夫射出三支之多。
  連四大步行去,但既非指向江大娘,亦非任何箭手,而是向左右兩名箭手之間空隙行去,他的手指再度碰觸到刀柄,這個動作熟得根本有如魚躍鴦飛,有如星辰運行,但又很陌生很奇異,終究這是平生對壘交鋒第二度「拔刀」啊!
  刀光閃驚一下,六支長箭落地。
  箭手們集中火力追擊,包括「中央土」黃箭在內。
  刀光鏘然閃現,十箭落地,連四跨出七步,刀再出鞘,又是十支長箭附落塵埃中,如此七步又七步……
  五名箭手的箭壺各有一支勁箭,但轉瞬間每個箭壺都只剩下一支,但最後一箭誰也不敢再搭弓射出。
  連四步伐穩定迅快,不一會兒就隱沒在郊野的茫茫長草和蒼蒼樹木中……
  「紅樓隔雨相望冷,珠箔飄燈獨自歸。」
  如絲如縷,乍有還無的細雨,輕得像夢籠罩著園林和一角紅樓。
  他遠遠凝望那一角紅樓,頭上和眉毛上沾了不少雨珠。身上青衫也微微濕了。
  古往今來不知有多少男孩子,曾經如此地凝立遙望著紗窗,他們用窗內香圍的女郎,在心中編織彩色繽紛的夢……
  只不過到了夜深人靜,獨自黯然歸去,一路上數著燈光中的雨絲,景況就太淒涼了!但那一個青年人沒有經歷過儘是夢憧憬渴慕的階段?畢竟此是人生的一段歷程,愚而又可愛。年老垂暮的一輩,只有羨慕懷念,絕會加以嗤笑的,你說是麼?
  那一角紅樓另一部分隱藏在婆婆樹影中,巨大深邃宅第內的寬闊園林,時時可以見到這種幽深獨處的小樓。
  紅樓的紗窗內的確有一位女朗,明眸皓齒,臉若春霞,她的確長得極美麗,尤其是澄澈黑白分明的眼睛,簡直會說話,可惜她凝眸望窗外而空,癡癡的,似乎想尋找一些什麼。……因為世上難逢知己,所以她必須尋尋覓覓……好哀怨的歌聲,她真的在尋覓麼?
  ……她以為她臉上沒有露出痕跡,在她的臉上早已寫著「孤寂」……歌詞既美得淒艷,又銳利的為人生寫實,雖以為年輕美麗的女孩就不必尋尋覓覓?以為不會流露孤寂?他就大錯特錯!
  冷見愁在高高的樹枝上,用微蹲的姿勢穩穩站著,說來使人幾乎不能置信,因為在離地三丈高的橫技上,冷見愁已站了「三天」之久。
  三天的意思是說三個白天,晚上他便頂著細雨,獨自回到住處一珠箔飄燈獨自歸。
  他並非避忌晚間會看到紗窗內美麗的女郎,更衣上床的胴體,而是到了確知道這一夜不會有事,便悄然而返。
  冷見愁做事不會無的放矢,到第四天,紅樓上果然有訪客。
  來訪的人是個微胖的中年婦人,滿頭珠翠,滿手金戒,金鐲,還有滿面太濃的脂粉。
  現在冷見愁已經換了位置,不復是遠遠高踞枝頭,而是掛在窗邊,有如一頭大壁虎。
  中年婦人說道:
  「徐小茜,恕我來遲了。」
  原來這個美麗的女孩子就是徐小茜,她道:
  「宋媽媽,你說那裡來話,您居然御駕親征,小妹就算再等一年,也是值得。」
  冷見愁倒吸一口冷氣,萬想不到今天在這兒見到了鼎鼎大我的宋媽媽。
  他是雪婷口中提過的名人,雪婷對她佩服之情,可真是溢於言表呢?
  據雪婷說,宋媽媽不但是天下有名的花園名鴇,私底下還是武林頂尖高手,想不到見面不如聞名,外表上她竟是如此庸俗蠢笨。
  宋媽媽只笑一聲,道:
  「我絕不會叫你白等一年,雖然有些仁人烈士認為不信青春喚不回,可是美麗的女孩子,絕不可拿青春去嘗試。你已經等了我七天,現在我親自來答覆你的問題。」
  徐小茜盈盈下拜,就像她每天無數次跪拜壁間那幅「東方藥師琉璃光如來」佛像那麼虔誠。
  其實作為一個佛教,發菩薩心,行菩道,就算是初地菩薩,請問除了佛之外,還有誰能承當菩薩的跪拜而能不折福呢?
  宋媽媽可想不到這麼多,別說受孩子跪拜,使是大男人,又是武林名家高手的身份也常常泰然接受這種禮
  她四下瀏覽樓中的裝飾,點頭道:
  「煙雨江南嚴星雨有風雅之名,此樓不過是他手下之人佈置的,已經頗見規模。由此可知嚴星雨必定不是浪得虛名之士。
  她的目光凝住壁間一幅佛像,還可以嗅到爐中淡淡的香味。
  蒲團用手觸摸一下,微有餘溫,宋媽媽道:
  「你常常禮佛參禪?」
  徐小茜道:
  「只是最近而已。」
  宋媽媽道:
  「供藥師琉璃如來的人不太多,多數人供養本師世尊釋迦如來以及西方阿彌陀佛,阿彌陀佛一邊是觀世音菩薩,一邊是大勢至菩薩。徐小茜,你為何供養藥師佛?」
  徐小茜道:
  「這有分別麼?」
  宋媽媽道:
  「若從佛佛平等的角度看,當然沒有分別,但世俗的說法是藥師佛饒益眾生現世種種事情,管的是『現在』,不是過去,亦非未來。」
  徐小茜輕輕道:
  「宋媽媽,你究竟想說什麼?」
  宋媽媽道:
  「你現在是不是陷入困境?」
  徐小茜歎口氣,一派楚楚可憐之態,任何人若是看見她這付樣子,打死也不肯相信如此嬌美可憐的女孩子,居然曾是橫行江湖『靈犀五點金』主腦。
  宋媽媽道:
  「對不起,我本是來答覆問題,不是問問題。你想知道兩個人的下落,除了『惡仙人』韓自然似乎還在黑石谷居住,另外『海枯石爛』李碧天,這位毒教普度門掌門人,號稱百年來毒教第一高手,他的下落有如石沉大海,無人得知。」
  徐小茜又歎了口氣,如此而已。
  宋媽媽瞧她一陣,才道:
  「聽說你身中絕毒,我這個秘密消息莫非不假?但表面上都瞧不出你中了絕毒,這是怎麼回事?」
  徐小茜驚訝地揚起眉毛,這個秘密冷見愁還告訴過誰呢?
  窗外的冷見愁可以馬上回答,是雪婷,那個又野又美的女孩子,又是極敬佩宋媽媽的。
  宋媽媽又道:
  「李碧天是當今天下使毒聖手,如果找得到他,擔保你吞下五斤砒霜也死不了。」
  徐小茜只點點頭,宋媽媽道:
  「惡仙人韓自然十年前隱居石谷,江湖中絕無一人見過他出谷,這消息千真萬確,有證有據,所以我推測他應當還在黑石谷居住。」
  徐小茜道:
  「是什麼證據?」
  宋媽媽道:
  「黑石谷面積雖不算小,但只有四條通路,其中有三條路很難走,勉強算是通路而已,四條路都有武林高手日夜把守,十易寒暑仍如一日,這些名家高手便是活的見證。」
  徐小茜微有失望之色,道:
  「這些人我早就知道,其中只有江大娘率領的『五行神箭』大陣,查不出來歷,前年我到黑石谷走一趟,差一點被他們擋住不能入谷。」
  宋媽媽道:
  「據我所知,『五行神箭』威力絕倫,無人能敵,你過得她那一關?」
  徐小茜道:
  「我『靈犀五點金』精通五行生剋變化之事,我們擺出反『五行逆運陣』法,加上事先設計的一些裝備,可御勁矢,汪大娘便沒有翻臉動手。」
  宋媽媽道:
  「如果你入過黑石谷,那便是十年來唯一能活關回到人間的女性,當然除了排教畢教主的夫人不算數。」
  徐小茜道:
  「大概是吧!但我懷疑是不是沒見到韓自然,所以才活著離開。」
  宋媽媽道:
  「韓自然躲起來?」
  徐小茜道:
  「谷內根本沒有活人,只有幾具完整的骷髏骨,由頭到腳都蒙著白布白袍,會移動,會開門,真是可怕極了。」
  來媽媽道:
  「排教的法術天下著名,聽起來不算奇怪。」
  徐小茜道:
  「但谷外把守的四路人馬,何以肯夜以繼日擔負此責?如果有人聘啟的,是什麼人?他們雖說絕不准韓自然離谷一步,但為何亦不許別人進去?黑石谷是排教十二重地之一,何以允許外人四面包圍,並且久達十年?」
  一連串的問題自是得不到答覆,因為宋媽媽的表情一望而知她也想知道答案,所以她不可能是解答之人。」
  徐小茜道:
  「因此,韓自然究竟有沒有在黑石谷中,大成疑問,谷外把守的人,證詞不能採納。」
  宋媽媽道:
  「何必傷腦筋呢,我傳老賣老評論一句,女孩子太聰明太本事,再加上美麗,等於福薄的意思。」
  徐小茜微微垂首,這動作不啻默認宋媽媽講得不錯,這擾攘的塵俗,是非恩怨本無定准,今天的好朋友甚至骨肉至親,明天可能變成陌路人甚至仇人,原因不外是一些『是非』和『金錢權力地位』而已,想得通看得透,瀟瀟灑灑不予計較。看不透想不通,不但寸土必爭睚眥必報,還罵想通看透之人是「消極」、「懦弱」。「逃避現實」等等。」
  太聰明太本事真正的意思是『太會計較』,世間的聰明才智,都以『精通計較』,『找出種種差別』為基礎,想深一層,這是真正的『智慧』麼?
  由於『苦惱』總是跟隨『計較』而來,苦惱多就等於福少。
  實媽媽的理論便是由此產生,誰敢說她講得不對?
  徐小茜忽然問道:
  「宋媽媽,我們很可能永不見面,所以我最後提出天下個問題,希望你像以往一樣給我指點解答。」
  宋媽媽道:
  「我盡力試看。」
  徐小茜道:
  「第一個問題,三年來承蒙你提供江湖上種種消息,使我被人認為無所不知,為什麼?幕後人是誰?」
  宋媽媽道:
  「老實說我只認得銀兩,因為你永遠想像不出我的開支有多麼浩大,但這是題外話,現在我告訴你,幕後人是嚴星雨。」
  她那搽滿厚厚白粉和太紅脂的臉上,泛起失望神情,又道:
  「嚴星雨面上又肯花錢,也花得起,他真是最好的顧客,可惜就快斷了這條財路。」
  徐小茜用懷念的眼色,望著窗外。嚴星雨向來是一個「謎」,至今世間無人能解,英俊瀟灑,文武全才,財勢之強大是以濟身全國豪富前列,他為何處處幫助我呢?徐小茜既癡醉而又惆悵,因為一切都將如春夢無痕——「白馬王子」終究是神話,可不是麼?
  她提出第二個問題,道:
  「宋媽媽,你的情報網遍及全國每一個角落,只要有女人賣笑的地方,就有你耳目。所以你應是天下消息最靈通的人。」
  世上只有男人的地方,就會有女人賣笑賣身,古今中外絕無例外。宋媽媽既然有這種情報網,當然可稱為天下消息最靈通的人。
  徐小茜又道:
  「連你都找不到李碧天,請問要還有人找得到?」
  宋媽媽沉吟一下,道:
  「可能有。」
  徐小茜用難以置信驚訝的眼光望住宋媽媽,因為此一問題根本就有了否定的答案,天下間誰能比宋媽媽的消息更靈通?真有這樣的人?
  宋媽媽徐徐道:
  「李碧天既然自然毒教中的聖手,外表上必是誰也瞧不出他是毒教中人,我耳目雖是遍佈全國,可惜沒有幾個人有本事有眼光辨認得出李碧天,所以訪查李碧天下落一事,我使不出什麼力量。」
  徐小茜忽然感到震驚,說道:
  「難道你想說的那個人,竟是冷見愁?」
  宋媽媽點頭,道:
  「是他,只有他。」
  窗外的冷見愁聽了,自己也感到奇怪,宋媽媽憑什麼作此推測?她一定很有道理,只不知那是什麼道理,居然連冷見愁自己也不知道?
  宋媽媽又道:
  「冷見愁辦得到,問題只是他肯不肯!」
  徐小茜道:
  「我不明白,但心中卻有強烈的感覺,感到你的話是對的。」
  宋媽媽道:
  「第三個問題呢?」
  徐小茜道:
  「冷見愁究竟是什麼人?」
  宋媽媽笑一下,道:
  「我也很想知道,冷見愁一身本領,深不可測,根本你出現後所有的說話,歸納起來,他見過『血劍』嚴北,『刀王』蒲公望,巫山神女宮宮之『風發雲鬃』南飛燕,神探『中流砥柱』孟知秋,這四人都是三十年前天下無雙的高手。而冷見愁還精通醫藥;三十年前天下第一名醫李繼華,外號大自然天醫,據說有起死回生的本事,成名了數十年之後,亦是在三年前突然不知所蹤,前面所述四大高手,說是一樣同時失去消息蹤跡。」
  徐小茜真有喘不過氣來之感,人生何其多變幻?波橘雲詭,魚龍曼衍,奇怪之事似乎天天都會發生。
  宋媽媽長長呼吸一下,又道:
  「冷見愁不會是他們之中任何人的弟子,因為他提起這些人,口氣殊無尊敬之意。」
  徐小茜道:
  「對,我親耳聽見,他說『刀王』蒲公望只不過是一片『落葉』,虧他想得出落字眼來形容,天才,真是天才。」
  宋媽媽又道:
  「我還知道冷見愁一些事,冷見愁是個不折不扣的男人,機能上毫無缺陷,奇怪的是他卻害怕女人,尤其是美貌的女子,他將會不停地逃避,最先是你,其次是雪婷,後來是閻曉雅,將來還有誰尚不得而知。」
  徐小茜大概已知雪婷和閻曉雅的來歷,沒有詢問,怔怔尋思別的心事。
  來媽媽又道:
  「最後我有個最新消息,那就是連四,他本是閩南連家的後人,亦是天下唯一練成拔刀訣的人,三天前,在南京校場後,連四用一柄長刀,獨力破了『五行神箭』,汪大娘事後嘔血數升,現下還病得五顏六色。」
  徐小茜聳言動容,但冷見愁比她更驚訝而又開心,因為連四是他的『朋友』。
  徐小茜道:
  「他居然破得天下無敵『五行神箭』,真是好漢子。」
  宋媽媽站起身,表示要走,一面道:
  「連四向來膽小怕死,曾受無數侮辱,都不敢拔刀,據我所知,雪婷辱罵嘈吵多天,有一天連四忽然挺身站起,氣概迫人,雄姿英發,大步離開雷府,雪婷當時被他的氣概鎮住不敢攔阻,第二天連四就大破『五行神箭』了。」
  紅樓中迅既恢復往時的幽靜,徐小茜雖然坐在蒲團上,合什向佛,可是玉容寂寞,美眸含愁,任何人看見都曉得她臉上寫著「孤寂」兩個字。
  冷見愁深深嘗過「孤寂」滋味,十五年幽冥世界暗無天日的日子,當時絕望心情,亦與徐小茜身中絕毒的「絕望」相同。
  冷見愁暗自深深歎息不已,同情憐惜有用麼?真能解得別人心中千千之結?
  現在冷見愁已穩站枝頭,身上四周上下濃密的樹葉使他隱蔽完全,他的目光透過雨絲,遠遠投入紅樓,樓和樹上的人心頭都一樣的冰冷,紅樓隔兩相望冷,難道李商隱寫下此一詩句時,竟是形容這種情景?
  冷見愁本想和徐小茜見上一面,但想到她已中了「孤獨迷情盅」絕毒,只好改變心意,因為他深知此毒的厲害,並非僅僅取人性命那麼簡單。
  有時候不見面比見面更好!有些事情埋葬於心之中比說出來好!人生原本就充滿如許多的無可奈何……
  回家,這兩個字代表無限溫馨,至少也是一種充實溫暖之感,任何人只要有家可歸,就尚未被人世界遺棄。
  冷見愁走入那大片簡陋低矮屋宇區域內,心中陡然浮現一張臉,使他感到溫暖安詳。
  這張臉龐極之簡單普遍,不過是一個三十餘歲婦人的臉,但端正的五官,散發出溫厚慈愛,還有隱藏不露的「智慧」,這種智慧只有「慈愛」的方式表現,決不是針鋒相對咄咄逼人的縱橫才氣,僅僅是一種瞭解「體貼」,卻氣度如海能夠包含容納一切……
  回溯十二天前,冷見愁離開「南校場」後面的木屋,在山野中兜一大圈,肯定已甩掉任何跟蹤者之後,忽然走到江邊繁忙的碼頭。
  冷見愁並沒有蓄意來到此處,只不過上半個月他為了查訪
  嚴星雨行蹤,曾在碼頭上流連好多天,認識不少碼頭上出賣勞力
  的人,他們都是好漢子,冷見愁有這種感覺,因為他們不貪心,勤
  懇地勞力搏取最簡陋的生活。對朋友熱情義氣,對貧苦及婦孺
  都熱情幫忙,對生活的要求很少很少,偶然喝上兩杯就是莫大的難忘享受。
  帆牆織,貨物有裝有卸,清晨的江風特別涼快新鮮,許多人尚在夢中,但碼頭上卻是最熱鬧繁忙的時刻。
  三個扛貨上落的苦力(都是大漢)見到冷見愁,馬上把他圍住,親切寒暄問候,這三名大漢曾被冷見愁請喝兩次酒,最熟也最談得來,他們好像見到久別重逢的兄弟一般,一把拉住冷見愁。
  直到冷見愁發誓答應晚上到老大王成家裡聚會喝酒,他們才肯散去繼續工作。
  老大民只是這幾個人的老大,因為他的妻子方氏最賢淑和氣,每夜喝酒談心,她從不有過耐煩的樣子,於是方氏變成大嫂,也有點像是大夥兒的母親,任何人有問題有心事,第一個想到的人就是她。
  那一夜喝完酒,冷見愁被招待在王家歇宿,雖然只是一個狹窄小房間,很熱,但冷見愁熟睡得像最肥的豬,像初生的嬰兒……狹隘簡陋的屋子,卻有著無憂無慮安全親切的氣氛。
  但十二天之後,冷見愁卻有點不好意思了。
  他不但沒有掏出一文錢貼補,每夜回家總是半夜三更,王大嫂方氏必會悄然起身,煮一碗麵,一點滷牛肉,幾個鹵蛋,還有一壺酒。
  冷見愁摸摸口袋,空無一物,連一文所錢都沒有,如果是投宿客棧,老早被人轟出來露宿街頭了。
  徐小茜的「苦難」,冷見愁既不能解決,冷見愁甚至連自己的食宿也解決不了。
  冷見愁回到狹窄的房間,聽見大嫂在屋後洗衣服的聲音。過一陣一個小傢伙——只有六歲的男孩子入房發現冷見愁,立刻拖住他的腿,又叫又鬧。
  大嫂方氏溫厚端正的臉龐出現房門口,叫住小傢伙,道:
  「叔叔剛回來,讓叔叔歇一會。」
  小傢伙不止,叫道:
  「哥哥不給我玩,我要叔叔罵他。」
  冷見愁抱起小傢伙,道:
  「是不是叔叔雕的那枝木刀?叔叔給我再雕一把,別跟哥哥吵嘴。」
  小傢伙很快安靜下來,跑出去玩,大嫂方氏定睛注視冷見愁一會,才道:
  「我煮點東西給你吃,吃完躺一回,晚上大伙喝點酒,心裡有什麼事,到時再說。」
  她怎知我沒吃飯?她怎知我有心事?又怎知我想靜靜睡一下?即使是親生的娘,恐怕也比不上她溫柔體貼!
  不久,冷見愁吃得飽飽獨自躺在床上,含著感動的淚水進入夢鄉。
  又過了不知多久,暮色已籠罩大地,許多屋子透出燈光,炊煙和炒菜的香氣到處瀰漫,冷見愁聽到王老大回來的聲音,更聽到大嫂悄語:「阿成,叔叔下午回來正在睡覺,我瞧他心事很多,晚上把李強陳大頭他們叫來,陪他喝幾杯解解悶,好不好?」
  王成道:
  「這最好,我馬上叫他們過來,哎,糟了,工錢還未拿到,我一個銅板都沒有,怎生打酒?」
  大嫂道:
  「聲音小一點,叔叔在隔壁,酒菜我想辦法。」
  王成深深歎息一聲道:
  「你有什麼辦法?我只恨自己沒出息,累得你……唉……」
  大嫂道:
  「看你講到哪兒去啦?我這支金釵有三錢重,你們再加十個人,也吃喝不完。」
  貧窮的夫妻未必沒有首飾,但必定是極有紀念性。絕非等閒飾物,王大嫂這支金釵乃是她娘家唯一的嫁妝。無數艱苦日子都捱過去,不曾當此釵,她何以肯為冷見愁這樣做呢?
  王成只歎一口氣,沒有做聲,而到了晚上,四個大漢在燈下舉杯暢飲之時,王成竟沒有絲毫憂慮惋惜,他就是這樣義氣熱情的人。
  陳大頭酒量較淺,尤其是天津玫瑰露這種烈酒更受不住,臉紅脖粗,說話多得很。
  每個人都很可愛,包括時時抱住冷見愁大腿的小傢伙。但冷見愁能替他們做什麼?冷見愁是不肯呢?抑是不能?
  冷見愁摸著粗糙的杯底,凝眸尋思。莫非好人應當多吃苦,忍受種種折磨,而奸狡陰毒自私自利的人,都在亭台樓閣坐擁佳人醇酒,醉枕美人膝,醒握天下權,難道注定必是狡黠毒辣無情之人才擁有?
  十斤「玫瑰露」只喝了六斤,陳大頭和李強都趴倒,冷見愁雖然喝得很多,兩斤以上,但眼睛仍澄澈如常,坐得畢直。
  王大嫂從外面回來,面有優色,冷見愁甚至聽到她在後面廚房裡歎息的聲音,任何人的事何以不管,但這位大嫂的事,天坍下來也得管一管。冷見愁走入廚房,道:「大嫂,外面發生什麼事?」王大嫂道:「喝酒吧,鄰家的老於病勢加劇,只怕不成了!」冷見愁道:「老於?是不是在鏢局跑腿那個?」王大嫂點點頭道:「就是他。」冷見愁道:「他已經病了很久,這兩天不對勁麼?」王大嫂道:「正是。冷見愁道:「有沒有找好的大夫?」王大嫂道:「光是找大夫,一點兒家當都花光用淨了。」冷見愁道:
  「我記得老於是很壯健的漢子,生了什麼病?這麼厲害?」
  他沉吟一下,又道:
  「大嫂,帶我去瞧瞧,我學過醫,但別告訴別人。」
  王大嫂一點不驚訝,點頭道:
  「我帶你去,我知道你不是普通人。」
  冷見愁反而訝疑道:
  「你知道?」
  王大嫂道:
  「當然,你一定懂得很多,你連雕一把木刀都比別人好。」
  冷見愁不但會雕削木刀,醫起人來更是藥到病除,除了隔壁的老於,還有兩個婦人一個小孩,都是病情嚴重,但只是一帖藥,就幾乎痊好,雖然冷見愁不想讓人家知道,但紙包不住火,一下子,左近百來戶貧苦人家都知道了。
  因此連日來冷見愁忙得不可開交,天天有許多人排隊請他診治,冷見愁口袋裡一文不名,卻堅持不肯收受診金。所以雖然醫好上百病人,仍然一文不名,不過痊癒的病人總會盡心意送禮物來,有蔬菜、水果、米、面、包子、點心、雞、鴨、豬肉、雞蛋、布帛等等。王大嫂全家每天食用不完,還可以送人。為善最樂,王大嫂比撿到金子還高興,日子過得快樂之極。
  但冷見愁卻越來越感到金錢的壓力強大得令人難以忍受。因為很多病人除了病之外,大都兼有血營養不良症狀,誰也知道對治貧血及營養不良,只有進補,必須藥物食物齊頭並進。偏偏病人們大都十分貧窮,抓藥治病已很勉強,何來進補?
  如果像嚴星雨雷傲侯的富有,根本不成問題,雖然不能大量贈以人參,仍可用黨參代替,營養方面,不妨開一家肉店,貧苦病人可以半價優待。
  冷見愁心中很難過,很多小孩一望而知是缺乏營養,以致沒抵抗力而百病寄生,而且生長發育都受到妨礙。很想幫忙,但錢呢?
  不是沒有錢,冷見愁要錢的話多的是,問題是他不肯要不想要亦不能要,此所以他滿身本領,口袋裡一文錢都沒有。
  太陽如火傘,既酷熱而又光亮得叫人睜不開眼睛。夫子廟平時那麼熱鬧的所在,也被熱浪趕走所有遊人,只有牆腳陰涼處有些漢子尚開胸膛打吨。
  冷見愁並沒有特別注意衣著,但外表上越來越斯文,所以當他在夫子廟遊逛,誰都以為是讀書君子,誰也不會對他加以在意。
  但仍然有些人緊盯著不放過他——乞丐,凡是遊人繁多的地方,乞丐一定不冷見愁因此有點窘,因為所有的乞丐,不管看來多麼可憐,都得不到冷見愁同情施捨,只有冷見愁自家曉得原因,決不得吝嗇得一毛不拔,更非缺乏同情心,而是口袋裡空空也。
  冷見愁逛到河邊——秦淮河——那是六朝金粉繁榮地象徵,河畔的樓台,河中的畫舫,金碧輝煌,裝載著無數美人,弦著歌舞,醉尋綺夢……
  「連碧舫」停泊在臨河樓閣下,冷見愁心頭泛起親切感,這艘畫舫曾經載過雪婷,那個又野又美的女孩子,當日在舫上周旋於王孫巨買間,卻不知現在怎樣了?乖乖住在雷府?抑是野到江湖去了?
  不遠一艘畫舫更巨大華麗,叫做「長樂舫」,十幾個人有男有女,正在洗抹,畫髒停泊在臨河婁閣,比別家高敞新淨得多,好幾扇窗戶內,都有妖嬈女子伸出半身,嬌聲笑語。
  冷見愁在樹蔭下,瞧看一陣,忽然替那些女子感到難過因為幾聲笑幾句話,已可以聽出她們對人生的「麻木粗俗」,而人總是擺脫不了命運支配,無由自拔,命運,當真如此可怕可恨麼?命運是誰創造的?為什麼要創造命運?有史以來可曾有「人」能擺脫命運支配?
  一個藍布衫大漢,拍拍冷見愁肩膀,眼中露出凶悍光芒,但態度卻也和氣,道:
  「瞧什麼?」
  冷見愁道:
  「嚇我一跳,你是誰?」
  藍衫大漢道:
  「我是林大方。」
  冷見愁道:
  「我姓辛,林大方兄請了,你見到那艘長樂舫沒有?比右方的連碧舫大得多了,小弟正在想,如果認得舫上的人,能夠到舫上瞧瞧,便不枉這趟金陵之行。」
  林大方不禁失笑道:
  「你一定是個書中子,秦淮河的畫舫人人去得,何須認識,你口袋裡有銀子沒有?」
  冷見愁心中歎口氣,如果口袋裡有銀子,誰不會上畫肪吃喝玩樂一番!當下應道:
  「要多少銀子?」
  林大方道:
  「千兒八百兩不算多,百兒八十兩不嫌少,哈哈瞧你這樣子諒也花不起銀子,趁早回去多讀讀書,考到功名自然有人請客,舫上幾十個美女隨你挑,美酒多得可以把你淹死。」
  冷見愁只好裝出純潔青年狀,瞠目拱手道:
  「小可承教了,但這樣聽來畫舫不是好去處,林兄常常去玩麼?
  林大方道:
  「常去是常去,卻又不是玩。」
  冷見愁道:
  「那是幹什麼?」
  林大方道:
  「保護他們。」
  冷見愁道:
  「會有人鬧事尋仇?」
  林大方道:
  「當然有,搶地盤,嫉妒,爭奪姐兒,客人為女人或醉酒鬧事,有些客人盤纏花光,跑來撒野……」他忽然停歇一下,才又道:
  「奇怪,這兒從沒有客人花光銀子跑來撒野之事發生,我們老闆不許姑娘們搾乾客人口袋。」
  冷見愁忽然翻臉,怒聲道:
  「混帳,既然那是人人去得的所在,我瞧瞧都不行?你為什麼問。」
  林大方一愣,道:
  「我……你可以瞧,儘管瞧……」
  冷見愁咄咄逼人道:
  「你為什麼問?」
  林大方想都不想,道:
  「因為最近有風聲,說是京楊幫聯合來對付我們老闆……」他忽然清醒,面孔一板,喝道:
  「少囉嗦,你逛你的,江湖上事情少管,聽見沒有?」
  冷見愁道:
  「好,好,別叫嚷,我不管就是。」
  他轉身行開,耳中還聽到林大方忿然的聲音,不過他的話倒是很可愛,因為他生氣的是像冷見愁未得到功名沒有家財的讀書人,不該到秦淮河邊遊逛,應該好好讀書求上進才是。
  冷見愁突然轉身回去,面上掛著微笑,道:
  「林大方,我看見很奇怪的東西。」
  林大言剛剛哼一聲,尚未發作。冷見愁又道:
  「是好幾個人,兩邊靴幫子都插著短刀,左手袖筒藏有袖箭,有一個直盯著我們,現下他躲在那邊牆角後面。」
  林大方微驚道:
  「那一定是淮陰忠義堂的殺手。」
  冷見愁真的不大知道現下江湖武林有些什麼幫,有些什麼名手?問道:
  「淮陰忠義堂很有名,很厲害麼?」
  林大方道:
  「當然,忠義堂派出來的殺手個個武功高強,殺人之後,照例在屍體身上留下咽喉一支箭、胸口一把刀,叫做「銷喉穿心」,誰的見銷喉穿心忠義堂都不能不皺眉心驚。」
  冷見愁道:
  「你快走,犯不著跟淮陰忠義堂殺手作對。」
  林大方搖頭道:
  「不行,我拿人家薪餉太太平平一年半多,有事撤腿就跑,還算是人麼?」
  冷見愁道:
  「你專練拳掌腳法,雖然功力深厚,揮劈可以格斷粗柱,飛腳可以踹退奔牛,但腰力稍弱,所以沉猛有餘而靈巧不足。你可以空手打贏一兩個在漢,但碰上擅長袖箭遠攻短刀近身的好手,就大大吃虧,我勸你走是有道理的。」
  林大方簡直愣住,半晌才恢復常態,道:
  「你……究竟是誰?你見過我出手?」
  冷見愁道:
  「我這一輩子從未見過你聽過你,我姓辛,不是早已告訴過你了!」
  林大方道:
  「對,我們從未見過,見過我一定記得,你姓辛,嚇?你姓辛?是不是天絕刀冷見愁?魔鬼冷見愁?」
  冷見愁道:
  「冷見愁就是冷見愁,天絕刀曾在我手中,勉強扯得上關係,但為什麼叫我『魔鬼』我很壞?我做過什麼惡事?」
  林大方大聲道:
  「冷見愁,你放心,魔鬼只是說你本領像魔鬼,說你不是人,但決不是你壞。」
  冷見愁道:
  「聲音小一點,牆角後面那個殺手直瞪眼!他怎樣猜呢?如果認為我們是朋友,朋友很少會臉紅脖子粗在公眾地方叫嚷,我們是敵人?但你是吃江湖飯的人,要就是白刀子進紅刀子出,要就是抱拳認輸,決不會學潑婦隔江罵戰,所以我們既非朋友亦非敵人。」
  林大方瞠目道:
  「你真是魔鬼,你不是人,你永遠每件事都想得這麼多?」
  冷見愁道:
  「少想一點早就變成了鬼了,但只是冤鬼笨鬼,決不是魔鬼。」
  林大方現在才發現江湖傳說不假,冷見愁好像一團謎霧,你永遠看不清他的樣子,更測不透他心中念頭理想。
  冷見愁道:
  「你的老闆是宋媽媽?」
  林大方道:
  「是她?」
  冷見愁道:
  「她肯不肯見我?」
  林大方道:
  「當然肯,我們每次見面,她一定把你的事情告訴我們大家,又每次叮囑我們見到你一定想法子帶你和她見面。」
  冷見愁道:
  「帶我見她,時間很寶貴。」
  林大方人如其名,大方得很,毫不扭捏,只簡單道:
  「跟我來。」
  宋媽媽頭上的珠翠,手上金戒鐲以及面上的脂粉仍然那麼多,但她那對眼睛,冷靜智慧之外,還有一種深邃莫測的意味。
  她對林大方道:
  「能把冷見愁帶來,功勞不小,你很好。」
  林大方道:
  「在下很慚愧,剛見面時根本瞧不出是他。」
  宋媽媽笑一下,道:
  「瞧得出的話,冷見愁就不是冷見愁了。」
  林大方退到艙門時,宋媽媽作了手勢,他就馬上不動,守在門口,從許多方面看,宋媽媽真有一手,連雪婷那麼野的女孩,林大方這類江湖豪客都認首聽命,人前人後敬佩有加,豈是易事!
  宋媽媽道:
  「冷見愁,有話請說。」
  冷見愁道:
  「我需要錢。」
  宋媽媽道:
  「多少。」
  冷見愁道:
  「不少。」
  宋媽媽道:
  「既然要不少錢,有三條路,第一條路,人命換錢,每條命價錢不同,最多可達五萬兩足色紋銀。」
  冷見愁道:
  「誰的命如此值錢?」
  宋媽媽不回答,又道:
  「第二條路,訪查一個人的生死存亡,有許多資料給你,不必曠日費時,但當然有危險,這個價值一萬兩白銀。」
  冷見愁道:
  「第三條呢?」
  宋媽媽道:
  「救一個人的性命,若是救得活,值十萬兩。」
  冷見愁吹一下口哨,道:
  「十萬兩?這人就算掉在刀山油鍋中,我也想法子救他回來。」
  宋媽媽道:
  「不是刀山,更不是油鍋,只不過中了毒。你應當知道是誰,知道麼?」
  冷見愁立刻頹然,道:
  「徐小茜,但他的性命那值十萬兩?誰肯出如此一筆巨款?」
  宋媽媽道:
  「出錢的人你也應當猜得到。」
  冷見愁驚歎道:
  「啊,嚴星雨,煙雨江南嚴星雨,他和徐小茜有什麼關係?」
  宋媽媽道:
  「我不知道,亦不必知道,你認為一定要知道才可以麼?」
  冷見愁道:
  「不必了,林大方,你可肯為一個毫不相干的人花十萬銀子救他一命。」
  林大方大聲道:
  「當然不!」
  其實這個答案有疑問,假如你像嚴星而那麼富有,十萬兩不過是九牛一毛,面待救之人卻是貌美如花的徐小茜,如果你是嚴星雨,肯是不肯?
  冷見愁道:
  「我也不肯。」因為他和林大方這一輩子都未見過十萬兩紋銀,假設他們見過,假設他們花十萬兩只像常人花一個銅板,答案又會如何呢?
  宋媽媽的話像刀子一直插入胸口要害,她道:
  「冷見愁,你選那一條路?」
  冷見愁楞了半晌,才道:
  「人,我救不得,亦殺不得,不如幫你調查,這個任務敗了沒有損失,成功了也有一萬兩之多。」
  宋媽媽道:
  「黑石谷不是普通地方,如果你失敗,連小命都保不住,你再考慮一下。」
  冷見愁道:
  「黑石谷的『惡仙人』韓自然隱居之處,亦是排教十二重地之一,你是調查誰?莫非是『惡仙人』韓自然!」
  宋媽媽道:
  「對,但除了韓自然以外,能找到海枯石爛李碧天也可以。」
  冷見愁微微而笑,因為十幾天前在徐小茜的樓上,已知道宋媽媽自認找不到『李碧天』,當時來媽媽還推薦說冷見愁是唯一可能找到『李碧天』的人。
  如果李碧天是唯一能救徐小茜的人,又如果救得徐小茜可獲十萬兩,則宋媽媽花一萬兩找到『李碧天』,這買賣太划算了。
  冷見愁記憶力好得可以嚇任何人一跳,所以那次嚴星雨說過,徐小茜遭「惡仙人」韓自然詛咒,變成最「不祥」的女孩子,還有「湘江龍虎凰」與黑石谷仇殺之事,他完全記得。
  「惡仙人」韓自然用什麼方法詛咒徐小茜,使她變成天下最「不祥」的女人?冷見愁已經明白了,根本不必任何法術咒語,單單是「孤獨迷情盅」就足以使徐小茜變成不祥人因為結果是:這個男人鬱鬱而終,因為徐小茜不『愛』他。另一種結果是:這個男人被殺死,而且是死在徐小茜手底,原因是徐小茜「愛」他。
  根據常理,徐小茜愛他就不該加害他,但請勿忘記,徐小茜已中了天下第一絕毒,毒藥之力的確改變人的性格,亦能令人瘋狂失常,亦能使人生出種種幻覺,以至自己根本不知道自己做過什麼事。
  解去徐小茜的「孤獨迷情盅』,另外還牽涉很多事情,例如解毒之法,並非服下解藥就可以,過程相當複雜,須得用一此奇怪麻煩的手段。
  冷見愁不肯替她解毒,真正原因在此,他絕不肯讓自己陷入某種尷尬情勢中,這是原則一生存的原則。
  如果找到李碧天,又如果李碧天肯出手解毒,但徐小茜願意麼?除非她完全不知道解毒的程序和方法,否則她必會嚴重考慮。
  由韓自然的詛咒,到李碧天的毒功,可知道這兩人必有密切關係,找至韓自然,可能等於找到李碧天,不管怎樣,只要找到兩人之一,徐小茜的「絕毒」就有解救。
  幕後人是誰?仍然是煙雨江南嚴星雨?但若論財力勢力甚至個人的魄力,宋媽媽絕不比嚴星雨差,她亦有幕後人資格,如果幕後人是她,她的目的何在?宋媽媽的氣魄的確不凡,一大疊銀子,教人看了垂涎三尺,銀推放在冷見愁面前,另外兩封紋銀,每封五十兩。
  宋媽媽道:
  「這兒共是五千兩,別人的訂金最多一成,但冷見愁你不同,先拿一半。」
  冷見愁道:
  「如果我不成功,訂金不會退回,你知道麼?」
  宋媽媽當然知道,冷見愁不成功的話,多半是性命不保,誰能向一個死人追討訂金?」
  她道:
  「銀票每張都是一百兩,這樣你方便些,另外你囊中空空,所以一百兩是現銀。」
  冷見愁道:
  「你很體貼,哪一個男人能娶到你,必是幸福的人。」
  宋媽媽道:
  「談到這些事情,我已經太老了。」
  冷見愁道:
  「你的話在人面前說說尚無不可,但請你記住,我是『魔鬼』。」
  宋媽媽眼中射出奇異光芒,似乎對冷見愁的話感到震驚,但除了震驚以外,又好像別有深意,迷迷濛濛無法測度。
  冷見愁改變話題,道:
  「閻曉雅和連四的下落,可不可以告訴我?」
  宋媽媽笑了一下,道:
  「你吃定我啦,似乎我應該知道他們的行蹤,又應該告訴你。」
  她轉眼向林大方望去,又道:
  「如果是你,願不願意告訴他?」
  林大方不假思索,應道:
  「願意,冷見愁這人很有義氣。」
  宋媽媽道:
  「對誰義氣?哪一件事義氣?」
  林大方為之楞住,然後吶吶道:
  「我不知道,只是心裡感覺他很義氣。」
  宋媽媽笑道:
  「答得好,感覺最重要,有些人假仁假義,表面上找不到暇茲,但總覺得不是真情真性的人,冷見愁你是值得相交的人。」
  冷見愁道:
  「你更了不起,林大方可算時下高手,有血性,有義氣,你的手下尚且如此,其主可想而知。」
  宋媽媽道:
  「別恭維我了,林大方的確很好,可惜他的武功不能更上一層樓,他的稟賦姿質應該能臍身一流高手之列,但所走的威猛路子,我愛莫能助。」
  林大方驚訝望住來媽媽,敢情她也懂得武功?當下道:
  「冷見愁剛才說過,我腰力不夠,所以上下盤連貫不起來。」
  宋媽媽道:
  「據說冷見愁有一件最特別的本領,那就是一瞧便知人家練過什麼功夫,用什麼兵器,甚至連造詣深淺都一目瞭然,我想一定是神探『中流砥柱』孟知秋的絕藝之一。
  冷見愁,我沒有猜錯吧!」
  冷見愁道:
  「你愛怎麼猜都行,孟知秋不過是一片『落葉』,早已腐朽變成塵土。」
  他把銀票銀子端於懷中,又道:
  「我不想任何人曉得我來過此地,尤其是准陰忠義堂。」
  宋媽媽道:
  「我盡力而為,晚上請再來一趟,我請你喝酒,同時把韓自然等材料給你。」
  冷見愁忽然懂得她的意思,今晚長樂肪的筵席上,必會見到「雪婷。
  宋媽媽又道:
  「關於閻曉雅,她離開『南校場』後面木屋之後,就落腳在莫愁湖邊一座尼庵中,庵名夕照,本是金陵范家家廟,但自從范家中落二十載,現在已經由十方善信捐助支持,主持老比丘經檀月,是賢首宗門徒。」
  賢首宗即華嚴宗,是大乘佛教八宗之一,冷見愁忽然泛起奇怪的感覺,很想立刻「夕照庵」謁語檀月老尼,聆聽一下華嚴經的奧妙。最要緊的是華嚴經中無上甚深道理,能不能去除種種煩惱?
  宋媽媽又道:
  「連四回到雷宅,日日與雷傲候飲酒評鑒古物,日子過得很是寫意,他早已和雷傲侯聲明,不見雪婷一面,否則跺腳就走,永不相見。」
  冷見愁想一下,道:
  「為什麼連四要這樣做?他可以不回雷府,可以遠走高飛或者回閩南老家。」
  宋媽媽淡淡的道:
  「你真的不明白?他等候一個人。」
  冷見愁道:
  「我明白了。」
  林大方插口道:
  「聽見連四的拔刀訣天下無雙,冷見愁你幾時找他?我跟你去。」
  冷見愁道:
  「我雖是他唯一朋友,但他不是等我。」
  林大方訝道:
  「除了你,他等誰?」
  冷見愁道:
  「嚴星雨,他們總有見面的一天。」
  冷見愁踏上岸,心中微感為難,因為無可避免地被淮陰忠義堂的一個殺手吊住行蹤,這個殺手已經很輕,大約二十剛出頭,五官端正,冷靜聰明。
  「殺人」對你我一般人來說,當然萬分困難,有時連殺一支狗一支雞也不是易事。對冷見愁來說,他有殺人的本事膽量,但仍然不容易。尤其對像乾淨漂亮剛長大成人的男孩子。
  冷見愁當然不可直接回家,那兒是唯一安全溫暖,有許多朋友的地方。
  然而往何處去?怎樣的情況下這個忠義年輕殺手才會覺悟罷手?
  他穿過熱鬧的大街,並不左顧右盼,最後發覺竟然來到風景優美的莫愁湖邊,湖中有船蕩漾,湖邊有遊人,馬車載著紅男綠女,蹄聲得得沿著湖岸悠然的慢行。
  錯了,冷見愁忽然警覺,來到這等地方,豈不是鼓勵對方下手?縱有一些遊人管什麼用?他才不會忌憚呢?
  冷見愁一點也不怕動手拚鬥,任何人武功或學問達到某一境界之後,絕不怕「考驗」,只不過「武功」與別的學問大有不同。「武功」勝負在於生死立判,尤其他們所修習最實用的武功,你不想被人殺死,只有殺死對方一途。
  冷見愁索性離開湖畔馬車遊人的路,分花拂柳穿過一些樹林山坡草地。一條小路透入千竿幽笪中,路雖小甚至竹林都時時有人整理。
  竹林的小路上必有人家,冷見愁停住腳步,這種腥風血雨的仇殺勾當,何必惹到別人頭上?竹林小徑忽然出現人影。一個兩個三個,都是勁裝疾服青巾包頭,佩刀帶劍的大漢。
  冷見愁退後幾步,一股凌厲殺氣阻止他再退,冷見愁不必回頭瞧著亦知道忠義堂年輕殺手到了。
  「前狼後虎」的形勢冷見愁見多了,冷見愁絲毫不會覺得難以應付,只不過該死的是他們不應該刺激他,使他回憶起從前事情,比夢幻更可怕的幽冥世界,有如魔鬼似的殺人高手……
  「鏘鏘」迎面三大漢都拔出刀劍,湧過來陣陣凶狠殘殺之氣。
  冷見愁側身靠著旁邊一棵樹,你們最好別迫我動手,因為「天絕刀」不在我手中,這一點很重要,天絕刀只斬斷一支拇指,還可以活下去,「活下去」應該是最重要的事,不是麼?
  年輕殺手反而沒有動靜,但冷見愁知道,他左手的袖箭,兩邊靴筒的短刀,以及背上的鋼斧,何一剎那都可以亮出刺人喉嚨胸口要害。
  冷見愁大聲道:
  「本人平生不做虧心事,亦不管任何閒事。」
  三名大漢發出嘿嘿笑聲,獰惡而又冷酷,當先一個雙眉特濃,樣子也是兇惡,厲聲道:
  「小鬼崽子,兩個都給大爺報上名來。」
  鬼崽子即是「相公」,對男子至為侮辱。冷見愁和那年輕殺手都包括在內。
  那年輕人顯然被激怒,「赫、赫、赫」迅速跨上三步,每一步尺寸一樣,落地力道亦毫釐不差,行家一看一聽,心中有數,若非經過多年嚴格訓練,豈能致此境地?
  三名惡漢露出驚訝警惕神色,一刀兩劍都指住年輕人。
  冷見愁忽然變成「旁觀」者,形勢轉變對他有利,卻不是他喜歡見到的形勢。
  冷見愁大聲道:
  「各位等一下,如果彼此間完全不知道對方是誰,這場架打得冤枉不冤枉呢?
  年輕人果然乾脆,道:
  「本人杜若松。」
  濃眉大漢不甘示弱,接聲道:
  「上天人地主持公道,鐵閘褚江褚三爺是也,左副手呂均,右副手周光。」
  冷見愁道:
  「鐵閘的意思便是說只要褚三爺把守之路,天下無人可以通過?」
  褚三爺道:
  「對,你叫什麼名字?」
  冷見愁道:
  「我姓辛,我被杜若松追得上天入地無路可逃。」
  不但褚江等三人露出奇怪的神色,連杜若松,這個年輕殺手亦如此,所有的目光集中冷見愁面上,杜若松必是年輕之故,所以比較不會隱藏感情。冷見愁可以從他眼中面上發現「憐惜」的意思,他似乎瞧著一個「死人」所以憐惜,又像是大人聽到孩子說出愚蠢不通世務的話那種憐惜。
  冷見愁攤開兩手,道:
  「我是不是說錯話?」
  鐵閘褚江等三人不作聲,只有凶狠冷酷的殺氣。
  杜若松道:
  「老辛,我們都錯得厲害,你說錯話,我追錯人。」
  冷見愁道:
  「我還不算老,叫我冷見愁,我說錯什麼話。」
  杜若松道:
  「上天入地主持公道這句話,江湖上無人敢不尊敬,無人敢不害怕。」
  冷見愁道:
  「尊敬可以,為何要害怕?」
  杜若松冷冷道:
  「因為任何人如果失信背諾,就可以請他們追究,縱然是上天入地也找回公道,天下任何失信的人,上至將相王侯,下至職業殺手,誰都不敢不害伯。」
  冷見愁道;
  「妙極,天下間竟有這種集團,人間可以少卻很多冤屈了。」
  杜若松道:
  「公道七煞不管冤屈,只管失信之事,尤其是職業殺手的圈子,你聘請殺手做事,最穩妥之法就是再請公道七煞保證。」
  原來說來說去「公道七煞」不過是殺手中的殺手。當然可以想像得到這個組織必定十分嚴密神秘,每一煞的武功必定強絕一時,總之,他們一定極厲害,否則豈能在職業兇手圍中做成「監督」地位?但他們並非真的主持公道,而且索取的酬報必定嚇死人。
  冷見愁道:
  「你何以說追錯人呢?」
  杜若松道:
  「如果我不追人你,就不會遇上他們。」
  冷見愁道:
  「遇上他們就是不幸的事?」
  杜若松道:
  「當然,我既然投入江湖混飯吃,自非弱者,所以明知他們厲害,我亦不能退縮,不退縮就是不幸。」
  冷見愁道:
  「我不懂,你腦袋有沒有問題?既然曉得人家厲害,為何不肯退縮?如果是我,一早腳底抹油逃之夭夭,豈不是上上之計?」
  杜若松不呸一聲,道:
  「貪生怕死算什麼英雄好漢!」
  冷見愁道:
  「知己知彼長命百歲,你的性命又不是撿來的,何必寧死不屈?」
  杜若又呸一聲,道:
  「你不是江湖人,你不懂。」
  冷見愁道:
  「笑話,你憑什麼說我不是江湖人?憑什麼說我不懂?」
  杜若松眼睛一瞪,怒氣勃勃,喝道:
  「你懂什麼?」
  冷見愁道:
  「我有憑有證,例如你我是第一次見面,同時你我亦是第一次見到褚三爺他們。但對褚三爺他們,至少我比你觀察得深刻很多。對你這方面,我又能比褚三爺他們觀察得深刻,你敢說我不懂?」
  他們的對話從開始直到現在,都有緊緊抓住鐵閘褚江的莫大興趣,尤其是現在,褚江忍不住插口道:
  「好,咱們先比一下,我一眼就瞧出杜若松來歷,你呢?」
  冷見愁道:
  「如果杜若松的帽子和衣襟上都沒有標誌,你們對他能知道些什麼?」
  褚江道:
  「從他步伐中知道武功相當好,曾受嚴格訓練。再從他眼神,雙手垂放的角度,可知擅長殺人。」
  冷見愁道:
  「如果他閉目躺臥,沒有步伐眼神以及雙手動作可資觀察,便又如何?」
  褚江一怔,道:
  「通通沒有還觀察什麼?」
  冷見愁道:
  「有,靴筒的短刀,腕底的袖箭不必離身。鋼斧置放伸手可及處。睡姿可看出並非全身都鬆弛,必有部分肌肉神經保持戒備狀態,這種人不是殺手是什麼?」
  鐵閘褚江和兩名副手都露出難以置信的神色,因為他們這回真真正看走眼,如果他們任務的對象竟是冷見愁,將會發生怎樣的結局?褚江不禁暗暗沁出冷汗,他在十年來極成功誅殺了無數殺手的生涯中,第一次泛起「恐怖」。
  杜若松道:
  「聽來果然有點門道,但我也能一眼就瞧出褚三爺不是普通的武林人,必是強悍勁敵,所以我決不會絲毫疏忽大意。」
  冷見愁道:
  「你道行比褚江淺得多,我的看法分兩方面來說。一方面你受過訓練,故可以感覺得到褚江的殺氣,訓練使你每逢出手必盡全力,一個普通人和一個強敵並無分別。所以你的觀察和態度並沒有智慧成份,亦沒有豐富經驗。另一方面,你竟沒有瞧出對方最厲害最可怕的特長,任何殺手如果碰上他們,卻不能第一眼就觀察特長何在,結果當然很悲慘。」
  他還沒有說出褚江的「特長」,不要說杜若松,就連褚江自己也很想聽一聽。
  冷見愁忽然支開話題,道:
  「我正在想,這些紙上談兵的理論,在現實中管不管用?」
  杜若松很聰明,立刻道:
  「如果你加上我能對抗他們,我在你這邊。」
  冷見愁道:
  「他們不一定會加害我,但你顯然對我不懷好意,我應該對付的是你才對。」
  「真話」往往不切實際,往往會使局勢混淆不清,冷見愁指出真相之後,的確使所有的人都迷惑奇怪。
  冷見愁的笑容從迷霧中透出來,但沒有人知道他因何而笑。譏嘲嗤笑?抑或是對愚蒙眾生哀憐之笑?
  褚江很想追問剛才的事情,但身為「公道七煞」之一,委實不能啟齒,幸而杜若松沒有身份地位顧忌,問道:
  「冷見愁,究竟你一眼瞧出他們的特長是什麼?」
  冷見愁道:
  「有兩點,第一點如果褚江獨自出手,你要注意的不是他右手長刀,而是左手的大力擒拿,相信此是鐵閘的外號由來。」
  雖然公道七煞每一煞的個人資料都很秘密,外間知者極少,但卻不是完全不為外界所知。因此冷見愁知道「鐵閘」褚江的武功秘密仍不算很驚人。
  冷見愁又道:
  「第二點,他兩名副手左邊呂均是先鋒,右邊周光是後衛,褚江本人是主帥。出手時呂均主攻,周光包抄截擊,褚江座鎮中路,一擊必中,為什麼我瞧得出呢?說來牽涉太廣,不必詳細解釋了。」
  人人目瞪口呆,褚江等人震驚秘密不能保持。杜若松卻是想到自己萬一陷入對方這種陣勢攻擊時,的確大出意外而失措,事實上亦至難應付,結局自是非死不可。
  冷見愁是誰?他既能深知每一方的武功特長,如果任何一方攻擊他,他能應付麼?
  左鋒呂均突然失聲道:
  「他是天絕刀冷見愁,魔鬼冷見愁。」
  冷見愁這個名字像咒語,每個人都觸電似的震動一下,但他
  們內心情緒絕非僅僅震動一下那麼簡單,簡直可形容為波濤萬丈,風雲險惡。
  冷見愁也不見有任何動作,人已站在路中,面對著「公道七煞」的鐵閘』褚江等三人。道:
  「我是冷見愁,但不是『魔鬼」』。左鋒呂均急忙道:
  「那不過是形容你的厲害而已,決不是說你人壞。」
  冷見愁道:
  「從前可曾有人過得你鐵間這一關?」褚江的氣焰好多雪見了火,融化無蹤,說道:
  「這個……這個還沒發生過。但那些人都是二三流腳色。」冷見愁道:
  「竹林深處,是不是有一座尼庵叫做夕照庵?」鐵閘褚江面色忽然變得難看,眼中凶光閃動,但語氣仍是很謙,道:
  「是的,叫做夕照庵沒錯。」冷見愁道:
  「那你們找的是閻曉雅了?」褚江道:
  「是,是,但我們沒有惡意,除非她拒絕跟我們走。」冷見愁道:
  「聽起來你們很講道理很風度,一點也不野蠻不殘酷。」褚江道:
  「好說了,這是我們小小的一門規矩。」冷見愁道:
  「可惜你們必定說出一個她絕對不願意去的地方。褚江,我雖不是你們圈子的人,但我卻是行家,我們言歸正傳好不好?」
  褚江哈哈一笑,笑聲很兇惡,一點友善的意思都沒有,決定一拼之意已很明顯,但他仍然抑制住脾氣,道:
  「有何見告,請說。」
  冷見愁道:
  「放過閻曉雅,你們要多少錢?」
  褚江突然收斂笑容,顯然很認真考慮這個問題,如果是別人提出,此人一定腦袋瓜有問題但現在提出問題的人是冷見愁。褚江的確不敢不認真考慮。因為他若判斷不當,「公道七煞」的威名以及他的性命,可能都保不住。
  看來極可能褚江出道以來第一次感到萬分頭痛,第一次舉棋不定。但誰碰上小辛能不頭痛呢?
  鐵閘褚江考慮相當久,才道:
  「五千兩足色紋銀,第一次接下來勢難失信,你怎麼說?」
  冷見愁道:
  「五百兩,算是一點敬意,以後不得找她麻煩。」
  褚江道:
  「銀子小事,多少不成問題,但定須冷見愁你露一手。」
  冷見愁道:
  「露一手小事情,但告訴我幕後人是誰?」褚江心中一震,因為有冷見愁不但武功眼力厲害無比,連講價錢也是一流高手。他攤開雙手,道:
  「呂均、周光,你們有何意見?」
  他身為主帥竟要問計於呂周,可見得如果得不到這兩人同意擁護,這個買賣談都不用談。
  杜若松機警地道:
  「在下迴避一旁,冷見愁,我仍然站在你這一邊。」說完,便往後退了十七八步。
  但杜若松萬萬想不到,世上形形色色之人都有,其中有些真的不怕死不要命,例如周光,居然不同意屈服,低聲堅決道:
  「幹到底,大哥,大不了人頭落地,十八年後又是一條好漢。」
  呂均也道:
  「這口氣難消得緊,但大哥怎麼說都算數。」
  褚江道:
  「你們跟我七八年有多,幾時見過我不敢動手?但冷見愁非同小可,他不是人,他是魔鬼。」
  周光忿然道:
  「咱們鬼也敢宰,管他是什麼東西。」
  呂均眼睛一直上住冷見愁,極小心地觀察他,這時接口道:
  「魔鬼也不是不能擊敗的,至少他沒有天絕刀在手。」
  褚江得到這暗示,膽氣和信心像海潮上漲。對,冷見愁沒有天絕刀在手,豈能發揮魔鬼似的刀法?除了刀法,他還剩下什麼?
  冷見愁道:
  「既然如此,我恐怕不可能從你們口中得知幕後人是誰了?唉,幕前的人生死上搏,幕後人卻隔岸觀火,公平嗎?」
  鐵閘褚江態度轉趨強硬,道:
  「我要帶走閻曉雅,你出一萬兩也不行。」
  冷見愁道:
  「試看!」
  他的話還未說完,倏然躍起六尺,只見鋒呂均劍光洪洪烈烈從他腳下刺過。如果他躍起慢了百分之一秒,情況完全改觀。因為你若是對付一個敵人,勢必在另一角度部位現出空隙。
  以「人」而,呂均出手的結果,被攻擊的「人」必定在頭頂和背側兩處有隙可乘。因此後中光的長劍已從右後側兜襲,而身居主帥的褚江,刀發如電從空中劈落,換言之,這三人根本就等於同時發動,形成無懈可擊萬難逃生的形勢。
  但冷見愁不是「人」,他是魔鬼,所以早一線躍上半空,於是周光的兜截,褚江的迎頭硬劈全部在他腳下發生。好像看戲一樣清楚。冷見愁冷笑一聲,身形飛落快愈電光火石。
  但他不是落在戰圈中,而是遠遠丈半之外,那是一方山石,樹陰中寂寞地躺了干數百年,直至現在冷見愁踏落它身上,總算不寂寞了。
  「嗤嗤嗤」三聲幾乎同時響起,冷見愁揚手發出三片落葉。
  不幸的是鐵閘褚江、呂均、周光三人都感覺有一支鋒快無匹的長劍刺到。
  此一錯覺導至嚴重後果,長劍有本身的長度和硬度,最穩妥的是加在護手與劍尖正中間的劍身上,一定可以震開敵劍,亦使敵劍的內勁外力無法發揮。
  每人的招架尺寸都極準確。可惜這正是最大錯誤,因為那是一片落葉,沒有劍身可以讓你招架對擋。
  真正致命的決頭多數是立刻揭曉,絕不拖泥帶水。鐵閘褚江、呂均、周光這三名「殺手中的殺手」,一齊跌倒,連哼聲也沒有,乾脆俐落之極。
  冷見愁歎口氣。轉眼望住不遠的杜若松,道:
  「我不想殺人,你明白嗎?」
  杜若松一躍上石,突然跪倒,面色因激動而脹紅,又突然抱肚彎腰,額頭抵住粗糙石頭,身子微微痙攣抽搐發出乾嘔聲音,額頭因此破裂流血,但杜若公不覺得痛,也不曾真的嘔吐。
  他親眼看見平生最完美快速的攻擊,褚江呂均周光不是三個人,根本變成一個,此人的攻擊動作簡直完美迅速快得無懈可擊。
  然而冷見愁身在空中,一切情況改變成兒戲,這是連旁觀者二若松也覺得不能置信的事,但還不止如此,冷見愁還能夠發出三隻劍,同一時間刺死三人,杜若松直覺知道那是「劍」而不是暗器,其實何以他或褚江等有此錯覺,連「血劍」嚴北,也直到最後一刻才發現真相,只是為時已晚,每個人都發覺得太遲了……
  情感衝動到極點,但會爆發不合理性的反應,尤其是一個永遠極力保持冷酷冷靜的人,杜若松正是這樣一個人,八年來的嚴格訓練,全都要他「冷酷」「冷靜」,但當親眼看見這個行業最完美的襲擊,最佳的躲避,還有好得不可思議的殺人手法,使他一下子失去控制。他不但願意化為塵土讓冷見愁踐踏,而且被強烈「解脫」感覺衝擊震撼,所有的禁戒束縛一時完全消失,瘋狂的快感高潮一波一波通現……
  冷見愁用瞭解憐惜的眼光望著杜若松,別人安能知道?在永遠黑暗絕望的幽冥世界,冷見愁自己也有過相似的經歷,但那片「落葉」,已經很老很老,污穢的身體,濁悶的空氣……。
  冷見愁躍落地面,沿著小徑行去,但小徑上已出現人影,淡青色的羅衣,白暫的面龐,頭髮和衣袂在微風中飄飛,清麗淡雅如同不食人間煙火的仙女。
  當然沒有人想得到在羅衣下隱藏許多致命毒針,更想不到脫掉羅衣後那具桐體……。
  仙女面上盈盈淺笑,真可使任何男人忘記一切煩惱,但「忘記」還不夠,如果能帶來沒有煩惱的世界才算完美圓滿。然而她能夠麼?主要癥結在於:宇宙內有無沒有煩惱的世界?
  「我們又見面了。」她說,聲音稍稍低沉而有磁性魅力:「我天天問自己蒼天問菩薩,會不會再見到你?見到你又如何?」
  她好像比不久前又成熟不少,難道最近的經歷有如許巨大的刺激力量?
  冷見愁道:
  「你每天怎生消磨時間的?」
  閻曉雅道:
  「禮佛吟經佔大部分時間,其餘的時間只是——想你。」
  冷見愁道:
  「看來你的命運已經擺出陣式,你敢不敢反抗?」
  閻曉雅微驚道:
  「你真的是反抗命運?」
  冷見愁只點點頭。
  閻曉雅露出熱心神情,道:
  「那麼我勸你研讀佛經,或者我們去參拜檀月大師,華嚴指示的真法界,圓融無疑可得大自在。如果有人能獲得大自在,此人當然不受命運擺佈,你說是麼?」
  冷見愁道:
  「我遲早會參拜她的,但現在不忙。」
  閻藍雅不以為然,道:
  「現在不忙,何時才忙?冷見愁,你突然在江湖出現,整個武林因你面波濤暗湧,章法大亂,你究竟有何圖謀?究竟有何目的?」
  冷見愁道:
  「既無圖謀亦無目的,但如果有人不想讓我生存,而我認為未到放棄生存時刻,我就反擊,命運不是人可以做成,這些人不能代表命運,所以我只是作最低級最原始的本能活動,僅僅求生而已。」
  閻曉雅道:
  「但何以這些『人』偏偏選中你,不是命運是什麼?」
  冷見愁道:
  「很難解釋,的確很難,我已想了好幾年,因為我必須確定『敵人』是誰,會是何處形式出現,但絕不是『人』,人太卑下微小了,絕不能代表命運。」
  他回身行去,也知道閻曉雅跟著,便又道:
  「比喻我是強烈的火光,但火光必須有足夠的燃料才發得出,那些人可能是燃料,也可能不是。」
  閻曉雅道:
  「你的敵手究竟什麼樣子子?你可知道。」
  冷見愁道:
  「知道,是一切法則的極限,這樣說你懂不懂。」
  閻曉雅道:
  「不懂。」
  她隨既因為「鐵閘」褚江等人的屍體而驚訝,道:
  「都死了?你心狠手辣得很。」
  冷見愁道:
  「佛家講究戒殺生,所以檀月大師一定會向我皺眉頭。」
  閻曉雅出聲,忽然躍上樹蔭底大石頭。
  她看見杜若松攤開手腳仰臥,下體大腿根部像帳篷高高鼓起,但他卻是一種奇異昏迷中,此是誰也看得出的。
  閻曉雅外貌清麗淡雅如仙,但其實她懂得很多,這個男人極興奮狀態,不問可知,但他為何如此?他上身濕透,顯然是汗水之故,而下體撐起部分也濕透,卻顯然不是汗水。
  閻曉雅深深歎口氣,說道:
  「冷見愁,這人很年輕英俊,為什麼會這樣?」
  冷見愁遠遠應道:
  「你可有辦法可想?」
  閻曉雅突然玉面通紅,躍落他身邊,道:
  「你說什麼?難道你要我做那種事情?」
  冷見愁道:
  「什麼事?」
  閻曉雅道:
  「唯一的辦法就是把肉體施給他,你要我這樣做?」
  冷見愁搖搖頭道;
  「別生氣,快幫我埋掉屍體,我有辦法。」
  埋屍不難,埋掉記憶才難,如果你殺過人,你這一輩子。恐怕很難忘記那人臨死的樣子。
  杜若松終於恢復神智,發現自己赤裸伏在一個女子身上,她當然亦是赤裸裸的。
  他們親近得比任何關係都有過之而無不及。杜若松感到她溫暖的肉體,緊緊抓住男性獨有的部分,使他舒暢也感到鬆弛,
  於是不久他就完全鬆弛,完全恢復神智。
  那個女人美麗與否不重要,重要的是這一段空白經過,他興奮得昏迷之後是什麼樣子?誰把他送到客棧?誰替他安排這一切?
  冷見愁,如果是他,此人必是「魔鬼」,決不是人。
  杜若松雖是年輕力壯,卻覺得十分倦怠。四肢百骸懶洋洋的,但頭腦卻分外清醒敏銳,隔壁有人講話,聲音很低,但他居然聽見。
  都不是熟人,一個是粗漢聲音,一個是年紀不小的婦人聲。
  粗漢道:
  「他媽的,這麼久啦,紫鵑究竟幹什麼?好像是死人一樣
  婦人道:
  「急什麼?」
  粗漢道:
  「紫鵑等會還得送回長樂肪,她又不是沒見過面,跟那小子有什麼好泡的?」
  婦人道:
  「那小子額頭雖是受傷,但還是蠻英俊的,又身強力壯,我若是紫鵑也願意泡久,嘻嘻……」
  粗漢也笑道:
  「你都這樣說,可怪不得紫鵑啦,我只不懂宋媽媽為何肯破例派媽媽出門?那小子是何方神聖?」
  婦人道:
  「多辦事,少說話,凡是宋媽媽的吩咐,多做少問。」
  赤裸的女人忽然側擁著他,道:
  「杜若松,我見過你。」
  杜若松不覺吃一驚,但她溫暖的觸摸使他不願動彈。
  紫鵑道:
  「你在我們附近盯了三天,昨天我見你上一條小船,改在河裡盯我們,那時便猜想我們會不會有機會在一起……」
  杜若松連搖頭歎氣也懶得做,像塊木頭,但腦子卻轉動飛快。
  原來行蹤早就淺露,怪不得宋媽媽會讓他(忠義堂)跟上冷見愁。結果正如她所料,只有一個「慘」字,一來是「借刀殺人之計」殺杜若松,二來好教冷見愁不滿忠義堂。冷見愁這種強敵,誰惹得起?就算惹得起亦不可又不必惹他。
  紫鵑永遠不知道一句話就洩露許多秘密,她的纖手在被窩內活動,有效的刺激男人的慾火,然後……當她醒來(她極度滿足之後根本不知道自己居然睡著了),杜若松已經不見影蹤,枕邊還有他的味道,但沒有留下一句話,春夢秋雲從來是如此地不留絲毫痕跡,然而她隱隱悵然若失之感,已經是曾經滄海之人,難道不能再忘記一個男人?
  樹林邊有一塊地面留下顯明新鋪上泥土痕跡。
  「公道七煞」之一,鐵閘褚江和兩名副手,不但從此消失於世間,他們的屍體不久亦化為塵土,「變幻」不永恆正是這個世界的唯一法則,人和萬物只要在「時間」「空間」的爆中,永遠找不以真正永恆的本體自性。
  曉日之光未強末熱,但樹梢草尖的露水卻幹得很快,空氣清新極了,鳥語盈耳。
  閻曉雅有頭髮微亂,衣裳微皺,但清麗如故。她應該是不食人間煙火的仙子,怎會是江湖罕見「女」殺手?
  她的眼波輕斥過剛來到面前的人,迅速收回,道:
  「冷見愁,你居然回來,為什麼?為了我?抑是夕照庵檀月大師?」
  冷見愁道:
  「你稍稍憔悴一點,聽我的勸告,女子老得最快得通宵不睡,而且站在風露中。」
  閻曉雅堅持她的問題,道:
  「你回來到底為了我抑是檀月大師?」
  冷見愁道:
  「杜若松馬上就來,昨夜他悄悄離開宋媽媽手手下的紫鵑姑娘,那時我真測不透他打算到何處去。
  閻曉雅顯然感到興趣,亮晶晶的眼波凝定在冷見愁面上。
  冷見愁又道:
  「原來他跑到一個麵攤喝酒,抱著酒罐,適人就灌,終於醉得像一支喪家狗,蜷縮屋簷下酣睡一夜。」
  閻曉雅道:
  「你一直盯住他,未免太辛苦了!」
  昨夜他一點也不辛苦,因為大部分時間是在「長樂肪」上消磨的,笙歌盈耳,燈火通河,醇酒的刺激,美人的軟語香吻,「長樂舫」上無數鶯燕,雖非人間絕色,卻也個個自有銷魂意態。醉眼迷離中不禁凝想,何以溫柔鄉不住?何以定要與命運抗爭?誰能與「時空」之內的形器突破極限之奧秘?
  當然他另有一份若有所失的悵們,因為雪婷居然沒有出現,他為何在乎雪婷的出現與否?難道雪婷竟能使他難以忘記?
  閻曉雅等他從沉思中回到現實,才溫柔道:
  「檀月大師現在一定有空,要不要跟他談談?」
  冷見愁道:
  「我十五歲前,曾下過苦功讀書,至今全都記得,有些在當時不甚明白意義,現在偶然回想卻其味無窮。」
  他極少談到自己的以往,因此閻曉雅極感興趣靜靜聽。但可惜他馬上改變話題,說道:
  「我忽然記起一首情詩,作者是誰你永遠猜不到。」
  冷見愁只好點頭同意,上下古今茫茫無際,寫過情詩的人休止億萬,當然誰也請不出冷見愁突然記起的情詩作者是誰。
  冷見愁道:
  「這首七絕不知何故記得很清楚,但當時確實不明白詩中之意。詩是:自恐多情損梵行,入山又怕誤傾。世間那得雙全法,不負如來不負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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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4-7 11:33:33

第五章 無嗔道人

此詩言淺而深,表面上沒有一字冷僻,稍通文墨都識得解得,但含意甚深,寥寥數語,就道出了千古「愛情」與「理智」的矛盾衝突。
  閻曉雅尋味一下,道:
  「梵行就是出家奉佛之路,此事必須棄情絕欲,天下人人皆知,所以絕不可以多情,入山修道卻又怕誤了傾國傾城的美人。」
  「作詩的人身處這種矛盾中一定極痛苦,我想作者必是一心皈依佛門而又捨不得心上人,所以慨歎痛惜世間竟沒有兩全其美的法,可以使他既不負我佛如來亦不負愛卿。」
  冷見愁道:
  「你解釋得很好,這首情詩是第六代達賴喇嘛所作。他是西藏的「法王」兼「人王」,大智慧而又大神通。但以他這種「人」,卻寫了很多臉炙人口的情詩,奇怪麼?(註:第六代達賴喇嘛成就極大,另外在文學方面亦是天才,許多情詩都是了不起的作品,他二十一歲因與美女戀愛,被手下宰相——有野心的權臣——報告清廷。其實順治之母當政,此事與清朝無關,但既有報告不得不召令來京訊問。達賴活佛六世到青海時,忽然說他不想進晉京,違抗朝廷旨令不是開玩笑的事,但達賴活佛自有好辦法,他設壇焚香拜行禮如儀,然後就打坐定入定,馬上圓寂,離開這個污濁世界,由此可見達賴活佛的成就已達到來去自如全無牽掛的境界,但請勿忘記達賴活佛六世這時才二十一歲而已。又註:情詩系曾緘先生所譯。」)
  閻曉雅道:
  「實在想不到,違法王活佛也甩不開情字?」
  冷見愁道:
  「矛盾掙扎是凡俗人必經歷程,可能法王只是把此一最頑固之結指出,亦可能他有無上甚深妙法可以解結,誰知道呢?至少我不知道,你呢?」
  閻曉雅道:
  「我也是不知道。」
  冷見愁道:
  「檀月大師呢?如果她有兩全法,我就參謁她。」
  閻曉雅道:
  「讓我問問她,你等我麼?」
  冷見愁道:
  「不,我先走一步,告訴杜若松,人生並非分出經弱勝負那麼簡單……」他頭也不回地走了,矯健挺直頎長的背影很快被草樹這沒,平源盡處是青山,行人更是清山外……
  雷府的東跨院大部分有槐蔭遮住午陽,所以陰涼而幽靜。院落中還有數十盆栽,以及魚池。池中游魚可數,平添詹雅之趣。
  連四永遠不打開另一邊的窗戶,因為雷府雖然沒有幾個內眷,但有一個他最不願見的人——雪婷。所以他只坐在院落這邊的窗下,遙對一些盆栽花樹,還有清例池水和游魚,便頗有悠閒意趣了。
  但窗房不打開絕對不是辦法,這一點連四也知道,以雪婷之「野」,就看哪一天她忍耐不住面已,休說一窗之隔,就算銅牆鐵壁她也能弄破。
  緊閉的窗戶突然破裂,同時一支古雅的大瓷瓶「砰」一聲砰成片片,因為一顆比拳頭還大的石頭破窗而入,恰巧打中了花瓶。
  連四惋惜地瞧著破裂的瓷片,這個花瓶乃是北宋佳品,世上已沒有幾個。
  將近一個月的時間,與天下第一鑒賞法眼的雷傲侯在一起,傻瓜也能學懂不少,何況連四不但不傻,還很聰明,也有相當學識。
  逞一時意氣,只為了自己一點氣仇,就毫不顧惜毀去一件藝術珍品,當你氣平之後作何想法?歉疚抑是根本不去想它?但無論如何,那件藝術珍品永遠毀破了。
  但還不止如此,窗戶砰一聲震開,雪婷飛身入來,兩手叉腰,美麗眼睛睜得大大瞪住邊四,一副氣沖沖的樣子。
  連四很平靜,此一場面老早算準必會發生。
  雪婷忿然道:
  「你很惋惜麼?那只是一件死物,沒有生命沒有喜怒哀樂,難道比一個活人還重要?」
  連四等一下,等到知道她不開口,才道:
  「死物很多,但有些已滲有創作者的心血靈魂,表現宇宙之美,所以已不算死物,亦不是某一個人可以據為己有。它代表我們民族於某一時期的特色,所以值得珍惜重視。因為已超越人的界限,所以連活人也不能相比。」
  雪婷一怔,大眼睛中忽然露出光芒,但很快消失。她道:
  「想不到你並非僅僅是懦夫或冷血刀客。」
  連四道:
  「我不是。」
  雪婷道:
  「為什麼你不肯和我見面?我鬼得很?我脾氣不好,沒有教養,所以你看不起我?」
  連四道:
  「你不,但你脾氣不好沒有教養是事實。」
  雪婷又氣得咬嘴唇,使人擔心她會不會把鮮紅下後整片咬下來。
  她道:
  「別再氣我,我會把所值錢好看的藝術品通通砸壞,使你感到痛心。」
  連四心中歎口氣,這個野性女孩子的確不好意,但她來發這頓脾氣為的什麼?」
  雪婷又道:
  「喂,冷見愁呢?」
  連四道:
  「不知道,完全沒有消息。」
  雪婷尋思一下,道:
  「前三天冷見愁到過秦淮河飲酒作樂,翌日早上殺死『公道七煞』中的三煞鐵閘褚江以及兩個副手,然後主失去蹤跡。」
  連四道:
  「我不必為他擔心,如果冷見愁不能照顧自己,天下就找不到一個會照顧自己的他。」
  雪婷道:
  「他有一個女朋友,名叫閻曉雅,住莫愁湖畔『夕照庵』,你可知道?」
  連四道:
  「不知道,但既然你得知,外面一定還有很多人知道。」
  雪婷道:
  「我倒沒有想到這一層,你好像還有別的意思?」
  連四道:
  「既然是冷見愁女朋友,我打算去瞧瞧她,如此而已。」
  雪婷大聲道:
  「我也去。」
  連四道:
  「你且等候一段時間,原因不必說出,總之,你等一等。」
  雪婷居然點頭答應,然後自己也感到奇怪,為什麼會聽他的話?本來不是很想去瞧瞧冷見愁的女朋友麼?
  連四說走就走,而且破例帶一把刀。
  夕照庵雖是很幽靜偏僻,但連四知道方向路徑,一下子就到了庵前。
  此庵因被萬竿翠竹包圍,綠綠的竹葉使人心脾沁涼寧靜。
  庵門一邊打開,寂靜得連飛蟲也想打瞌睡。
  連四心中突然大跳一下,但反而放慢腳步,緩緩跨入庵內,迎面的佛黨員內靜悄無人,爐煙裊,一切都很正常。
  若從腳步聲推測,連四一定是普通遊人,因為步聲忽輕忽重,步伐凌亂。
  堂後轉出一個黑衣老嫗,滿面龍鐘皺紋,說道:
  「相公怎生入得本庵?」
  連四道:
  「庵門開了一半,我就走進來,難道爬牆不成?」
  黑衣老嫗道:
  「本庵不招呼男賓,相公請回步。」
  連四攤開左掌,道:
  「這是什麼?」掌心一錠澄澄金元寶,至少有十兩重。」
  黑衣老嫗:「是不是金子?」
  連四道:
  「對,你若是幫忙我,進去跟我的朋友講一句話,就屬於你。」
  黑衣老嫗先是搖搖頭,接著卻問道:
  「你什麼朋友?講什麼話?」
  連四道:
  「我的朋友是武林中赫然有名人物,但說出來你也不會知道,我們走近此庵,他忽然說庵中一定發生事故,要我快走開,我瞧來瞧去都不像,所以跟他打賭。」
  黑衣老嫗道:
  「賭什麼?」
  連四道:
  「那是我們男人的事,現在你只要出去跟他說庵中一點事都沒有,這塊金元寶就是你的。」
  黑衣老嫗伸手道:
  「好,我去說。」
  她的手伸出尺許,忽見連四掌中的金元寶掉落地,就在這一刻,老嫗全身都僵住,變成一個木頭人一樣。
  連四不過把手掌翻轉,變成掌心向下,既沒有碰她,亦不曾回手碰到刀柄,但兩個人的姿勢卻保持如此奇特樣子。
  連四道:
  「你一定是當今武林一流高手,不然的話,你的手掌就像金子一樣掉在地上了,你是誰?」
  老嫗道:
  「老身朱七婆婆,我當家的還在後面,你年紀輕輕的,最好別惹他。」連四道:
  「你的當家是誰?」
  朱七婆婆道:
  「你若是武林中人,難道想不出那一個姓朱的老頭子?」
  連四道:
  「抱歉,本人很孤陋寡聞,不過,很不幸的卻瞧得出腳下功夫,你想用『踏破賀蘭山奇門』功夫踩碎我們腳下紅轉,我身子稍一歪斜,就變成你劍下之鬼,可惜你棋著一著,功夫尚未使出,手掌已經靠不住了。」
  朱七婆婆面色絲毫不變,眼中卻露出驚疑光芒,道:
  「你不是冷見愁,但你是誰?」
  連四道:
  「我是連四,從前藉藉無名,現在似乎不少人知道。」
  朱七婆婆搖搖頭,道:
  「難道連冷見愁的朋友,也無人可以擊敗?」
  連四道:
  「朱七,我真的不想斬下你的玉掌,你自己看看,這支玉掌白皙嫩滑,既無皺紋,亦見不到靜脈,任何人超過三十歲就沒有如此美麗的手了。」
  朱七婆婆果然看看自己伸出去的手,眼中閃過懊惱神色,連四看來也和魔鬼差不多,一點點小破綻,只一瞬間就瞧穿。
  連四又道:
  「想那岳武穆丹心熱血,武功蓋世,壯志肌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是何等英雄氣概。殊不料南傳數百年之後,『踏破賀蘭山』的腳法會讓你學去。」
  朱七婆婆面孔仍無表情,眼中卻露仇色,道:
  「老身那一點不配了?」
  連四道:
  「你載人皮面具,不敢以真面目見人,顯然做過虧了事,尤其是這一宗,大概一庵之人包括閻曉雅在內,都難逃大劫,你配使用武穆王的武功?」
  朱七婆婆好像要暈倒,任何人碰上對手如連四,除了自認倒楣,除了暈倒之外還能怎樣呢?
  當然朱七婆婆沒有真個暈倒,她怕手掌跟手臂分家,因為誰知道你是真的暈倒,抑是假裝的!
  她忽然發覺連四的眼睛,本來蠻忠厚老實等於愚蠢,如今卻銳利似鷹犬,銳利中含有無限智慧,明亮得可怕。
  朱七婆婆呻吟一聲,忽然縮回手,此一動作居然沒有惹出連四長刀出鞘一擊,忽然縮回手。此一動作居然沒有惹出連四長刀出鞘一擊,原來她縮手中不過自動剝掉人皮面具,頓時呈現一張年輕,而又相當美麗的面龐。
  連四冷冷道:
  「朱七,你若不想身子分成三截,最好不再蹲低。膝蓋上要再彎半寸,那時我也沒有辦法。」
  他的意思明顯之極,所謂沒有辦法便是說不能不把她斬為三截。
  朱七(現在不能稱她為婆婆)面上不但有表情,而且豐富得很,即驚恐又狐疑。一面道道:
  「你本來如此厲害高明?還是得到冷見愁傳授?」
  連四道:
  「本庵之人怎樣了?」
  朱七道:
  「都沒事。」
  連四道:
  「閻曉雅不是等閒之輩,她至今不現身,我已經有下手的理由。」
  朱七忙道:
  「全庵的人都中了迷藥,所以她不會出來。」
  連四沉吟不語,表面上似在考慮她所言真假,其實完全不是這麼回事。連四心中忖道:
  「朱七年紀最多二十一二歲,玉面朱唇,不但很漂亮,而且越看越美。這是怎麼回事?她是誰?為何要跟冷見愁過不去?
  世上有一種「狐媚」之術,修練成功的女人,仍然那張面孔。可能漂亮,可能很平凡,但擺在你眼前,卻使你越看越美,感到她的魅力無可抗拒。
  最後,你為了要獲得她,將會甘心俯首聽她任何命令。當然她若想取你性命,機會俯拾即是。
  連四眼中微有迷惆之色,顯然漸被朱七美麗媚態魅惑。但誰也想不到他鐵然大喝一聲,聲音未,長刀已完成出鞘入鞘的動作。使人懷疑那刀究竟有沒有真的拔出過?
  不過事實證明連四的刀不但曾拔出鞘,還劈中朱七左手。
  只見朱七左手鮮血淋漓,一件物件掉在血漬中,卻是一支齊腕劈斷的手掌,掌中一枚金色圓球。
  連四鼻中嗅到血腥味,反而頭腦一醒。眼前朱七的面孔馬變得平凡,甚至因斷手傷痛影響,看來有點醜陋。
  她還有一支手可以點住傷口附近穴道止血,又捏住血管。手法很有效,一下子就不流血了。
  朱七的情勢很糟,但如此才更見她凶悍性格。她咬牙道:
  「連四,你不殺我,我一定殺你。」
  連四道:
  「叫別人來,你不是我的對手。」
  朱七道:
  「你使的真是『拔刀訣』?」
  連四道:
  「是。你很不幸,因為我連家在武林有二百年歷史,博知江湖上種種詭殺人手法,這些知識學問也和拔刀訣一樣代代相傳。臨陣對敵有時很有用。你的確很不幸,九十年前洞庭湖藏春樓『丑美人』賀笑春,仗恃一粒『幻智珠』不知多少高手因迷戀她而家破人亡,最後的結局是一條左臂被我連家先祖拔刀砍下。」
  這樣說來,朱七真的極不幸,為何偏偏碰到連家的人?
  連四道:
  「我本來以為你使一種絕傳媚功,但你提到迷藥,而任何佛堂中應該有的檀沉香味又忽然消失,所以我不得不拔刀,你只要『幻智珠』在手,只要不碰到我,足可橫行天下……」
  朱七跺腳奔出,頭也不回。
  連四居然撿起血漬中的手掌(掌心還扣住金色的幻智珠),大步轉入佛堂後。
  幽靜的院落內有四間禪房,只有東首兩間垂下竹簾,房內佈置簡單之極,一張木榻,一張木桌,兩把椅子,青磚地面洗抹得一塵不染。
  壁間的一幅佛像,長几供著香花鮮果,一爐沉香煙氣裊裊。幾前蒲團上一位老尼瞑目打坐,簾子聲音似乎不曾驚動她。
  連四輕輕放下竹簾,跟著撥開隔壁一間簾子?
  這間禪房家俱佈置都多些,尤其是有衣櫃箱籠等物,椅上丟著兩件女人衣服。
  桌上硯筆未收,幾張素箋被窗口的熏風吹得輕輕揚起。
  床上坐著清麗絕俗的閻曉雅,背倚牆壁,雙目閉上,面色很蒼白,幾乎可以看出「抗拒」痕跡。
  連四暗中鬆口氣,閻曉雅居然還未死,雖然他個人來說對閻曉雅沒有好感,但是這個女人是冷見愁的人。
  鮮血模糊的手掌放在她面前,血腥味迅既使閻曉雅醒來。
  她定定神,瞧瞧面前的斷掌,瞧瞧連四,然後道:
  「你趕來救我,為什麼?」
  連四道:
  「因為我是冷見愁的朋友。」
  閻曉雅道:
  「你說過冷見愁是逃走的,我根本不是他的人?」
  連四道:
  「我希望天下都認為如此,可惜很多人不相信。因此我才會被迫來到夕照庵。」
  閻曉雅眼中浮現淒迷神情,任何男人看見了絕對會為之心軟,她道:
  「我沒有迫你。」
  連四卻有如鐵石心腸的人,面孔一板,斥道:
  「愚蠢,像你這麼笨的女人,除了面孔漂亮之外,還有什麼?冷見愁為何要逃走,我真不懂!」
  你連四當然不懂,任何男人看見過閻曉雅的裸體,如果不想被迷住,就只好逃走了。
  閻曉雅道:
  「我從來未被男人罵過,但最近交了霉運,前有冷見愁,後有你。」
  連四仍然不假詞色,扳著面孔,道:
  「你應該躲起來,但絕不是人人找得到你的地方,相信以你如此高明的殺人專家必有很多秘密地方,別再拖累我們行不行?」
  閻曉雅輕歎一聲,道:
  「如果躲到佛門中還不行,請問何處找尋安全?」
  連四忽然改變話題,問道:
  「檀月大師武功如何?」
  閻曉雅道:
  「武功?我不知道!我一直以為她不懂武功,但佛門中她很了不起,經藏戒律固然十方同欽,行持功夫更是精深嚴謹,她已經三十年不曾躺過,你信不信?」
  連四恍然點頭道:
  「原來如此,無怪她禪房內爐香無味。顯然已被朱七『幻智珠』侵擾過,但她仍然坐得端正莊嚴。我相信她縱已被『幻智珠』所迷,也肯定能坐得四平八穩。」
  閻曉雅想過去瞧瞧檀月大師,連四阻住她,道:
  「不必既然我瞧不出她究竟有沒有中毒,可見她已有神通,不是你我能夠測度的。」
  他停一下,又道:
  「你本身問題才麻煩,有沒有辦法不讓冷見愁擔心?」
  閻曉雅尋思一會,面上神色和語氣更為溫柔,道:
  「你認為他會擔心?」
  連四絲毫不被她任何態度影響,扳著臉道:
  「我只是盡朋友的本份,可惜你沒有當他是真正的朋友,你似乎利用每種形勢對付他,包括用你生死安危拖累他在內,我很不明白?」
  閻曉雅道:
  「天啊,我竟是如此卑鄙如此沒有感情的人?」
  連四道:
  「對,你是遠不如他另一個女朋友。」
  閻曉雅幾乎跳起,急急問道:
  「誰?他的另一個女朋友是誰?」
  連四道:
  「好,我告訴你,最好天下都找她而不找你,這個美麗的女孩子名叫雪婷,是『海龍王』雷傲侯的孫女。」
  閻曉雅愣了一陣,才道:
  「你講笑話?我不信,雪婷是你的未婚妻。」
  連四道:
  「世俗的形式豈能束縛得住我們?你敢不敢違背世俗的傳統和禮教?」
  閻曉雅明白因而歎了一聲,道:
  「想不到,真想不到!怪不得你會來救我,你和冷見愁雪婷,唉,這本帳一榻糊塗。」
  連四嚴肅地道:
  「你好自為之,如果冤枉送了命,與冷見愁無干,我已代表他說明一切,透露不少秘密。」
  湖邊倒映滿天霞彩,拂水柳絲使人泛起飄逸之感,但亦不禁觸起離愁,楊柳和離別自古以來就分不開。
  「馮橋柳色,年年傷別」「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鳳殘月」「柳外青別後,水邊紅袂分時」。「拂水飄綿送行色」等等。
  柳村下湖水邊,一個青年以異樣神彩眼光迎接冉冉遠近的少女,她清麗脫俗的韻姿,幾乎使霞彩水色山光還有垂柳都為之失色。
  「杜若松,約我出來有什麼事?」
  青年深深歎口氣,才回答道:
  「我本不該約你,但閻曉雅,請莫曬笑我,我再見過你這一面,才走得安心。」
  閻曉雅溫柔地瞧他,用低沉磁性聲音說道:
  「那天早上,你似乎宿醉未醒,跑到庵來看我一眼,然後就走了,為什麼?」
  杜若松道:
  「我一定要看看,冷見愁女朋友,能夠做冷見愁的女朋友,只有天下的仙子。」
  閻曉雅道:
  「你不但錯,而且錯得很厲害,第一我不是仙子,第二我不是冷見愁女朋友。」
  杜若松道:
  「你是。因為冷見愁是魔鬼,只有天上仙女才敢做他的女朋友。」
  閻曉雅笑笑,她知道最好別跟咬牢地瓜不放的年輕人爭執,對雙方都沒有好處。
  杜若松又道:
  「我平生從未見過美麗如你的女孩子,現在能再見你一面,我很滿足,我要走了。」
  閻曉雅道:
  「你走吧,任何人終須一別,絕無例外,這是我的感想。」
  杜若松道:
  「對,但我從前永不會想及這一類事情,老實說我從沒有真正瞧看任何女孩子,我須要冷酷無情獨來獨往!但我很擔心見不到你一面。」
  閻曉雅道:
  「我答應來就一定來。」
  杜若松道:
  「但我早上就忍不住來到這裡,一直站在此地,我看見一個女人,由兩個男人陪同去到進入竹林的路口,那個女人本來很年輕,忽然變成老太婆,獨自向夕照庵走去。兩個男人匆匆離開,好像連多逗留一下都很害怕……
  他說的女人自然是朱七,但他何以忽然提起?
  杜若公年輕的臉龐浮現鄙視神色,又道:
  「兩個男人是誰?你決猜不到,一個是『無心道人』,聲音尖銳難聽,我老早就很討厭他。陰陽怪氣又不是真正出家人。」
  閻曉雅驚道:
  「莫干山的『無心道人』?他是出名的狠腳色,手段陰毒詭作無比,『無心』就是沒有心肝的意思,他怕誰?」
  杜若松道:
  「當然是怕冷見愁,但他也怕那女子,對他完全是一付恭敬奉承的樣子,看的我想嘔。」
  閻曉雅道:
  「另一個男人是誰?」
  杜若松聲音中不滿之意更濃,道:
  「是我的老大,淮陰忠義堂龍頭大哥『鬼斧神工』祖懷。我親眼見他那副卑恭奉承的樣子,是我親眼所見,絕對不假。」
  顯然他心中的偶像忽然破碎,使他又悲又恨。
  冷見愁你很不滿意。所以打算脫離淮陰忠義堂?打算從此隱姓埋名永不踏入江湖一步?」
  杜若松極懊悔道:
  「對,不過除了恨他們之外,我也恨自己,因為我已知道那個女子就是朱七小姐,『公道七煞」中排列第七,可能是最厲害的一個,但我卻不敢出面,直到連四來到,朱七小姐摔著左手竄跳,連四又走了,但我仍然站在這裡。」
  如果現在有人拿刀砍他,杜若松一定不願招架,甚至會伸長脖子挨刀。
  年輕人激動時就是這樣,再過些時候,他還能否存有這份熱情激動?
  杜若松又道:
  「連四不愧是冷見愁的朋友,我的話說完了。」
  閻曉雅輕輕歎口氣,因為她想到自己,她是冷見愁的女朋友麼?她可有資格?
  雖然沒有駿馬,但閻曉雅仍然折一枝垂柳送給杜若松聊當馬鞭。
  她垂頭說道:
  「謝謝你來看我,更謝謝你把我當作好朋友告訴我所有的事情。」
  她的聲音似乎有點哽咽:「我們相遇,有如雪泥鴻爪那麼偶然,也許會留下一絲記憶,但也許不,因為將來你我各自還會碰上很多偶然……」
  她說這些話時,心中想的是誰?是眼前的杜若松?是連四?是嚴星雨?抑是小辛?
  冷見愁站在窗外聆聽屋內的談話,天已黑齊身形不會暴露,至於泥磚木板的牆壁,更擋不住他敏銳無匹的聽覺。
  由於老於慌慌張張的態度,冷見愁決定先聽一下才入屋。
  老於就是在鏢局跑腿,患重病經冷見愁治癒那粗壯大傢伙,他的嗓門響亮,道:
  「王大嫂,冷見愁回來過沒有?」
  王大嫂方氏道:
  「沒有,怎麼啦?冷見愁叔叔發生事情?」
  老於道:
  「他發生的事可多啦,你猜他是何等人物?」
  方氏道:
  「我當然知道。」
  老於一怔,屋外冷見愁也一怔,她知道?她怎會知道?難道她也是臥虎藏龍的人物?」
  老於道:
  「那你說來聽聽。」
  方氏誠懇和謁的聲音透出屋外,道:
  「冷見愁叔叔是很有本領的大人物。」
  老於豎起拇指,道:
  「你行,他真是不折不扣的大人物,頓頓腳金陵地面就得震上幾天,聽說他武功好得不得了,江湖上不論黑道白道聽到他的名字,非得楞眼睛楞上半天不可。」
  方氏淳樸忠厚的面上煥發出光采,好像她自己被人稱讚而興奮快樂。
  老於又道:
  「這種事你怎會知道?」
  方氏毫不思索,道:
  「冷見愁叔叔真心當我是大嫂,我真心當他是弟弟,所以就會知道。」
  老於抓頭扯耳,滿臉茫然之色,道:
  「如果他沒說,別人又沒告訴你,你怎會知道?我不懂……」
  樸實真摯的感情含有智慧,是直接透澈的瞭解。老於當然不懂,冷見愁卻若有所悟。
  方氏又道:
  「冷見愁叔叔回家啦,他還未吃飯,我得張羅一下。」
  老於訝道:
  「你怎知道。」
  方氏道:
  「你們男人家不會懂的。我一想起兒子,若是心時歡喜,兒子就快到家了,冷見愁叔叔也是一樣。他喜歡在家吃飯,所以他一定是空著肚子回來。」
  老於只能夠傻笑一下,女人的道理往往如此但卻很靈驗。因為冷見愁已踏入屋子,左手提著一大罐黃酒,右手兩隻大肥雞和豬肉牛肉等一大堆東西。
  老於笑得嘴巴快裂開,見到冷見愁他是由衷的歡喜,快樂得從心底直湧出來,其他的人如王老大李強陳大頭等。一回來見到冷見愁亦莫不如此。
  簡陋木屋中揚溢友情歡樂,也溢出酒肉香氣。
  歡聚了三天之後,冷見愁終於走了,他留給兩百多戶貧苦人家的是一間藥材鋪和肉店。五千兩銀子至少可以接濟很久。方氏用她自己的方式打可靠的人經營,冷見愁一點也不擔心。
  但他卻不禁想到自己還有沒有再來此地的一天?還能不能和這群貧苦好朋友飲酒歡聚,還見得到慈母似的大嫂方氏麼?
  圓型石桌上,擺著四碟小菜,共計毛豆、小排骨、螺獅、泡菜四種。一碗涼而,用薑蔥蠔油攔的,蠔油和蝦子面都來自嶺南,好得不能再好。一小壺——半斤裝——的陳年紹興花彫。黃褐色的液體散發出濃郁的酒香。
  兩個人——一男一女——走到桌邊,男的斯文清香,年紀不會超過三十歲。女的年輕一點,白皙豐腴,尤其是黑綢衣裳更襯托出她肌膚的白嫩光滑。她長得很媚,那對眼睛永遠含著銷魂笑意。
  清秀的男子心滿意足地飲酒吃而,如此紉膩風光的柔情蜜意,已經享受了三年之久。
  他不過是一個落第又落魄的文人,「程文士」這個名字不見經傳,但在那成熟美麗的女人苟燕燕心中,卻是無價之寶——易求無價寶,難得有情郎,程文元不但「有情」,而且是她生平唯一的「知已」。
  苟燕燕這個名字卻不簡單,三年以前,大江南北幾乎很少人不知道這個名字,因為她代表戲曲最高成就。
  她啟朱唇高歌一曲,真能繞樑三口,是所有男人的夢中情人。
  偏僻的鄉下,荊欽布裙,泥坦陋屋。現在的葡燕燕光芒盡斂,如同鄉村的婦人竟無區別。為什麼輝煌的燈光,震天的喝采和掌聲,公爵王侯王孫公子的盛宴,珊瑚百尺,明珠千斛?為什麼清寂平淡的生活卻可以取代這一切?
  苟燕燕美眸中閃動愛情光茫,而她眼中只有一個人——程士元。
  原來如此,「愛情」,真摯的愛情可以使泥土變成鑽石黃金。消淡的水也可以變成最馥郁的美酒。
  而只吃了一半,青花碗忽然「啪」一聲碎裂。笱燕燕吃驚地用布抹拭。程士元拿起酒壺,道:
  「小娘子,不要緊。古人說一飲一啄莫非前定……」
  「啪」一聲酒杯也忽然碎裂,所以程士元樂天安命的哲學也講不下去。
  荀燕燕美麗的雙眸中湧出淚珠,神色變得很淒慘。
  程士元柔聲道:
  「現在已經到了該講明的時候,對不對?」
  荀燕燕道:
  「你知道了多少?」
  程士元道:
  「不多,因為我不願意追究。」
  荀燕燕道:
  「相信你也明白,是另外一個男人。回想起來我有點對不起他。」
  程士元道:
  「既然如此,不必說了。咱們認命就是。」
  荀燕燕道:
  「不,有一點我一定要說明,他顯然全心全意愛我,我亦很欽仰尊敬他。然而我對他卻不是愛,比起你完全不一樣,你可明白?」
  程士元凜然道:
  「我明白,我們都沒有遺憾。讓他來吧!」
  屋頂上右角突然暴響一聲,瓦木紛飛中出現一個洞。接著一條人影飄落地上,陽光恰好從洞口斜射入屋,照得此人全身特別明亮。
  他是個三十歲不到的男人,臉龐削瘦,眼睛顯得很大,濃黑一字的眉毛很冷酷無情。
  他有兩把劍,一把斜插背後,一把用左手握住劍鞘。
  他的眼光有如兩把冰柱,沒有一絲一毫感情。說道:
  「我是血劍會第七把交椅的『木魚』姚本善。」
  程士元被姚本善雙服一瞪,四肢發軟,口舌僵木。
  荀燕燕反而態度從容,盈盈一笑,道:
  「木魚姚本善,這個名安很好聽。只不知血劍會是什麼?如果是幫會,為什麼找上我們?」
  「木魚」姚本善冷冷道:
  「血劍會不是幫會,是一個秘密組織,專門替人殺人。」
  「替」人殺人,意思便是說受雇殺人,當然無須解釋其它問題,荀燕燕只要知道「誰」出錢僱用他們就足夠了。
  「木魚」姚本善又道:
  「荀燕燕,你是個聰明人,一定不會多問?」
  荀燕燕身子緊挨在程士元,「末日」已經來到,多說多想都白費力氣。她也感覺到程士元很平靜很安穩,這是使她最感安慰的,如果她的愛情如此真,如此「深」,則死亡豈不是更好的境界?
  姚本善又道:
  「你果真很聰明『不詢問問題』。我血劍會有一條規矩,如果對方不反抗不囉嗦,便可以有一個遺言心願,本會必定替你辦到,說吧!」
  荀燕燕道:
  「士元,你說。」
  程士元捏住她柔軟白膩的手掌,道:
  「我沒有,你呢?」
  荀燕燕道:
  「三年前我己把一切都安排妥貼才與你隱居。三年之後當然更沒有任何放不下的事了。」
  程士元眼中射出明亮的歡欣光芒,道;
  「我們此生沒有在世間白走一趟。」
  荀燕燕道:
  「生生世世都有如這一輩子我也願意。」
  程士無道:
  「燕燕,你知不知道我最感謝你什麼?」
  荀燕燕道:
  「一定在出乎我意料之外的,所以我不猜,你說。」
  程士無道:
  「我們能日夜不離,隱居三年之久,我每天能心無懷疑,在園子籬籐下曬太陽,對著各種花草樹木發呆。而離開陽光輕風花草樹木,就見到你的嬌面,你讓我自由自在,發呆也好,讀書寫字也好。我居然享受三年之久,實已心滿意足。一切一切全靠你的機智小心和行事的魄力,要不然人家早就找到我們,我最感謝你的就是這一點。」
  他的慾望何其微小?只不過每天能發發呆,盡量在陽光中樹水花草中浪費一點生命!財富權力聲名都不要。
  荀燕燕感動得深深歎息,柔聲道:
  「我們所要求的只不過足廝守一起曬曬太陽而已。但回想之下,卻是何等奢侈的享受?我每天只要看見你在園中在窗前,靜寂冥想,就感到無限幸福,無限快樂。」
  「木魚」姚本善突然插口道:
  「三年時光是別人賜予,與荀姑娘的機智無關。我們三年前的端午節,就知道你們買下此屋。」
  程士元訝然道:
  「何以讓我們過三年之久?」
  姚本善冷冷道:
  「他」認為一兩年時間,你們就會彼此厭倦。『他』深信隱居平淡的生活,兩個人又日夕不離,必會爭執厭倦。」
  『他』的道理很對,兩個人同居於小小地方,日子平淡全無變化,完全沒有憧憬夢想,連一個親朋的應酬來往都沒有。誰能不厭倦失望?『愛情』還能夠存在?
  但『他』錯了,如果是真正的相知的『愛情』,樸實平淡的日子只嫌少。三年實在太少。連三十年都不夠。
  你如果得到過真正的愛情,定知此言不假。可惜世上很少人能獲得,很少人能自甘平淡,更少人能遇著真正的『知已』!
  血紅色的劍刃,幻映出血紅色光華。程士元和荀燕燕的胸口也流出紅紅的『血』!
  但他們的面容很安祥,甚至還呈現快樂。你我任何人都會「快樂」,如果你真正深信獲得知已,深信沒有白活,誰能不快樂滿足?雖死何憾?
  敲門的白衣少年長得挺俊,眼睛圓大烏溜,唇紅齒白。可惜矮一點,所以俊美有餘,瀟灑不足。
  應門的侍婢約摸十五六歲,樣貌俏麗,身材發育得很好。
  少年說道:
  「我找徐小茜」聲音有點怪。似是迫緊喉嚨而發。
  侍婢道:
  「這兒是陳府後園側門,你一定找錯地方。」
  少年伸手抓住她臂膀,使她幾乎倒偎在他身上。侍婢不禁花容失色。何處來的好大膽輕薄子,光天化日之下便在門口動手動腳。
  不過她雙腿竟不聽話站立,以至嬌軀有一部份碰觸對方。
  她又忽然發覺已移入門內,門也掩上了。可怕之事果然發生,少年不但緊抱她,還在她頰上親幾下,嘖嘖有聲。說道:
  「好白,好嫩,好香。你叫什麼名字?」
  侍婢驚得全身發抖,卻不忍掙脫,顫聲道:
  「我叫喜兒。」
  少年道:
  「名字好人更好,」嘖地又吻她一下,道:
  「我叫浪子冷見愁。記清楚,浪子冷見愁,告訴徐小茜,她立刻會見我。」
  喜兒奔到樓上,面色青白全身抖個不停。
  端坐蒲團的徐小茜眼光澄清平靜溫柔,喜兒忽然恢復平靜,道:
  「小姐,來人說他叫浪子冷見愁。他動手動腳壞死了。」
  徐小茜居然不查詢冷見愁的樣子裝束等等,因為問一百句也比不上自己看一眼,只淡淡道:
  「請他來。」
  浪子冷見愁狂妄輕薄之至,居然抱起喜兒快步登樓。到得樓上,喜兒早已粉面飛紅,嬌喘不已,閉上眼睛大有任由魚肉亦不會反對抵抗之意。
  徐小茜微笑瞧看,居然聲色不動。浪子辛無情訝然道:「你究竟看到沒有?小丫頭很不錯,肉呼呼的。」說時,竟然揉著喜兒胸前結實雙峰,動作猥褻之極。
  徐小茜答道:
  「你要我說什麼?猜一猜,你是誰?猜你的來意?」
  冷見愁忽然把喜兒丟在軟榻上,道:
  「小丫頭春心已動,快找個人給嫁了。」
  徐小茜答道:
  「你來此並非討論丫頭之事?我們轉入正題如何?」
  冷見愁瞪大眼睛,閃動狂野不忿光芒。我絕不相信你徐小茜猜得出我的來意!他想道:你只不過故作鎮靜假裝知道而已!
  所以他只點點頭不開口。徐小茜道:
  「你如果不姓辛,我未必能猜得出你是誰。」
  冷見愁說道:
  「我是誰?」
  徐小茜道:
  「海龍王雷傲候的孫女,芳名雪婷。」
  她一定沒有猜錯,因為對方只皺起雙眉而沒有否認。
  徐小茜又道:
  「冷見愁一定不知道你來找我,你甚至不知道冷見愁在何處,所以想問我。」
  雪茜忽然又把喜兒抱起,下樓後空身回來,才道:
  「喜兒跟你多久?」
  徐小茜道:
  「三個月左右了。」
  雪婷道:
  「你能信任她?她會不會洩露秘密?」
  徐小茜道:
  「我本來沒有秘密,現在才開始有。」
  雪婷道:
  「她的樣子有七成假裝,只有三分當真。哼,她休想陽得了我。」
  徐小茜沉吟尋思。雪婷的話很有理,喜兒此女的確很工心計,外表卻裝成天真純潔。從前沒有什麼事,所以不必尋究,但現在卻不可不研究一下了。
  雪婷又道:
  「我知道冷見愁去向。」
  徐小茜訝然道:
  「那你何故找我?」
  雪婷道:
  「一來瞧瞧你的樣貌,晤,果然很美,很有味道。像一泓春水嬌艷溫柔,澄波蕩漾閃閃耀出聰慧光芒。」
  徐小茜愣惑之色完全流露出來無遺。此一評語決不是性野稚嫩如雪婷可以說得出的。莫非雪婷深沉不露,表面雖又野又嫩,其實是大有才情學識之人?
  雪婷見她愣完又愣,大感得意,道:
  「你很想知道這評語是誰給你?」
  徐小茜反而舒口大氣,道:
  「正是。」
  雪婷道:
  「宋媽媽,你猜不到吧?」
  徐小茜泛起宋媽媽搽滿姻脂粉圓臉孔,但印象更深刻的是她那對眼睛,深遂似海,飽含智慧和經驗。
  雪婷又道:
  「但你要知道宋女媽媽從不評論女孩子的容貌,所以你要再想一想,既然不是來媽媽,那又是誰對她說的呢!」
  徐小茜真正發現雪婷不簡單便在此時,如果雪婷真的象表而上之性野稚嫩,豈能作深刻至此的分析?
  雪婷又道:
  「你有沒有想到嚴星雨?」
  徐小茜歎口氣,說道:
  「沒有,因為他根本不把我放在眼內。」
  雪婷道:
  「莫非是冷見愁?」
  徐小茜道:
  「我跟冷見愁只見過一次面,如果在他心中留下印象,他何以不再找我?」
  雪婷道:
  「但我都知道他沒有忘記你。」那天與嚴星雨會面,閻曉雅和小鄭沒能暗算著他。有那麼一剎那雪婷瞧出冷見愁正在思念徐小茜。
  徐小茜搖搖頭,道:
  「你找我第二個原因呢?」
  雪婷道:
  「冷見愁到黑石谷去了,我這就趕去。我想問問你有關黑石谷的狀況。」
  徐小茜吃一驚,道:
  「冷見愁為何要去?」
  雪婷道:
  「說不定想找到『海枯石爛』李碧天,只有李碧天能解你所小的絕毒。他必是為你而去。」
  徐小茜道:
  「他也許是找李碧天,而不是為我。」
  雪婷道:
  「不為你為誰?天下只有李碧天能救活你。」
  徐小茜道:
  「不對,除了李碧天外,還有一個人辦得到,就是冷見愁!」
  雪婷膛目半晌,才道:
  「如果他有本事救你,當然不必去找李碧天了,但何以他還要冒險去黑石谷?」
  徐小茜道:
  「冷見愁是『大自在天醫』李繼華唯一傳人,幾年前李碧天親口對我說過,他出道二十年以來,雖然未逢敵手,但多年來遍訪李繼華從前的醫案事跡,發現右是『大自在天區』李繼華在世,他一定敗陣,而且一定敗得很慘。」
  雪婷道:
  「聽說『大自在天醫』李繼華三十年來失去蹤影,李碧天還提他作甚?」
  徐小茜說道:
  「李繼華就算死了,但他必有傳人。冷見愁豈非就是證據?」
  雪婷道:
  「李碧天如果見到冷見愁,會不會跟他較量比劃?」
  徐小茜道:
  「不知道,你看呢?」
  雪婷毫不遲疑,道:
  「我若是李碧天,當然找冷見愁比劃一下。」
  徐小茜道:
  「李碧天是以後的事,但冷見愁首先要碰的是『惡仙人』韓自然。」
  雪婷道:
  「對,但我永不相信那些畫符吟咒的邪術,我決不像普通人那樣迷信……」
  「迷信」,多少人假此名詞而漠視了天地間不可解釋之奧秘;對於不能肯定之事,如果你相信必有,自然是「迷信」。但如果你堅信必無,並且予以叱曬,亦屬「迷信」。
  徐小茜不和她辯論這個問題,說道:
  「你想怎樣?」
  雪婷道:
  「我想去黑石谷,你有過經驗,肯不肯告訴我?」
  徐小茜道:
  「你為了冷見愁而冒險闖入黑石谷?你神智還清醒吧?」
  雪婷道:
  「我神智哪一點不清醒?」
  徐小茜道:
  「黑石谷從來不許女人進去,你可知道?」
  雪婷道:
  「知道,但你呢?你不是入過黑石谷又安然離開?我怕什麼?」
  徐小茜道:
  「我和你不同,我見過韓自然幾次,亦見過李碧夭幾次,你認識他們嗎?」
  雪婷而色一沉,道:
  「吹牛,天下誰不知韓自然十年未離開黑石谷一步,你幾時見過他?」
  徐小茜道:
  「我見過他,我不騙你。」
  雪婷道:
  「你騙我不打緊,如果我是你,也不肯說真話。」
  徐小茜道:
  「你不相信也是應該,但為了冷見愁,你最好別涉險。」
  雪婷忽然怒目圓臉,衝到徐小茜頂前,她顯然野性發作,想出手打架。但不知如何能懸崖勒馬,遲後兩步,道:「為了冷見愁?說得好聽!如果不是你,冷見愁何須到黑石谷會?」
  徐小茜垂手無言,如果冷見愁當真為她而去,她自應承擔部分責任。但冷見愁豈是為她前往黑石谷?他究竟為什麼?為了誰?前年她到過黑石谷,除了幾個白衣殭屍以外,不見有人;「惡仙人」韓自然也見不到,但三年前,她的確在湘江邊一個幽僻風景很美的莊院見到「惡仙人」韓自然。「海枯石爛』李碧天為他們介紹。李碧天身份非同小可,絕不會假。
  只不知共時她已中了毒沒有?如果有,李碧天也瞧不出?此毒會不會是李碧天所下?他下此毒手為什麼?
  徐小茜心很亂,但雪婷何嘗不是?此行空自洩露冷見愁秘密,卻得不到絲毫收穫。徐小茜不該把一切有關資料秘而不宣,如果她肯坦誠相見,說不定可以找出援救冷見愁之道。
  兩個美女,一個象烈火,隨時隨地可以燒掉一切,一個卻有如春水般溫柔,能夠包含很多很多事情。幸與不幸都一樣。
  樓下傳來聲響,顯然有幾個人踏過青草落葉迅快來到,
  雪婷睜大眼睛,顯得更大,怒聲道:
  「是什麼人?你的保鏢?」
  徐小茜道:
  「我沒有保鏢,這三個人當中一個是喜兒,我聽很出她的腳步聲。其餘兩個人輕功很好,步聲是故意弄出來的。」
  其實她們兩人都瞧不見樓下情形,亦沒有到窗口張望。
  雪婷含怒冷笑道:
  「不是你的保鏢就好辦,我把他們的狗頭都擰下來。」
  徐小茜徐徐自蒲團站起,使得雪婷改變衝出去的心意。
  徐小茜道:
  「他們明知你姓冷,仍敢前來。可見得準備很久,是專門等冷見愁的。」
  雪婷道:
  「哼,冷見愁除了陰陽怪氣之外,漢有什麼了不起,這兩人不見得就是天下無敵高手,專門來對付冷見愁。」
  徐小茜道:
  「你不把冷見愁當作一棵蔥,但外面武林中部不敢有這樣想法。所以敢出面對付冷見愁的人,一定非同小可。」
  她眼珠轉了轉,又道:
  人如果我沒猜錯,這兩人一定很年輕。而且出手非常毒辣。你如果不想大家有事發生,最好換回女妝。」
  雪婷眼中露出悍色,道:
  「不,我先瞧瞧他們有什麼能為,竟敢找上冷見愁。你呢?你在那一邊?」
  徐小茜笑一下,笑容悅目賞心之極。雖是無心一笑,都掩不住無限溫柔,令人不覺心軟魂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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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十二名刀

她道:
  「我當然在你這一邊。」
  雪婷卻怔怔瞧住她,片刻才道:
  「如果我是男人一定會愛上你。無怪你出道數年,『靈犀五點金』名震江湖,但你們卻不肯以真面目見人,永遠蒙著黑紗。」
  徐小茜道:
  「你說到哪裡去了?我蒙起面孔只不過是保持神秘感。」
  雪婷道:
  「不,你是心高氣做之人,你不願將來的人誤會『靈犀五點金』乃是以美色贏得天下英雄。你要人人知道『靈犀五點金』乃是以真才實學橫行江相。」
  徐小茜道:
  「我還是第一次聽到這種理論,但我必須承認你真是我的知已,」
  樓下一個年輕內力強勁的男子口音傳上來,道:
  「姓冷的,下來!」
  另一個較粗壯但也很年輕的口音接口道:
  「不下來也行,只要你在花小姐面前親口承認你不敢出來,也就算了。」
  雪婷道:
  「果然是兩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伙子。」
  徐小茜道:
  「說到小伙子,我忽然有點感想。你可知道?我只喜歡小年人,他們成熟穩更,懂得很多,卻又未失去活力。」
  雪婷皺一下鼻子,道:
  「我認得的中年人比你多一百倍,而且我們都上過床,你試過沒有?你懂得什麼?」
  徐小茜顯然被她狂野膽大的言論駭住,連跟很多男人上過床的話也敢說出,她究竟是怎樣的女孩子?她還希望有一個男人真真正正全心全意愛她麼?
  當然以天下之大,人物之眾,一定會有男人能不在乎這些,仍能全心全意愛她,問題是她能否遇得到?絕大多數男人不能忍受這件事,這又是定論。
  雪婷又遭:
  「中年人世故深了,虛假而又膽小,畏首畏尾。我承認中年人較為細心溫柔,能製造很多情趣。但年輕男孩子衝勁十足,敢和你到荒山野嶺露宿,敢和你到江水域探最急的地方抓魚。敢打賭連吃十個大饅頭,一口氣喝二十碗酒。中年人敢麼?」
  徐小茜服中閃過羨慕嚮往的光芒。青春燦爛活力四射的口於她也曾經過。但現在已離她遙遠得不堪回想,為什麼?是否因她忽然心有所屬?抑或是因為她忽然成熟而遠離狂妄沒有顧忌的年華?
  她們椅著欄杆瞧著,樓下草坪只有兩個年輕男子,一個膚色燻黑,更襯托出另一個長身玉立白皙少年的英姿。他們都佩戴兵器,粗壯,膚色燻黑帶的是長劍,長身玉立的少年帶的是長刀。
  他們直著眼睛凝視徐小茜,嬌艷的芳容使他們忘了大敵。這正是年輕人膽大粗疏的本質,有時連性命之危也可以忘記。
  徐小茜嬌柔的聲音傳下去,道:
  「兩位相公都英姿勃勃,絕不是等閒之輩。我們一定未見過面,不然的話我一定記得。」
  長身玉立的少年按刀道:
  「對,我們顯然仰慕小姐已久,但還是第一次得睹芳容。在下無錫徐良,和姑蘇靈犀五點金忝屬同鄉,可惜一立沒有機會見面結識。」
  他指指旁邊粗壯少年,又道:
  「這位是夷州劍客林火土。」
  徐小茜向他多看兩眼,才道:
  「夷州現在稱為台灣,聽說武功源流以福建蒲田南少林為基礎加上東瀛劍術,自成一格。林兄來自台灣北部中部還是南部?」
  她果然博聞之極,天下武功流派隨口道出如數家珍。
  林火土欽佩地望住她,道:
  「林某世居台北。」
  徐小茜道:
  「聽說台北劍潭林家得到東瀛風火兩派劍道真傳,二十年前出過一位出類拔蘋的劍客,世稱『清風烈火,一劍天涯』林震東,你可與他有點關係吧?」
  林火土眼小更添欽佩之色,道:
  「想不到遠在江湖的一位美女,也知道家父的聲名。可惜林某得到家傳劍法三成精髓,不能在中原揚名立萬,又是慚愧之至。」
  徐小茜微微而笑,溫柔得有如蕩漾存風。說道:
  「你千萬別苛責自己,中原能人如恆河沙數,武林之路凶險無比,定須忍耐小心。我很想知道台灣究竟是怎樣的地方,住在那邊的人都很凶悍麼?風景好麼。」
  林火土流路出回憶神往的表情。任何離鄉別井的遊子,忽然勾起家園影像,總不免情不自禁,湧起思鄉波濤。
  甚至在旁邊的徐良,甚至雪婷,都不作聲。每個人都會尊重『思鄉』情懷,因為任何人都能體會懷念故鄉的無限沉哀。
  林火土說道:
  「劍潭只是鄉下地方,但人情淳厚。我最愛獨自跑到淡水河邊,夕陽幕暉,江水反映千重霞影。有時我甚至沿湖走到村子,對岸就是關渡。另一邊是淡水(淡水河出海處,鎮名淡水,盛產各種海鮮),蒼蒼茫茫,海鷗出沒……」
  淡水河畔的花紅柳綠他沒有提起,只記著江岸邊沙灘的夕陽晚霞。莫非他會有許多夢想遺落江邊?在他夢想中的誰家女孩?或只憧憬薰天富貴和叱吒風雲的權勢?
  林火土又道:
  「台灣是個很大很大的海島,漁產稻米豐饒富庶,人人守禮知足,風俗淳厚。女孩子特別多情,也特別漂亮,別有風味……」
  徐小茜忽然大聲道:
  「如果你去掉『野心』,回到故鄉,你一定很快樂。說不定有一天,江南的朋友渡海看你,帶著很多的江南特產。你們喝著陳年花彫,用『九孔』,『黑毛』(海產,即蚌,鮮美為諸公之冠,有魚王之稱),甚至台南『擔仔而』下酒……」
  林火土訝道:
  「你……花小姐,你怎會知道得那麼多?」
  徐小茜道:
  「尊翁曾經來過江南,所謂「一劍天涯」就是說他踏遍中國南北。江湖還有不少他朋友,所以你劍下小心點,別殺錯人。」
  林火土突然仰天長嘯一聲,接著眼中湧滿情淚『野心』真累人不淺,永遠使人不能安份,勉強去做自己做不到的事。若是如此,『野心』有何足貴?
  徐小茜又道:
  「林兄,江南的杏花煙雨鶯飛萃長雖然美絕天下,但在你來說又豈及得淡水河邊?」
  林火土道:
  「你說得是。花小姐,希望有一天,我能在劍潭故宅款待你。我會帶你踏遍名山勝景,讓你日後永遠記得在三千弱水外的蓬瀛島上,還有一個朋友。」
  雪婷忽然激動而掉下眼淚。如果林火土不是年輕人,他決不會如此坦白真摯吐露心聲。只是人生瞬間萬變,誰敢訂下這等口久路遠之約?
  有些人譴責世人把男女關係限於很窄範圍內,男女之間似乎除去「愛」或「欲」之外就沒有別的了。但冷酷無情的現實確實如此,男女之間除去不合適原因,如果不是為愛為欲,他們還能夠有什麼花樣?只不過在任何時代任何地方,卻總有些特立獨行的男女不被「愛」欲」圍限。他們看見並欣賞世間的「真善美」,認為愛與欲只是人性低級形式表現,既非最重要亦不能包括一切。
  雪婷的眼淚很純潔,全無世俗愛慾。徐小茜心中亦充滿感動之情,她想:世人究竟追求什麼?名與利?但值得麼?
  徐良遲開三步,用冷峻聲音道:
  「林兄速速離開,以免壞了咱們兩代的感情。」
  林火土深深躬身,道:
  「是,徐兄消保重。」
  「但願有一天在台北劍潭,咱們好好醉一場。」接著他向樓上兩個麗人抱拳行禮,態度嚴肅極了。
  一切盡在不言中,徐小茜雪婷也好,徐良也好,總之都不要他淌渾水。林火土咬緊牙關,滿胸說不盡描不出的情緒,突然轉身大步出去。
  過了一會,徐小茜道:
  「徐良,你想找冷見愁麼?」
  徐良英俊的面上泛起豪氣,大聲道:
  「對,我找冷見愁。」
  徐小茜道:
  「你以為這一位是冷見愁?」
  徐良道:
  「我未見遭冷見愁,不知是不是他?但他調戲本府婢女,罪不可恕。」
  徐小茜笑一聲,道:
  「我們打個賭,他沒有調戲任何女子。如果你贏,我幫你擒下他。但如果他贏了,罰你喝酒。喝辨方休。」
  徐良的結局當然不省人事,任何人面對如此美麗的兩個女郎,早就醉了一半。徐小茜從他口裡得到不少資料。例如此屋雖是陳家產業,但嚴星雨已使用三年之久。徐良和飄然離去的林火土俱是客人。徐良的父親『湖光萬頃』徐無理派徐良與林火土訪尋故人『清風烈火,一劍天澀』林震東(即林火士之父),因為林震東離台三年杏元音訊等等。
  徐小茜用一條堅韌肉色細絲綁住徐良足踝,細絲深嵌入內,竟然瞧不出來。徐小茜又用小刀在徐良膝蓋「鶴頂「犢鼻」兩穴各劃一個十字,外頭血淋淋。
  雪婷起初一副很懂事莫測高深的樣子,但終於裝不下去,問道:
  「這是幹麼?」
  徐小茜道:
  「徐良的父親是『湖光萬頃』徐無理,太湖本來有水陸七個家派,但現在一家都沒有。你知道為什麼?」
  雪婷道:
  「莫非徐無理趕盡殺絕?」
  徐小茜點頭道:
  「他並非不容別人立足,而是他這個人天生不講理,經常跟人家發生種種莫名其妙的衝突,但又無人能贏得了他手中之刀,時日一久就沒有任何家派能夠厚臉皮待下去。」
  既然徐良父親如此不講理,可見得徐良即使很有理由,亦可能被徐無理重責。
  雪婷道:
  「原來你幫徐良的忙,要不然他回去臀部開花是免不了的。」
  徐小茜道:
  「不,我是為我們著想,徐無理二十年前已列為天下十二名刀之一。他有一招刀法打遍天下無人能夠抵擋,你我碰上他也是凶多吉少。」
  雪婷絲毫不被「天下十二名刀」威名所懾,忿然遭:
  「他那一招叫什麼名堂?我很想見識見識。」
  徐小茜道:
  「那一招叫做『肝肚相照』,很好聽,但敗於這一招之下的人由咽喉直到臍孔破開一道大而深的裂口,肝和膽都掉出來看得見,所以叫做「肝膽相照」。
  雪婷忽然怔住。她修習過上乘武功,當然知道高手對陣傷亡並不足奇,但一刀就把對方副開肚腹卻是極難極難辦到。出此可知徐無理這招『肝膽相照』必有難以形容的威力。他能列入「十二名刀」亦決非僥倖。
  徐小茜又道:
  「徐良即是他的兒子,俗語道虎毒不食兒,正利用徐良邊使他講理。」
  五日之後徐小茜雪婷棄舟登陸。
  徐小茜遙指前麗的城池,道:
  「那是安慶,冷見愁第一次出現人間就是城北的相命館,那一次我靈犀五點金拿了嚴星雨一萬兩紋銀,接下保護瞎神仙(燭影搖紅秦聰)的差使。卻想不到和拚命三郎四方天狼一齊遇見冷見愁。
  冷見愁蓬首垢面污穢非常,但他手中的包袱寶光殺氣兼而有之,而且瞧得出是一刀一劍。我們更驚奇的是他走入瞎神仙命相館。」
  雪婷聽得津津有味,當她聽完那一夜整個經歷之後,更是興高彩烈十分滿意。但忽然而色變得很壞,忿然道:
  「我很嫉妒你,為什麼我不在你先碰上冷見愁。」
  徐小茜道:
  「不要嫉妒我,閻曉雅是他最後碰見的,但他最怕她逃得最快最遠。」
  雪婷道:
  「閻曉雅己離開夕照庵,連四曾為她第二次拔刀,斷了朱七右掌。但連四仍然住在我家,這傢伙面皮厚得很。」
  徐小茜道:
  「他在等候一個人。」
  雪婷道:
  「我知道,他等候嚴星雨。」
  徐小茜為之愣住,過一會兒才道:
  「你怎麼知道?」
  雪婷道:
  「宋媽媽這樣說,冷見愁也認為很對。」
  徐小茜凝想片刻,才長長歎口氣,道:
  「既然英雄所見略同,嚴星雨也一定知道。」
  雪婷道:
  「知道又如何?」
  徐小茜道:
  「如果嚴星雨去找連四,他們的結果非出手相拼不可,你看誰贏?」
  雪婷道:
  「可借不是冷見愁!」
  徐小茜道:
  「冷見愁一定贏得嚴星雨?」
  雪婷道:
  「不是這個意思,冷見愁是魔鬼不是人,所以如果他不能贏也能逃,但連四卻是個傻瓜。」
  已經將近申末。太陽斜掛天邊,有風,不太熱。她們順著寬闊平整的泥土大路行去,舒鬆筋骨倒也愜意。
  路上明明古無人跡。但她們再走了六七步,忽然發現一個人攔住去路。此人鬚髮皆白,滿面憂色,道:
  「年輕而又深亮的兩位站娘,別往前走,回頭是岸。」
  徐小茜輕按住面上黑紗,道:
  「她漂亮是有目共睹。但我的面孔你沒有看見,怎知道我是美麗是醜?」
  老人道:
  「如果冷見愁見到不漂亮的女孩子也要逃走的話,他這一輩子別想坐下來休息了。」
  徐小茜、雪婷為之面面相覷,「冷見愁』之名使她們心潮激盪翻騰。
  雪婷厲聲道:
  「你是誰?」
  老人道:
  「我是小鄭……啊,現在是老鄭了。」
  徐小茜道:
  「老鄭,你何以在此地現身攔路?何以提起冷見愁之名?」
  老鄭蒼老的聲音使人以為他快要燈盡油枯結束生命。他道:
  「冷見愁要我查一個人行蹤,這個人現在就附近。你們如果碰上他,大有不便。」
  雪婷怒聲道:
  「別裝模作樣,那個人是誰?」
  老鄭道:
  「唉,你們應該猜到,當然是「煙雨江南」嚴星雨。」
  兩女又一時愣住,「煙雨江南」嚴星雨,這個迷一樣的人物,為何前來此地?是為了她們抑是為了「瞎神仙」燭影搖紅秦聰?
  老鄭又道:
  「還有一個人你們碰上了大大不便,太湖『湖光萬頃」徐無理也趕到了。」
  徐小茜道:
  「承蒙老丈賜告一切,只不知我們該往何處才對?」
  雪婷叫道:
  「別信他,他鬼扯,嚴星雨又怎麼樣?徐無理又怎麼樣?」
  老鄭忽然一矮身滾人路邊草叢,生似一支很小的昆蟲突然隱沒。
  這一手使雪婷叫聲中斷,好像被人想然扼住咽喉。她從來未見過人類的動作甚至身形,能突然間變成昆蟲一樣。還未眨眼已經不見了。老鄭難道是「蟲精」?
  徐小茜舉目遙望,輕輕道:
  「有人,但遠得很,老鄭居然能發現躲閃,真了不起。」
  其實何止前面,來路也有人,而且來得很快。一轉眼間沙沙步聲已傳入耳中。
  雪婷凝神一聽,道:
  「有三個人,我們躲呢還是不躲?」
  徐小茜笑一下,道:
  「躲一次躲不了兩次,看看是什麼人也好。」
  轉眼間三人大步走近。都是男人,也都帶著兵器。行色匆匆,乍見兩個美女在路邊,無不愕然止步。
  三人年紀不大,絕對都不超過三十。有一個甚至只有二十左右,青春活力充沛。但他的裝束舉止顯示他投身某種行業,匆匆而來為的是誰?
  一個穿寶藍綢緞長衣的男人首先道:
  「姑娘們,這是什麼所在?你們何以跑到此地?」他聲音沉實,立率中仍有點禮貌。
  其實三個人的目光忙碌得很,因為雪婷的明艷使人不忍離開眼光,但徐小茜窈窕欣長的身材及黑紗遮沒的面龐亦極有神秘感和吸引力。
  徐小茜道:
  「三位先生請吧,我們女人家躲到此處講話,當然不想人家知道。」
  雪婷跺腳大聲道:
  「走,問什麼?我們不能講悄悄話嗎?」
  另一個甘餘歲的男人笑道:
  「好,好,我們走,我們原不該多嘴問的……」
  任何男人在美貌得令人心軟的女孩子面前,都會特別慷慨容忍。這也是男人世界中心照不宣的規矩,彼此誰也不會取笑誰。
  故此其餘兩人也笑了,同意並且邁開腳步急急奔去。
  但他們走出十餘丈,便又停止,因為路當中有個老人家連連躬身行禮。寶藍綢衫男子道:
  「你是誰?什麼事?」
  老人家道:
  「小人徐貴,來自太湖。請問三位壯士可曾見到兩位美麗的姑娘?」
  最年輕只有二十歲的少年按劍踏前兩步,厲聲道:
  「沒瞧見,滾開。」
  老人家徐貴道:
  「如果三位壯士沒有瞧見,務必回頭走開,這邊萬萬走不得。」
  在三人忿怒哼哈聲中,徐貴忙忙解釋道:
  「因為敝上就在後面不遠處守候那兩位姑娘,任何人走過不免引起敝上懷疑。如果言語上一衝突,眼看又是一場流血慘禍。」
  寶藍綢衫男子道:
  「貴上是誰?」
  但另外那廿餘歲的年輕人冷笑道:
  「管她是誰,若敢無禮攔路,便取他狗命。」
  更年輕的少年叫聲「好」,道:
  「對!誰敢阻攔光吃我常青兩劍。」原來他背負一劍,左手握一劍。
  老人家徐貴不但不龍鐘而且矯健得很,閃開一旁的身法相當迅快,說道:
  「小人萬萬不敢攔阻,請,請。」
  常青意氣風髮帶頭奔去轉過一個長滿樹木小山丘,忽見一個灰衣六旬老者在大路中心,居然四平八穩坐在一把交椅卜。
  交椅後有個粗壯漢子雙手抱著一口長刀。刀鞘很古董全不起眼,但看來沉甸甸很有斤兩。
  那老者面闊額高,雙眉橫直濃黑,口大鼻扁。整個樣子一瞧而知是個執拗橫蠻脾性之人。
  他兩眼一瞪精光閃閃,粗聲道:
  「老夫徐無理,小子們報上名來。」
  常青態度比他更橫,大刺刺地道:
  「老子常青。」他指住寶藍綢衫漢子道:
  「他是老大霍昭,那是二哥秦龍。」
  徐無理道:
  「你們有外號沒有?」
  常青道:
  「沒有,沒有取外號的必要。」
  徐無理闊橫面上居然泛起笑意,道:
  「小孩子好沒見識。外號有很多用意,可以讓人知道你的性格職業擅長的武功等等。你們踏入江湖多久了?」
  這次是老大霍昭回答,道:
  「說久不久,二年有多三年不到。」
  老二秦龍接口道:
  「我們也商量過外號之事,但如果還未做過一件轟轟烈烈的事……」
  徐無理不悅的聲音把秦龍的話打斷。徐無理道:
  「胡說八道,只怕沒本事,沒膽識,那怕找不到轟轟烈烈的事情?你們二三年都闖不出名聲,全是混蛋蠢才。」
  老二秦龍老二常青全都氣得怒叱,但老大霍昭「哈哈」大笑聲壓住他們。也使他們醒悟而山忿怒變目沉著。假如對方是身懷絕技的高手,則大敵當前豈可衝動忿怒?
  徐無理反而讚許點頭道:
  「這才像話,老夫姑且念你們年輕識淺,叩個頭就饒了你們。」
  霍昭道:
  「本人專練判官筆。我二弟用慣一對護手短鉤。三弟學劍。」
  徐無理道:
  「我不是瞎子,早瞧見了!」忽然微怔尋思。說到「瞎子」突然記起「燭彤攝紅」秦聰,十年前秦聰亦是天下十二名刀之一,聲名之顯赫更在「湖光萬頃」徐無理之上(這是因為徐無理不行走江湖,二十年來都是隱居大湖)。秦聰本來亦不是瞎子,但後來卻「變成」瞎子。
  「天下十二名刀」並不是天下無敵,並非絕不失敗的。徐無理忽感傷凜,站起身。外表舊的長刀已在他手中,交椅也被壯漢搬走。
  霍如道:
  「老丈用此刀賜教幾手麼?」
  徐無理道:
  「老大今年六十歲,此刀跟隨老夫已超過四十年。」
  霍昭道:
  「老丈二十年會過『刀王』蒲公望沒有?」
  徐無理點頭道:
  「沒有,老夫一直侍奉先師,先師辭謝世間才踏入江湖,到如今算來只有二十七年。」
  霍昭道:
  「令師想必也是刀法大家,他會過蒲公望的天絕刀沒有?」
  徐無理搖頭道:
  「沒有。」
  秦龍常青一齊嘲聲嘻笑,道:
  「誰敢去碰刀王蒲公望?別提了……」
  徐無理居然不怒反笑,道:
  「哈,小伙子有點見識。老夫後來也不時想到這個問題,四十五年前,我才十五歲,投入先師門下學刀,那時先師因中風癱了一腳。後來雖是復原,行動卻不免仍有影響。但先師在有生之年時時拂刀搖望長空。他究竟想什麼?是不是不敢找刀王蒲公望,所以用身體不便的理由對自己對外人都可以交待?」
  秦龍和常青都愣住,這話從六十歲老人口中說出真是萬萬想不列。常青問道:
  「老丈尊師是誰?我希望聽過他的大名。」
  徐無理道:
  「老夫的名頭你們都不知道,更休提幾十年前的人物。」
  秦龍大聲道:
  「刀王蒲公望的天絕刀傳給冷見愁,我們正要找他。」
  徐無理雙睛一翻露出白眼,冷笑道:
  「胡鬧,憑你們三個?回家,不可逞能。除非你們過得老夫這一關。」
  霍昭迅即接口道:
  「老丈的刀是十麼刀?擅長的是個什麼路子?」
  徐無理道:
  「此刀名為『砍山斷水』。厚度重量都超過常刀兩倍。鋒快更超過普通刀許多倍。說到我的刀法門路,兩個字可以包括,『凶』『霸』是也。」
  霍昭道:
  「多謝指教。」
  徐無理道:
  「你使判官筆,你姓霍,只不知黃山霍無亮是你的什麼人?」
  霍昭道:
  「是先伯父。」
  徐無理「哦」一聲,道:
  「霍元亮死了?怎樣死法?」
  霍昭一怔,人死了還問怎樣死法?什麼意思?常青大怒喝道:
  「不用拉關係,我們的事與別人無關。」
  徐無理道:
  「霍元亮可能病死老死,像平常凡夫俗子死得全無出息。但也可能戰死,就算技不如人也死得像個大丈夫。」
  霍昭道:
  「已經逝去十年,我不知死因。」
  徐無理屈指計算,嘴中一二三四的誰也不知道他在計算什麼。常青怒喝道:
  「老匹夫,要動手就動手,囉嗦什麼?」
  徐無理深深歎門氣。
  「十年,唉,十年。一定是血劍會的傑作。」
  他一抬頭目光如電,凝住常青,道:
  「你使正反劍(不算是雙劍),你姓常,銅陵姚氏常氏不分家,你是常氏子弟?」
  常青吃一驚,不覺退了半步,道:
  「你……你知道?」
  徐無理仰天冷笑一聲,又道:
  「武林中凡是使用雙鉤長的源出充州。短的只有的家,一在北方臨沂,一在甫方祈門,秦龍,你可是祈門人氏?」
  秦龍大有目瞠口呆的樣子,道:
  「是的。」其實連他本人也不知道已經回答了。」
  徐無理道:
  「你們三人仍是江湖人氏,江湖經驗不嫩不老,使我想起一種行業『護院』,你們兩三年來給那一家護院看門口?」
  霍昭道:
  「老丈不愧是老江湖,我們兄弟三人鏢行混過一陣,最近一年是在金陵朱家負安全責任。但事實上我們不像一般護院武師,主人家極敬重我們,老丈相信麼?」
  徐無理哼一聲,道:
  「好一點點而已。閒話少說,你們那一個先來擋我三刀?一齊上也可以。」
  秦龍刷一聲躍出,道:
  「我來,三十刀也一樣。」
  徐無理道:
  「三刀,說過三刀就只用三刀。」
  空然間刀身反映陽光,光芒耀目,使人睜不開眼睛,那古舊的刀銷竟不知何時及如何掉落地上。在徐無理手中,刀已出鞘,人也忽然挺身長高了許多。
  森厲殺氣奇寒刺骨,四下瀰漫,以至霍昭常青都不覺打個寒噤。
  霍昭大叫一聲,銀光倏閃恢沒,原來他手中那對精鋼判官筆深深插入泥土中。
  霍昭叫道:
  「老二,老二,快丟掉雙鉤……」
  常青忿忿大叫道:
  「老大,你……」但他忽然看見霍昭熱淚盈眸,聲音登時噎回肚內。霍昭本是錚錚不怕死的好漢子,他為何湧出熱淚?為何命老二丟棄兵器?鋼鐵似的漢子難道怕死?膽怯?不,他必有極有力、極特殊的理由……
  因此常青大步擋在徐無理秦龍之間,左手一甩,劍鞘飛出十七八尺,現出一支精光閃閃劍在右手中。
  常青面孔表情極為嚴肅冷靜,五六十歲的人也未必有此修養。他道:
  「徐老丈,且讓在下接你三刀。」
  霍昭道:
  「老三,今日須得瞧大哥面上,一定不可動手。」
  常青立刻收回劍勢,道:
  「小弟道命。」
  霍昭又道:
  「徐老丈想不想知道在下不願出手之故?」
  徐無理搖頭道:
  「不必。老夫如果定要出手,你任何理由也休想躲過。」他的長刀這時才垂近面門,霜刃精光映得他鬚髮皆碧。
  「砍山斷水」果然是罕見好刀,握刀的手不但堅穩有力,還使人感到那刀簡立「生長」在他手中。
  徐無理眼神銳利橫蠻,越過刀鋒望往常青,說道:
  「你劍法不錯,可惜老夫不想出手。對付你不是三刀而是一招。」
  常青微微一笑但眼中卻現出冷酷可怕的殺機。說道:
  「大哥二哥,你們親耳聽到的。」
  霍昭歎口氣,道:
  「我們十幾年辛辛苦苦練武,如果連人家一招都接不住,也就該死得很了。」
  秦龍道:
  「武功中雖有很多一招就決勝負的手法。但老大說得好,一招都接不住還練什麼武?」
  徐無理斜睨他們,並不解釋。
  霍昭秦龍都撿起兵刃,霍昭問道:
  「徐老丈,如果我們三人一齊上,你用幾招?」
  徐無理厲聲道:
  「一招。」
  常青仰天冷笑道:
  「你這一招太厲害太高明了,叫什麼名堂?我常青非接這一招不可!」
  不遠處樹叢後轉出人影,嬌滴滴的聲音也同時傳到:「徐老丈這一招叫做『肝膽相照』,你們聽清楚沒有?」
  說話的自然是徐小茜,她那種溫柔美麗之態真能使人迷醉。但後來出現的雪婷卻艷光眩門,令人不可迫視。
  徐小茜又道:
  「常青,徐老對你說只用一招,其實抬舉你而你卻不知道。」
  徐無理這時才驚詫地望著她。
  徐小茜道:
  「這一招『肝膽相照』非同小可。不是常青你的肝膽五臟都跑出來照照太陽,就是他的性命送掉。你們縱然纏戰千招,但最後他還是這一招決定勝負。所以他乾脆只用這一招了。」
  大路上樹木邊到處都是一片寂靜,但徐小茜的聲音卻在每個人心口中迴響不絕。
  然後由常青聲音打破寂靜,他口氣極至堅決,顯然絕無轉回餘地。「我仍然要接他這一招。」
  霍昭仰天大笑,道:
  「我們接他一招。」
  斜陽下兵刃寒光精芒閃閃耀目,三個年輕人品字形包圍徐無理,但所有的人都凝立如石像。
  即使是外行人亦瞧得出嚴重性,知道血濺七步屍橫就地的結局絕難避免。
  徐無理身軀華直,森冷沉穩有如已經在風霜雨雪中站立幾個世紀的石人,他的刀深深藏在懷中,似是等待結蘊的力量爆發,當然爆發時必是石破天驚無人無物可以抵擋。
  徐小茜深深歎息一聲,道:
  「這種局面實在太可悲了,雪婷,我很想知道如果冷見愁在此,他肯不肯硬接徐老丈這一招『肝膽相照』?」
  人人都很感興趣等候雪婷的回答,「冷見愁」這個名字有如魔咒具有神秘力量。
  雪停道:
  「我親歷親現冷見愁一次出手。黑夜中十二位江南名家高手每人高舉一支火炬,這十二位江南中有『水鄉左金刀」莫逢時,有「形影鞭」耿正等等。火炬照亮圈中二個人,一個是冷見愁。」
  沒有人敢弄出一點聲響,沒有人不想知道火炬圈中除了冷見愁之外,對手是誰?又江南十二位名家高手聯手結陣,冷見愁就算贏得對手,但能逃過十二名家高手的圍攻麼?『水鄉左金刀』莫逢時和『形影鞭』耿正,俱是有真才實學的武林名家。能與他們並肩出手的人絕不會是虛名欺世之士。
  雪婷長長吸一口氣道:
  「冷見愁的對手是誰?大家一定猜得到,就是『煙雨江南』嚴星雨……」
  人人都啊一聲,雪婷立即道:
  「諸位別誤會,我意思是說那人與嚴星雨齊名,同列江南三大名劍之一的『羽扇綸巾』范慕鶴便是。」
  由江南三大名劍之一的范慕鶴為首,率領江南十二位名家高手,這個陣容連鬼神也會驚駭。
  常青大聲道:
  「後來怎樣了?」
  雪婷道:
  「冷見愁只拿著刀,刀未出鞘。閒閒散散一站,過了一陣,莫逢時首先丟掉火炬認輸,因為他瞧了半晌還找不到絲毫空隙,不知道自己該何時出手、該用什麼招式?他認敗服輸,不但丟掉火炬,連刀也掉落地上,淒然離去。」
  人人都感到不能透氣,胸口如壓著千斤大石。
  雪婷又道:
  「不久,火炬一支接一支飛落河中熄滅,十二位名家高於都走了,其中有好幾位還是揮著淚走開的。最後只有一支火炬,第十三支火炬支撐場面。」
  常青道:
  「誰?這一位我佩服死了。」
  雪婷道:
  「我!」
  常青愣一下,道:
  「你?」
  雪婷道:
  「是我,我仍然認為范慕鶴有機會,所以及時點著一支火炬。范慕鶴沒有令我失望,他用深厚莫測的修養功夫跟冷見愁拼了很久。」
  徐無理道:
  「但范慕鶴終究輸了,對不對?」
  雪婷道:
  「是的,不過如果有一千個女孩子在當場看見,擔保一千個女孩子都會愛上范慕鶴。羽扇綸巾名不虛傳,真是風度翩灑,有氣魄有膽量。」
  常青道:
  「氣魄何在?膽量何在?」
  雪婷等了一陣,才輕輕道:
  「他敢服輸。」
  常青忿然道:
  「不對,王八蛋灰孫了都會認輸。如果是我定當力戰不屈,寧可血濺當場也勝過含羞而活。」
  幾乎每個人的人生哲學都有差異不同,而且誰也不能勉強別人同意自己的見解。常青既然不同意『認輸』需要勇氣風度,他本人當然絕不肯認輸投降。
  常青想法沒有錯,以他的年紀閱歷意氣要他選擇一條路,他寧可選擇「戰死」並沒有錯。只不過他如果幸而能不戰死,能夠活下去,他年紀大了,眼界闊了,思慮深刻而且「聲名」又是經過生死百戰才獲得。那時他才會瞭解認輸需多少勇氣。但亦仍然可能不瞭解,人生便是如此!
  雪婷不跟常青爭執這一點,說道:
  「我對冷見愁只知道這麼多。他到底肯不肯硬接徐老丈這一刀『肝膽相照』?我不知道。」
  徐小茜道:
  「如果沖見愁自認刀法功力造詣接得住這一刀,當然不必再說下去。問題是他心中並無把握之時。他會怎樣做?『羽扇綸巾』范慕鶴,『煙雨江南』嚴星雨是江南三大名劍之二。他們劍法不見得一定輸給冷見愁,但他們沒有把根,根本測不遠冷見愁武功達到何等地步,所以他們都不肯不敢出手。因此我的看法冷見愁沒有把握的話一定不肯硬徐老丈一刀。」
  但雪婷當然有自己一套,否則也活不到今天。她忽然叫道:
  「常青,我們到那邊講幾句話,講完才拚命不遲。」
  常青應一聲「好」,大步行去。雪婷居然連徐小茜也不讓聽,拉著常青手臂轉入樹葉後面。
  他們頃刻就比來,不至令人誤會。尤其他們年級稚氣的面上都殘留著玩皮笑容。
  沒有人間及雪婷說什麼們們話。在年輕的青春煥發的生命中,原本充滿這一類不可解釋的趣味。每個人都經歷過此一階段,總能模糊記得。所以誰會多追問呢?
  常青長劍一揮「絲」的破空聲,腕力和揮灑自如的動作使人刮目相看。
  徐無理姿勢分毫未改。刀的架式、人的姿勢融合為一,彷彿自古以來便天然生成。
  常青道:
  「大哥二哥,我如果不接徐老丈這一刀,活著也沒有意思。」
  霍昭說道:
  「那就接他一刀。」
  常青右手舉起,長劍發射寒冷光芒斜指天空。道:
  「徐老丈請。」
  徐無理眼中又現出橫蠻無理喻的神色,森森刀氣剎時籠罩大地。
  忽然間刀光劍氣同時暴現,耀眼生花寒氣旋轉,人人都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若以慢動作形容,則徐無理的刀尖砍到常青西門。常青之劍亦刺徐無理咽喉要害。徐無理刀勢卻忽然山直砍變為垂立剖割,所以「鏘」一聲順便擋住來劍。但刀鋒仍然分毫不差落在常青胸口肚腹。「肝膽相照」名不虛傳,果然剖胸破腹威不可擋。
  銳利無比的刀鋒碰到常青肚腹,登時鮮血噴濺。常青身子如風車似的旋轉,寒光閃處「鏘」一聲一支長劍刺中長刀。如果不是有長刀遮擋,這一劍必定人徐無理胸口要害。
  原來常青翻身出劍,出的是左手劍,此劍本來負於背上,是以只須轉半個身劍勢已出,比用右手劍快一半有餘。
  霍昭泰龍奔上扶住常青,只見他胸腹間鮮血染紅一片。霍昭一頓腳悲聲叫道:
  「罷了,罷了。」
  雪婷山奔過去察看常青傷勢,徐小茜卻款步上前,道:「徐老丈,謝謝你刀下留情,」
  徐無理兩眼翻向天空,冷冷道:
  「什麼刀下留情?徐某自出道甘餘年以來,請問幾時用這一招殺過人?」
  徐小茜歎口氣,道:
  「但世上知道的人很少。徐老丈,聽說你找我們?」
  徐無理道:
  「老夫那個不成材的兒子徐良一足癱瘓,你們有什麼過節?」
  徐小茜道:
  「沒有,令郎是個好男兒。風度翩翩,有義氣,好刀法。我們使詭計才制住他。沒有過節,一點也沒有。」
  徐無理聽得莫名其妙,道:
  「既然沒有過節,為何……」
  徐小茜道:
  「那是因為你,我們都怕你不講理。尋常之人也還罷了,但你卻是『天下十二名刀』高手。你不講理我們就慘了。」
  徐無理大有啼笑皆非之感,道:
  「好吧,老夫很蠻橫,不講理。但我兒子卻殘廢了,這話怎說?」
  徐小茜說道:
  「還未殘廢,除非你要他殘廢。你肯不肯講理?」
  徐無理咬牙想了一會,才道:
  「好,我講理。」
  徐小茜道:
  「那麼你老人家先回去,別責罰令郎,也不要怪罪我們。」
  徐無理仰天歎道:
  「原來『束手就擒』的滋味便是如此。好,我走。」
  他說走就走,這交椅也搬走,除了常青肚腹傷勢之外,不留任何跡痕。
  常青傷勢其實很嚴重。徐無理只不過說自己以往施展這一招從未使對方肝膽跑出來而已。並不是說受傷很輕,更不是說傷後不會死。
  鮮血流很多連泥地都紅了一片,普通人見自己流那麼多血一定駭昏過去。常青面色因失血而慘白如紙,卻微微而笑,由得霍昭秦龍上藥包紮。
  雪婷忽然叉腰說道:
  「常青你很勇敢沒錯,但笑什麼?什麼事值得笑?」
  霍秦兩從都愣住了。傷者自己都肯笑,旁人卻生氣。這是哪門子道理?
  徐小茜聲音很悅耳,道:
  「常青不用回答,我會替你講。」因為常青的傷口長得驚人,竟是由胸到小腹。其中肚腹有一段兩寸長簡直破開見到腸臟。所以常青不但不可說話,甚至呼吸用力一點腸子都會進出。
  霍秦兩個趕快繼續包紮。徐小茜又道:
  「常青不愧是男子漢,不但輸得心服。而且能夠見識一扣真正高明精深的刀法,受傷也值得。所以欣然微笑。」
  雪婷瞪眼道:
  「真是如此?」轉眸見常青眼眶潮紅。不問可知徐小茜已說出他心坎中感想而感動。她長長叮口氣,又道:
  「常青,你沒錯。我想,這才是真正男子漢。」
  沒有人接嘴。雪婷的穎悟和體貼,固然襯托出徐小茜的過人智慧,但亦使人感到「她們」都高出凡俗女子很多。簡直叫人覺得「高不可攀」。
  雪婷忽然又道:
  「快走,找冷見愁去,常青傷勢很嚴重,只有冷見愁救得。」
  秦龍抗義道:
  「我們還能求他?不……」
  雪婷皺起鼻子,幾乎又發脾氣,大聲道:
  「為什麼不行?他是當今大國手,我的未婚夫四凹就是他救活的。」
  人人心情突然變得複雜微妙。雪婷既然已有夫家,找冷見愁幹麼?不是別人太敏感,而是雪婷的口氣態度……
  世上很多事情要理智冷靜觀測推論。但又有些事不必如此麻煩,只用「感覺」就夠了。
  現在大家都用「感覺」知道一件事,卻都不討論。他們的感覺對呢?抑或錯了?
  滿城燈火,絃管歌聲隨風飄送。
  滿眼醉人繁華。熏天權勢意氣。愛情迥腸蕩氣。一切都將隨韶光逝去,世上有什麼能不被時光吞噬而淹沒呢?
  冷見愁站在黑暗中,身軀挺直有如門板。
  一縷燈光從門縫漏出來,屋內的瞎仙仙一一燭影搖紅秦聰是在獨酌?抑或是昏沉大睡?
  各式各樣的聲音送入冷見愁耳中,響亮的是稍遠道路上車馬踏輾聲。走江湖賣藥賣藝鑼鼓吆喝聲。小食攤招徠客人叫喚聲。最微明的聲音不是風聲水聲,而是偶然離開枝頭的落葉墮地聲。
  有些昆蟲爬行或飛起時會弄出相當嘈吵聲音,但蜘蛛卻永遠是最靜詭最詭秘的一種。
  冷見愁面孔不動,眼珠卻轉到斜左方的草叢。清清楚楚看見一個人,卻用蜘蛛爬行方式躲入草中。
  四週一片黑暗中沖見愁身形仍然隱約可見。但那「蜘蛛」人地爬行,衣服顏色與地面一樣,實是無法辯識——除了冷見愁。
  轉眼間「蜘蛛」人已推進到數尺外的草叢後。這距離太危險了,任何暗器都可以奪去一流高手性命。
  冷見愁等一陣,才說道:
  「我希望七支小鋼叉的毒刀能見血封喉。這樣,中叉的人就永遠不必說話。」
  草叢後的「蜘蛛」人突然飛返數丈。動作又輕又快,這一點風聲都不曾帶起。
  冷見愁又道:
  「草叢內亂七八糟的絆馬索有何作用?等我跌跤之時出手?看來不像。天下間那有絆馬索細得像蜘蛛絲的?絆蚊子差不多,可惜我不是蚊子。」
  突然問冷見愁移動位置,快得好像根本沒有移動過,穩穩站在「蜘蛛」人五尺內。
  「蜘蛛」人轉動頭顱四下張望。冷見愁道:
  「你可是找我?」
  一股森厲奇寒殺隨著話聲籠罩住「蜘蛛」人。
  對方跳起來數尺高,大聲道:
  「我是小鄭」
  冷見愁道:
  「我知道。」
  小鄭道:
  「我忘記你不是人是魔鬼,眼看太好機會忍不住試一下。很對不起。」
  冷見愁道:
  「不要緊,如果我誤會而下毒手,性命反正是你的。」
  小鄭道:
  「我會記住這話。」他從草叢出來。原來是曾經攔住徐小茜雪婷二女去路的老人。
  小鄭又道:
  「徐小茜雪婷都來了,『十二名刀』之一的徐無理、金陵豪門朱家二護院武師之小的霍昭秦龍常青三人。還有就是煙雨江南嚴星雨。這些人都想會會你。」
  冷見愁道:
  「你還知道什麼了?」
  小鄭道:
  「徐無理刀法精純,功力深厚,對付常青那一扣『肝膽相照』,使我替你坦心。其實常青『正反劍』已屬當今劍道高手,但仍然幾乎開胸破肚之後才發得出反手。」
  冷見愁道:
  「正反劍好像是用兩柄長劍,一在背後,一在手中?」
  小鄭道:
  「對,徐無理也指出來歷,說是銅陵姚常二家共同擁有秘藝,的確很精妙迅快。常青只有二十歲,如果是姚常兩家更厲害的高手施展,定必威不可擋。」
  冷見愁口氣有點沉重,道:
  「五十年前『飛仙劍侶』姚氏夫婦,正反雙劍合壁天下無敵。單獨出手時便是一劍負背,一劍在手,亦是無敵於世。」
  小鄭道:
  「想來姚大人本人姓常,所以劍法後來就傳給姚常兩家子弟。」
  冷見愁道:
  「大概是吧。我想見見常青。」
  小鄭道:
  「容易之至,他們和徐小茜雪婷一道正要找你。」
  天上只有幾點星光,故此周圍很黑。黑得連小鄭這種精通東洋忍術高手,也只能依稀看見冷見愁身影,看不見表情。
  小鄭又道:
  「你何以對常青感到興趣?莫非忌憚『正反劍法』?」
  冷見愁道:
  「可以這樣說。但擔保嚴星雨比我擔心十倍。」
  小鄭道:
  「當時情形如此這般,霍昭流淚丟悼兵刃不讓秦龍動手。霍昭後來解釋說三年前曾會過徐無理的兒子徐良,輸了一招。徐良不但刀下留情,還坦白指出他的缺點弊病。霍昭因此之故,三年苦練,至今大有進步。也因此瞧出徐無理來歷之後不肯動手。」
  冷見愁道:
  「霍昭當真流下眼淚?」
  小鄭肯定地道:
  「我親眼看見。」
  冷見愁道:
  「你為何特別指出這一點?」
  小鄭答得很快,道:
  「我的猜想跟你一樣。」
  究竟是什麼猜想?他們都不再提。冷見愁道:
  「嚴星雨才是中心人物,但你卻不太提及他,為什麼?」
  小鄭道:
  「不管是在鎮江或金陵,宋媽媽每隔一兩天就會派一個女孩子去侍候他,都是最好貨色。但嚴星雨卻絕不似好色之徒?」
  冷見愁道:
  「外面可有人曉得此事?」
  小鄭道:
  「絕對沒有,所有行動極為秘密。此外,嚴星雨露面時若是孤身一人,非常瀟灑自信。若是有人隨侍,反而時時去摸芳草劍。他從『大江堂』逾千手下中挑出六個高手,親自訓練過成為貼身侍衛。」
  冷見愁道:
  「他現下有沒有侍衛隨侍?」
  小鄭道:
  「有,兩個。」
  兩人沉默一會,小鄭又道:
  「你還要知道什麼?」
  冷見愁道:
  「你心裡明白。」
  小鄭歎口氣,道:
  「是閻曉雅麼?」
  冷見愁道:
  「對,但你不說我也不迫你。」
  小鄭道:
  「我卻非告訴你不可。」
  「那就說吧。」
  小鄭道:
  「她知道你去黑石谷,她也要去。她住在城裡平安老店。我已經替你訂好一個客房。」
  他深深歎口氣,手中鋼叉忽然隱沒不見。
  冷見愁看見了道:
  「你既不必替我訂房,亦不必歎氣。閻曉雅很美麗,武功又高,除了你之外;別人很難配得上她。」
  小鄭從草叢後現出身出來,搖動那一頭白髮,道:
  「不,我瞭解她。同時也知道你躲著她的理由。你不想愛她,卻怕把持不住愛上她,所以躲得比免子還快。」
  冷見愁苦笑道:
  「似乎有不少人有這種看法。甚至認為我躲徐小茜和雪婷。」
  小鄭道:
  「有人要殺死閻曉雅,都是刀劍剁不動極厲害的硬手。前幾天要不是連四趕去,她已死在『公道七煞』朱七小姐手中。」
  冷見愁道:
  「最好你保護她,我請你喝酒。哎,以後才請……」
  小鄭道:
  「為何要以後?我們現在就到客棧附近喝一杯。」
  冷見愁道:
  「不行,我口袋空空。」
  小鄭道:
  「別小氣,喝酒花不了多少錢。你明明從宋媽媽處賺一大票。」
  冷見愁道:
  「你看我像小氣的人?我賺五千兩白銀左手來右手都花光了。」
  小鄭搖頭歎息道:
  「想不到你這麼會花錢。天呀,五千兩可以買五十畝最好的田,另外蓋一間大房子,可以悠遊自在做一輩子鄉神。」
  冷見愁道:
  「那筆錢花得很有價位。」
  小鄭道:
  「不管怎樣你算是花錢最厲害的人。現在我借給你一點路費如何?你總不能不吃不喝不睡覺吧?」
  他摸出一錠銀子足足有二十兩,再加上一張一百兩銀票,塞入冷見愁手中。又道:
  「本來只想借二十兩給你,但想起那五千兩,二十兩未免太寒酸。不過我還是擔心你不夠花,到不了黑石谷。」
  冷見愁道:
  「夠了,等我從黑石谷回來想法子還你。」
  小鄭笑道:
  「好,還錢那一天我們好好醉一場。哈,哈,我至今未曾醉過,有你在旁邊我就敢醉了。」
  冷見愁忽然「噓」一聲,輕輕道:
  「有人來了。」
  小鄭道:
  「我不放心,先回客棧。」說罷很快就隱沒在黑暗中。
  過了一陣,冷見愁不但「看見」來人,而且讓他們從而前十餘步遠安然走過。
  一共只有兩人,都是女子,身材差不多。各自的香氣雖不同,卻都是冷見愁熟悉的。
  她們沒有瞧見冷見愁,在那麼黑的地方,除非視力比貓好幾倍才可能看見冷見愁。
  相命館門縫露出的燈光現在照到她們身上。面披黑紗的女子道:
  「這兒就是了。」
  她是徐小茜,另一個美女當然就是雪婷。雪婷毫無戒心伸手推門,木門呀地打開,灑了一地燈光。
  徐小茜已來不及埋怨她不小心,只伸手攔她入室,一面定睛觀察屋內一下,說道:
  「瞎神仙爬在桌上,仍有呼吸。桌上有酒瓶,屋內酒氣薰人,外表看來,應該是喝醉酒,」
  雪婷道:
  「這酒不好,是廉價劣質的米酒。我最怕這種味道。」
  徐小茜道:
  「瞎神仙不喝劣酒。酒量不錯。要他醉成這個樣子,同時滿屋子都是酒氣,多少斤酒才夠?但沒有酒罐,瓶子都不多一個。酒從何來?」
  雪婷道:
  「豈非事有蹊蹺麼?」
  徐小茜道:
  「一定有,如果是陷阱,只不知等誰?」
  雪婷道:
  「不會等我們悼進去吧?」
  徐小茜笑一下,道:
  「你差一點就掉進去。但這個陷阱想必不是為了我們而設。」
  雪婷道:
  「為什麼不是我們?你很漂亮,我也蠻不錯。男人活捉了我們大有好處……」
  徐小茜道:
  「別忘了我們是女人,女人大多數怕嗅到太濃的酒味。這陷阱對付的是喝酒的男人。」
  雪婷笑得很高興道:
  「說得對,跟你一道走大概不會吃虧上當了。」
  徐小茜只溫柔地拉住她臂膀,並不作答,凝神觀察尋思。
  過了好一陣,雪婷微感不耐,道:
  「我們還站在這兒幹嗎?我進去,你接應。好歹查出結果。」
  徐小茜歎一聲,道:
  「冷見愁在此就最好。遲一步說嚴星雨在也可以。我想不通的有兩點。第一,此屋窗和門都打開,何以酒氣不但不消淡,反而越來越濃?第二,桌上酒瓶的位置很奇怪,只要桌子微有震顫,就會掉在地上。任何人一進屋拍拍瞎神仙身子,酒瓶就會掉地。」
  雪婷道:
  「進去看看就知道了,我先拿起酒瓶不讓掉下……」
  她邁腳踏上門口,但腳尖卻踢到一樣柔軟堅硬兼而有之的事物。低頭一看,怒聲道:
  「冷見愁,你搗什麼鬼?」
  原來她腳尖踢中冷見愁的腿。冷見愁愁眉苦臉道:
  「你踢人還凶?應該說對不起才是。」
  雪婷道:
  「你突然鑽出來。誰看得見?我才不道歉。」
  徐小茜拿下面紗,露出明艷溫柔如春水的面龐,雙眸含情,道:
  「你終於露面,謝天謝地。這兒究竟發生什麼事?」
  冷見愁把她們趕到一邊,才道:
  「這酒氣聞得太多於身體大有妨礙。」
  雪婷哼一聲,道:
  「我們的身體關你什麼事?」
  冷見愁道:
  「本來不關我事,但誰叫你的連四是我的朋友。」
  雪婷瞪眼道:
  「不許提他,這個死人只會幫你。他不理我最好,我絕不理他。」
  徐小茜道:
  「冷見愁,屋裡敢是有毒?」
  冷見愁道:
  「也不算什麼毒,但若是酒瓶掉地破碎,冒出另一種香氣,你們起碼要醉十日十夜。」
  他停一下,又道:
  「你們若是醉十口十夜,又落在男人手中,恐怕有點不便。」
  雪婷道:
  「何止不便,簡直骯髒死了。我問你,你為何老是躲我們?你說我脾氣不好,但徐小茜脾氣很好,可是你照樣躲。為什麼?」
  冷見愁感到招架不住,幸而他面上永遠有一層迷霧。
  徐小茜道:
  「我不算數,我是不祥人,命中注定如此,你們談你們的,別扯上我。」
  但她真的那麼豁達?真的不在乎命運加予她身上的一切?狂風驟雨時,春風花月夜,或者『雕欄玉砌應在,只是朱顏改』感觸無限時,她能不想起芳心中的英俊男兒?
  冷見愁道:
  「先談談瞎神仙,從前他自稱是餌。你們一定也知道,他的一生毀於『血劍會』之下,所以他滿腔仇恨一定要報復。所以現下這個陷阱為了誰?他想釣血劍會的人?抑是反被對頭利用?」
  徐小茜道:
  「很難回答的問題,除非瞎神仙忽然回醒而又回答我們的問題。」
  雪婷道:
  「怕只怕他活不成。」
  冷見愁身子一震,道:
  「我去瞧瞧他,你們外面等一下。」
  徐小茜雪婷都沒有攔阻他,也沒有吩矚他小心等等。她們甚至覺得有人能進此屋又能安然無恙,這個人必定是冷見愁。
  冷見愁入屋打個轉就回來,雪婷忙向道:
  「怎麼樣?」
  冷見愁道:
  「有人要暗神仙死,又如果有人能人得此屋,不在三步之內醉倒。下一著就是酒瓶,瓶破之後冒出香氣,與原來的酒味混合,任何人吸入一絲都要醉死十日十夜。」
  徐小茜道:
  「有十日十夜之久,身份來歷一切都可以查得清清楚楚了!」
  冷見愁道:
  「不止這樣!醉過十日十夜之人,即使是當今第二流高手,但碰到這個使毒者,彈指使死全無抗拒之力。」
  徐小茜道:
  「這一下後果歹毒厲害。使毒者是誰?」
  冷見愁道:
  「年紀不大,是男性。武功很不錯,尤其是內功造詣很深。是毒教小人,但江湖經驗不豐富。」
  雪婷移步向屋內張望一下,回轉來道:
  「誰告訴你這些事的?」口氣中不盡訝疑。
  冷見愁道:
  「酒瓶是使毒者帶來的,乾淨得找不到一絲塵埃。我問你,如果有人一身酒氣人屋,應該是男的抑是女的?」
  雪婷道:
  「當然是男的,酒鬼多數是男人,如果是女的,瞎神仙便會注意。」
  冷見愁道:
  「對,椅邊木頭上留下三個指印,一來顯示此人內力甚強,二來顯示此人閱歷少,殺人會緊張,尤其面對昔年『十二名刀』之一。可見得年紀不大。」
  徐小茜道:
  「但你一口咬定是個男性,以灑氣有毒而論證據不夠堅強,你一定另有資料。」
  冷見愁讚賞地望她一眼,這個女孩子即年輕美麗,又溫柔聰慧,加上妙語連珠,哪一個男人對她能不順心愛慕呢?
  他道:
  「對,瞎神仙屋內左角架上有個極精美雕漆首飾小箱,我查看後知道無人開啟過。如果是女人,必會隨手打開瞧瞧。不是貪心,是對珍奇美麗飾物的好奇心。」
  徐小茜輕「啊」一聲,神往地道:
  「要是我也會開箱瞧瞧。瞎神仙曾是天下聞名的『十二名刀』之一。現在居於陋巷木屋,仍然保持這個精美首飾箱,當然我要打開瞧瞧。」
  冷見愁道:
  「還有什麼疑問沒有?」
  雪婷道:
  「有,那人想殺死瞎神仙麼?」
  冷見愁道:
  「對,可惜他沒想到瞎神仙對毒藥迷藥有很強硬的抗力,所以一般人必死的份量,竟殺不死活神仙。」
  徐小茜道:
  「咱們下一步怎麼辦?」
  冷見愁道:
  「先救醒瞎神仙再說。」
  雪婷道:
  「冷見愁,我們此來主要目的想請你搶救常青性命?」
  冷見愁道:
  「難道『湖光萬頃』徐無理的一招肝膽相照,還殺不死他?」
  雪婷道:
  「你都曉得?」
  冷見愁道:
  「一點點」
  雪婷道:
  「徐無理對徐小茜說,他這一招從未試過立斃對手。」
  冷見愁道:
  「這個人有點道理。」
  徐小茜笑一下,道:
  「這人很不講理,天下皆知。冷見愁,幾時可以瞧瞧常青?他傷勢很嚴重,腸子都見到。」
  冷見愁道:
  「快了,等我問過瞎神仙就去。」
  瞎神仙忽然回醒過來,除了少許頭痛之外,並無不適。他聽出屋內有三個人,而且有女人。
  冷見愁道:
  「瞎神仙,我是冷見愁。」
  瞎神仙道:
  「你的氣味我嗅得出。其餘兩位女容一是徐小茜。另一位呢?」
  冷見愁道:
  「你這麼一說提醒我須得時時變換身體氣味了。另一位女客是雪婷姑娘。海龍王雷做候的孫女。」
  瞎神仙道:
  「共喜你,這等女孩子很不容易湊在一起。」
  冷見愁道:
  「請你回想一下,那個喝醉酒的年輕人可有什麼破碇?」
  瞎神仙想一會,才道:
  「沒有,我從未見過他。氣味,聲音,言語動作,都很陌生。」
  冷見愁道:
  「他是毒門高手,他姓什麼?」
  瞎神仙道:
  「姓殷名海,口音似是兩廣人氏。年紀不超過二十五,高大,衣服講究。」
  雪婷忍不住問道:
  「你怎知他衣服講究呢?」
  對。瞎子怎能「聽」得出衣服講不講究?這是「眼睛」的事,絕對與耳朵無關。
  瞎神仙道:
  「他進來時衣褲都沒有磨擦聲,可見得衣料極佳。然後他坐下,他先接拉外衣褲子才「坐」下,可見得衣服裁剪適體。所以不該皺的地方他絕不讓他皺。」
  根據他的描述,當然任何人都猜得殷海的衣服很講究了。
  瞎神仙又道:
  「我忽然驚覺此人的細膩動作,與他薰人的酒氣大相矛盾。但已經太遲了,全身乏力,頭腦也漸漸麻遲鈍。我仍然奮起全力提氣護住心靈,但沒有用,很快就還手指頭也動不了。」
  冷見愁道:
  「如果換了別人,你現在已經是死屍!」
  徐小茜道:
  「殷海和你交談些什麼?」
  瞎神仙道:
  「交談?沒有,我們沒有交談過?」
  雪婷道:
  「但你卻知道他的姓名?」
  瞎神仙道:
  「我們雖然沒有交談,但他卻有說話。我只會聽不會回嘴。」
  冷見愁道:
  「你很了不起。不但能據到我來救你,還能聽見他說話。」
  瞎神仙道:
  「他說我知道的太多,多到不能不叫我閉口的程度。他又說我不該到舊路村去,縱然無心經過也不行。」
  冷見愁道:
  「舊路村發生什麼事?」
  瞎神仙道:
  「舊路村在城東十二里,遠離南北大道,很偏僻。再過去有個新路村,有戶人家很相信我的占卜,多年下來我每逢年節佳日,總會獨自到新路村他們家吃喝一頓。」
  他深深歎口氣,又道:
  「不幸的是兩年前我經過舊路村,忽然聽見一陣歌聲,美得能叫人馬上昏倒。」
  當然他沒有昏倒,僅僅是形容而己。
  徐小茜道:
  「更不幸的是你知道唱歌之人是誰,對嗎?」
  瞎神仙道:
  「對,我聽過她的歌聲,莫說只隔了一年多,就算相隔一百年,我仍能記得。她就是名滿天下的荀燕燕。她在安慶唱過三天,不知迷死多少人。」
  雪婷跳起身,道:
  「是荀燕燕?她當然是最好的,但她發生什麼事?」
  瞎神仙道:
  「她死了,還有她的男人程士元一齊被人殺死。」
  雪婷道:
  「一個歌女和她的男人被殺,值得大驚小怪的嗎?」
  冷見愁道:
  「請問他們之死有何特徵?」
  瞎神仙只回答冷見愁:「他們被當世第一流刺客殺手所殺。
  屋頂破一個洞,殺手是毫無忌憚的破屋頂而入,其次,他們都是喉嚨要害中一劍,每人只中一劍,死得十分乾淨利落。」
  雪婷忿然道:
  「人被殺死也有乾淨利落不乾淨利落的麼?死就是死。死亡永遠是一樣,對任何人都沒有差別。」
  瞎神仙道:
  「對,可是有些人的死亡,對查緝兇手之人卻有分別。」
  徐小茜立刻接口道:
  「原來如此。只不知荀燕燕、程士元的死法可有任何線索?」
  她淡淡數語,就遮掩了雪婷的無知和衝動。
  瞎神仙道:
  「捕快的想法看法不必管,但我一聽而知那是銅陵姚、常兩家的『正反劍』手法。
  雪婷這才「啊」一聲,瞪眼轉望冷見愁,看看他有何評論。
  冷見愁道:
  「照時間地點推論,此案絕不是常青下手。況且常青有三個人,推門而入就可以了,何須以霹靂萬鉤的手法破屋而入?」
  徐小茜道:
  「但仍然是銅陵姚、常兩家下手的,對麼?」
  冷見愁道:
  「你博知天下武林各派人物及事跡,請你猜一下,誰是兇手?」
  徐小茜凝眸尋思片刻,白皙美麗的臉龐溫柔可掬,美得能教天下所有男人心神迷醉。她在尋思時還有一個很迷人的動作,就是用春蔥似的細手把面上黑紗拉下來又拔開。
  她道:
  「銅陵姚、常兩家都沒有什麼人物。武林甚至傳說『飛仙劍侶』絕藝已經失散湮沒。但常青卻證明這個傳說不對。」
  雪婷道:
  「想知道姚常兩家有何人物,何難之有。冷見愁,快去救治常青,一問就知。」
  冷見愁道:
  「如果常青知道,又如果有人知道瞎神仙沒有死。常青就死定了。」
  徐小茜啊一聲,道:
  「對,毒門高手殷海必會迅即殺死常青。」
  冷見愁道:
  「或者還有別人。瞎神仙、苟燕燕、程士元住所怎樣走法?我可能去瞧瞧。」
  瞎神仙仔細告訴他,最後道:
  「屍首昨天已移走,相信公人也撤走了,不會有人攔阻你。」
  冷見愁起身,雪婷一把揪住他胳臂。冷見愁固然輕輕震動一下,雪婷也是。他們雖然從沒談情說愛過,可是雪婷曾是他最親密的女人。她接觸過冷見愁肉體,甚至曾赤裸擁過。他們之間已經有一種極微妙熟悉密切的聯繫。天絕刀或芳革劍恐怕都斬不斷割不開這種奇異聯繫。
  雪婷道:
  「常青當然要救,但瞎神仙呢?」
  冷見愁道:
  「他既然沒死,又把所知告訴了我。別人除非光殺死我們,否則也就不必對付瞎神仙了。」
  常青果然死了,臉上隱隱有一層青黑之氣。
  霍昭、秦龍只會灑淚發呆,不會料理後事例如買棺木等等。
  冷見愁拍開一問棺材鋪,買了一具棺材。這具棺材很普迥,只值二兩銀子。但冷見愁卻花了二十兩。
  徐小茜、雪婷都承認來遲一步,無法換救常青,所以對霍昭、秦龍二人勸慰多時,矚他們盡快趕到銅陵常家報訊,棺木暫放官廟。
  但常青忽然回醒,鼻中聞到濃烈奇異的藥味,眼睛雖己睜開,卻是黑漆一片。
  他由胸至腹很疼痛,頭很昏,但自己卻知道已經清醒。可是現下在什麼地方?為何如此黑暗?為何藥味瀰漫?
  忽然聽到一陣腳步聲,來到近處。
  一個陌生的男人嗓子說道:
  「時間到了,打開瞧瞧。」
  一個女子口音傳入耳中,卻一點不陌生。她是雪婷。說道:
  「為什麼?常言道是人士為安,何必驚擾他?」
  常青大吃一驚,老天!人士是人死埋葬之意,莫非他已死?他們要把他活埋?
  另一個也是熟悉的女子溫聲道:
  「雪婷說得對,本來人都死了。趕緊埋葬才是正理。我們現下請些和尚道士替他做功德法會,等他家人來把棺木運會,別驚擾死者。」這個女子是徐小茜,她的聲音常青永遠不會忘記。
  陌生男人道:
  「好吧,和尚道士都已請了,等會就來。他們一到我們就上路,除非常青忽然活來敲敲棺木……」
  雪停大聲道:
  「亂講,人死了那能復活?更沒有敲棺木之理?」
  徐小茜道:
  「冷見愁,你態度閃爍神秘,究竟搞什麼鬼?你是不是故意光弄走霍昭、秦龍!」
  原來那陌生男人就是「冷見愁」,常青登時又清醒許多,極力忍住傷口疼痛運聚氣力。
  冷見愁道:
  「霍昭、秦龍雖是常青的結拜兄弟,但我瞧靠不住。他們很可能得人錢財與人消災。所以常青忽然中毒而死。」
  大聲道:
  「但我親眼看見霍昭流淚要泰龍丟掉兵刃,不許碰秦無理那種強敵。他們之間似乎很有義氣。」
  冷見愁道:
  「霍昭沉的淚多半是『慚愧』之淚,因為他們這次南行之旅,對常青早有愧擁之心。當然這只是我的猜測,作不得準。不過,要是常青能夠復活,回想一下最後他的遭遇,自然能水落石出,明明白白。」
  棺木突然「彭彭」而響。雪婷、徐小茜都駭得跳起。
  冷見愁道:
  「這年頭什麼事都難說得很,連死人也會動也會敲棺材。」
  徐小茜雪婷馬上鎮靜下來。因為有冷見愁在旁邊,簡直連鬼也不必怕。
  雪婷道:
  「怪不得你一來就要開棺,常青敢情沒死?」
  徐小茜道:
  「他一定暗中弄過手腳,幸而現在是中午,外面太陽很亮,要是晚上準得駭死……」
  她一面說話,一面已動手幫冷見愁撬釘開棺。
  棺益很快打開,濃烈的藥味使人馬上明白怎麼回事。
  常青眼睛已張開,望住一張面龐,但一層迷霧使他覺得既清楚又很不清楚。
  冷見愁道:
  「我是冷見愁。你很幸運,因為用毒針刺你之人,認為你本來快要死了,所以只刺左手中指指尖一下。如果他再刺一下右手指尖,我也救你不得。」
  常青聲音很微弱,道:
  「久仰大名,多謝救命之恩。」
  冷見愁道:
  「不必多謝,徐無理雖說殺傷你,其實也幫你逃過一劫。」
  雪婷問道:
  「常青,你看霍昭,秦龍有沒有搗鬼?」
  常青眼中露出忿忿神色,道:
  「怪不得他們前幾天一定要和我結拜。因為如果我們不是結拜兄弟,我決不會說出姚家曾經有一個高手的秘密。」
  徐小茜道:
  「沖見愁,他說話不妨事吧?」
  冷見愁道:
  「沒關係,他需要的是靜養半個月左右,便仍然是龍精虎躍的好漢子。」
  徐小茜道:
  「常青,姚家高手是誰?外面為何無人得知?」
  常青道:
  「他叫『木魚』名叫姚本善。近三十年來我們姚、常兩家沒有人及得他。」
  徐小茜道:
  「他今年幾歲?什麼樣子?」
  常青道:
  「才三十歲左右,臉瘦眼大。眉毛濃黑,顯得沖酷無情。他二十歲時已是姚、常兩家第一高手。」
  徐小茜道:
  「姚家出了這等人才,何以拚命保守秘密?」
  常青道:
  「因為他加入血劍會。所以我們兩家永不提及起有這麼一個人。」
  冷見愁道:
  「他為何要加入血劍會?」
  常青道:
  「我們私下的傳說議論,說是這位姚三叔『愛財好色』。總之當初他是為女人投入血劍會一定不會錯,但經過情形卻不知道了。」
  人生的遭遇本來複雜奇怪無比,尤其是牽涉『財色』之事,更是變得千奇百怪難以猜測。
  冷見愁道:
  「這個謎也許有一天弄得清楚,亦可能永遠無人能夠解釋?」
  雪婷念念不忘常青遇害之事,問道:
  「常青,誰下毒手殺你?是霍昭、秦龍?抑是還別人?」
  常青道:
  「是一個廿餘歲的男人,姓殷名海。長得很清秀,衣服很漂亮,看來像是富貴人家的子弟。右手拇指套著一枚翡翠扳指,我從未見過那麼碧翠那麼澄淨的翡翠。他一進房,霍昭泰龍就出去了。」
  雪婷怒哼一聲,道:
  「這樣說來,雖然霍昭秦龍沒有親自下手,但有何分別?」
  常青道:
  「那時我極為虛弱。」殷海向我報名後又道:
  「姚常兩家答應過永不提血劍會和姚本善名字,幸而你只向霍秦二人提起,所以只須殺死你就夠了。』說罷用一支小小金針在我中指指尖刺一下,我馬上昏迷不醒。」
  冷見愁道:
  「此人果然不是老江湖,若是老練些,多刺一針,神仙難救。」
  徐小茜道:
  「常青既然還須靜養半個月之久,這段時間危險得很。」
  冷見愁道:
  「你有銀子沒有?」
  徐小茜微怔道:
  「銀子?有,要多少?」
  冷見愁道:
  「大約五六百兩就夠。」
  雪婷道:
  「五六百兩我也有,但你要錢幹麼?」
  冷見愁道:
  「常青現在所躺的棺木本來只二兩,但我花了二十兩。另外買些東西又花了一百兩。是以身上連半兩都沒有了,不過,你們可以從這口棺材的價錢上猜出我要錢之緣故。」
  雪婷咕噥道:
  「你是呆子,位二兩銀卻花上二十兩……」口中雖在批評,手卻已摸出銀票遞給冷見愁。
  冷見愁瞧了一下,道:
  「哈,一千兩,你出手蠻大方,但將來我怕我還不起。」
  雪婷道:
  「誰要你還?你肯拿去用我就很有面子了。」
  徐小茜也掏也銀票,道:
  「既然花錢可以利用棺材店的人辦事,瞞過了霍昭秦龍,則常青靜養一事,亦可用銀子擺平。一千兩只怕不夠,再拿一點去。」
  「看來我快發財啦,每位一千兩,我至少可賺千把兩。」
  誰也不當他的話是真心的,雪婷道:
  「這件事真的可以弄妥?」
  「一定可以,至少可以隱瞞到常青完全痊癒可以出手拚命。」
  「我只要能走動,兩位姑娘所花的銀子即可奉還。唉,三位如此高義熱心,我……我真不知日後怎生報答。」
  「等你能行動,幫我把許多秘密查出來,那就不枉咱們相識相交一場。」
  常青道:
  「就算赴湯蹈火粉身碎骨,閒話一句。」
  冷見愁轉身出去,不久就回來。道:
  「我已跟此廟的王道士講好。一千兩,分兩次付。先付五百兩,他自會設法掩飾一切,另外找個極僻靜地主供常青休養。等常青完全恢復,再給他五百兩。」
  「靠不住,如果他收了銅細不與人消災,豈不是害死常青?」
  「諒他不敢,我在他眼前擰下銅獅的頭。除非他自問脖子比銅獅還硬。但當然他比不上鋼獅硬。」
  常青忽然道:
  「冷見愁,我心裡有一句話,但說了怕你生氣!」
  冷見愁道:
  「我絕不生氣,不過你心中這句話,連徐小茜都知道。」
  常青道:
  「真的?」雪婷也驚異得瞪大的眼睛。她心中的想法一向不會掩飾,總是完全在迷人漂亮面龐上表露出來。
  徐小茜笑道:
  「你仍然要請教他一招,對麼?」她和冷見愁一起時,總是拿開面紗。所以她這一笑,使常青感到一陣暈眩。
  冷見愁道:
  「既然徐無理只用一招,你不想我比他差,所以也只要一招,對不對?」
  常青道:
  「天啊。對,對,對得不能再對了。你不生氣?」
  冷見愁道:
  「這是武學上的疑問,並非思將仇報。我為何要生氣?」
  常青歎道:
  「可惜我不能動,不然我一定要向冷見愁叩三個響頭。」
  雪婷道:
  「不必了。他不是人,是魔鬼。」
  常青道:
  「冷見愁,將來我如何找到你?」
  冷見愁道:
  「我們自然會見面,這叫做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
  「踏破鐵鞋」的滋味冷見愁最近已嘗到。天絕刀的下落?血劍會的秘密?嚴星雨是否是殺傷連凹的兇手?徐小茜、雪婷、閻曉雅,甚至宋媽媽這幾個女人心中究竟想什麼?
  冷見愁已跋涉不算短的日子,當真鐵鞋也足可踏破了。可是問題仍然沒有減小。他還須踏破幾對「鐵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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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十萬魔軍

「命運」已經放射出許多蛛絲(又粘強又鋒利,無物可以將之弄斷),織成一個蛛網,冷見愁有如飛蟲,也已經粘於網上正在掙扎。
  幸而冷見愁不是飛蟲,除了有強大力旦和鋒利賽過刀劍的身手之外。還有「智慧」和「男氣」。
  勇氣包括堅強無比的意志毅力,在與「命運」抗掙時之重要性絕不下於「智慧」。當然智慧才真正是一切力量之源泉,沒有智慧,任何事情、任何掙扎抗掙都無從談起。
  籬笆高與肩齊,纏滿了九重葛、紫籐花以及幾重羅蔓。可以想像得到春光爛漫、炎炎夏日甚至西風愁起綠波間的時節。這一道籬笆,仍然會有花朵茁放,替污濁的人間多添數點美麗色彩。
  籬笆內是甘餘丈方圓的園子,有架高的花台花架,也有雅致的盯畦。林林叢叢的花卉,有木本有草本。
  連那屋子外牆都牽滿籐條。窗下的丁香、大理菊,夾竹桃等正當盛放,雖是花光照人,卻有一種恬淡寧靜之美。
  冷見愁大步走人園中,放眼四下遊覽一陣,輕歎一聲。
  只有幽雅恬靜,全無富貴氣味。那苟燕燕、程士元果然不是凡俗之輩。不過,命運的力量,它的殘酷,畢竟不是「人」都能瞭解、都能抗拒的。
  荀燕燕的「色」與「藝」,膾炙大江南北。但她寧可逃出繁華富貴,與一個心愛的人埋首閉戶隱居不出。她要求什麼?她犧牲了多少?
  但命運仍然不放過她:冷酷地消滅了她。是誰主宰「命運?」主宰命運者何其無情冷酷?
  冷見愁推門而入,首先看見一地碎瓶。查看之下已經知道是兩種瓶器。一是青花瓶,一是酒杯。
  左邊屋頂有個破洞,冷見愁看了一下,心中有數。如果有人能隔著堅牢的屋頂厚瓦而聽見屋內聲音,又能夠一掌拍開一個洞口(比常人身體小一些),又能夠從不大的洞口滑過。這個人的武功絕對不水皮(差勁)。
  他炯炯目光接著觀察地面,一切痕跡都像日記一樣告訴他當時發生的事。例如那些很淡的血跡,冷見愁已瞧出荀、程兩人如何中劍,所以血液飛灑而留下某種樣子的痕跡。又例如碎瓷散佈地上的情形,亦看出這兩件瓷器怎生碎裂的,由此也可以推出荀、程二人正在做什麼?
  冷見愁站在屋中,但覺屋內佈置予人雅淡舒適之感。如果他是程士元,擁有美麗而賢慧色藝絕世的葡燕燕,住在此屋。美人名花,小園勞徑。遠處是悠悠青山,知已在咫尺問笑語。即使沒有言語,僅只是默默靜寂地享受那陽光,那花草樹木泥土的氣味,亦足以使人神往滿足了。
  誰也想不到荀燕燕不但認識公門高手,還學了幾招,其中一招就是預早留言。她簡略說明和程土元的相戀經過,還提到「煙雨江南」嚴星雨這個男人瀟灑英俊多金,財雄勢大,對她很好很好,無奈她一縷情絲卻繫在程士元身上。
  她自認很對不起嚴星雨,可是這卻是天下最無法勉強的事。她知道嚴星雨一定會報復,更知道他的報復很徹底。
  尚有些細節冷見愁都記在心中,偶然出屋走到花園。
  荀燕燕最後在留言中加上「無憾」的結論。本今程士元也無異議,生與死畢竟是人生中必然又無可奈何的現象過程。能夠「無憾」,已沒有白活了。
  任何人能與「真心」相愛的人,極親密極恬靜度過三年之久,誰還有「憾」?
  嫣紅奼紫的花朵,翠綠的樹葉野萃,彷彿籠罩一層淡淡哀煙愁霧。連炎夏的陽光也不能使之消散。只不知程士元荀燕燕的精魄還留在這兒呢?抑是向來生再給未了之緣?
  那莊院佔地相當大,莊內屋宇有四五十間之多。到處有高大老樹和搖動的修竹。遠遠望去處處綠意,使人留下深刻印象。
  一道只有三尺高牆圍繞整座莊院,圍牆很齊很整潔,卻完全不能阻止任何人跨越。更不能阻止莊外的視線,
  圍牆唯一用處,便是明顯劃出莊院界線而已。
  莊院正面的平坦廣場,有些部分是草地,有些部分是塵土堅硬地堂可以習武。但廣場偏右一棵濃蔭廣覆的老樹下,地面都錦上青磚,潔淨光滑,風味盎然。
  樹蔭下磚地上,一組紅木交椅茶几,一張紅木搖椅,一張紅木羅漢床。
  炭爐在十餘步外,烹泉煮茶。
  但任何景色任何精美家俱都比不上交椅上的人。那是主位,可知必是本莊主人無疑。
  此人赤裸上身,露出很白的肌肉,很肥,呼吸時身上肥肉都會顫抖。他面圓頭禿,笑嘻嘻的活像彌勒佛。
  椅後有兩個侍婢,一個忙著擰手巾替他擦拭汗水,一個不停打扇。看來這個彌勒佛似的胖主人更會享受。
  清風拂過,稍遠處院牆邊的芭蕉搖擺不停。如果在芭蕉樹下,也一定很涼快適意。
  一群人從莊門口進來,組成份子複雜而又可笑,兩個年老鄉民為首,帶著兩名泥水匠,一個木工(都拿著本行家生,故此一望而知)。接著是兩名道士,一老一少顯然是師徒,帶著很多法器。
  但冷見愁一點不覺得好笑,因為這些人他見過。是在荀燕燕程士元屋子。當然那時冷見愁已經隱起身形。卻見他們裝模作樣,根本沒有修補門面破洞。道士也沒有醮祭遇難的人。
  冷見愁嗅到感到「危險」,似乎死亡之神很接近他。但四下毫無異樣,樹下那些人,亦似乎沒有問題。
  危險在哪兒?居然有死亡的氣味,誰有這等手筆這等本領?
  不一會樹下的人散去大半,只剩下一個老道士和一個年老鄉下人。胖莊主對他們相當禮遇,烹茶奉客,悠閒談笑。
  冷見愁細心研究過,又等了一陣,才大步從莊門走入去。
  樹蔭下磚地上所有的目光都集中他身上,胖莊主本來正哈哈笑著,笑聲忽然中斷,好像喉嚨被人砍了一刀。
  冷見愁踏上青磚地,濃蔭中覺得相當涼快。
  碧綠色的茶,香氣送入鼻中、居然是最好的雨前茶。
  胖莊主勉強笑一下,道:
  「我姓龐名福,世居新路村。這個莊院我己住了五十多年。兄台你可否喝杯熱茶。你看如何?」
  一個侍姊馬上端一杯茶送到冷見愁面前,細細瞧他一眼。回到龐福莊主背後,忽然哎一聲,說道:
  「莊主,小婢可弄糊塗了!」
  莊主漸漸恢復和藹可親的笑容,道:
  「什麼事使你糊塗了?」
  侍婢道:
  「那客官究竟有多大年紀?好像三十多歲又好像只有二十歲。」
  龐福哈哈笑道:
  「這是天絕刀冷見愁如假包換的招牌。你瞧得出才是怪事。」
  他站起身,又高又胖宛如人山。恭恭敬敬延客人座,道:
  「冷見愁兄,請坐。你大駕光臨真是蓬畢生輝。此事傳出江湖,不知有多少人獲慕我龐福的福氣。」
  冷見愁既不人座也不回答,手捧熱茶,忽然走到老道士面前。
  老道士和鄉下老頭都已站起迎接,這是普通禮數。所以冷見愁站著和他面面相對。
  冷見愁說道:
  「這茶很好,是采於谷雨節前的龍井,名貴得很。」
  老道士說道:
  「辛施主很懂茶道,真想不到。據我所知世上已很少人能聞香辯色就知道是這種茶了。」
  冷見愁搖頭道:
  「品苛之道是一回事,藥物之學是另一回事,不可混為一談。」
  老道士疑惑不解,道:
  「這話怎說?」
  冷見愁道:
  「例如我把茶葉當做藥物,所以分辯得出各式各樣不同品種。但會不會品嚐呢?」
  老道士一怔,道:
  「這話既奇怪而又有理,品嚐果然與分辯能力是兩回事。」
  冷見愁道:
  「如果這杯茶加點連翹和天山雪蓮,味道一定更好。」
  老道士先是一驚,接著眼中光芒閃閃,冷酷如冰雪,道:
  「加點鵝不食草味道更佳。」
  冷見愁道:
  「可惜太甘香了,不如加點龍牙粉。」
  老道士道:
  「如果有龍牙粉,放些山慈菇和鶴虱。」
  冷見愁道:
  「你錯了,若到這一步,只須少許羚羊角就無路可走。」
  老道士初時冷笑兩聲,但想一下便皺一皺眉頭,後來仰眼向天想得如癡如醉。
  冷見愁這時才入座,舉杯道:
  「請」,慢慢呷啜,看來那茶很正常,根本沒事。
  龐福苦笑一下,道:
  「冷見愁兄,你們剛才談論的藥物性理,很有詭秘古怪意味。只不知傳授醫藥之學的尊師是誰?」他一定很感到不安,因為老道士簡直變成木頭雕刻的傻瓜。
  冷見愁道:
  「『大自在天醫』李繼華曾經與我談論過醫藥之學。但他不是我的師父,他只不過是一片落葉而已。」
  龐福一定未聽過『大自然天醫』李繼華的名氣。所以全無反應,說道:
  「冷見愁兄,你決不是來探訪我。只不知為誰而來。」
  冷見愁道:
  「是為五個人而來?」
  他一開口就可以使人驚疑莫測,使人頭痛,龐福笑臉改為皺眉憂煩。但據說「皺眉」要動用甘余組肌肉,但「微笑」用五組肌肉就足夠,所以龐福胖臉上的表情相當吃力。
  龐福道:
  「五個人之多?誰呀?」
  冷見愁道:
  「瞎神仙、常青、程士元荀燕燕夫婦,還有你龐莊主。」
  龐福搖頭道:
  「我不明白,為什麼有我?」
  冷見愁道:
  「本來沒有你的份,但既然你的身份很特殊,又是第一流流星錘高手。當然你的身份才是我最感興趣的。」
  龐福「哦」一聲嚥下一大口唾味,才道:
  「我二十年沒有亮過流星錘,我以為世上只有自己知道『我』會使流星錘。你怎麼知道?誰告訴你的?」
  冷見愁的微笑在迷霧後顯得更神秘。
  這一套「觀測術」得自天下無雙的神探「中流坻柱」孟知秋,當然不同凡響,冷見愁足足死背了五年才把二千四百條「原則」記得滾瓜爛熱。
  冷見愁忽然大聲道:
  「殷海,想通沒有?」
  老道士芒然應道:
  「還沒有。」忽然驚覺地瞪視冷見愁,眼中光苦冷酷異常。說道:
  「你知道我的名字?」
  冷見愁道:
  「你喬裝改扮之術糟透了。你的頸和雙手早已告訴別人你還很年輕。你可知道必須三十歲以上雙手關節才有皺紋?但你連這些皺紋都沒有。」
  殷海不覺抬手瞧著。冷見愁又道:
  「改扮作老道士本來很好,可惜毒教中人太乾淨,由頭到腳冠履袍服全部新制,沒有一件是舊的,天下焉有此理?」
  殷海把道冠鬍鬚等扯掉,果然露出一張年輕面孔,很清秀,不超過二十五歲。
  冷見愁忽然轉臉望向鄉下老人,問道:
  「你呢?叫什麼名字?當然是真姓名,假的就不必說。」
  鄉下老人腰肢一挺,坐得畢直,眼中閃耀光芒,決非適才者邁龍鐘之態。他道:
  「我姓胡名不凡。」
  冷見愁對這個名字全無反應,因為他的確不知道近三十年武林出了什麼驚世駭俗人物。
  龐福歎口氣,道:
  「胡兄你應該讓冷見愁猜猜,因為聽說他是魔鬼。」
  冷見愁道:
  「叫我魔鬼究竟罵我抑是奉承我?」
  龐福應道:
  「當然是奉承,說你像魔鬼一樣可伯難測,不是說你壞。」
  冷見愁道:
  「胡不凡,殺死程士元夫婦時你不過把風而已。但以你的輕功和造詣,尤其『三鉤指』加上九節鋼鞭再加上輕功,便是武林絕藝『龍捲風』,縱橫天下難逢敵手。」
  「但你卻只是副手,為什麼?不敢殺人?下手的人比你更厲害?」
  胡不凡突然彈起一丈高,半空打個觔斗落下仍然坐在椅中。
  人人都瞧得發楞,胡不凡卻不解釋,也扯落假髮假須。
  他年約三十六七,垮垂的眉毛和眼睛顯得本來很容易相處性情和善,但此刻都隱隱豪氣飛揚。
  龐福忽然道:
  「世上但知『毒龍一現』胡不凡的輕功鋼鞭是武林一絕,也是近十年南七省二十四名家之一。卻無人聽過兄擅長指法,便沒有聽說過『三鉤指』名稱。」
  胡不凡仰天歎道:
  「當今之世聽過『龍捲風』絕藝的人寥寥可數。唉,冷見愁,你真是魔鬼。『人』怎能知道這些奧秘?」
  冷見愁道:
  「我不是魔鬼,你們剛才到程苟夫婦家,我看見你繞到屋後躍到氣窗,身子吊在牆上查看你自己上一次的遺留痕跡。在此之前,我早已查出有人曾吊掛氣窗邊,三鉤指在石壁上留下明顯痕跡。」
  別的不用多說。既然胡不凡於殺人行動中只吊掛在窗外。則破屋頂兩人者必定不是他。由此可知胡不凡當時只負責把風並沒有出手殺人。
  胡不凡頹然道:
  「我可能不敢殺人,因為我已經有五年未殺過人的紀錄了。」
  看他聽他的情形,此人縱然武功很好。但已經沒有用處不能做殺人工具。
  冷見愁道:
  「但殷海殺人之時,你也在外面把風,為什麼?」
  殷海冷冷道:
  「本人出手時何須旁人在側。」
  冷見愁道:
  「瞎神仙屋外常青房間後面都留下『三鉤指』痕跡。」
  殷海忿然望住胡不凡,道:
  「真的?」
  胡不凡說道:
  「我不是替你把風,只不過接到消息趕去瞧瞧。」
  冷見愁道:
  「既然你不曾親手殺人,我只帶去你三支手指。」
  胡不凡怔一下,道:
  「三支手指?」
  冷見愁道:
  「對,三鉤指。」
  胡不凡呼一聲從交椅中飛起,快逾閃電。身子在空中一個觔斗改向後面飛去。
  一切都淬出不意,追趕胡不凡的人必定落於數十步之遙。
  但冷見愁已忽然站在胡不凡面前。如果胡不凡不能及時煞住去勢。一定會撞入冷見愁懷中。
  胡不凡眼中第一次真正露出驚駭。十年來踏遍江湖會過無數名家高手;今天卻是第一次發現有人輕功比他更高明。
  「指法」鞭法」又如何,能不能解今日之圍?
  突然間胡不凡三指手指己鉤到冷見愁面前,另外一條黑黑黝黝的九節鋼鞭象予一樣疾向冷見愁肚腹。
  旁人但見冷見愁一個觔斗打胡不凡肩上躍過,落於他背後。
  只是冷見愁身子落地時,胡不凡的「鉤指」已經反手劃到他面前。
  太陽下這兩個人的動作絲毫畢見,迅速無與倫比卻也清楚玲瓏之極。
  唯其如此,當冷見愁的手抓住胡不凡三支手指並且扭斷之時,使人更加感到驚異而又噁心。有人「哇」一聲嘔吐,卻是兩侍姊之一。
  胡不凡三支手指和手掌分開,因為三支手指在冷見愁手中,而冷見愁已退後三步。
  冷見愁面孔隱藏在一層迷霧後,誰也不知道他曾有過大大鬆一口氣的表情。
  「龍捲風」不愧是天下絕藝之一,雖然胡不凡未能發揮十成威力(冷見愁估計他只練成六七成而已),但驚濤駭浪死生一發,冷見愁總算嘗到滋味。
  但以胡不凡這等身手功力,亦只不過副手而已。你敢不敢忽視「主帥」?一個是毒門崗手殷海。另一個便是常青的三叔「木魚」姚本善。
  冷見愁目送胡不凡奔逃的身影,直到看不見才回到樹蔭下。
  嘔吐的侍婢已經恢復如常。另一個侍婢忽然回去宅內。剩下那侍姊說道:
  「多可怕,硬生生拗斷人家三支手指。」
  龐福忙道:
  「不准多嘴。」
  冷見愁把三支手指放在茶几上,道:
  「希望『三鉤指』從此不至於失傳絕跡。」
  龐福道:
  「不會,不會。胡不凡未死,他總不能沒有傳人。」現在他一點也不似『彌勒佛』,因為彌勒佛水遠笑嘻嘻腆起大肚皮。但龐福除了憂煩外還有驚恐神色,
  冷見愁道:
  「殷海,輪到你?」
  殷海雙眉一挑,道:
  「好。」站起身,突然甩杯落地,「蹦」一聲碎瓷四散。
  他一定很生氣,但生氣也犯不上摔茶杯,簡直象女人。
  冷見愁忽然蹲下低頭瞧著地上的碎瓷和茶水,一面說道:
  「殷海,『桃花水』蟲是廣西容縣勾漏山獨內秘密。你來自廣西?」
  股海面色變得白紙似灰白。道:
  「你去過勾漏山?」
  冷見愁道:
  「三十年前容縣馮樂天逃出勾漏山毒門羅網,流浪天涯。勾漏山許多不傳之秘毒功由此被人得知。」
  冷見愁站起身,殷海連退三步,駭聲道:
  「你識得敝門絕技還不打緊。但你連桃花水蟲也不怕。天下到底有沒有毒藥殺死你?」
  冷見愁向他行去,道:
  「只怕很難。如果『海枯石爛』李碧天在此,當然情勢就大大不同。」
  殷海又連退五步,驚道:
  「你認識李碧天?」
  冷見愁道:
  「李碧天是你們南北毒門的公敵。我不認識他,但很佩服他。」
  殷海又想再退,但忽然身子一震,倒伸出的腳縮回來。
  冷見愁道:
  「現在好得很,你站在我的『消毒隔離圈』中。我呢,陷入你的毒陣內。」
  殷海喃喃道:
  「『消毒隔離圈』?那是什麼?何以我從未聽過?」
  冷見愁說道:
  「以後你會永遠不忘,但希望你有以後。」
  殷海面色更加灰白,使人擔心他的面會變成白粉。
  龐福說道:
  「冷見愁,我們有得商量沒有?」
  「商量」之意就是談判講條件。有一方想議和撤退的話,此是第一步要緊手段。
  冷見愁道:
  「殷海可能贏我,但也可能輸。現在輸贏之數未定。你急什麼呢?」
  龐福站起身,肥胖臉孔上蒙上一層霜雪,道:
  「冷見愁,人命換人命,天絕刀也可以的,要不要?」
  冷見愁道:
  「用誰的命換誰的命?」他聲音流露明顯不滿甚至忿怒。又道:
  「你豈可把別人的性命象花銀子換取各種東西?」
  龐福的反應很奇怪,因為他忽然換上笑容,一手扶摸腆突有如圓墩的肥肚皮,看起來簡直是站著的彌勒佛。
  他道:
  「你說得對。所以可能要拿我自己性命作為交換的對象了。」
  冷見愁道:
  「你只要走過來,在我站的位置站一會。如果死不了,我放殷海走。」
  殷海面色很白精種很差,他一定發生事情。否則不會不言不發。
  龐福道:
  「殷兄勾漏山絕學不是開玩笑的,我不敢試。」
  冷見愁忽又聞到感到「死」的可怕氣味,不久以前在莊外他也有過這種感覺。其實當然不能肯定誰具有此種威脅,但現在卻可以肯定。絕不是殷海,卻是龐福。
  此地除了龐福和殷海之外,還有一名侍婢。但那侍婢絕非閻曉雅改扮,根本是普通村女;所以具有『死亡』威脅的人,一定是龐福。
  冷見愁從懷中掏出一個布袋。
  袋中有十五種藥物,每種份量很少。使人感到就算不懂藥性通通煮來喝了,也沒有什麼了不起。
  他選七種出來,每種數量更少得可憐。
  但殷海瞧見,身子便劇烈發抖。
  冷見愁握拳一提,力透掌心。藥材完全變成極紉粉末,隨手揚灑。藥粉大部分被風吹走,相信落地的很少。
  冷見愁又揀出五種藥材出來,仍然捏成粉末揮手揚灑,口中說道:
  「殷海,勾漏山『七毒留行」桃花水』蟲,並稱兩大絕藝。但你只布下五道禁制,只能叫『五毒留行』。莫非那兩道禁制秘法已經失傳?」
  殷海不作聲,誰也瞧得出他遭遇極大痛苦恐懼,根本無暇開口。
  龐福道:
  「也可能他沒有使盡煞手。」
  冷見愁道:
  「難道你相信自己這句話?」
  龐福拍拍肥肚,「啦啦」的響,道:
  「我不相信。」
  冷見愁的動作沒有停過,一共灑出五次藥粉。說道:
  「龐莊主,你很看得起我肯講真話,那麼我也就不必要再說假話。」
  龐福道:
  「請說!」
  冷見愁道:
  「看來我們非得決戰不可。」
  龐福道:
  「對。」
  他的氣概風皮無怪能使冷見愁激賞折服。大凡是做當作敵手的雙方,往往有奇異極深刻的瞭解。一言半語彼此全都明白,不必多說。
  冷見愁道:
  「你可曾有過畫家朋友?」
  龐福仰天一笑,道:
  「有過,當世號稱『南徐北張』。南徐即是潭州(今湖南長沙)徐公望。最擅人物花鳥。」
  冷見愁道:
  「他可曾來過此地?」
  龐福道:
  「來過,住了二十天之久,為的是替我畫一幅人像。」
  冷見愁含首道:
  「既然有南徐之畫傳真,可以無憾。」
  他大步走回座位落座,呷一口雨前龍並。又道:
  「龐莊主。三十多年前武林出過一位高手,使流星錘也是姓龐。」
  龐福歎口氣道:
  「你說來聽聽。」
  冷見愁道:
  「他叫做龐烈,高大英俊性如烈火。龐烈的流星錘左右兩路完全不同。左手妖秘詭異,右手凌厲陽剛,加上他忽好忽壞的脾氣,所以外號稱為『兩面人』。」
  龐福踱兩步,地下青磚塊進出裂痕。說道:
  「龐烈是先父。冷見愁,世上還有什麼你不知道的?」
  冷見愁說道:
  「別拿地下青磚出氣。我問你,知不知道先翁結局如何?」
  龐福道:
  「不知道。只知道他最後隱居於此莊,永不言『武』。」
  冷見愁道:
  「那是因為他欠人家的多給人家的少,甚至可以說根本不曾嘗還人家,當時天下並譽的七大美人。他弄上了五個。」
  龐福苦笑一下,道:
  「這便如何?」
  冷見愁道:
  「如果他既不能對那五大美人以及他們家屬用破功,又不能一齊兼蓄並收。他只好逃跑,像喪家之犬(說這句話時他自己表情很奇怪)。當然他震驚天下武林『清風推化,明月照妖』流星錘也決不可於世間重現,其理甚明。」
  龐福笑容有點慘淡,所以看起來已不像「彌勒佛」了。
  他道:
  「冷見愁,你知道的事遠遠超過我的意料之外。難道你真的是『魔鬼』?」
  那邊殷海突然大叫一聲,聲音慘厲。龐福轉頭一看,殷海已跌倒僵臥。
  龐福走到紅木的羅漢床邊,忽然手中出現一對流星錘。鏈子是金色,錘大如西瓜也是金色。
  看來這對流星錘不但很重,而且很值錢,縱然不是純金所造,也一定有六七成金質。
  冷見愁的眼睛不會遺漏任何情況,所以龐福特別肥長的手臂探人床底取出兵器動作,看得清清楚楚。
  冷見愁道:
  「龐莊主,你一定想起家中六十七口人丁。唉,如果我有六十七子孫家人,當然也十分耽心憂慮。」
  龐主怔一下,道:
  「你說什麼!」
  冷見愁道:
  「將心比心的想,殷海乃是毒門之人,講究仇恨必報手段惡毒無比。但我冷見愁,最多殺死一兩個主謀,絕不會波及無辜。」
  龐福「砰」一聲坐在羅漢床上,全身肥肉以及突出的面頰肥肉顫個不停,他道:
  「冷見愁你還知道什麼?」
  冷見愁道:
  「我只知道你用盡心機手段想救回殷海,不是你怕死,而是伯殷海師門之人向你報復。他們不出手則已,一出手你龐家莊六十七口人休想有一人漏網。」
  龐福頹然長長歎口氣,道:
  「既然你知道,何以不肯手下留情?你何以要逼我拚命,你自以為的無人殺得死你?」
  「死亡」的噁心氣味忽又送入冷見愁鼻中。一點不錯,真正威協果然來自龐福。
  他的流星錘當真有那麼厲害?厲害得居然連冷見愁也抵擋不住?
  冷見愁覺得不能置信,明明龐福已顯示出他的武功特點,一是腕力手力特強,尤其是臂長掌大,故此這使流星錘時有想不到之妙?二是他雙掌顯示出修煉成「粘天連地」大擒拿手法,任何人獸只要他任何一支指尖碰到,休想掙脫逃生。
  但不管他錘法如何精奇奧妙,擒拿何等辛辣殘毒。都沒有用處——因為冷見愁身兼數家之長,專治奇難雜症。龐福顯得意最使人感到意外的秘藝,往往正是冷見愁最容易克制擊敗的。
  既然如此,何以有濃厚危險「死亡」可怕徵兆?
  冷見愁的確瞧不出,當他用心觀察推想之時,忽然無端閃過一個雜念——那幅畫,「南徐」徐公望替他畫的人像。一定很有趣。濃濃樹蔭背磚地堂上,紅木羅漢床一個活生生的「彌勒佛」。
  雜念迅即摒除。龐福有何驚人種秘殺手?這才是切身要緊之事。
  龐福長臂一動,兩枚黃金流星錘「嗚嗚」的飛
  任何人看見都會有一種感覺。那就是這對流星錘簡直等如龐福加長的手臂,靈活迅疾極了。只怕比真正兩個拳手,還靈動快捷。
  龐福道:
  「冷見愁,請亮出兵刃吧。」
  冷見愁道:
  「我本來用天絕刀,但現在什麼都沒有。」
  龐福道:
  「很抱歉,此地沒有刀只有劍,卻怕你使不慣。」
  冷見愁道:
  「沒關係,總比赤手空拳好,對嗎?」
  龐福騰出左手,突然掌中多出一口劍。
  當然冷見愁瞧得見他仍是快逾閃電從床底拿出此劍,但換了別人,恐怕很難看見。
  冷見愁道:
  「此劍還不錯,只不知三十年來你拂拭過沒有?」
  龐福將劍連鞘扔給對方,訝然道:
  「你怎知此劍跟我三十年之久?」
  冷見愁道:
  「因為此劍劍寬厚而略短,吞口形式奇特,想必是『春夢劍』,或者叫做『不合時宜劍』。」
  劍名「春夢」,悅耳賞心而又雅致之至。但稱之為「不合時宜」。卻就不免大煞風景了。
  宋代蘇東坡以天縱之才,文章時詞無不精妙直指天人。當他貶滴時,一個鄉下老婆子當面對他說:「內翰昔年富貴,一場春夢。」
  人生當然是一場春夢,古往今來。即使是漢武帝唐太宗,或者一代天嬌的成吉思汗。豐功偉業到頭來還不是一場「春夢」的麼?
  另外蘇東坡又曾經腆起大肚子,問侍妾侍婢說:「此中何所有(裡面有什麼?)
  寵妾才女朝雲說道:
  「學士你一肚皮不合時宜!」
  此劍命名有這些掌故,當然不應是凡夫俗子的兵刃。
  冷見愁又道:
  「春夢劍本是王大使的兵刃。三十年前王太史忽然暴年,至今成為懸案。但春夢劍的出現,懸案從此有了著落。」
  龐福目瞪口呆,道:
  「冷見愁,三十年前的事你都知道,你真是天下最可怕的魔鬼。」冷見愁道:
  「但你卻沒有想到近三十年之事我全然不知。」
  龐福不明白他的意思,所以不追問,卻道:
  「這等名刀名劍我多得很。冷見愁,換回殷海一命如何?」
  說來說去龐福仍然深深恐懼勾漏山毒教之人「報復」,生怕滿門六十七口遭遇毒手。
  冷見愁道:
  「不行,但問題並不出於你身上,是命運。你只能怪命運。我定要看看命運之種,這一回用那種方法能置我於死地。」
  別人永遠不會瞭解冷見愁這些話的含意。誰知道冷見愁是向命運挑戰,以「命遠」為敵?
  既然命運想他死,亦可能有了徵兆。沖見愁更不肯屈服,更不能放過這個「抗掙」的機會。
  「來吧!」冷見愁大聲道:
  「久聞『清月報花,明月照妖』赫赫威名,今日如不能親眼看見識,當是生平之憾。」
  龐福歎一口氣,誰知左手錘卻在歎息聲中砸向冷見愁足踝。這一錘來無蹤去無影;端的妖異詭秘之極。
  冷見愁跨前兩步,不但躲過金錘,還迫入流星錘圈內。
  要知流星錘打遠不打近。若是容得敵人近身,流星錘就等如作廢無用處。冷見愁跨步時,正是對方出錘之際,甚至還早丁一點點,所以外人看起來冷見愁簡直毫不費力,其實達一下舉腳跨步,已不知用了多少汗水智想苦堅超才換得回來。
  龐福第二錘是左手錘,轟轟烈烈光明正大山半空啞向頂門。
  冷見愁忽又追前二步,以致對方不但錘勢落空,門戶也大開而不能閉。
  龐福的右手金錘「砰」地砸地,碎磚紛飛火星四濺。這一錘之力最少也有數千斤之重。
  龐福突然像傻瓜一樣呆住,打死他也想不到冷見愁這兩步怎生跨出來的。因為龐福左手金錘迎胸欲出,誰敢用胸膛硬碰數十斤重飛舞蕩掃的金錘?
  冷見愁居然「敢」,而且還算定對方左手之錘根本不會發出,只不過是「虛招」而已。但一旦算錯了,立斃當場便是冷見愁的下場。
  以時間來說任何一個動作都是用百分之一二「秒」計算。比眨眼所需的時間還短促。欲要決定生死之間的反應動作。生死之間已不能「一線」形容。簡直比一線小無數倍。
  「生」與「死」在年輕人心目中,只不過是模糊抽像的觀念。
  但飽經蒼桑的、曾經深思冥索的、又曾真正經歷過無數次「生死一線」的人,生與死便不復是抽像觀念。而是真真實實有血有肉的。事實「遭遇」。
  龐福左錘一著之差失去機會,此錘忽然變成全無作用的廢物。只剩下右錘飛施掃砸,連攻三招。
  但龐福的「流星錘」完全失去「兵器」威力作用,簡直有如玩具?
  冷見愁用最簡單的側身縮頭等動作,就躲過金光燦爛耀眼的右手錘。
  外人看來後面這幾下搏鬥根本是兒戲,全無生死拚搏意味。真正關鍵在於龐福「左手錘」失去作用。
  龐福忽然騰出雙手欺上去擒拿扣摘所劈。
  沉重名貴值錢的流星錘則雙雙高飛半空,但並非遠遠飛走。因為龐福不是拋棄雙錘,卻用口咬住鏈子。而在雙錘高飛的剎那間,雙手連攻八招之多。
  金澄澄兩顆大錘迅疾落下攻砸冷見愁後背兩側。
  出形似「兒戲」場面忽然變成慘烈凌厲雷霆萬鈞的攻勢,這一剎那間,時間好像停頓不動。因為人們心中很難立刻接受消化此等激變形勢。
  但情勢又突然改觀,時間不發「停頓」,因為一道光華劃出「時間」「空間」的瀑流軌跡。
  「速度」本來就可以改變「時間」「空間」。近代相對論己證明達一點。而光速又是「速度」的極限,所以冷見愁手中「春夢劍」劃出的光華,令人徹底扭轉「時空」的觀感,根本是合理而又自然不過之事。
  兩支瓜大金錘以及龐福奇詭凌厲的雙手擒拿,比起突然閃耀的劍光。前者慢慢好像剛學步的呀呀小兒。而後者則有如世上最擅跑的健將。
  剛會走路的小孩不但動作慢,而且蹣跚不穩。
  劍光震開兩顆瓜大金錘,每個金錘破剖為兩瓣,掉向遠處。
  龐福雙手攻勢亦同時被劍光震開,每支手的拇指都掉落地上,但血未流出。
  劍尖老早抵達龐福胸口,只須向前送出,不必太多,龐福此生就宛如一場「春夢」,消散無蹤。
  不過冷見愁劍勢沒有移動,他的姿勢連人帶劍簡直天然生成,簡直多少年以來就是這樣子。「自然」極了。
  龐福苦笑道:
  「冷見愁,為何不殺死我?」
  冷見愁道:
  「兩支拇指已經沒有的人,何須殺死!」
  龐福這時才感到奇疼徹骨,但還能夠提氣運力兩手交互點住穴道,止住流血。
  冷見愁道:
  「我出劍時忽然想了很多事,有的複雜,有的簡單。」
  龐福道:
  「你出出劍到用劍抵住我要害,連眨眼都來不及,那能尋思苦想?更不能想了『很多』的事。『」
  冷見愁道:
  「你可能不相信。不過我有過很多次經驗。如果出劍之快到了某種程度,你會覺得並不快,足夠『時間』想事情。也能隨心所欲切割任何『空間』。」
  龐福用心想過,才道:
  「我不懂。」
  冷見愁道:
  「我也不懂。」
  龐福道:
  「你不懂什麼?」
  冷見愁道:
  「你?」
  龐福忽然舒展眉毛恢復笑容,頓時變回慈祥親切的「彌勒佛」。
  他道:
  「莫說你不懂,連我自己也不懂得自己。」徹骨攻心的傷痛居然不能影響他,這個人控制自己的本事的確了不起。
  冷見愁道:
  「你使我感到危險,幾乎可以用手摸到『死亡』。你的武功固然是第一流,卻還不及。『毒龍一現』胡不凡狠毒有效。但這胡不凡也沒有此等可伯味道,你卻有。為什麼?」
  龐福的笑容忽然「凍結」,雖然仍是笑著,但顯然內心情緒上都沒有一絲一毫笑意。
  任何人最深的「秘密」忽然被觸及,絕對笑不出。甚至連哭也不能。
  冷見愁道:
  「龐莊主,你肯回答也好不肯回答也好。我先告訴你,我出劍時想過一些事。其中一件不可殺你。因為你已經變成『風景』的一部分。莊院,老樹,濃蔭下紅木交椅和羅漢床。但你卻是一切的靈魂。」
  龐福總算「解凍」,深深歎一口氣,道:
  「冷見愁,等你有一天成家立室,而我居然不能活在世間,我把那幅書送你。」
  那幅書不但是當代最享盛名的「南徐」徐公望所畫。最重要是畫中人物景色正如冷見愁所形容:安靜富裕的莊院,平坦寬廣的院場,婆婆老樹濃蔭廣飾,而青磚地使人更感清涼。坐臥其中的「彌勒佛」古意盎然,一片和平寧靜。「時間」「名利」等等都消失意義。
  冷見愁道:
  「謝謝,十五年來第一次有人答應送我禮物,我實在很感謝。所以我不想繼續用劍抵住你胸口。否則大滑稽太可笑了……」
  冷丸愁不但收劍歸鞘擱在一邊,還灑些藥水於龐福傷口。藥很決靈驗有效,龐福馬上就全無疼痛。
  他們甚至分賓主在交椅落坐,一個侍婢送上香茗。龐福頹然道:
  「現在別說殺人,連茶杯也拿不動了。」
  冷見愁捧茶啜飲,沒有一點慚愧不安。忽然問道:
  「兩個侍嫡只剩下一個,她在何處?」
  龐福道:
  「她名叫小琴。但你不如叫她做『死亡女神』。」
  冷見愁顯然明白一切,釋然地透口氣,道:
  「小琴名字很好聽,我寧願她用這個名字。」
  龐福道:
  「小琴正等候我被殺之訊,一接到消息,她只用火點燃一根藥引。」
  冷見愁道:
  「原來這片青磚底下埋了炸藥,數量一定很多,足以炸死世間任何高手。」
  龐福道:
  「這一個婢子叫小鳳,你千萬莫小看她,她什麼都不行,只有嘴巴行。連樹上小鳥也可以哄下來。」
  冷見愁又恍然道:
  「她的長處是盡其所能用言語留住我,當然她必可達成任務。因為炸藥爆炸所需時間不必長久。」
  龐福道:
  「十息就足夠,幾句話的時間而已。」
  冷見愁又啜兩口茶,道:
  「殷海未死。你無須憂慮勾漏山。要憂慮的是血劍會。」
  龐福歎一聲,道:
  「我知道,亦準備接受如此下場。只不過當『時刻』來臨,卻又不肯不願相信。」
  冷見愁道:
  「我希望早些見到血劍最厲害的殺手,但我又知道最厲害的決不是『木魚』姚本善。」
  龐福驚訝得幾乎彈起,道:
  「你知道木魚姚本善?你認識他?」
  冷見愁道:
  「我還知道『煙雨江南』嚴星雨住在此莊。」
  龐福象石頭一樣緊閉嘴辱。冷見愁究竟知道多少秘密?他何以知道?雖然暗神仙『燭影搖紅』秦聰竟未死去。但常青已死(無人得知常青復活),他怎知木魚姚本善之名?
  冷見愁又道:
  「你打算叫誰?姚本善?抑是嚴星雨?」
  龐福緩緩道:
  「嚴公子早上走了。你一定要見,只有姚本善。」
  冷見愁道:
  「當然要見,因為我非問他一句話不可。」
  「木魚」姚本善只有三十多歲,瘦削面孔冷峭如冰。身子挺立,雙手長垂及膝,既靈敏柔軟而又穩定。
  他那對炯炯目光好像想看透冷見愁心中隱秘。但冷見愁不在乎。根本姚本善連他面上那層迷霧都看不透,何況心事?
  他們在敞闊曠郎的廳門內見面,兩邊壁下設有兵器架,刀槍劍戟光芒閃閃,想來此地必是龐家莊的練武廳。
  「木魚」姚本善道:
  「冷見愁久仰了。」
  冷見愁道:
  「不敢。」
  姚本善道:
  「聽說你想問我一句話,我一定回答,只要我能夠。」
  冷見愁道:
  「一定能夠,因為這是你自己的感想,任何人都不能代替你。」
  姚本善道:
  「請說。」
  冷見愁道:
  「我站在園子和屋子裡,感到程士元苟燕燕的是雅人,清新脫俗凡塵罕見。連我未見過他們面目,也不禁油然而生欽佩眷愛。但你呢?你當時想什麼?當你拔劍時他們驚慌嗎?」
  姚本善露出回憶神情,在別人面前他決不肯分心回憶。但冷見愁不要緊,因為他是冷見愁。
  他道:
  「程士元和苟燕燕不但不驚慌,還很樂意同年同月同日死。」
  冷見愁問道:
  「你一點不猶豫?你心情如何?」
  姚本善道:
  「一來我殺人據絕一切感情。二來他們值得成全。死亡並不可怕,尤其是他們。我事後回想,程士元苟燕燕是不是認為『死亡』才是永恆?」冷見愁輕歎一聲。
  姚本善又道:
  「死亡確實不必懼怕。你可曾聽說『死人』有痛苦煩惱麼?」
  冷見愁道:
  「沒有。」
  姚本善道:
  「但你有否想過?死亡並非永恆,並非結束一切歸於消滅?」
  冷見愁道:
  「我想過。」
  姚本善道:
  「你不覺得我說話矛盾?」
  冷見愁道:
  「矛盾才是正常現象。任何觀念或事物本身都會有反面因素或種子。當你肯定這一件,你同時已否定別的。一把很鋒利名貴長劍雖然真真實實握於你手。但此刻本身含有毀壞種子,此刻遲早銹蝕壞掉。」
  姚本善尋思一下,才道:
  「人生出來就已含有死的種子。任何物件完成時亦己含有毀壞的種子。」
  冷見愁道:
  「正是。」
  姚本善道:
  「但這種說法這種道理對我沒有用處。」
  冷見愁道:
  「當然沒有用處。」
  姚本善道:
  「不論貧與富,得意或失敗,你的日子都過得快樂?」
  冷見愁點點頭又搖搖頭,道:
  「並非如此。」
  姚本善道:
  「所以很多理論對現實生活並無幫助作用。」
  冷見愁道:
  「的確如此。不過,我仍然不死心仍在追尋。」
  兩人沉默一會,姚本善道:
  「我也在追尋。」
  冷見愁聲音微帶譏嘲或不滿,道:
  「用什麼方法?殺人?」
  姚本善道:
  「殺人只不過是我的職業。每一次行動任務都沒有是非善惡可言。」
  冷見愁收斂譏嘲之容,道:
  「那麼。你用什麼方法?」
  姚本善道:
  「我到過廣東的廣州府,認識一個遠從西洋來的的教士。他只信一個神,很虔誠。每天祈禱贖罪。如果做錯事就懺悔。」
  冷見愁道:
  「懺海後便如何?」
  姚本善道:
  「懺悔後?沒有了,還有什麼呢?」
  冷見愁道:
  「既然如此,殺人者明知不對,明知是罪惡,但懺悔之後仍可以做了?」
  姚本善道:
  「我每天至少祈禱多次,起床一次,每餐食前一次,就寢前一次。如果我情緒不對勁,還會多加一次。」
  他見冷見愁聽得留心並且有深思冥索表情,顯然冷見愁真的在「找尋」。
  因此姚本善忽然熱心起來,又道:
  「祈禱的主要內容第一讚美和感謝神,因為他賜給食物和一切,第二承認與生俱來的罪,諧他寬恕,請他指示應行之路。」
  冷見愁徐徐踱一個圈子,回到他面前,才道:
  「姚本善,我羨慕你。堅定的信仰能使枯萎的恢得和生機,頹喪者得到力量,貧窮者富裕,痛苦者快樂。」
  姚本善道:
  「的確如此。」
  冷見愁道:
  「各人緣遇不同理想各異。我羨慕是一回事,我所要求又另一回事。你開始祈禱吧。」
  姚本善道:
  「不必,我早就祈禱過。我希望有出戰機會。我渴望能與最近崛起江湖的傳奇人物決一死戰。冷見愁,你很了不起,只不知你尚有何畏懼?」
  冷見愁道:
  「多謝褒獎。我的畏懼不少,當然不是死亡。」
  姚本善泛起會意的微笑。
  冷見愁又道:
  「舉例說我逃避感情,你呢?」
  姚本善頷首道:
  「完全正確。感情源出於慾望,卑劣虛浮不實在。由於『祈禱』,我已能控制和捨棄很多種感情。」
  冷見愁歎口氣道:
  「跟你談話很舒服,沒有廢話,卻有深度。是經過千錘百煉億萬磨煉換得來的。」
  姚本善道:
  「我也一樣。但我比你幸運,因為我還有一次機會。」
  冷見愁大感興趣,問道:
  「誰?」
  姚本善道:
  「一個女尼,很年輕,只有什餘歲。但她懂得很多。可惜我非殺她不可。」
  冷見愁道:
  「血劍會連沙門中人都不放過?」
  姚本善道:
  「很抱歉,在現實中很多事我們都無法可想。」
  冷見愁道:
  「不對,你應該有法可想。」
  姚本善怔一下,想一會才道:
  「對,我只不過沒有堅持已見。唉,那個女尼使我留下極深難忘印象。她很了不起,從容恬靜,死亡好像回家而已。」
  冷見愁道:
  「這一點很多人做得到,苟燕燕程士元也一樣。」
  姚本善道:
  「區別很大,苟、程這一對認為死亡就是『永恆』。他們可以永遠一起永不分離。他們以『慾望』為基礎激起他們的勇氣承擔一切,面對死亡亦不驚懼。但那女尼並不。是什麼理想信念支持她呢?」
  冷見愁道:
  「祈禱也是她而對一切都不驚懼原因之一。你必定知道,每種宗教都有祈禱,只不過形式方法不同。佛教的禪定,功效和祈禱一樣。甚或過之。」
  姚本善忽然陷入沉思之中,很久才道:
  「冷見愁在我身上已浪費不少唇舌時間。老實告訴我,你門的何在?」
  這是一針見血的問題,「搪塞」沒有一點用處。
  冷見愁道:
  「第一點,我也在『追尋』。真理有的很近,但有時很遠。而最糟糕的是你不知道獲得的是否『真理』。
  姚本善道:
  「還有呢?」
  冷見愁道:
  「第二,血劍會十餘年來已成為最種秘之『謎』。解答可能在你身上,但仍然可能不是。」
  姚本善道:
  「我是血劍會十三當家排行第七,你想知道什麼?」
  冷見愁道:
  「那就不必問你。因為血劍會的主腦一定不會多過兩個人知道。你排行第七,還差一截。」
  姚本善的笑容突然變得很苦澀,道:
  「對,說得對,我還不算最核心人物。」
  冷見愁道:
  「不關武功強弱,我想。而是因為你一直追求『真』和『永恆』,所以有些秘密,似還是不知道的好。」
  姚本善眼睛發直,想了一會,才道:
  「很有道理。」
  冷見愁道:
  「說不定我是血劍會的老大。而我特地來查察你知道多少秘密。我敢肯定如果你知道一切秘密,你會告訴我。因為我與眾不同,對不對?」
  姚本善忽然沁出冷汗,這眉毛都濕透,應道:
  「對。」
  冷見愁道:
  「你看我像老大麼?」
  姚本善盯視他出頭到腳再看兩遍。其實一早已仔細瞧過觀察過,再看不會有新發現,不看亦不會遺忘任何一點。
  忽然他以堅決聲音道:
  「你有遺世獨立但高華閒適的氣度。又有堅忍孤詣象苦行僧的味道。因此你可以是最偉大的殺手,卻不是以殺人賺錢的殺手。」
  冷見愁笑一下,道:
  「那麼我不會是你們老大了?」
  姚本善毫不遲疑,道:
  「你不是。」
  冷見愁道:
  「對,我不是!」
  兩人沉默一會,冷見愁又道:
  「你已扳回一陣,我們算是扯平,底下呢?」
  原來他們在言談中已經交手,如果其後姚本善不能堅決辯認冷見愁是否血劍會老大,他在精神及智慧上便徹底輸敗。
  冷見愁隨手於兵器架拿起一口長刀,歎口氣道:
  「可惜不是天絕刀。」
  姚本善立刻大地步出廳,一忽兒就回來,執著一口長刀。
  那刀形古樸,刀鞘泛閃銀光,還鑲有寶石翡翠等,俱是極之名貴罕有的珍寶。但整口刀看來仍然饒有『古樸』之意。
  冷見愁接過那口刀,拍拍刀鞘,道:
  「久違了。人生便是如此,得得失失,誰知道呢?」
  姚本善道:
  「冷見愁,務請全力賜教。姚某人忽然醒悟,如果今日不能見識你生平絕藝,活下去全無意義。」
  冷見愁道:
  「你放心,對任何人我都敢偶爾大意一下。但對你『飛仙劍侶』正反劍掃蕩天下群魔,求敗不能。我冷見愁算什麼東西,豈敢不全力以赴?」
  姚本善悠然神住,道:
  「求敗不能。啊,好一個求敗不能。冷見愁,你如何想出這等形容詞?據說敝先祖神仙劍侶攜手游天下,數十年間簡直是『求敗不能』,我今日只有一點遺憾。」
  冷見愁道:
  「你有遺憾?」
  姚本善道:
  「遺憾的是與你竟是敵而非友。」
  冷見愁歎口氣,道:
  「我老早已經遺憾這件事。對了,姚兄,你可知道天絕刀刀刃兩面銘刻的句子?」
  姚本善道:
  「當然知道,一邊銘著『一刀在手』,另一邊是『快意恩仇』。」
  冷見愁道:
  「今日此刀定當快意恩仇,你小心了。『煙雨江南』嚴星雨可能很忌憚你的正反劍,但我不是嚴星雨。」
  練武廳(好寬敞高大的地方)內灰漠漠有點陰暗。
  他們講不少話費了不少時間,他們互相吸取對方說話中的經驗和智慧,有如貪婪的螞蟻吸血水不厭。
  彌勒佛似的龐福突然間走進來,道:
  「兩位既然尚未動手,請注意現在什麼時間?」
  姚本善道:
  「申未左右,怎麼了?」
  冷見愁道:
  「殷海走了?」
  龐福道:
  「是,他悄然離去。我萬萬想不到他還能活轉過來。」
  冷見愁道:
  「我根本沒有對他怎樣。只不過在他四周布下種種強力解毒藥物。他一身劇毒才受不了。換了別人,一點事都沒有。」
  他停一下又道:
  「股海在日後必然先找我,贏了我之後才輪到你,龐莊主,你最好祈求神佛保佑我長命百歲。」
  龐福道:
  「冷見愁,我們雖然是敵而非友,但我不止佩服你簡直崇拜你。我龐福能活幾天還不曉得,卻有一個心願,只要和你冷見愁喝一次酒,死亦瞑目。」
  他打個哈哈,又道:
  「死算得什麼?」
  姚本善冷冷道:
  「你只請冷見愁喝酒?」
  龐福道:
  「當然連你也請。姚七當家,你知不知道十三位血劍會當家之中,你算是最有人情味的?」
  冷見愁道:
  「其他的人豈不是比魔鬼還可怕?」
  龐福道:
  「也不見得,被你擊敗扭斷三根手指的『毒龍一現』胡不凡,是血劍會的巡查使者,直接向會主大哥負責。他跟誰都談得來,為人和藹可親。但他比魔鬼還可怕。」
  姚本善道:
  「如果我告訴你胡不凡根本聽我命令行事,你信不信?」
  龐福道;
  「真的?」
  冷見愁道:
  「似乎很多驚人消息都值得幹一杯,龐莊主,弄一桌酒菜要多少時間?」
  龐福吃一驚,道:
  「你們真的能一齊吃喝?」
  冷見愁道:
  「有什麼希罕?吃喝之後要講排命娶離別都無分別。」
  姚本善道:
  「這句話我不敢說出來而已。」
  龐福仰天打個哈哈,但忽又長長連歎數吉,道:
  「老了,之了。唉,我居然為一點小事而感動不已。我的心一面流淚一面流血。只有老人才會如此軟弱。」
  冷見愁道:
  「你肯在我們面前講出真話,更值得喝一杯。」
  酒席費時甚短。不過菜餚卻普通粗糙。酒也只是上酒——鄉下人自己釀的。
  他們連干三大杯,吃一點菜。然後龐招首先道:
  「粗菜劣灑不成敬意。兩位只怕不慣。」
  「木魚」姚本善道:
  「我無所謂。」
  冷見愁道:
  「你平日也吃這種菜喝這種酒?」
  龐福道:
  「是。」
  冷見愁道:
  「如此可見得你真心款持之情。龐莊主,乾一杯!」
  觥斛交錯,三人已不知喝了多少杯。
  姚本善舌頭已經大了,話都講不清楚。
  龐福卻依然像一尊「彌勒佛」,胖大的肚子和藹笑容好像能包容天下眾生的苦惱和悲哀不幸。
  冷見愁越喝得多,面上迷霧越濃。他像遺世獨立之人,冷眼看著世間。卻永遠不讓自己投進去。
  但他忽然發現一個道理,永遠保持清醒的人,注定勞碌辛苦。
  因為這一夜冷見愁跟姚本善同睡一房。姚本善時時酣睡,冷見愁卻盤膝打坐到天亮。雖然冷見愁老早就習慣辛苦堅危的生活,打坐七日七夜都不在乎。但要比起姚本善,顯然就很不幸了。
  姚本善末醉之前說過,如果有冷見愁在旁邊還不趁機醉一場的話,只怕永遠都沒有「醉」的機會了。
  這話以前有人說過,冷見愁記得很清楚。是小鄭。
  別人都很信任他,連性命都可以托付。可是冷見愁自己呢?
  曙色把窗紙染成灰白,房內依然黯黑溫暖。冷見愁走出院子迎著曉風,深深吸口氣。清冰新鮮空氣從鼻子選人丹田,令人精神大振。牆腳一隻石竹好些花蕾張開花瓣,飽滿清新,迎接新的一天來臨。
  但冷見愁等待什麼?刀?劍?血?死亡?
  場景忽然回到練武廳內。
  姚本善,背上一支長劍腰間一支長劍,像冰雪堆砌,全身散發出慘凍寒冷。
  對面不到五步有一個,就是冷見愁。
  這一刻終會來臨,就像黑夜過後必是白天。酒醉過後必會酒醒。
  冷見愁注視手中「天絕刀」,嘴角泛起一絲苦笑。
  他自知先用此刀極為不智。如果為了取勝目的,天絕刀與別的刀並無不同。但他曾公開宣佈過,天絕刀從前在刀王蒲公望手中是出鞘殺人取命永不空回。但在「冷見愁老爺」手中要更上一層樓,只斬下一支手指。
  境界越高越困難,危險加倍增加。這就是冷見愁自知「不智」理由。
  但「危險」卻是命運表現方式之一。冷見愁既然抗掙命運要超越它,焉能逃避危險?但上述的理由是否冷見愁給自己出難題的全部原因呢?
  其實冷見愁可以用暗器輕功;特異成就的內功以及毫無限制的殺著。要殺死姚本善一定辦到。但只限於斬斷一支手指,就是武學上一大難了。
  難題的真正意義就是「死亡之險」。
  冷見愁扔掉刀鞘,然後就那樣子凝立如石像,沒有特別架式,亦沒有疏懈大意。反正他就是那樣子站著。
  奇怪的是他的冷漠程度似乎更甚於「木魚」姚本善。
  兩人只對峙片刻,姚本善己模出冷見愁更多特異之處。他發現冷見愁一方面既有如萬戰聲石甚至山嶽河川,從有宇宙以來就存在於世上,永不可搖撼改變。另一方面又朦朧飄渺,宛如虛無中的精靈。
  一個人怎能同時兼具「有」無」兩種特質?
  姚本善一生出劍無數次,不論對付真正敵人或是假想敵。出劍絕未曾遲疑惶惑過。
  現在卻第一次感到遲疑惶惑,如果一定要他出劍先攻,攻向何處施展何式才絕對不錯?
  說話回來要他固守不動,又應該用何招式才守得絕對不失?守到幾時?
  時間一分一秒流逝,人間任何變化價位都不能改變它的步調。
  時間永遠最分平。舉世無變絕代美人,功勳彪炳戰無不勝名將,吟風弄月詩人騷客,最平凡數量最多的民眾。在「時間」之前人人平等。
  姚本善右手正劍早已出鞘;劍刃一直閃動血紅驚悸光芒。忽然血紅褪色,有如鮮血在空氣中凝結慢慢變為紫黑,失去活動跳躍鮮明色澤。
  相反的「天絕刀」古樸稍厚的刀身精光越盛越強烈。彷彿生命漸趨成長成熟,青春光輝煥發耀眼。
  冷見愁此刻要一刀斬下姚本善頭,易如反掌。勝負之勢已定,神仙也挽回不了。
  但冷見愁要斬斷的是『手指』而非『頭顱』。飛仙劍侶傳下的正反劍極盡「陰陽」秘奧。能生化天地萬物,亦毀滅萬物。一陰一陽之謂「道」,劍道到此境界到高無上,本已無可擊破無可取勝。而姚本善,眼力腕力臂力腰力亦俱致上乘。但是「精神」修養上仍有懈可擊。
  最堅固的提防只要有一個缺口,便會崩潰做成無可挽回災劫。
  姚本善有這個缺口,所以冷見愁取他性命易如反掌。
  但堅固的堤防硬要從不是缺口處開個缺口,問題便變得複雜危險無比。
  兩人又對峙一陣,外表上全無變化。兩個人都紋絲不動,甚至連眼睛都不眨。
  到這個階段,莊主龐福忍不住衝入廳,大叫道:
  「罷手,兩位暫且罷手。」
  冷見愁微微一笑,遲開兩步。
  姚本善透口大氣,忽然全身汗如雨下。連眼睫毛都聚滿汗珠。
  只有冷見愁才退得出扣緊的對峙戰局。如桌他不動,姚本善一輩子也不敢鬆馳。
  龐福眼中顯出怒氣,凝視著冷見愁,道:
  「你明明贏了,為何尚不出刀?」
  冷見愁道:
  「我等第二個機會。」
  龐福道:
  「什麼機會?」
  冷見愁道:
  「本來快等到了。本來讓事實告訴你真相最好,可惜你插手弄亂局面。」
  姚本善極用心想一下,道:
  「冷見愁你錯了。
  冷見愁道:
  「可能是你錯,而不是我錯。」
  姚本善道:
  「我左手『反劍』雖然越來越難權出。但就算這樣發展下去,你等到我的確不能拔劍,我最多也不過斷一支手,絕無生命之險。」
  他停一下,又道:
  「但如果你早點出手,我血濺五步非死不可。」
  龐福沉重長歎一聲,道:
  「冷見愁,我果然錯了,而且錯得很厲害。」
  冷見愁道:
  「知道就好,不必再提。」
  姚本善道:
  「你們在說什麼?」
  龐福道:
  「冷見愁用天絕刀,曾聲明更上一層樓。不殺人只斬斷一支手指,如果我知道其中極微妙區別。當然我不會瞎攪和。」
  姚本善怔一下,凝神眸思。當他尋思之時,誰也不驚憂他。因為他的樣子一看便知正在思索一個極嚴重又「公平」地取絕的問題。
  終於他說道:
  「冷見愁,我想祈禱。」
  冷見愁當然不阻止妨礙,龐福則顯出一頭霧水表情。
  姚本善走入房間,跪於窗前,雙手合拿交叉十指,低頭瞑目。「主啊,雖然路已行到盡頭。但我仍然衷心感謝以往一切。主啊,求你賜我勇氣賜我指示。因為另一條路漫長而艱辛崎嶇……」
  祈禱的詞句清晰地傳入兩位武林高手的耳中。姚本善的彷徨疑惑和軟弱一面,好像白紙黑字一樣現在他們面前。
  每個人探心中的軟弱,已注定的失敗,將來未知之恐懼,誰能不例然動容?誰不瞭解?
  忽然,姚本善回到廳中,舉起左手。
  鮮血淋淋,手掌上五指少了一支拇指,所以看來很刺眼,簡直怵目驚心。
  天空陰雲密佈,大白天也灰暗模糊。連接兩天大雨,不但四處河流漲滿,同時每條路泥濘濕滑,難行得令人討厭。
  孤獨的足跡迤邐穿過寂寞的山谷荒野。
  小鄭低頭查看一下,道:
  「是冷見愁的足跡,如假包換。」
  小鄭沒有恢復原來面目,仍然是個老人家打扮。他易容之術甚精,沒有人會覺得他不是「老頭子」。
  據小鄭自己說,扮做老頭子有很多好處。年輕姑娘們絕不會對他猜忌防範,別的人對他也總是念著年紀一大把而容易原諒或忽視。
  跟閻曉雅徐小茜雪婷三個年輕美麗女孩一齊上路走江湖,的確不是賞心騁懷樂事。尤其你如果是年輕小伙子,絕對只有『苦』而無『樂』。
  三個美女任先其一,都能教每個男人流下饞涎。
  但三個湊在一起,任何男人都「頭痛」。
  徐小茜最少話最溫柔,但她不出聲則已,一開口小鄭就忙累個半死。
  雪婷沒有事,平常很好。但若是忽然情緒波動或是受到小小刺激,她罵人的話以及無理的法子干奇百怪。幻想力最豐富之人,亦要為之膛目結舌自認遠遠不如。
  但最可怕的最頭痛的還是閻曉雅。她一直不表示任何意見,不露出絲毫心事。
  她越是深藏不露,你就越為之煩惱頭痛,你們說向東走,她跟著。你們忽然來個一百八十度大轉彎改向西行,她亦跟著。全無怨言,亦不評論。
  小鄭和閻曉雅拾擋三年之久,當然對她脾性很瞭解。以往閻曉雅偶然會沉默並對任何事情都無意見。但只是偶而而且時間不長。決無此次堅決沉默下去的意思。
  她為何用濃濃的沉默包裹自己?是不是迤邐穿越荒山地那一行孤單的足跡?
  陽雲沉暗天氣使人感到永遠是在昏幕中,縱然才不過正午,卻不出想起「蠟燭」「洗澡熱水」「豐富晚餐」等等。當然最要緊的是一張乾淨舒適寬大的床了。
  總算已路越最荒隙最難行的地區,崎嘔荊棘濕泥濘泥等,暫時拋向腦後。
  連小鄭也透一口大氣,自言自語道:
  「有些地方簡直連蒼蠅都活不下去,但居然還住有人,真是奇怪之至。」
  那些小村莊他們當然不肯歇腳,而現在前面不遠一個市鎮居然略有規模,屋宇連綿,看起來起碼有上千戶人家。
  小鄭又道:
  「那是安居鎮,附近百餘里內最大最繁榮的市鎮,飯館旅店等百肆俱全。衣帽鞋襪花粉都買得到,甚至有兩家棺材鋪。」
  每個外表都相當狼狽,鞋子濕透以及濺滿泥土,連身上也有泥土。褲裙邊勾破掛裂,頭髮蓬亂污穢。
  除了冷見愁這種奇怪的人,誰也不會選這條路。
  他們很不幸跟隨這個奇怪的人,所以只好吃許多不必要的苦頭。
  小鄭自言自語道:
  「吃飯最愉快最愜意,幾個香噴噴小菜,一大碗麵條或熱辣辣的白飯。做神仙也不外如此。」
  他這幾天已習慣用這種奇特方式,徵詢大家意見。
  最麻煩彆扭的是雪婷,專門抬槓生事。如果徐小茜小鄭閻曉雅任何一個人出主意,她多數會推翻否決。
  所以徐小茜微微地笑,閻曉雅則不置可否。
  雪婷道:
  「我餓死了。」
  小鄭道:
  「那就決定先吃飯。」
  雪婷道:
  「不對,先投店。」
  小鄭怔一下道:
  「對,先投店。」
  雷婷道:
  「不對,先買點鞋襪衣物替換。」
  小鄭苦笑道:
  「有道理,如果冷見愁居然還在此處,那就更理想了。」
  雪婷道:
  「我們本是一直暗中跟蹤他。現下碰上他有何好處?」
  小鄭道:
  「我也不知道。」接著又喃喃道:
  「叫冷見愁嘗嘗這種滋味,看他受得了受不了。」
  小鄭喃喃自語,聲音模糊不清,所以雪婷她根本不知他說什麼。好在他喃喃自語慣了,故此雪婷也不追問。
  雪婷道:
  「我們等你。你先去查探過。客棧關好房間,我們才入鎮。」
  其實每次打尖吃飯投宿等都是由小鄭先安排妥當。
  小鄭去後,雪婷道:
  「哼,痢哈姬當然要跑腿辦事,還要勤快忍氣……」
  閻曉雅皺起眉頭瞧她。
  雪婷瞪大雙眼反盯她,眼中閃耀著狂野挑戰光芒。
  徐小茜道:
  「小鄭至少極擅長跟蹤之術;如果沒有他,只怕很難找到冷見愁蹤跡。」
  閻曉雅首先移開目光,避免與雪婷對視。
  雪婷本想乘勝追擊。但心中也真怕翻臉後小鄭和閻曉雅離開而無人帶路。再說平時有個小鄭出氣解悶,有人伺候一切,路上的確方便得多。所以終於收回挑戰的目光。
  徐小茜道:
  「閻曉雅,其實你大可攜帶小鄭離開我們。你何須遷就我們?你何須忍受著一切?」
  閻曉雅小嘴動一下,還未說話,雪婷已道:
  「我知道,他想我們三個一齊見到冷見愁,然後看看冷見愁的反應選擇。」
  這個女孩心直口快說話沒有忌憚。一下子把大家心中的猜疑和慾望全挑出來。
  徐小茜道:
  「我卻杯疑,冷見愁在我心中,真有如此份量?」
  「有的!」她心中有個聲音回答。冷見愁除了用銳利目光刺透黑紗,看過她全身每一處肌膚之外,此人還有說不出的魄力,使人根本不能忘記。
  閻曉雅深深歎息一聲。她的想法是否和徐小茜一樣?
  雪婷大聲道:
  「冷見愁就是冷見愁,當然與別人有些不同之處。但你們都沒有見過世面,碰到一個男人就神魂顛倒傻頭傻腦。哼,冷見愁一定暗暗得意好笑。」
  所謂「世面」自然是指跟男人發生關係。
  閻曉雅疑惑地望著她。徐小茜解釋道:
  「雪婷認識不少男人,曾有過較為密切的往來。」
  雪婷道:
  「何必說得如此文雅。我不喜歡藏頭藏尾。乾乾脆脆說,我跟很多男人上過床,就這麼回事。」
  閻曉雅大吃一驚,打破沉默,道:
  「真的?為什麼要說出來?」
  雪婷道:
  「那些都是過眼雲煙不值得重視。你為何重視?為了不被別人講閒話?為了不被一般人觀念排斥?為了伯男人不真心愛你?」
  閻曉雅一句話都答不出來。
  雪婷又道:
  「其實你和徐小茜老早不被世俗觀念接受。漂漂亮亮的小娘們兒卻殺人不眨眼,誰敢要?」
  小鄭回來帶路。他的敏銳觀察力已發覺三女都懷有心事,都悶住一肚子氣。因此他連多一句話都不說。
  鎮內有一條長街,所有商店排列兩邊。街上行人來來往往,頗有繁盛熱鬧氣象。
  街上行人大多數是鄉下人,所以一些斯文的讀書人,穿著考究的富家子弟,很容易辯識出來。當然她們更惹人注目,每間店舖都因為她們經過而暫停一切買賣交易。
  她們先選購鞋襪衣服,其實每個人都有小包袱帶著替換衣眼,但都沒有曬乾。
  客棧不大卻相當乾淨。掌櫃店伙小廝所有的眼睛都睜得又圓又大。曉得他們幹這行的見過不知多少人物,但這三個美女雖是垢面篷首身上很多泥跡,仍然能使他們瞧得發楞。
  因此當三女各自洗抹更衣時,掌櫃的就撩撥小鄭閒談,想從小鄭口中得知三女來歷。
  等小鄭也梳洗出來,不禁暗暗好笑。因為客棧前院的飯館忽然生意奇佳坐滿落人。其中大部分是本地人,個個整齊乾淨。有些正襟危坐似是商議正事。有些東張甘望,簡直食不知味。有幾個人淺斟低酌搖頭擺腦談詩論文,一望而知他們有「長飲」的決心。
  最當中一張方桌居然空著,顯然留給小鄭和三女使用。
  小鄭當然不客氣,跟掌櫃要幾個小菜,卻有意挑剔一番。
  因此這一頓飯雪婷、徐小茜、閻曉雅都吃得很舒服。不但菜好飯熱,連碗筷全是新的,甚是潔淨。
  由昨天下午直到今天中午,勞累污垢以及複雜心情,使她們由肉體疲倦變成精神厭倦。
  正因如此,這頓飯特別好吃。「餓則易為食」這句話古諺永遠不錯。
  雪婷用纖美的白嫩兩支手指捏裂竹筷,撕出一小截做牙籤之用。她雖是很野,但剔牙齒時仍然會用右一支手遮擋張大的嘴巴,動作甚是優美。
  許多人顯是瞧得久了,直到雪婷美麗卻銳利的目光逐一瞪視,才吃驚地垂頭或轉開眼睛。
  雪婷不高興地道:
  「小鄭,你看見沒有?」
  小鄭道:
  「我看見了。」
  雪婷道:
  「一個人送一個耳光好不好?」
  小鄭訝道:
  「你問我?我的話你從來聽不進,為什麼問我?」
  雪婷道:
  「不問你問誰?」
  小鄭道:
  「至少還有兩個人可問。」
  雪婷道:
  「我才不問她們。」
  小鄭知道她會錯意,道:
  「此鎮的人很奇怪,很多人家都不燒飯。」
  雪婷大感驚訝,道:
  「真的?」
  徐小茜道:
  「小鄭沒有騙你。你也瞧見的,這兒吃飯的都是本地人。」
  小鄭道:
  「對呀,除非大家都有不燒飯的習慣,否則哪兒來這麼多本地人上館子?」
  雪婷不覺失笑。她的笑容加上徐小茜的笑容,宛如春回大地般百花忽然盛開。所有的人都瞧得呆住。也因此整個店裡突然變得寂靜無聲。
  小鄭壓低聲音,但因為很靜之故,幾乎人人都聽見。他道:
  「要打耳光有兩個人一定要先問問,但我想他們一定不同意。」
  雪婷換上怒色,站起身腰道:
  「誰?你說。」
  徐小茜忙道:
  「別誤會,不是我。」
  連閻曉雅亦輕聲道:
  「也不是我。」
  雷婷準備衝突準備對付的正是這兩個人。但忽然全部落空,不覺愣了。
  小鄭道:
  「那邊牆角一個。靠門口一個,那是獨自來吃飯,都是外地人。又都是搭人家桌子混棄本地人。」
  雪婷眼睛一轉都看見了,她頗有閱厲經驗,自是不會弄錯,
  兩個都是年青人,絕不超過二十七歲。角落那個外表斯文面貌端正,但眉宇間一股凶悍沉鬱之色。門口那個很粗壯,短打裝束。除了驃悍狠鬥味道之外,亦隱隱透出一股沉鬱。
  由於雪婷叉腰望去,於是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用落那個青年身上。
  他回顧一眼,大部分目光被他碰回去。只有雪婷等人例外。
  雪婷甚至還特地向他瞪瞪眼睛。那青年雙眉動一下,動作很細微難以看見。但行家眼中已知產他曾經想站起來。
  不過他不但沒站起,反而垂頭俯首。
  他為何不敢站起身?害怕雪婷?抑或念她女流之輩不願生事?
  雪婷大聲道:
  「奇怪,酒杯有什麼好看的?我第一次遇見淨看酒杯不看人的男人。哼,一定不是男人。」
  有些人發出笑聲。雪婷忽然覺得正在罵連四。所以忘了理會旁人笑聲。又大聲道:
  「凡是藏頭縮尾都不是男人,不敢拔刀更不是男人。」
  人人皆知雪婷罵哪一個。另一方面提到拔刀雪婷怒火直冒。連四那小子含羞忍辱比懦夫還不如。但後來卻為閻曉雅拔過兩次刀。拔一次刀還可說是偶然,可以說是因為緣湊巧。但第二次拔刀意義就不尋常了。
  但雪婷作夢也想不到連四拔刀,根本與閻曉雅無關。
  連四隻為冷見愁拔刀,可是此類男人的感情感受,雪婷永遠不會瞭解。
  雪婷氣得向閻曉雅瞪眼睛,忽然道:
  「拔刀呀,懦夫,躲在酒杯裡難道能過一輩子不成?」
  她罵的恨的是連四,但那青年卻忍受不住,霍地站起。
  他身材欣長,儀容端整。
  他隨手從桌底模出一口連鞘長刀,砰地重重擱在桌上。杯盤碗碟碎裂不少,菜汁灑水飛濺。飯堂內鴉雀無聲,人人愣愣望住那口長刀。
  雪婷轉眼望去,只見那青年沉鬱凶悍表情更濃,身子挺得畢立,軒昂中含有狐獨淒涼之慨。
  她忽然心中一軟,這樣當眾辱罵叫誰能忍受?當日連四可不是一怒之下走出雷府拔刀擊潰「五行神箭」麼?」
  那青年用沉著卻顯得忍氣抑忿聲音道:
  「在下葛沖之。姑娘,在下當眾懇求你。」
  所有的人都傻了。看他樣子的確不似無膽懦弱之輩。他怎肯當眾向一個女孩投降求饒?
  雪婷心更軟了,放柔聲音應道:
  「不客氣,你想怎樣?」
  和緩柔軟的聲音使氣氛立刻鬆弛,靠門口的粗壯青年站起身,他不高約摸只有五尺六七,但非常健壯結實,驃悍之氣真能令人感到忌憚畏懼,這種好勇鬥狠之徒最好敬而遠之。
  粗壯青年怒聲道:
  「我叫王勇。葛沖之,你何以低頭乞憐人?人頭落地也不過碗大的疤。」
  葛沖之不作聲,一直凝視雪婷。
  雪婷望向王勇,打從第一眼望去早知道此人粗豪好鬥,所以奇怪他何以也有一種沉鬱之色?這個心粗勇狠之人果然忍不住跳身子了,此是他本色,不足為奇,奇怪的仍是他眉宇一股沉鬱悲涼。
  雪婷道:
  「一個個來,王勇,你當然不肯與葛沖之聯手。所以先安靜坐下,等一會輪到你。」
  王勇一定想不出應答反駁理由,默然坐下。
  葛沖之才緩緩道:
  「姑娘,在下想懇請指示解答一個疑團。在下的刀藏於桌下,自問無人得知,但你何以得知?」
  雪婷衝口道:
  「是連四」她的真意指的是連四不敢拔刀使她印象深刻得不可拔,所以忽然把葛沖之當做連四,不覺提到「拔刀」,她何曾曉得葛沖之將長刀藏在桌下?
  葛沖之訝然道:
  「連四,他也來了?」
  雪婷道:
  「沒有,但他曾告訴我此中訣竅。如果你有一把刀藏在桌底,坐姿肯定與平時不同。」
  葛沖之恍然道:
  「原來如此,多謝姑娘指教。」
  雪婷暗暗好笑。指教什麼!根本是她隨口編造,女性的天生就有偽裝和說謊的天才。(比起男人而論)
  故此她隨口編排,卻塢甚是合情合理。
  葛沖之拿起長刀,拍拍刀鞘,仰天長笑一聲,道:
  「連四拔刀訣聽說天下無雙,武林近日為之轟動傳說。在下已經聽得多了,今日見不到連四,相信見到姑娘也一樣。」
  雪婷美麗的眼睛一瞪,道:
  「胡說,連四算什麼東西。他是他我是我。連冷見愁的天絕刀我也不在乎……」
  粗壯驃悍的王勇大叫一聲跳起身,道:
  「冷見愁的天絕刀你也不在乎?吹牛吹牛!」
  徐小茜忽然插嘴,她的聲音向來溫柔得使人心軟,語聲人耳字字清晰無比。
  她道:
  「王勇兄,你見過冷見愁?」
  王勇道:
  「沒見過。」
  徐小茜道:
  「冷見愁若在此地,一定很感激你。不過,這位雪婷姑娘卻識得冷見愁,她的話當然並非全無根據。」
  王勇一愣,道:
  「她認識冷見愁?唉,我要是見過他,死也瞑目。」
  雪婷道:
  「為什麼?冷見愁有什麼了不起?」
  王勇道:
  「近兩個月天下武林人人談的是冷見愁說的是冷見愁。這等人物不見一面豈能甘心?」
  徐小茜道:
  「冷見愁連四都值得一見。很多人想見他們,卻都不懷好意。人怕出名豬怕肥,冷見愁連四有了聲名,人人想擊敗他們,尤其是年青好手。」
  葛沖之道:
  「怪只怪沒有修養的人太多。」
  王勇道:
  「不對,誰不想擊敗他們一夕成名?葛沖之難道你不想?」
  葛沖之苦笑一下,道:
  「從前會想。但現在的我己不是從前的我。」
  王勇啊一聲。忽也歎氣道:
  「我也是。原來你……」
  葛沖之道:
  「其實去年此時此地已見過你。只不過你沒留意而已。」
  王勇又長長歎口氣,咕通一聲坐下去,差點將堅牢的板凳坐斷。
  徐小茜美眸一轉,柔聲道:
  「好了,如果沒有壞心歹心,雪婷姑娘或者肯替你們介紹冷見愁連四認識。」
  雪婷坐下來喝杯茶,道:
  「徐小茜,你幫他們,為什麼?」
  徐小茜壓低聲音道:
  「他們有很大的麻煩痛苦。問題都出在這安居鎮地方上。你說奇怪不奇怪?」
  雪婷道:
  「當然奇怪!」
  閻曉雅道:
  「安居鎮芝麻豆點大的地方,莫非也有古怪?」
  小鄭此時才接口道:
  「一定有。第一點此鎮總共不到一萬人口,又不是在往來要道。但客棧有兩家之多,裝修設備都不錯。第二點,此鎮一個月能死幾個人?怎能支持兩家棺材鋪?」
  三女都怔一下,各自尋思。
  他們其後交談聲音很低很小,所以店內己恢復飲酒食肉的喧嘩聲。
  小鄭顫巍巍起身出去。三女為了等他,直等到其他客人走盡,只剩下葛沖之王勇二人,才見小鄭回來。
  葛沖之王勇各自把著酒壺,不停喝酒。悶酒特別易醉,看來他們已有幾分酒意。
  雪婷埋怨道:
  「小鄭,你去了很久知不知道?」
  小鄭道:
  「很對不起,真對不起。」
  雪婷道:
  「此鎮有古怪,但我們自己也有事。走好不好?」
  小鄭道:
  「還是趁早上路的好。咱們自己的事要緊。」
  徐小茜欲進反退,道:
  「對,別人閒事我們才不管呢!」
  雪婷搖頭道:
  「不對,我們不管的話永遠不會有人管。此鎮偏僻得很,誰會經過?」
  徐小茜道:
  「莫忘記冷見愁早已經過。他不管我們管麼?」
  雪婷道:
  「你不想管你走,我非留下不可。」
  閻曉雅在她灼灼目光下,只好表示意見,道:
  「我無所謂,管就管。」
  小鄭道:
  「我們當然留下看看怎麼回事。葛沖之使的是鬼頭刀,兩邊鞘筒各插一口短刀,可能是黃山派年青高手,已得該派『兩手三刀』絕技。」
  徐小茜道:
  「有道理。王勇亦有點來頭。絕不是普通的練家子。」
  小鄭道:
  「他腰間鼓起一塊,卻不似軟鞭,莫非是軟劍?」
  徐小茜道:
  「此人有一身橫練,雖然尚未練到不怕刀劍利器加身地步,但有橫練工夫而又使用軟兵刃的話,南方只有九江奇勝門。橫練是鐵布衫,兵刃是『鉤刀鐵鏈』。」
  小鄭道:
  「如果王勇真是奇勝門弟子,葛沖之是黃山弟子,則這兩個人本身實力和背景都不可輕傷。他們有何麻煩痛苦?」
  徐小茜道:
  「任何人休想從他們口中間出隱情真相。我們想知道的話.須從別人別處下手。」
  小鄭搖頭道:
  「也不行。我找過掌櫃夥計,銀子花了一百兩,又差點割斷他們喉嚨,一切手段都搾不出隱情。」
  無怪他去了那麼久!雪婷登時很原諒他,說道:
  「你很能幹。但我們乾脆詢問他們豈不更直接了當?」
  徐小茜輕輕道:
  「江湖上從未聽過安居鎮。如果他們肯洩露一點口風,安居鎮絕不會藉籍無名。」
  閻曉雅道:
  「看來這兩個男人不是貪生怕死之輩。所以我們就算能擊敗他們,恐怕仍然落空。」
  雪婷向她瞪瞪眼睛,道:
  「廢話,胡說,哼,他們敢不說麼?你試過沒有?」
  對於她這種挑戰口氣神情閻曉雅老早習慣了,閻曉雅也老早決心不與她衝突。所以歉然一笑,道:
  「好,好,我本來,愚蠢不懂事。你說怎麼辦我們就照做。」
  雪婷發聲不出。俗語說「仰手不打笑臉人」的確有點道理。這馬掌無論如何打不下去,如果對方含著笑容。
  徐小茜微笑道:
  「雪婷,你還記得徐良嗎?」
  徐良年輕英俊,是「煙波萬頃」徐無理的獨子。武功高強而又聰明機智。
  但他連一招都使不出,被徐小茜雪脖拿下,像捏糯米粉團一樣隨便搓弄擺佈。
  雪婷眼中一亮,道:
  「當然記得。此地這兩個傢伙年紀跟徐良和林火土差不多。」
  徐小茜道:
  「如果你肯親自出手,以你家傳絕學,他們都有大大懈隙可乘。」
  雪婷道:
  「就這麼說。我出手。」
  小鄭忙道:
  「姑娘們,不可使用強硬手段。」
  雪婷道:
  「怎麼了?我打不過他們?」
  小鄭道:
  「在下非是此意。但世上有些人吃軟不吃硬。方法如是用錯反而大大刺手。」
  雪婷道:
  「難道叫我衷求他們說出隱秘?哼,不通之至。」
  小鄭避免與她正面爭辯,道:
  「這兩個人雖然不同一路,但卻有共同之處。例如他們年紀不大卻都武功扎實得很。他們脾氣很瞭解某種情勢。他們去年都來過此地……」
  雪婷聽得便了,連徐小茜也佩服道:
  「小鄭你真行,我只瞧出一點而已。」
  小鄭道:
  「跟冷見愁一比我就變成傻瓜。請勿誇獎我。」
  雪婷道:
  「那也不見得。」她這人心直口快,想什麼說什麼,又道:
  「照你看該怎麼辦?」
  小鄭道:
  「他們還有一點相同,而是最奇怪的。那就是他們身上都帶有價位不匪的金銀珠寶。」
  三個美女都出現驚異神色。
  徐小茜道:
  「這點果然很奇。」
  雪婷道:
  「這就算賺到錢也不必通通帶在身上。」
  閻曉雅居然開口,道:
  「莫非他們無家可歸亦沒有可信託的朋友?」
  說到無家可歸時,她眉宇間不覺露出憂鬱之色。
  小鄭道:
  「一個是鼎鼎有名的黃山派大弟子。一個奇勝門的首座年輕高手,就算無家可歸亦不至於沒有知心好友。」
  大家都反覆尋思。根據分析而得種種現象。葛沖之王勇現安居鎮必有一個相同原因。又由於都不是窮鬼,偷盜搶劫一定不可能。
  雪婷是「行動派」,想不邁就想不通。移步走到葛沖之對面坐下,道:
  「葛沖之,請我喝一杯。」
  葛沖之抬起含有酒意眼睛,驚訝不已,道:
  「我敢情是聽錯了?」
  雪婷道:
  「我本來不想對你凶,我跟別人嘔氣而已。」
  葛沖之趕緊去拿杯子,給他斟滿,舉杯道:
  「多謝你原諒我失禮。」說罷連乾三杯。
  雪婷道:
  「你酒量很好,我這人很好勝,不能教你吃虧。」也連乾三杯。
  說到「酒量」卻是很奇妙的話題。有些人酒量明明很好,偏要裝模作樣拚命裝不行。有些則太過誇獎結果每喝必醉,有些人看對手而定,碰到男人就保留實力以便到最後一下灌倒對方,而對女人(尤其是漂亮的)卻逞英雄杯杯見底,不知不覺灌自己。
  至少年青人容易被女孩子灌醉。葛沖之年紀還輕,所以不久已於了十八杯。
  輪到徐小茜過來,雪婷則走到王勇那邊。使他不必再用艷羨的目光瞧望。
  但葛沖之王勇雖然後來舌都大了,有點語無倫次。但秘密仍不肯透露。
  雪婷徐小茜一走開,他們都伏在桌子上睡著。這邊三女和小鄭低聲商量。
  雪婷道:
  「沒錯,他們去年此時來過此地。前年也一樣。但不肯說出原因。」
  徐小茜道:
  「他們都有很沉重的心事,很痛苦的煩惱。嚴重得不敢提到『前途』『理想』等等。」
  小鄭道:
  「這些資料表面上不算什麼,其實極為重要。以他們的年紀脾氣,怎肯年復一年於某時來到某地?他們非是懦弱消沉之土,何以不談前途理想?可見得必有某種痛昔隱衷,使他們不敢想將來。」
  他停歇一下,又道:
  「在下趁便又出去查過。此鎮許多做小買賣的人對於外客很習慣,一點不奇怪一點不好奇多問。有些人話中不覺透露此鎮的確每天都有外路人前來,住幾天就走。都很大方捨得花錢,所以他們很歡迎。卻也不敢多嘴問這問那,因為那些外路人大多很凶。」
  如果享葛沖之王勇二人做樣本,的確如此。
  小鄭又道:
  「此鎮地方相當大,最酉邊有一戶院深屋大,還有一座三層高的樓閣。叫做隱賢閣。主人梁老員外,現下很少出門亦不管事,裡外都由梁大公子二公子管理。」
  雷婷道:
  「隱賢閣梁家敢是有問題?」
  小鄭道:
  「目前還看不出。因為梁家樂善好施,擁有很多店舖和田地。租地很平直,又時時周濟貧苦人家。」
  雪婷道:
  「既是如此車嗎提他?」
  小鄭道:
  「梁家請了很多武師,門禁森嚴。另一方面又組織全鎮七八百年輕力壯的人,免費練習武技,隱隱成為地方上一支武力隊伍。
  雪婷道:
  「梁家有野心想造反?」
  徐小茜道:
  「大概不至於此。但如果有人想動他們,就算千兒百兵丁亦未必得手。若是人少,那些武師已經足夠。」
  小鄭道:
  「要是我很有錢又有很多仇家,梁家這個辦法最好。」
  閻曉雅忽然道:
  「我想查一查葛沖之王男的脈息。」
  大家都很奇怪,雪婷起身先行;拍拍葛沖之肩頭道:「喂!別睡了。」
  葛沖之咿咿唔唔聲中閻曉雅拉起他一支手,三指指尖搭落脈門「寸關尺」部位。
  她們裝作拉葛沖之起身,接著又如法拉扯王勇。
  無奈那兩入都沒有回醒(其實已被點了睡穴)。他們回到座位繼續密商。
  徐小茜道:
  「你看法如何?有沒有結論?」
  閻曉雅道:
  「有,他們若不是脈門某處被制,就是受藥力所制。總之不妥,否則以他們的體魄和內力,絕不會五十杯之內醉成這等模樣。」
  大家想一會,小鄭道:
  「好像已查出不少痕跡。既然他們之問有許多共同點,我們亦可由此下手。」
  雪婷道:
  「快說出來聽聽。」
  小鄭道:
  「他們身上都帶著珠寶金子,我們全給拿過來,瞧他們反應就知。」
  雪婷道:
  「不好,很容易發生誤會。」
  小鄭道:
  「我們盡量讓此鎮之人曉得正在追查葛王二人之一人,相信必有奇怪之事發生。」
  雪婷又搖頭道:
  「也不好。打草驚蛇,最怕蛇不出來,更難找了。」
  小鄭道:
  「餘下只有一法。我們嚴密監視盯住他們,尤其是晚上。」
  大家商議結束,採取監視之法。
  葛沖之王勇後來各自自房睡到次日中午。吃早點時候大家公開碰頭。
  葛王二人各各獨佔一桌,雖然曾交談過,竟不坐在一起。
  葛沖之雙手揉揉太陽穴,滿腔頹喪煩惱。直到雪婷在右側坐下來,他不覺吃一驚。
  他眼中這個女孩子明艷照人。實在難得遇見。但也正因此故使他更感懊喪。
  他的沉鬱之色打動雪婷心弦。她柔聲道:
  「不舒服?睡得不好?」
  葛沖之苦笑道:
  「三年前我絕不相信會不舒服,會睡得不好。」
  他抬頭望住雪婷,忽然羨慕地道:
  「你從來沒有心事沒有煩惱?」
  雪婷道:
  「誰說沒有?」
  葛沖之道:
  「對,煩惱人人都有,只不過大小不同而已。」
  雪婷道:
  「男人真可憐,有煩惱不敢講,更不敢象女人一樣大哭一場。」
  葛沖之道:
  「正是如此。」他感動得說不出話。雪婷如此美麗又如此瞭解體貼,她簡直是天上下人間的仙子。
  雪婷道:
  「既然你很煩惱,最好直接面對煩惱設法解決。有人告訴,『痛苦』本身並沒有什麼,只不過你去想它而你就越感痛苦。」
  葛沖之道:
  「可是有些痛苦卻是實實在在,我想或不想仍然存在。」
  雪婷道:
  「對,這是事實。如果你不能面對而解決它,你可以想法子逃避。」
  葛沖之道:
  「痛苦與煩惱一方面是實實在在存在於外界,同時又存在心裡。誰能逃到『心」不能及的地方?」
  雪婷凝視他一會,才道:
  「你一定痛苦很久,才想得如此深刻透徹。命運真可怕,任何人必定會有這種奇異感覺。」
  葛沖之但覺得她聲調目光都能使他打開心扉,可以赤裸相見。
  這種奇異感覺他這輩子第一次發現,深心中既快樂又很不安。是否每個人一生中必定會有這種奇異感覺?
  他深深歎口氣,道:
  「命運的確可怕!不管你相信與否,順從或反抗,畏懼或漠視,年輕或年老,總之你仍在命運支配中。」
  雪婷道:
  「以你的年紀而又專修武功的人,居然想這麼多。真叫人不敢相信。你知道,大多數練武的小伙子似乎缺乏頭腦拳腳刀劍就是一切。」
  葛沖之道:
  「你才令人驚異,我以後永遠不敢輕看女孩子。從前的想法荒謬可笑之極。任何男人在你面前必有此感。」
  雪婷道:
  「不一定,在一些人面前我簡直變成傻瓜。」
  葛沖之道:
  「誰?聽說冷見愁簡直就像魔鬼一樣,怎麼,是不是他?」
  雪婷腦海中泛起冷見愁。
  她不能欺騙葛沖之,只好點點頭,道:
  「但第一個人是我祖父。還有連四。」
  為什麼提到「連四」?她話一出口就覺迷惑。
  不久以前連四在她心目中仍是懶漢懦夫一名,但現在居然成了英雄成了偶像?
  葛沖之歎口。氣,道:
  「三年前我可能不自量力要跟他們鬥一鬥。」
  雪婷道:
  「現在你不敢?」
  葛沖之道:
  「對,不敢。不過卻與武功無關。」
  雪婷道:
  「那是為什麼?」
  葛沖之停頓一下之後,才道:
  「說出來別笑我。現在的我既無雄心壯志,武藝也不如人家,同時對人生看法做法都不同了。」
  另一邊徐小茜正與王勇正在閒談。
  徐小茜道:
  「從九江到此地要走多久?
  王勇道:
  「七八天。」忽然一怔,道:
  「我會說過從九江來的?」
  徐小茜道:
  「沒有,但除了九江奇勝門,沒有其它家派武功是橫練加軟兵刃。」
  王勇道:
  「你還知道些什麼?」
  徐小茜道:
  「沒有了,啊!還有一點。我知道你煩惱痛苦。」
  王勇道:
  「你知道得越少越好。我不想你也有痛苦也有煩惱。」
  徐小茜道:
  「我明白,有些痛苦會傳染。」
  她的溫柔和聰明諒解,加上花朵般笑話,宛如春日和風薰醉千萬遊子。
  王勇看得癡了。之後,忽然用寬厚結實手掌握住她白皙細手,誠懇地道:
  「你們最好離開,什麼也不問,什麼也不知。」
  徐小茜任他握住手掌。感覺有點奇異,亦很陌生。因為她自長大以後,手掌從未被男人握過。
  她輕歎一聲,道:
  「如果你的痛苦有人能幫得上忙,我願意替你找來。那怕用哀求或者綁架方法。」
  王勇道:
  「沒有人能幫忙,連冷見愁都不行,」當他忽然發覺自己的手還緊緊握住人家的手,連忙放開道:
  「請別怪我。」
  徐小茜道:
  「冷見愁也不行?我不信。」
  王勇道:
  「有些事不是武功能解決的。」
  徐小茜道:
  「但他除武功外,醫藥之道亦是當世無雙。」眼角瞥見對方微微動容,又道:
  「當世醫藥之道亦解救不了心病。如果你有心病,只有心藥方醫得。古人這樣說過,是不是?」
  王勇喃喃道:
  「對,心病還須心藥醫。原來冷見愁精於醫藥之道。」
  但冷見愁上一次見到徐小茜,並沒有提到她所中「絕毒」,當然也沒有提到出手解救。徐小茜想到此事,心都涼了。
  冷見愁肯出手救常青,為何不肯救我?
  如果冷見愁認為彼此毫無交情時,何以毫不猶豫接受我一千兩銀子拿了就走?
  王勇突然道:
  「你也有很沉重的心事?唉,我一直以為你如此美麗姑娘,絕對不會有心事有煩惱。」
  徐小茜道:
  「不論是人或事情,從表面上看往往得不到真相。」
  王勇道:
  「只不知姑娘的煩惱困難我能不能幫忙?」
  徐小茜忽然泛起惡作劇念頭,道:
  「當然可以,」
  王勇忙道:
  「請告訴我。」
  徐小茜道:
  「有一件關係及我哥哥死活的事,只要有錢就可以解決。」
  王勇道:
  「錢?要多少?」
  徐小茜道:
  「沒有一萬也得八千。」
  王勇又笑一下,但笑容忽然淡。
  徐小茜道:
  「這數目不少,所以你不必感到為難。」
  王勇道:
  「數目不算大,但不能馬上給你。」
  徐小茜道:
  「我明白,你不必為難。」
  王勇解釋道:
  「我身邊現成有三萬兩,但晚上就要用。所以不能馬上分給你。」
  徐小茜不說其它話,只道:
  「我明白,你先辦你的事。」
  王勇道:
  「你哥哥要用一萬兩最遲幾時?」
  徐小茜歎氣道:
  「也是今晚。」
  王勇瞪大眼睛,道:
  「莫非他跟我一樣?今晚?」
  徐小茜道:
  「對,今晚。他自己有幾千兩。我已幫他湊七千兩,其實一萬兩之數還不夠。但可能獲得緩期。」
  王勇咬牙切齒尋思。面上表情一時豁出性命要價,一時衰頹要放棄任何掙扎。
  他必定受創深刻,被命運折磨既久且多。否則以他年齡凡有逆境必能奮力抗拒,必定不會有「放棄」之想!
  徐小茜歎口氣,道:
  「對不起,其實我不需要錢。」
  王勇一愣,道:
  「真的?」
  徐小茜道:
  「我開個玩笑。誰知這個玩笑開得如此拙劣。使你受到傷害,對不起。」
  王勇道:
  「但願只是個玩笑,真的?」
  徐小茜道:
  「真的,我卻忽然很擔心,擔心你的問題。」
  王勇道:
  「你知道?」
  徐小苦道:
  「不知道。但如果你必須付人家三萬兩銀子,這數目很大,事情必定很嚴重。如果人家懷疑我和我的朋友,而你卻跟我談了許久,你怎生辯白呢?」
  王勇道:
  「這……我不知道。我根本沒想到。」
  徐小茜道:
  「我幫得上忙嗎?」
  王勇道:
  「誰也不行。」
  徐小茜道:
  「好,我們等會就走。明天在合肥見。我記得有家客棧叫做遠悅,記住。」
  雪婷成績也不錯,探出葛沖之的錢財亦於今夜付出。但和徐小茜一樣,雪婷感覺出太多對葛沖之不利,所以不敢多問。
  因此徐小茜的廬州之約大家很贊成,等葛王二人事情過後查明內情再想辦法。似乎最穩當最有利。
  他們聚集在雪停房間商議。小鄭搖頭道:
  「只怕我們此去合肥路上會出事。」
  雪婷道:
  「出什麼事?」
  小鄭道:
  「不知道,但必與葛王二人有關就是。」
  徐小茜道:
  「出點事也好,至少多些線索。」
  小鄭道:
  「但明槍易躲暗劍難防。人家用什麼手段甚至連對方是誰都不知道,多可怕?這可不是開玩笑事情,大家說是不是。」
  閻曉雅難得插嘴,問道:
  「冷見愁走那一條路?」
  小鄭道:
  「一個婦人三個做小買賣漢子都看見他向西南荒山行去。他一定打算翻山越嶺直到巢湖。說不定游水游過巢湖。這個人古怪主意多得很,誰也猜不遠。」
  閻曉雅道:
  「如果我們往合肥,豈不是要兜個大圈子才跟得上冷見愁?」
  小鄭道:
  「難說,說不定冷見愁突然轉回合肥,不過他多半會奔向舒城,經桐城九江等地前赴江南。」
  閻晚雅道:
  「我們從合肥到舒城也一樣,路好走,遠不了多少。」
  小鄭逐一瞧過三女面色,歎口氣道:
  「好吧。既然你們都不怕多生枝節麻煩。我小鄭怕什麼?」
  路很好走,尤其最近下過雨,塵土不大。行人不多,因為安居鎮僻處一角,距離合肥雖然只有一天路程。卻很少往那邊走。
  他們沒有坐車乘轎。但步行速度快過車轎,甚至快過騎馬。
  中午沒有休息,也沒有露出疲倦。立到未時才休息一下。
  歇腳的地方只是路邊一座涼亭,有人賣茶水點心。旁邊不少高大老樹投下濃陰,岔路過去不遠有個小村落。雞鳴犬叫隨風傳到。
  一片寧靜有如世外桃源,其實很多鄉村都有這種恬靜閒遠景致。
  雪婷嘴巴咬滿乾糧,忽然道:
  「住在鄉下也很好,至少可以了卻很多煩惱。」
  徐小茜指指心窩,道:
  「煩惱在這兒,人住何處都一樣。」
  雪婷一口氣喝了一杯茶。卻見附近枝葉問小鳥跳來躍去。空中也有鴿子飛過,老鷹在更高處盤旋。
  她忽然記起冷見愁,道:
  「你們誰知道黃昏那一種鳥歸巢最早?那種最遲?」
  大家都楞住,誰也不會留意過這個問題。就算想過也很難弄得清楚。
  雪婷開心笑起來,道:
  「最早是鶴鳥,接著是聒噪的烏鴉,然後是麻雀、畫眉,最後是燕子,這時天已經黑了。」
  人人都露欽佩之色,尤其是向來居住城市的徐小茜,她道:
  「你真了不起。我永遠想不到年年回來築巢在同一地方的燕子,每天竟是夜歸人。」
  小鄭道:
  「這種口氣很像冷見愁。他也懂得最多,你們淡起來一定很有意思。」
  雪婷朗笑一聲,道:
  「這話根本就是冷見愁說的。」
  大家都笑起來。不過雪婷的笑聲有點不對勁,很快就變成呻吟,還抱住肚子。
  閻曉雅眼睛盯住賣茶老人。口中說道:
  「我們都沒有喝茶,只有雪婷喝一大碗。」
  那老人聽到雪婷呻吟聲,驚訝瞧著。接著還走過來道:「小姑娘怎麼了?敢情是受涼或是吃壞肚子?」
  並無任何證據使老人脫嫌置身事外。但奇怪的是人人都感到絕不是老人弄的手腳。都覺得他沒有嫌疑。但雪婷這般校樣,難道受涼而至?又莫非乾糧有古怪?
  雪婷呻吟不久,忽然昏迷。
  徐小茜用一件外衣鋪地,讓雪婷躺著。低聲道:
  「必定茶水有問題。閻曉雅,你負責看住雪婷,小鄭,你負責亭外四周以及來往道路。我專門對付老人。」
  她慢步走到老人面前,老人已動手煮水。
  老人道:
  「等水開了沖紅糖老薑,或者對那小姑娘有點用。」
  徐小茜道:
  「你賣茶多久了?」
  老人道:
  「唉。十幾年了。」
  徐小茜道:
  「你貴姓?」
  老人道:
  「我姓郭。」
  徐小茜道:
  「郭老丈,我的朋友不是著涼感冒。」
  郭老太茫然望她,道:
  「不是嗎?那是什麼?」
  徐小茜很用心觀察對方眼神,但見只有昏花衰老,毫無神采。當下道:
  「我朋友被人加害。但是,可憐的是我們根本不知道害她之人是誰?」郭老丈全無驚訝之色,卻歎口氣,道:
  「又是那些魔鬼害人,我知道。」
  徐小茜心中一震,面上可絲毫不敢露出形色,柔聲道:「魔鬼?你知道你認識麼?」
  郭老丈道:
  「不認識,但我知道。我己活了七十多歲,奇怪的事見得多了!」
  徐小茜道:
  「你見過很多奇怪事?有沒有像現在我那朋友一樣的?」
  郭老丈道:
  「當然有。而且常常有。你朋友很漂亮很年輕很可愛,對不對?」
  徐小茜微感迷惘,道:
  「對呀。你看她夠不夠年輕漂亮呢?」
  郭老丈道:
  「夠,夠。就是太夠了才出毛病。以往無數次發生這種事,都很年輕英俊。但女孩子還是第一次。」
  徐小茜道:
  「這兒常常有這種事兒發生?被害生病的人後來怎麼樣?」
  郭老丈道:
  「後來一定有人幫忙弄走。最後放在棺材裡。」
  徐小茜恐怕赫走什麼似的輕聲問道:
  「你知不知道來幫忙弄走的人是誰?那兒來的棺材?」
  郭老丈道:
  「棺材當然是安居鎮的安樂長生店的。」
  他停了一下。才道:
  「來幫忙的人,哼,我瞧都是魔鬼派來的人。」
  徐小茜道:
  「魔鬼是誰?」
  郭老丈可有點不高興了,道:
  「魔鬼就是魔鬼,我那能見到?」
  徐小茜忙道:
  「對,我真笨。但老丈何以知道那些人是魔鬼派來的?」
  郭老太道:
  「凡是安樂長生店的棺材收葬的,就是魔鬼弄死的人。」
  徐小茜驚訝得嘴也張開,楞一下道:
  「為什麼?安樂長生店是魔鬼開的?」
  郭老丈道:
  「不是不是。安樂長生店老閣徐胖子是安居鎮土生土長,絕不是魔鬼。但他十幾年前,大約是十五年前吧?他夢見形態很可怕的魔鬼要他開一片棺材店。那魔鬼說要收很多很多軍車手下。」
  徐小茜道:
  「十五年來安樂長生店生意很好麼?」
  郭老丈道:
  「有時候很多,一天死好幾個人。但有時十天八天沒有一件生意。」
  徐小茜道:
  「如果每個月都有生意,十五年來魔鬼已死了很多軍卒手下了吧!」
  郭老丈道:
  「安樂長生後生意比吉祥長生店生意好得多。每個月都有三五單生意。我告訴你,死的都是外路人。」
  徐小茜道:
  「像我們?」
  郭老丈道:
  「對,全是二十幾歲三十不到的小伙子。」
  徐小茜提出一個最嚴重的問題,道:
  「那些人既然死了,又是外路人無親無故,誰出錢買棺材?」
  郭老丈道:
  「這些人身上多少有點錢。要不然屍首送到安樂。徐胖子開單子找梁善人要錢就是。任何人有困難找到隱賢閻梁善人家,一定解決。」
  水已經煮開,老人沖了一杯紅糖水。
  徐小茜問道:
  「有用嗎?你試過沒有?」
  郭老丈面上皺紋變得更深更多,慢慢道:
  「沒有用。每次都幫不了忙。」
  徐小茜走回雪婷身邊,只見她面色慘白,氣息奄奄昏迷不醒。這時任何人提議任何急救方法絕不會被拒絕。
  但紅糖水一點用處都沒有,這是郭老丈自己說的。
  他可能只懂得此法。所以每次用同一方法急救。
  閻曉雅瞧見徐小茜眼色,所以暗中倒掉紅糖水姜,卻裝出喂雪婷慢慢喝光的表情。而徐小茜則走出亭子與小鄭商量。
  徐小茜說完一切後又道:
  「你看郭老人可疑嗎?」
  小鄭道:
  「難說得很。表面上全無可疑。」
  徐小茜道:
  「魔鬼要收軍卒手下的傳說,十五年來深入人心,想必附近所有市鎮鄉村的村民都知道並且深信不疑。」
  小鄭道:
  「對,這種手法很高明巧妙。」
  徐小茜道:
  「雪婷可能救不活,你看怎麼辦?」
  小鄭道:
  「如果發生這種慘劇,我們一定替她報仇。」
  徐小茜道:
  「找魔鬼報仇?」
  小鄭道:
  「東洋忍耐術有很多借重神鬼利用人們迷信心理的方法。」
  徐小茜道:
  「我知道。隱賢閣是不是最可疑目標?」
  小鄭道:
  「最明顯最可疑的往往是最無辜的。」
  徐小茜道:
  「報仇之事慢慢再談,當務之急是雪婷,希望能救活她。」
  小鄭道:
  「閻曉雅已用手勢告訴我,絲毫瞧不出毒性,只能肯定雪婷並不是感冒受涼亦不是中暑而昏迷不醒。」
  徐小茜道:
  「我也瞧不出。其實我們對毒藥一門多少有點認識。既然連我們亦全然瞧不出頭緒線索,只怕凶多吉少。」
  小鄭垂頭歎口氣,道:
  「在下亦有這種想法,不敢說出來而已。」
  雪婷雖然蠻橫愛管閒事生閒氣。但她是心地善良的。樣子又美麗的女孩子。如果她不明不白死於此地。這種仇恨痛苦無人忍受得住。
  徐小茜輕聲而己萬分堅決地道:
  「寧可不追蹤冷見愁,一定要弄明白雪婷這件事。救不了她就替她報仇。」
  小鄭道:
  「閻姑娘和我正都這樣想。」
  徐小茜道:
  「據我所知二十年前亦有過『十萬魔軍』的傳說。但那是發生在北方翼南。據說這種探『中流抵柱』孟知秋的得意弟子『秋月明鏡』范真,也送了性命。范真其實已是北方直錄兼山東河南總攏頭,勢強力大,鹿下高手如雲。『十萬魔軍』一連串神秘命案雖然偵破。但只是表面上,同時也送了范真一命。」
  小鄭道:
  「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十萬魔軍,聽來很邪很可怕,難道真有邪魔鬼怪要招十萬名軍士?」
  徐小茜道:
  「此案出頭到尾充滿神秘,究竟如何世上的人只怕知道很少很少。目前安居鎮發生的事,當然不敢肯定是『十萬魔軍』案。不過其中似乎很有牽連有脈絡終可尋。如果真是二十餘年前『十萬魔軍』案再度出現,我們恐怕無法偵破。」
  小鄭低聲道:
  「我們雖然勢力遠不及從前的『秋月明鏡』范真。但我們也有特長非他所及。」
  他停歇一下又道:
  「況且『十萬魔軍』至今不過暗算雪婷姑娘而已,究其實未有名人手筆給我們看到,怕他何來?」
  徐小茜沉吟道:
  「只不知葛沖之王勇兩人情形如何?」
  小鄭道:
  「明天就知道了。」
  徐小茜皺起眉頭。奇怪的是凡是美麗的女孩子,笑也好顰也好都別有動人美態。
  小鄭移開目光喃喃道:
  「我很不幸跟你們走在一塊的。喚,我太不幸了……」
  如果他不為了避開徐小茜迷人艷光,他就不會看見「郭老丈」發楞樣子。那老人肯定為徐小茜楚楚動人神態發愣,他既然已七十多歲,還會被少女迷住?
  小鄭用蚊子叫的聲音說話,徐小茜居然聽得清清楚楚。只聽他道:
  「萬萬不可改變你的神情。小心聽著……」
  徐小茜維持使人憐惜動人心弦的表情。
  小鄭說了一些話,忽然走回涼亭探看雪婷,然後閻曉雅也聽到小鄭蚊叫的聲音。
  不久,閻曉雅和徐小茜調換位置。
  現在閻曉雅裝出黯然神傷樣子,向天空輕輕低歎。
  她的位置正好讓郭老人面對著,所以郭老人拾眼就瞧得見。
  小鄭和徐小茜在他後面吱吱喳喳談論雪婷的問題。
  所以老人可以毫無顧忌,而閻曉雅卻另有美態,清麗如出污泥而不染的蓮花,卻比蓮花多一份嬌艷風姿。
  任體男人看見,就算沒有非非之想,亦會貪婪欣賞一番。你能對一朵清麗又嬌艷的蓮花視若無睹嗎?」
  當然誰都不能,郭老人也不例外。
  小鄭蚊叫聲鑽人徐小茜耳朵,道:
  「瞧,老頭子心跳加速,呼吸急促,身子卻凝定不動,顯得正全神貫注瞧著姑娘。」
  徐小茜點點頭。小鄭又道:
  「我們快走,這條線索萬萬斷不得。」
  太陽已略略偏西,氣溫反比中午略高。好些樹木都有點無精打采,似是畏懼驕陽炎威。
  蟬嘶此起彼落熱鬧得很,偶然傳來數聲山鳥嬌啼。
  但在和平寧靜中,卻含蘊著冷酷無情殺機。起碼雪婷一條性命已靠近鬼門關。
  合肥很大很繁榮,但也很樸素。已經略見昏暮,點燈人家不多,可顯得此城居民很儉省。
  當然做生意店舖燈火輝煌,所以大街上很明亮。遠悅客棧也在大街上,店內兼做飯館的大廳更是燈火通明。
  雪婷躺在柔軟床上,依舊昏迷而又全身冰涼。如果不是尚有呼吸一定會以為她已經死了。
  投店時只有徐小茜和雪婷,因為小鄭閻曉雅半途中相繼不見了。
  徐小茜構出一個小包裹,打開來有一撮乾糧和一個小瓷瓶。
  片刻間房門響起叩門聲,有人道:
  「姑娘,大夫請來啦。」
  那大夫姓王,據說是世代儒醫。有兩撇小鬍子,穿著舉止倒也斯文。
  他切過脈翻過眼皮又扳開雪婷嘴巴,看過舌頭。
  徐小茜默默等候。王大夫想一會才舉目望住徐小茜,道:
  「這位姑娘六脈微弱而又紊亂。但眼舌呼吸皮膚等又顯示生機強固。此是陰陽調而不凋,五行相剋而又相生之象,學生行醫以來還是第一次遇見。」
  徐小茜明徹目光緊緊盯住他,柔聲道:
  「能救或是不能救呢?」
  王大夫忽然愣住,半晌才定過神來。只要是男人而又面對如此明艷美麗容貌能不心神招醉?
  徐小茜又柔聲道:
  「錢不計較。如果要多請幾位大夫會診更好。王大夫,請盡快盡你所能救活我這個可憐妹子。」
  王大夫用奇異眼光瞧她。又用同樣眼光看看雪婷。
  徐小茜不作聲,除了焦急表情外,沒有任何表情變化。
  她曾是江湖上一流人物。如果女性要選出強人的話,徐小茜必可當選。
  她能忍耐等候,任何惡劣痛苦情勢煎熬下都忍得住。甚至她自己前途幸福和性命等交關之事,她都能忍受等候。
  那王大夫奇異的眼光洩露不少秘密。專業醫生即使面對數千百人死亡場面,也能冷靜盡力做份內之事。莫非王大夫根本不是大夫?他究竟是什麼人?有何企圖?
  王大夫突然用耳語般聲音道:
  「你快走,走得越快越遠就越好。」
  接著提高聲音道:
  「唉,這位姑娘看來,病人膏盲沒得救了!」
  徐小茜向他眨幾眼以報以感謝的目光。口中大聲道:
  「大夫,常言道是醫者父母心,請想想辦法,我妹子今年才十七歲……」
  說話時把桌子上瓷瓶和乾糧推近大夫。瓷瓶內是「茶」從那郭老人茶壺內倒出來的茶。
  她用請求的手勢求王大夫幫忙,又指桌上物事。
  王大夫拿起乾糧嗅嗅,搖了搖頭,郭老丈的外表談話以至他那乾枯滿是老眼昏花肢板,顯示他無辜不知情。他一定是被人暗中利用,尤其是他的外形以及真不知內情,故此絕對不被人起疑心防範。
  幕後人心計極工手段毒辣已對證明。莫非真是「魔鬼」要組織這軍隊?
  王大夫說些謙辭的話,接著一面暗暗用手搖後面說:「姑娘,說起這等奇難病症,本城上余大夫周大夫最拿手,你轉諧他們可能還有救。叫店小二去請就行,他都認得。」
  徐小茜向他到了一福表示感謝,塞一錢銀子作為診金。王大夫本不規收錢,但又怕多說話無益,歎口氣就走了,
  雪婷既然只剩下一口氣,小命去了一大截,徐小茜反而不必太顧忌,把她獨自留下亦不須太牽掛,她眼珠子一轉,決定了進行步聚。
  首先叫小二來,埋怨幾句後便提到余大夫周大夫兩人來會診。
  店小二似乎提不起勁,道:
  「小的知道這兩位大夫。」
  徐小茜道:
  「他們醫館怎麼走法?我去請。」
  店小二忽然有了精神,道:
  「姑娘自己去?讓小的去跑腿就行了。」
  徐小茜道:
  「不,我自己去才顯得恭敬誠意。」
  店小二扳耳撓腮的推托一會,才把地址走法詳詳細細地告訴她。
  臨到徐小茜出門,店小二忽然用耳語道:
  「快去快回,祝你順利。」
  不等徐小茜有所反應便一溜煙走了。徐小茜心中明白,連店小二在內共有兩個人受迫做一些不願做的事,亦可見得必有人暗中監視,王大夫店小之才如此小心謹慎。余大夫醫館就在大街上,很近。此時是黃昏,但醫館內燈火通亮,還有不少病人。
  徐小茜立闖病診室,別人還來不及阻止,她探頭瞧一服,就走出醫館。
  漂亮女孩有很多好處,沒有罵她。除好奇外對她的奇異行動也沒有如何反應。
  周大夫醫館也相距不遠,徐小茜也微笑自若地走入診症室,病家以為她是病家家人。
  另一張書桌後有個年級人增減用藥名稱說出,由年輕人抄下此一醫案。
  病家問一些話後終於出去。徐小茜輕拍年輕人一下,道:
  「下一位人等一下。」
  年輕人聽話得很,立刻像泥雕木呆立不動。他當然想動因為他連這個聲音極悅耳迷人女孩子的面龐都沒瞧見。但可惜全身麻木僵硬,心中清楚而硬是不能動彈。
  周大夫居然面色不改,道:
  「哼,點災手法很高明,你想幹嘛?」
  但當他瞧徐小茜兩眼之後,忽然神色完全緩和。甚至柔聲道:
  「你貴姓?你的問題並不急在這一陣子。」
  徐小茜道:
  「我姓徐,大夫你果然很有眼力。」
  周大夫道:
  「我先看完脈才敢說話。」
  徐小茜道:
  「好,但不在這兒。請到悅遠客棧。我歇在那邊。」
  周大夫道:
  「但外面還有病家,他們都等了很久。」
  徐小茜道:
  「叫他們再忍耐再等一下,大夫,請跟他們講一聲。我求求你。」
  周大夫望望呆如木雞的年輕人。又充份感覺出徐小茜溫柔卻極為堅決語氣。如果不順從她,只怕也遭到被點住穴道的命運。他歎了口氣,道:
  「好,咱們走。」
  兩人走到門外,徐小茜道:
  「大夫,那余大夫如何?」
  周大夫道:
  「餘生天兄?他是大國手,我自愧不如。」
  因此當他們經過余大夫館時,徐小茜大大方方拉住周大夫臂膀一同入內。
  見到余大夫,周大夫一怔。
  徐小茜笑盈盈道;
  「余大夫,有個病人相當麻煩。」
  余大夫道;
  「你是誰?你沒有看見我很忙?真是莫名其妙……」
  徐小茜忽然雙手拂出,左手先右手後歷歷分明,誰知正當余大夫仰身後退之際,她右手居然比左手快一步拂近對方胸口。光芒微閃即沒,徐小茜已縮回手,笑容依舊,似乎根本沒有發生過任何事。
  但余大夫咕呼仰跌在地上。顯然不但發生過事情,而且很嚴重凶險。因為余大夫跌倒之後既不爬起亦無聲息。
  周大夫驚道:
  「你……姑娘……你……」
  徐小茜道:
  「他不是余大夫,是冒牌貨。」
  周大夫張口結舌,徐小茜給他一個眼色,厲聲道:
  「如果你敢不聽話,此人就是榜樣。」話聲傳出老遠,如果附近還有心謀不軌之人一定聽得見。
  客棧中雪婷昏迷如故,沒有人打擾(這一點徐小茜早己算準)。
  徐小茜等周大夫診察雪婷脈息,一面留意外面動靜。
  她顯得從容鎮定,毫不慌亂。但如果昏臥床上的是她親妹子,不知她還能保持如此冷靜?
  周大夫道:
  「令妹子中了毒……」
  徐小茜立刻接口道:
  「只要告訴我能不能救活。」
  周大夫道:
  「可以。」
  徐小茜道:
  「有沒有困難?」
  周大夫道:
  「很容易。」
  徐小茜舒口氣,道:
  「好極了。」
  周大夫道:
  「但姑娘你自己才有大問題,你不知道?」
  徐小茜道:
  「我知道。」
  周大夫道:
  「你一點不在乎?」
  徐小茜道:
  「我中的是絕毒。她卻不是。我有沒有講錯?」
  周大夫道:
  「我還沒有按脈,不敢下斷言。」
  徐小茜道:
  「先救活我妹子,好不好?」
  周大夫沉吟道:
  「不是不好,但你瞧……」他手中捏著一個小小銀盆,掀開蓋子裡面只有一粒碧綠澄翠如龍眼核大小的藥九。「只有一粒。」周大夫說:「這是萬應解毒神丹,我只有一粒。」
  徐小茜聞到陣陣清香,憑這一點簡直可肯定此丹很名貴很有效。
  只有一粒是什麼意思?難道此丹可以解得「孤獨迷情」?若是解得毒又救得雪婷,豈不是只有一人可以得救?
  她伸出白皙細美的手掌,拿過銀盤。
  周大夫可能生平第一次見到如此美麗眩目的手掌,簡直瞧得呆住。根本不知道「萬應解毒神丹」已被人家拿走。
  徐小茜再嗅一下,道:
  「周大夫,這粒丹藥是否很名貴麼?」
  周大夫道:
  「當然很名貴,此丹跟隨我二十年,片刻都不離身。」
  徐小茜隱隱感到「問題」出來了。假如此丹是周大夫自己煉製的。又假如周大夫能另處藥方解救雪婷,他何須拖拖拉拉說這許多話?
  她毫不遲疑,堅定地道:
  「如果此丹能救得了我妹子,馬上給她服下。」
  周大夫道:
  「但你……唉,令妹還可拖延,除非誤服與毒藥相反之物。」
  徐小茜道:
  「拖下去你能醫好她嗎?」
  周大夫想一下道:
  「沒有把握,的確沒有把握。」
  燈光照射他臉上,四十來歲,面圓,身體微胖。看得出是心地好之人。忠厚中而又有斯文風度。
  如果此丹是他唯一殺手鑭。則面對這兩個神秘而又極為美麗的女子的予盾,任何男人都不禁有顧此失被的猶豫彷徨,這是可以理解和同情的。
  燈光同樣照亮徐小茜面龐。並且還增添她特有的溫柔嬌態。使她除了美麗之外,另有一種迷人動人之處。
  徐小茜堅持卻很溫柔道:
  「請先救我妹子。」
  周大夫歎了口氣,遞給她一杯溫水。
  雪婷服藥後並沒有馬上回醒,但眉宇舒展,肌肉放鬆,顯然解除若干毒性。
  周大夫道:
  「我要走了。令妹最遲半個時辰就沒事回醒。」
  徐小西迅速考慮整個局勢,知道現下連周大夫也有危險。但這話說不得,以免他空自驚惶而又無能為力自保。
  她微笑一下,道:
  「但此丹來歷還未告訴我。你可肯告訴我?」
  她的笑容使周大夫微微昏眩。他當然肯告訴她一切。而且這是逗留久一點最好最自然借口。
  此外也必須等到雷婷回醒,確知她病好無恙才對。但周大夫心中卻隱隱閃過「不安」,他應該逗留嗎?究竟為何故留著不走?為病情或是為她?
  你如果選最好的種子(這是因),加上適合的土壤氣候水份陽光,肯定可以得到最佳收穫(這是果)。
  你如果盡心救了一個人,以後還一直盡心盡力幫忙(因),就算那人是「魔鬼」,也有好的結局(果)。
  僻靜荒涼山巖後面有座小茅屋。屋內有個四五十歲瘦削神情冷酷的男人,他面上永遠沒有笑容。茅屋內一點灰塵也沒有。連屋外十幾甘丈方圓之內,也是乾淨得任何人都覺得可以一屁股坐下。
  不但乾淨無比,而且連一支蟲蟻都沒有。
  這個男人姓房名孤鴻。他不但是「孤鴻」,甚至連蟲蟻也不敢走近他。
  只有一個人例外,是個十七八歲的男孩子周安心,
  周安心這個男孩子個子不高,微胖,相貌忠厚,但兩道長過眼睛的眉毛顯示很聰明。
  他半年前在一條山澗邊發現孤鴻。房孤鴻好像已經死了,趴伏澗邊,幸好額頭被一塊石頭擱高,否則不病死也得淹死。
  周安心把他背到巖後,太陽曬不到風也吹不到,打開竹簍,簍裡很多種草藥。統統倒出來,但周安心卻不知用哪一種才好。
  周安心曾讀過五六年書,本想苦熬十年寒窗之後從科舉考試圖個出身。但偏偏家境不容許,故此兩年來他替幾個做生草藥生意以及幾個大夫,專門四處採掘難得的生草藥物。
  這種生涯倒也無拘無束,既清靜又能賺幾個錢養家。
  那人忽然回醒,昏弱的目光欲有惡毒意味,使人心中害怕發毛。
  不過一忽兒那人就更清醒些,並且看見一地上的生草藥。他看了一陣,以微弱無力聲音動作,讓周安心拿幾種塞入口中。然後,不久他就恢復生命活力,這人就是房孤鴻。
  房孤鴻雖然恢復活力,但行動非常困難,除了大小便不得不勉力去做之外,根本動不了。
  房孤鴻對生草藥甚至一切藥物都內行得不能再內行,所以每隔四五天周安心送些乾糧以及替他洗澡換衣服等。總有一兩個時辰房孤鴻向他講種種藥物學問。
  直到有一天,算來距今大約二十年。房孤鴻在周安心注視下嚥了氣。當然在臨終前房孤鴻說過不少話,也給他一些事物留念。
  周大夫道:
  「我後來學過脈學,終於掛牌當上正式大夫,但老實說,我最拿手的二十多種疑難症都是房孤鴻老夫子傳授的。」
  房孤鴻算不算「老夫子」,那是其次。但在周大夫心中,他不但是老夫子,而且神乎其技,凡是他傳授的,應手而愈療奏效如神。而用的不過是極平凡、極普通的常見的草藥。
  周大夫又道:
  「這一粒『萬應解毒丹』,也是他留給我的。本來有兩粒,其一粒在三年前已用了。」
  徐小茜歎口氣,道:
  「房孤鴻必定是毒門高手。」
  周安心道:
  「對,你怎知道?」
  徐小茜道:
  「毒門中人最顯著者便是『潔癖』,乾淨得連蟲蟻也不肯接近他。」
  周安心道:
  「這兩粒『萬應解毒神丹』他給我防身和留念。對普通病無效。但任何中毒者都可以解救。」
  徐小茜楞住出神半晌,如果「抑丹」是毒門高手珍藏的解毒至寶,說不定真可以解救她中的絕毒。
  但既然房孤鴻有這等救命至寶。何以壯年凋逝?誰能弄死他呢?
  周安心解答這個疑問,道:
  「那『萬應解毒神丹』在常人是防身保命至寶,但對房老夫子卻比毒藥還可怕,他本來共有七粒,但服到第五粒就支持不住而死。」
  徐小茜問道:
  「你是不是說房孤鴻被萬應解毒神丹『毒死』?」
  周大夫點點頭,道:
  「因為毒門之人自小玩弄服食種種毒藥,所以全是五臟六腑四肢百骸筋骨髓血都含毒素。要是毒素忽然消失反而活不下去,萬應解毒種靈效神奇無比,所以房老夫子。唉……」
  徐小茜道:
  「誰迫他服食呢?想來他總不是自願的吧?」
  房孤鴻不是瘋子,當然不是自願服食。周大夫道:
  「他臨終前大略告訴過我,是一個姓嚴的人,外號『血劍』。」
  徐小茜不但不驚奇反而安心地道:
  「對,是他就對了。」
  周大夫訝疑不解,徐小茜解釋道:
  「血劍嚴北五十到三十年前這沒時間,號稱天下第一殺手,要殺誰誰都逃不掉活不了,但他也懂得藥物之學麼?」
  周大夫喘口氣,才道:
  「神丹不是血劍嚴北煉的。是『大自在天醫』李繼華。」
  徐小茜道:
  「一切都對啦。你不須替房孤鴻痛惜哀悼。因為李繼華三十年前已經不在人間,而房孤鴻居然還多活十年才死。可見得房孤鴻必定亦是舉世無雙的毒門高手。」
  周大夫聽了果然很好服的樣子。「大自在天醫」李繼華可以比美古今任何神醫大國手。周大夫當然知道。卻只怕徐小茜不識誤以為房孤鴻毒功粗淺。周大夫可不想任何人有這種誤會。房孤鴻至今仍是他心中最敬仰佩服的人。
  徐小茜又道:
  「可惜你沒學會房孤鴻真功夫。不然我姊妹身上區區之毒,想必藥到毒解。」
  周大夫道:
  「他不讓我學。甚至留下一本厚厚的書也不准我翻看,翻一頁都不准。」
  徐小茜道:
  「他對你很好,所以不想你變成毒門中人。」
  周大夫苦笑道:
  「不對,老實告訴你吧,他說我根本不配。」
  徐小茜不但不安慰他,竟也很認真說道:
  「你的確不配。」
  周大夫歎口氣。合肥不是小地方,能成為「名醫」決不簡單。但他這個名醫現在卻頹喪瀉氣得像個小孩子。」
  徐小茜柔聲地道:
  「只因為你心腸不硬不毒,所以不配。」
  周大夫幾乎感激得掉眼淚。想不到憋了多少年心事以及自卑陰影,她輕輕柔柔就化解。如此知已居然又是絕世紅顏,到那兒找呢?
  雪婷伸個了懶腰翻個身,看來睡意優濃。但突然跳起身,一面查看一面叫道:
  「這是什麼地方?」
  徐小茜道:
  「你終於睡醒啦!」
  雪婷向周大夫立瞪眼睛,道:
  「睡個屁,好多牛頭馬面拉我去見閻王爺,我不肯去……」
  她忽然醒悟,立刻變成滿面笑容。而那笑容的熱力卻足以融化一座冰山。
  她道:
  「她救了我?他是誰?」
  徐小茜道:
  「周大夫,合肥名醫無人不知。」
  雪婷下地走動一下,身覺全無異狀。高興得拉住周大夫手臂咭咭呱呱道謝。周大夫差點昏倒,好不容易才站住腳。
  徐小茜拿出幾張錢票,揀兩張遞過去,道:
  「一千五百兩,區區之數聊表寸心。」
  周大夫瞧著她的玉手發怔。雪婷忙道:
  「太少太少,至少送三千兩。」連忙加上一張銀票。
  徐小茜柔聲道:
  「大夫,天下事不可強求。我的問題別掛在心上。」
  周大夫輕歎一聲,道:
  「至少你讓我按按脈息我才死心啊。」
  徐小茜坐下伸出手,道:
  「謝謝費心,你鄉下有地方住麼?」
  周大夫訝道:
  「鄉下?當然有地方。但已經十幾二十幾年沒回去,為什麼?」
  徐小茜道:
  「等會兒再講好麼?」
  溫柔的聲音美的表情,男人那能抵抗。周大夫定定神,開始把脈。
  雪茜居然沉得住氣,足足等了將近半個時辰也不作聲。
  周大夫抹了抹額上汗水;道:
  「厲害,厲害。一粒萬應解毒種丹絕對不夠。」
  徐小茜道:
  「總算沒弄錯。我妹子已經生龍活虎一樣。」
  雪婷皺起鼻子眉毛想心事。她的確遇上難題。徐小茜何以把「神丹」讓給她?一切情況顯示徐小茜以及周大夫是在未知「神丹」對徐小茜無效以前就給她眼下。徐小茜何以如此慷慨她自知一定有辦法?抑是她根本不想活?
  徐小茜道:
  「大夫,連家人也別通知,一出去就悄悄連夜返回鄉下。躲起來,至少半年不露面,別讓任何人知道。連家人也不能曉得。」
  周大夫愕然道:
  「為什麼?」
  徐小茜道:
  「如果行動夠秘密,或者能躲得過殺身之禍。」她用手勢阻止他開口,又道:
  「原因是你救活我妹子。」
  雪婷當然明白江湖勾當,難過地道:
  「很抱歉,真的。事至如今只有請你原諒。」
  周大夫想一下,才道:
  「我不知道何以會相信你們的話。好,我走。失蹤半年以後一切大吉大利。」
  他走到門口,回頭看:「你們的芳名,我很想知道。」徐小茜道:
  「我叫徐小茜。她叫雪婷,卻不姓花姓雷。」
  周大夫一定以為她們一從父姓一從母姓,所以滿意而又倉皇地走了。
  徐小茜立刻把原先店小二叫來,給他一張銀票,道:
  「你能走多遠躲多久?」
  店小二一瞧銀票,差點昏倒道:
  「一千兩?天啊,到天子腳底下一輩子都夠用。」
  徐小茜嚴肅地道:
  「你心中明白事情很嚴重可怕,我們很感謝你也很對不起你。」
  店伙怔了一下,躬身道謝,還道:
  「兩位姑娘萬萬多加小心。『魔鬼』要的人從沒有逃得過的。如果當時你叫小的去請余大夫周大夫……。」
  徐小茜道:
  「我知道,你必定請來兩個冒牌貨。」
  店伙露出一面佩服神色,道:
  「你真行。小的走啦,『魔鬼』勢力很大,但極少人曉得,連余大夫周大夫被人冒充過十幾甘次,他們自己都不知道。」
  他閃出門口,像一頭老鼠隱入黑暗中。
  徐小茜雪婷看了覺得很放心。尤其感到安慰的是暗中幫忙過她們的好心人都能躲開,使人有解脫沒有窒礙的舒暢感覺。
  然而雪婷卻毫無解脫舒暢之感,她只覺得一口悶氣憋聚胸口。她想大打出手把那些陰險可惡敵人一個個活活打死,但「敵人」是誰?「魔鬼」要收軍卒的傳說是唯一線索。如果敵人竟是「魔鬼」,上那兒找?武功有用麼?
  最惱人的事就是你連「敵人」是誰都不知道。而「敵人」卻一點不假的確存在,因為雪婷已差點兒送了命。
  雪婷想來想去氣得俏面龐變成黃色。
  徐小茜道:
  「雪婷,如果冷見愁連四或者今祖遇上此事,他們怎麼辦?」
  雪婷從未如此想過,因此一想之下氣悶消散許多,道:「他們那一套我懂,但很窩囊就是了。」
  徐小茜道:
  「我的想法卻可能跟他們有出入。」
  雪婷道:
  「你怎麼想?」
  徐小茜道:
  「我們是女人,所以我們有我們的法子手段。他們不同,他們都是轟轟烈烈的人物,只要找到一點線索就可以逐步跟著干,由枝葉遲到根本一概通通挑掉。」
  雪婷道:
  「我喜歡他們的方法。」
  徐小茜道:
  「但我們人孤勢單力量不夠,所以我們須得另想辦法。」
  雪婷想想也是,她雖是衝動好勝浮躁,但性命是重要的。
  她道:
  「我們總不能讓對方自動送上門讓我們殺吧?」
  徐小茜道:
  「只要有耐心,誰說不行?」
  雪婷道:
  「就算有耐心,要等到什麼時候?我們豈不是要放棄追蹤冷見愁?」
  徐小茜道:
  「那也是無可奈何的事、如果他們不曾向你下毒手,我們還可以罷手。但現在卻決不能罷手。」
  徐小茜曾經是江湖人聞名喪膽的「靈犀五點金」首腦,她當然不肯輕易放過鑰毒的可惡仇敵。
  雪婷道:
  「我們怎樣等法?」
  徐小茜道:
  「不出兩天對方必會找上我們。我們等的就是這一點破綻線索。」
  兩天說來容易其實相當沉悶漫長。第一天她們到處走到處打聽「魔鬼」消息。她們購買東西,出其不意到某一間飯館吃飯,盡量露相。由天她們都極美貌、極迷人,所以效果特別顯著。合肥城中所有江湖武林人物都知道有這麼回事。
  但次日她們卻是不出門,亦不叫東西吃。只是吃她們昨天準備的乾糧和清水。
  如果有人想下毒算計她們,根據昨天情況派出很多人物到各飯館等候,便上大當了,而且她們根本連茶都不喝一口,簡止無懈可擊。
  這一夜大概三更時分,徐小茜輕輕弄醒雪婷。
  她在雪婷耳邊悄悄地道:
  「你醒了沒有?」
  雪婷也咬她耳朵,道:
  「醒得很。」
  徐小茜道:
  「如果『魔鬼』白天不能下毒暗算,你猜他們怎樣?」
  雪婷道:
  「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會不會今夜就出手暗襲我們卻未可知。」
  徐小茜道:
  「葛沖之、王勇他們今天可能已到達合肥。但我們一天都沒出房門一步而碰不上,所以我們明天一露面,想必可以碰見他們。」
  雪婷道:
  「『魔鬼』一定不想我們碰上,對不對?」
  徐小茜道:
  「所以今晚非出手對付我們不可。」
  雪婷道:
  「別緊張,我雖然向來喜歡脫得精光睡覺。但出門在外卻永不脫衣服。」
  徐小茜道:
  「你扯到那兒去了?」
  雪婷道:
  「我任何一剎那都可以跳起來應敵。」
  徐小茜道:
  「如果你能跳起身應敵。你也能大聲叫喊醒所有住客。但魔鬼一定不讓你驚動別人。」
  雪婷道:
  「你這話什麼意思?」
  徐小茜道:
  「江湖上很多詭秘手法使敵人不會跳起,不會叫喊。如特製淬毒暗器偷襲。無色無味的迷藥忽然瀰漫房間。買通你身邊的人突然下手。」
  雪婷促手摟住她纖腰,道:
  「對,如果買通我,豈不是馬上可以生擒你。」
  徐小茜道:
  「這是上上手法。可惜買不通你我任何一個,所以一定會用暗器或迷藥。」
  以前的雪婷一定不怕,不會緊張,但中過毒險些送命之後,非但不敢不怕,而至覺得很難防禦很頭大。
  徐小茜又道:
  「魔鬼方面既有擅長使毒高手,極可能使用迷魂藥物。如果我們留在房內,等到忽然發覺全房彌溫著迷藥,只怕太遲逃走不了。」
  雪婷反應很強烈。像彈簧一下子彈落地。徐小茜黑暗中微笑一下,但她動作亦很快,不但也離開床鋪,同時已拉住雪婷。輕輕道:
  「你從後窗出去,我走前門。隔壁院子有棵大樹,在樹上恰好能監視這邊整個院子房間。」
  她們很快就在鄰樹上會台,並排坐在橫枝上。背後有枝幹可挨。夜涼如水,萬籟無聲,卻也舒服。
  徐小茜道:
  「如果魔鬼今晚派人動手,我們最好能跟蹤找出巢穴。我意思是盡快找到主腦人物。」
  雪婷道:
  「跟蹤很容易跟丟,最好痛痛快快抓住逼供。」
  徐小茜道:
  「抓人不是不好,但有些詭異神秘集團派人行動,都預先防衛失手被擒,往往連一句話未說出就死了。」
  雪婷道:
  「這『魔鬼』有這麼厲害?」
  徐小茜道:
  「如若不然,何以江湖上無人聽過合肥安居鎮有這些怪事?」
  時間一分一秒溜走,天下繁星其中許多一直在眨眼睛。
  沉默寂靜中,涼爽的夜晚以及滿天星星,叫人不禁撩起兒時情景。
  滿天星星忽然都不見了。曙光使整個天空發生劇烈變化。天上一片迷迷濛濛,但大地依然沉默寂靜無聲。
  但突然間大地騷動——吱喳鳥聲和公雞喔喔長鳴。人間的囂喧驀地擠滿不眠人心中。
  其實仍然很靜,雖然街上已有各種聲音隱隱約約傳來——牲口以及車輪輾地的聲響,開門聲,擺放東酉聲,甚至罵孩子聲。
  雖然在城市中,但人們仍然起得很早,所以徐小茜和雪婷在街上聯抉而行也引不起任何人驚訝注意。
  她們喝熱騰騰的鹹豆漿,燙舌頭的蔥油餅。
  肚子很舒服,心中卻憫然若失。
  白白監視一夜居然毫無所得,敵人動靜全無線索可測。
  「回去休息再想一想。」徐小茜說:「我不信『魔鬼』這麼沉得住氣。」
  雪婷「嗯」一聲,喝完一碗豆漿,第二碗端來之後,才道:
  「那店小二,你不該放過,如果他還在,我們一定可以找到線索。」
  徐小茜道:
  「威協一個人不一定要露面。比方說我是魔鬼,我要威協一個店小二,至少有十幾個方法可以不必露面。最容易的是黑漆無光的晚上,卻只見到明晃晃鋒利的刀子。但這把刀卻攔在喉嚨,你想想看,他敢不聽吩咐?尤其事情未做口袋已有一大錠銀子。你是店小二便如何呢?
  雪婷道:
  「你懂得很多,誰教你的?」
  徐小茜道:
  「我沒有『祖父』、『親人』甚至任何親人。而我必須活下去又必須活得舒服。」
  雪婷歎口氣!「祖父」、「親人」這些名詞從前她當作等閒。她寧可一個人飄泊江湖。她反抗社會任何一切。可是她棄若沿展的卻有人萬分珍視嚮往。而且,現在她也有想念感激。想起「祖父」心中便湧起陣陣溫暖,莫非她從前放棄的卻偏偏是不該放棄應該珍惜的麼?
  客棧的老掌櫃左手拿著小茶壺,右手托住旱煙袋叭叭直抽。見到她們時突然兩服發直滿面驚異。
  徐小茜在他面前默然注視他。過一陣老掌櫃才道:
  「怪了,你們幾時出去?你們可曾會見來訪的客人?唉,天剛亮,就有客人來訪,難道他不睡覺的?」
  雪婷道:
  「是什麼人?」
  老掌櫃道:
  『一個小伙子,長得很漂亮,我從未見過那麼漂亮的小伙子。」徐小苦溫溫柔柔道:
  「他的人呢?」
  老掌框道:
  「小李帶他進去。奇怪,小李還未出來,攪什麼鬼?」
  徐小茜道:
  「我叫他馬上出來。」
  踏入院中只見房門大開,卻沒有聲息。。
  其他房間都靜悄悄,因為現在天才亮,就算要趕路客人也不須起得這麼早。
  徐小茜居然搶先撥開簾子,只看一眼就反手推開跟上來的雪婷。她自己也遲開老遠,才輕輕說道:
  「房內有兩個人。」
  雪婷訝道:
  「誰?你幹嗎推開我?」
  徐小茜道:
  「我已閉住氣,你呢?」
  雪婷搖搖頭道:
  「為什麼要閉住氣?」
  徐小茜道:
  「我的小心並非多餘。因為房裡兩個人都躺在地上。」
  雪婷現出躁急神色,道:
  「究竟是誰?」
  徐小茜道:
  「店小二小李和那漂亮小伙子。但為什麼兩個人疊在一起?」
  雪婷過去挑開門簾瞧了一會,當然她已閉住氣。回到徐小茜身邊。道:
  「那漂亮小伙子八成是閻曉雅改扮的。如果他們中了迷藥昏倒。閻曉雅好歹比小李支持很久些,但何以小李致在她身上?」
  徐小茜再去視察一次,回來道:
  「小李已經氣絕斃命。小伙子閻曉雅是她沒錯,她卻未死。」
  雪婷現出束手無策樣子,道:
  「可惜蜘蛛精小鄭不在,不然,他可以蛛絲把閻曉雅粘出來。」
  徐小茜道:
  「這是拂曉的攻擊,雖然失敗,但一定繼續有得瞧。如果我們昨天不是躲起又不進食任何東西,閻曉雅絕對不會比現的。」
  雪婷瞪大雙眼,道:
  「莫非閻曉雅已經投降幫助他們?」
  徐小茜以肯定語氣道:
  「不,閻曉雅根本不知道做了別人劊子手。」
  雪婷但覺全身發熱煩躁,只有馬上出手大大拚命搏一場才解得心中之火,可惜敵人無形無蹤,簡立有力無處使。
  其他房間已傳小聲響,顯然都先後紛紛起床,而起床後不久都會出房。
  徐小茜道:
  「我先進去,如果有事你想辦法。好在剛才已打開後窗,就算有些迷魂藥亦應當散盡。」
  雪婷問道:
  「假如你也倒下我找誰去?」
  徐小茜啼笑皆非望住她,道:
  「隨便,當然最好是找到冷見愁。」
  雪婷還未問她如何找得到冷見愁。徐小茜已經入了房間。
  她只好耐心等候。忽見另一間上房出來一個年輕漢子。
  年輕男子拿著面巾洗盥器物,睡眼惺忪踏出房外走廊上。陡然看見院小站著艷光照人的雪婷,不覺一怔停步。
  雪婷有她自己一套。指指敞開房門又合掌表示祈求意思。
  那年輕人忽然豪氣上衝撩起簾闖入房間。雪婷傾耳而聽。只聽那年輕男子吭一聲就無聲無息。
  房簾這次是被雪婷挑開,目光到處只見地上躺著三個人。徐小茜卻站在靠正門口邊處。
  雪婷道:
  「那小子怎麼啦?敢是中毒?」
  徐小茜道:
  「他中了我一指。」
  雷婷道:
  「這怎麼可以?是我叫他入房瞧瞧。」
  徐小茜道:
  「他一入房子就搖搖晃晃,所以我乾脆給他一指。」
  雪婷慢慢走入房,小心呼吸幾下,才道:
  「他莫非是一入房就吸到迷魂香或毒藥?」
  徐小茜道:
  「這正是他要給我的印象。」
  雪婷道:
  「你究竟想說什麼?」
  徐小茜道:
  「此人是第二波攻擊之人,你如果不信,不如檢查一下。」
  其實他還未說完雪停已動手檢查。只見面盆內有三口短刀發出耀眼精光。面巾亦裹著五支短笛。
  他身上還有一口兩尺半長的短劍,看來鋒快異常。
  雪停道:
  「果然有問題,我很抱歉。」
  徐小茜聲音很冷很冷,道:
  「你叫他入房時一點都不懷疑?」
  雪停抬頭綻出粲燦陽光的笑容,道。
  「本來沒有,難道你懷疑我?」
  徐小茜凝視她一眼。才搖頭歎口氣道:
  「我應該懷疑你。但你的笑容粲如陽光。心小有愧的人怎能笑得如此純潔可愛?」
  雪婷道:
  「原來你外表溫柔冷靜,其實卻是感情用事的人。如此重要判斷卻不過基於笑容很純潔可愛。」
  徐小茜恢復平常溫柔悅耳而又清晰聲音。道:
  「你儘管譏笑,如果判斷錯誤,那不是我的過錯是老天爺的錯。」
  雪婷拉她出房,一面道:
  「跟老天爺有何相干?」
  徐小茜道:
  「老天爺絕不該讓一個陰毒的人長一副純潔可愛的面孔。」
  雪婷道:
  「別開玩笑了。你瞧,鄰房內靠窗邊有個人。」
  其實她們只石到窗紙內有條人影,身子倚窗卻不動彈。」
  徐小茜道:
  「你隔窗制住此人?」
  雪婷道:
  「你點倒那斯也是從這間房以來的。」
  徐小茜很大膽,從半開房門探頭入去瞧看,道:
  「他手中有暗器,一定準備隔窗暗算你。」
  她們一齊走入鄰房,一則檢查那漢子情形,二則瞧瞧有沒有其他線索。
  徐小茜道:
  「『七尺飛虹』名不虛傳;相隔尋丈仍可以飛劍刺穴。換我是他也萬萬想不到你的手有那麼長。」
  雪婷解開兩個包袱,俱是一些舊衣服。既無金銀亦無任何書信。
  徐小茜把那漢子丟到床上,已替他蓋上了被子。
  那漢子身上亦只有十兩碎銀而已,可資識別他身份的書信一概沒有。
  兩個美貌少女回到自己房中,雪婷一腳踢開店小二小李。露出底下的閻曉雅。她假扮作男孩子俊美得很。
  徐小茜忽然攔住雪婷不讓她碰觸閻曉雅,說道:
  「請你先看看小李。」
  小李仰臥僵硬如木,面部烏黑,一望而知中劇毒而死。
  徐小茜又道:
  「看他的手,這隻手本來搭在閻曉雅肩頭。
  小李五指微屈,但仍可見到指尖有許多細細黑點。
  接著可就看見閻曉雅肩頭有七八支細針尖透出衣服外不小心便很難發現。
  一切都變得很清楚了,小李可能無辜亦可能是『魔鬼』第一波發動攻擊的人,不管怎樣當閻曉雅跌倒後他的手碰到她肩頭,所以當場毒斃。
  徐小茜迅快查看閻曉雅情況。然後道:
  「你猜『魔鬼』第三波攻擊會用什麼手法?」
  她不提閻曉雅的情況,反而猜測對方行動。聽來令人不無本來倒置之感。
  但雪婷仍然道:
  「管他什麼手法,最好多派些人來我她殺個痛快。」
  徐小茜側耳聽外而動靜。一面道:
  「你殺不了。因為來的必是捕快。」
  雪婷美眸一瞪,道:
  「捕快也殺。哼,你看我敢不敢。」
  徐小茜道:
  「他們應該快到啦。但我不想被官府繪了圖形通告天下州府緝拿,你呢?」
  雪婷終於承認道:
  「我當然亦不想。」
  徐小茜道:
  「好,你幫幫忙,把小李和這刺客連面盆面巾內的刀箭通通搬回他們房間。我們動作要快。」
  徐小茜本人卻利用兩根腰帶把閻曉雅弄到床上。
  雪婷一忽兒工夫就辦好她的事。回房只見閻曉雅只剩下內衣褲裸臥床上。她馬上明白徐小茜的意思,迅即脫下自己的女裝,穿上閻曉雅的男人衣服,徐小茜很小心替閻曉換回女裝。
  閻曉雅一頭秀髮散披忱上,看來睡得很熟。
  徐小茜表面很從容鎮定,其實不然,因為有個難題傷腦筋。假如必要時須得衝破捕快重圍逃走的話,最成問題的是閻曉雅。天知道她身上還有多少毒刺?真是抱也不行,背也不行。簡直無處下手。
  雪婷卻很輕鬆,扶好頭巾拍拍身上衣服。笑道:
  「花小姐,小可告辭了。」
  徐小茜只好道:
  「雷公子請吧。萬一失散,唯有回到安居鎮見面。」
  如果情況不對,她們當然非回到安居鎮不可。因為一切問題俱從安居鎮發生。招兵買馬的「魔鬼」根源巢穴必定在安居鎮。若要對付「魔鬼」豈能不回去呢?
  雪婷很瀟灑地走了。徐小茜瞧著她背影。心頭無端湧起羨慕之情。一個人尤其是女人,如果能像她既美麗又有高強武功。同時最重要是她根本漠視世俗一切倫理道德禮教觀念。她當然活得比旁人快樂。
  閻曉雅悠悠回醒,睜眼已知天色昏暮以及身在客棧的床上。
  燈光照得很明亮,房間內浮動酒香肉香。兩個人正在對酌,舉止很悠閒。
  雖然明明是一男一女,但閻曉雅一望而知男的是雪婷,女的是徐小茜。
  閻曉雅參加入座。她們毫無驚訝而只有歡迎。
  雪婷道:
  「你終於醒了?」
  閻曉雅先喝大碗豬肝湯,吞下幾塊滷牛肉。才道:
  「那種迷香很厲害。等我發覺心神迷們受制時已來不及了。」
  徐小茜道:
  「『魔鬼』有毒教高手助陣。我們須得步步小心。」
  雪婷道:
  「花小姐真可憐,一輩子沒進過廚房嬌滴滴的小姐,居然親自做飯做菜,哈,哈,我如果不指點她,麵條煮成漿糊都不稀奇。」
  她們防範毒教高手,無疑萬分周密。
  閻曉雅忽然發覺只有她自己不停吃喝。雪婷、徐小茜只不過裝樣子拿拿筷子摸摸酒杯而已。
  因此她驚訝地望住她們。問道:
  「你們為什麼不吃不喝?」
  雪婷道:
  「我們等等看,如果你沒事情,我們馬上大吃大喝。」
  徐小茜解釋道;
  「你也知道毒教中人極難應付。如果我們三個人都倒下,誰會來救我們呢?」
  閻曉雅的胃忽然覺得很不舒服。但心裡的不好眼,百倍於腸冒。
  因此她面色很難看,絕對無法保持從前的沉默冷靜。
  她霍地站起身,大聲道:
  「好,我走。你們最好跟著。但如果有事不要出手幫我。我寧可被暗螂螞蟻拖走。」
  雪婷站在門口,使閻曉雅不能大步出去。
  徐小茜柔聲道:
  「別生氣,回來坐。我們嘔你一下你就受不了?」
  閻曉雅定一定神,忽然想通笑道:
  「唉,我一向以為自己很聰明。」
  她回到桌邊坐下,又道:
  「我服了你們兩位行不行?」
  徐小茜道:
  「你本來很聰明,手段也不軟。但任何人一掉在感情漩渦裡,聰明變成糊塗,而湖塗變得更糊塗。」
  雪婷夾一大口肉入口,道:
  「餓了半天有肉有飯有而都不能動。嚴格說來真不知誰聰明誰糊塗。」
  徐小茜亦開始吃喝。閻曉雅的胃馬上舒服。只有心頭還壓著一塊鉛。為什麼徐小茜提到「感情漩渦」?莫非我真的愛上冷見愁?而並不是因為全身給他瞧過摸過,因此不能嫁其他男人的禮教觀念束縛?
  徐小茜道:
  「左邊房間葛沖之住,右邊王勇住。」
  雪婷道:
  「但他們躲在房間,整整一個下午都不露面,為什麼?」
  房門「篤篤」兩聲。
  徐小茜笑一下,道:
  「難道說曹操,曹操就到?」提高聲音問道:
  「誰呀?」
  房外傳入男人低沉聲音,道:
  「在下葛沖之。」
  雪婷已一陣風般開了門。燈光下但見葛沖之微有憔悴之色。她道:
  「進來說話。」
  葛沖之進房向大家抱抱拳,目光巡現一下,忽然拉一張使在徐小茜閻曉雅中間坐下。
  雪婷友善地笑一下,道:
  「你躲起來,為什麼?」
  葛沖之憂鬱的聲音令人同情,道:
  「難道三位姑娘還不知道?」
  雪婷伸長脖子低聲問道:
  「是不是和『十萬魔軍』的魔鬼有關?」
  葛沖之搖搖頭,道:
  「我不明白你的話。誰是魔鬼?十萬魔軍是什麼?」
  雪婷道:
  「我也不大明白。但聽說十幾年前北方發生『十萬魔軍』一案。意思是有個魔鬼招收兵馬,如果要十萬名魔軍,世上就得死十萬人。」
  葛沖之道:
  「我從未聽過這個傳說。」
  雪婷道:
  「當然,本來就很少人聽過。但這兒卻有魔鬼招兵的秘密傳說。所以我們猜想可能與昔年『十萬魔軍』有關。」
  葛沖之道:
  「我越聽越不明白。但這都不要緊,反正我馬上遠遠走開。」
  雪婷道:
  「你的事一點也不能告訴我們?」
  葛沖之訝道:
  「你們為何想知道?莫非你們本來為魔鬼傳說而來?」
  雪婷搖頭邁:「不是,我們路過而已。」
  葛沖之歎口氣不作聲。
  雪婷道:
  「你不相信?」
  葛沖之道:
  「我實在不願意不相信你任何一個字。可是……唉,安姑鎮地點偏僻,不論往東南西北任何方向地點都不必經過,你們怎會路過?」
  雪婷道:
  「我們的確路過,碰見你們又覺得你們神色有異,所以才暫時留下瞧瞧。」
  徐小茜立到這時才知道:
  「誰知我們不但幫不上忙,連雪婷也幾乎送命。」
  葛沖之道:「送命?她好得很呀!」
  徐小茜道:
  「那是現在。早上這閻曉雅也差點沒命。」
  葛沖之望閻曉雅一眼。突然泛起這個沉默而亦極關麗的女子很深藏不露之感。其實她既天特別表情更未說過一句話。
  葛沖之道:
  「閻小姐遇到什麼危難?」
  閻曉雅只搖搖頭,雪婷便代答道:
  「有人使迷香又另外有人動手。」
  葛沖之透口氣道:
  「幸好閻小姐絲毫無恙坐在這兒。你們又怎能躲過暗算?」
  雪婷道;
  「我想對方一定有毒教高手助陣。可惜我們對敵人什麼都不知道。」
  閻曉雅忽然道:
  「葛兄,你的心事可能踉『魔鬼』有關。」眼見葛沖之搖頭,又道:
  「我這次來安居鎮的確有一個大秘密,連她們都不知道。」
  既然她自己提到「秘密」,可知她定打算講出來。
  雪婷訝道:
  「真的?什麼秘密?」
  閻曉雅輕輕道:
  「連你們也得發誓不瀉漏我才可以說。」
  她徐徐轉面望住葛沖之,清麗絕俗而面龐和眼睛現出祈求神情。
  葛沖之慨然道:
  「好,我先發誓。如若我葛沖之瀉漏閻小姐秘密,教我天雷轟頂五馬分屍。全家大小死光死絕。」
  此誓發得極毒,但亦可見葛沖之之真心。
  雪婷笑道:
  「快!閻曉雅你賣什麼關子?難道你連我們都不信?」
  徐小茜道:
  「快發誓,我們快點聽聽她的大秘密。」
  於是兩女亦先後發了毒誓。然後六隻眼睛瞪住閻曉雅。
  閻曉雅仍然輕聲道:
  「我這個秘密如不說出來,萬一我遭了敵人的毒手,別人就很難知道了。」
  她話聲只停歇一下,雪婷便急忙道:
  「既然如此,你快說呀!」
  閻曉雅道:
  「你急也急不來的。因為從頭說起話長得很。好,我就從黃山派說起。葛兄,你是黃山派後起高手對不對?」
  葛沖之也心急得這謙遜話都不說,只點點頭。
  閻曉雅道:
  「你黃山派有一位隱名數十年的高手,據說他的刀法不弱於北方的刀魔呼延長壽。你知不知道?」
  人人聳然動容,眼睛睜得更大。「刀魔」呼延長壽雖然一向在北方出現,但早已被武林公推為「十二名刀」之首。但黃山派
  居然有人能與這位「天下北一刀」比肩齊名?何以從來沒聽人說過?
  閻曉雅聲音更低一點,因而增加神秘性;她身子很自然傾近葛沖之,說道:
  「這位隱名高手就是……」
  雪婷聽不見,忙道:
  「他是誰?」
  閻曉雅道:
  「天絕刀冷見愁。」
  雪婷一楞道:
  「誰?冷見愁?他怎會黃山派的?」
  閻曉雅笑道:
  「如果冷見愁不是黃山派,那麼葛沖之是不是呢?」
  雪婷道:
  「他當然是啦。」
  徐小茜道:
  「你究竟搗什麼鬼?」
  閻曉雅低聲道:
  「現在說的才是真正的秘密。葛沖之不是黃山派的,雪婷,拜託你別叫出聲,因為這個葛沖之是冒牌貨。」
  雪婷當然要叫,幸好警告及時使她嚥回叫聲。
  葛沖之居然一言不發全不分辯。徐小茜道:
  「你已制住他穴道?」
  閻曉雅道:
  「因為我不知道王勇怎樣,可能也是冒牌貨。所以我必須無聲無息制住他。其實我寧可大打出手當場殺死他。好歹也出一口惡氣。」
  雪婷登時心平氣和,道:
  「你做得對做得好。但你怎知他是冒牌貨?」
  閻曉雅道:
  「第一點他聲音不對。第二點他應該坐在你身邊,只有你跟他聊得最多。但她揀的位置在我和徐小茜當中。」
  雪婷道:
  「這便如何?」
  閻曉雅道:
  「這樣他背向燈光,誰也看不清處他的面孔。這也是他何以等點燈後才現身之故。」當然還有一個理由,就是葛沖之光取而向雪婷方向,三女之中必定是雪婷最粗心大意。所以面對她最妥當。但這個理由卻不便說出。
  閻曉雅又道:
  「第三點他一進來我就感覺不是葛沖之。我的感覺很少出錯。」
  雪婷道:
  「原來如此。」
  閻曉雅道:
  「不,第四點最重要,我要你們發誓就是要聽聽他的誓詞。因為我恰巧知道黃山派門下兒是發誓,規定最先要提到黃山派歷代祖師英靈。」
  徐小茜笑笑柔聲道:
  「其實你說出第四點就足夠了。」
  閻曉雅道:
  「我不明白的只是這顧是誰?何以長得幾乎和葛沖之一樣?」
  徐小茜道:
  「我現在已瞧出了,他戴著人皮面具?」
  雪婷吃一驚,道:
  「莫非剝了葛沖之面皮做而具?」
  徐小茜歎一聲,道:
  「真是可惜可憐,像葛沖之那麼英風颯颯的年輕好漢。」
  雪婷瞪大眼睛,雖然很凶卻仍很美麗。她突然一拳打中「葛沖之」面孔。發出骨頭碎裂聲音。
  「葛沖之」就算疼死亦不會哼一聲,因為閻曉雅一隻手扣住他協下要穴。使他全身無力而且發不出半點聲音。
  但他眼睛表情卻透露他感到莫大痛苦。鼻樑骨被硬生生打碎決不是開玩笑的事。
  閻曉雅輕輕道:
  「聽著。你晚上才過來山給我們方便。我們可以趁夜色把你丟到亂葬崗。花小姐會讓你痛得筋骨抽搐三口三夜才氣絕。」
  徐小茜道:
  「唉,我絕對不想使用分筋錯骨手。但此人卻是例外。」
  閻曉雅輕聲道:
  「現在讓你能夠點頭或搖頭。我們問你的話,對的點頭不對就搖頭。」
  雪婷首光問道:
  「魔鬼有沒有這回事?」「葛沖之」點頭。
  徐小茜道:
  「那麼你是魔鬼手下?」
  他眼裡現出懼色,遲疑一下才點頭。
  雪婷道:
  「你總算是聰明人,魔鬼在遠我們在近。就算你瀉秘後回去不久一死,但也好過現在就死。」
  徐小茜問道:
  「你知不知道魔鬼是誰?」
  他搖頭時相當用力。
  徐小茜道:
  「既然你不知道,留你一命也無用處。」
  他眼中露出哀懇恐懼之色,又搖頭又點頭。
  徐小茜道:
  「其實你要是活著逃到南京。我們有法子很秘密給你安排生活。」
  閻曉雅趁機馬上問道:
  「你真不知道魔鬼是誰?」
  他仍然點頭。
  閻曉雅聲音輕細而清晰,像利刃插去問道:
  「安居鎮隱賢閣梁老員外有關係嗎?」
  他點一下頭。
  雪婷馬上又問道:
  「路上茶亭的郭老丈呢?」
  他也點頭但亦搖頭。
  徐小茜道:
  「你意思說郭老丈本人沒有問題。但你們派人冒充,就像你冒充葛沖之一樣?」
  他連連點頭。
  雪婷氣氣吸口氣,道:
  「葛沖之呢?死了對不對?」
  他肯定地點頭。
  徐小茜歎口氣,道:
  「葛沖之果然遇害。看來他這副人皮面具真是從他面上剝下製成。」
  燈下三個女孩子都貌美如花。但面龐上眼神中都露出哀悼和憤怒。
  徐小茜又道:
  「他根本被我們害死的。如果沒遇上我們。」
  雪婷居然立刻反駁道:
  「不對,如果他永遠不敢反抗活著亦等如已死。而且還會遺害別人。否則一年時光怎能掙到三萬兩?」
  閻曉雅也道:
  「對。其實他恐怕亦活不久。否則鎮上安樂長生店如何開得下去?」
  房門忽然傳來啄剝聲。
  徐小茜說道:
  「一定是王勇。」
  閻曉雅把「葛沖之」塞入床底。她雖是窈窕纖美,但提起一個男人塞入床底卻好像弄一捆稻草般容易。
  這次入房的果然是王勇。他毫不客氣招呼一下閃入房示意雪婷先關門。
  王勇選坐的位置竟然亦在徐小茜閻曉雅之間。所以對面的雪婷睜大眼睛瞧他。
  王勇訝道:
  「雪婷小姐敢是認不得我?」
  雪婷道:
  「的確覺得有點面生。你真是王勇?」
  徐小茜笑道:
  「不是王勇是誰?王勇,你是不是有話要說?」
  王勇沉吟一下,才道:
  「這兩天我心亂如麻。最後還是決定勸你們快走。快快離開此地,免得麻煩嘔氣。」
  雪婷道:
  「誰給我們麻煩呢?」
  徐小茜道:
  「如果你確實不便回答,就不必說。」
  王勇感激地望她,道:
  「你們都是最好的女孩子,溫柔美麗體貼而又有本事。你們快走一定不要再到這鬼地方。」
  雪婷道:
  「徐小茜閻曉雅,我想試試他橫練工夫?」
  王勇吃一驚,道:
  「徐小茜?你們是靈犀五點金?」
  徐小茜道:
  「只有我一個是。她們任何一個比靈犀五點金都厲害。」
  王勇還要說話,但忽然嚥住,目瞪口呆地看著閻曉雅從床底拉出的人。ˍ
  雪婷說道:
  「他不是葛沖之。」
  王勇大吃一驚,道:
  「不是葛沖之是誰?」
  雪婷道:
  「『魔鬼』手下,只不過錯用了葛沖之的面皮。」
  王勇不知不覺伸手摸模自己臉孔。
  徐小茜溫柔清晰聲音永遠使人聽了很舒服。縱然在這種場而也一樣舒服。她道:
  「你看,『魔鬼』不會放過我們。其實從那天起開始,我們已被暗算過好幾次。你還要不要說出你自己的事呢?」
  王勇點點頭,但神情更沉鬱了。道:
  「既然你們不能不拚。我也只好站在你們這邊。不過,你們要知道機會很小。因為他顯然不是真正『魔鬼』,卻也差不多。而且他會妖法。我曾三次在夢中幾乎被他扼死。」
  三個女孩子都不作聲,靜靜聽靜靜想。
  王勇又道:
  「除了妖法還有毒藥。藥之苦我亦已嘗過。每年毒發前一個月必須到安居鎮,奉上金銀珠寶。然後替我解毒。但又種下明年之毒。」
  徐小茜說道:
  「相信每個受制的人都查證過自己的確中毒。所以這點不必討論。」
  王勇道:
  「正是,但小姐們不可不知。除了妖法毒藥外,還有武功。我兩年前很自命不凡。江湖已闖了兩年多幾乎未碰到敵手。但那『魔鬼』。唉!我其時神智清明亦未受毒藥所制。居然在他手底走不上三招。然後他身邊三名隨從輪流出手。任何一個我接不住十招。」
  雪婷微哼一聲,道:
  「就算如此,我也決不低頭。」
  王勇歎口氣,道:
  「他最厲害的是把出我幾件見不得人的醜事。」這時他面紅一下,又道:
  「我初出道進荒唐該死。但除此之外,我師門和家小有什麼人是我最關心的都查得明明白白。小姐們,這絕非一死就可以了事的。我……我能不屈服麼?」
  雪婷道:
  「你做過什麼壞事?」
  在她想來年少氣盛武功又不錯的小伙了,最多不過欺負人,充其量亦不過殺人而已。」
  誰知王勇低道:
  「強姦。
  這徐小茜也怔一下,才道:
  「怪不得你被『魔鬼』吃得死死。換作我也一樣,連自殺都不敢。」
  她停一下又道:
  「葛沖之必定亦是陷於求生不能求死不能的慘境,怪不得你們都出身大門大派。如果是不三不四家派弟子根本不怕他查出過錯。」
  閻曉雅輕輕道:
  「你見過『魔鬼』,長得怎樣?武功手法如何?」
  王勇道:
  「四十來歲的中年人,面色黃得像金紙,眼珠黃褐色,頭髮連衣服也是黃色,雖然五官很端正。可是沒有人願意多看他一眼。因為他有一股說不出邪氣惡毒味道。」
  他停一下,又遭:
  「但在夢中他卻變成綠色,頭髮服珠手腳一切都變成綠色.我掙醒後總要病三四天,喉嚨留下瘀黑手印。」
  徐小茜道:
  「你有橫練功夫尚且如此,別人豈不是老早連脖子都斷了?」
  王勇道:
  「正是。所以凡是聽武林有知名人物暴斃,我一定盡量設法偷偷去瞧。去年武當派出身的名嫖師『日月連環』范琦自縊命案。衡山派後輩高手『迥雁孤飛』郭峻墜崖命案等等,我都用盡辦法看過屍身。」
  雪婷道:
  「難道他們喉嚨都有扼痕?」
  王勇道:
  「正是。一個自縊一個墜崖其實是對外間掩怖傷痛藉口而已。」
  雪婷生氣地道:
  「如果睡夢中被扼死那多氣人,這拼一下機會都沒有。我最恨這種躲躲藏藏的壞蛋。」
  王勇深深歎口氣,道:
  「我知道的都告訴了你們。請你們保重,我走啦!」
  既然他武功遠遠不是「魔鬼」的對手。留下來亦無用處。
  三女默然尋思。徐小茜忽然道:
  「還有些細節,例如安居鎮他去見什麼人?在什麼地點等都要弄明白。我自己過去問問。」
  徐小茜去了不久就回來。
  只見雪婷生氣地向閻曉雅瞪眼睛。
  閻曉雅苦笑道:
  「雪婷動筷子,我攔阻一下,她很不高興。」
  徐小茜道:
  「雪婷,有一件事你這輩子一定未做過。」
  雪婷本來等她一幫忙解釋就狠狠碰回去,誰知徐小茜卻說到別樣事情去了。
  徐小茜又道:
  「喂男人吃喝,我試過了,你試過沒有?」
  雪婷疑惑道:
  「你試過?哼,他們餵我我都不肯。任何男人休想我這樣服侍他。」
  徐小茜道:
  「這次不妨一試。桌上的酒菜他一定不敢吃。」她指住的是「葛沖之」。又道:
  「他不敢就喂,好不好?」
  雪婷其實亦不是不知閻曉雅的用意。但她自信一直監視得很嚴密,絕對不會被人動過手腳。同時又不願領閻曉雅的情,所以生氣瞪眼睛。但賭氣究竟不及自己性命安危重要。便一言不發,一手捏開「葛沖之」下巴,一手挾萊塞入去。
  閻曉雅配合行動解開穴道,但仍然扣住他背心要穴。
  「葛沖之」眼中現出驚駭之色。雪婷又一手硬生生揭掉人皮面具。「葛沖之」痛得叫一聲,但還好頂上沒有損傷。
  此人年約甘三四,五官及面部輪廓有點像葛沖之。
  他已吞下一大口菜,面色大變。
  雪婷問道:
  「你叫什麼名字?」
  那漢子道:
  「小人張煌。哎喲,小人活不成了!」
  雪婷道:
  「為什麼?」
  張煌道:
  「酒菜內都已放了東西。」
  雪婷給他一掌,登時半面又紅又腫,她道:
  「你自作自受,毒死活該。」
  但張煌忽然睜大眼睛,骨碌碌朝雪停全身上下直瞧。
  任何女性一望而知他心中打什麼主意。雪婷反而笑道:「張煌,你色膽好大啊,明明性命難保卻還有心思想女人?」
  別人不敢講的話她都敢講。她又道:
  「張煌,別老是盯住我,她們都不錯呀!」
  張煌眼中射出淫邪光芒。連閻曉雅不必瞧看亦知道張煌身體發生「變化」。
  閻曉雅冷冷哼一聲。徐小茜又道:
  「不要弄死他。」閻曉雅指尖內力撤回,張煌卻還不知道已經「死」了一次。
  他喉中發出含糊吼聲,簡直有如野獸。但卻是淫邪之獸,任何人現下都能一望而知。
  徐小茜忽然出手連點他七處大穴。張煌長長透口氣垂頭昏迷過去。但轉眼間又抬頭睜眼,好像打個瞌睡回配,神智恢復清醒。
  徐小茜道:
  「張煌,你剛剛睡了一大覺,夢見什麼?」
  張煌露出驚訝之色,道:
  「對,我作了一個夢。但這個夢……很奇怪……我不敢說……」
  徐小茜道:
  「不說也不行。就是冒犯我們亦不要緊。」
  張煌不敢瞧雪婷,道:
  「我夢見你們其中一位竟然沒穿衣眼,而且招手叫我過去。當然這只是夢,不能當真……」
  他指的那一個,人人心中有數,雪婷居然不生氣,問道:
  「那你過去沒有?」
  張煌仍不敢望她,道:
  「我想撲去,但全身使不出氣力,急得我拚命大叫……」
  徐小茜道:
  「想不到這回用這種藥物。這傢伙的供詞真假未知,但暗暗下毒暗算,真真該死。」
  張煌張大嘴巴卻毫無聲音,因為有一隻很好看的手按住他後背。
  閻曉雅道:
  「有沒有話要問他呢?」
  徐小茜道:
  「沒有啦。」
  閻曉雅輕拍張煌後背,道:
  「睡覺吧,最好永遠不要醒。不然你會更痛苦。」
  張煌很聽話馬上閉眼,但面孔卻忽然蒼白得全無生氣。
  很多人的一生中往往經歷過生不如死的痛苦經驗。事實上往往的確「死」比活著更好。只是每個人都有活下去的衝動。想盡法子也要活下去。就算很痛苦也要活下去。獄狗甚至螞蟻也一樣。可是人應該不同,應該不僅僅為了「活命」而活下去。但人何以怕死要活下去?一萬個人有一萬個人回答不出。你信不信?
  「界」即是「空間」。陽界是你現在所處的空間。「陰界」是鬼魂幽靈甚至一些統治管理的神明所處的空間。
  不論多少代多少人,幾乎肯用性命保證真有鬼魂並且真的親眼見過。可是迄今仍無有力證據足以證明陰界鬼魂存在。
  但亦不能證明不存在。
  西方教會的「天堂地獄」。小國的陰陽兩界。以至印皮教及佛教的輪迴轉世。共實亦不過在「有限」時空內的空間輪換而已。
  從物質精神兼有,從相對有限的空間。轉換為純精神及較超越的空間。後者就是天堂地獄,或稱陰界。
  「黑洞」學說加上「白洞」最近甚囂塵上。
  「黑洞」其實就是「絕對」,超越了言語思想亦超越我們熟悉的物理現象。佛教徒可以淡淡指出,那不過近似「無間地獄」。郊「一真法界」無上文字言語之不二法門」真如佛性」境界尚遠。(請參閱張澄基教授著佛學今詮,自當對絕對超越時空之觀念有所了悟)
  較超越現世空間的「魔鬼」,有些力量現象自然大過低層次空間的「人」。只不過二三千年來人類既不能肯定亦不能否定。所以混淆至今。
  總之,在有限的相對的時空質量能顯之宇宙內。空間必有「層次」。這些層次究竟如何?應以何種方式描述?確實十分困難。
  所以「陰間既不一定有,亦不一定無」。
  用已知推論未知,此種比量邏輯萬式自有先天不圓滿的缺點。所以「陰間」究竟有或沒有?你想法如何呢?
  天上沒有月亮星光;因為烏雲密佈,淒風苦而竹林發出巫陰森淒冷聲音。也使得氣氛更詭邪妖異可怕。密密竹林中居然有塊數十丈方圓空地,東首有間石屋。屋內漆黑無光亦無一點聲息。「死寂」。對,正是無邊蒼白荒涼的死寂。
  冷見愁卻瞧得清清楚楚。一道人彤從石屋內冉冉飛出,如同沒有形質的幻象飄上半空。但忽然落在他面前。
  這人影面孔乍有乍無。整個形象宛如煙雲在風中變幻,無有定形。不過冷見愁至少看見他有一條大半尺長舌頭垂到喉嚨下面。雙眼鼻孔等模模糊糊,似乎被鮮血污染而瞧不清楚。
  此外風聲更淒厲,甚至隱有山崩地裂聲。任何人一聽而知聲音是從地獄傳來。雖然無人去過地獄,卻能立覺知道。
  冷見愁身子動也不動。世上任何人處身如此黑暗風雨交加環境中,根本連眼前五指也分辨不出。但偏偏冷見愁看得見。還看得見那幽靈若有若無不停變動的動作。
  幽靈也好鬼魂也好。若是出現陽間(另一空間)必有原因。
  目前且不管「原因」來意」,最重要是究竟有沒有「鬼魂」?如果沒有那只是障眼法,利用我們視聽的錯覺。如果有,問題就萬分嚴重。「人」應該怎樣對付「鬼魂」?
  任何宗教都有解拔祛之法。但此等法門仍須祈求借重另一空間「神靈」之力(所謂另一空間,但亦可能屬於較高層次空間。以佛教言,天道與阿修羅道是兩種不同空間。西方教會的上帶及施鬼,則顯屬同一層次之空間)。
  淒厲幽暗的景象,從地獄傳來悸人魂魄的異聲。加上忽有忽無飄濘於空氣這形相。「人力」變得渺小且受種種限制。無論誰膽子再大也禁不住泛起「無能為力」無力抗爭」的沮喪和驚悸。
  冷見愁完全不懂符錄禁咒之道,所以根本無法向「神靈」求助。
  他只有靠自己。但他有能力與鬼魂為敵麼?他用什麼方法?
  冷見愁從來不知道究竟有沒有鬼神。但他卻深知一件事,眼前的景象絕對不是「視力聽覺」的幻象錯覺。因為如此淒風苦雨無邊黑暗中,任何人都瞧不見鬼魂影子,亦聽不到其他聲音。
  只有他冷見愁,從幽冥世界訓練出來的眼力聽覺,才看得見聽得到。
  任何人如果看不見聽不到就等如「沒有。。既然「沒有」也就不會驚恐。所以眼前的「鬼魂」絕對不是恐嚇,絕非想嚇得他心驚膽跳而失去自我控制。
  「天絕刀」忽然出銷,如電光一閃。但電光只閃一下,其實已交叉劈出兩刀。
  事後這冷見愁自己亦感覺得出,他的刀幾乎比「光」還快。
  刀光消失之後。冷見愁看見「鬼魂」變成四片,甚至聽到墜回地獄的奇異聲響。
  他心神之堅凝專一固然如不可動搖的企剛,但揮刀的速度居然達到「光」的極限。人類只有「思想」速度(剎那間可以抵達宇宙有限和無限的邊緣)可以此擬。但思想在「時空」之內其實沒有速皮,它的速度只不過「假設」而已。
  幽冥黑暗的天地突然開朗,雖然是深沉夜晚星月俱無。雖然淒風苦雨依舊次刮飄塵,但至少還看得見天空,看得見竹材陰影,更看得見白色的石屋。
  石屋之內很快就有了燈火。那是冷見愁點燃一支蠟燭和一盞油燈。
  但一燈一燭光線仍然不能用亮屋內所有地方。因為石屋相當寬敞,故此仍有陰暗之感。此外有些巨大的神像投下的黑彤,以及陰暗牆角兩具棺材。使得周圍浮動著妖異神秘的氣氛。
  屋內一個人都沒有。
  冷見愁站著不動,亦不作聲。
  起初並無異狀。但不久冷見愁就好像已溶入夜色中,溶入妖異神秘氣氛小。
  如果此屋經過千百年都無人發現闖入。則屋內的神像棺木包括冷見愁,都等如不存在。
  但屋內的一切(當然包括冷見愁)卻的確存在。
  兩口棺木一口漆黃,一口漆黑。黃色棺材忽然「格勒」聲,倌益滑下三尺,那情形就像我們常見覺用的長形印章盒把盆蓋捺開一樣。不過棺材蓋會動卻實在太奇異恐怖了。
  一顆頭髮蓬鬆的頭顱伸出館外。
  這顆頭顱儘管出現得很可怕,但卻不是骷髏。不但有頭髮,有眼耳嘴鼻五官。眼睛內有眼珠,亦會轉動瞧看。
  冷見愁的側面反而明晰清楚。不像正面有一層迷霧阻隔。
  但他好像永遠不會移動的石頭,又像明暗幻滅的煙霧空氣,明明存在又似乎不存在。
  棺中伸出的頭顱亦就此停止任何動作。好像凝結在空氣中。
  至少過了一個更次,棺中頭顱突然冒起肩膀胸口,而面上五官會活動,於是這突兀詫異的頭顱變成「人」。
  冷見愁也忽然會動,轉頭望住他目光澄明而又銳利似刀。
  梅中人年約四句,面頰削疲,覓闊額頭顯示喜歡思想,亦是富於幻想的特徵。
  他歎口氣道:
  「你真是冷見愁麼?」
  冷見愁冷冷瞧他,然後目光轉到左邊一個面目猙獰頭上有角的神像。神像全身金色左手指尖吊著兩個小小草人,萃人身上居然有衣服,看得出是女性衣裳。
  神像右手也吊著兩個草人,不過卻是男性。
  冷見愁道:
  「這兩男兩女是誰?」
  棺中人道:
  「女的一是徐小茜,一是雪婷。男的一是連四,一是小鄭。」
  冷見愁道:
  「你想咒死他們?」
  這是「厭股之術」。我國自古已有之,除了唸咒厭外,用祭煉過的法器如小刀小箭等刺入草人身上,而對方身上就會莫名其妙到處疼痛,或是整日昏昏沉沉終於暴斃。
  棺小人道:
  「不是我,我沒有那麼大本事,而且靈不靈能個能害死人我也不知道。」他聲音表情都很誠懇,似乎可以相信。
  他又道:
  「我姓金名陽,原藉邯鄲。我在路上忽然發現你,感到你好像對我很有興趣,所以星夜趕到此地。你常也知道我想托庇此地教門中一位前輩。」
  冷見愁道:
  「你交代得太含糊了。此處的地名、住持、派別、過去歷史等全不提及。你何以要隱瞞?」
  金陽忙道:
  「不,我一定通通講出來。但先請問你一聲,九幽使者怎樣了?」
  冷見愁道:
  「你問那個吊死鬼麼?」
  金陽壓低聲音,道:
  「別這樣說,他怎樣了?」
  冷見愁道:
  「你先回答。」
  金陽恭謹應道:
  「是,此地是舒城西南十二里的『鳴篁小築』。住持是長春子真人,他雖然年逾六旬,但外表看來像十四五歲童子一般。長春子真人是『青龍社』元勳,道教正一派耆宿長老,已得南宮列仙之位。我這樣說不知你明白不明白?」
  冷見愁沒有一點表示。
  要知道教內容包羅廣泛得驚人。舉幾天文、地理、陰陽、術數、醫藥、星相、符錄、技擊等都精研奧妙。用來配合服氣、煉養、服餌、燒煉等達至玄奇神秘境界。例如內家劍術便以「形氣合一」為最高造詣(煉氣是內功,煉筋骨是外功)。地理有「堪興學」等等。)
  符錄咒術驅神役鬼不過是道教其中一門。「正一派」就是奪符錄驅遣之術,如江西龍虎山「一張天師道」便是。所謂「南宮」列仙,即專司人命禍福的神明。
  山於道教內容博大深精而又流於駁雜。因此正宗道教主流「丹道」反而不甚為人所知。無數裝神並鬼的種棍都假借道教之名騙人斂財,使得世人議會極大,竟不知道教實是我國極深奧精微的「學」與「術」。
  道教小人往往說「旁門八百,左道三千」。此一形容道教混亂駁雜的話既痛心而又真確,像金陽口中小的長春子,根本就是邪門方術之士。道教決不會承認他。有識之士亦一定看得穿他他的兇惡詭邪面目。
  冷見愁道:
  「你旁邊棺材內就是長春子?」
  金陽道:
  「正是。但我所知他們況很不妙,至少日前比死人還糟糕。」
  冷見愁道:
  「難道為了吊死鬼之故?」
  金陽吃驚地道:
  「九幽使者與他元靈合一。萬一九幽使者發生意外,長存子真人當然亦受害累不淺。」
  冷見愁道:
  「你何故不站起來?何故不離開棺材?」
  金陽道:
  「此棺材不但整個是銅鑄的,而且祭煉多年,必要時我可以很快關閉棺蓋,連九幽使者亦奈何我不得。」
  一切疑問他答得很快很坦白。冷見愁開始無微不至考慮可以相信他。
  但有一點他故意不問,而這問題非常重要。那就是既然施展「壓勝」之術。既然有雪婷、徐小茜、連四、小鄭。何以沒有「閻曉雅」?何以沒有他「冷見愁」在內?
  又既然金陽不解釋這一點,顯然他還藏著很多秘密。這種人信得過麼?
  然而冷見愁卻很信他的樣子,道:
  「聽我的勸告,金陽,趕快脫離這種邪教。生活是好是壞,快樂或寂寞。都好過這種人非人的詭邪生涯。」
  金陽歎門氣,道:
  「我明白,因為我想過千百回。如果你要打開另一口棺材,我一定得先行關閉這個銅棺蓋。如果你不願冒險,那我就出來。」
  冷見愁沉吟一下,道:
  「你先關閉棺蓋。我可能撬開那黑棺,也可能離開。」
  金陽道:
  「你最快離開。」忽然壓低聲音道:
  「長春子真人可能因九幽使者失敗而陷入昏迷。但亦可能誘敵。」
  說完,便匆匆躺下,「叭嗒」一聲銅棺蓋關閉得這一條縫都沒有。
  在他手中的草人,是不是表示「命運」已控在心手中?
  光芒一閃,「天絕刀」已出鞘入鞘,但任何人當場目擊亦不可能看見此刀。因為太快了。快得連聲音亦膛乎其後。出鞘入鞘的聲音隔一陣才聽見。
  金色神像忽然裂開跌墜地上,發出很大響聲;而他手中四個草人亦迥通分開兩截。
  冷見愁眼睛四下搜索一陣。嘴角忽然泛起冷笑。
  黑格據說是「長春子」真人匿臥。但粗重呼吸自始至今都很清晰(當然僅是冷見愁的聽覺)。但銅棺內忽然全無聲息,顯然棺內已經沒有「生命」。
  那麼金陽到何處去了?他若是死亡的話卻又是因何緣故?誰下的手?
  冷見愁刀光乍現又隱。但見銅棺(每一面厚達三寸)攔腰多了兩道裂痕。冷見愁只須輕踢一下,當中一段便滾開一側。
  棺內那有人影?不過棺底卻有一個洞穴。洞內黑暗而又陰風惻惻。
  冷見愁側耳傾聽一會,突然離開石屋。身形霎時隱沒漆黑夜色中。
  竹林內更加黝黑,不必任何邪法妖術都已經是仲手不見五指。
  一個人從一叢竹樹下悄地然冒出面,動作既輕靈又沒有聲響。簡立有如幽靈出現。
  但並不是沒有人發現他。因為他才往前邁出兩步,突然胸口一疼急剎住去勢。
  他根本就是自己把胸口往那尖銳之物碰去。當然只要他剎住腳步,傷就到此為止。
  這片竹林,這處地道出口,他已熟得不能再熟。閉上雙眼亦可行走自如。
  但那是什麼物事竟然刺破他胸口肌肉,使他受傷流血?難道是冷見愁的「天絕刀」擺好方向等他碰上來?
  金陽打死也不肯相信冷見愁有此本事。根本不可能!除非冷見愁屬於黑暗之鬼魂。否則此時此地焉能來到並且擺好寶刀架式?
  但冷見愁的聲音傳入金陽耳中。一點不假正是冷見愁。聲音很冷漠,聽不出一絲得意或奚落。
  他道:
  「金陽你如果不想回答我的話。只要路前半步。就不必說任何話。我意思說你無須浪費藏在牙齒內的毒藥。弄個假牙裝上毒藥要費不少功夫時間。」
  金陽全身冒出冷汗。像冷見愁這種敵人太可怕了。簡直倒了八輩子楣才碰上他。
  冷見愁又道:
  「其實你如果說你是九幽使者,我會更相信些。你自己知不知。你的面孔告訴我,你很少用這副真面目見人?通常你都戴著人皮面具,如果你身份如此簡單,何須時時戴用人皮面具?」
  戴人皮面具居然也會留下痕跡,的確是誰都想不到的。金陽心中泛起「崩潰」之感。誰教他如此不幸碰冷見愁這種敵人。
  冷見愁又道:
  「安居鎮繁榮得不合理。而有些情形除了邪門左道的幫會之外不會存在。你倒底開不開口?」
  金陽幾乎聽見「天絕刀」刺穿他心臟聲音。因此他打個寒噤,道:
  「你好像什麼都知道,我還說什麼?」
  冷見愁道:
  「你肯開口就行。我自然有很多問題。不過,我事先聲明。就算你完全回答而我也很滿意。但你仍然要受懲罰,至少要使你以後不能再去害人。」
  金陽吶吶地道:
  「你不覺得太過份麼?」
  冷見愁道:
  「不,你這輩子只遇到我一次。老實說像我這種人很少很少。別人見到你只好任你欺負荼毒,以往之事我沒有責任。也以後我就不能推卸責任了。」
  金陽道:
  「我平生地一次聽到這種怪論!但你確實使我無法反駁。」
  冷見愁喃喃道:
  「你不能代表命運,甚至連傀儡亦不夠資格。但惡仙人韓自然……
  金陽訝道:
  「誰?你提到誰?」
  冷見愁道:
  「惡仙人韓自然。你聽過這名字沒有?」
  金則道:
  「當然聽過。他是排教第一高手。你認識他?」
  冷見愁道:
  「不認識。他比長春子如何?」
  金陽道:
  「不知道,我看差不多。但很難說,派別不同修為不同。」冷見愁道:
  「我就從韓自然問起……」
  當然「安居鎮」的古怪不會遺漏。冷見愁這個人一旦用「逼供」方式問話。其詳細周密的程度你這做夢也想不到。
  小鄭樣子很狼狽,滿頭蛛絲滿身灰塵。又黃又瘦的面孔顯示他既缺乏食物又缺乏「水」。其實任何曾經流浪過的人都知道,食物可以缺乏幾天,至多餓得呱呱叫,但幾天沒有「水」喝,那才是大事情。
  他灌了一大壺冷茶,吃一塊甜餅。舒服地吐一口大氣,道:
  「咱們有三口三夜沒見面了。你們三位姑娘好麼?」
  雪婷皺起鼻子,很不滿意地道:
  「好個什麼,除了徐小茜外,我你都差點被我死。」
  小鄭道:
  「在下隱身於隱賢閣一個角落中,三晝夜下來,幾乎真的變成一隻蜘蛛。」
  徐小茜道:
  「蜘蛛,為什麼蜘蛛?難道你不可以變成蒼蠅蚊子有什麼好處?」
  雪婷道:
  「至少你有很多東西吃。甚至可以吸仇人的血。」
  小鄭怔一下.道:
  「在下一定記住姑娘這番話,可惜我那三天三夜變成天花板牆角的蜘蛛。我既不能吃蟲過日,只好忍熬飢渴。」
  徐小茜道:
  「隱賢閣有何動靜?」
  小鄭道:
  「動靜?一點都沒有。梁老員外和大公子二公子回天過得很好服。每天講究營養長生之道。差點悶死我。」
  雪婷道:
  「既然你探聽不出任何消息,你為何不早點回來?」
  小鄭攤開兩手,苦笑道:
  「走不了呀小姐。那是二樓大月天花板上的角落,紅磚隔面居然砌貼屋頂。屋頂是厚鐵板上加一層瓦面。」
  雪婷道:
  「屋頂弄不破,紅磚也撞不穿?真真胡說。」
  小鄭倒吸一口冷氣,道:
  「幸虧沒識破。你道兩面磚牆的另一邊是何等所在?講出來你們絕不相信。」
  他眼神透露的驚恐情緒,顯示猶有餘悸。以小鄭尚且駭成這等樣子,情況當然極不簡單。
  小鄭又道:
  「鬼,真正的鬼。在下總算是親眼瞧見了。」
  房內靜寂片刻。雪婷突然冷笑一聲,道:
  「既然有鬼,你一定想叫我們快快離開此地,對麼?最好連冷見愁也不要去追他?」
  小鄭說道:
  「在下真有此意。」
  雪婷道:
  「既然紅磚砌貼屋頂,既然你不敢應破磚牆。你怎知兩邊隔壁都有鬼?你怎能親眼看見?」
  這徐小茜也認為小鄭大概「啞口無言」。這些疑問雪婷不問她也要問。
  小鄭遲疑一下,才道:
  「在下有法子看得見隔壁情形。」
  雪婷故意裝出客氣之狀道:
  「哦,真的?可不可以請你告訴我們,以開茅塞?」
  小鄭又遲疑了。雪婷馬上翻臉怒聲罵道:
  「你以為我們剛出道闖江湖的麼?我們很好騙是不是?混賬之至。你的眼睛能夠透過磚牆?你在騙誰?究竟想怎樣?」
  她的連珠炮還有得放,如果不是徐小茜攔阻她。
  徐小茜道:
  「小鄭,東瀕忍術固然宇內知名,神秘莫測。但難道有天眼通的本事能透過磚牆?」
  小鄭忙道:
  「不是肉眼,是靠一種工具。很精巧,是一支鋼管兩端鑲嵌凹凸玻璃。鋼管有個管套,是巫精粹的鋼外而按刻螺旋紋,一端極尖。用這鋼管套先鑽遠一個洞,才把窺管塞入去,就可以看見另一邊牆的情形。」
  徐小茜道:
  「一根小管子看得見範圍很有限得很。真的有用麼?」
  小鄭道:
  「全靠那兩塊凹凸玻璃,使磚牆變成紙一樣薄。如果你服睛貼在紙洞瞧看,隔壁情形大概沒有看不見的。」
  雪婷一掌在桌上「砰」一聲,怒道:
  「好小子,你有這件東西,我們一路上睡在你隔壁的,豈不是都讓你看夠了?」
  徐小茜總算明白小鄭起初何以不敢說出來之故。事實也正如雪婷所說的不錯。一路上那一個在小鄭隔壁的房間,最少換衣服時完全等如在他眼前表演。
  小鄭忙道:
  「在下不是那種人。兩位小姐們萬勿誤會。」
  雪婷伸手攤開手掌,道:
  「拿來,這件物事非充公沒收不可。」
  小鄭苦口苦臉地拿出一支才小指粗細的黑色鋼管,長約八寸。管套身上果然樓刻螺絲紋路。
  雪婷依照小鄭剛才解釋的方法隨手放鑽磚牆,暗暗貫注內力,果然很容易就鑽透過去。然後抽出窺管穿過小孔,眼睛湊上去瞧看。外面是通天院子,果然有如眼睛貼在紙洞瞧看一樣,視界既廣闊又甚是清晰。
  雪婷一面瞧一面道:
  「有趣,有趣。但一想到我們都在你眼前赤身裸體時就十分沒趣。沒趣得簡直可以殺人。」
  小鄭用哀鳴似的聲音道:
  「小姐們,在下當真不是那種人。」他眼睛不時溜過閻曉雅消麗絕俗的面龐。現在看來有點蒼白,又平靜得全無一絲表情。
  這不是好現象,小鄭心中長長歎息。如果對象是熱艷如陽光的雪婷或是溫柔似春風的徐小茜。她們能使任何男人發生激情慾火。任何男人有機會瞧看她們赤裸肉體決不會推辭。
  但閻曉雅則完全不同。至少在小鄭心中如此,他絕對不願「偷窺」,除非她允許,自當別論,可是能「解釋」麼?誰會相信?
  小鄭自己感到一下子打落十八層地獄深淵底下,三年來水磨功夫已成白費。他忍不住輕輕歎口氣,乾脆不再解釋辯白。
  雪婷讓徐小茜、閻曉雅都瞧過,忽然撇開這尷尬話題。問道:
  「你真的見到鬼?」
  小鄭沒精打採點頭。現在就算有一萬兩黃金讓他提也提不起勁。
  雪婷道:
  「別裝出要死不活的死相。鬼究竟什麼樣子?」
  小鄭道:
  「有些七孔流血,連五官都瞧不清楚。有的披頭散髮,舌頭垂到喉嚨,有些少了半邊腦袋,總之,你一見就非大嘔特嘔不可。」
  雪婷一雙手投攬肚子,果然有想嘔吐的感覺。道:
  「你見到很多鬼?」
  小鄭道:
  「大概六七個七八個吧?反正我認不得他們。」
  雪婷道:
  「最要緊的是『鬼』殺害活人麼?你在隔壁他們何以不知道?」
  小鄭忽然精神一振,道:
  「當然能害死活人。葛沖之,那個年輕英俊的小伙子,我親眼見他被鬼扼死……但也可能被駭死。」
  徐小茜柔聲道:
  「你看見?能不能說得詳細點?」
  小鄭道:
  「哪天晚上,葛沖之在右邊房間。房間大得離譜,卻空蕩蕩,全無傢俬,只有四面牆角各插一支三角番旗。門口兩邊亦各插一支。燈光不大明亮,卻足以看清楚房間內一切。」
  「葛沖之是被一個連頭罩住的白袍人帶人房。白袍人轉身就走了,房門仍打開著,兩扇窗戶居然也沒關上。葛沖之行動時顯然強健敏捷如常。他從窗戶及門口向外探看一陣,忽然回到房中盤膝而坐。如果我知道後來會有惡鬼出現,那時一定不顧一切警告他。」
  雪婷懷疑地道:
  「你發出警告有用麼?」
  小鄭搖頭承認道:
  「沒用,因為惡鬼四方八面把守著門窗。葛沖之一定是發覺燈光突然黯淡而且帶著昏黃幽綠色,跳起身四面瞧。門口出現第一個惡鬼,長著駭人的舌頭一下子就粘中他的面孔。葛沖之左右飛躍,動作很快。但舌頭仍然在他面孔粘著。而接著一個猙獰青色惡鬼出現,從側邊碰撞他。他腳步沒有移動,因為青色鬼根本像一陣風透過他身體。不過他身體劇烈大顫一下,顯然是很冷或很不舒服。又有三個惡鬼出現四周。葛沖之像被困的野狗不知往那裡逃走才好。忽然一個只有半邊腦袋惡鬼迎而扼住他的咽喉。他做出極力扳開頸子鬼手的動作。但沒有用,終於彎曲得像蝦米倒地不起。是活活被惡鬼扼死。」
  三位美女都不作聲,過一會徐小茜才打破沉默,輕輕道:
  「據我所知,有些毒藥可以使人死得像鬼扼喉一樣。」
  小鄭道:
  「在下也知道,不過,第二第三晚葛沖之都出觀過。」
  雪婷道:
  「他沒有死?你究竟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
  小鄭道:
  「唉,第二晚葛沖之出現大廳,可真駭得在下頭皮發作。心裡又糊塗得想不通是怎麼回事?梁大公子居然跟葛沖之說話,幸而不久葛沖之小心翼冀揭下一張人皮面具給梁大公子看。」
  雪婷道:
  「原來是他。他真名叫張煌,已向閻王爺報到啦。對了,第三晚呢?不對,張煌怎能回去出現你眼前?」
  小鄭神色不大好,道:
  「因為在下看見的是葛沖之的鬼魂。」
  沒有催促或詰駁,小鄭又道:
  「他滿面血污,只有從衣著以及說不上來的感覺認出是他。真的是鬼魂。昏暗帶綠的燈光,在空中飄汗的形體。在下一閉眼就彷彿看見那可怕陰森景象。」
  房間內幸虧人多且是大白天,但已有人覺得陰風陣陣使得全身都不舒服。
  小鄭忽然提出一個問題,道:
  「那白袍人生活在許多惡鬼包圍中。他究竟會不會害怕?」
  當然無人能權威肯定予以答覆。雪婷道:
  「如果我能指使一個鬼魂聽話做事就很滿足了。他為何弄那麼一大堆惡鬼呢?」
  徐小茜道:
  「如果都不過是障眼法,而我們卻被駭走豈不可笑?」
  雪婷道:
  「小鄭,既然你很害怕何以不趕快跑?你真不怕鬼?」
  小鄭苦笑道:
  「在下無路可走,大廳有毒陣封死。雖然那梁二公子看來道行不深。但他對父親大哥猛吹一氣說是如果不佩戴他的香藥衷就算會飛也飛不出廳門。」
  雪婷卻也不禁同情他的境況,道:
  「聽來情勢比前犯後虎還危險可怕。幸好你終於逃得出來。」
  閻曉雅忽然打破沉默,道:
  「我第一點懷疑是平生鬼話聽得不少,有鬼上身鬼打牆水鬼打替身等等故事。但鬼魂似乎很少集體行動,從未聽說一下子見到那麼多惡鬼的。」
  小鄭陪笑道:
  「你說得對,我也從未聽過。」
  閻曉雅又道:
  「第二點大廳既有毒陣封鎖,可見得梁二公子使用過毒藥。我知道有些藥物能使人無中生有看見碰見種種怪事。粱二公子的聯炸有沒有用上這種藥物呢?」
  小鄭楞一下才道:
  「這……在下就不知道了。」
  徐小茜道:
  「閻曉雅的懷疑理山堅強得很,絕非無的放矢。」雪婷以憐憫的眼光望住小鄭,道:
  「你可能被騙了,也可能你平時幻想太多,所以故事很精彩。如果你要休息,我們自會求證一個正確結果。你安心休息好了。」
  徐小茜道:
  「我們吃過午飯就出發,半夜可以趕到安居鎮。我的確不想小鄭被騙甚至把我們都嚇跑。」
  閻曉雅淡淡地道:
  「他就算跟我們走,亦不必潛入梁家院賢閣,小鄭你放心。」
  小鄭一點不放心,反而煩心之至。好不容易千辛萬苦逃出鬼窟毒陣,為何又要眼睜睜往裡面掉呢?但不去行麼?能讓間曉雅甚至徐小茜雪婷三個美女冒冒失失跌入羅網?
  他歎口氣,道:
  「好,在下很明白。如果你們三位小姐不能親自證實一下有鬼,你們永遠不會相信亦永遠不安心。」
  他再瞧瞧三個美女的面色表情,之後歎氣聲更深更長,喃喃道:
  「證實世上有鬼無鬼當然很重要。但只怕葛沖之那小於占的份量更重,你們根本要替他報仇。但你們和他才見過兩面,位得冒此大險嗎?」
  閻曉雅忽然道:
  「小鄭,這回你要使出看家本領才行。」
  她身邊徐小茜、雪婷解釋道:
  「我們在合肥一舉一動都在人家監視中。我們就算騎最快的馬趕到安居鎮。但四條腿遠遠比不上兩隻翅膀,人家用信鴿聯絡可以布下最有效最可怕的羅網等我們自己一頭鑽進去送死。所以我們第一步首先要扭轉惡劣局勢。」
  雪婷道:
  「小鄭有此本事?」
  閻曉雅道:
  「若是我們當作要暗殺梁家之人,他就有很多辦法可以在不知不覺間滲入粱家附近甚至那些人身邊。」
  雪婷道:
  「棒,棒極了。到時,我暗殺手段一定不比你們差。」
  閻曉雅道:
  「小鄭,等一會你去找個地方,準備供我們大家躲藏一天。我們晚上趕路,天明前抵達安居鎮。當然在安居鎮附近必須有地方藏身,度過白天等夜色來臨時才出動。」
  小鄭苦笑道:
  「在下早已在安居鉸找好地方。是一間騾馬行廢棄的廊寮、水、食物、燈燭、床鋪都弄妥。甚至還有兩缸老酒。」
  雪婷馬上稱讚他道:
  「你真了不起,許多事都有先見之明。」
  小鄭又道:
  「北城外三里左右有個路亭,亭邊一條黃泥路進去有間泥磚房子。我己租下來。灑水食物床鋪等也通通準備好。」
  雪婷訝問道:
  「你打算長住合肥?」
  閻曉雅道:
  「當然不是。這一著是此次行動勝負關鍵。我們分頭消滅監視跟蹤之人以後都躲到那屋子。等晚上趕赴安居鎮則在那廊寮躲上一天。於是我們夜晚行動時,對方根本不知道我們蹤跡。」
  雪婷聽了不覺目瞪口呆,道:
  「難為他想得到而且預先準備好。你們從前暗殺行動,無疑極秘密迅快有效。」
  小鄭、閻曉雅都不答理這話,徐小茜道:
  「萬一我們當中有人不能獨力消滅監視跟蹤之人怎麼辦?」
  小鄭馬上道:
  「仍然到城北外碰頭,那時合四人之力出手。如果仍然不行,我們根本不必去安居鎮,趁早想法子逃命就是。」
  他忽然笑一笑,又道:
  「如果有人能追得我們鼠竄逃命,滋味一定很不錯。現在諸位小姐休息一會,在下去去就來。」
  雪婷等他走了才問道:
  「閻曉雅,他此去好像有點古怪。」
  閻曉雅道:
  「他光去佈置,但連我也不知道他這回用什麼手法。」
  雪婷道:
  「我忽然根羨慕你。能跟這種高手搭擋必無往不勝,簡直不傷一點腦筋。」
  閻曉雅歎口氣,道:
  「你一定忘記那只窺管了。小鄭最可怕的是你根本測不遠他轉什麼心思以及還有什麼古怪法寶。」
  小鄭的確不容易猜透。例如他不久回來之後向三位如花似玉的美女說道:
  「在下已安排好三個不同地方,一處是人家。兩處是店舖。裡面都有一個女孩子等著。你們三位小姐進去把身上衣服給她穿上,自己換了男裝。那個女孩子將會利用轎子或馬車隱藏起面目,先在城中兜個圈子才到郊外荒僻地方。三位小姐必定很容易找出所有監視跟蹤之人迅予消滅。」
  這種高明的手法周詳計劃咄嗟間就已弄妥。小鄭在雪婷的心目中的地位登時連升幾級。
  小鄭將三處「金蟬脫殼」地點交代清楚便走出房間。然後,人轉眼工夫他的聲音透人來道:
  「在下已扮成中年小商人模樣,上唇留一撮小胡所以很容易辯認。三位小姐一齊出動最妥,好使對方手忙腳亂一時不及調派人手。」
  三女一齊起身,但最興沖沖的雪婷忽然沉默收斂笑容。
  閻曉雅馬上發覺而阻止大家出門,說道:
  「雪婷,有件事要事先想好才行。如果你找出監視跟蹤者並且出手殺死之後,屍體如何處理?又若是有兩個三個人,那麼屍體不易處理妥當呢?」
  雪婷沒精打采地道:
  「我剛剛正好想到這個問題。」
  徐小茜溫柔地道:
  「你從前殺過人沒有?」
  雪婷搖搖頭。前天她以飛劍隔窗刺穴制住一人,也非致命殺手。後來有公人來查店,把那房間一死二昏共三人帶走。
  徐小茜又道:
  「既然你從未殺過人,這次行動就麻煩得多。我們絕對不許監視跟蹤者活著回去報告。但從無殺人經驗突然要冷酷處死無能反抗的小角色,卻又十分困難。」
  雪婷也不能不承認徐小茜說得很對。悄給衝動時殺人容易,最好加上激烈打鬥。那會使你忘記一切顧慮及心理上的憐憫不忍不安等情緒。但若要你冷酷冷靜地殺死一些無力反抗的小人物,悄況就完全不同了。
  閻曉雅向窗外道:
  「小鄭,你還在麼?」
  小鄭聲音選入來道:
  「在。
  閻曉雅道:
  「這回是第一次,你幫雪婷的忙好不好?」
  小鄭道:
  「當然好。雪婷小姐,在下會跟在你後面。不必難過,每個人第一次殺人都不容易。你到時不想出手就不必出手。」
  世上很多事情往往說時容易做時難。
  但又有很多事情是「做」時容易「想」時難。「想」並非設計之意。而是在你想像中你覺得萬分困難和困擾。心裡畏縮害怕。其實你一旦去「做」一時真正而對它,居然一點不難。
  「殺人」究竟屬於那一種呢?
  雪婷忽然為此而大傷腦筋,心臟亦跳得比平時快。掌心不時會沁出汗珠——緊張。
  郊外的風很清爽,沒有人影,蟬嘶鳥鳴平添無限幽趣。
  雪婷雖是坐在一株參天古樹高商橫枝上,卻躲不掉來自心中之壓迫感。
  根據小鄭的佈置預算,一頂青布帷幔嚴密遮掩的軟轎就快經過樹下。而消失於另一邊樹林內。
  如果有人跟蹤此轎(以為雪婷躲轎中),則不久他也會經過樹下。雪婷剛才已暗中跟隨軟轎在城內兜了好幾條街,一些可疑人物樣子衣著等都大略有了印象。
  如果可疑人物經過此地,便毫無疑問必是敵方派跟蹤之人。「殺死」他「消滅」他絕對不會冤枉好人。
  青鬆軟轎出現視線內的路上,很快來到樹下並且從她腳底經過。
  該發生必須面對的事情終於迫的這眉睫。雪婷心跳速度更快,快得好像隨時會從喉嚨跳出。她忽然想起徐小茜而滿腔俱是怨恨。因為如果徐小茜少一點溫柔體貼善觀人意當時沒有看出她未殺過人,此刻情況絕對不會構成如此。至少她不必一直想著「殺人」,不必觀察分析自己。
  她尤其擔心的是一些可疑的人物中,只有一個滿面橫向騾悍大漢一望而知不是好東西。「消滅」此人大概不困難(指心理上)。如是其他像那溫和笑容中年人。那年輕態度斯文佩劍小伙子。又那衣服舊而乾淨的小生意人。殺死他們任何一個都覺得不舒服。
  只希望來為送死者是那凶悍大漢就好了。
  小鄭設計的陷並果然不落空。有人來到樹下,行動輕捷如捕鼠之貓。可惜他正好經過雪婷腳板底下,所以躲不過她眼睛。
  情況真是又糟又可怕。他竟是佩劍斯文年輕人。
  雪婷痛苦的呻吟連聲(當然沒有真的發出聲音)。然後飄落地像一片葉子。有如冷見愁說過的「落葉」。唉,冷見愁這害人精不知跑到什麼地方去了。如果不碰見他,生活變化就不會如此巨大劇烈。
  真是愚蠢可笑之至。跟蹤者被人反跟蹤甚至已站在背後還不知道。這男孩子一定沒有經驗,武功亦不高明。他只不過是小角色。但令人不懂的是他為何用那種姿勢站定不動?似是向前遠峪,同時又右顧身邊豐茂野草。
  雪婷忽然感到吃驚。因為那可笑「男孩子」分明用出名陰毒狠辣一擊必小的「大靈狸七式」。一點都不俗,只看他身體斜傾微微側頭的角度以及不動如山冷靜忍耐意味。你如果見過「最好」的獵捕鼠情景,就不必形容解釋。就是那種姿勢味道。
  所以雪婷真的大吃一驚,雖然看來「男孩子」注意在腳邊茂密草地。但也說不定會突然翻身撲擊,這一擊必定快逾閃電,惡毒難當。
  幸而雪婷的大驚只不過是詫異意外,並非驚慌害怕。其實她反而精神集中極為冷靜,全身任何一根肌肉及神經都準備好。每一瞬間第一剎那都能全力應付猝發狙襲。
  過了相當久一段時間。雪婷清清楚楚看見「男孩子」頸部,肌肉最先放鬆,跟著是背部腰部然後雙腿。其實「肌肉」都是覆於衣服下,她僅是以銳利細緻精密的感覺觀察得知而己。
  雪婷這時才說道:
  「你到底是貓還是人?」
  「男孩子」全身肌肉一下子抽緊,恢復充份勁力動作一觸即發的緊張狀態。
  雪婷又道:
  「既然你出身『一路哭』魏雙絕門下。當然知道世上最好最靈巧兇猛的貓畏什麼,你知道麼?」
  「男孩子」半晌才道:
  「我不說。你如果知道你告訴我!」
  雪婷道:
  「我絕不告訴你,因我要用這方法殺死你。」
  「男孩子」全身肌肉收縮更緊,身子縮小一點也矮了一點。
  他聲音有「謹慎」甚至「餡媚」之意,道:
  「雪婷小姐,我認輸投降行不行?不知道什麼緣故我竟然害怕不敢出手。」
  雪婷別的本領高明與否是另一回事。但揣摩男人心理無疑是一流高手。形形色色的男人不管說什麼話,她已被訓練得一聽而知此人真正心意何在。
  因此她突然滑遲六六尺之遠。但她腳步尚未停穩,卻已看見「男孩子」縱身撲掠。雙手都有一支尺許長利刃劃過她原先站立之處。他動作之快利刃截劃之狠毒難以形容。雙手揮掃動作宛如貓爪。但比貓爪厲害可怕得多。因為不是爪而是鋒利刀刃。
  「男孩子」一擊澆空便己退回原來位置。一切攻守進退動作速度快極,泛出「惡毒」味道。
  雪婷凝視他面孔,心中湧起很多感想。
  別的感想都可置之不理。只有「可怕」此一感想極為鮮明。可怕的是「男孩子』身上雖是佩帶長劍。但其實只是幌子只是騙人的道具。他根本不動用長劍。因此如果你小心注意等待他拔劍的動作你就上當了。他的「貓爪」藏在袖中肘底,隨時可伸出使用。多可怕!
  雪婷忽然歎氣道:
  「你雖然已得到『一路哭』魏雙絕真傳,雖然你的奸狡陰毒亦比得上他,但我仍然覺得很難殺死你。」
  「男孩子」訝道:
  「我已得師門真傳,你當然很難贏我殺我。你的話不迥之至。」
  雪婷道:
  「我的意思說你簡直像魏雙絕可惡該殺,但我仍然心軟下不了手而已。並不是說你的本領高明。以我看來你剛才出手那一招至少有七個破綻,都是致命的破綻。你信不信?」
  「男孩子」道:
  「不相信,而且家師也不是可惡該殺之人。」
  雪婷道:
  「你知不知道為誰做事?知不知道人家為何要你跟蹤甚至殺死我?」
  「男孩子」道:
  「家師知道。」
  雪婷哭笑不得望住對方,想不到這小子比她至任性至不講理。
  「男孩子」又道:
  「強存弱亡適者生存是大自然不易之理。你敢說不對?若不是弱肉強食適者生存,為何你有雞有鴨可食?有豬肉牛肉可吃?」
  雪婷呸一聲,道:
  「雞鴨豬牛只是言生而已。」
  「男孩子」道:
  「畜生亦是生命,你以為人類真比奮生高貴?不對,人類只是『強者』而已。畜生是『弱者』所以任人屠宰食用。」
  雪婷瞪目道:
  「魏雙絕教你這等理論?但你別忘記他的外號『一路哭』。這個人之殘酷嗜殺天下知名。所以他所過之家絕對不止是一家哭而是一路哭,你有資格談論那些問題?」
  「男孩子」道:
  「家師殺人無數這是事實,但並非說他不講道理。」
  他突然閉口因為他發現那艷麗充滿誘惑的少女竟然陷入沉思之中。她此時此地怎敢如此疏忽大意?以道全不考慮到他可以一躍兩丈瞬息間於她身上劃開七八道致命傷口?
  但他動也不動,只因雪婷極可能是誘敵之計。任何人都不可能於此時此地陷入沉思中。
  雪婷終於回過神來(在他看法必是偽裝做作)說道:
  「如果冷見愁在此地就好了。你該不該殺冷見愁會立刻告訴我。但我其實卻已知答案。」
  「男孩子」訝道:
  「冷見愁?天絕刀冷見愁?聽說他像魔鬼一樣的可怕。他也會用思想,會講道理?」
  草叢中突然有人應道:
  「冷見愁絕對不是木頭,我敢保證這一點。所以我也保證他會思想亦會講道理。」
  聲音雖然從「男孩子」腳邊琅叢內傳出。卻不是他方才眈眈虎視之處而是在另一邊。所以若說那「男孩子」早已發覺有異,準備出手,卻也弄錯方向釀成大禍。
  草叢中伸出一個人頭,原來是小鄭。
  小鄭又遭:
  「如果要冷見愁回答。他一定微笑道『殺吧』。既然是強存弱亡的世界,還替他考慮什麼?」
  雪婷欣然叫他一聲,舉步走過來。她知道「男孩子」百分之百已被小鄭制住。所以根本沒有可以擔心的。
  她道:
  「冷見愁聽見必定很欣賞。我也覺得他會這樣說法。」
  「男孩子」這時已發覺全身腳木,雖然不知道何故如此?但卻已知道不必追究了。
  他居然還能開口,道:
  「小鄭,聽說你是第一流的刺客,是最佳的暗殺道高手。怪不得我被你愚弄誤以為右邊草叢內有問題。但現在不談這些,你殺人必有代價,請說出一個價錢好麼?」
  小鄭聲音中沒有什麼勁,顯然對此話題不感興趣。道:「這一類的話我聽很太多,現在不想聽了。人人以為花錢就可以買我。但你看我像一件貨物麼?」
  「男孩子」道:
  「我出得起大價錢,十萬兩怎麼樣?」
  小鄭道:
  「十萬兩的確是大數目,連純金做的金人都買得到。可惜我有血有肉還有感情。你再加十倍也不能買我。」
  雪婷道:
  「小鄭,真的一點沒得商量?」
  小鄭怔一下,道:
  「小姐,你居然幫他講話?」
  「男孩子」忙道:
  「雪婷小姐請幫幫忙……」
  雪婷道:
  「你放一百個心,因為我絕不幫你的忙。」
  小鄭恢復笑容道:
  「雪婷小姐,你是不是想留個活口好問問對方的佈置詭計。」
  雪婷道:
  「不,我打算問他幾句話,他回答也好,不答也好。跟著我就和她公平決鬥一場我要和你商量的就是此事。」
  「男孩子」立刻道:
  「只要我知道的一定加答。」他當然希望有回答的機會。因為有得回答就等於有放手一拚的機會。
  小鄭居然不考慮不囉嗦道:
  「好!雪婷小姐如果你不行我替你報仇。」
  雪婷綻開粲燦的笑容。比艷麗的壯丹花好看動人百倍,因為就算天下最美景名貴的牡丹花也絕對沒有一朵項刻開放。
  她道:
  「魔鬼倒底是誰?最好有個名字。因為很多人也叫冷見愁做魔鬼。」
  「男孩子」道:
  「我們都尊稱『祖師』道號是長青子。」
  雪婷哼一聲道:
  「什麼長青子。聽起來很好聽,其實叫做老壞蛋才對。」
  「男孩子」道:
  「長青子祖師並不老,只有四十來歲。」
  雪婷道:
  「就算他不是老壞蛋,也算是中壞蛋。」
  這回她見地辯駁,是覺得意道:
  「中壞蛋對不對?」
  「男孩子」只好道:
  「在下不知道,但小姐的話大概錯不了。」
  雪婷道:
  「你師父呢?」
  「男孩子」馬上答道:
  「家師現在在安氏鎮,你們不必找他,只要用真正武功贏得我,他定會找上你們,而你們想不見他都辦不到。」
  小鄭接口道:
  「笑話,誰不是用真正武功?」
  「男孩子」大聲道:
  「你,你趁我全神對付雪婷小姐時施以暗算使我全身麻木。這是那一門子的武功?」
  小鄭的聲音冷如冰雪,道:
  「暗殺道上乘武功。只怕你不知道不懂而已。當你突然偷襲雪婷小姐的一舉無功,退加原地時你澆腳處已偏斜了九寸之多。本人的『天外游絲』也老早恭候尊足,所以你感到踏足葦叢之際,亦是被我天外游絲刺中之時。」
  「男孩子」厲聲道:
  「這不是暗算是什麼?」
  小鄭悠悠地道:
  「暗算?何必使用如此難聽同句?我請問你一聲,當時你固然不知道業已受制。但你知不知道現在變成何等情況?你仍然全身麻木?抑已恢復如平時?」
  「男孩子」很顯然怔一下。證明的確不知道——除非馬上測試。
  小鄭又道:
  「既然本人可以隨時制住你亦可以隨時放你。而你卻全然不知。本人此等手段豈可稱為暗算?簡直連』明算』都不能形容。根本上你毫無抗拒之力。請問你用石頭砸一枚雞蛋要不要先秤一秤重量?任何人都一聽而知本人不必用暗算手對付你。你為何還要這樣說呢?」
  此等理論休說「男孩子」未聽過,這雪嬪亦是生平第一回聽到。
  但小鄭的理論對與否?能不能令人心服?至少雪婷覺得很對。假設一個大人與小孩子打架。大人手腳可能快得小孩子沒看清楚全無躲避能力。但豈能指控大人是「暗算」,豈能說他不夠光明磊落?
  「男孩子」顯然還有服氣,道:
  「你這是歪理。雖然我不知如何反駁。」
  小鄭道:
  「我明白。因為武林正大門派講究的是『先揚聲、後出手』,或者面對面投刀決戰。絕對不肯背後暗中傷人。」
  雪婷道:
  「這才是英雄好漢行逕。不過……」她顯然馬上又記起小鄭是自己人,不該扯他後腿。又道:
  「不過小鄭也有道理。他絕對不是卑鄙小人。」
  小鄭道:
  「揚聲出於或對面決鬥只不過讓你聽見或石見之意。先前我明明露一點形跡使你知道。你我很多時間都查不出,甚至弄錯方向以為右邊草叢有古怪。所以你退順原位時不知不覺偏左,自己把腳送上門叫我動手。」
  雪婷這時當真感到小鄭果然十分有理,衷心歡愉大笑道:
  「你只能怪自己學藝不精蠢笨死能。你難道要一個高手出手時,也像地痞無賴扭成一團打得面青鼻腫才算光明正大?」
  「男孩子」想不服氣也不行,因為小鄭的確是現過形跡。自己亦的確查看半天而毫無所得。
  小鄭居然還有道理,道:
  「其實光明正大那一套只應該用在光明正大的人身上。遇到你們這些惡毒傢伙根本應該先下手為強。你突然襲擊雪婷小姐那一招何嘗先找招呼?哼,當時還用言語設法騙她穩住她。幸虧她拉高一籌,否則身上早就多了不少傷口。你若是出身名門正派,必定不會用如此惡毒下流的手法。」
  雪婷不覺仇然道:
  「對,該死得很。你叫什麼名字?」
  這意思有如戰陣上喝過「通名受死」。而且她身子似乎挺得更直,眼神也更銳利明亮,顯然已決心出手並且不惜殺人。
  對方應道:
  「本少爺魏壁人。」
  雪婷提出左腳還未跨出,卻聽小鄭問道:
  「你也姓魏?魏雙絕是你的什麼人?」
  魏壁人傲然答道:
  「是家父。」
  他沒有聽見小鄭答話,冷笑一聲又道:
  「如果你們知道做錯,最好快快道歉。」
  小鄭也冷笑一聲,道:
  「魏雙絕如果知道你碰見的是我們,一定會教你老早夾尾巴溜走。可惜他今生已沒有機會教你。」
  魏壁人已暗暗提氣運力,腳下甚至輕微移遠一下,確知已完全恢復體能,突然回頭望去。草叢萋萋莽莽那有人影?
  雪婷冷冷道:
  「魏少爺小心了。」「嗤」一聲寒光疾閃一支短劍幾乎「釘」入他的胸門。魏壁人身軀一扭,頭也不回就翻開六七尺。剛剛避過飛劍釘胸之厄。
  同時雙手齊出,腕袖內分別彈出尺許短刃,宛如兩隻「刀」爪。「鏘鏘」這聲架住連環刺到的飛劍。
  雪婷左右雙袖各有一支短劍倏現倏隱,遠攻尋丈之敵,近則亦可用雙手握劍刺戮,端的既奇詭凌厲而又瀟灑省力。當然目下的「省力」從前卻不知費了多少時間精力,吃過多少苦頭才換取得來。
  她雙劍旋飛忽遠忽近,在「嗤嗤」破空聲中哈哈笑道:
  「十招未過你已出現至少七次致命破綻。你真的是『一路哭』魏雙絕的兒子。」
  魏壁人簡直連答話也有所不能。
  但覺美艷的雪婷忽然變得極醜陋可憎可厭。他情願一輩子沒有女人也不願碰見她。
  可惜他沒有機會告訴雪婷,否則她表情一定當真變得很醜很可怕。
  世上如果有任何一個女人橫眉豎眼咬牙切齒之時仍然迷人動人的話(佯嗅的不算數),這個被迷的男人不是眼睛有問題就必是有被虐狂。
  海龍王雷傲候秘傳「六尺飛紅」。飛劍絕學非同小可、絕非亂七八糟自誇秘技之流可比。
  但見雪婷雙劍宛如叫光掣掃,快得肉眼難以瞧得清楚。
  忽聽魏壁人大吼一聲,胸前鮮血凹濺,深遠心臟。若是量一量雙方距離,雪婷恰好距他七尺之遠。一寸不多一寸不少。
  雪婷居然還定睛細瞧魏壁人。只見他雙眉深深皺幾下,隨即跌倒不再動彈。
  「死亡」難道如此簡單?她的確迷惑驚訝暗暗乍問。又如果「死亡」即是解脫,何以世上人人都怕死亡?
  小鄭像無處不有的「昆蟲」般突然出現。他假扮小商人扮得極像。但唇上那撮小鬍子卻有點滑稽可笑。
  他道;
  「雪婷小姐,在下的而且確沒想到你的武功如此商明而又紮實。尤其腕力指力勁厲空靈並臻絕妙。怪不得冷見愁這四還有令親都放心讓你一個人闖蕩江湖。早知如此。在下根本不必多事跟隨著你。」
  雪婷歎口氣,道:
  「我雖然已殺了人,過程也似乎不困難。但為何我會有作夢般的感覺?覺得這一切都不甚真實?會不會忽然夢醒發現根本沒有發生過這些事?」
  小鄭想一下,透出憂慮之色,道:
  「你的心既然還不肯接受小實,還抗拒殺人觀念,下一回你將發生同樣困難。」
  他接著歎息一聲,又道:
  「世上有些人總是學不會從種事情,還抗拒殺人觀念,下一回你將發生同樣困難。」
  他一手揪起魏壁人屍體拖入草叢內。不久回轉來,道:「那邊恰好有個土坑,屍體已經埋起來不至被鳥獸傷殘。這樣做法能不能稍稍安慰你呢?」
  雪婷感激道:
  「當然安慰。你很了不起。每個人每件事你都能看穿看透。」
  小鄭道:
  「別誇獎我,我有很多缺點。」
  雪婷恢復笑容,於是宛如陰霧沉暗天空忽然露出太陽。
  她道:
  「你也是人。凡是『人』必定有很多缺點。否則你就是神而不是人了。」
  小鄭若有所思,道:
  「魔煙鬼呢?鬼是不是介乎神與人之間?」
  「魔鬼」當然指的是冷見愁。
  雪婷以女人特有的直覺曉得這一點。
  便道:
  「對。魔鬼介乎人神之間。魔鬼永遠不肯露出弱點亦不讓人看見他的缺點。」
  小鄭欣然笑一下。道:
  「有一點還要請教。」
  雪婷道:
  「我最怕太客氣有禮貌的人。你最好有話直說別兜圈子。」
  小鄭道:
  「你曾問魏壁人知不知道最靈巧兇猛的貓畏懼什麼?我至今想不出答案。」
  雪婷開心格格大笑道:
  「你當然不知道,因為這我自己也不知道。」
  小鄭不禁也捧腹大笑。他笑的是雪婷這個不會用心機使詐的人,卻可以把老狐猩都哄騙得迷迷糊糊。
  如果有機會而對「一路哭」魏雙絕的話,一定不可忘記問他一問。包管他也迷迷糊糊想個不停不休。
  清爽涼風拂過青山拂過綠樹,氣味新鮮而又幽寂。「幽寂」本來只是一種感覺。
  但奇怪的是往往氣味中你能夠嗅得到。
  不論是水之濱,山之巔。不論是籬落、小窗邊、田野、泥土中。
  那些抱著別樣情懷,行邁靡靡心中如醉的人們,當真能夠嗅出「幽寂」味道。
  小鄭忽然停止笑聲,面上殘留一絲苦笑痕跡。
  為何艷陽粲燦的雪婷,溫柔美艷的徐小茜都不能代替那清麗絕俗的傅形?甚至面對她們嬌容笑語時反而更勾起深深無底之億念相思情懷?
  莫非清涼山風帶來夏殘秋初的氣味,使人忽感落寞蕭索?小鄭苦笑歎氣,用力摔一下頭。
  傷感自憐都去你的!至少日前既緊張而又忙碌。一丁點大意換回就是殺身之禍。即使「魔鬼」冷見愁在此人也絕對不敢大意。他也定必會全神全力以赴。
  雪婷用瞭解同情眼光望住他。她暗自想道:小鄭真不幸,偏偏遇上冷見愁。即使只論「情場」,小鄭又怎能是冷見愁敵手?」
  她忽然想起「連四」。連四是否亦與小鄭一樣不幸?
  一切答案唯有等時間老人從命運之神那兒帶來消息。此時誰也無法預先回答。
  只不知若是冷見愁在此,他會有何種想法及安排?他對抗「命運」路途中是否能每一次都得手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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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十萬魔軍

「命運」已經放射出許多蛛絲(又粘強又鋒利,無物可以將之弄斷),織成一個蛛網,冷見愁有如飛蟲,也已經粘於網上正在掙扎。
  幸而冷見愁不是飛蟲,除了有強大力旦和鋒利賽過刀劍的身手之外。還有「智慧」和「男氣」。
  勇氣包括堅強無比的意志毅力,在與「命運」抗掙時之重要性絕不下於「智慧」。當然智慧才真正是一切力量之源泉,沒有智慧,任何事情、任何掙扎抗掙都無從談起。
  籬笆高與肩齊,纏滿了九重葛、紫籐花以及幾重羅蔓。可以想像得到春光爛漫、炎炎夏日甚至西風愁起綠波間的時節。這一道籬笆,仍然會有花朵茁放,替污濁的人間多添數點美麗色彩。
  籬笆內是甘餘丈方圓的園子,有架高的花台花架,也有雅致的盯畦。林林叢叢的花卉,有木本有草本。
  連那屋子外牆都牽滿籐條。窗下的丁香、大理菊,夾竹桃等正當盛放,雖是花光照人,卻有一種恬淡寧靜之美。
  冷見愁大步走人園中,放眼四下遊覽一陣,輕歎一聲。
  只有幽雅恬靜,全無富貴氣味。那苟燕燕、程士元果然不是凡俗之輩。不過,命運的力量,它的殘酷,畢竟不是「人」都能瞭解、都能抗拒的。
  荀燕燕的「色」與「藝」,膾炙大江南北。但她寧可逃出繁華富貴,與一個心愛的人埋首閉戶隱居不出。她要求什麼?她犧牲了多少?
  但命運仍然不放過她:冷酷地消滅了她。是誰主宰「命運?」主宰命運者何其無情冷酷?
  冷見愁推門而入,首先看見一地碎瓶。查看之下已經知道是兩種瓶器。一是青花瓶,一是酒杯。
  左邊屋頂有個破洞,冷見愁看了一下,心中有數。如果有人能隔著堅牢的屋頂厚瓦而聽見屋內聲音,又能夠一掌拍開一個洞口(比常人身體小一些),又能夠從不大的洞口滑過。這個人的武功絕對不水皮(差勁)。
  他炯炯目光接著觀察地面,一切痕跡都像日記一樣告訴他當時發生的事。例如那些很淡的血跡,冷見愁已瞧出荀、程兩人如何中劍,所以血液飛灑而留下某種樣子的痕跡。又例如碎瓷散佈地上的情形,亦看出這兩件瓷器怎生碎裂的,由此也可以推出荀、程二人正在做什麼?
  冷見愁站在屋中,但覺屋內佈置予人雅淡舒適之感。如果他是程士元,擁有美麗而賢慧色藝絕世的葡燕燕,住在此屋。美人名花,小園勞徑。遠處是悠悠青山,知已在咫尺問笑語。即使沒有言語,僅只是默默靜寂地享受那陽光,那花草樹木泥土的氣味,亦足以使人神往滿足了。
  誰也想不到荀燕燕不但認識公門高手,還學了幾招,其中一招就是預早留言。她簡略說明和程土元的相戀經過,還提到「煙雨江南」嚴星雨這個男人瀟灑英俊多金,財雄勢大,對她很好很好,無奈她一縷情絲卻繫在程士元身上。
  她自認很對不起嚴星雨,可是這卻是天下最無法勉強的事。她知道嚴星雨一定會報復,更知道他的報復很徹底。
  尚有些細節冷見愁都記在心中,偶然出屋走到花園。
  荀燕燕最後在留言中加上「無憾」的結論。本今程士元也無異議,生與死畢竟是人生中必然又無可奈何的現象過程。能夠「無憾」,已沒有白活了。
  任何人能與「真心」相愛的人,極親密極恬靜度過三年之久,誰還有「憾」?
  嫣紅奼紫的花朵,翠綠的樹葉野萃,彷彿籠罩一層淡淡哀煙愁霧。連炎夏的陽光也不能使之消散。只不知程士元荀燕燕的精魄還留在這兒呢?抑是向來生再給未了之緣?
  那莊院佔地相當大,莊內屋宇有四五十間之多。到處有高大老樹和搖動的修竹。遠遠望去處處綠意,使人留下深刻印象。
  一道只有三尺高牆圍繞整座莊院,圍牆很齊很整潔,卻完全不能阻止任何人跨越。更不能阻止莊外的視線,
  圍牆唯一用處,便是明顯劃出莊院界線而已。
  莊院正面的平坦廣場,有些部分是草地,有些部分是塵土堅硬地堂可以習武。但廣場偏右一棵濃蔭廣覆的老樹下,地面都錦上青磚,潔淨光滑,風味盎然。
  樹蔭下磚地上,一組紅木交椅茶几,一張紅木搖椅,一張紅木羅漢床。
  炭爐在十餘步外,烹泉煮茶。
  但任何景色任何精美家俱都比不上交椅上的人。那是主位,可知必是本莊主人無疑。
  此人赤裸上身,露出很白的肌肉,很肥,呼吸時身上肥肉都會顫抖。他面圓頭禿,笑嘻嘻的活像彌勒佛。
  椅後有兩個侍婢,一個忙著擰手巾替他擦拭汗水,一個不停打扇。看來這個彌勒佛似的胖主人更會享受。
  清風拂過,稍遠處院牆邊的芭蕉搖擺不停。如果在芭蕉樹下,也一定很涼快適意。
  一群人從莊門口進來,組成份子複雜而又可笑,兩個年老鄉民為首,帶著兩名泥水匠,一個木工(都拿著本行家生,故此一望而知)。接著是兩名道士,一老一少顯然是師徒,帶著很多法器。
  但冷見愁一點不覺得好笑,因為這些人他見過。是在荀燕燕程士元屋子。當然那時冷見愁已經隱起身形。卻見他們裝模作樣,根本沒有修補門面破洞。道士也沒有醮祭遇難的人。
  冷見愁嗅到感到「危險」,似乎死亡之神很接近他。但四下毫無異樣,樹下那些人,亦似乎沒有問題。
  危險在哪兒?居然有死亡的氣味,誰有這等手筆這等本領?
  不一會樹下的人散去大半,只剩下一個老道士和一個年老鄉下人。胖莊主對他們相當禮遇,烹茶奉客,悠閒談笑。
  冷見愁細心研究過,又等了一陣,才大步從莊門走入去。
  樹蔭下磚地上所有的目光都集中他身上,胖莊主本來正哈哈笑著,笑聲忽然中斷,好像喉嚨被人砍了一刀。
  冷見愁踏上青磚地,濃蔭中覺得相當涼快。
  碧綠色的茶,香氣送入鼻中、居然是最好的雨前茶。
  胖莊主勉強笑一下,道:
  「我姓龐名福,世居新路村。這個莊院我己住了五十多年。兄台你可否喝杯熱茶。你看如何?」
  一個侍姊馬上端一杯茶送到冷見愁面前,細細瞧他一眼。回到龐福莊主背後,忽然哎一聲,說道:
  「莊主,小婢可弄糊塗了!」
  莊主漸漸恢復和藹可親的笑容,道:
  「什麼事使你糊塗了?」
  侍婢道:
  「那客官究竟有多大年紀?好像三十多歲又好像只有二十歲。」
  龐福哈哈笑道:
  「這是天絕刀冷見愁如假包換的招牌。你瞧得出才是怪事。」
  他站起身,又高又胖宛如人山。恭恭敬敬延客人座,道:
  「冷見愁兄,請坐。你大駕光臨真是蓬畢生輝。此事傳出江湖,不知有多少人獲慕我龐福的福氣。」
  冷見愁既不人座也不回答,手捧熱茶,忽然走到老道士面前。
  老道士和鄉下老頭都已站起迎接,這是普通禮數。所以冷見愁站著和他面面相對。
  冷見愁說道:
  「這茶很好,是采於谷雨節前的龍井,名貴得很。」
  老道士說道:
  「辛施主很懂茶道,真想不到。據我所知世上已很少人能聞香辯色就知道是這種茶了。」
  冷見愁搖頭道:
  「品苛之道是一回事,藥物之學是另一回事,不可混為一談。」
  老道士疑惑不解,道:
  「這話怎說?」
  冷見愁道:
  「例如我把茶葉當做藥物,所以分辯得出各式各樣不同品種。但會不會品嚐呢?」
  老道士一怔,道:
  「這話既奇怪而又有理,品嚐果然與分辯能力是兩回事。」
  冷見愁道:
  「如果這杯茶加點連翹和天山雪蓮,味道一定更好。」
  老道士先是一驚,接著眼中光芒閃閃,冷酷如冰雪,道:
  「加點鵝不食草味道更佳。」
  冷見愁道:
  「可惜太甘香了,不如加點龍牙粉。」
  老道士道:
  「如果有龍牙粉,放些山慈菇和鶴虱。」
  冷見愁道:
  「你錯了,若到這一步,只須少許羚羊角就無路可走。」
  老道士初時冷笑兩聲,但想一下便皺一皺眉頭,後來仰眼向天想得如癡如醉。
  冷見愁這時才入座,舉杯道:
  「請」,慢慢呷啜,看來那茶很正常,根本沒事。
  龐福苦笑一下,道:
  「冷見愁兄,你們剛才談論的藥物性理,很有詭秘古怪意味。只不知傳授醫藥之學的尊師是誰?」他一定很感到不安,因為老道士簡直變成木頭雕刻的傻瓜。
  冷見愁道:
  「『大自在天醫』李繼華曾經與我談論過醫藥之學。但他不是我的師父,他只不過是一片落葉而已。」
  龐福一定未聽過『大自然天醫』李繼華的名氣。所以全無反應,說道:
  「冷見愁兄,你決不是來探訪我。只不知為誰而來。」
  冷見愁道:
  「是為五個人而來?」
  他一開口就可以使人驚疑莫測,使人頭痛,龐福笑臉改為皺眉憂煩。但據說「皺眉」要動用甘余組肌肉,但「微笑」用五組肌肉就足夠,所以龐福胖臉上的表情相當吃力。
  龐福道:
  「五個人之多?誰呀?」
  冷見愁道:
  「瞎神仙、常青、程士元荀燕燕夫婦,還有你龐莊主。」
  龐福搖頭道:
  「我不明白,為什麼有我?」
  冷見愁道:
  「本來沒有你的份,但既然你的身份很特殊,又是第一流流星錘高手。當然你的身份才是我最感興趣的。」
  龐福「哦」一聲嚥下一大口唾味,才道:
  「我二十年沒有亮過流星錘,我以為世上只有自己知道『我』會使流星錘。你怎麼知道?誰告訴你的?」
  冷見愁的微笑在迷霧後顯得更神秘。
  這一套「觀測術」得自天下無雙的神探「中流坻柱」孟知秋,當然不同凡響,冷見愁足足死背了五年才把二千四百條「原則」記得滾瓜爛熱。
  冷見愁忽然大聲道:
  「殷海,想通沒有?」
  老道士芒然應道:
  「還沒有。」忽然驚覺地瞪視冷見愁,眼中光苦冷酷異常。說道:
  「你知道我的名字?」
  冷見愁道:
  「你喬裝改扮之術糟透了。你的頸和雙手早已告訴別人你還很年輕。你可知道必須三十歲以上雙手關節才有皺紋?但你連這些皺紋都沒有。」
  殷海不覺抬手瞧著。冷見愁又道:
  「改扮作老道士本來很好,可惜毒教中人太乾淨,由頭到腳冠履袍服全部新制,沒有一件是舊的,天下焉有此理?」
  殷海把道冠鬍鬚等扯掉,果然露出一張年輕面孔,很清秀,不超過二十五歲。
  冷見愁忽然轉臉望向鄉下老人,問道:
  「你呢?叫什麼名字?當然是真姓名,假的就不必說。」
  鄉下老人腰肢一挺,坐得畢直,眼中閃耀光芒,決非適才者邁龍鐘之態。他道:
  「我姓胡名不凡。」
  冷見愁對這個名字全無反應,因為他的確不知道近三十年武林出了什麼驚世駭俗人物。
  龐福歎口氣,道:
  「胡兄你應該讓冷見愁猜猜,因為聽說他是魔鬼。」
  冷見愁道:
  「叫我魔鬼究竟罵我抑是奉承我?」
  龐福應道:
  「當然是奉承,說你像魔鬼一樣可伯難測,不是說你壞。」
  冷見愁道:
  「胡不凡,殺死程士元夫婦時你不過把風而已。但以你的輕功和造詣,尤其『三鉤指』加上九節鋼鞭再加上輕功,便是武林絕藝『龍捲風』,縱橫天下難逢敵手。」
  「但你卻只是副手,為什麼?不敢殺人?下手的人比你更厲害?」
  胡不凡突然彈起一丈高,半空打個觔斗落下仍然坐在椅中。
  人人都瞧得發楞,胡不凡卻不解釋,也扯落假髮假須。
  他年約三十六七,垮垂的眉毛和眼睛顯得本來很容易相處性情和善,但此刻都隱隱豪氣飛揚。
  龐福忽然道:
  「世上但知『毒龍一現』胡不凡的輕功鋼鞭是武林一絕,也是近十年南七省二十四名家之一。卻無人聽過兄擅長指法,便沒有聽說過『三鉤指』名稱。」
  胡不凡仰天歎道:
  「當今之世聽過『龍捲風』絕藝的人寥寥可數。唉,冷見愁,你真是魔鬼。『人』怎能知道這些奧秘?」
  冷見愁道:
  「我不是魔鬼,你們剛才到程苟夫婦家,我看見你繞到屋後躍到氣窗,身子吊在牆上查看你自己上一次的遺留痕跡。在此之前,我早已查出有人曾吊掛氣窗邊,三鉤指在石壁上留下明顯痕跡。」
  別的不用多說。既然胡不凡於殺人行動中只吊掛在窗外。則破屋頂兩人者必定不是他。由此可知胡不凡當時只負責把風並沒有出手殺人。
  胡不凡頹然道:
  「我可能不敢殺人,因為我已經有五年未殺過人的紀錄了。」
  看他聽他的情形,此人縱然武功很好。但已經沒有用處不能做殺人工具。
  冷見愁道:
  「但殷海殺人之時,你也在外面把風,為什麼?」
  殷海冷冷道:
  「本人出手時何須旁人在側。」
  冷見愁道:
  「瞎神仙屋外常青房間後面都留下『三鉤指』痕跡。」
  殷海忿然望住胡不凡,道:
  「真的?」
  胡不凡說道:
  「我不是替你把風,只不過接到消息趕去瞧瞧。」
  冷見愁道:
  「既然你不曾親手殺人,我只帶去你三支手指。」
  胡不凡怔一下,道:
  「三支手指?」
  冷見愁道:
  「對,三鉤指。」
  胡不凡呼一聲從交椅中飛起,快逾閃電。身子在空中一個觔斗改向後面飛去。
  一切都淬出不意,追趕胡不凡的人必定落於數十步之遙。
  但冷見愁已忽然站在胡不凡面前。如果胡不凡不能及時煞住去勢。一定會撞入冷見愁懷中。
  胡不凡眼中第一次真正露出驚駭。十年來踏遍江湖會過無數名家高手;今天卻是第一次發現有人輕功比他更高明。
  「指法」鞭法」又如何,能不能解今日之圍?
  突然間胡不凡三指手指己鉤到冷見愁面前,另外一條黑黑黝黝的九節鋼鞭象予一樣疾向冷見愁肚腹。
  旁人但見冷見愁一個觔斗打胡不凡肩上躍過,落於他背後。
  只是冷見愁身子落地時,胡不凡的「鉤指」已經反手劃到他面前。
  太陽下這兩個人的動作絲毫畢見,迅速無與倫比卻也清楚玲瓏之極。
  唯其如此,當冷見愁的手抓住胡不凡三支手指並且扭斷之時,使人更加感到驚異而又噁心。有人「哇」一聲嘔吐,卻是兩侍姊之一。
  胡不凡三支手指和手掌分開,因為三支手指在冷見愁手中,而冷見愁已退後三步。
  冷見愁面孔隱藏在一層迷霧後,誰也不知道他曾有過大大鬆一口氣的表情。
  「龍捲風」不愧是天下絕藝之一,雖然胡不凡未能發揮十成威力(冷見愁估計他只練成六七成而已),但驚濤駭浪死生一發,冷見愁總算嘗到滋味。
  但以胡不凡這等身手功力,亦只不過副手而已。你敢不敢忽視「主帥」?一個是毒門崗手殷海。另一個便是常青的三叔「木魚」姚本善。
  冷見愁目送胡不凡奔逃的身影,直到看不見才回到樹蔭下。
  嘔吐的侍婢已經恢復如常。另一個侍婢忽然回去宅內。剩下那侍姊說道:
  「多可怕,硬生生拗斷人家三支手指。」
  龐福忙道:
  「不准多嘴。」
  冷見愁把三支手指放在茶几上,道:
  「希望『三鉤指』從此不至於失傳絕跡。」
  龐福道:
  「不會,不會。胡不凡未死,他總不能沒有傳人。」現在他一點也不似『彌勒佛』,因為彌勒佛水遠笑嘻嘻腆起大肚皮。但龐福除了憂煩外還有驚恐神色,
  冷見愁道:
  「殷海,輪到你?」
  殷海雙眉一挑,道:
  「好。」站起身,突然甩杯落地,「蹦」一聲碎瓷四散。
  他一定很生氣,但生氣也犯不上摔茶杯,簡直象女人。
  冷見愁忽然蹲下低頭瞧著地上的碎瓷和茶水,一面說道:
  「殷海,『桃花水』蟲是廣西容縣勾漏山獨內秘密。你來自廣西?」
  股海面色變得白紙似灰白。道:
  「你去過勾漏山?」
  冷見愁道:
  「三十年前容縣馮樂天逃出勾漏山毒門羅網,流浪天涯。勾漏山許多不傳之秘毒功由此被人得知。」
  冷見愁站起身,殷海連退三步,駭聲道:
  「你識得敝門絕技還不打緊。但你連桃花水蟲也不怕。天下到底有沒有毒藥殺死你?」
  冷見愁向他行去,道:
  「只怕很難。如果『海枯石爛』李碧天在此,當然情勢就大大不同。」
  殷海又連退五步,驚道:
  「你認識李碧天?」
  冷見愁道:
  「李碧天是你們南北毒門的公敵。我不認識他,但很佩服他。」
  殷海又想再退,但忽然身子一震,倒伸出的腳縮回來。
  冷見愁道:
  「現在好得很,你站在我的『消毒隔離圈』中。我呢,陷入你的毒陣內。」
  殷海喃喃道:
  「『消毒隔離圈』?那是什麼?何以我從未聽過?」
  冷見愁說道:
  「以後你會永遠不忘,但希望你有以後。」
  殷海面色更加灰白,使人擔心他的面會變成白粉。
  龐福說道:
  「冷見愁,我們有得商量沒有?」
  「商量」之意就是談判講條件。有一方想議和撤退的話,此是第一步要緊手段。
  冷見愁道:
  「殷海可能贏我,但也可能輸。現在輸贏之數未定。你急什麼呢?」
  龐福站起身,肥胖臉孔上蒙上一層霜雪,道:
  「冷見愁,人命換人命,天絕刀也可以的,要不要?」
  冷見愁道:
  「用誰的命換誰的命?」他聲音流露明顯不滿甚至忿怒。又道:
  「你豈可把別人的性命象花銀子換取各種東西?」
  龐福的反應很奇怪,因為他忽然換上笑容,一手扶摸腆突有如圓墩的肥肚皮,看起來簡直是站著的彌勒佛。
  他道:
  「你說得對。所以可能要拿我自己性命作為交換的對象了。」
  冷見愁道:
  「你只要走過來,在我站的位置站一會。如果死不了,我放殷海走。」
  殷海面色很白精種很差,他一定發生事情。否則不會不言不發。
  龐福道:
  「殷兄勾漏山絕學不是開玩笑的,我不敢試。」
  冷見愁忽又聞到感到「死」的可怕氣味,不久以前在莊外他也有過這種感覺。其實當然不能肯定誰具有此種威脅,但現在卻可以肯定。絕不是殷海,卻是龐福。
  此地除了龐福和殷海之外,還有一名侍婢。但那侍婢絕非閻曉雅改扮,根本是普通村女;所以具有『死亡』威脅的人,一定是龐福。
  冷見愁從懷中掏出一個布袋。
  袋中有十五種藥物,每種份量很少。使人感到就算不懂藥性通通煮來喝了,也沒有什麼了不起。
  他選七種出來,每種數量更少得可憐。
  但殷海瞧見,身子便劇烈發抖。
  冷見愁握拳一提,力透掌心。藥材完全變成極紉粉末,隨手揚灑。藥粉大部分被風吹走,相信落地的很少。
  冷見愁又揀出五種藥材出來,仍然捏成粉末揮手揚灑,口中說道:
  「殷海,勾漏山『七毒留行」桃花水』蟲,並稱兩大絕藝。但你只布下五道禁制,只能叫『五毒留行』。莫非那兩道禁制秘法已經失傳?」
  殷海不作聲,誰也瞧得出他遭遇極大痛苦恐懼,根本無暇開口。
  龐福道:
  「也可能他沒有使盡煞手。」
  冷見愁道:
  「難道你相信自己這句話?」
  龐福拍拍肥肚,「啦啦」的響,道:
  「我不相信。」
  冷見愁的動作沒有停過,一共灑出五次藥粉。說道:
  「龐莊主,你很看得起我肯講真話,那麼我也就不必要再說假話。」
  龐福道:
  「請說!」
  冷見愁道:
  「看來我們非得決戰不可。」
  龐福道:
  「對。」
  他的氣概風皮無怪能使冷見愁激賞折服。大凡是做當作敵手的雙方,往往有奇異極深刻的瞭解。一言半語彼此全都明白,不必多說。
  冷見愁道:
  「你可曾有過畫家朋友?」
  龐福仰天一笑,道:
  「有過,當世號稱『南徐北張』。南徐即是潭州(今湖南長沙)徐公望。最擅人物花鳥。」
  冷見愁道:
  「他可曾來過此地?」
  龐福道:
  「來過,住了二十天之久,為的是替我畫一幅人像。」
  冷見愁含首道:
  「既然有南徐之畫傳真,可以無憾。」
  他大步走回座位落座,呷一口雨前龍並。又道:
  「龐莊主。三十多年前武林出過一位高手,使流星錘也是姓龐。」
  龐福歎口氣道:
  「你說來聽聽。」
  冷見愁道:
  「他叫做龐烈,高大英俊性如烈火。龐烈的流星錘左右兩路完全不同。左手妖秘詭異,右手凌厲陽剛,加上他忽好忽壞的脾氣,所以外號稱為『兩面人』。」
  龐福踱兩步,地下青磚塊進出裂痕。說道:
  「龐烈是先父。冷見愁,世上還有什麼你不知道的?」
  冷見愁說道:
  「別拿地下青磚出氣。我問你,知不知道先翁結局如何?」
  龐福道:
  「不知道。只知道他最後隱居於此莊,永不言『武』。」
  冷見愁道:
  「那是因為他欠人家的多給人家的少,甚至可以說根本不曾嘗還人家,當時天下並譽的七大美人。他弄上了五個。」
  龐福苦笑一下,道:
  「這便如何?」
  冷見愁道:
  「如果他既不能對那五大美人以及他們家屬用破功,又不能一齊兼蓄並收。他只好逃跑,像喪家之犬(說這句話時他自己表情很奇怪)。當然他震驚天下武林『清風推化,明月照妖』流星錘也決不可於世間重現,其理甚明。」
  龐福笑容有點慘淡,所以看起來已不像「彌勒佛」了。
  他道:
  「冷見愁,你知道的事遠遠超過我的意料之外。難道你真的是『魔鬼』?」
  那邊殷海突然大叫一聲,聲音慘厲。龐福轉頭一看,殷海已跌倒僵臥。
  龐福走到紅木的羅漢床邊,忽然手中出現一對流星錘。鏈子是金色,錘大如西瓜也是金色。
  看來這對流星錘不但很重,而且很值錢,縱然不是純金所造,也一定有六七成金質。
  冷見愁的眼睛不會遺漏任何情況,所以龐福特別肥長的手臂探人床底取出兵器動作,看得清清楚楚。
  冷見愁道:
  「龐莊主,你一定想起家中六十七口人丁。唉,如果我有六十七子孫家人,當然也十分耽心憂慮。」
  龐主怔一下,道:
  「你說什麼!」
  冷見愁道:
  「將心比心的想,殷海乃是毒門之人,講究仇恨必報手段惡毒無比。但我冷見愁,最多殺死一兩個主謀,絕不會波及無辜。」
  龐福「砰」一聲坐在羅漢床上,全身肥肉以及突出的面頰肥肉顫個不停,他道:
  「冷見愁你還知道什麼?」
  冷見愁道:
  「我只知道你用盡心機手段想救回殷海,不是你怕死,而是伯殷海師門之人向你報復。他們不出手則已,一出手你龐家莊六十七口人休想有一人漏網。」
  龐福頹然長長歎口氣,道:
  「既然你知道,何以不肯手下留情?你何以要逼我拚命,你自以為的無人殺得死你?」
  「死亡」的噁心氣味忽又送入冷見愁鼻中。一點不錯,真正威協果然來自龐福。
  他的流星錘當真有那麼厲害?厲害得居然連冷見愁也抵擋不住?
  冷見愁覺得不能置信,明明龐福已顯示出他的武功特點,一是腕力手力特強,尤其是臂長掌大,故此這使流星錘時有想不到之妙?二是他雙掌顯示出修煉成「粘天連地」大擒拿手法,任何人獸只要他任何一支指尖碰到,休想掙脫逃生。
  但不管他錘法如何精奇奧妙,擒拿何等辛辣殘毒。都沒有用處——因為冷見愁身兼數家之長,專治奇難雜症。龐福顯得意最使人感到意外的秘藝,往往正是冷見愁最容易克制擊敗的。
  既然如此,何以有濃厚危險「死亡」可怕徵兆?
  冷見愁的確瞧不出,當他用心觀察推想之時,忽然無端閃過一個雜念——那幅畫,「南徐」徐公望替他畫的人像。一定很有趣。濃濃樹蔭背磚地堂上,紅木羅漢床一個活生生的「彌勒佛」。
  雜念迅即摒除。龐福有何驚人種秘殺手?這才是切身要緊之事。
  龐福長臂一動,兩枚黃金流星錘「嗚嗚」的飛
  任何人看見都會有一種感覺。那就是這對流星錘簡直等如龐福加長的手臂,靈活迅疾極了。只怕比真正兩個拳手,還靈動快捷。
  龐福道:
  「冷見愁,請亮出兵刃吧。」
  冷見愁道:
  「我本來用天絕刀,但現在什麼都沒有。」
  龐福道:
  「很抱歉,此地沒有刀只有劍,卻怕你使不慣。」
  冷見愁道:
  「沒關係,總比赤手空拳好,對嗎?」
  龐福騰出左手,突然掌中多出一口劍。
  當然冷見愁瞧得見他仍是快逾閃電從床底拿出此劍,但換了別人,恐怕很難看見。
  冷見愁道:
  「此劍還不錯,只不知三十年來你拂拭過沒有?」
  龐福將劍連鞘扔給對方,訝然道:
  「你怎知此劍跟我三十年之久?」
  冷見愁道:
  「因為此劍劍寬厚而略短,吞口形式奇特,想必是『春夢劍』,或者叫做『不合時宜劍』。」
  劍名「春夢」,悅耳賞心而又雅致之至。但稱之為「不合時宜」。卻就不免大煞風景了。
  宋代蘇東坡以天縱之才,文章時詞無不精妙直指天人。當他貶滴時,一個鄉下老婆子當面對他說:「內翰昔年富貴,一場春夢。」
  人生當然是一場春夢,古往今來。即使是漢武帝唐太宗,或者一代天嬌的成吉思汗。豐功偉業到頭來還不是一場「春夢」的麼?
  另外蘇東坡又曾經腆起大肚子,問侍妾侍婢說:「此中何所有(裡面有什麼?)
  寵妾才女朝雲說道:
  「學士你一肚皮不合時宜!」
  此劍命名有這些掌故,當然不應是凡夫俗子的兵刃。
  冷見愁又道:
  「春夢劍本是王大使的兵刃。三十年前王太史忽然暴年,至今成為懸案。但春夢劍的出現,懸案從此有了著落。」
  龐福目瞪口呆,道:
  「冷見愁,三十年前的事你都知道,你真是天下最可怕的魔鬼。」冷見愁道:
  「但你卻沒有想到近三十年之事我全然不知。」
  龐福不明白他的意思,所以不追問,卻道:
  「這等名刀名劍我多得很。冷見愁,換回殷海一命如何?」
  說來說去龐福仍然深深恐懼勾漏山毒教之人「報復」,生怕滿門六十七口遭遇毒手。
  冷見愁道:
  「不行,但問題並不出於你身上,是命運。你只能怪命運。我定要看看命運之種,這一回用那種方法能置我於死地。」
  別人永遠不會瞭解冷見愁這些話的含意。誰知道冷見愁是向命運挑戰,以「命遠」為敵?
  既然命運想他死,亦可能有了徵兆。沖見愁更不肯屈服,更不能放過這個「抗掙」的機會。
  「來吧!」冷見愁大聲道:
  「久聞『清月報花,明月照妖』赫赫威名,今日如不能親眼看見識,當是生平之憾。」
  龐福歎一口氣,誰知左手錘卻在歎息聲中砸向冷見愁足踝。這一錘來無蹤去無影;端的妖異詭秘之極。
  冷見愁跨前兩步,不但躲過金錘,還迫入流星錘圈內。
  要知流星錘打遠不打近。若是容得敵人近身,流星錘就等如作廢無用處。冷見愁跨步時,正是對方出錘之際,甚至還早丁一點點,所以外人看起來冷見愁簡直毫不費力,其實達一下舉腳跨步,已不知用了多少汗水智想苦堅超才換得回來。
  龐福第二錘是左手錘,轟轟烈烈光明正大山半空啞向頂門。
  冷見愁忽又追前二步,以致對方不但錘勢落空,門戶也大開而不能閉。
  龐福的右手金錘「砰」地砸地,碎磚紛飛火星四濺。這一錘之力最少也有數千斤之重。
  龐福突然像傻瓜一樣呆住,打死他也想不到冷見愁這兩步怎生跨出來的。因為龐福左手金錘迎胸欲出,誰敢用胸膛硬碰數十斤重飛舞蕩掃的金錘?
  冷見愁居然「敢」,而且還算定對方左手之錘根本不會發出,只不過是「虛招」而已。但一旦算錯了,立斃當場便是冷見愁的下場。
  以時間來說任何一個動作都是用百分之一二「秒」計算。比眨眼所需的時間還短促。欲要決定生死之間的反應動作。生死之間已不能「一線」形容。簡直比一線小無數倍。
  「生」與「死」在年輕人心目中,只不過是模糊抽像的觀念。
  但飽經蒼桑的、曾經深思冥索的、又曾真正經歷過無數次「生死一線」的人,生與死便不復是抽像觀念。而是真真實實有血有肉的。事實「遭遇」。
  龐福左錘一著之差失去機會,此錘忽然變成全無作用的廢物。只剩下右錘飛施掃砸,連攻三招。
  但龐福的「流星錘」完全失去「兵器」威力作用,簡直有如玩具?
  冷見愁用最簡單的側身縮頭等動作,就躲過金光燦爛耀眼的右手錘。
  外人看來後面這幾下搏鬥根本是兒戲,全無生死拚搏意味。真正關鍵在於龐福「左手錘」失去作用。
  龐福忽然騰出雙手欺上去擒拿扣摘所劈。
  沉重名貴值錢的流星錘則雙雙高飛半空,但並非遠遠飛走。因為龐福不是拋棄雙錘,卻用口咬住鏈子。而在雙錘高飛的剎那間,雙手連攻八招之多。
  金澄澄兩顆大錘迅疾落下攻砸冷見愁後背兩側。
  出形似「兒戲」場面忽然變成慘烈凌厲雷霆萬鈞的攻勢,這一剎那間,時間好像停頓不動。因為人們心中很難立刻接受消化此等激變形勢。
  但情勢又突然改觀,時間不發「停頓」,因為一道光華劃出「時間」「空間」的瀑流軌跡。
  「速度」本來就可以改變「時間」「空間」。近代相對論己證明達一點。而光速又是「速度」的極限,所以冷見愁手中「春夢劍」劃出的光華,令人徹底扭轉「時空」的觀感,根本是合理而又自然不過之事。
  兩支瓜大金錘以及龐福奇詭凌厲的雙手擒拿,比起突然閃耀的劍光。前者慢慢好像剛學步的呀呀小兒。而後者則有如世上最擅跑的健將。
  剛會走路的小孩不但動作慢,而且蹣跚不穩。
  劍光震開兩顆瓜大金錘,每個金錘破剖為兩瓣,掉向遠處。
  龐福雙手攻勢亦同時被劍光震開,每支手的拇指都掉落地上,但血未流出。
  劍尖老早抵達龐福胸口,只須向前送出,不必太多,龐福此生就宛如一場「春夢」,消散無蹤。
  不過冷見愁劍勢沒有移動,他的姿勢連人帶劍簡直天然生成,簡直多少年以來就是這樣子。「自然」極了。
  龐福苦笑道:
  「冷見愁,為何不殺死我?」
  冷見愁道:
  「兩支拇指已經沒有的人,何須殺死!」
  龐福這時才感到奇疼徹骨,但還能夠提氣運力兩手交互點住穴道,止住流血。
  冷見愁道:
  「我出劍時忽然想了很多事,有的複雜,有的簡單。」
  龐福道:
  「你出出劍到用劍抵住我要害,連眨眼都來不及,那能尋思苦想?更不能想了『很多』的事。『」
  冷見愁道:
  「你可能不相信。不過我有過很多次經驗。如果出劍之快到了某種程度,你會覺得並不快,足夠『時間』想事情。也能隨心所欲切割任何『空間』。」
  龐福用心想過,才道:
  「我不懂。」
  冷見愁道:
  「我也不懂。」
  龐福道:
  「你不懂什麼?」
  冷見愁道:
  「你?」
  龐福忽然舒展眉毛恢復笑容,頓時變回慈祥親切的「彌勒佛」。
  他道:
  「莫說你不懂,連我自己也不懂得自己。」徹骨攻心的傷痛居然不能影響他,這個人控制自己的本事的確了不起。
  冷見愁道:
  「你使我感到危險,幾乎可以用手摸到『死亡』。你的武功固然是第一流,卻還不及。『毒龍一現』胡不凡狠毒有效。但這胡不凡也沒有此等可伯味道,你卻有。為什麼?」
  龐福的笑容忽然「凍結」,雖然仍是笑著,但顯然內心情緒上都沒有一絲一毫笑意。
  任何人最深的「秘密」忽然被觸及,絕對笑不出。甚至連哭也不能。
  冷見愁道:
  「龐莊主,你肯回答也好不肯回答也好。我先告訴你,我出劍時想過一些事。其中一件不可殺你。因為你已經變成『風景』的一部分。莊院,老樹,濃蔭下紅木交椅和羅漢床。但你卻是一切的靈魂。」
  龐福總算「解凍」,深深歎一口氣,道:
  「冷見愁,等你有一天成家立室,而我居然不能活在世間,我把那幅書送你。」
  那幅書不但是當代最享盛名的「南徐」徐公望所畫。最重要是畫中人物景色正如冷見愁所形容:安靜富裕的莊院,平坦寬廣的院場,婆婆老樹濃蔭廣飾,而青磚地使人更感清涼。坐臥其中的「彌勒佛」古意盎然,一片和平寧靜。「時間」「名利」等等都消失意義。
  冷見愁道:
  「謝謝,十五年來第一次有人答應送我禮物,我實在很感謝。所以我不想繼續用劍抵住你胸口。否則大滑稽太可笑了……」
  冷丸愁不但收劍歸鞘擱在一邊,還灑些藥水於龐福傷口。藥很決靈驗有效,龐福馬上就全無疼痛。
  他們甚至分賓主在交椅落坐,一個侍婢送上香茗。龐福頹然道:
  「現在別說殺人,連茶杯也拿不動了。」
  冷見愁捧茶啜飲,沒有一點慚愧不安。忽然問道:
  「兩個侍嫡只剩下一個,她在何處?」
  龐福道:
  「她名叫小琴。但你不如叫她做『死亡女神』。」
  冷見愁顯然明白一切,釋然地透口氣,道:
  「小琴名字很好聽,我寧願她用這個名字。」
  龐福道:
  「小琴正等候我被殺之訊,一接到消息,她只用火點燃一根藥引。」
  冷見愁道:
  「原來這片青磚底下埋了炸藥,數量一定很多,足以炸死世間任何高手。」
  龐福道:
  「這一個婢子叫小鳳,你千萬莫小看她,她什麼都不行,只有嘴巴行。連樹上小鳥也可以哄下來。」
  冷見愁又恍然道:
  「她的長處是盡其所能用言語留住我,當然她必可達成任務。因為炸藥爆炸所需時間不必長久。」
  龐福道:
  「十息就足夠,幾句話的時間而已。」
  冷見愁又啜兩口茶,道:
  「殷海未死。你無須憂慮勾漏山。要憂慮的是血劍會。」
  龐福歎一聲,道:
  「我知道,亦準備接受如此下場。只不過當『時刻』來臨,卻又不肯不願相信。」
  冷見愁道:
  「我希望早些見到血劍最厲害的殺手,但我又知道最厲害的決不是『木魚』姚本善。」
  龐福驚訝得幾乎彈起,道:
  「你知道木魚姚本善?你認識他?」
  冷見愁道:
  「我還知道『煙雨江南』嚴星雨住在此莊。」
  龐福象石頭一樣緊閉嘴辱。冷見愁究竟知道多少秘密?他何以知道?雖然暗神仙『燭影搖紅』秦聰竟未死去。但常青已死(無人得知常青復活),他怎知木魚姚本善之名?
  冷見愁又道:
  「你打算叫誰?姚本善?抑是嚴星雨?」
  龐福緩緩道:
  「嚴公子早上走了。你一定要見,只有姚本善。」
  冷見愁道:
  「當然要見,因為我非問他一句話不可。」
  「木魚」姚本善只有三十多歲,瘦削面孔冷峭如冰。身子挺立,雙手長垂及膝,既靈敏柔軟而又穩定。
  他那對炯炯目光好像想看透冷見愁心中隱秘。但冷見愁不在乎。根本姚本善連他面上那層迷霧都看不透,何況心事?
  他們在敞闊曠郎的廳門內見面,兩邊壁下設有兵器架,刀槍劍戟光芒閃閃,想來此地必是龐家莊的練武廳。
  「木魚」姚本善道:
  「冷見愁久仰了。」
  冷見愁道:
  「不敢。」
  姚本善道:
  「聽說你想問我一句話,我一定回答,只要我能夠。」
  冷見愁道:
  「一定能夠,因為這是你自己的感想,任何人都不能代替你。」
  姚本善道:
  「請說。」
  冷見愁道:
  「我站在園子和屋子裡,感到程士元苟燕燕的是雅人,清新脫俗凡塵罕見。連我未見過他們面目,也不禁油然而生欽佩眷愛。但你呢?你當時想什麼?當你拔劍時他們驚慌嗎?」
  姚本善露出回憶神情,在別人面前他決不肯分心回憶。但冷見愁不要緊,因為他是冷見愁。
  他道:
  「程士元和苟燕燕不但不驚慌,還很樂意同年同月同日死。」
  冷見愁問道:
  「你一點不猶豫?你心情如何?」
  姚本善道:
  「一來我殺人據絕一切感情。二來他們值得成全。死亡並不可怕,尤其是他們。我事後回想,程士元苟燕燕是不是認為『死亡』才是永恆?」冷見愁輕歎一聲。
  姚本善又道:
  「死亡確實不必懼怕。你可曾聽說『死人』有痛苦煩惱麼?」
  冷見愁道:
  「沒有。」
  姚本善道:
  「但你有否想過?死亡並非永恆,並非結束一切歸於消滅?」
  冷見愁道:
  「我想過。」
  姚本善道:
  「你不覺得我說話矛盾?」
  冷見愁道:
  「矛盾才是正常現象。任何觀念或事物本身都會有反面因素或種子。當你肯定這一件,你同時已否定別的。一把很鋒利名貴長劍雖然真真實實握於你手。但此刻本身含有毀壞種子,此刻遲早銹蝕壞掉。」
  姚本善尋思一下,才道:
  「人生出來就已含有死的種子。任何物件完成時亦己含有毀壞的種子。」
  冷見愁道:
  「正是。」
  姚本善道:
  「但這種說法這種道理對我沒有用處。」
  冷見愁道:
  「當然沒有用處。」
  姚本善道:
  「不論貧與富,得意或失敗,你的日子都過得快樂?」
  冷見愁點點頭又搖搖頭,道:
  「並非如此。」
  姚本善道:
  「所以很多理論對現實生活並無幫助作用。」
  冷見愁道:
  「的確如此。不過,我仍然不死心仍在追尋。」
  兩人沉默一會,姚本善道:
  「我也在追尋。」
  冷見愁聲音微帶譏嘲或不滿,道:
  「用什麼方法?殺人?」
  姚本善道:
  「殺人只不過是我的職業。每一次行動任務都沒有是非善惡可言。」
  冷見愁收斂譏嘲之容,道:
  「那麼。你用什麼方法?」
  姚本善道:
  「我到過廣東的廣州府,認識一個遠從西洋來的的教士。他只信一個神,很虔誠。每天祈禱贖罪。如果做錯事就懺悔。」
  冷見愁道:
  「懺海後便如何?」
  姚本善道:
  「懺悔後?沒有了,還有什麼呢?」
  冷見愁道:
  「既然如此,殺人者明知不對,明知是罪惡,但懺悔之後仍可以做了?」
  姚本善道:
  「我每天至少祈禱多次,起床一次,每餐食前一次,就寢前一次。如果我情緒不對勁,還會多加一次。」
  他見冷見愁聽得留心並且有深思冥索表情,顯然冷見愁真的在「找尋」。
  因此姚本善忽然熱心起來,又道:
  「祈禱的主要內容第一讚美和感謝神,因為他賜給食物和一切,第二承認與生俱來的罪,諧他寬恕,請他指示應行之路。」
  冷見愁徐徐踱一個圈子,回到他面前,才道:
  「姚本善,我羨慕你。堅定的信仰能使枯萎的恢得和生機,頹喪者得到力量,貧窮者富裕,痛苦者快樂。」
  姚本善道:
  「的確如此。」
  冷見愁道:
  「各人緣遇不同理想各異。我羨慕是一回事,我所要求又另一回事。你開始祈禱吧。」
  姚本善道:
  「不必,我早就祈禱過。我希望有出戰機會。我渴望能與最近崛起江湖的傳奇人物決一死戰。冷見愁,你很了不起,只不知你尚有何畏懼?」
  冷見愁道:
  「多謝褒獎。我的畏懼不少,當然不是死亡。」
  姚本善泛起會意的微笑。
  冷見愁又道:
  「舉例說我逃避感情,你呢?」
  姚本善頷首道:
  「完全正確。感情源出於慾望,卑劣虛浮不實在。由於『祈禱』,我已能控制和捨棄很多種感情。」
  冷見愁歎口氣道:
  「跟你談話很舒服,沒有廢話,卻有深度。是經過千錘百煉億萬磨煉換得來的。」
  姚本善道:
  「我也一樣。但我比你幸運,因為我還有一次機會。」
  冷見愁大感興趣,問道:
  「誰?」
  姚本善道:
  「一個女尼,很年輕,只有什餘歲。但她懂得很多。可惜我非殺她不可。」
  冷見愁道:
  「血劍會連沙門中人都不放過?」
  姚本善道:
  「很抱歉,在現實中很多事我們都無法可想。」
  冷見愁道:
  「不對,你應該有法可想。」
  姚本善怔一下,想一會才道:
  「對,我只不過沒有堅持已見。唉,那個女尼使我留下極深難忘印象。她很了不起,從容恬靜,死亡好像回家而已。」
  冷見愁道:
  「這一點很多人做得到,苟燕燕程士元也一樣。」
  姚本善道:
  「區別很大,苟、程這一對認為死亡就是『永恆』。他們可以永遠一起永不分離。他們以『慾望』為基礎激起他們的勇氣承擔一切,面對死亡亦不驚懼。但那女尼並不。是什麼理想信念支持她呢?」
  冷見愁道:
  「祈禱也是她而對一切都不驚懼原因之一。你必定知道,每種宗教都有祈禱,只不過形式方法不同。佛教的禪定,功效和祈禱一樣。甚或過之。」
  姚本善忽然陷入沉思之中,很久才道:
  「冷見愁在我身上已浪費不少唇舌時間。老實告訴我,你門的何在?」
  這是一針見血的問題,「搪塞」沒有一點用處。
  冷見愁道:
  「第一點,我也在『追尋』。真理有的很近,但有時很遠。而最糟糕的是你不知道獲得的是否『真理』。
  姚本善道:
  「還有呢?」
  冷見愁道:
  「第二,血劍會十餘年來已成為最種秘之『謎』。解答可能在你身上,但仍然可能不是。」
  姚本善道:
  「我是血劍會十三當家排行第七,你想知道什麼?」
  冷見愁道:
  「那就不必問你。因為血劍會的主腦一定不會多過兩個人知道。你排行第七,還差一截。」
  姚本善的笑容突然變得很苦澀,道:
  「對,說得對,我還不算最核心人物。」
  冷見愁道:
  「不關武功強弱,我想。而是因為你一直追求『真』和『永恆』,所以有些秘密,似還是不知道的好。」
  姚本善眼睛發直,想了一會,才道:
  「很有道理。」
  冷見愁道:
  「說不定我是血劍會的老大。而我特地來查察你知道多少秘密。我敢肯定如果你知道一切秘密,你會告訴我。因為我與眾不同,對不對?」
  姚本善忽然沁出冷汗,這眉毛都濕透,應道:
  「對。」
  冷見愁道:
  「你看我像老大麼?」
  姚本善盯視他出頭到腳再看兩遍。其實一早已仔細瞧過觀察過,再看不會有新發現,不看亦不會遺忘任何一點。
  忽然他以堅決聲音道:
  「你有遺世獨立但高華閒適的氣度。又有堅忍孤詣象苦行僧的味道。因此你可以是最偉大的殺手,卻不是以殺人賺錢的殺手。」
  冷見愁笑一下,道:
  「那麼我不會是你們老大了?」
  姚本善毫不遲疑,道:
  「你不是。」
  冷見愁道:
  「對,我不是!」
  兩人沉默一會,冷見愁又道:
  「你已扳回一陣,我們算是扯平,底下呢?」
  原來他們在言談中已經交手,如果其後姚本善不能堅決辯認冷見愁是否血劍會老大,他在精神及智慧上便徹底輸敗。
  冷見愁隨手於兵器架拿起一口長刀,歎口氣道:
  「可惜不是天絕刀。」
  姚本善立刻大地步出廳,一忽兒就回來,執著一口長刀。
  那刀形古樸,刀鞘泛閃銀光,還鑲有寶石翡翠等,俱是極之名貴罕有的珍寶。但整口刀看來仍然饒有『古樸』之意。
  冷見愁接過那口刀,拍拍刀鞘,道:
  「久違了。人生便是如此,得得失失,誰知道呢?」
  姚本善道:
  「冷見愁,務請全力賜教。姚某人忽然醒悟,如果今日不能見識你生平絕藝,活下去全無意義。」
  冷見愁道:
  「你放心,對任何人我都敢偶爾大意一下。但對你『飛仙劍侶』正反劍掃蕩天下群魔,求敗不能。我冷見愁算什麼東西,豈敢不全力以赴?」
  姚本善悠然神住,道:
  「求敗不能。啊,好一個求敗不能。冷見愁,你如何想出這等形容詞?據說敝先祖神仙劍侶攜手游天下,數十年間簡直是『求敗不能』,我今日只有一點遺憾。」
  冷見愁道:
  「你有遺憾?」
  姚本善道:
  「遺憾的是與你竟是敵而非友。」
  冷見愁歎口氣,道:
  「我老早已經遺憾這件事。對了,姚兄,你可知道天絕刀刀刃兩面銘刻的句子?」
  姚本善道:
  「當然知道,一邊銘著『一刀在手』,另一邊是『快意恩仇』。」
  冷見愁道:
  「今日此刀定當快意恩仇,你小心了。『煙雨江南』嚴星雨可能很忌憚你的正反劍,但我不是嚴星雨。」
  練武廳(好寬敞高大的地方)內灰漠漠有點陰暗。
  他們講不少話費了不少時間,他們互相吸取對方說話中的經驗和智慧,有如貪婪的螞蟻吸血水不厭。
  彌勒佛似的龐福突然間走進來,道:
  「兩位既然尚未動手,請注意現在什麼時間?」
  姚本善道:
  「申未左右,怎麼了?」
  冷見愁道:
  「殷海走了?」
  龐福道:
  「是,他悄然離去。我萬萬想不到他還能活轉過來。」
  冷見愁道:
  「我根本沒有對他怎樣。只不過在他四周布下種種強力解毒藥物。他一身劇毒才受不了。換了別人,一點事都沒有。」
  他停一下又道:
  「股海在日後必然先找我,贏了我之後才輪到你,龐莊主,你最好祈求神佛保佑我長命百歲。」
  龐福道:
  「冷見愁,我們雖然是敵而非友,但我不止佩服你簡直崇拜你。我龐福能活幾天還不曉得,卻有一個心願,只要和你冷見愁喝一次酒,死亦瞑目。」
  他打個哈哈,又道:
  「死算得什麼?」
  姚本善冷冷道:
  「你只請冷見愁喝酒?」
  龐福道:
  「當然連你也請。姚七當家,你知不知道十三位血劍會當家之中,你算是最有人情味的?」
  冷見愁道:
  「其他的人豈不是比魔鬼還可怕?」
  龐福道:
  「也不見得,被你擊敗扭斷三根手指的『毒龍一現』胡不凡,是血劍會的巡查使者,直接向會主大哥負責。他跟誰都談得來,為人和藹可親。但他比魔鬼還可怕。」
  姚本善道:
  「如果我告訴你胡不凡根本聽我命令行事,你信不信?」
  龐福道;
  「真的?」
  冷見愁道:
  「似乎很多驚人消息都值得幹一杯,龐莊主,弄一桌酒菜要多少時間?」
  龐福吃一驚,道:
  「你們真的能一齊吃喝?」
  冷見愁道:
  「有什麼希罕?吃喝之後要講排命娶離別都無分別。」
  姚本善道:
  「這句話我不敢說出來而已。」
  龐福仰天打個哈哈,但忽又長長連歎數吉,道:
  「老了,之了。唉,我居然為一點小事而感動不已。我的心一面流淚一面流血。只有老人才會如此軟弱。」
  冷見愁道:
  「你肯在我們面前講出真話,更值得喝一杯。」
  酒席費時甚短。不過菜餚卻普通粗糙。酒也只是上酒——鄉下人自己釀的。
  他們連干三大杯,吃一點菜。然後龐招首先道:
  「粗菜劣灑不成敬意。兩位只怕不慣。」
  「木魚」姚本善道:
  「我無所謂。」
  冷見愁道:
  「你平日也吃這種菜喝這種酒?」
  龐福道:
  「是。」
  冷見愁道:
  「如此可見得你真心款持之情。龐莊主,乾一杯!」
  觥斛交錯,三人已不知喝了多少杯。
  姚本善舌頭已經大了,話都講不清楚。
  龐福卻依然像一尊「彌勒佛」,胖大的肚子和藹笑容好像能包容天下眾生的苦惱和悲哀不幸。
  冷見愁越喝得多,面上迷霧越濃。他像遺世獨立之人,冷眼看著世間。卻永遠不讓自己投進去。
  但他忽然發現一個道理,永遠保持清醒的人,注定勞碌辛苦。
  因為這一夜冷見愁跟姚本善同睡一房。姚本善時時酣睡,冷見愁卻盤膝打坐到天亮。雖然冷見愁老早就習慣辛苦堅危的生活,打坐七日七夜都不在乎。但要比起姚本善,顯然就很不幸了。
  姚本善末醉之前說過,如果有冷見愁在旁邊還不趁機醉一場的話,只怕永遠都沒有「醉」的機會了。
  這話以前有人說過,冷見愁記得很清楚。是小鄭。
  別人都很信任他,連性命都可以托付。可是冷見愁自己呢?
  曙色把窗紙染成灰白,房內依然黯黑溫暖。冷見愁走出院子迎著曉風,深深吸口氣。清冰新鮮空氣從鼻子選人丹田,令人精神大振。牆腳一隻石竹好些花蕾張開花瓣,飽滿清新,迎接新的一天來臨。
  但冷見愁等待什麼?刀?劍?血?死亡?
  場景忽然回到練武廳內。
  姚本善,背上一支長劍腰間一支長劍,像冰雪堆砌,全身散發出慘凍寒冷。
  對面不到五步有一個,就是冷見愁。
  這一刻終會來臨,就像黑夜過後必是白天。酒醉過後必會酒醒。
  冷見愁注視手中「天絕刀」,嘴角泛起一絲苦笑。
  他自知先用此刀極為不智。如果為了取勝目的,天絕刀與別的刀並無不同。但他曾公開宣佈過,天絕刀從前在刀王蒲公望手中是出鞘殺人取命永不空回。但在「冷見愁老爺」手中要更上一層樓,只斬下一支手指。
  境界越高越困難,危險加倍增加。這就是冷見愁自知「不智」理由。
  但「危險」卻是命運表現方式之一。冷見愁既然抗掙命運要超越它,焉能逃避危險?但上述的理由是否冷見愁給自己出難題的全部原因呢?
  其實冷見愁可以用暗器輕功;特異成就的內功以及毫無限制的殺著。要殺死姚本善一定辦到。但只限於斬斷一支手指,就是武學上一大難了。
  難題的真正意義就是「死亡之險」。
  冷見愁扔掉刀鞘,然後就那樣子凝立如石像,沒有特別架式,亦沒有疏懈大意。反正他就是那樣子站著。
  奇怪的是他的冷漠程度似乎更甚於「木魚」姚本善。
  兩人只對峙片刻,姚本善己模出冷見愁更多特異之處。他發現冷見愁一方面既有如萬戰聲石甚至山嶽河川,從有宇宙以來就存在於世上,永不可搖撼改變。另一方面又朦朧飄渺,宛如虛無中的精靈。
  一個人怎能同時兼具「有」無」兩種特質?
  姚本善一生出劍無數次,不論對付真正敵人或是假想敵。出劍絕未曾遲疑惶惑過。
  現在卻第一次感到遲疑惶惑,如果一定要他出劍先攻,攻向何處施展何式才絕對不錯?
  說話回來要他固守不動,又應該用何招式才守得絕對不失?守到幾時?
  時間一分一秒流逝,人間任何變化價位都不能改變它的步調。
  時間永遠最分平。舉世無變絕代美人,功勳彪炳戰無不勝名將,吟風弄月詩人騷客,最平凡數量最多的民眾。在「時間」之前人人平等。
  姚本善右手正劍早已出鞘;劍刃一直閃動血紅驚悸光芒。忽然血紅褪色,有如鮮血在空氣中凝結慢慢變為紫黑,失去活動跳躍鮮明色澤。
  相反的「天絕刀」古樸稍厚的刀身精光越盛越強烈。彷彿生命漸趨成長成熟,青春光輝煥發耀眼。
  冷見愁此刻要一刀斬下姚本善頭,易如反掌。勝負之勢已定,神仙也挽回不了。
  但冷見愁要斬斷的是『手指』而非『頭顱』。飛仙劍侶傳下的正反劍極盡「陰陽」秘奧。能生化天地萬物,亦毀滅萬物。一陰一陽之謂「道」,劍道到此境界到高無上,本已無可擊破無可取勝。而姚本善,眼力腕力臂力腰力亦俱致上乘。但是「精神」修養上仍有懈可擊。
  最堅固的提防只要有一個缺口,便會崩潰做成無可挽回災劫。
  姚本善有這個缺口,所以冷見愁取他性命易如反掌。
  但堅固的堤防硬要從不是缺口處開個缺口,問題便變得複雜危險無比。
  兩人又對峙一陣,外表上全無變化。兩個人都紋絲不動,甚至連眼睛都不眨。
  到這個階段,莊主龐福忍不住衝入廳,大叫道:
  「罷手,兩位暫且罷手。」
  冷見愁微微一笑,遲開兩步。
  姚本善透口大氣,忽然全身汗如雨下。連眼睫毛都聚滿汗珠。
  只有冷見愁才退得出扣緊的對峙戰局。如桌他不動,姚本善一輩子也不敢鬆馳。
  龐福眼中顯出怒氣,凝視著冷見愁,道:
  「你明明贏了,為何尚不出刀?」
  冷見愁道:
  「我等第二個機會。」
  龐福道:
  「什麼機會?」
  冷見愁道:
  「本來快等到了。本來讓事實告訴你真相最好,可惜你插手弄亂局面。」
  姚本善極用心想一下,道:
  「冷見愁你錯了。
  冷見愁道:
  「可能是你錯,而不是我錯。」
  姚本善道:
  「我左手『反劍』雖然越來越難權出。但就算這樣發展下去,你等到我的確不能拔劍,我最多也不過斷一支手,絕無生命之險。」
  他停一下,又道:
  「但如果你早點出手,我血濺五步非死不可。」
  龐福沉重長歎一聲,道:
  「冷見愁,我果然錯了,而且錯得很厲害。」
  冷見愁道:
  「知道就好,不必再提。」
  姚本善道:
  「你們在說什麼?」
  龐福道:
  「冷見愁用天絕刀,曾聲明更上一層樓。不殺人只斬斷一支手指,如果我知道其中極微妙區別。當然我不會瞎攪和。」
  姚本善怔一下,凝神眸思。當他尋思之時,誰也不驚憂他。因為他的樣子一看便知正在思索一個極嚴重又「公平」地取絕的問題。
  終於他說道:
  「冷見愁,我想祈禱。」
  冷見愁當然不阻止妨礙,龐福則顯出一頭霧水表情。
  姚本善走入房間,跪於窗前,雙手合拿交叉十指,低頭瞑目。「主啊,雖然路已行到盡頭。但我仍然衷心感謝以往一切。主啊,求你賜我勇氣賜我指示。因為另一條路漫長而艱辛崎嶇……」
  祈禱的詞句清晰地傳入兩位武林高手的耳中。姚本善的彷徨疑惑和軟弱一面,好像白紙黑字一樣現在他們面前。
  每個人探心中的軟弱,已注定的失敗,將來未知之恐懼,誰能不例然動容?誰不瞭解?
  忽然,姚本善回到廳中,舉起左手。
  鮮血淋淋,手掌上五指少了一支拇指,所以看來很刺眼,簡直怵目驚心。
  天空陰雲密佈,大白天也灰暗模糊。連接兩天大雨,不但四處河流漲滿,同時每條路泥濘濕滑,難行得令人討厭。
  孤獨的足跡迤邐穿過寂寞的山谷荒野。
  小鄭低頭查看一下,道:
  「是冷見愁的足跡,如假包換。」
  小鄭沒有恢復原來面目,仍然是個老人家打扮。他易容之術甚精,沒有人會覺得他不是「老頭子」。
  據小鄭自己說,扮做老頭子有很多好處。年輕姑娘們絕不會對他猜忌防範,別的人對他也總是念著年紀一大把而容易原諒或忽視。
  跟閻曉雅徐小茜雪婷三個年輕美麗女孩一齊上路走江湖,的確不是賞心騁懷樂事。尤其你如果是年輕小伙子,絕對只有『苦』而無『樂』。
  三個美女任先其一,都能教每個男人流下饞涎。
  但三個湊在一起,任何男人都「頭痛」。
  徐小茜最少話最溫柔,但她不出聲則已,一開口小鄭就忙累個半死。
  雪婷沒有事,平常很好。但若是忽然情緒波動或是受到小小刺激,她罵人的話以及無理的法子干奇百怪。幻想力最豐富之人,亦要為之膛目結舌自認遠遠不如。
  但最可怕的最頭痛的還是閻曉雅。她一直不表示任何意見,不露出絲毫心事。
  她越是深藏不露,你就越為之煩惱頭痛,你們說向東走,她跟著。你們忽然來個一百八十度大轉彎改向西行,她亦跟著。全無怨言,亦不評論。
  小鄭和閻曉雅拾擋三年之久,當然對她脾性很瞭解。以往閻曉雅偶然會沉默並對任何事情都無意見。但只是偶而而且時間不長。決無此次堅決沉默下去的意思。
  她為何用濃濃的沉默包裹自己?是不是迤邐穿越荒山地那一行孤單的足跡?
  陽雲沉暗天氣使人感到永遠是在昏幕中,縱然才不過正午,卻不出想起「蠟燭」「洗澡熱水」「豐富晚餐」等等。當然最要緊的是一張乾淨舒適寬大的床了。
  總算已路越最荒隙最難行的地區,崎嘔荊棘濕泥濘泥等,暫時拋向腦後。
  連小鄭也透一口大氣,自言自語道:
  「有些地方簡直連蒼蠅都活不下去,但居然還住有人,真是奇怪之至。」
  那些小村莊他們當然不肯歇腳,而現在前面不遠一個市鎮居然略有規模,屋宇連綿,看起來起碼有上千戶人家。
  小鄭又道:
  「那是安居鎮,附近百餘里內最大最繁榮的市鎮,飯館旅店等百肆俱全。衣帽鞋襪花粉都買得到,甚至有兩家棺材鋪。」
  每個外表都相當狼狽,鞋子濕透以及濺滿泥土,連身上也有泥土。褲裙邊勾破掛裂,頭髮蓬亂污穢。
  除了冷見愁這種奇怪的人,誰也不會選這條路。
  他們很不幸跟隨這個奇怪的人,所以只好吃許多不必要的苦頭。
  小鄭自言自語道:
  「吃飯最愉快最愜意,幾個香噴噴小菜,一大碗麵條或熱辣辣的白飯。做神仙也不外如此。」
  他這幾天已習慣用這種奇特方式,徵詢大家意見。
  最麻煩彆扭的是雪婷,專門抬槓生事。如果徐小茜小鄭閻曉雅任何一個人出主意,她多數會推翻否決。
  所以徐小茜微微地笑,閻曉雅則不置可否。
  雪婷道:
  「我餓死了。」
  小鄭道:
  「那就決定先吃飯。」
  雪婷道:
  「不對,先投店。」
  小鄭怔一下道:
  「對,先投店。」
  雷婷道:
  「不對,先買點鞋襪衣物替換。」
  小鄭苦笑道:
  「有道理,如果冷見愁居然還在此處,那就更理想了。」
  雪婷道:
  「我們本是一直暗中跟蹤他。現下碰上他有何好處?」
  小鄭道:
  「我也不知道。」接著又喃喃道:
  「叫冷見愁嘗嘗這種滋味,看他受得了受不了。」
  小鄭喃喃自語,聲音模糊不清,所以雪婷她根本不知他說什麼。好在他喃喃自語慣了,故此雪婷也不追問。
  雪婷道:
  「我們等你。你先去查探過。客棧關好房間,我們才入鎮。」
  其實每次打尖吃飯投宿等都是由小鄭先安排妥當。
  小鄭去後,雪婷道:
  「哼,痢哈姬當然要跑腿辦事,還要勤快忍氣……」
  閻曉雅皺起眉頭瞧她。
  雪婷瞪大雙眼反盯她,眼中閃耀著狂野挑戰光芒。
  徐小茜道:
  「小鄭至少極擅長跟蹤之術;如果沒有他,只怕很難找到冷見愁蹤跡。」
  閻曉雅首先移開目光,避免與雪婷對視。
  雪婷本想乘勝追擊。但心中也真怕翻臉後小鄭和閻曉雅離開而無人帶路。再說平時有個小鄭出氣解悶,有人伺候一切,路上的確方便得多。所以終於收回挑戰的目光。
  徐小茜道:
  「閻曉雅,其實你大可攜帶小鄭離開我們。你何須遷就我們?你何須忍受著一切?」
  閻曉雅小嘴動一下,還未說話,雪婷已道:
  「我知道,他想我們三個一齊見到冷見愁,然後看看冷見愁的反應選擇。」
  這個女孩心直口快說話沒有忌憚。一下子把大家心中的猜疑和慾望全挑出來。
  徐小茜道:
  「我卻杯疑,冷見愁在我心中,真有如此份量?」
  「有的!」她心中有個聲音回答。冷見愁除了用銳利目光刺透黑紗,看過她全身每一處肌膚之外,此人還有說不出的魄力,使人根本不能忘記。
  閻曉雅深深歎息一聲。她的想法是否和徐小茜一樣?
  雪婷大聲道:
  「冷見愁就是冷見愁,當然與別人有些不同之處。但你們都沒有見過世面,碰到一個男人就神魂顛倒傻頭傻腦。哼,冷見愁一定暗暗得意好笑。」
  所謂「世面」自然是指跟男人發生關係。
  閻曉雅疑惑地望著她。徐小茜解釋道:
  「雪婷認識不少男人,曾有過較為密切的往來。」
  雪婷道:
  「何必說得如此文雅。我不喜歡藏頭藏尾。乾乾脆脆說,我跟很多男人上過床,就這麼回事。」
  閻曉雅大吃一驚,打破沉默,道:
  「真的?為什麼要說出來?」
  雪婷道:
  「那些都是過眼雲煙不值得重視。你為何重視?為了不被別人講閒話?為了不被一般人觀念排斥?為了伯男人不真心愛你?」
  閻曉雅一句話都答不出來。
  雪婷又道:
  「其實你和徐小茜老早不被世俗觀念接受。漂漂亮亮的小娘們兒卻殺人不眨眼,誰敢要?」
  小鄭回來帶路。他的敏銳觀察力已發覺三女都懷有心事,都悶住一肚子氣。因此他連多一句話都不說。
  鎮內有一條長街,所有商店排列兩邊。街上行人來來往往,頗有繁盛熱鬧氣象。
  街上行人大多數是鄉下人,所以一些斯文的讀書人,穿著考究的富家子弟,很容易辯識出來。當然她們更惹人注目,每間店舖都因為她們經過而暫停一切買賣交易。
  她們先選購鞋襪衣服,其實每個人都有小包袱帶著替換衣眼,但都沒有曬乾。
  客棧不大卻相當乾淨。掌櫃店伙小廝所有的眼睛都睜得又圓又大。曉得他們幹這行的見過不知多少人物,但這三個美女雖是垢面篷首身上很多泥跡,仍然能使他們瞧得發楞。
  因此當三女各自洗抹更衣時,掌櫃的就撩撥小鄭閒談,想從小鄭口中得知三女來歷。
  等小鄭也梳洗出來,不禁暗暗好笑。因為客棧前院的飯館忽然生意奇佳坐滿落人。其中大部分是本地人,個個整齊乾淨。有些正襟危坐似是商議正事。有些東張甘望,簡直食不知味。有幾個人淺斟低酌搖頭擺腦談詩論文,一望而知他們有「長飲」的決心。
  最當中一張方桌居然空著,顯然留給小鄭和三女使用。
  小鄭當然不客氣,跟掌櫃要幾個小菜,卻有意挑剔一番。
  因此這一頓飯雪婷、徐小茜、閻曉雅都吃得很舒服。不但菜好飯熱,連碗筷全是新的,甚是潔淨。
  由昨天下午直到今天中午,勞累污垢以及複雜心情,使她們由肉體疲倦變成精神厭倦。
  正因如此,這頓飯特別好吃。「餓則易為食」這句話古諺永遠不錯。
  雪婷用纖美的白嫩兩支手指捏裂竹筷,撕出一小截做牙籤之用。她雖是很野,但剔牙齒時仍然會用右一支手遮擋張大的嘴巴,動作甚是優美。
  許多人顯是瞧得久了,直到雪婷美麗卻銳利的目光逐一瞪視,才吃驚地垂頭或轉開眼睛。
  雪婷不高興地道:
  「小鄭,你看見沒有?」
  小鄭道:
  「我看見了。」
  雪婷道:
  「一個人送一個耳光好不好?」
  小鄭訝道:
  「你問我?我的話你從來聽不進,為什麼問我?」
  雪婷道:
  「不問你問誰?」
  小鄭道:
  「至少還有兩個人可問。」
  雪婷道:
  「我才不問她們。」
  小鄭知道她會錯意,道:
  「此鎮的人很奇怪,很多人家都不燒飯。」
  雪婷大感驚訝,道:
  「真的?」
  徐小茜道:
  「小鄭沒有騙你。你也瞧見的,這兒吃飯的都是本地人。」
  小鄭道:
  「對呀,除非大家都有不燒飯的習慣,否則哪兒來這麼多本地人上館子?」
  雪婷不覺失笑。她的笑容加上徐小茜的笑容,宛如春回大地般百花忽然盛開。所有的人都瞧得呆住。也因此整個店裡突然變得寂靜無聲。
  小鄭壓低聲音,但因為很靜之故,幾乎人人都聽見。他道:
  「要打耳光有兩個人一定要先問問,但我想他們一定不同意。」
  雪婷換上怒色,站起身腰道:
  「誰?你說。」
  徐小茜忙道:
  「別誤會,不是我。」
  連閻曉雅亦輕聲道:
  「也不是我。」
  雷婷準備衝突準備對付的正是這兩個人。但忽然全部落空,不覺愣了。
  小鄭道:
  「那邊牆角一個。靠門口一個,那是獨自來吃飯,都是外地人。又都是搭人家桌子混棄本地人。」
  雪婷眼睛一轉都看見了,她頗有閱厲經驗,自是不會弄錯,
  兩個都是年青人,絕不超過二十七歲。角落那個外表斯文面貌端正,但眉宇間一股凶悍沉鬱之色。門口那個很粗壯,短打裝束。除了驃悍狠鬥味道之外,亦隱隱透出一股沉鬱。
  由於雪婷叉腰望去,於是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用落那個青年身上。
  他回顧一眼,大部分目光被他碰回去。只有雪婷等人例外。
  雪婷甚至還特地向他瞪瞪眼睛。那青年雙眉動一下,動作很細微難以看見。但行家眼中已知產他曾經想站起來。
  不過他不但沒站起,反而垂頭俯首。
  他為何不敢站起身?害怕雪婷?抑或念她女流之輩不願生事?
  雪婷大聲道:
  「奇怪,酒杯有什麼好看的?我第一次遇見淨看酒杯不看人的男人。哼,一定不是男人。」
  有些人發出笑聲。雪婷忽然覺得正在罵連四。所以忘了理會旁人笑聲。又大聲道:
  「凡是藏頭縮尾都不是男人,不敢拔刀更不是男人。」
  人人皆知雪婷罵哪一個。另一方面提到拔刀雪婷怒火直冒。連四那小子含羞忍辱比懦夫還不如。但後來卻為閻曉雅拔過兩次刀。拔一次刀還可說是偶然,可以說是因為緣湊巧。但第二次拔刀意義就不尋常了。
  但雪婷作夢也想不到連四拔刀,根本與閻曉雅無關。
  連四隻為冷見愁拔刀,可是此類男人的感情感受,雪婷永遠不會瞭解。
  雪婷氣得向閻曉雅瞪眼睛,忽然道:
  「拔刀呀,懦夫,躲在酒杯裡難道能過一輩子不成?」
  她罵的恨的是連四,但那青年卻忍受不住,霍地站起。
  他身材欣長,儀容端整。
  他隨手從桌底模出一口連鞘長刀,砰地重重擱在桌上。杯盤碗碟碎裂不少,菜汁灑水飛濺。飯堂內鴉雀無聲,人人愣愣望住那口長刀。
  雪婷轉眼望去,只見那青年沉鬱凶悍表情更濃,身子挺得畢立,軒昂中含有狐獨淒涼之慨。
  她忽然心中一軟,這樣當眾辱罵叫誰能忍受?當日連四可不是一怒之下走出雷府拔刀擊潰「五行神箭」麼?」
  那青年用沉著卻顯得忍氣抑忿聲音道:
  「在下葛沖之。姑娘,在下當眾懇求你。」
  所有的人都傻了。看他樣子的確不似無膽懦弱之輩。他怎肯當眾向一個女孩投降求饒?
  雪婷心更軟了,放柔聲音應道:
  「不客氣,你想怎樣?」
  和緩柔軟的聲音使氣氛立刻鬆弛,靠門口的粗壯青年站起身,他不高約摸只有五尺六七,但非常健壯結實,驃悍之氣真能令人感到忌憚畏懼,這種好勇鬥狠之徒最好敬而遠之。
  粗壯青年怒聲道:
  「我叫王勇。葛沖之,你何以低頭乞憐人?人頭落地也不過碗大的疤。」
  葛沖之不作聲,一直凝視雪婷。
  雪婷望向王勇,打從第一眼望去早知道此人粗豪好鬥,所以奇怪他何以也有一種沉鬱之色?這個心粗勇狠之人果然忍不住跳身子了,此是他本色,不足為奇,奇怪的仍是他眉宇一股沉鬱悲涼。
  雪婷道:
  「一個個來,王勇,你當然不肯與葛沖之聯手。所以先安靜坐下,等一會輪到你。」
  王勇一定想不出應答反駁理由,默然坐下。
  葛沖之才緩緩道:
  「姑娘,在下想懇請指示解答一個疑團。在下的刀藏於桌下,自問無人得知,但你何以得知?」
  雪婷衝口道:
  「是連四」她的真意指的是連四不敢拔刀使她印象深刻得不可拔,所以忽然把葛沖之當做連四,不覺提到「拔刀」,她何曾曉得葛沖之將長刀藏在桌下?
  葛沖之訝然道:
  「連四,他也來了?」
  雪婷道:
  「沒有,但他曾告訴我此中訣竅。如果你有一把刀藏在桌底,坐姿肯定與平時不同。」
  葛沖之恍然道:
  「原來如此,多謝姑娘指教。」
  雪婷暗暗好笑。指教什麼!根本是她隨口編造,女性的天生就有偽裝和說謊的天才。(比起男人而論)
  故此她隨口編排,卻塢甚是合情合理。
  葛沖之拿起長刀,拍拍刀鞘,仰天長笑一聲,道:
  「連四拔刀訣聽說天下無雙,武林近日為之轟動傳說。在下已經聽得多了,今日見不到連四,相信見到姑娘也一樣。」
  雪婷美麗的眼睛一瞪,道:
  「胡說,連四算什麼東西。他是他我是我。連冷見愁的天絕刀我也不在乎……」
  粗壯驃悍的王勇大叫一聲跳起身,道:
  「冷見愁的天絕刀你也不在乎?吹牛吹牛!」
  徐小茜忽然插嘴,她的聲音向來溫柔得使人心軟,語聲人耳字字清晰無比。
  她道:
  「王勇兄,你見過冷見愁?」
  王勇道:
  「沒見過。」
  徐小茜道:
  「冷見愁若在此地,一定很感激你。不過,這位雪婷姑娘卻識得冷見愁,她的話當然並非全無根據。」
  王勇一愣,道:
  「她認識冷見愁?唉,我要是見過他,死也瞑目。」
  雪婷道:
  「為什麼?冷見愁有什麼了不起?」
  王勇道:
  「近兩個月天下武林人人談的是冷見愁說的是冷見愁。這等人物不見一面豈能甘心?」
  徐小茜道:
  「冷見愁連四都值得一見。很多人想見他們,卻都不懷好意。人怕出名豬怕肥,冷見愁連四有了聲名,人人想擊敗他們,尤其是年青好手。」
  葛沖之道:
  「怪只怪沒有修養的人太多。」
  王勇道:
  「不對,誰不想擊敗他們一夕成名?葛沖之難道你不想?」
  葛沖之苦笑一下,道:
  「從前會想。但現在的我己不是從前的我。」
  王勇啊一聲。忽也歎氣道:
  「我也是。原來你……」
  葛沖之道:
  「其實去年此時此地已見過你。只不過你沒留意而已。」
  王勇又長長歎口氣,咕通一聲坐下去,差點將堅牢的板凳坐斷。
  徐小茜美眸一轉,柔聲道:
  「好了,如果沒有壞心歹心,雪婷姑娘或者肯替你們介紹冷見愁連四認識。」
  雪婷坐下來喝杯茶,道:
  「徐小茜,你幫他們,為什麼?」
  徐小茜壓低聲音道:
  「他們有很大的麻煩痛苦。問題都出在這安居鎮地方上。你說奇怪不奇怪?」
  雪婷道:
  「當然奇怪!」
  閻曉雅道:
  「安居鎮芝麻豆點大的地方,莫非也有古怪?」
  小鄭此時才接口道:
  「一定有。第一點此鎮總共不到一萬人口,又不是在往來要道。但客棧有兩家之多,裝修設備都不錯。第二點,此鎮一個月能死幾個人?怎能支持兩家棺材鋪?」
  三女都怔一下,各自尋思。
  他們其後交談聲音很低很小,所以店內己恢復飲酒食肉的喧嘩聲。
  小鄭顫巍巍起身出去。三女為了等他,直等到其他客人走盡,只剩下葛沖之王勇二人,才見小鄭回來。
  葛沖之王勇各自把著酒壺,不停喝酒。悶酒特別易醉,看來他們已有幾分酒意。
  雪婷埋怨道:
  「小鄭,你去了很久知不知道?」
  小鄭道:
  「很對不起,真對不起。」
  雪婷道:
  「此鎮有古怪,但我們自己也有事。走好不好?」
  小鄭道:
  「還是趁早上路的好。咱們自己的事要緊。」
  徐小茜欲進反退,道:
  「對,別人閒事我們才不管呢!」
  雪婷搖頭道:
  「不對,我們不管的話永遠不會有人管。此鎮偏僻得很,誰會經過?」
  徐小茜道:
  「莫忘記冷見愁早已經過。他不管我們管麼?」
  雪婷道:
  「你不想管你走,我非留下不可。」
  閻曉雅在她灼灼目光下,只好表示意見,道:
  「我無所謂,管就管。」
  小鄭道:
  「我們當然留下看看怎麼回事。葛沖之使的是鬼頭刀,兩邊鞘筒各插一口短刀,可能是黃山派年青高手,已得該派『兩手三刀』絕技。」
  徐小茜道:
  「有道理。王勇亦有點來頭。絕不是普通的練家子。」
  小鄭道:
  「他腰間鼓起一塊,卻不似軟鞭,莫非是軟劍?」
  徐小茜道:
  「此人有一身橫練,雖然尚未練到不怕刀劍利器加身地步,但有橫練工夫而又使用軟兵刃的話,南方只有九江奇勝門。橫練是鐵布衫,兵刃是『鉤刀鐵鏈』。」
  小鄭道:
  「如果王勇真是奇勝門弟子,葛沖之是黃山弟子,則這兩個人本身實力和背景都不可輕傷。他們有何麻煩痛苦?」
  徐小茜道:
  「任何人休想從他們口中間出隱情真相。我們想知道的話.須從別人別處下手。」
  小鄭搖頭道:
  「也不行。我找過掌櫃夥計,銀子花了一百兩,又差點割斷他們喉嚨,一切手段都搾不出隱情。」
  無怪他去了那麼久!雪婷登時很原諒他,說道:
  「你很能幹。但我們乾脆詢問他們豈不更直接了當?」
  徐小茜輕輕道:
  「江湖上從未聽過安居鎮。如果他們肯洩露一點口風,安居鎮絕不會藉籍無名。」
  閻曉雅道:
  「看來這兩個男人不是貪生怕死之輩。所以我們就算能擊敗他們,恐怕仍然落空。」
  雪婷向她瞪瞪眼睛,道:
  「廢話,胡說,哼,他們敢不說麼?你試過沒有?」
  對於她這種挑戰口氣神情閻曉雅老早習慣了,閻曉雅也老早決心不與她衝突。所以歉然一笑,道:
  「好,好,我本來,愚蠢不懂事。你說怎麼辦我們就照做。」
  雪婷發聲不出。俗語說「仰手不打笑臉人」的確有點道理。這馬掌無論如何打不下去,如果對方含著笑容。
  徐小茜微笑道:
  「雪婷,你還記得徐良嗎?」
  徐良年輕英俊,是「煙波萬頃」徐無理的獨子。武功高強而又聰明機智。
  但他連一招都使不出,被徐小茜雪脖拿下,像捏糯米粉團一樣隨便搓弄擺佈。
  雪婷眼中一亮,道:
  「當然記得。此地這兩個傢伙年紀跟徐良和林火土差不多。」
  徐小茜道:
  「如果你肯親自出手,以你家傳絕學,他們都有大大懈隙可乘。」
  雪婷道:
  「就這麼說。我出手。」
  小鄭忙道:
  「姑娘們,不可使用強硬手段。」
  雪婷道:
  「怎麼了?我打不過他們?」
  小鄭道:
  「在下非是此意。但世上有些人吃軟不吃硬。方法如是用錯反而大大刺手。」
  雪婷道:
  「難道叫我衷求他們說出隱秘?哼,不通之至。」
  小鄭避免與她正面爭辯,道:
  「這兩個人雖然不同一路,但卻有共同之處。例如他們年紀不大卻都武功扎實得很。他們脾氣很瞭解某種情勢。他們去年都來過此地……」
  雪婷聽得便了,連徐小茜也佩服道:
  「小鄭你真行,我只瞧出一點而已。」
  小鄭道:
  「跟冷見愁一比我就變成傻瓜。請勿誇獎我。」
  雪婷道:
  「那也不見得。」她這人心直口快,想什麼說什麼,又道:
  「照你看該怎麼辦?」
  小鄭道:
  「他們還有一點相同,而是最奇怪的。那就是他們身上都帶有價位不匪的金銀珠寶。」
  三個美女都出現驚異神色。
  徐小茜道:
  「這點果然很奇。」
  雪婷道:
  「這就算賺到錢也不必通通帶在身上。」
  閻曉雅居然開口,道:
  「莫非他們無家可歸亦沒有可信託的朋友?」
  說到無家可歸時,她眉宇間不覺露出憂鬱之色。
  小鄭道:
  「一個是鼎鼎有名的黃山派大弟子。一個奇勝門的首座年輕高手,就算無家可歸亦不至於沒有知心好友。」
  大家都反覆尋思。根據分析而得種種現象。葛沖之王勇現安居鎮必有一個相同原因。又由於都不是窮鬼,偷盜搶劫一定不可能。
  雪婷是「行動派」,想不邁就想不通。移步走到葛沖之對面坐下,道:
  「葛沖之,請我喝一杯。」
  葛沖之抬起含有酒意眼睛,驚訝不已,道:
  「我敢情是聽錯了?」
  雪婷道:
  「我本來不想對你凶,我跟別人嘔氣而已。」
  葛沖之趕緊去拿杯子,給他斟滿,舉杯道:
  「多謝你原諒我失禮。」說罷連乾三杯。
  雪婷道:
  「你酒量很好,我這人很好勝,不能教你吃虧。」也連乾三杯。
  說到「酒量」卻是很奇妙的話題。有些人酒量明明很好,偏要裝模作樣拚命裝不行。有些則太過誇獎結果每喝必醉,有些人看對手而定,碰到男人就保留實力以便到最後一下灌倒對方,而對女人(尤其是漂亮的)卻逞英雄杯杯見底,不知不覺灌自己。
  至少年青人容易被女孩子灌醉。葛沖之年紀還輕,所以不久已於了十八杯。
  輪到徐小茜過來,雪婷則走到王勇那邊。使他不必再用艷羨的目光瞧望。
  但葛沖之王勇雖然後來舌都大了,有點語無倫次。但秘密仍不肯透露。
  雪婷徐小茜一走開,他們都伏在桌子上睡著。這邊三女和小鄭低聲商量。
  雪婷道:
  「沒錯,他們去年此時來過此地。前年也一樣。但不肯說出原因。」
  徐小茜道:
  「他們都有很沉重的心事,很痛苦的煩惱。嚴重得不敢提到『前途』『理想』等等。」
  小鄭道:
  「這些資料表面上不算什麼,其實極為重要。以他們的年紀脾氣,怎肯年復一年於某時來到某地?他們非是懦弱消沉之土,何以不談前途理想?可見得必有某種痛昔隱衷,使他們不敢想將來。」
  他停歇一下,又道:
  「在下趁便又出去查過。此鎮許多做小買賣的人對於外客很習慣,一點不奇怪一點不好奇多問。有些人話中不覺透露此鎮的確每天都有外路人前來,住幾天就走。都很大方捨得花錢,所以他們很歡迎。卻也不敢多嘴問這問那,因為那些外路人大多很凶。」
  如果享葛沖之王勇二人做樣本,的確如此。
  小鄭又道:
  「此鎮地方相當大,最酉邊有一戶院深屋大,還有一座三層高的樓閣。叫做隱賢閣。主人梁老員外,現下很少出門亦不管事,裡外都由梁大公子二公子管理。」
  雷婷道:
  「隱賢閣梁家敢是有問題?」
  小鄭道:
  「目前還看不出。因為梁家樂善好施,擁有很多店舖和田地。租地很平直,又時時周濟貧苦人家。」
  雪婷道:
  「既是如此車嗎提他?」
  小鄭道:
  「梁家請了很多武師,門禁森嚴。另一方面又組織全鎮七八百年輕力壯的人,免費練習武技,隱隱成為地方上一支武力隊伍。
  雪婷道:
  「梁家有野心想造反?」
  徐小茜道:
  「大概不至於此。但如果有人想動他們,就算千兒百兵丁亦未必得手。若是人少,那些武師已經足夠。」
  小鄭道:
  「要是我很有錢又有很多仇家,梁家這個辦法最好。」
  閻曉雅忽然道:
  「我想查一查葛沖之王男的脈息。」
  大家都很奇怪,雪婷起身先行;拍拍葛沖之肩頭道:「喂!別睡了。」
  葛沖之咿咿唔唔聲中閻曉雅拉起他一支手,三指指尖搭落脈門「寸關尺」部位。
  她們裝作拉葛沖之起身,接著又如法拉扯王勇。
  無奈那兩入都沒有回醒(其實已被點了睡穴)。他們回到座位繼續密商。
  徐小茜道:
  「你看法如何?有沒有結論?」
  閻曉雅道:
  「有,他們若不是脈門某處被制,就是受藥力所制。總之不妥,否則以他們的體魄和內力,絕不會五十杯之內醉成這等模樣。」
  大家想一會,小鄭道:
  「好像已查出不少痕跡。既然他們之問有許多共同點,我們亦可由此下手。」
  雪婷道:
  「快說出來聽聽。」
  小鄭道:
  「他們身上都帶著珠寶金子,我們全給拿過來,瞧他們反應就知。」
  雪婷道:
  「不好,很容易發生誤會。」
  小鄭道:
  「我們盡量讓此鎮之人曉得正在追查葛王二人之一人,相信必有奇怪之事發生。」
  雪婷又搖頭道:
  「也不好。打草驚蛇,最怕蛇不出來,更難找了。」
  小鄭道:
  「餘下只有一法。我們嚴密監視盯住他們,尤其是晚上。」
  大家商議結束,採取監視之法。
  葛沖之王勇後來各自自房睡到次日中午。吃早點時候大家公開碰頭。
  葛王二人各各獨佔一桌,雖然曾交談過,竟不坐在一起。
  葛沖之雙手揉揉太陽穴,滿腔頹喪煩惱。直到雪婷在右側坐下來,他不覺吃一驚。
  他眼中這個女孩子明艷照人。實在難得遇見。但也正因此故使他更感懊喪。
  他的沉鬱之色打動雪婷心弦。她柔聲道:
  「不舒服?睡得不好?」
  葛沖之苦笑道:
  「三年前我絕不相信會不舒服,會睡得不好。」
  他抬頭望住雪婷,忽然羨慕地道:
  「你從來沒有心事沒有煩惱?」
  雪婷道:
  「誰說沒有?」
  葛沖之道:
  「對,煩惱人人都有,只不過大小不同而已。」
  雪婷道:
  「男人真可憐,有煩惱不敢講,更不敢象女人一樣大哭一場。」
  葛沖之道:
  「正是如此。」他感動得說不出話。雪婷如此美麗又如此瞭解體貼,她簡直是天上下人間的仙子。
  雪婷道:
  「既然你很煩惱,最好直接面對煩惱設法解決。有人告訴,『痛苦』本身並沒有什麼,只不過你去想它而你就越感痛苦。」
  葛沖之道:
  「可是有些痛苦卻是實實在在,我想或不想仍然存在。」
  雪婷道:
  「對,這是事實。如果你不能面對而解決它,你可以想法子逃避。」
  葛沖之道:
  「痛苦與煩惱一方面是實實在在存在於外界,同時又存在心裡。誰能逃到『心」不能及的地方?」
  雪婷凝視他一會,才道:
  「你一定痛苦很久,才想得如此深刻透徹。命運真可怕,任何人必定會有這種奇異感覺。」
  葛沖之但覺得她聲調目光都能使他打開心扉,可以赤裸相見。
  這種奇異感覺他這輩子第一次發現,深心中既快樂又很不安。是否每個人一生中必定會有這種奇異感覺?
  他深深歎口氣,道:
  「命運的確可怕!不管你相信與否,順從或反抗,畏懼或漠視,年輕或年老,總之你仍在命運支配中。」
  雪婷道:
  「以你的年紀而又專修武功的人,居然想這麼多。真叫人不敢相信。你知道,大多數練武的小伙子似乎缺乏頭腦拳腳刀劍就是一切。」
  葛沖之道:
  「你才令人驚異,我以後永遠不敢輕看女孩子。從前的想法荒謬可笑之極。任何男人在你面前必有此感。」
  雪婷道:
  「不一定,在一些人面前我簡直變成傻瓜。」
  葛沖之道:
  「誰?聽說冷見愁簡直就像魔鬼一樣,怎麼,是不是他?」
  雪婷腦海中泛起冷見愁。
  她不能欺騙葛沖之,只好點點頭,道:
  「但第一個人是我祖父。還有連四。」
  為什麼提到「連四」?她話一出口就覺迷惑。
  不久以前連四在她心目中仍是懶漢懦夫一名,但現在居然成了英雄成了偶像?
  葛沖之歎口。氣,道:
  「三年前我可能不自量力要跟他們鬥一鬥。」
  雪婷道:
  「現在你不敢?」
  葛沖之道:
  「對,不敢。不過卻與武功無關。」
  雪婷道:
  「那是為什麼?」
  葛沖之停頓一下之後,才道:
  「說出來別笑我。現在的我既無雄心壯志,武藝也不如人家,同時對人生看法做法都不同了。」
  另一邊徐小茜正與王勇正在閒談。
  徐小茜道:
  「從九江到此地要走多久?
  王勇道:
  「七八天。」忽然一怔,道:
  「我會說過從九江來的?」
  徐小茜道:
  「沒有,但除了九江奇勝門,沒有其它家派武功是橫練加軟兵刃。」
  王勇道:
  「你還知道些什麼?」
  徐小茜道:
  「沒有了,啊!還有一點。我知道你煩惱痛苦。」
  王勇道:
  「你知道得越少越好。我不想你也有痛苦也有煩惱。」
  徐小茜道:
  「我明白,有些痛苦會傳染。」
  她的溫柔和聰明諒解,加上花朵般笑話,宛如春日和風薰醉千萬遊子。
  王勇看得癡了。之後,忽然用寬厚結實手掌握住她白皙細手,誠懇地道:
  「你們最好離開,什麼也不問,什麼也不知。」
  徐小茜任他握住手掌。感覺有點奇異,亦很陌生。因為她自長大以後,手掌從未被男人握過。
  她輕歎一聲,道:
  「如果你的痛苦有人能幫得上忙,我願意替你找來。那怕用哀求或者綁架方法。」
  王勇道:
  「沒有人能幫忙,連冷見愁都不行,」當他忽然發覺自己的手還緊緊握住人家的手,連忙放開道:
  「請別怪我。」
  徐小茜道:
  「冷見愁也不行?我不信。」
  王勇道:
  「有些事不是武功能解決的。」
  徐小茜道:
  「但他除武功外,醫藥之道亦是當世無雙。」眼角瞥見對方微微動容,又道:
  「當世醫藥之道亦解救不了心病。如果你有心病,只有心藥方醫得。古人這樣說過,是不是?」
  王勇喃喃道:
  「對,心病還須心藥醫。原來冷見愁精於醫藥之道。」
  但冷見愁上一次見到徐小茜,並沒有提到她所中「絕毒」,當然也沒有提到出手解救。徐小茜想到此事,心都涼了。
  冷見愁肯出手救常青,為何不肯救我?
  如果冷見愁認為彼此毫無交情時,何以毫不猶豫接受我一千兩銀子拿了就走?
  王勇突然道:
  「你也有很沉重的心事?唉,我一直以為你如此美麗姑娘,絕對不會有心事有煩惱。」
  徐小茜道:
  「不論是人或事情,從表面上看往往得不到真相。」
  王勇道:
  「只不知姑娘的煩惱困難我能不能幫忙?」
  徐小茜忽然泛起惡作劇念頭,道:
  「當然可以,」
  王勇忙道:
  「請告訴我。」
  徐小茜道:
  「有一件關係及我哥哥死活的事,只要有錢就可以解決。」
  王勇道:
  「錢?要多少?」
  徐小茜道:
  「沒有一萬也得八千。」
  王勇又笑一下,但笑容忽然淡。
  徐小茜道:
  「這數目不少,所以你不必感到為難。」
  王勇道:
  「數目不算大,但不能馬上給你。」
  徐小茜道:
  「我明白,你不必為難。」
  王勇解釋道:
  「我身邊現成有三萬兩,但晚上就要用。所以不能馬上分給你。」
  徐小茜不說其它話,只道:
  「我明白,你先辦你的事。」
  王勇道:
  「你哥哥要用一萬兩最遲幾時?」
  徐小茜歎氣道:
  「也是今晚。」
  王勇瞪大眼睛,道:
  「莫非他跟我一樣?今晚?」
  徐小茜道:
  「對,今晚。他自己有幾千兩。我已幫他湊七千兩,其實一萬兩之數還不夠。但可能獲得緩期。」
  王勇咬牙切齒尋思。面上表情一時豁出性命要價,一時衰頹要放棄任何掙扎。
  他必定受創深刻,被命運折磨既久且多。否則以他年齡凡有逆境必能奮力抗拒,必定不會有「放棄」之想!
  徐小茜歎口氣,道:
  「對不起,其實我不需要錢。」
  王勇一愣,道:
  「真的?」
  徐小茜道:
  「我開個玩笑。誰知這個玩笑開得如此拙劣。使你受到傷害,對不起。」
  王勇道:
  「但願只是個玩笑,真的?」
  徐小茜道:
  「真的,我卻忽然很擔心,擔心你的問題。」
  王勇道:
  「你知道?」
  徐小苦道:
  「不知道。但如果你必須付人家三萬兩銀子,這數目很大,事情必定很嚴重。如果人家懷疑我和我的朋友,而你卻跟我談了許久,你怎生辯白呢?」
  王勇道:
  「這……我不知道。我根本沒想到。」
  徐小茜道:
  「我幫得上忙嗎?」
  王勇道:
  「誰也不行。」
  徐小茜道:
  「好,我們等會就走。明天在合肥見。我記得有家客棧叫做遠悅,記住。」
  雪婷成績也不錯,探出葛沖之的錢財亦於今夜付出。但和徐小茜一樣,雪婷感覺出太多對葛沖之不利,所以不敢多問。
  因此徐小茜的廬州之約大家很贊成,等葛王二人事情過後查明內情再想辦法。似乎最穩當最有利。
  他們聚集在雪停房間商議。小鄭搖頭道:
  「只怕我們此去合肥路上會出事。」
  雪婷道:
  「出什麼事?」
  小鄭道:
  「不知道,但必與葛王二人有關就是。」
  徐小茜道:
  「出點事也好,至少多些線索。」
  小鄭道:
  「但明槍易躲暗劍難防。人家用什麼手段甚至連對方是誰都不知道,多可怕?這可不是開玩笑事情,大家說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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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十萬魔軍

閻曉雅難得插嘴,問道:
  「冷見愁走那一條路?」
  小鄭道:
  「一個婦人三個做小買賣漢子都看見他向西南荒山行去。他一定打算翻山越嶺直到巢湖。說不定游水游過巢湖。這個人古怪主意多得很,誰也猜不遠。」
  閻曉雅道:
  「如果我們往合肥,豈不是要兜個大圈子才跟得上冷見愁?」
  小鄭道:
  「難說,說不定冷見愁突然轉回合肥,不過他多半會奔向舒城,經桐城九江等地前赴江南。」
  閻晚雅道:
  「我們從合肥到舒城也一樣,路好走,遠不了多少。」
  小鄭逐一瞧過三女面色,歎口氣道:
  「好吧。既然你們都不怕多生枝節麻煩。我小鄭怕什麼?」
  路很好走,尤其最近下過雨,塵土不大。行人不多,因為安居鎮僻處一角,距離合肥雖然只有一天路程。卻很少往那邊走。
  他們沒有坐車乘轎。但步行速度快過車轎,甚至快過騎馬。
  中午沒有休息,也沒有露出疲倦。立到未時才休息一下。
  歇腳的地方只是路邊一座涼亭,有人賣茶水點心。旁邊不少高大老樹投下濃陰,岔路過去不遠有個小村落。雞鳴犬叫隨風傳到。
  一片寧靜有如世外桃源,其實很多鄉村都有這種恬靜閒遠景致。
  雪婷嘴巴咬滿乾糧,忽然道:
  「住在鄉下也很好,至少可以了卻很多煩惱。」
  徐小茜指指心窩,道:
  「煩惱在這兒,人住何處都一樣。」
  雪婷一口氣喝了一杯茶。卻見附近枝葉問小鳥跳來躍去。空中也有鴿子飛過,老鷹在更高處盤旋。
  她忽然記起冷見愁,道:
  「你們誰知道黃昏那一種鳥歸巢最早?那種最遲?」
  大家都楞住,誰也不會留意過這個問題。就算想過也很難弄得清楚。
  雪婷開心笑起來,道:
  「最早是鶴鳥,接著是聒噪的烏鴉,然後是麻雀、畫眉,最後是燕子,這時天已經黑了。」
  人人都露欽佩之色,尤其是向來居住城市的徐小茜,她道:
  「你真了不起。我永遠想不到年年回來築巢在同一地方的燕子,每天竟是夜歸人。」
  小鄭道:
  「這種口氣很像冷見愁。他也懂得最多,你們淡起來一定很有意思。」
  雪婷朗笑一聲,道:
  「這話根本就是冷見愁說的。」
  大家都笑起來。不過雪婷的笑聲有點不對勁,很快就變成呻吟,還抱住肚子。
  閻曉雅眼睛盯住賣茶老人。口中說道:
  「我們都沒有喝茶,只有雪婷喝一大碗。」
  那老人聽到雪婷呻吟聲,驚訝瞧著。接著還走過來道:「小姑娘怎麼了?敢情是受涼或是吃壞肚子?」
  並無任何證據使老人脫嫌置身事外。但奇怪的是人人都感到絕不是老人弄的手腳。都覺得他沒有嫌疑。但雪婷這般校樣,難道受涼而至?又莫非乾糧有古怪?
  雪婷呻吟不久,忽然昏迷。
  徐小茜用一件外衣鋪地,讓雪婷躺著。低聲道:
  「必定茶水有問題。閻曉雅,你負責看住雪婷,小鄭,你負責亭外四周以及來往道路。我專門對付老人。」
  她慢步走到老人面前,老人已動手煮水。
  老人道:
  「等水開了沖紅糖老薑,或者對那小姑娘有點用。」
  徐小茜道:
  「你賣茶多久了?」
  老人道:
  「唉。十幾年了。」
  徐小茜道:
  「你貴姓?」
  老人道:
  「我姓郭。」
  徐小茜道:
  「郭老丈,我的朋友不是著涼感冒。」
  郭老太茫然望她,道:
  「不是嗎?那是什麼?」
  徐小茜很用心觀察對方眼神,但見只有昏花衰老,毫無神采。當下道:
  「我朋友被人加害。但是,可憐的是我們根本不知道害她之人是誰?」郭老丈全無驚訝之色,卻歎口氣,道:
  「又是那些魔鬼害人,我知道。」
  徐小茜心中一震,面上可絲毫不敢露出形色,柔聲道:「魔鬼?你知道你認識麼?」
  郭老丈道:
  「不認識,但我知道。我己活了七十多歲,奇怪的事見得多了!」
  徐小茜道:
  「你見過很多奇怪事?有沒有像現在我那朋友一樣的?」
  郭老丈道:
  「當然有。而且常常有。你朋友很漂亮很年輕很可愛,對不對?」
  徐小茜微感迷惘,道:
  「對呀。你看她夠不夠年輕漂亮呢?」
  郭老丈道:
  「夠,夠。就是太夠了才出毛病。以往無數次發生這種事,都很年輕英俊。但女孩子還是第一次。」
  徐小茜道:
  「這兒常常有這種事兒發生?被害生病的人後來怎麼樣?」
  郭老丈道:
  「後來一定有人幫忙弄走。最後放在棺材裡。」
  徐小茜恐怕赫走什麼似的輕聲問道:
  「你知不知道來幫忙弄走的人是誰?那兒來的棺材?」
  郭老丈道:
  「棺材當然是安居鎮的安樂長生店的。」
  他停了一下。才道:
  「來幫忙的人,哼,我瞧都是魔鬼派來的人。」
  徐小茜道:
  「魔鬼是誰?」
  郭老丈可有點不高興了,道:
  「魔鬼就是魔鬼,我那能見到?」
  徐小茜忙道:
  「對,我真笨。但老丈何以知道那些人是魔鬼派來的?」
  郭老太道:
  「凡是安樂長生店的棺材收葬的,就是魔鬼弄死的人。」
  徐小茜驚訝得嘴也張開,楞一下道:
  「為什麼?安樂長生店是魔鬼開的?」
  郭老丈道:
  「不是不是。安樂長生店老閣徐胖子是安居鎮土生土長,絕不是魔鬼。但他十幾年前,大約是十五年前吧?他夢見形態很可怕的魔鬼要他開一片棺材店。那魔鬼說要收很多很多軍車手下。」
  徐小茜道:
  「十五年來安樂長生店生意很好麼?」
  郭老丈道:
  「有時候很多,一天死好幾個人。但有時十天八天沒有一件生意。」
  徐小茜道:
  「如果每個月都有生意,十五年來魔鬼已死了很多軍卒手下了吧!」
  郭老丈道:
  「安樂長生後生意比吉祥長生店生意好得多。每個月都有三五單生意。我告訴你,死的都是外路人。」
  徐小茜道:
  「像我們?」
  郭老丈道:
  「對,全是二十幾歲三十不到的小伙子。」
  徐小茜提出一個最嚴重的問題,道:
  「那些人既然死了,又是外路人無親無故,誰出錢買棺材?」
  郭老丈道:
  「這些人身上多少有點錢。要不然屍首送到安樂。徐胖子開單子找梁善人要錢就是。任何人有困難找到隱賢閻梁善人家,一定解決。」
  水已經煮開,老人沖了一杯紅糖水。
  徐小茜問道:
  「有用嗎?你試過沒有?」
  郭老丈面上皺紋變得更深更多,慢慢道:
  「沒有用。每次都幫不了忙。」
  徐小茜走回雪婷身邊,只見她面色慘白,氣息奄奄昏迷不醒。這時任何人提議任何急救方法絕不會被拒絕。
  但紅糖水一點用處都沒有,這是郭老丈自己說的。
  他可能只懂得此法。所以每次用同一方法急救。
  閻曉雅瞧見徐小茜眼色,所以暗中倒掉紅糖水姜,卻裝出喂雪婷慢慢喝光的表情。而徐小茜則走出亭子與小鄭商量。
  徐小茜說完一切後又道:
  「你看郭老人可疑嗎?」
  小鄭道:
  「難說得很。表面上全無可疑。」
  徐小茜道:
  「魔鬼要收軍卒手下的傳說,十五年來深入人心,想必附近所有市鎮鄉村的村民都知道並且深信不疑。」
  小鄭道:
  「對,這種手法很高明巧妙。」
  徐小茜道:
  「雪婷可能救不活,你看怎麼辦?」
  小鄭道:
  「如果發生這種慘劇,我們一定替她報仇。」
  徐小茜道:
  「找魔鬼報仇?」
  小鄭道:
  「東洋忍耐術有很多借重神鬼利用人們迷信心理的方法。」
  徐小茜道:
  「我知道。隱賢閣是不是最可疑目標?」
  小鄭道:
  「最明顯最可疑的往往是最無辜的。」
  徐小茜道:
  「報仇之事慢慢再談,當務之急是雪婷,希望能救活她。」
  小鄭道:
  「閻曉雅已用手勢告訴我,絲毫瞧不出毒性,只能肯定雪婷並不是感冒受涼亦不是中暑而昏迷不醒。」
  徐小茜道:
  「我也瞧不出。其實我們對毒藥一門多少有點認識。既然連我們亦全然瞧不出頭緒線索,只怕凶多吉少。」
  小鄭垂頭歎口氣,道:
  「在下亦有這種想法,不敢說出來而已。」
  雪婷雖然蠻橫愛管閒事生閒氣。但她是心地善良的。樣子又美麗的女孩子。如果她不明不白死於此地。這種仇恨痛苦無人忍受得住。
  徐小茜輕聲而己萬分堅決地道:
  「寧可不追蹤冷見愁,一定要弄明白雪婷這件事。救不了她就替她報仇。」
  小鄭道:
  「閻姑娘和我正都這樣想。」
  徐小茜道:
  「據我所知二十年前亦有過『十萬魔軍』的傳說。但那是發生在北方翼南。據說這種探『中流抵柱』孟知秋的得意弟子『秋月明鏡』范真,也送了性命。范真其實已是北方直錄兼山東河南總攏頭,勢強力大,鹿下高手如雲。『十萬魔軍』一連串神秘命案雖然偵破。但只是表面上,同時也送了范真一命。」
  小鄭道:
  「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十萬魔軍,聽來很邪很可怕,難道真有邪魔鬼怪要招十萬名軍士?」
  徐小茜道:
  「此案出頭到尾充滿神秘,究竟如何世上的人只怕知道很少很少。目前安居鎮發生的事,當然不敢肯定是『十萬魔軍』案。不過其中似乎很有牽連有脈絡終可尋。如果真是二十餘年前『十萬魔軍』案再度出現,我們恐怕無法偵破。」
  小鄭低聲道:
  「我們雖然勢力遠不及從前的『秋月明鏡』范真。但我們也有特長非他所及。」
  他停歇一下又道:
  「況且『十萬魔軍』至今不過暗算雪婷姑娘而已,究其實未有名人手筆給我們看到,怕他何來?」
  徐小茜沉吟道:
  「只不知葛沖之王勇兩人情形如何?」
  小鄭道:
  「明天就知道了。」
  徐小茜皺起眉頭。奇怪的是凡是美麗的女孩子,笑也好顰也好都別有動人美態。
  小鄭移開目光喃喃道:
  「我很不幸跟你們走在一塊的。喚,我太不幸了……」
  如果他不為了避開徐小茜迷人艷光,他就不會看見「郭老丈」發楞樣子。那老人肯定為徐小茜楚楚動人神態發愣,他既然已七十多歲,還會被少女迷住?
  小鄭用蚊子叫的聲音說話,徐小茜居然聽得清清楚楚。只聽他道:
  「萬萬不可改變你的神情。小心聽著……」
  徐小茜維持使人憐惜動人心弦的表情。
  小鄭說了一些話,忽然走回涼亭探看雪婷,然後閻曉雅也聽到小鄭蚊叫的聲音。
  不久,閻曉雅和徐小茜調換位置。
  現在閻曉雅裝出黯然神傷樣子,向天空輕輕低歎。
  她的位置正好讓郭老人面對著,所以郭老人拾眼就瞧得見。
  小鄭和徐小茜在他後面吱吱喳喳談論雪婷的問題。
  所以老人可以毫無顧忌,而閻曉雅卻另有美態,清麗如出污泥而不染的蓮花,卻比蓮花多一份嬌艷風姿。
  任體男人看見,就算沒有非非之想,亦會貪婪欣賞一番。你能對一朵清麗又嬌艷的蓮花視若無睹嗎?」
  當然誰都不能,郭老人也不例外。
  小鄭蚊叫聲鑽人徐小茜耳朵,道:
  「瞧,老頭子心跳加速,呼吸急促,身子卻凝定不動,顯得正全神貫注瞧著姑娘。」
  徐小茜點點頭。小鄭又道:
  「我們快走,這條線索萬萬斷不得。」
  太陽已略略偏西,氣溫反比中午略高。好些樹木都有點無精打采,似是畏懼驕陽炎威。
  蟬嘶此起彼落熱鬧得很,偶然傳來數聲山鳥嬌啼。
  但在和平寧靜中,卻含蘊著冷酷無情殺機。起碼雪婷一條性命已靠近鬼門關。
  合肥很大很繁榮,但也很樸素。已經略見昏暮,點燈人家不多,可顯得此城居民很儉省。
  當然做生意店舖燈火輝煌,所以大街上很明亮。遠悅客棧也在大街上,店內兼做飯館的大廳更是燈火通明。
  雪婷躺在柔軟床上,依舊昏迷而又全身冰涼。如果不是尚有呼吸一定會以為她已經死了。
  投店時只有徐小茜和雪婷,因為小鄭閻曉雅半途中相繼不見了。
  徐小茜構出一個小包裹,打開來有一撮乾糧和一個小瓷瓶。
  片刻間房門響起叩門聲,有人道:
  「姑娘,大夫請來啦。」
  那大夫姓王,據說是世代儒醫。有兩撇小鬍子,穿著舉止倒也斯文。
  他切過脈翻過眼皮又扳開雪婷嘴巴,看過舌頭。
  徐小茜默默等候。王大夫想一會才舉目望住徐小茜,道:
  「這位姑娘六脈微弱而又紊亂。但眼舌呼吸皮膚等又顯示生機強固。此是陰陽調而不凋,五行相剋而又相生之象,學生行醫以來還是第一次遇見。」
  徐小茜明徹目光緊緊盯住他,柔聲道:
  「能救或是不能救呢?」
  王大夫忽然愣住,半晌才定過神來。只要是男人而又面對如此明艷美麗容貌能不心神招醉?
  徐小茜又柔聲道:
  「錢不計較。如果要多請幾位大夫會診更好。王大夫,請盡快盡你所能救活我這個可憐妹子。」
  王大夫用奇異眼光瞧她。又用同樣眼光看看雪婷。
  徐小茜不作聲,除了焦急表情外,沒有任何表情變化。
  她曾是江湖上一流人物。如果女性要選出強人的話,徐小茜必可當選。
  她能忍耐等候,任何惡劣痛苦情勢煎熬下都忍得住。甚至她自己前途幸福和性命等交關之事,她都能忍受等候。
  那王大夫奇異的眼光洩露不少秘密。專業醫生即使面對數千百人死亡場面,也能冷靜盡力做份內之事。莫非王大夫根本不是大夫?他究竟是什麼人?有何企圖?
  王大夫突然用耳語般聲音道:
  「你快走,走得越快越遠就越好。」
  接著提高聲音道:
  「唉,這位姑娘看來,病人膏盲沒得救了!」
  徐小茜向他眨幾眼以報以感謝的目光。口中大聲道:
  「大夫,常言道是醫者父母心,請想想辦法,我妹子今年才十七歲……」
  說話時把桌子上瓷瓶和乾糧推近大夫。瓷瓶內是「茶」從那郭老人茶壺內倒出來的茶。
  她用請求的手勢求王大夫幫忙,又指桌上物事。
  王大夫拿起乾糧嗅嗅,搖了搖頭,郭老丈的外表談話以至他那乾枯滿是老眼昏花肢板,顯示他無辜不知情。他一定是被人暗中利用,尤其是他的外形以及真不知內情,故此絕對不被人起疑心防範。
  幕後人心計極工手段毒辣已對證明。莫非真是「魔鬼」要組織這軍隊?
  王大夫說些謙辭的話,接著一面暗暗用手搖後面說:「姑娘,說起這等奇難病症,本城上余大夫周大夫最拿手,你轉諧他們可能還有救。叫店小二去請就行,他都認得。」
  徐小茜向他到了一福表示感謝,塞一錢銀子作為診金。王大夫本不規收錢,但又怕多說話無益,歎口氣就走了,
  雪婷既然只剩下一口氣,小命去了一大截,徐小茜反而不必太顧忌,把她獨自留下亦不須太牽掛,她眼珠子一轉,決定了進行步聚。
  首先叫小二來,埋怨幾句後便提到余大夫周大夫兩人來會診。
  店小二似乎提不起勁,道:
  「小的知道這兩位大夫。」
  徐小茜道:
  「他們醫館怎麼走法?我去請。」
  店小二忽然有了精神,道:
  「姑娘自己去?讓小的去跑腿就行了。」
  徐小茜道:
  「不,我自己去才顯得恭敬誠意。」
  店小二扳耳撓腮的推托一會,才把地址走法詳詳細細地告訴她。
  臨到徐小茜出門,店小二忽然用耳語道:
  「快去快回,祝你順利。」
  不等徐小茜有所反應便一溜煙走了。徐小茜心中明白,連店小二在內共有兩個人受迫做一些不願做的事,亦可見得必有人暗中監視,王大夫店小之才如此小心謹慎。余大夫醫館就在大街上,很近。此時是黃昏,但醫館內燈火通亮,還有不少病人。
  徐小茜立闖病診室,別人還來不及阻止,她探頭瞧一服,就走出醫館。
  漂亮女孩有很多好處,沒有罵她。除好奇外對她的奇異行動也沒有如何反應。
  周大夫醫館也相距不遠,徐小茜也微笑自若地走入診症室,病家以為她是病家家人。
  另一張書桌後有個年級人增減用藥名稱說出,由年輕人抄下此一醫案。
  病家問一些話後終於出去。徐小茜輕拍年輕人一下,道:
  「下一位人等一下。」
  年輕人聽話得很,立刻像泥雕木呆立不動。他當然想動因為他連這個聲音極悅耳迷人女孩子的面龐都沒瞧見。但可惜全身麻木僵硬,心中清楚而硬是不能動彈。
  周大夫居然面色不改,道:
  「哼,點災手法很高明,你想幹嘛?」
  但當他瞧徐小茜兩眼之後,忽然神色完全緩和。甚至柔聲道:
  「你貴姓?你的問題並不急在這一陣子。」
  徐小茜道:
  「我姓徐,大夫你果然很有眼力。」
  周大夫道:
  「我先看完脈才敢說話。」
  徐小茜道:
  「好,但不在這兒。請到悅遠客棧。我歇在那邊。」
  周大夫道:
  「但外面還有病家,他們都等了很久。」
  徐小茜道:
  「叫他們再忍耐再等一下,大夫,請跟他們講一聲。我求求你。」
  周大夫望望呆如木雞的年輕人。又充份感覺出徐小茜溫柔卻極為堅決語氣。如果不順從她,只怕也遭到被點住穴道的命運。他歎了口氣,道:
  「好,咱們走。」
  兩人走到門外,徐小茜道:
  「大夫,那余大夫如何?」
  周大夫道:
  「餘生天兄?他是大國手,我自愧不如。」
  因此當他們經過余大夫館時,徐小茜大大方方拉住周大夫臂膀一同入內。
  見到余大夫,周大夫一怔。
  徐小茜笑盈盈道;
  「余大夫,有個病人相當麻煩。」
  余大夫道;
  「你是誰?你沒有看見我很忙?真是莫名其妙……」
  徐小茜忽然雙手拂出,左手先右手後歷歷分明,誰知正當余大夫仰身後退之際,她右手居然比左手快一步拂近對方胸口。光芒微閃即沒,徐小茜已縮回手,笑容依舊,似乎根本沒有發生過任何事。
  但余大夫咕呼仰跌在地上。顯然不但發生過事情,而且很嚴重凶險。因為余大夫跌倒之後既不爬起亦無聲息。
  周大夫驚道:
  「你……姑娘……你……」
  徐小茜道:
  「他不是余大夫,是冒牌貨。」
  周大夫張口結舌,徐小茜給他一個眼色,厲聲道:
  「如果你敢不聽話,此人就是榜樣。」話聲傳出老遠,如果附近還有心謀不軌之人一定聽得見。
  客棧中雪婷昏迷如故,沒有人打擾(這一點徐小茜早己算準)。
  徐小茜等周大夫診察雪婷脈息,一面留意外面動靜。
  她顯得從容鎮定,毫不慌亂。但如果昏臥床上的是她親妹子,不知她還能保持如此冷靜?
  周大夫道:
  「令妹子中了毒……」
  徐小茜立刻接口道:
  「只要告訴我能不能救活。」
  周大夫道:
  「可以。」
  徐小茜道:
  「有沒有困難?」
  周大夫道:
  「很容易。」
  徐小茜舒口氣,道:
  「好極了。」
  周大夫道:
  「但姑娘你自己才有大問題,你不知道?」
  徐小茜道:
  「我知道。」
  周大夫道:
  「你一點不在乎?」
  徐小茜道:
  「我中的是絕毒。她卻不是。我有沒有講錯?」
  周大夫道:
  「我還沒有按脈,不敢下斷言。」
  徐小茜道:
  「先救活我妹子,好不好?」
  周大夫沉吟道:
  「不是不好,但你瞧……」他手中捏著一個小小銀盆,掀開蓋子裡面只有一粒碧綠澄翠如龍眼核大小的藥九。「只有一粒。」周大夫說:「這是萬應解毒神丹,我只有一粒。」
  徐小茜聞到陣陣清香,憑這一點簡直可肯定此丹很名貴很有效。
  只有一粒是什麼意思?難道此丹可以解得「孤獨迷情」?若是解得毒又救得雪婷,豈不是只有一人可以得救?
  她伸出白皙細美的手掌,拿過銀盤。
  周大夫可能生平第一次見到如此美麗眩目的手掌,簡直瞧得呆住。根本不知道「萬應解毒神丹」已被人家拿走。
  徐小茜再嗅一下,道:
  「周大夫,這粒丹藥是否很名貴麼?」
  周大夫道:
  「當然很名貴,此丹跟隨我二十年,片刻都不離身。」
  徐小茜隱隱感到「問題」出來了。假如此丹是周大夫自己煉製的。又假如周大夫能另處藥方解救雪婷,他何須拖拖拉拉說這許多話?
  她毫不遲疑,堅定地道:
  「如果此丹能救得了我妹子,馬上給她服下。」
  周大夫道:
  「但你……唉,令妹還可拖延,除非誤服與毒藥相反之物。」
  徐小茜道:
  「拖下去你能醫好她嗎?」
  周大夫想一下道:
  「沒有把握,的確沒有把握。」
  燈光照射他臉上,四十來歲,面圓,身體微胖。看得出是心地好之人。忠厚中而又有斯文風度。
  如果此丹是他唯一殺手鑭。則面對這兩個神秘而又極為美麗的女子的予盾,任何男人都不禁有顧此失被的猶豫彷徨,這是可以理解和同情的。
  燈光同樣照亮徐小茜面龐。並且還增添她特有的溫柔嬌態。使她除了美麗之外,另有一種迷人動人之處。
  徐小茜堅持卻很溫柔道:
  「請先救我妹子。」
  周大夫歎了口氣,遞給她一杯溫水。
  雪婷服藥後並沒有馬上回醒,但眉宇舒展,肌肉放鬆,顯然解除若干毒性。
  周大夫道:
  「我要走了。令妹最遲半個時辰就沒事回醒。」
  徐小西迅速考慮整個局勢,知道現下連周大夫也有危險。但這話說不得,以免他空自驚惶而又無能為力自保。
  她微笑一下,道:
  「但此丹來歷還未告訴我。你可肯告訴我?」
  她的笑容使周大夫微微昏眩。他當然肯告訴她一切。而且這是逗留久一點最好最自然借口。
  此外也必須等到雷婷回醒,確知她病好無恙才對。但周大夫心中卻隱隱閃過「不安」,他應該逗留嗎?究竟為何故留著不走?為病情或是為她?
  你如果選最好的種子(這是因),加上適合的土壤氣候水份陽光,肯定可以得到最佳收穫(這是果)。
  你如果盡心救了一個人,以後還一直盡心盡力幫忙(因),就算那人是「魔鬼」,也有好的結局(果)。
  僻靜荒涼山巖後面有座小茅屋。屋內有個四五十歲瘦削神情冷酷的男人,他面上永遠沒有笑容。茅屋內一點灰塵也沒有。連屋外十幾甘丈方圓之內,也是乾淨得任何人都覺得可以一屁股坐下。
  不但乾淨無比,而且連一支蟲蟻都沒有。
  這個男人姓房名孤鴻。他不但是「孤鴻」,甚至連蟲蟻也不敢走近他。
  只有一個人例外,是個十七八歲的男孩子周安心,
  周安心這個男孩子個子不高,微胖,相貌忠厚,但兩道長過眼睛的眉毛顯示很聰明。
  他半年前在一條山澗邊發現孤鴻。房孤鴻好像已經死了,趴伏澗邊,幸好額頭被一塊石頭擱高,否則不病死也得淹死。
  周安心把他背到巖後,太陽曬不到風也吹不到,打開竹簍,簍裡很多種草藥。統統倒出來,但周安心卻不知用哪一種才好。
  周安心曾讀過五六年書,本想苦熬十年寒窗之後從科舉考試圖個出身。但偏偏家境不容許,故此兩年來他替幾個做生草藥生意以及幾個大夫,專門四處採掘難得的生草藥物。
  這種生涯倒也無拘無束,既清靜又能賺幾個錢養家。
  那人忽然回醒,昏弱的目光欲有惡毒意味,使人心中害怕發毛。
  不過一忽兒那人就更清醒些,並且看見一地上的生草藥。他看了一陣,以微弱無力聲音動作,讓周安心拿幾種塞入口中。然後,不久他就恢復生命活力,這人就是房孤鴻。
  房孤鴻雖然恢復活力,但行動非常困難,除了大小便不得不勉力去做之外,根本動不了。
  房孤鴻對生草藥甚至一切藥物都內行得不能再內行,所以每隔四五天周安心送些乾糧以及替他洗澡換衣服等。總有一兩個時辰房孤鴻向他講種種藥物學問。
  直到有一天,算來距今大約二十年。房孤鴻在周安心注視下嚥了氣。當然在臨終前房孤鴻說過不少話,也給他一些事物留念。
  周大夫道:
  「我後來學過脈學,終於掛牌當上正式大夫,但老實說,我最拿手的二十多種疑難症都是房孤鴻老夫子傳授的。」
  房孤鴻算不算「老夫子」,那是其次。但在周大夫心中,他不但是老夫子,而且神乎其技,凡是他傳授的,應手而愈療奏效如神。而用的不過是極平凡、極普通的常見的草藥。
  周大夫又道:
  「這一粒『萬應解毒丹』,也是他留給我的。本來有兩粒,其一粒在三年前已用了。」
  徐小茜歎口氣,道:
  「房孤鴻必定是毒門高手。」
  周安心道:
  「對,你怎知道?」
  徐小茜道:
  「毒門中人最顯著者便是『潔癖』,乾淨得連蟲蟻也不肯接近他。」
  周安心道:
  「這兩粒『萬應解毒神丹』他給我防身和留念。對普通病無效。但任何中毒者都可以解救。」
  徐小茜楞住出神半晌,如果「抑丹」是毒門高手珍藏的解毒至寶,說不定真可以解救她中的絕毒。
  但既然房孤鴻有這等救命至寶。何以壯年凋逝?誰能弄死他呢?
  周安心解答這個疑問,道:
  「那『萬應解毒神丹』在常人是防身保命至寶,但對房老夫子卻比毒藥還可怕,他本來共有七粒,但服到第五粒就支持不住而死。」
  徐小茜問道:
  「你是不是說房孤鴻被萬應解毒神丹『毒死』?」
  周大夫點點頭,道:
  「因為毒門之人自小玩弄服食種種毒藥,所以全是五臟六腑四肢百骸筋骨髓血都含毒素。要是毒素忽然消失反而活不下去,萬應解毒種靈效神奇無比,所以房老夫子。唉……」
  徐小茜道:
  「誰迫他服食呢?想來他總不是自願的吧?」
  房孤鴻不是瘋子,當然不是自願服食。周大夫道:
  「他臨終前大略告訴過我,是一個姓嚴的人,外號『血劍』。」
  徐小茜不但不驚奇反而安心地道:
  「對,是他就對了。」
  周大夫訝疑不解,徐小茜解釋道:
  「血劍嚴北五十到三十年前這沒時間,號稱天下第一殺手,要殺誰誰都逃不掉活不了,但他也懂得藥物之學麼?」
  周大夫喘口氣,才道:
  「神丹不是血劍嚴北煉的。是『大自在天醫』李繼華。」
  徐小茜道:
  「一切都對啦。你不須替房孤鴻痛惜哀悼。因為李繼華三十年前已經不在人間,而房孤鴻居然還多活十年才死。可見得房孤鴻必定亦是舉世無雙的毒門高手。」
  周大夫聽了果然很好服的樣子。「大自在天醫」李繼華可以比美古今任何神醫大國手。周大夫當然知道。卻只怕徐小茜不識誤以為房孤鴻毒功粗淺。周大夫可不想任何人有這種誤會。房孤鴻至今仍是他心中最敬仰佩服的人。
  徐小茜又道:
  「可惜你沒學會房孤鴻真功夫。不然我姊妹身上區區之毒,想必藥到毒解。」
  周大夫道:
  「他不讓我學。甚至留下一本厚厚的書也不准我翻看,翻一頁都不准。」
  徐小茜道:
  「他對你很好,所以不想你變成毒門中人。」
  周大夫苦笑道:
  「不對,老實告訴你吧,他說我根本不配。」
  徐小茜不但不安慰他,竟也很認真說道:
  「你的確不配。」
  周大夫歎口氣。合肥不是小地方,能成為「名醫」決不簡單。但他這個名醫現在卻頹喪瀉氣得像個小孩子。」
  徐小茜柔聲地道:
  「只因為你心腸不硬不毒,所以不配。」
  周大夫幾乎感激得掉眼淚。想不到憋了多少年心事以及自卑陰影,她輕輕柔柔就化解。如此知已居然又是絕世紅顏,到那兒找呢?
  雪婷伸個了懶腰翻個身,看來睡意優濃。但突然跳起身,一面查看一面叫道:
  「這是什麼地方?」
  徐小茜道:
  「你終於睡醒啦!」
  雪婷向周大夫立瞪眼睛,道:
  「睡個屁,好多牛頭馬面拉我去見閻王爺,我不肯去……」
  她忽然醒悟,立刻變成滿面笑容。而那笑容的熱力卻足以融化一座冰山。
  她道:
  「她救了我?他是誰?」
  徐小茜道:
  「周大夫,合肥名醫無人不知。」
  雪婷下地走動一下,身覺全無異狀。高興得拉住周大夫手臂咭咭呱呱道謝。周大夫差點昏倒,好不容易才站住腳。
  徐小茜拿出幾張錢票,揀兩張遞過去,道:
  「一千五百兩,區區之數聊表寸心。」
  周大夫瞧著她的玉手發怔。雪婷忙道:
  「太少太少,至少送三千兩。」連忙加上一張銀票。
  徐小茜柔聲道:
  「大夫,天下事不可強求。我的問題別掛在心上。」
  周大夫輕歎一聲,道:
  「至少你讓我按按脈息我才死心啊。」
  徐小茜坐下伸出手,道:
  「謝謝費心,你鄉下有地方住麼?」
  周大夫訝道:
  「鄉下?當然有地方。但已經十幾二十幾年沒回去,為什麼?」
  徐小茜道:
  「等會兒再講好麼?」
  溫柔的聲音美的表情,男人那能抵抗。周大夫定定神,開始把脈。
  雪茜居然沉得住氣,足足等了將近半個時辰也不作聲。
  周大夫抹了抹額上汗水;道:
  「厲害,厲害。一粒萬應解毒種丹絕對不夠。」
  徐小茜道:
  「總算沒弄錯。我妹子已經生龍活虎一樣。」
  雪婷皺起鼻子眉毛想心事。她的確遇上難題。徐小茜何以把「神丹」讓給她?一切情況顯示徐小茜以及周大夫是在未知「神丹」對徐小茜無效以前就給她眼下。徐小茜何以如此慷慨她自知一定有辦法?抑是她根本不想活?
  徐小茜道:
  「大夫,連家人也別通知,一出去就悄悄連夜返回鄉下。躲起來,至少半年不露面,別讓任何人知道。連家人也不能曉得。」
  周大夫愕然道:
  「為什麼?」
  徐小茜道:
  「如果行動夠秘密,或者能躲得過殺身之禍。」她用手勢阻止他開口,又道:
  「原因是你救活我妹子。」
  雪婷當然明白江湖勾當,難過地道:
  「很抱歉,真的。事至如今只有請你原諒。」
  周大夫想一下,才道:
  「我不知道何以會相信你們的話。好,我走。失蹤半年以後一切大吉大利。」
  他走到門口,回頭看:「你們的芳名,我很想知道。」徐小茜道:
  「我叫徐小茜。她叫雪婷,卻不姓花姓雷。」
  周大夫一定以為她們一從父姓一從母姓,所以滿意而又倉皇地走了。
  徐小茜立刻把原先店小二叫來,給他一張銀票,道:
  「你能走多遠躲多久?」
  店小二一瞧銀票,差點昏倒道:
  「一千兩?天啊,到天子腳底下一輩子都夠用。」
  徐小茜嚴肅地道:
  「你心中明白事情很嚴重可怕,我們很感謝你也很對不起你。」
  店伙怔了一下,躬身道謝,還道:
  「兩位姑娘萬萬多加小心。『魔鬼』要的人從沒有逃得過的。如果當時你叫小的去請余大夫周大夫……。」
  徐小茜道:
  「我知道,你必定請來兩個冒牌貨。」
  店伙露出一面佩服神色,道:
  「你真行。小的走啦,『魔鬼』勢力很大,但極少人曉得,連余大夫周大夫被人冒充過十幾甘次,他們自己都不知道。」
  他閃出門口,像一頭老鼠隱入黑暗中。
  徐小茜雪婷看了覺得很放心。尤其感到安慰的是暗中幫忙過她們的好心人都能躲開,使人有解脫沒有窒礙的舒暢感覺。
  然而雪婷卻毫無解脫舒暢之感,她只覺得一口悶氣憋聚胸口。她想大打出手把那些陰險可惡敵人一個個活活打死,但「敵人」是誰?「魔鬼」要收軍卒的傳說是唯一線索。如果敵人竟是「魔鬼」,上那兒找?武功有用麼?
  最惱人的事就是你連「敵人」是誰都不知道。而「敵人」卻一點不假的確存在,因為雪婷已差點兒送了命。
  雪婷想來想去氣得俏面龐變成黃色。
  徐小茜道:
  「雪婷,如果冷見愁連四或者今祖遇上此事,他們怎麼辦?」
  雪婷從未如此想過,因此一想之下氣悶消散許多,道:「他們那一套我懂,但很窩囊就是了。」
  徐小茜道:
  「我的想法卻可能跟他們有出入。」
  雪婷道:
  「你怎麼想?」
  徐小茜道:
  「我們是女人,所以我們有我們的法子手段。他們不同,他們都是轟轟烈烈的人物,只要找到一點線索就可以逐步跟著干,由枝葉遲到根本一概通通挑掉。」
  雪婷道:
  「我喜歡他們的方法。」
  徐小茜道:
  「但我們人孤勢單力量不夠,所以我們須得另想辦法。」
  雪婷想想也是,她雖是衝動好勝浮躁,但性命是重要的。
  她道:
  「我們總不能讓對方自動送上門讓我們殺吧?」
  徐小茜道:
  「只要有耐心,誰說不行?」
  雪婷道:
  「就算有耐心,要等到什麼時候?我們豈不是要放棄追蹤冷見愁?」
  徐小茜道:
  「那也是無可奈何的事、如果他們不曾向你下毒手,我們還可以罷手。但現在卻決不能罷手。」
  徐小茜曾經是江湖人聞名喪膽的「靈犀五點金」首腦,她當然不肯輕易放過鑰毒的可惡仇敵。
  雪婷道:
  「我們怎樣等法?」
  徐小茜道:
  「不出兩天對方必會找上我們。我們等的就是這一點破綻線索。」
  兩天說來容易其實相當沉悶漫長。第一天她們到處走到處打聽「魔鬼」消息。她們購買東西,出其不意到某一間飯館吃飯,盡量露相。由天她們都極美貌、極迷人,所以效果特別顯著。合肥城中所有江湖武林人物都知道有這麼回事。
  但次日她們卻是不出門,亦不叫東西吃。只是吃她們昨天準備的乾糧和清水。
  如果有人想下毒算計她們,根據昨天情況派出很多人物到各飯館等候,便上大當了,而且她們根本連茶都不喝一口,簡止無懈可擊。
  這一夜大概三更時分,徐小茜輕輕弄醒雪婷。
  她在雪婷耳邊悄悄地道:
  「你醒了沒有?」
  雪婷也咬她耳朵,道:
  「醒得很。」
  徐小茜道:
  「如果『魔鬼』白天不能下毒暗算,你猜他們怎樣?」
  雪婷道:
  「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會不會今夜就出手暗襲我們卻未可知。」
  徐小茜道:
  「葛沖之、王勇他們今天可能已到達合肥。但我們一天都沒出房門一步而碰不上,所以我們明天一露面,想必可以碰見他們。」
  雪婷道:
  「『魔鬼』一定不想我們碰上,對不對?」
  徐小茜道:
  「所以今晚非出手對付我們不可。」
  雪婷道:
  「別緊張,我雖然向來喜歡脫得精光睡覺。但出門在外卻永不脫衣服。」
  徐小茜道:
  「你扯到那兒去了?」
  雪婷道:
  「我任何一剎那都可以跳起來應敵。」
  徐小茜道:
  「如果你能跳起身應敵。你也能大聲叫喊醒所有住客。但魔鬼一定不讓你驚動別人。」
  雪婷道:
  「你這話什麼意思?」
  徐小茜道:
  「江湖上很多詭秘手法使敵人不會跳起,不會叫喊。如特製淬毒暗器偷襲。無色無味的迷藥忽然瀰漫房間。買通你身邊的人突然下手。」
  雪婷促手摟住她纖腰,道:
  「對,如果買通我,豈不是馬上可以生擒你。」
  徐小茜道:
  「這是上上手法。可惜買不通你我任何一個,所以一定會用暗器或迷藥。」
  以前的雪婷一定不怕,不會緊張,但中過毒險些送命之後,非但不敢不怕,而至覺得很難防禦很頭大。
  徐小茜又道:
  「魔鬼方面既有擅長使毒高手,極可能使用迷魂藥物。如果我們留在房內,等到忽然發覺全房彌溫著迷藥,只怕太遲逃走不了。」
  雪婷反應很強烈。像彈簧一下子彈落地。徐小茜黑暗中微笑一下,但她動作亦很快,不但也離開床鋪,同時已拉住雪婷。輕輕道:
  「你從後窗出去,我走前門。隔壁院子有棵大樹,在樹上恰好能監視這邊整個院子房間。」
  她們很快就在鄰樹上會台,並排坐在橫枝上。背後有枝幹可挨。夜涼如水,萬籟無聲,卻也舒服。
  徐小茜道:
  「如果魔鬼今晚派人動手,我們最好能跟蹤找出巢穴。我意思是盡快找到主腦人物。」
  雪婷道:
  「跟蹤很容易跟丟,最好痛痛快快抓住逼供。」
  徐小茜道:
  「抓人不是不好,但有些詭異神秘集團派人行動,都預先防衛失手被擒,往往連一句話未說出就死了。」
  雪婷道:
  「這『魔鬼』有這麼厲害?」
  徐小茜道:
  「如若不然,何以江湖上無人聽過合肥安居鎮有這些怪事?」
  時間一分一秒溜走,天下繁星其中許多一直在眨眼睛。
  沉默寂靜中,涼爽的夜晚以及滿天星星,叫人不禁撩起兒時情景。
  滿天星星忽然都不見了。曙光使整個天空發生劇烈變化。天上一片迷迷濛濛,但大地依然沉默寂靜無聲。
  但突然間大地騷動——吱喳鳥聲和公雞喔喔長鳴。人間的囂喧驀地擠滿不眠人心中。
  其實仍然很靜,雖然街上已有各種聲音隱隱約約傳來——牲口以及車輪輾地的聲響,開門聲,擺放東酉聲,甚至罵孩子聲。
  雖然在城市中,但人們仍然起得很早,所以徐小茜和雪婷在街上聯抉而行也引不起任何人驚訝注意。
  她們喝熱騰騰的鹹豆漿,燙舌頭的蔥油餅。
  肚子很舒服,心中卻憫然若失。
  白白監視一夜居然毫無所得,敵人動靜全無線索可測。
  「回去休息再想一想。」徐小茜說:「我不信『魔鬼』這麼沉得住氣。」
  雪婷「嗯」一聲,喝完一碗豆漿,第二碗端來之後,才道:
  「那店小二,你不該放過,如果他還在,我們一定可以找到線索。」
  徐小茜道:
  「威協一個人不一定要露面。比方說我是魔鬼,我要威協一個店小二,至少有十幾個方法可以不必露面。最容易的是黑漆無光的晚上,卻只見到明晃晃鋒利的刀子。但這把刀卻攔在喉嚨,你想想看,他敢不聽吩咐?尤其事情未做口袋已有一大錠銀子。你是店小二便如何呢?
  雪婷道:
  「你懂得很多,誰教你的?」
  徐小茜道:
  「我沒有『祖父』、『親人』甚至任何親人。而我必須活下去又必須活得舒服。」
  雪婷歎口氣!「祖父」、「親人」這些名詞從前她當作等閒。她寧可一個人飄泊江湖。她反抗社會任何一切。可是她棄若沿展的卻有人萬分珍視嚮往。而且,現在她也有想念感激。想起「祖父」心中便湧起陣陣溫暖,莫非她從前放棄的卻偏偏是不該放棄應該珍惜的麼?
  客棧的老掌櫃左手拿著小茶壺,右手托住旱煙袋叭叭直抽。見到她們時突然兩服發直滿面驚異。
  徐小茜在他面前默然注視他。過一陣老掌櫃才道:
  「怪了,你們幾時出去?你們可曾會見來訪的客人?唉,天剛亮,就有客人來訪,難道他不睡覺的?」
  雪婷道:
  「是什麼人?」
  老掌櫃道:
  『一個小伙子,長得很漂亮,我從未見過那麼漂亮的小伙子。」徐小苦溫溫柔柔道:
  「他的人呢?」
  老掌框道:
  「小李帶他進去。奇怪,小李還未出來,攪什麼鬼?」
  徐小茜道:
  「我叫他馬上出來。」
  踏入院中只見房門大開,卻沒有聲息。。
  其他房間都靜悄悄,因為現在天才亮,就算要趕路客人也不須起得這麼早。
  徐小茜居然搶先撥開簾子,只看一眼就反手推開跟上來的雪婷。她自己也遲開老遠,才輕輕說道:
  「房內有兩個人。」
  雪婷訝道:
  「誰?你幹嗎推開我?」
  徐小茜道:
  「我已閉住氣,你呢?」
  雪婷搖搖頭道:
  「為什麼要閉住氣?」
  徐小茜道:
  「我的小心並非多餘。因為房裡兩個人都躺在地上。」
  雪婷現出躁急神色,道:
  「究竟是誰?」
  徐小茜道:
  「店小二小李和那漂亮小伙子。但為什麼兩個人疊在一起?」
  雪婷過去挑開門簾瞧了一會,當然她已閉住氣。回到徐小茜身邊。道:
  「那漂亮小伙子八成是閻曉雅改扮的。如果他們中了迷藥昏倒。閻曉雅好歹比小李支持很久些,但何以小李致在她身上?」
  徐小茜再去視察一次,回來道:
  「小李已經氣絕斃命。小伙子閻曉雅是她沒錯,她卻未死。」
  雪婷現出束手無策樣子,道:
  「可惜蜘蛛精小鄭不在,不然,他可以蛛絲把閻曉雅粘出來。」
  徐小茜道:
  「這是拂曉的攻擊,雖然失敗,但一定繼續有得瞧。如果我們昨天不是躲起又不進食任何東西,閻曉雅絕對不會比現的。」
  雪婷瞪大雙眼,道:
  「莫非閻曉雅已經投降幫助他們?」
  徐小茜以肯定語氣道:
  「不,閻曉雅根本不知道做了別人劊子手。」
  雪婷但覺全身發熱煩躁,只有馬上出手大大拚命搏一場才解得心中之火,可惜敵人無形無蹤,簡立有力無處使。
  其他房間已傳小聲響,顯然都先後紛紛起床,而起床後不久都會出房。
  徐小茜道:
  「我先進去,如果有事你想辦法。好在剛才已打開後窗,就算有些迷魂藥亦應當散盡。」
  雪婷問道:
  「假如你也倒下我找誰去?」
  徐小茜啼笑皆非望住她,道:
  「隨便,當然最好是找到冷見愁。」
  雪婷還未問她如何找得到冷見愁。徐小茜已經入了房間。
  她只好耐心等候。忽見另一間上房出來一個年輕漢子。
  年輕男子拿著面巾洗盥器物,睡眼惺忪踏出房外走廊上。陡然看見院小站著艷光照人的雪婷,不覺一怔停步。
  雪婷有她自己一套。指指敞開房門又合掌表示祈求意思。
  那年輕人忽然豪氣上衝撩起簾闖入房間。雪婷傾耳而聽。只聽那年輕男子吭一聲就無聲無息。
  房簾這次是被雪婷挑開,目光到處只見地上躺著三個人。徐小茜卻站在靠正門口邊處。
  雪婷道:
  「那小子怎麼啦?敢是中毒?」
  徐小茜道:
  「他中了我一指。」
  雷婷道:
  「這怎麼可以?是我叫他入房瞧瞧。」
  徐小茜道:
  「他一入房子就搖搖晃晃,所以我乾脆給他一指。」
  雪婷慢慢走入房,小心呼吸幾下,才道:
  「他莫非是一入房就吸到迷魂香或毒藥?」
  徐小茜道:
  「這正是他要給我的印象。」
  雪婷道:
  「你究竟想說什麼?」
  徐小茜道:
  「此人是第二波攻擊之人,你如果不信,不如檢查一下。」
  其實他還未說完雪停已動手檢查。只見面盆內有三口短刀發出耀眼精光。面巾亦裹著五支短笛。
  他身上還有一口兩尺半長的短劍,看來鋒快異常。
  雪停道:
  「果然有問題,我很抱歉。」
  徐小茜聲音很冷很冷,道:
  「你叫他入房時一點都不懷疑?」
  雪停抬頭綻出粲燦陽光的笑容,道。
  「本來沒有,難道你懷疑我?」
  徐小茜凝視她一眼。才搖頭歎口氣道:
  「我應該懷疑你。但你的笑容粲如陽光。心小有愧的人怎能笑得如此純潔可愛?」
  雪婷道:
  「原來你外表溫柔冷靜,其實卻是感情用事的人。如此重要判斷卻不過基於笑容很純潔可愛。」
  徐小茜恢復平常溫柔悅耳而又清晰聲音。道:
  「你儘管譏笑,如果判斷錯誤,那不是我的過錯是老天爺的錯。」
  雪婷拉她出房,一面道:
  「跟老天爺有何相干?」
  徐小茜道:
  「老天爺絕不該讓一個陰毒的人長一副純潔可愛的面孔。」
  雪婷道:
  「別開玩笑了。你瞧,鄰房內靠窗邊有個人。」
  其實她們只石到窗紙內有條人影,身子倚窗卻不動彈。」
  徐小茜道:
  「你隔窗制住此人?」
  雪婷道:
  「你點倒那斯也是從這間房以來的。」
  徐小茜很大膽,從半開房門探頭入去瞧看,道:
  「他手中有暗器,一定準備隔窗暗算你。」
  她們一齊走入鄰房,一則檢查那漢子情形,二則瞧瞧有沒有其他線索。
  徐小茜道:
  「『七尺飛虹』名不虛傳;相隔尋丈仍可以飛劍刺穴。換我是他也萬萬想不到你的手有那麼長。」
  雪婷解開兩個包袱,俱是一些舊衣服。既無金銀亦無任何書信。
  徐小茜把那漢子丟到床上,已替他蓋上了被子。
  那漢子身上亦只有十兩碎銀而已,可資識別他身份的書信一概沒有。
  兩個美貌少女回到自己房中,雪婷一腳踢開店小二小李。露出底下的閻曉雅。她假扮作男孩子俊美得很。
  徐小茜忽然攔住雪婷不讓她碰觸閻曉雅,說道:
  「請你先看看小李。」
  小李仰臥僵硬如木,面部烏黑,一望而知中劇毒而死。
  徐小茜又道:
  「看他的手,這隻手本來搭在閻曉雅肩頭。
  小李五指微屈,但仍可見到指尖有許多細細黑點。
  接著可就看見閻曉雅肩頭有七八支細針尖透出衣服外不小心便很難發現。
  一切都變得很清楚了,小李可能無辜亦可能是『魔鬼』第一波發動攻擊的人,不管怎樣當閻曉雅跌倒後他的手碰到她肩頭,所以當場毒斃。
  徐小茜迅快查看閻曉雅情況。然後道:
  「你猜『魔鬼』第三波攻擊會用什麼手法?」
  她不提閻曉雅的情況,反而猜測對方行動。聽來令人不無本來倒置之感。
  但雪婷仍然道:
  「管他什麼手法,最好多派些人來我她殺個痛快。」
  徐小茜側耳聽外而動靜。一面道:
  「你殺不了。因為來的必是捕快。」
  雪婷美眸一瞪,道:
  「捕快也殺。哼,你看我敢不敢。」
  徐小茜道:
  「他們應該快到啦。但我不想被官府繪了圖形通告天下州府緝拿,你呢?」
  雪婷終於承認道:
  「我當然亦不想。」
  徐小茜道:
  「好,你幫幫忙,把小李和這刺客連面盆面巾內的刀箭通通搬回他們房間。我們動作要快。」
  徐小茜本人卻利用兩根腰帶把閻曉雅弄到床上。
  雪婷一忽兒工夫就辦好她的事。回房只見閻曉雅只剩下內衣褲裸臥床上。她馬上明白徐小茜的意思,迅即脫下自己的女裝,穿上閻曉雅的男人衣服,徐小茜很小心替閻曉換回女裝。
  閻曉雅一頭秀髮散披忱上,看來睡得很熟。
  徐小茜表面很從容鎮定,其實不然,因為有個難題傷腦筋。假如必要時須得衝破捕快重圍逃走的話,最成問題的是閻曉雅。天知道她身上還有多少毒刺?真是抱也不行,背也不行。簡直無處下手。
  雪婷卻很輕鬆,扶好頭巾拍拍身上衣服。笑道:
  「花小姐,小可告辭了。」
  徐小茜只好道:
  「雷公子請吧。萬一失散,唯有回到安居鎮見面。」
  如果情況不對,她們當然非回到安居鎮不可。因為一切問題俱從安居鎮發生。招兵買馬的「魔鬼」根源巢穴必定在安居鎮。若要對付「魔鬼」豈能不回去呢?
  雪婷很瀟灑地走了。徐小茜瞧著她背影。心頭無端湧起羨慕之情。一個人尤其是女人,如果能像她既美麗又有高強武功。同時最重要是她根本漠視世俗一切倫理道德禮教觀念。她當然活得比旁人快樂。
  閻曉雅悠悠回醒,睜眼已知天色昏暮以及身在客棧的床上。
  燈光照得很明亮,房間內浮動酒香肉香。兩個人正在對酌,舉止很悠閒。
  雖然明明是一男一女,但閻曉雅一望而知男的是雪婷,女的是徐小茜。
  閻曉雅參加入座。她們毫無驚訝而只有歡迎。
  雪婷道:
  「你終於醒了?」
  閻曉雅先喝大碗豬肝湯,吞下幾塊滷牛肉。才道:
  「那種迷香很厲害。等我發覺心神迷們受制時已來不及了。」
  徐小茜道:
  「『魔鬼』有毒教高手助陣。我們須得步步小心。」
  雪婷道:
  「花小姐真可憐,一輩子沒進過廚房嬌滴滴的小姐,居然親自做飯做菜,哈,哈,我如果不指點她,麵條煮成漿糊都不稀奇。」
  她們防範毒教高手,無疑萬分周密。
  閻曉雅忽然發覺只有她自己不停吃喝。雪婷、徐小茜只不過裝樣子拿拿筷子摸摸酒杯而已。
  因此她驚訝地望住她們。問道:
  「你們為什麼不吃不喝?」
  雪婷道:
  「我們等等看,如果你沒事情,我們馬上大吃大喝。」
  徐小茜解釋道;
  「你也知道毒教中人極難應付。如果我們三個人都倒下,誰會來救我們呢?」
  閻曉雅的胃忽然覺得很不舒服。但心裡的不好眼,百倍於腸冒。
  因此她面色很難看,絕對無法保持從前的沉默冷靜。
  她霍地站起身,大聲道:
  「好,我走。你們最好跟著。但如果有事不要出手幫我。我寧可被暗螂螞蟻拖走。」
  雪婷站在門口,使閻曉雅不能大步出去。
  徐小茜柔聲道:
  「別生氣,回來坐。我們嘔你一下你就受不了?」
  閻曉雅定一定神,忽然想通笑道:
  「唉,我一向以為自己很聰明。」
  她回到桌邊坐下,又道:
  「我服了你們兩位行不行?」
  徐小茜道:
  「你本來很聰明,手段也不軟。但任何人一掉在感情漩渦裡,聰明變成糊塗,而湖塗變得更糊塗。」
  雪婷夾一大口肉入口,道:
  「餓了半天有肉有飯有而都不能動。嚴格說來真不知誰聰明誰糊塗。」
  徐小茜亦開始吃喝。閻曉雅的胃馬上舒服。只有心頭還壓著一塊鉛。為什麼徐小茜提到「感情漩渦」?莫非我真的愛上冷見愁?而並不是因為全身給他瞧過摸過,因此不能嫁其他男人的禮教觀念束縛?
  徐小茜道:
  「左邊房間葛沖之住,右邊王勇住。」
  雪婷道:
  「但他們躲在房間,整整一個下午都不露面,為什麼?」
  房門「篤篤」兩聲。
  徐小茜笑一下,道:
  「難道說曹操,曹操就到?」提高聲音問道:
  「誰呀?」
  房外傳入男人低沉聲音,道:
  「在下葛沖之。」
  雪婷已一陣風般開了門。燈光下但見葛沖之微有憔悴之色。她道:
  「進來說話。」
  葛沖之進房向大家抱抱拳,目光巡現一下,忽然拉一張使在徐小茜閻曉雅中間坐下。
  雪婷友善地笑一下,道:
  「你躲起來,為什麼?」
  葛沖之憂鬱的聲音令人同情,道:
  「難道三位姑娘還不知道?」
  雪婷伸長脖子低聲問道:
  「是不是和『十萬魔軍』的魔鬼有關?」
  葛沖之搖搖頭,道:
  「我不明白你的話。誰是魔鬼?十萬魔軍是什麼?」
  雪婷道:
  「我也不大明白。但聽說十幾年前北方發生『十萬魔軍』一案。意思是有個魔鬼招收兵馬,如果要十萬名魔軍,世上就得死十萬人。」
  葛沖之道:
  「我從未聽過這個傳說。」
  雪婷道:
  「當然,本來就很少人聽過。但這兒卻有魔鬼招兵的秘密傳說。所以我們猜想可能與昔年『十萬魔軍』有關。」
  葛沖之道:
  「我越聽越不明白。但這都不要緊,反正我馬上遠遠走開。」
  雪婷道:
  「你的事一點也不能告訴我們?」
  葛沖之訝道:
  「你們為何想知道?莫非你們本來為魔鬼傳說而來?」
  雪婷搖頭邁:「不是,我們路過而已。」
  葛沖之歎口氣不作聲。
  雪婷道:
  「你不相信?」
  葛沖之道:
  「我實在不願意不相信你任何一個字。可是……唉,安姑鎮地點偏僻,不論往東南西北任何方向地點都不必經過,你們怎會路過?」
  雪婷道:
  「我們的確路過,碰見你們又覺得你們神色有異,所以才暫時留下瞧瞧。」
  徐小茜立到這時才知道:
  「誰知我們不但幫不上忙,連雪婷也幾乎送命。」
  葛沖之道:「送命?她好得很呀!」
  徐小茜道:
  「那是現在。早上這閻曉雅也差點沒命。」
  葛沖之望閻曉雅一眼。突然泛起這個沉默而亦極關麗的女子很深藏不露之感。其實她既天特別表情更未說過一句話。
  葛沖之道:
  「閻小姐遇到什麼危難?」
  閻曉雅只搖搖頭,雪婷便代答道:
  「有人使迷香又另外有人動手。」
  葛沖之透口氣道:
  「幸好閻小姐絲毫無恙坐在這兒。你們又怎能躲過暗算?」
  雪婷道;
  「我想對方一定有毒教高手助陣。可惜我們對敵人什麼都不知道。」
  閻曉雅忽然道:
  「葛兄,你的心事可能踉『魔鬼』有關。」眼見葛沖之搖頭,又道:
  「我這次來安居鎮的確有一個大秘密,連她們都不知道。」
  既然她自己提到「秘密」,可知她定打算講出來。
  雪婷訝道:
  「真的?什麼秘密?」
  閻曉雅輕輕道:
  「連你們也得發誓不瀉漏我才可以說。」
  她徐徐轉面望住葛沖之,清麗絕俗而面龐和眼睛現出祈求神情。
  葛沖之慨然道:
  「好,我先發誓。如若我葛沖之瀉漏閻小姐秘密,教我天雷轟頂五馬分屍。全家大小死光死絕。」
  此誓發得極毒,但亦可見葛沖之之真心。
  雪婷笑道:
  「快!閻曉雅你賣什麼關子?難道你連我們都不信?」
  徐小茜道:
  「快發誓,我們快點聽聽她的大秘密。」
  於是兩女亦先後發了毒誓。然後六隻眼睛瞪住閻曉雅。
  閻曉雅仍然輕聲道:
  「我這個秘密如不說出來,萬一我遭了敵人的毒手,別人就很難知道了。」
  她話聲只停歇一下,雪婷便急忙道:
  「既然如此,你快說呀!」
  閻曉雅道:
  「你急也急不來的。因為從頭說起話長得很。好,我就從黃山派說起。葛兄,你是黃山派後起高手對不對?」
  葛沖之也心急得這謙遜話都不說,只點點頭。
  閻曉雅道:
  「你黃山派有一位隱名數十年的高手,據說他的刀法不弱於北方的刀魔呼延長壽。你知不知道?」
  人人聳然動容,眼睛睜得更大。「刀魔」呼延長壽雖然一向在北方出現,但早已被武林公推為「十二名刀」之首。但黃山派
  居然有人能與這位「天下北一刀」比肩齊名?何以從來沒聽人說過?
  閻曉雅聲音更低一點,因而增加神秘性;她身子很自然傾近葛沖之,說道:
  「這位隱名高手就是……」
  雪婷聽不見,忙道:
  「他是誰?」
  閻曉雅道:
  「天絕刀冷見愁。」
  雪婷一楞道:
  「誰?冷見愁?他怎會黃山派的?」
  閻曉雅笑道:
  「如果冷見愁不是黃山派,那麼葛沖之是不是呢?」
  雪婷道:
  「他當然是啦。」
  徐小茜道:
  「你究竟搗什麼鬼?」
  閻曉雅低聲道:
  「現在說的才是真正的秘密。葛沖之不是黃山派的,雪婷,拜託你別叫出聲,因為這個葛沖之是冒牌貨。」
  雪婷當然要叫,幸好警告及時使她嚥回叫聲。
  葛沖之居然一言不發全不分辯。徐小茜道:
  「你已制住他穴道?」
  閻曉雅道:
  「因為我不知道王勇怎樣,可能也是冒牌貨。所以我必須無聲無息制住他。其實我寧可大打出手當場殺死他。好歹也出一口惡氣。」
  雪婷登時心平氣和,道:
  「你做得對做得好。但你怎知他是冒牌貨?」
  閻曉雅道:
  「第一點他聲音不對。第二點他應該坐在你身邊,只有你跟他聊得最多。但她揀的位置在我和徐小茜當中。」
  雪婷道:
  「這便如何?」
  閻曉雅道:
  「這樣他背向燈光,誰也看不清處他的面孔。這也是他何以等點燈後才現身之故。」當然還有一個理由,就是葛沖之光取而向雪婷方向,三女之中必定是雪婷最粗心大意。所以面對她最妥當。但這個理由卻不便說出。
  閻曉雅又道:
  「第三點他一進來我就感覺不是葛沖之。我的感覺很少出錯。」
  雪婷道:
  「原來如此。」
  閻曉雅道:
  「不,第四點最重要,我要你們發誓就是要聽聽他的誓詞。因為我恰巧知道黃山派門下兒是發誓,規定最先要提到黃山派歷代祖師英靈。」
  徐小茜笑笑柔聲道:
  「其實你說出第四點就足夠了。」
  閻曉雅道:
  「我不明白的只是這顧是誰?何以長得幾乎和葛沖之一樣?」
  徐小茜道:
  「我現在已瞧出了,他戴著人皮面具?」
  雪婷吃一驚,道:
  「莫非剝了葛沖之面皮做而具?」
  徐小茜歎一聲,道:
  「真是可惜可憐,像葛沖之那麼英風颯颯的年輕好漢。」
  雪婷瞪大眼睛,雖然很凶卻仍很美麗。她突然一拳打中「葛沖之」面孔。發出骨頭碎裂聲音。
  「葛沖之」就算疼死亦不會哼一聲,因為閻曉雅一隻手扣住他協下要穴。使他全身無力而且發不出半點聲音。
  但他眼睛表情卻透露他感到莫大痛苦。鼻樑骨被硬生生打碎決不是開玩笑的事。
  閻曉雅輕輕道:
  「聽著。你晚上才過來山給我們方便。我們可以趁夜色把你丟到亂葬崗。花小姐會讓你痛得筋骨抽搐三口三夜才氣絕。」
  徐小茜道:
  「唉,我絕對不想使用分筋錯骨手。但此人卻是例外。」
  閻曉雅輕聲道:
  「現在讓你能夠點頭或搖頭。我們問你的話,對的點頭不對就搖頭。」
  雪婷首光問道:
  「魔鬼有沒有這回事?」「葛沖之」點頭。
  徐小茜道:
  「那麼你是魔鬼手下?」
  他眼裡現出懼色,遲疑一下才點頭。
  雪婷道:
  「你總算是聰明人,魔鬼在遠我們在近。就算你瀉秘後回去不久一死,但也好過現在就死。」
  徐小茜問道:
  「你知不知道魔鬼是誰?」
  他搖頭時相當用力。
  徐小茜道:
  「既然你不知道,留你一命也無用處。」
  他眼中露出哀懇恐懼之色,又搖頭又點頭。
  徐小茜道:
  「其實你要是活著逃到南京。我們有法子很秘密給你安排生活。」
  閻曉雅趁機馬上問道:
  「你真不知道魔鬼是誰?」
  他仍然點頭。
  閻曉雅聲音輕細而清晰,像利刃插去問道:
  「安居鎮隱賢閣梁老員外有關係嗎?」
  他點一下頭。
  雪婷馬上又問道:
  「路上茶亭的郭老丈呢?」
  他也點頭但亦搖頭。
  徐小茜道:
  「你意思說郭老丈本人沒有問題。但你們派人冒充,就像你冒充葛沖之一樣?」
  他連連點頭。
  雪婷氣氣吸口氣,道:
  「葛沖之呢?死了對不對?」
  他肯定地點頭。
  徐小茜歎口氣,道:
  「葛沖之果然遇害。看來他這副人皮面具真是從他面上剝下製成。」
  燈下三個女孩子都貌美如花。但面龐上眼神中都露出哀悼和憤怒。
  徐小茜又道:
  「他根本被我們害死的。如果沒遇上我們。」
  雪婷居然立刻反駁道:
  「不對,如果他永遠不敢反抗活著亦等如已死。而且還會遺害別人。否則一年時光怎能掙到三萬兩?」
  閻曉雅也道:
  「對。其實他恐怕亦活不久。否則鎮上安樂長生店如何開得下去?」
  房門忽然傳來啄剝聲。
  徐小茜說道:
  「一定是王勇。」
  閻曉雅把「葛沖之」塞入床底。她雖是窈窕纖美,但提起一個男人塞入床底卻好像弄一捆稻草般容易。
  這次入房的果然是王勇。他毫不客氣招呼一下閃入房示意雪婷先關門。
  王勇選坐的位置竟然亦在徐小茜閻曉雅之間。所以對面的雪婷睜大眼睛瞧他。
  王勇訝道:
  「雪婷小姐敢是認不得我?」
  雪婷道:
  「的確覺得有點面生。你真是王勇?」
  徐小茜笑道:
  「不是王勇是誰?王勇,你是不是有話要說?」
  王勇沉吟一下,才道:
  「這兩天我心亂如麻。最後還是決定勸你們快走。快快離開此地,免得麻煩嘔氣。」
  雪婷道:
  「誰給我們麻煩呢?」
  徐小茜道:
  「如果你確實不便回答,就不必說。」
  王勇感激地望她,道:
  「你們都是最好的女孩子,溫柔美麗體貼而又有本事。你們快走一定不要再到這鬼地方。」
  雪婷道:
  「徐小茜閻曉雅,我想試試他橫練工夫?」
  王勇吃一驚,道:
  「徐小茜?你們是靈犀五點金?」
  徐小茜道:
  「只有我一個是。她們任何一個比靈犀五點金都厲害。」
  王勇還要說話,但忽然嚥住,目瞪口呆地看著閻曉雅從床底拉出的人。ˍ
  雪婷說道:
  「他不是葛沖之。」
  王勇大吃一驚,道:
  「不是葛沖之是誰?」
  雪婷道:
  「『魔鬼』手下,只不過錯用了葛沖之的面皮。」
  王勇不知不覺伸手摸模自己臉孔。
  徐小茜溫柔清晰聲音永遠使人聽了很舒服。縱然在這種場而也一樣舒服。她道:
  「你看,『魔鬼』不會放過我們。其實從那天起開始,我們已被暗算過好幾次。你還要不要說出你自己的事呢?」
  王勇點點頭,但神情更沉鬱了。道:
  「既然你們不能不拚。我也只好站在你們這邊。不過,你們要知道機會很小。因為他顯然不是真正『魔鬼』,卻也差不多。而且他會妖法。我曾三次在夢中幾乎被他扼死。」
  三個女孩子都不作聲,靜靜聽靜靜想。
  王勇又道:
  「除了妖法還有毒藥。藥之苦我亦已嘗過。每年毒發前一個月必須到安居鎮,奉上金銀珠寶。然後替我解毒。但又種下明年之毒。」
  徐小茜說道:
  「相信每個受制的人都查證過自己的確中毒。所以這點不必討論。」
  王勇道:
  「正是,但小姐們不可不知。除了妖法毒藥外,還有武功。我兩年前很自命不凡。江湖已闖了兩年多幾乎未碰到敵手。但那『魔鬼』。唉!我其時神智清明亦未受毒藥所制。居然在他手底走不上三招。然後他身邊三名隨從輪流出手。任何一個我接不住十招。」
  雪婷微哼一聲,道:
  「就算如此,我也決不低頭。」
  王勇歎口氣,道:
  「他最厲害的是把出我幾件見不得人的醜事。」這時他面紅一下,又道:
  「我初出道進荒唐該死。但除此之外,我師門和家小有什麼人是我最關心的都查得明明白白。小姐們,這絕非一死就可以了事的。我……我能不屈服麼?」
  雪婷道:
  「你做過什麼壞事?」
  在她想來年少氣盛武功又不錯的小伙了,最多不過欺負人,充其量亦不過殺人而已。」
  誰知王勇低道:
  「強姦。
  這徐小茜也怔一下,才道:
  「怪不得你被『魔鬼』吃得死死。換作我也一樣,連自殺都不敢。」
  她停一下又道:
  「葛沖之必定亦是陷於求生不能求死不能的慘境,怪不得你們都出身大門大派。如果是不三不四家派弟子根本不怕他查出過錯。」
  閻曉雅輕輕道:
  「你見過『魔鬼』,長得怎樣?武功手法如何?」
  王勇道:
  「四十來歲的中年人,面色黃得像金紙,眼珠黃褐色,頭髮連衣服也是黃色,雖然五官很端正。可是沒有人願意多看他一眼。因為他有一股說不出邪氣惡毒味道。」
  他停一下,又遭:
  「但在夢中他卻變成綠色,頭髮服珠手腳一切都變成綠色.我掙醒後總要病三四天,喉嚨留下瘀黑手印。」
  徐小茜道:
  「你有橫練功夫尚且如此,別人豈不是老早連脖子都斷了?」
  王勇道:
  「正是。所以凡是聽武林有知名人物暴斃,我一定盡量設法偷偷去瞧。去年武當派出身的名嫖師『日月連環』范琦自縊命案。衡山派後輩高手『迥雁孤飛』郭峻墜崖命案等等,我都用盡辦法看過屍身。」
  雪婷道:
  「難道他們喉嚨都有扼痕?」
  王勇道:
  「正是。一個自縊一個墜崖其實是對外間掩怖傷痛藉口而已。」
  雪婷生氣地道:
  「如果睡夢中被扼死那多氣人,這拼一下機會都沒有。我最恨這種躲躲藏藏的壞蛋。」
  王勇深深歎口氣,道:
  「我知道的都告訴了你們。請你們保重,我走啦!」
  既然他武功遠遠不是「魔鬼」的對手。留下來亦無用處。
  三女默然尋思。徐小茜忽然道:
  「還有些細節,例如安居鎮他去見什麼人?在什麼地點等都要弄明白。我自己過去問問。」
  徐小茜去了不久就回來。
  只見雪婷生氣地向閻曉雅瞪眼睛。
  閻曉雅苦笑道:
  「雪婷動筷子,我攔阻一下,她很不高興。」
  徐小茜道:
  「雪婷,有一件事你這輩子一定未做過。」
  雪婷本來等她一幫忙解釋就狠狠碰回去,誰知徐小茜卻說到別樣事情去了。
  徐小茜又道:
  「喂男人吃喝,我試過了,你試過沒有?」
  雪婷疑惑道:
  「你試過?哼,他們餵我我都不肯。任何男人休想我這樣服侍他。」
  徐小茜道:
  「這次不妨一試。桌上的酒菜他一定不敢吃。」她指住的是「葛沖之」。又道:
  「他不敢就喂,好不好?」
  雪婷其實亦不是不知閻曉雅的用意。但她自信一直監視得很嚴密,絕對不會被人動過手腳。同時又不願領閻曉雅的情,所以生氣瞪眼睛。但賭氣究竟不及自己性命安危重要。便一言不發,一手捏開「葛沖之」下巴,一手挾萊塞入去。
  閻曉雅配合行動解開穴道,但仍然扣住他背心要穴。
  「葛沖之」眼中現出驚駭之色。雪婷又一手硬生生揭掉人皮面具。「葛沖之」痛得叫一聲,但還好頂上沒有損傷。
  此人年約甘三四,五官及面部輪廓有點像葛沖之。
  他已吞下一大口菜,面色大變。
  雪婷問道:
  「你叫什麼名字?」
  那漢子道:
  「小人張煌。哎喲,小人活不成了!」
  雪婷道:
  「為什麼?」
  張煌道:
  「酒菜內都已放了東西。」
  雪婷給他一掌,登時半面又紅又腫,她道:
  「你自作自受,毒死活該。」
  但張煌忽然睜大眼睛,骨碌碌朝雪停全身上下直瞧。
  任何女性一望而知他心中打什麼主意。雪婷反而笑道:「張煌,你色膽好大啊,明明性命難保卻還有心思想女人?」
  別人不敢講的話她都敢講。她又道:
  「張煌,別老是盯住我,她們都不錯呀!」
  張煌眼中射出淫邪光芒。連閻曉雅不必瞧看亦知道張煌身體發生「變化」。
  閻曉雅冷冷哼一聲。徐小茜又道:
  「不要弄死他。」閻曉雅指尖內力撤回,張煌卻還不知道已經「死」了一次。
  他喉中發出含糊吼聲,簡直有如野獸。但卻是淫邪之獸,任何人現下都能一望而知。
  徐小茜忽然出手連點他七處大穴。張煌長長透口氣垂頭昏迷過去。但轉眼間又抬頭睜眼,好像打個瞌睡回配,神智恢復清醒。
  徐小茜道:
  「張煌,你剛剛睡了一大覺,夢見什麼?」
  張煌露出驚訝之色,道:
  「對,我作了一個夢。但這個夢……很奇怪……我不敢說……」
  徐小茜道:
  「不說也不行。就是冒犯我們亦不要緊。」
  張煌不敢瞧雪婷,道:
  「我夢見你們其中一位竟然沒穿衣眼,而且招手叫我過去。當然這只是夢,不能當真……」
  他指的那一個,人人心中有數,雪婷居然不生氣,問道:
  「那你過去沒有?」
  張煌仍不敢望她,道:
  「我想撲去,但全身使不出氣力,急得我拚命大叫……」
  徐小茜道:
  「想不到這回用這種藥物。這傢伙的供詞真假未知,但暗暗下毒暗算,真真該死。」
  張煌張大嘴巴卻毫無聲音,因為有一隻很好看的手按住他後背。
  閻曉雅道:
  「有沒有話要問他呢?」
  徐小茜道:
  「沒有啦。」
  閻曉雅輕拍張煌後背,道:
  「睡覺吧,最好永遠不要醒。不然你會更痛苦。」
  張煌很聽話馬上閉眼,但面孔卻忽然蒼白得全無生氣。
  很多人的一生中往往經歷過生不如死的痛苦經驗。事實上往往的確「死」比活著更好。只是每個人都有活下去的衝動。想盡法子也要活下去。就算很痛苦也要活下去。獄狗甚至螞蟻也一樣。可是人應該不同,應該不僅僅為了「活命」而活下去。但人何以怕死要活下去?一萬個人有一萬個人回答不出。你信不信?
  「界」即是「空間」。陽界是你現在所處的空間。「陰界」是鬼魂幽靈甚至一些統治管理的神明所處的空間。
  不論多少代多少人,幾乎肯用性命保證真有鬼魂並且真的親眼見過。可是迄今仍無有力證據足以證明陰界鬼魂存在。
  但亦不能證明不存在。
  西方教會的「天堂地獄」。小國的陰陽兩界。以至印皮教及佛教的輪迴轉世。共實亦不過在「有限」時空內的空間輪換而已。
  從物質精神兼有,從相對有限的空間。轉換為純精神及較超越的空間。後者就是天堂地獄,或稱陰界。
  「黑洞」學說加上「白洞」最近甚囂塵上。
  「黑洞」其實就是「絕對」,超越了言語思想亦超越我們熟悉的物理現象。佛教徒可以淡淡指出,那不過近似「無間地獄」。郊「一真法界」無上文字言語之不二法門」真如佛性」境界尚遠。(請參閱張澄基教授著佛學今詮,自當對絕對超越時空之觀念有所了悟)
  較超越現世空間的「魔鬼」,有些力量現象自然大過低層次空間的「人」。只不過二三千年來人類既不能肯定亦不能否定。所以混淆至今。
  總之,在有限的相對的時空質量能顯之宇宙內。空間必有「層次」。這些層次究竟如何?應以何種方式描述?確實十分困難。
  所以「陰間既不一定有,亦不一定無」。
  用已知推論未知,此種比量邏輯萬式自有先天不圓滿的缺點。所以「陰間」究竟有或沒有?你想法如何呢?
  天上沒有月亮星光;因為烏雲密佈,淒風苦而竹林發出巫陰森淒冷聲音。也使得氣氛更詭邪妖異可怕。密密竹林中居然有塊數十丈方圓空地,東首有間石屋。屋內漆黑無光亦無一點聲息。「死寂」。對,正是無邊蒼白荒涼的死寂。
  冷見愁卻瞧得清清楚楚。一道人彤從石屋內冉冉飛出,如同沒有形質的幻象飄上半空。但忽然落在他面前。
  這人影面孔乍有乍無。整個形象宛如煙雲在風中變幻,無有定形。不過冷見愁至少看見他有一條大半尺長舌頭垂到喉嚨下面。雙眼鼻孔等模模糊糊,似乎被鮮血污染而瞧不清楚。
  此外風聲更淒厲,甚至隱有山崩地裂聲。任何人一聽而知聲音是從地獄傳來。雖然無人去過地獄,卻能立覺知道。
  冷見愁身子動也不動。世上任何人處身如此黑暗風雨交加環境中,根本連眼前五指也分辨不出。但偏偏冷見愁看得見。還看得見那幽靈若有若無不停變動的動作。
  幽靈也好鬼魂也好。若是出現陽間(另一空間)必有原因。
  目前且不管「原因」來意」,最重要是究竟有沒有「鬼魂」?如果沒有那只是障眼法,利用我們視聽的錯覺。如果有,問題就萬分嚴重。「人」應該怎樣對付「鬼魂」?
  任何宗教都有解拔祛之法。但此等法門仍須祈求借重另一空間「神靈」之力(所謂另一空間,但亦可能屬於較高層次空間。以佛教言,天道與阿修羅道是兩種不同空間。西方教會的上帶及施鬼,則顯屬同一層次之空間)。
  淒厲幽暗的景象,從地獄傳來悸人魂魄的異聲。加上忽有忽無飄濘於空氣這形相。「人力」變得渺小且受種種限制。無論誰膽子再大也禁不住泛起「無能為力」無力抗爭」的沮喪和驚悸。
  冷見愁完全不懂符錄禁咒之道,所以根本無法向「神靈」求助。
  他只有靠自己。但他有能力與鬼魂為敵麼?他用什麼方法?
  冷見愁從來不知道究竟有沒有鬼神。但他卻深知一件事,眼前的景象絕對不是「視力聽覺」的幻象錯覺。因為如此淒風苦雨無邊黑暗中,任何人都瞧不見鬼魂影子,亦聽不到其他聲音。
  只有他冷見愁,從幽冥世界訓練出來的眼力聽覺,才看得見聽得到。
  任何人如果看不見聽不到就等如「沒有。。既然「沒有」也就不會驚恐。所以眼前的「鬼魂」絕對不是恐嚇,絕非想嚇得他心驚膽跳而失去自我控制。
  「天絕刀」忽然出銷,如電光一閃。但電光只閃一下,其實已交叉劈出兩刀。
  事後這冷見愁自己亦感覺得出,他的刀幾乎比「光」還快。
  刀光消失之後。冷見愁看見「鬼魂」變成四片,甚至聽到墜回地獄的奇異聲響。
  他心神之堅凝專一固然如不可動搖的企剛,但揮刀的速度居然達到「光」的極限。人類只有「思想」速度(剎那間可以抵達宇宙有限和無限的邊緣)可以此擬。但思想在「時空」之內其實沒有速皮,它的速度只不過「假設」而已。
  幽冥黑暗的天地突然開朗,雖然是深沉夜晚星月俱無。雖然淒風苦雨依舊次刮飄塵,但至少還看得見天空,看得見竹材陰影,更看得見白色的石屋。
  石屋之內很快就有了燈火。那是冷見愁點燃一支蠟燭和一盞油燈。
  但一燈一燭光線仍然不能用亮屋內所有地方。因為石屋相當寬敞,故此仍有陰暗之感。此外有些巨大的神像投下的黑彤,以及陰暗牆角兩具棺材。使得周圍浮動著妖異神秘的氣氛。
  屋內一個人都沒有。
  冷見愁站著不動,亦不作聲。
  起初並無異狀。但不久冷見愁就好像已溶入夜色中,溶入妖異神秘氣氛小。
  如果此屋經過千百年都無人發現闖入。則屋內的神像棺木包括冷見愁,都等如不存在。
  但屋內的一切(當然包括冷見愁)卻的確存在。
  兩口棺木一口漆黃,一口漆黑。黃色棺材忽然「格勒」聲,倌益滑下三尺,那情形就像我們常見覺用的長形印章盒把盆蓋捺開一樣。不過棺材蓋會動卻實在太奇異恐怖了。
  一顆頭髮蓬鬆的頭顱伸出館外。
  這顆頭顱儘管出現得很可怕,但卻不是骷髏。不但有頭髮,有眼耳嘴鼻五官。眼睛內有眼珠,亦會轉動瞧看。
  冷見愁的側面反而明晰清楚。不像正面有一層迷霧阻隔。
  但他好像永遠不會移動的石頭,又像明暗幻滅的煙霧空氣,明明存在又似乎不存在。
  棺中伸出的頭顱亦就此停止任何動作。好像凝結在空氣中。
  至少過了一個更次,棺中頭顱突然冒起肩膀胸口,而面上五官會活動,於是這突兀詫異的頭顱變成「人」。
  冷見愁也忽然會動,轉頭望住他目光澄明而又銳利似刀。
  梅中人年約四句,面頰削疲,覓闊額頭顯示喜歡思想,亦是富於幻想的特徵。
  他歎口氣道:
  「你真是冷見愁麼?」
  冷見愁冷冷瞧他,然後目光轉到左邊一個面目猙獰頭上有角的神像。神像全身金色左手指尖吊著兩個小小草人,萃人身上居然有衣服,看得出是女性衣裳。
  神像右手也吊著兩個草人,不過卻是男性。
  冷見愁道:
  「這兩男兩女是誰?」
  棺中人道:
  「女的一是徐小茜,一是雪婷。男的一是連四,一是小鄭。」
  冷見愁道:
  「你想咒死他們?」
  這是「厭股之術」。我國自古已有之,除了唸咒厭外,用祭煉過的法器如小刀小箭等刺入草人身上,而對方身上就會莫名其妙到處疼痛,或是整日昏昏沉沉終於暴斃。
  棺小人道:
  「不是我,我沒有那麼大本事,而且靈不靈能個能害死人我也不知道。」他聲音表情都很誠懇,似乎可以相信。
  他又道:
  「我姓金名陽,原藉邯鄲。我在路上忽然發現你,感到你好像對我很有興趣,所以星夜趕到此地。你常也知道我想托庇此地教門中一位前輩。」
  冷見愁道:
  「你交代得太含糊了。此處的地名、住持、派別、過去歷史等全不提及。你何以要隱瞞?」
  金陽忙道:
  「不,我一定通通講出來。但先請問你一聲,九幽使者怎樣了?」
  冷見愁道:
  「你問那個吊死鬼麼?」
  金陽壓低聲音,道:
  「別這樣說,他怎樣了?」
  冷見愁道:
  「你先回答。」
  金陽恭謹應道:
  「是,此地是舒城西南十二里的『鳴篁小築』。住持是長春子真人,他雖然年逾六旬,但外表看來像十四五歲童子一般。長春子真人是『青龍社』元勳,道教正一派耆宿長老,已得南宮列仙之位。我這樣說不知你明白不明白?」
  冷見愁沒有一點表示。
  要知道教內容包羅廣泛得驚人。舉幾天文、地理、陰陽、術數、醫藥、星相、符錄、技擊等都精研奧妙。用來配合服氣、煉養、服餌、燒煉等達至玄奇神秘境界。例如內家劍術便以「形氣合一」為最高造詣(煉氣是內功,煉筋骨是外功)。地理有「堪興學」等等。)
  符錄咒術驅神役鬼不過是道教其中一門。「正一派」就是奪符錄驅遣之術,如江西龍虎山「一張天師道」便是。所謂「南宮」列仙,即專司人命禍福的神明。
  山於道教內容博大深精而又流於駁雜。因此正宗道教主流「丹道」反而不甚為人所知。無數裝神並鬼的種棍都假借道教之名騙人斂財,使得世人議會極大,竟不知道教實是我國極深奧精微的「學」與「術」。
  道教小人往往說「旁門八百,左道三千」。此一形容道教混亂駁雜的話既痛心而又真確,像金陽口中小的長春子,根本就是邪門方術之士。道教決不會承認他。有識之士亦一定看得穿他他的兇惡詭邪面目。
  冷見愁道:
  「你旁邊棺材內就是長春子?」
  金陽道:
  「正是。但我所知他們況很不妙,至少日前比死人還糟糕。」
  冷見愁道:
  「難道為了吊死鬼之故?」
  金陽吃驚地道:
  「九幽使者與他元靈合一。萬一九幽使者發生意外,長存子真人當然亦受害累不淺。」
  冷見愁道:
  「你何故不站起來?何故不離開棺材?」
  金陽道:
  「此棺材不但整個是銅鑄的,而且祭煉多年,必要時我可以很快關閉棺蓋,連九幽使者亦奈何我不得。」
  一切疑問他答得很快很坦白。冷見愁開始無微不至考慮可以相信他。
  但有一點他故意不問,而這問題非常重要。那就是既然施展「壓勝」之術。既然有雪婷、徐小茜、連四、小鄭。何以沒有「閻曉雅」?何以沒有他「冷見愁」在內?
  又既然金陽不解釋這一點,顯然他還藏著很多秘密。這種人信得過麼?
  然而冷見愁卻很信他的樣子,道:
  「聽我的勸告,金陽,趕快脫離這種邪教。生活是好是壞,快樂或寂寞。都好過這種人非人的詭邪生涯。」
  金陽歎門氣,道:
  「我明白,因為我想過千百回。如果你要打開另一口棺材,我一定得先行關閉這個銅棺蓋。如果你不願冒險,那我就出來。」
  冷見愁沉吟一下,道:
  「你先關閉棺蓋。我可能撬開那黑棺,也可能離開。」
  金陽道:
  「你最快離開。」忽然壓低聲音道:
  「長春子真人可能因九幽使者失敗而陷入昏迷。但亦可能誘敵。」
  說完,便匆匆躺下,「叭嗒」一聲銅棺蓋關閉得這一條縫都沒有。
  在他手中的草人,是不是表示「命運」已控在心手中?
  光芒一閃,「天絕刀」已出鞘入鞘,但任何人當場目擊亦不可能看見此刀。因為太快了。快得連聲音亦膛乎其後。出鞘入鞘的聲音隔一陣才聽見。
  金色神像忽然裂開跌墜地上,發出很大響聲;而他手中四個草人亦迥通分開兩截。
  冷見愁眼睛四下搜索一陣。嘴角忽然泛起冷笑。
  黑格據說是「長春子」真人匿臥。但粗重呼吸自始至今都很清晰(當然僅是冷見愁的聽覺)。但銅棺內忽然全無聲息,顯然棺內已經沒有「生命」。
  那麼金陽到何處去了?他若是死亡的話卻又是因何緣故?誰下的手?
  冷見愁刀光乍現又隱。但見銅棺(每一面厚達三寸)攔腰多了兩道裂痕。冷見愁只須輕踢一下,當中一段便滾開一側。
  棺內那有人影?不過棺底卻有一個洞穴。洞內黑暗而又陰風惻惻。
  冷見愁側耳傾聽一會,突然離開石屋。身形霎時隱沒漆黑夜色中。
  竹林內更加黝黑,不必任何邪法妖術都已經是仲手不見五指。
  一個人從一叢竹樹下悄地然冒出面,動作既輕靈又沒有聲響。簡立有如幽靈出現。
  但並不是沒有人發現他。因為他才往前邁出兩步,突然胸口一疼急剎住去勢。
  他根本就是自己把胸口往那尖銳之物碰去。當然只要他剎住腳步,傷就到此為止。
  這片竹林,這處地道出口,他已熟得不能再熟。閉上雙眼亦可行走自如。
  但那是什麼物事竟然刺破他胸口肌肉,使他受傷流血?難道是冷見愁的「天絕刀」擺好方向等他碰上來?
  金陽打死也不肯相信冷見愁有此本事。根本不可能!除非冷見愁屬於黑暗之鬼魂。否則此時此地焉能來到並且擺好寶刀架式?
  但冷見愁的聲音傳入金陽耳中。一點不假正是冷見愁。聲音很冷漠,聽不出一絲得意或奚落。
  他道:
  「金陽你如果不想回答我的話。只要路前半步。就不必說任何話。我意思說你無須浪費藏在牙齒內的毒藥。弄個假牙裝上毒藥要費不少功夫時間。」
  金陽全身冒出冷汗。像冷見愁這種敵人太可怕了。簡直倒了八輩子楣才碰上他。
  冷見愁又道:
  「其實你如果說你是九幽使者,我會更相信些。你自己知不知。你的面孔告訴我,你很少用這副真面目見人?通常你都戴著人皮面具,如果你身份如此簡單,何須時時戴用人皮面具?」
  戴人皮面具居然也會留下痕跡,的確是誰都想不到的。金陽心中泛起「崩潰」之感。誰教他如此不幸碰冷見愁這種敵人。
  冷見愁又道:
  「安居鎮繁榮得不合理。而有些情形除了邪門左道的幫會之外不會存在。你倒底開不開口?」
  金陽幾乎聽見「天絕刀」刺穿他心臟聲音。因此他打個寒噤,道:
  「你好像什麼都知道,我還說什麼?」
  冷見愁道:
  「你肯開口就行。我自然有很多問題。不過,我事先聲明。就算你完全回答而我也很滿意。但你仍然要受懲罰,至少要使你以後不能再去害人。」
  金陽吶吶地道:
  「你不覺得太過份麼?」
  冷見愁道:
  「不,你這輩子只遇到我一次。老實說像我這種人很少很少。別人見到你只好任你欺負荼毒,以往之事我沒有責任。也以後我就不能推卸責任了。」
  金陽道:
  「我平生地一次聽到這種怪論!但你確實使我無法反駁。」
  冷見愁喃喃道:
  「你不能代表命運,甚至連傀儡亦不夠資格。但惡仙人韓自然……
  金陽訝道:
  「誰?你提到誰?」
  冷見愁道:
  「惡仙人韓自然。你聽過這名字沒有?」
  金則道:
  「當然聽過。他是排教第一高手。你認識他?」
  冷見愁道:
  「不認識。他比長春子如何?」
  金陽道:
  「不知道,我看差不多。但很難說,派別不同修為不同。」冷見愁道:
  「我就從韓自然問起……」
  當然「安居鎮」的古怪不會遺漏。冷見愁這個人一旦用「逼供」方式問話。其詳細周密的程度你這做夢也想不到。
  小鄭樣子很狼狽,滿頭蛛絲滿身灰塵。又黃又瘦的面孔顯示他既缺乏食物又缺乏「水」。其實任何曾經流浪過的人都知道,食物可以缺乏幾天,至多餓得呱呱叫,但幾天沒有「水」喝,那才是大事情。
  他灌了一大壺冷茶,吃一塊甜餅。舒服地吐一口大氣,道:
  「咱們有三口三夜沒見面了。你們三位姑娘好麼?」
  雪婷皺起鼻子,很不滿意地道:
  「好個什麼,除了徐小茜外,我你都差點被我死。」
  小鄭道:
  「在下隱身於隱賢閣一個角落中,三晝夜下來,幾乎真的變成一隻蜘蛛。」
  徐小茜道:
  「蜘蛛,為什麼蜘蛛?難道你不可以變成蒼蠅蚊子有什麼好處?」
  雪婷道:
  「至少你有很多東西吃。甚至可以吸仇人的血。」
  小鄭怔一下.道:
  「在下一定記住姑娘這番話,可惜我那三天三夜變成天花板牆角的蜘蛛。我既不能吃蟲過日,只好忍熬飢渴。」
  徐小茜道:
  「隱賢閣有何動靜?」
  小鄭道:
  「動靜?一點都沒有。梁老員外和大公子二公子回天過得很好服。每天講究營養長生之道。差點悶死我。」
  雪婷道:
  「既然你探聽不出任何消息,你為何不早點回來?」
  小鄭攤開兩手,苦笑道:
  「走不了呀小姐。那是二樓大月天花板上的角落,紅磚隔面居然砌貼屋頂。屋頂是厚鐵板上加一層瓦面。」
  雪婷道:
  「屋頂弄不破,紅磚也撞不穿?真真胡說。」
  小鄭倒吸一口冷氣,道:
  「幸虧沒識破。你道兩面磚牆的另一邊是何等所在?講出來你們絕不相信。」
  他眼神透露的驚恐情緒,顯示猶有餘悸。以小鄭尚且駭成這等樣子,情況當然極不簡單。
  小鄭又道:
  「鬼,真正的鬼。在下總算是親眼瞧見了。」
  房內靜寂片刻。雪婷突然冷笑一聲,道:
  「既然有鬼,你一定想叫我們快快離開此地,對麼?最好連冷見愁也不要去追他?」
  小鄭說道:
  「在下真有此意。」
  雪婷道:
  「既然紅磚砌貼屋頂,既然你不敢應破磚牆。你怎知兩邊隔壁都有鬼?你怎能親眼看見?」
  這徐小茜也認為小鄭大概「啞口無言」。這些疑問雪婷不問她也要問。
  小鄭遲疑一下,才道:
  「在下有法子看得見隔壁情形。」
  雪婷故意裝出客氣之狀道:
  「哦,真的?可不可以請你告訴我們,以開茅塞?」
  小鄭又遲疑了。雪婷馬上翻臉怒聲罵道:
  「你以為我們剛出道闖江湖的麼?我們很好騙是不是?混賬之至。你的眼睛能夠透過磚牆?你在騙誰?究竟想怎樣?」
  她的連珠炮還有得放,如果不是徐小茜攔阻她。
  徐小茜道:
  「小鄭,東瀕忍術固然宇內知名,神秘莫測。但難道有天眼通的本事能透過磚牆?」
  小鄭忙道:
  「不是肉眼,是靠一種工具。很精巧,是一支鋼管兩端鑲嵌凹凸玻璃。鋼管有個管套,是巫精粹的鋼外而按刻螺旋紋,一端極尖。用這鋼管套先鑽遠一個洞,才把窺管塞入去,就可以看見另一邊牆的情形。」
  徐小茜道:
  「一根小管子看得見範圍很有限得很。真的有用麼?」
  小鄭道:
  「全靠那兩塊凹凸玻璃,使磚牆變成紙一樣薄。如果你服睛貼在紙洞瞧看,隔壁情形大概沒有看不見的。」
  雪婷一掌在桌上「砰」一聲,怒道:
  「好小子,你有這件東西,我們一路上睡在你隔壁的,豈不是都讓你看夠了?」
  徐小茜總算明白小鄭起初何以不敢說出來之故。事實也正如雪婷所說的不錯。一路上那一個在小鄭隔壁的房間,最少換衣服時完全等如在他眼前表演。
  小鄭忙道:
  「在下不是那種人。兩位小姐們萬勿誤會。」
  雪婷伸手攤開手掌,道:
  「拿來,這件物事非充公沒收不可。」
  小鄭苦口苦臉地拿出一支才小指粗細的黑色鋼管,長約八寸。管套身上果然樓刻螺絲紋路。
  雪婷依照小鄭剛才解釋的方法隨手放鑽磚牆,暗暗貫注內力,果然很容易就鑽透過去。然後抽出窺管穿過小孔,眼睛湊上去瞧看。外面是通天院子,果然有如眼睛貼在紙洞瞧看一樣,視界既廣闊又甚是清晰。
  雪婷一面瞧一面道:
  「有趣,有趣。但一想到我們都在你眼前赤身裸體時就十分沒趣。沒趣得簡直可以殺人。」
  小鄭用哀鳴似的聲音道:
  「小姐們,在下當真不是那種人。」他眼睛不時溜過閻曉雅消麗絕俗的面龐。現在看來有點蒼白,又平靜得全無一絲表情。
  這不是好現象,小鄭心中長長歎息。如果對象是熱艷如陽光的雪婷或是溫柔似春風的徐小茜。她們能使任何男人發生激情慾火。任何男人有機會瞧看她們赤裸肉體決不會推辭。
  但閻曉雅則完全不同。至少在小鄭心中如此,他絕對不願「偷窺」,除非她允許,自當別論,可是能「解釋」麼?誰會相信?
  小鄭自己感到一下子打落十八層地獄深淵底下,三年來水磨功夫已成白費。他忍不住輕輕歎口氣,乾脆不再解釋辯白。
  雪婷讓徐小茜、閻曉雅都瞧過,忽然撇開這尷尬話題。問道:
  「你真的見到鬼?」
  小鄭沒精打採點頭。現在就算有一萬兩黃金讓他提也提不起勁。
  雪婷道:
  「別裝出要死不活的死相。鬼究竟什麼樣子?」
  小鄭道:
  「有些七孔流血,連五官都瞧不清楚。有的披頭散髮,舌頭垂到喉嚨,有些少了半邊腦袋,總之,你一見就非大嘔特嘔不可。」
  雪婷一雙手投攬肚子,果然有想嘔吐的感覺。道:
  「你見到很多鬼?」
  小鄭道:
  「大概六七個七八個吧?反正我認不得他們。」
  雪婷道:
  「最要緊的是『鬼』殺害活人麼?你在隔壁他們何以不知道?」
  小鄭忽然精神一振,道:
  「當然能害死活人。葛沖之,那個年輕英俊的小伙子,我親眼見他被鬼扼死……但也可能被駭死。」
  徐小茜柔聲道:
  「你看見?能不能說得詳細點?」
  小鄭道:
  「哪天晚上,葛沖之在右邊房間。房間大得離譜,卻空蕩蕩,全無傢俬,只有四面牆角各插一支三角番旗。門口兩邊亦各插一支。燈光不大明亮,卻足以看清楚房間內一切。」
  「葛沖之是被一個連頭罩住的白袍人帶人房。白袍人轉身就走了,房門仍打開著,兩扇窗戶居然也沒關上。葛沖之行動時顯然強健敏捷如常。他從窗戶及門口向外探看一陣,忽然回到房中盤膝而坐。如果我知道後來會有惡鬼出現,那時一定不顧一切警告他。」
  雪婷懷疑地道:
  「你發出警告有用麼?」
  小鄭搖頭承認道:
  「沒用,因為惡鬼四方八面把守著門窗。葛沖之一定是發覺燈光突然黯淡而且帶著昏黃幽綠色,跳起身四面瞧。門口出現第一個惡鬼,長著駭人的舌頭一下子就粘中他的面孔。葛沖之左右飛躍,動作很快。但舌頭仍然在他面孔粘著。而接著一個猙獰青色惡鬼出現,從側邊碰撞他。他腳步沒有移動,因為青色鬼根本像一陣風透過他身體。不過他身體劇烈大顫一下,顯然是很冷或很不舒服。又有三個惡鬼出現四周。葛沖之像被困的野狗不知往那裡逃走才好。忽然一個只有半邊腦袋惡鬼迎而扼住他的咽喉。他做出極力扳開頸子鬼手的動作。但沒有用,終於彎曲得像蝦米倒地不起。是活活被惡鬼扼死。」
  三位美女都不作聲,過一會徐小茜才打破沉默,輕輕道:
  「據我所知,有些毒藥可以使人死得像鬼扼喉一樣。」
  小鄭道:
  「在下也知道,不過,第二第三晚葛沖之都出觀過。」
  雪婷道:
  「他沒有死?你究竟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
  小鄭道:
  「唉,第二晚葛沖之出現大廳,可真駭得在下頭皮發作。心裡又糊塗得想不通是怎麼回事?梁大公子居然跟葛沖之說話,幸而不久葛沖之小心翼冀揭下一張人皮面具給梁大公子看。」
  雪婷道:
  「原來是他。他真名叫張煌,已向閻王爺報到啦。對了,第三晚呢?不對,張煌怎能回去出現你眼前?」
  小鄭神色不大好,道:
  「因為在下看見的是葛沖之的鬼魂。」
  沒有催促或詰駁,小鄭又道:
  「他滿面血污,只有從衣著以及說不上來的感覺認出是他。真的是鬼魂。昏暗帶綠的燈光,在空中飄汗的形體。在下一閉眼就彷彿看見那可怕陰森景象。」
  房間內幸虧人多且是大白天,但已有人覺得陰風陣陣使得全身都不舒服。
  小鄭忽然提出一個問題,道:
  「那白袍人生活在許多惡鬼包圍中。他究竟會不會害怕?」
  當然無人能權威肯定予以答覆。雪婷道:
  「如果我能指使一個鬼魂聽話做事就很滿足了。他為何弄那麼一大堆惡鬼呢?」
  徐小茜道:
  「如果都不過是障眼法,而我們卻被駭走豈不可笑?」
  雪婷道:
  「小鄭,既然你很害怕何以不趕快跑?你真不怕鬼?」
  小鄭苦笑道:
  「在下無路可走,大廳有毒陣封死。雖然那梁二公子看來道行不深。但他對父親大哥猛吹一氣說是如果不佩戴他的香藥衷就算會飛也飛不出廳門。」
  雪婷卻也不禁同情他的境況,道:
  「聽來情勢比前犯後虎還危險可怕。幸好你終於逃得出來。」
  閻曉雅忽然打破沉默,道:
  「我第一點懷疑是平生鬼話聽得不少,有鬼上身鬼打牆水鬼打替身等等故事。但鬼魂似乎很少集體行動,從未聽說一下子見到那麼多惡鬼的。」
  小鄭陪笑道:
  「你說得對,我也從未聽過。」
  閻曉雅又道:
  「第二點大廳既有毒陣封鎖,可見得梁二公子使用過毒藥。我知道有些藥物能使人無中生有看見碰見種種怪事。粱二公子的聯炸有沒有用上這種藥物呢?」
  小鄭楞一下才道:
  「這……在下就不知道了。」
  徐小茜道:
  「閻曉雅的懷疑理山堅強得很,絕非無的放矢。」雪婷以憐憫的眼光望住小鄭,道:
  「你可能被騙了,也可能你平時幻想太多,所以故事很精彩。如果你要休息,我們自會求證一個正確結果。你安心休息好了。」
  徐小茜道:
  「我們吃過午飯就出發,半夜可以趕到安居鎮。我的確不想小鄭被騙甚至把我們都嚇跑。」
  閻曉雅淡淡地道:
  「他就算跟我們走,亦不必潛入梁家院賢閣,小鄭你放心。」
  小鄭一點不放心,反而煩心之至。好不容易千辛萬苦逃出鬼窟毒陣,為何又要眼睜睜往裡面掉呢?但不去行麼?能讓間曉雅甚至徐小茜雪婷三個美女冒冒失失跌入羅網?
  他歎口氣,道:
  「好,在下很明白。如果你們三位小姐不能親自證實一下有鬼,你們永遠不會相信亦永遠不安心。」
  他再瞧瞧三個美女的面色表情,之後歎氣聲更深更長,喃喃道:
  「證實世上有鬼無鬼當然很重要。但只怕葛沖之那小於占的份量更重,你們根本要替他報仇。但你們和他才見過兩面,位得冒此大險嗎?」
  閻曉雅忽然道:
  「小鄭,這回你要使出看家本領才行。」
  她身邊徐小茜、雪婷解釋道:
  「我們在合肥一舉一動都在人家監視中。我們就算騎最快的馬趕到安居鎮。但四條腿遠遠比不上兩隻翅膀,人家用信鴿聯絡可以布下最有效最可怕的羅網等我們自己一頭鑽進去送死。所以我們第一步首先要扭轉惡劣局勢。」
  雪婷道:
  「小鄭有此本事?」
  閻曉雅道:
  「若是我們當作要暗殺梁家之人,他就有很多辦法可以在不知不覺間滲入粱家附近甚至那些人身邊。」
  雪婷道:
  「棒,棒極了。到時,我暗殺手段一定不比你們差。」
  閻曉雅道:
  「小鄭,等一會你去找個地方,準備供我們大家躲藏一天。我們晚上趕路,天明前抵達安居鎮。當然在安居鎮附近必須有地方藏身,度過白天等夜色來臨時才出動。」
  小鄭苦笑道:
  「在下早已在安居鉸找好地方。是一間騾馬行廢棄的廊寮、水、食物、燈燭、床鋪都弄妥。甚至還有兩缸老酒。」
  雪婷馬上稱讚他道:
  「你真了不起,許多事都有先見之明。」
  小鄭又道:
  「北城外三里左右有個路亭,亭邊一條黃泥路進去有間泥磚房子。我己租下來。灑水食物床鋪等也通通準備好。」
  雪婷訝問道:
  「你打算長住合肥?」
  閻曉雅道:
  「當然不是。這一著是此次行動勝負關鍵。我們分頭消滅監視跟蹤之人以後都躲到那屋子。等晚上趕赴安居鎮則在那廊寮躲上一天。於是我們夜晚行動時,對方根本不知道我們蹤跡。」
  雪婷聽了不覺目瞪口呆,道:
  「難為他想得到而且預先準備好。你們從前暗殺行動,無疑極秘密迅快有效。」
  小鄭、閻曉雅都不答理這話,徐小茜道:
  「萬一我們當中有人不能獨力消滅監視跟蹤之人怎麼辦?」
  小鄭馬上道:
  「仍然到城北外碰頭,那時合四人之力出手。如果仍然不行,我們根本不必去安居鎮,趁早想法子逃命就是。」
  他忽然笑一笑,又道:
  「如果有人能追得我們鼠竄逃命,滋味一定很不錯。現在諸位小姐休息一會,在下去去就來。」
  雪婷等他走了才問道:
  「閻曉雅,他此去好像有點古怪。」
  閻曉雅道:
  「他光去佈置,但連我也不知道他這回用什麼手法。」
  雪婷道:
  「我忽然根羨慕你。能跟這種高手搭擋必無往不勝,簡直不傷一點腦筋。」
  閻曉雅歎口氣,道:
  「你一定忘記那只窺管了。小鄭最可怕的是你根本測不遠他轉什麼心思以及還有什麼古怪法寶。」
  小鄭的確不容易猜透。例如他不久回來之後向三位如花似玉的美女說道:
  「在下已安排好三個不同地方,一處是人家。兩處是店舖。裡面都有一個女孩子等著。你們三位小姐進去把身上衣服給她穿上,自己換了男裝。那個女孩子將會利用轎子或馬車隱藏起面目,先在城中兜個圈子才到郊外荒僻地方。三位小姐必定很容易找出所有監視跟蹤之人迅予消滅。」
  這種高明的手法周詳計劃咄嗟間就已弄妥。小鄭在雪婷的心目中的地位登時連升幾級。
  小鄭將三處「金蟬脫殼」地點交代清楚便走出房間。然後,人轉眼工夫他的聲音透人來道:
  「在下已扮成中年小商人模樣,上唇留一撮小胡所以很容易辯認。三位小姐一齊出動最妥,好使對方手忙腳亂一時不及調派人手。」
  三女一齊起身,但最興沖沖的雪婷忽然沉默收斂笑容。
  閻曉雅馬上發覺而阻止大家出門,說道:
  「雪婷,有件事要事先想好才行。如果你找出監視跟蹤者並且出手殺死之後,屍體如何處理?又若是有兩個三個人,那麼屍體不易處理妥當呢?」
  雪婷沒精打采地道:
  「我剛剛正好想到這個問題。」
  徐小茜溫柔地道:
  「你從前殺過人沒有?」
  雪婷搖搖頭。前天她以飛劍隔窗刺穴制住一人,也非致命殺手。後來有公人來查店,把那房間一死二昏共三人帶走。
  徐小茜又道:
  「既然你從未殺過人,這次行動就麻煩得多。我們絕對不許監視跟蹤者活著回去報告。但從無殺人經驗突然要冷酷處死無能反抗的小角色,卻又十分困難。」
  雪婷也不能不承認徐小茜說得很對。悄給衝動時殺人容易,最好加上激烈打鬥。那會使你忘記一切顧慮及心理上的憐憫不忍不安等情緒。但若要你冷酷冷靜地殺死一些無力反抗的小人物,悄況就完全不同了。
  閻曉雅向窗外道:
  「小鄭,你還在麼?」
  小鄭聲音選入來道:
  「在。
  閻曉雅道:
  「這回是第一次,你幫雪婷的忙好不好?」
  小鄭道:
  「當然好。雪婷小姐,在下會跟在你後面。不必難過,每個人第一次殺人都不容易。你到時不想出手就不必出手。」
  世上很多事情往往說時容易做時難。
  但又有很多事情是「做」時容易「想」時難。「想」並非設計之意。而是在你想像中你覺得萬分困難和困擾。心裡畏縮害怕。其實你一旦去「做」一時真正而對它,居然一點不難。
  「殺人」究竟屬於那一種呢?
  雪婷忽然為此而大傷腦筋,心臟亦跳得比平時快。掌心不時會沁出汗珠——緊張。
  郊外的風很清爽,沒有人影,蟬嘶鳥鳴平添無限幽趣。
  雪婷雖是坐在一株參天古樹高商橫枝上,卻躲不掉來自心中之壓迫感。
  根據小鄭的佈置預算,一頂青布帷幔嚴密遮掩的軟轎就快經過樹下。而消失於另一邊樹林內。
  如果有人跟蹤此轎(以為雪婷躲轎中),則不久他也會經過樹下。雪婷剛才已暗中跟隨軟轎在城內兜了好幾條街,一些可疑人物樣子衣著等都大略有了印象。
  如果可疑人物經過此地,便毫無疑問必是敵方派跟蹤之人。「殺死」他「消滅」他絕對不會冤枉好人。
  青鬆軟轎出現視線內的路上,很快來到樹下並且從她腳底經過。
  該發生必須面對的事情終於迫的這眉睫。雪婷心跳速度更快,快得好像隨時會從喉嚨跳出。她忽然想起徐小茜而滿腔俱是怨恨。因為如果徐小茜少一點溫柔體貼善觀人意當時沒有看出她未殺過人,此刻情況絕對不會構成如此。至少她不必一直想著「殺人」,不必觀察分析自己。
  她尤其擔心的是一些可疑的人物中,只有一個滿面橫向騾悍大漢一望而知不是好東西。「消滅」此人大概不困難(指心理上)。如是其他像那溫和笑容中年人。那年輕態度斯文佩劍小伙子。又那衣服舊而乾淨的小生意人。殺死他們任何一個都覺得不舒服。
  只希望來為送死者是那凶悍大漢就好了。
  小鄭設計的陷並果然不落空。有人來到樹下,行動輕捷如捕鼠之貓。可惜他正好經過雪婷腳板底下,所以躲不過她眼睛。
  情況真是又糟又可怕。他竟是佩劍斯文年輕人。
  雪婷痛苦的呻吟連聲(當然沒有真的發出聲音)。然後飄落地像一片葉子。有如冷見愁說過的「落葉」。唉,冷見愁這害人精不知跑到什麼地方去了。如果不碰見他,生活變化就不會如此巨大劇烈。
  真是愚蠢可笑之至。跟蹤者被人反跟蹤甚至已站在背後還不知道。這男孩子一定沒有經驗,武功亦不高明。他只不過是小角色。但令人不懂的是他為何用那種姿勢站定不動?似是向前遠峪,同時又右顧身邊豐茂野草。
  雪婷忽然感到吃驚。因為那可笑「男孩子」分明用出名陰毒狠辣一擊必小的「大靈狸七式」。一點都不俗,只看他身體斜傾微微側頭的角度以及不動如山冷靜忍耐意味。你如果見過「最好」的獵捕鼠情景,就不必形容解釋。就是那種姿勢味道。
  所以雪婷真的大吃一驚,雖然看來「男孩子」注意在腳邊茂密草地。但也說不定會突然翻身撲擊,這一擊必定快逾閃電,惡毒難當。
  幸而雪婷的大驚只不過是詫異意外,並非驚慌害怕。其實她反而精神集中極為冷靜,全身任何一根肌肉及神經都準備好。每一瞬間第一剎那都能全力應付猝發狙襲。
  過了相當久一段時間。雪婷清清楚楚看見「男孩子」頸部,肌肉最先放鬆,跟著是背部腰部然後雙腿。其實「肌肉」都是覆於衣服下,她僅是以銳利細緻精密的感覺觀察得知而己。
  雪婷這時才說道:
  「你到底是貓還是人?」
  「男孩子」全身肌肉一下子抽緊,恢復充份勁力動作一觸即發的緊張狀態。
  雪婷又道:
  「既然你出身『一路哭』魏雙絕門下。當然知道世上最好最靈巧兇猛的貓畏什麼,你知道麼?」
  「男孩子」半晌才道:
  「我不說。你如果知道你告訴我!」
  雪婷道:
  「我絕不告訴你,因我要用這方法殺死你。」
  「男孩子」全身肌肉收縮更緊,身子縮小一點也矮了一點。
  他聲音有「謹慎」甚至「餡媚」之意,道:
  「雪婷小姐,我認輸投降行不行?不知道什麼緣故我竟然害怕不敢出手。」
  雪婷別的本領高明與否是另一回事。但揣摩男人心理無疑是一流高手。形形色色的男人不管說什麼話,她已被訓練得一聽而知此人真正心意何在。
  因此她突然滑遲六六尺之遠。但她腳步尚未停穩,卻已看見「男孩子」縱身撲掠。雙手都有一支尺許長利刃劃過她原先站立之處。他動作之快利刃截劃之狠毒難以形容。雙手揮掃動作宛如貓爪。但比貓爪厲害可怕得多。因為不是爪而是鋒利刀刃。
  「男孩子」一擊澆空便己退回原來位置。一切攻守進退動作速度快極,泛出「惡毒」味道。
  雪婷凝視他面孔,心中湧起很多感想。
  別的感想都可置之不理。只有「可怕」此一感想極為鮮明。可怕的是「男孩子』身上雖是佩帶長劍。但其實只是幌子只是騙人的道具。他根本不動用長劍。因此如果你小心注意等待他拔劍的動作你就上當了。他的「貓爪」藏在袖中肘底,隨時可伸出使用。多可怕!
  雪婷忽然歎氣道:
  「你雖然已得到『一路哭』魏雙絕真傳,雖然你的奸狡陰毒亦比得上他,但我仍然覺得很難殺死你。」
  「男孩子」訝道:
  「我已得師門真傳,你當然很難贏我殺我。你的話不迥之至。」
  雪婷道:
  「我的意思說你簡直像魏雙絕可惡該殺,但我仍然心軟下不了手而已。並不是說你的本領高明。以我看來你剛才出手那一招至少有七個破綻,都是致命的破綻。你信不信?」
  「男孩子」道:
  「不相信,而且家師也不是可惡該殺之人。」
  雪婷道:
  「你知不知道為誰做事?知不知道人家為何要你跟蹤甚至殺死我?」
  「男孩子」道:
  「家師知道。」
  雪婷哭笑不得望住對方,想不到這小子比她至任性至不講理。
  「男孩子」又道:
  「強存弱亡適者生存是大自然不易之理。你敢說不對?若不是弱肉強食適者生存,為何你有雞有鴨可食?有豬肉牛肉可吃?」
  雪婷呸一聲,道:
  「雞鴨豬牛只是言生而已。」
  「男孩子」道:
  「畜生亦是生命,你以為人類真比奮生高貴?不對,人類只是『強者』而已。畜生是『弱者』所以任人屠宰食用。」
  雪婷瞪目道:
  「魏雙絕教你這等理論?但你別忘記他的外號『一路哭』。這個人之殘酷嗜殺天下知名。所以他所過之家絕對不止是一家哭而是一路哭,你有資格談論那些問題?」
  「男孩子」道:
  「家師殺人無數這是事實,但並非說他不講道理。」
  他突然閉口因為他發現那艷麗充滿誘惑的少女竟然陷入沉思之中。她此時此地怎敢如此疏忽大意?以道全不考慮到他可以一躍兩丈瞬息間於她身上劃開七八道致命傷口?
  但他動也不動,只因雪婷極可能是誘敵之計。任何人都不可能於此時此地陷入沉思中。
  雪婷終於回過神來(在他看法必是偽裝做作)說道:
  「如果冷見愁在此地就好了。你該不該殺冷見愁會立刻告訴我。但我其實卻已知答案。」
  「男孩子」訝道:
  「冷見愁?天絕刀冷見愁?聽說他像魔鬼一樣的可怕。他也會用思想,會講道理?」
  草叢中突然有人應道:
  「冷見愁絕對不是木頭,我敢保證這一點。所以我也保證他會思想亦會講道理。」
  聲音雖然從「男孩子」腳邊琅叢內傳出。卻不是他方才眈眈虎視之處而是在另一邊。所以若說那「男孩子」早已發覺有異,準備出手,卻也弄錯方向釀成大禍。
  草叢中伸出一個人頭,原來是小鄭。
  小鄭又遭:
  「如果要冷見愁回答。他一定微笑道『殺吧』。既然是強存弱亡的世界,還替他考慮什麼?」
  雪婷欣然叫他一聲,舉步走過來。她知道「男孩子」百分之百已被小鄭制住。所以根本沒有可以擔心的。
  她道:
  「冷見愁聽見必定很欣賞。我也覺得他會這樣說法。」
  「男孩子」這時已發覺全身腳木,雖然不知道何故如此?但卻已知道不必追究了。
  他居然還能開口,道:
  「小鄭,聽說你是第一流的刺客,是最佳的暗殺道高手。怪不得我被你愚弄誤以為右邊草叢內有問題。但現在不談這些,你殺人必有代價,請說出一個價錢好麼?」
  小鄭聲音中沒有什麼勁,顯然對此話題不感興趣。道:「這一類的話我聽很太多,現在不想聽了。人人以為花錢就可以買我。但你看我像一件貨物麼?」
  「男孩子」道:
  「我出得起大價錢,十萬兩怎麼樣?」
  小鄭道:
  「十萬兩的確是大數目,連純金做的金人都買得到。可惜我有血有肉還有感情。你再加十倍也不能買我。」
  雪婷道:
  「小鄭,真的一點沒得商量?」
  小鄭怔一下,道:
  「小姐,你居然幫他講話?」
  「男孩子」忙道:
  「雪婷小姐請幫幫忙……」
  雪婷道:
  「你放一百個心,因為我絕不幫你的忙。」
  小鄭恢復笑容道:
  「雪婷小姐,你是不是想留個活口好問問對方的佈置詭計。」
  雪婷道:
  「不,我打算問他幾句話,他回答也好,不答也好。跟著我就和她公平決鬥一場我要和你商量的就是此事。」
  「男孩子」立刻道:
  「只要我知道的一定加答。」他當然希望有回答的機會。因為有得回答就等於有放手一拚的機會。
  小鄭居然不考慮不囉嗦道:
  「好!雪婷小姐如果你不行我替你報仇。」
  雪婷綻開粲燦的笑容。比艷麗的壯丹花好看動人百倍,因為就算天下最美景名貴的牡丹花也絕對沒有一朵項刻開放。
  她道:
  「魔鬼倒底是誰?最好有個名字。因為很多人也叫冷見愁做魔鬼。」
  「男孩子」道:
  「我們都尊稱『祖師』道號是長青子。」
  雪婷哼一聲道:
  「什麼長青子。聽起來很好聽,其實叫做老壞蛋才對。」
  「男孩子」道:
  「長青子祖師並不老,只有四十來歲。」
  雪婷道:
  「就算他不是老壞蛋,也算是中壞蛋。」
  這回她見地辯駁,是覺得意道:
  「中壞蛋對不對?」
  「男孩子」只好道:
  「在下不知道,但小姐的話大概錯不了。」
  雪婷道:
  「你師父呢?」
  「男孩子」馬上答道:
  「家師現在在安氏鎮,你們不必找他,只要用真正武功贏得我,他定會找上你們,而你們想不見他都辦不到。」
  小鄭接口道:
  「笑話,誰不是用真正武功?」
  「男孩子」大聲道:
  「你,你趁我全神對付雪婷小姐時施以暗算使我全身麻木。這是那一門子的武功?」
  小鄭的聲音冷如冰雪,道:
  「暗殺道上乘武功。只怕你不知道不懂而已。當你突然偷襲雪婷小姐的一舉無功,退加原地時你澆腳處已偏斜了九寸之多。本人的『天外游絲』也老早恭候尊足,所以你感到踏足葦叢之際,亦是被我天外游絲刺中之時。」
  「男孩子」厲聲道:
  「這不是暗算是什麼?」
  小鄭悠悠地道:
  「暗算?何必使用如此難聽同句?我請問你一聲,當時你固然不知道業已受制。但你知不知道現在變成何等情況?你仍然全身麻木?抑已恢復如平時?」
  「男孩子」很顯然怔一下。證明的確不知道——除非馬上測試。
  小鄭又道:
  「既然本人可以隨時制住你亦可以隨時放你。而你卻全然不知。本人此等手段豈可稱為暗算?簡直連』明算』都不能形容。根本上你毫無抗拒之力。請問你用石頭砸一枚雞蛋要不要先秤一秤重量?任何人都一聽而知本人不必用暗算手對付你。你為何還要這樣說呢?」
  此等理論休說「男孩子」未聽過,這雪嬪亦是生平第一回聽到。
  但小鄭的理論對與否?能不能令人心服?至少雪婷覺得很對。假設一個大人與小孩子打架。大人手腳可能快得小孩子沒看清楚全無躲避能力。但豈能指控大人是「暗算」,豈能說他不夠光明磊落?
  「男孩子」顯然還有服氣,道:
  「你這是歪理。雖然我不知如何反駁。」
  小鄭道:
  「我明白。因為武林正大門派講究的是『先揚聲、後出手』,或者面對面投刀決戰。絕對不肯背後暗中傷人。」
  雪婷道:
  「這才是英雄好漢行逕。不過……」她顯然馬上又記起小鄭是自己人,不該扯他後腿。又道:
  「不過小鄭也有道理。他絕對不是卑鄙小人。」
  小鄭道:
  「揚聲出於或對面決鬥只不過讓你聽見或石見之意。先前我明明露一點形跡使你知道。你我很多時間都查不出,甚至弄錯方向以為右邊草叢有古怪。所以你退順原位時不知不覺偏左,自己把腳送上門叫我動手。」
  雪婷這時當真感到小鄭果然十分有理,衷心歡愉大笑道:
  「你只能怪自己學藝不精蠢笨死能。你難道要一個高手出手時,也像地痞無賴扭成一團打得面青鼻腫才算光明正大?」
  「男孩子」想不服氣也不行,因為小鄭的確是現過形跡。自己亦的確查看半天而毫無所得。
  小鄭居然還有道理,道:
  「其實光明正大那一套只應該用在光明正大的人身上。遇到你們這些惡毒傢伙根本應該先下手為強。你突然襲擊雪婷小姐那一招何嘗先找招呼?哼,當時還用言語設法騙她穩住她。幸虧她拉高一籌,否則身上早就多了不少傷口。你若是出身名門正派,必定不會用如此惡毒下流的手法。」
  雪婷不覺仇然道:
  「對,該死得很。你叫什麼名字?」
  這意思有如戰陣上喝過「通名受死」。而且她身子似乎挺得更直,眼神也更銳利明亮,顯然已決心出手並且不惜殺人。
  對方應道:
  「本少爺魏壁人。」
  雪婷提出左腳還未跨出,卻聽小鄭問道:
  「你也姓魏?魏雙絕是你的什麼人?」
  魏壁人傲然答道:
  「是家父。」
  他沒有聽見小鄭答話,冷笑一聲又道:
  「如果你們知道做錯,最好快快道歉。」
  小鄭也冷笑一聲,道:
  「魏雙絕如果知道你碰見的是我們,一定會教你老早夾尾巴溜走。可惜他今生已沒有機會教你。」
  魏壁人已暗暗提氣運力,腳下甚至輕微移遠一下,確知已完全恢復體能,突然回頭望去。草叢萋萋莽莽那有人影?
  雪婷冷冷道:
  「魏少爺小心了。」「嗤」一聲寒光疾閃一支短劍幾乎「釘」入他的胸門。魏壁人身軀一扭,頭也不回就翻開六七尺。剛剛避過飛劍釘胸之厄。
  同時雙手齊出,腕袖內分別彈出尺許短刃,宛如兩隻「刀」爪。「鏘鏘」這聲架住連環刺到的飛劍。
  雪婷左右雙袖各有一支短劍倏現倏隱,遠攻尋丈之敵,近則亦可用雙手握劍刺戮,端的既奇詭凌厲而又瀟灑省力。當然目下的「省力」從前卻不知費了多少時間精力,吃過多少苦頭才換取得來。
  她雙劍旋飛忽遠忽近,在「嗤嗤」破空聲中哈哈笑道:
  「十招未過你已出現至少七次致命破綻。你真的是『一路哭』魏雙絕的兒子。」
  魏壁人簡直連答話也有所不能。
  但覺美艷的雪婷忽然變得極醜陋可憎可厭。他情願一輩子沒有女人也不願碰見她。
  可惜他沒有機會告訴雪婷,否則她表情一定當真變得很醜很可怕。
  世上如果有任何一個女人橫眉豎眼咬牙切齒之時仍然迷人動人的話(佯嗅的不算數),這個被迷的男人不是眼睛有問題就必是有被虐狂。
  海龍王雷傲候秘傳「六尺飛紅」。飛劍絕學非同小可、絕非亂七八糟自誇秘技之流可比。
  但見雪婷雙劍宛如叫光掣掃,快得肉眼難以瞧得清楚。
  忽聽魏壁人大吼一聲,胸前鮮血凹濺,深遠心臟。若是量一量雙方距離,雪婷恰好距他七尺之遠。一寸不多一寸不少。
  雪婷居然還定睛細瞧魏壁人。只見他雙眉深深皺幾下,隨即跌倒不再動彈。
  「死亡」難道如此簡單?她的確迷惑驚訝暗暗乍問。又如果「死亡」即是解脫,何以世上人人都怕死亡?
  小鄭像無處不有的「昆蟲」般突然出現。他假扮小商人扮得極像。但唇上那撮小鬍子卻有點滑稽可笑。
  他道;
  「雪婷小姐,在下的而且確沒想到你的武功如此商明而又紮實。尤其腕力指力勁厲空靈並臻絕妙。怪不得冷見愁這四還有令親都放心讓你一個人闖蕩江湖。早知如此。在下根本不必多事跟隨著你。」
  雪婷歎口氣,道:
  「我雖然已殺了人,過程也似乎不困難。但為何我會有作夢般的感覺?覺得這一切都不甚真實?會不會忽然夢醒發現根本沒有發生過這些事?」
  小鄭想一下,透出憂慮之色,道:
  「你的心既然還不肯接受小實,還抗拒殺人觀念,下一回你將發生同樣困難。」
  他接著歎息一聲,又道:
  「世上有些人總是學不會從種事情,還抗拒殺人觀念,下一回你將發生同樣困難。」
  他一手揪起魏壁人屍體拖入草叢內。不久回轉來,道:「那邊恰好有個土坑,屍體已經埋起來不至被鳥獸傷殘。這樣做法能不能稍稍安慰你呢?」
  雪婷感激道:
  「當然安慰。你很了不起。每個人每件事你都能看穿看透。」
  小鄭道:
  「別誇獎我,我有很多缺點。」
  雪婷恢復笑容,於是宛如陰霧沉暗天空忽然露出太陽。
  她道:
  「你也是人。凡是『人』必定有很多缺點。否則你就是神而不是人了。」
  小鄭若有所思,道:
  「魔煙鬼呢?鬼是不是介乎神與人之間?」
  「魔鬼」當然指的是冷見愁。
  雪婷以女人特有的直覺曉得這一點。
  便道:
  「對。魔鬼介乎人神之間。魔鬼永遠不肯露出弱點亦不讓人看見他的缺點。」
  小鄭欣然笑一下。道:
  「有一點還要請教。」
  雪婷道:
  「我最怕太客氣有禮貌的人。你最好有話直說別兜圈子。」
  小鄭道:
  「你曾問魏壁人知不知道最靈巧兇猛的貓畏懼什麼?我至今想不出答案。」
  雪婷開心格格大笑道:
  「你當然不知道,因為這我自己也不知道。」
  小鄭不禁也捧腹大笑。他笑的是雪婷這個不會用心機使詐的人,卻可以把老狐猩都哄騙得迷迷糊糊。
  如果有機會而對「一路哭」魏雙絕的話,一定不可忘記問他一問。包管他也迷迷糊糊想個不停不休。
  清爽涼風拂過青山拂過綠樹,氣味新鮮而又幽寂。「幽寂」本來只是一種感覺。
  但奇怪的是往往氣味中你能夠嗅得到。
  不論是水之濱,山之巔。不論是籬落、小窗邊、田野、泥土中。
  那些抱著別樣情懷,行邁靡靡心中如醉的人們,當真能夠嗅出「幽寂」味道。
  小鄭忽然停止笑聲,面上殘留一絲苦笑痕跡。
  為何艷陽粲燦的雪婷,溫柔美艷的徐小茜都不能代替那清麗絕俗的傅形?甚至面對她們嬌容笑語時反而更勾起深深無底之億念相思情懷?
  莫非清涼山風帶來夏殘秋初的氣味,使人忽感落寞蕭索?小鄭苦笑歎氣,用力摔一下頭。
  傷感自憐都去你的!至少日前既緊張而又忙碌。一丁點大意換回就是殺身之禍。即使「魔鬼」冷見愁在此人也絕對不敢大意。他也定必會全神全力以赴。
  雪婷用瞭解同情眼光望住他。她暗自想道:小鄭真不幸,偏偏遇上冷見愁。即使只論「情場」,小鄭又怎能是冷見愁敵手?」
  她忽然想起「連四」。連四是否亦與小鄭一樣不幸?
  一切答案唯有等時間老人從命運之神那兒帶來消息。此時誰也無法預先回答。
  只不知若是冷見愁在此,他會有何種想法及安排?他對抗「命運」路途中是否能每一次都得手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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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4-4-28 12: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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