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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雪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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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徐公子勝治] 地師 [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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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4-27 18:24:08 |只看該作者
四十七章、我不攔著你

  劉黎一怒之下找到馮敬要清理門戶,但畢竟是自己徒弟啊,面對痛哭流涕認罪悔過的馮敬,他有些下不了手。轉念一想,徒弟有錯師父也有責任,他自己跑到清城山逍遙自在,卻對剛剛學成功夫闖蕩江湖的馮敬疏於管教。劉黎心一軟,打消了殺人的念頭,只打算廢了馮敬的功失,他正準備動手,卻突然出了變故!

  劉黎一生精似鬼,從來都是他暗算人,沒有人能暗算他,槍林彈雨闖過來都毫髮無傷,但萬萬沒想到會中了徒弟的暗算,再精明的人也有疏忽鬆懈的時候,本來借馮敬十個膽也不敢對師父動手,可暗中另有一位高人指使,此人就是尋巒派掌門陸文行。

  陸文行與劉黎之間早有嫌隙,他的身份當然不僅僅是尋巒派掌門,他在世面上是做航運生意的。在抗戰末期,鬼子從佔領區運送壯勞力到東南亞一帶當勞上苦力,而陸文行居然連這種生意都接。劉黎獲悉後曾放出話來一遲異要菲陸文行一條胳膊加一條腿,讓他知道什麼叫手足骨肉分離。

  當代地氣宗師的威名不小,陸文行聞訊後也就收手了,後來還帶領尋巒派的高手在台灣海峽幾次伏襲鬼子的商船,受到過南京國民政丨府的嘉獎,此事也就不了了之,但陸文行與劉黎私下裡的粱子就此結下了,劉黎沒有真的去找陸文行,但是後來也沒把話說清楚、那一條胳膊和一條腿到底剁不剁了?一直沒有明確的下文。

  就在劉黎查探馮敬行止的同時,陸文行先行一步找到了馮敬,威逼利誘密謀了很久,指使他暗算劉黎,而自己在一旁協助,兩人聯手趁劉黎不備定然能成功。

  這兩人最終決定動手,一方面因為陪文行與劉黎的私怨,另一方面馮敬也害怕師父不會放過他。但還有一個原因恐怕是最重要的劉黎太有錢了,而且不是一般意義的有錢,說他是重慶首富也不為過,只是一般人不清楚,馮、陸二人卻是知道底細的。

  當時的劉黎,要黃金有黃金、要美元有美元,收藏的珍貴文物,字畫古玩、金玉珠寶無數。這些普通人眼中的財富還不算,身為一代地師,他還擁有各派風水秘訣,各種珍奇的法器與寶物。僅舉一個例子就足夠誘人:靈性不亞於秦漁的古傳煞刃,老頭手裡至少有七八支。

  劉黎年輕時雖然風流,尋花問柳的事情沒少干,但由於種種原因陰差陽錯一直沒有成家,也沒有子嗣。外人不清楚劉黎的身家,但他對唯一的傳人馮敬毫無隱瞞與保留,在重慶的時候,很多事情包括賬務與財物都交給徒弟去打理。他曾對馮敬說過:「我本出身豪門,後來所得的財富也將取之於國用之於國,不是屬於我自己的。而你不要指望這些,我只會傳給你下一代地師應有的東西。」

  假如劉黎未及處置後事就突然死了,世上能動用這一筆龐大財富的人就是馮敬,如何令人不動心?而陸文行幫著馮敬暗害老頭,能得到的好處就太多了,事後他想要什麼,馮敬也不敢不給,劉黎正準備動手廢了馮敬,神識忽有警覺立即轉身拔刀,恰好發現陸文行於背後行刺,兩人鬥在一起。馮敬一見這個場面,也豁出去從地上跳起來猝然發難,結果他們還是小看了一代地師的真功失,劉黎當場殺了馮敬,陸文行身受重傷逃走。

  劉黎自己也身受重傷,但他已經紅了眼,拼著將來傷勢難愈也不調治,一路馬不停蹄追殺陸文行,一點喘息的功夫都不給。兩人都受了重傷,假如陸文行回轉身來放手一搏,鹿死誰手尚未可知,但他卻被老頭的嚇破了膽,一路只顧逃竄。

  從江西武功山一直追到直隸河間府,陸文行突然失蹤了。而劉黎也傷勢發作難以支持,倒在滄州一家客棧中起不了身。一位路過滄州恰好也住在這家客棧的中醫,給劉黎看了病,醫道高超救回了劉黎一命。那名中醫名叫何清,就是何遠之的祖父。

  從此之後劉黎有些心灰意冷,就像當年的風水大俠賴布衣一樣,散盡家財浪跡天涯,金玉珠寶,各種對奇器物送的送、捐的捐,也都沒留下。

  說到散盡家財,劉黎轉過身來特意看了一眼遊方,見遊方已經張大嘴聽的出神了,並無特別的反應。他謂歎一聲,一手托起古劍秦漁道:「我得謝謝你,終於讓我得知陸文行的下落。」

  遊方這才回過神來,問道:「這件事,您老一直都沒有對人提起嗎?」

  劉黎點頭:「是的,我從來沒有說過,陸文行畢竟是一派掌門,事關整個尋巒派的江湖聲譽,我殺了他本人也就罷了,不欲大肆宣揚。再說我後來一直沒有找到陸文行的下落,死無對證的事情,也就沒有與人提起。要不是你今天拿出了尋巒玉箴與秦漁,這個秘密我也不會說。」遊方又問道:「您剛才提到了尋巒派的傳承來歷,但聽前輩的講述,您的歷代地師的傳承,似乎不是某個門派的宗主,甚至無派系可言?」

  劉黎的表情有些傲然也有幾分苦澀,他反問道:「小遊子,你雖未交待過自己的來歷,但我能看出來,你一定有江湖風門的出身,且所學頗為駁雜。你可知道自古風水堪輿之學,祖師爺是誰?」

  遊方答道:「晉代郭璞。」

  郭璞,字景純,河東聞喜(今山西省)人。既是文學家和訓詰學家,又是道學術數大師和遊仙詩的祖師。《太平廣記》卷13記載他「周識博物,有出世之道,鑒天文地理,龜書龍圖;艾象讖偉,安墓卜宅,莫不窮微,善測人鬼之情況。」

  歷史記載頗為傳奇,此人博學有高才,曾注《爾雅》、《三蒼》、《方言》、《山海經》、《楚辭》、《穆天子傳》,又著《遊仙詩》、《江賦》等文學作品,被稱為為文學家,神仙家、訓詁學家。郭璞撰有《葬書》(亦稱《葬經》),全面論述了風水術的理論與實踐,奠定了傳倒地理堪輿的基礎,因此人們又稱郭璞為風水鼻祖、堪輿宗師。

  劉黎點了點頭:「郭景純博才廣藝,精江湖各門之學,被尊為風門始祖也不為過。但如今各派地師實用之術,由何人集大成而開創,開枝散葉乃有今日地理風水之法?」

  遊方想也不想就答道:「當然是楊公。」他說的楊公是指唐末的楊筠松,身為江湖風門弟子,提起此人很自然的使用尊稱,潛意識中對楊筠松比郭璞還要尊敬。

  楊筠松是著名風水大宗師。其平生自奉勤份且憐貧恤苦,多方周濟不遺餘力,民間極為崇敬有口皆碑,世人稱之為救貧仙人,故又稱為揚救貧。唐僖宗朝,楊筠松官軍金紫光祿大夫,掌靈台地理事,後隱歸雲遊精研山,氣勢,最後棲居於濤州楊仙嶺觀景參悟、立論著說,研製楊公盤授徒傳藝,一生桃李滿門。

  楊筠松門下眾弟子多堪典名流,開枝散葉演成風水各派。其高徒有曾文、劉江東等,嫡傳徒裔賴布衣、劉謙等。開十三陵勤測營造者廖均卿、上丨海古城營造者李國紀、福建永定著名圓形土樓承啟樓選址設計者陶張皆為楊筠松嫡傳徒裔。

  楊筠松的各種著作也光後世各派風水經典,有《撼龍經》、《疑龍經》、《疑龍十八問》,《葬法倒杖》江《二十四砂葬法》、《青囊奧語》、《天玉經》和《天玉經外編》等傳世,悉數收入文淵閣四庫全書。

  可以不誇張的的說,如今各派風水若追溯源流,皆出自楊公門下,而在楊公之前,尚無人可專稱地師。假如問史上誰人可稱地氣宗師,遊方第一念想到的就是楊公。

  見遊方答的干水,劉黎很滿意的又點了點頭:歷代地師傳承之源,便是楊公,你說楊公屬於風門何派?」

  遊方:「哪一派都不是,哪一派又都是,楚有楊公,後有江湖風門各派。」

  劉黎:「說的不錯,楊公當年有感門下桃李花葉紛呈,眾弟子各成氣候,來日皆有開一代宗門氣象,地理風水之術將大行天下,得其真傳者難免良莠不齊,甚至各起爭端。於是秘傳心盤於一人,命其獨立於各派之外監察行止,以防濫轉靈樞妄動地氣禍世者。

  待到後世,朝代更迭時過境遷,當日之密囑哼無餘效,但這一線傳承卻留了下來,便是歷代地師,這恐也是楊公始料未及,傳至我手中已是第三十五代二我一生經歷的這百餘年,風水地理之學漸漸式微,不復世間顯學,甚至流訛為欺世盜名之術,身為當代地師也只能感歎而已,但卻不想這一線傳承斷在自己手中二,遊方,你可願拜我為師,將來繼承這歷代地師衣缽?」

  等了大半夜,老頭終於問出了這句話,對於地氣宗師的稱號遊方不感興趣,但是拜劉黎為師是他早就準備好的,當即起身土前拜倒:「師父,弟子給您老人家磕頭了!」

  「慢著!」劉黎突然一揮衣袖掃中遊方的肩頭,一股內勁傳來,遊方沒有跪下去。

  遊方詫異道:「怎麼,您老還有什麼吩咐?」心中暗道這老頭花樣可真多,折騰這麼久不就是想要自己拜師嗎,眼見要磕頭了,怎麼又把架子端起來了?就算是江湖術「上天梯」的門檻,也不帶這麼玩的。

  從昨天晚上到現在,劉黎就屬此刻最開心,臉上的表情幾乎笑成了一殺花:呵呵呵呵,你想磕頭可以,叫我師父也沒問題,但得把話說清楚!…你如今還不是我的入門弟子,暫時就算個記名吧,見我當以以師禮相待,並守我定下的師門規矩,我暫時還不能傳你歷代地師風水秘法,你也在外人面前也不得打我的旗號,聽明白了嗎?」

  這算什麼講究,光盡義務沒好處嗎?老頭好像把情況搞顛倒了,當初到底是誰找的誰啊?本來是劉黎一路陰魂不散,狗皮膏藥似的貼著遊方,怎麼到了現在,就像遊方一路哭著喊著要拜師,劉黎這才勉為其難的收他為記名弟子?

  算了,不和老頭計較了,不沖別的,就沖老人家昨晚為了保護自己和別人拚命,怎麼哄他開心也不過分,況且從劉黎的經歷來看,也是一位值得尊敬的長者。想到這裡,遊方很乖巧的答道:「都明白,全按您老人家的吩咐辦。」

  劉黎很開心的一擺手:那好,你就磕頭吧,我不攔著你!」遊方跪倒在地一連磕了九個響頭,這才被劉黎一把拉起來,盯著他笑呵呵的左看右看。遊方被老頭看得有此不自在,伸手摸了摸腮幫子問道:「師父,徒兒臉土有東西嗎?」

  老頭笑道:「當然有東西,鼻子眼睛一樣都不缺。嗯,小遊子,為師發現其實你也挺帥的,頗有幾分我當年的風采。」

  遊方心中暗道:「不是你徒弟就不帥啦?」口中卻說:「不敢與您老人家比肩,想當年,您是何等的叱吒風雲,實在令徒兒神往不已。」老頭笑得更開心了:「話也不能這麼說,古人云,師不必賢於弟子,弟子不必不如師」你要有志氣青出於藍,將來一定會超過為師。」

  怎麼超啊?遊方終於問了一個最實際的問題:「師父,我要等到什麼時候才能成為您真正的入門弟子,得傳歷代地師風水秘法?」

  劉黎收起笑容,很認真的答道「其實入門之法,包括鍛煉靈覺、感應地氣靈樞運轉,風水陣法之妙,我都傳給你了,不僅通過手書秘籍,也包括見知靈引,否則我何必約你到八大處?你若自己不能領悟,我再教你別的也沒用。」

  遊方:「弟子明白師父的用意,再往後呢,比如靈覺化神識之後?弟子已隱約窺見其境界。」

  劉黎:「其實也教你了,我給的第二本秘籍中,養劍配合鍛煉靈覺,練劍配合磨礪神識。你有一個優勢,就是從小練過內家功大,防身之術不用我特意再教。但是內家功夫到了丑有觸必應,隨感而發,的境界,單論拳腳區別已不大,主要就在神識。」

  遊方:「原來如此,弟子還沒開始練劍。」

  劉黎:「也不必急於求成,先讓我看看你養劍如何,其實練劍也是繼續養劍,只是我教你法子,不到,自在出入,化境而觀,的地步,是不能勉強習練的。」老頭在秘籍中教遊方的練劍之法,委實太詭異了一些,旁人聽了也許會覺得匪夷所思。但遊方卻覺得再適合自己不過了,與古劍秦漁簡直是絕配。(註:後文自有詳述。)

  劉黎一邊說話,一邊拔出了古劍秦漁:「陸文行雖無行但古劍無辜,此劍被陰氣封存多年,煞氣猶存,而靈性需要重新養成,最終與你神識相合。咦,你是怎麼養劍的,我覺得怪怪的,與當年所見大不一樣?」

  一聽這話,遊方趕緊解釋道:「弟子也覺得機緣奇特,其實與我前段時間元神之傷所受的魔境之擾有關。」

  既然拜了師父又有問題想請教,遊方便沒有隱瞞,將自己養劍的奇異機緣講述了一遍。刻黎聽完之後神情有些古怪,憋了半天才壞笑著問了一句:「小遊子,你不會摟著劍睡覺吧?」

  遊方尷尬道:「師父就不要開玩笑了,如此是否有什麼不妥?」

  劉黎沉吟道:「你若不墮心像境中,能自在而觀,倒也沒什麼不妥,只是你的養劍機緣是在太少見了,不僅是養劍還有些類似古人以神念祭劍,為師所傳的練劍之法,倒像是專為秦漁準備的。既然如此,為師就命你去做三件事情,等你都做成了,便可為我的衣缽弟子,得傳歷代地師風水秘法。」

  遊方:「哪三件事?請您老吩咐。」劉黎卻不回答,岔開話題道:「為你的事折騰了一整夜,我感覺有些餓了。」

  其時天光已經放亮,遠處湖邊已有走動的人影,過不了多久,頤和園的上作人員就會上班了,他們不適合繼續在清宴坊上坐著。聽老頭說餓,遊方趕緊道:「我們去吃飯吧,邊吃邊聊,您老人家想吃點什麼?」

  劉黎:「涮羊肉。」

  遊方一愣:「大熱天還是一大早,吃涮羊肉似乎與時令之氣不和。」

  劉黎一瞪眼:「你一個血氣方剛的愣小子,大熱天早上吃刷羊肉當然覺得燥得慌,而我老人家這麼大年紀,可憐昨夜還與聚陰陣相鬥,現在感覺像是三九天呢,暖暖身子有什麼不可?」

  遊方趕忙道:「既然如此,來一頓羊羯子火鍋豈不更好?」

  劉黎不瞪眼了,嘟囔道:「那當然更好了,但是這麼早,北京牛街的羊羯子店開門嗎?」

  遊方:「師父放心,都交給弟子安排好了,您喜歡去哪家店,就算沒營業,花多少錢我也讓他們先做一鍋,一定讓您老吃好。」

  劉黎拍拍屁股站了起來,將古劍秦漁與尋巒玉箴還給遊方道:「那還不快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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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八章、陰界士

  遊方剛剛站了起來,老頭突然回身一伸手道:「把你昨晚揀的那兩件傢伙給我。」遊方打開背包,將得自向左狐的鶴翅風笛與得自胡旭元的金屬短刺遞給了劉黎。老頭一揚手,兩件兵刃激射而出,遠遠的落在了頤和園的湖中,看也未多看一眼便縱身跳下了舫樓。

  遊方明白老頭為何要這麼做,既然他們殺了向左狐與胡旭元,這兩件東西留在身邊就是麻煩,萬一不小心被發現,等同告訴別人向左狐的失蹤與自己有關,為了抹去「作案「痕跡所做的一切其它努力都白搭了,從情理上講應該丟棄。

  胡旭元手中那支不知名的金屬刺也就罷了,鶴翅風笛可是個好東西,遊方與向左狐曾交手一括,也親眼見他施展秘法,鶴翅風笛的威力絕不在古劍秦漁之下。受家傳冊門的熏陶,遊方潛意識中就有收集寶貝的愛好,雖明知是個麻煩還總想藏著掖著,倒是老頭乾脆,說撇就撇了,看都不多看一眼。

  想想也難怪,劉黎這一輩子什麼沒見過,萬貫家財都散盡了,當然拿得起放得下,遠非遊方這種江湖小混混可比,遊方要學的地方還多著呢!扔了就扔了吧,東西雖好卻是個麻煩,而且也沒啥感覺。假如老頭把古劍秦漁給扔了,遊方說不定會跳進湖裡再給撈上來。

  上午的太陽剛剛升起時,北京牛街某家知名的羊羯子火鍋店還沒開張,一樓空蕩蕩的沒有客人,但二樓一間小包間裡,卻巳經燉好了熱氣騰騰的一鍋。遊方陪著老頭吃著口味辛膻的羊羯子火鍋,破爛的上衣巳經換成了頤和園門前小攤上賣的印有「北京歡迎你」字樣的文化衫,額角與兩鬢都出了汗。

  老頭真是餓了,甩開腮幫子一頓猛逮,足夠六個人吃的大份加料火鍋,至少讓他吃掉了一大半,遊方幾手沒動幾筷子。等到火鍋見底,滿桌子堆的都是羊脊骨與尾骨,劉黎這才停下筷子打了個飽嗝,喝了杯店家專門配製的撈茶漱了漱口。

  遊方這才問道:「師父要我做的三件事,究竟是哪三件啊?」

  劉黎拿起濕巾擦了擦嘴又擦了擦手,不慌不忙的說道:「小遊子,我除了給你兩本秘籍,另外還有一件東西,拿出來。」

  遊方掏出黃綢布遞了過去:「還有這塊包裹秘籍的綢布好生奇特,師父您是怎麼弄的?」

  髒兮兮的黃綢在這個席面上看上去比抹布也強不了多少,劉黎拿在手中笑道:「綢布本身倒沒什麼,雖是上好的柞絲但也不至於太精貴,但正反兩面都有文章。這正面嘛,你看是不是有血跡?」

  遊方點了點頭:「確實像是血跡,就像染了血洗不乾淨的樣子,什麼人的血啊?」

  劉黎嘿嘿一笑:「這可不是人血,而是雞冠血,也不是現在菜市場裡的肉雞,而是鄉下報曉的蘆花大公雞。我至少走了幾十個村子,每一隻大公雞的雞冠上都取了幾滴血,以神識凝煉於綢布上。」

  遊方:「唉,您老人家一路過,幾十個村子的雞都遭了殃!那麼反面呢,您老人家該不會用綢布將每個村子的陰溝都抹了一遍吧?」

  老頭被氣樂了,翻了個白眼道:「反面可不是一般的東西,狂狐知道用地下的陰土封存秦漁,卻不知世上還有另一種東西叫陰界土,我用神識在綢布的反面凝煉了一層陰界土,經此加工,此布能夠陰絕陰陽,也算一件簡單的法器了。」

  遊方來興致:「陰界土是什麼東西,傳說中陰間的土嗎?這都能搞來,那你老人家本事可太大了!」

  劉黎:「你小子別只顧著拍為師的馬屁,實話告訴你,我要你做的第一件事就與這陰界土有關。」

  有一種白色的土壤在民間被稱為觀音土,地質學名叫微晶高嶺土,也是景德鎮明請以來燒製瓷器的重要原料。它在考古界經常被稱為青膏泥,這個稱呼並不準確,叫白膏泥更恰當些。有人解釋說白膏泥在水中顏色泛青,所以又稱青膏泥,但這種說法並不完全對。

  濕潤的觀音土光澤雖然微泛青灰,但仍是明顯的白色,怎麼也看不出青色的特徵來。在南方很多地方,白色的觀音土與含鐵質的紅色土壤經常混雜在一起呈層狀分佈,在野外挖開這種土層的斷面,看上去就與五花肉一般。

  白膏泥在什麼特況下會呈現明顯的青色?它的質地細膩質密,是很好的天然防水材料,在楚漢墓葬外側的填土中,經常可以見到以白膏泥為防水層,尤其以長沙漢墓為典型代表。白膏泥層隔絕封存濃郁的陰氣多年,顏色會漸漸發青,就是考古學者常說的青膏泥。

  所以有經驗的盜墓賊下鏟,從地底深處帶出的青膏泥,從而推斷地下有年代久遠的大墓,這是有道理的。但看見觀音土就認為有古墓,那就是扯淡了,兩者有區別成因也不一樣。墓葬周圍以青膏泥為防水層並沒有廣泛的代表性,它受地減分佈的限制,在南方所見比較多,古時北方關中基本上是黃土層,墓莫葬回填土大多是篩細煮熟的黃色夯土滲以石灰、硫磺、殺砂等物,除非是規格很特別的大墓,否則很少見到青膏泥層。

  白膏泥層在地下隔絕封存濃郁的陰氣多年,顏色漸漸變青成為青膏泥,但如果挖出來重見天日在太陽底下曬乾,又會恢復成普通觀音土那種白色,哪怕再沾水也不會明顯泛青了,有經驗的考古工作者應該見過這種現象。因為其中的陰氣被生氣一沖已經散盡,這就是前文提到的回火還陽的原理。

  但如果地下封存的陰氣過於濃郁,時間也長達千年以上,青膏泥層的內表面,會形成六層落膜似的黑色膏狀物,它不是被染黑的也不是被土壤中的腐質層滲黑的,而是自然變黑的。精純的陰氣凝而不散,哪怕重見天日之後很久仍然保持黑色,這一層薄膜似的膏狀物就是陰界土。

  劉黎要遊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湊足三兩陰界土。

  三兩?不多嘛!看來第一件事難度不算太大,遊方沒多說什麼,又問道:「那麼第二件事呢?」

  劉黎臉上又露出一貫的壞笑:「以我教你的練劍之法,將黍漁的靈性完全養成,別人恐怕聽不懂,但你自已應該明白我的意思!」

  遊方取出專利秦漁,雙手輕輕的摩挲,以靈覺感應這柄劍,耳中彷彿聽見它發出輕微的喘息聲似帶著痛楚。昨晚遊方持劍與向左狐的鶴翅風笛硬拚了一擊,秦漁的靈牲也受了不小的損傷,遊方莫名覺得有些心痛,手上的動作也變得溫柔許多,好似唯恐弄痛了這柄並無感覺的古劍。

  老頭的話他當然明白,按照劉黎所傳那詭異的練劍之法,所謂靈性完全養成,也等於將他心像中所見的那位女子形像變的完全鮮活,同時意味著自已對神識的掌握和運用完全純熟。這個要求並不過分,本來就應該等到自己的功夫火候足夠,才可以學習更高深的秘訣,只是老頭說話的表情實在是有點……。

  遊方點了點頭:「弟子知道了,也理應如此,請問第三件事呢?」

  老頭沒有直接回答,仍然在談秦漁:「我把向左狐的鶴翅風笛給扔了,你雖有些捨不得但也能放得下。但假如我把秦漁也給扔了,你是否還會偷偷揀回來?」

  遊方實話實說:「我確實捨不得,應該會取回來。」

  劉黎又問道:「尋巒玉箴與秦漁都在你手中,假如被當代尋巒派的傳人獲悉前來求取,你捨得給嗎?」

  遊方想了想答道:「玉筏我褂捨得,至於秦漁,給多少好處我也不願意換。」

  劉黎笑了,伸手指輕輕一敲桌面道:「這不就是了,鶴翅風笛假如在你手中確實是個麻煩,但秦漁在你手中同樣也是個麻煩,你打算怎麼辦呢?」

  遊方:「我只能盡量小心,不被人發現就是了。

  劉黎搖了搖頭:「再小心也不是辦法,你總不能把見過秦漁的人都殺了。所以我要你去做的第三件事,就是搞定尋巒派!」

  遊方這下是真的吃驚了,愕然道:「您老昨晚上還說,我這兩把刷子差的很遠,連私下裡敲竹槓的本錢都沒有,如何搞定整個尋巒派?」

  劉黎一拍桌子,聲調陡然高了八度:「本錢不夠可以換,這才叫歷煉!你要學的東西,不僅包括功大秘法,也應有行事的手段。你本就是個江湖小遊子,種種門道也學過不少,自已不會琢磨嗎?假如連風門中的一派都搞不定,將來如何成就一代地師?」

  見遊方半天沒接話,劉黎語氣一緩又說道:「為師也知道難度挺大的,不必著急也不能勉強,可以多給你幾年時間,這件事,其實也算幫為師一個忙。……陸文行雖不是我親手了結,但也等於是被我殺了,如今尋巒派沒有一位正式的掌門壓陣,內部多有紛爭,也算我做事沒有善始善終,你若幫我最終完成善後,當然就是我的衣缽傳人了。」

  遊方咚了廣共氣:」弟子明白了,我會盡力的,但您老人家既然交代了此事,總得告訴我尋巒派如今的詳情吧?」

  劉黎很滿意的捻了捻下巴上的短鬚道:「你不問我也會說的,否則以後行走江湖不小心撞上了,豈不有麻煩?」

  接下來老頭不僅向遊方解說了尋巒派以及風水陣法世家松鶴谷向家的詳細情況,還介紹了如今江湖風門各派大概的狀況。與一般人在武俠小說中所瞭解的、那種神神秘秘的江湖門派不一樣,尋巒派的傳人如今在明面上還挺顯眼,在香港擁有一家慈善基金會,通過此基金會控制了好幾個航運公司的股權,其業務遍佈內地、港台以及東南亞一帶。

  更有意思的是二胡旭元家是湖北的房地產開發商,他父親生意做的很大。學習風水陣法搞房地產開發,專業倒是很對口!不要以為這些江湖奇人平時都躲在深山老林裡研究秘術,他們一樣有自己的生活與事業,看上去與其

  它普通人沒太多的區別,比如遊方,曾經就在中關村站街賣過碟後來又在潘家園練過攤。

  胡旭元平時肯定沒少給舅舅向左狐的好處,身為一門宗主的向左狐才會親自把他帶到北京八大處歷練,其用意與劉黎約見遊方應該是一樣的。而且向左狐平日對胡旭元的行止一定多有放縱,從昨晚發生的事就能看出來,結果遇見了劉黎與遊方這一對師徒,他們兩人都沒能回得去。——老頭乎與小遊子,這一老一小不好惹呀!

  火鍋吃完了,話也說得差不多了,遊方半起身給劉黎添了一杯茶,問道:「您老吃好了嗎,接下來去哪?」

  劉黎端著茶杯膘了他一眼:「這句話應該我問你才對。這頓飯我來結賬,就算為師為你送行,回去之後趕緊收拾東西走人。不論現在有沒有人盯上你,你都悄悄的給我溜,在洛陽既然能逃脫我的追蹤,其餘的事情不用為師再提醒。」接著語氣一厲帶著嚇唬的意味:「假如明天讓我看見你還在北京亂逛,小心為師打斷你的腿!」

  劉黎要遊方立刻離開北京,而且是悄悄溜走,當然有他的考慮。遊方昨晚殺胡旭元,一句話都沒來得及說,而劉黎殺向左狐,自然也沒機會細問太多。那兩人做殺人越貨的勾當,當然不會讓旁人知曉,也沒有其他人在場,劉黎事後處理的很乾淨。但是這一對舅甥師徒來到北京,還有沒有其他人隨行,誰也不清楚。

  胡旭元與遊方可不是第一次見面,他在國家目書館閱覽室中與遊方搭過話,又追蹤了遊方半天,這件事除了他自己與向左狐之外,是否還有人知道?連劉黎也不敢肯定。但有一件事是可以肯定的,向左狐無故失蹤一定會在松鶴谷向家掀起悍然大波,向家的許多高人會來北京查找線索。

  這些可不是一般人,甚至比專業的刑警偵查能力都強得多,不論他們能否查到蛛絲馬跡,遊方也應趕緊離開北京斷了線索。小心能駛萬年船,各大證券營業部門口不也掛著類似的牌乎的嘛一一江湖有凶險,行走需謹慎。

  這三年遊方巳經在北京呆習慣了,賞遍了風情山水,失去了處男貞操,也是在這裡結識了人生導師吳屏東老先生,現在陡然讓他走,還真有些捨不得,但是沒辦法呀,誰讓他遭遇到這些無妄之事呢?

  遊方很痛快的點頭:「弟子今天就會離開北京,您老人家又打算去哪裡?」

  劉黎一晃腦袋:「我的事不必你操心,當然自會尋逍遙,雲遊四方,看天下山川風水,品人間諸般美味。」

  遊方:「今天剛剛拜師,卻讓您老人家破費請客,實在過意不去。弟子也沒什麼好孝敬的,恰好昨晚得了一筆浮財,就送給您做雲遊四方的酒嶄吧。」他將背包裡昨晚意外所得的五萬塊嶄掏了出來,欲留給劉黎。昨夜老頭講述經歷,提到解放前就散盡家財,料想手頭可能不會太寬裕,遊方還記著呢。

  劉黎笑了,看著那一摞嶄表情顯然仍很開心,卻擺手道:「你這幾個嶄,還是留著自己泡妞吧,我老人家用不著。……好了,話也交代完了,你先走吧,我來結賬。」

  老頭打發他快走,遊方卻有幾分不捨,想了想又說道:「師父,其實我的真名叫游戍方,來自河南靈寶白馬驛村。您老如果想找我的話,去白馬驛游家,一定能打聽到消息。」

  劉黎微微一怔,隨即開懷笑道:「小遊子呀小遊子,你終於對為師交了實底,是怕你溜了之後我找不到嗎?河南靈寶,那麼你所學一定出自莫家原八大門,果然有門道!……你放心,我不會輕易去打擾你的家人。你若完不戍我交代的三件事,找你也沒用,假如連尋巒派都搞定了,想聯繫你還不簡單嗎?」

  遊方終於對老頭交待了自己來歷,莫名鬆了一口氣,彷彿從某種負擔下解脫出來。他向劉黎行禮告辭下樓,雖然老頭說要結賬,遊方還是付了飯錢才出門回家。

  說走就走,沒什麼好拖泥帶水的。遊方將二手電腦中的資料全部粉碎刪除,給房東打了個電話,就說家裡有急事要離開北京,房乎裡留下的東西就不要了。房東大娘有點不高興,絮絮叨叨說自己還要請人上門收拾才能再租出去,遊方立即說押金也來不及要了,於是雙方滿意,房東大娘在電話裡讓他放心的去吧。

  想了想,他最後還是給謝小仙發了一條短信,說自己在外地找了一份工作今天就要走了,來不及向她告辭,今後有李秋平的消息會與她聯繫的。安完短信,遊方就以內家掌力將小靈通機卡全部震碎,然後扔進了垃圾袋,與行李一起提下了樓。

  謝小仙正在局裡開會,當時手機關了,等到中午看見短信立即回電詢問詳情,電話裡卻只有一片忙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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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九章、瘋狂的車站

  謝小仙拿著電話愣了很久,表情有些失落也有些生氣,站在走廊上望著窗外北京林立的高樓自語道:「小遊子,你就這麼走了,連一面都不見,也不告訴我要去哪裡?」她心裡有些怪怪的,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麼,最後恨恨的說了一句:「走就走,和我有什麼關係?我才懶得管你去哪兒呢!」

  遊方當然不可能告訴謝小仙他的去向,而且發出那條短信時,連他自己都沒想清楚。他甚至不知為何要特意發一條短信向謝小仙告別,難道在北京這個地方,除了已不在人世的吳老之外,唯一還有所掛念的,就是那位平生第一次將自己拷進局子的警察嗎?

  遊方的動作非常利索,行李很簡單沒什麼好收拾的,除了必要的衣服與財物,他帶走了一面羅盤、一把短劍、一塊玉箴,還有背包裡一個青花梅瓶。拎著一個小手提包,背著一個大雙肩包,收斂靈覺很小心的走出小區,表面上卻若無其事,打了輛車直奔火車站。

  ……

  劉黎坐在火鍋店的包間裡,看著遊方離去的房門,神色中有一種形容不出的感慨,在心中自言自語道----

  小遊子呀小遊子,你若做成了那三件事,無論是閱歷、功夫、手段,都有一代地師的成就了。其實諸法同源,所謂各派風水秘訣到高深處境界相通,已將你領進了門,我所會的,只要你有心,在江湖閱歷中也能學到。

  至於歷代地師額秘傳新盤,雖神奇卻不可輕易動用,我甚至不希望你將來有機會去用。昨日為破向左狐的聚陰陣,我不得已又動用了一回,那簡直是燃燒自己的生機元氣啊!第一次見面,你就告訴我練武是為了享受人生,我真有些不好意思將歷代地師這副擔子放在你肩上。

  這副擔子你若挑的好,我有些對不起你,若挑的不好,我又對不起歷代祖師爺。唉!讓你離開北京,放游魚入江湖,趁著年輕,你且好好享受人生吧!

  ……

  插敘一段題外話,香山西酈無名谷中,劉黎曾與向左狐相鬥的方圓十丈之地,一夜之間寸草不留,連土地都化為了純黑色,白天也向外散發著陰森之氣。但隨著秋去東逝春又來,到了2011年的夏天,山谷中央這一片地方,草木生長的異常旺盛,明顯與周邊不同,放佛這裡是一塊能滋養生靈的風水寶地。

  如果有人湊巧走過此地,也許會發現山野中這一略顯奇特的景觀。

  遊方來到人潮湧動的北京火車站,去哪裡呢?他必須要選擇一個目的地,下意識的就想到了廣州,一個自己從沒有去過的南方城市,聽說很大、人很多,也有些亂。

  就要離開北京時,遊方不由自主又想起了吳老的遺願---希望把狂狐背後操縱文物盜掘與非法交易的黑手給找出來。目前掌握的線索不多,可以試著從李秋平突然出現的前妻與堂兄那裡下手,但遊方要離開北京了,而且以殺人兇手的身份也不願意與那些人多接觸。

  那麼線索只剩下了一條,狂狐當初領著遊方他們去青縣盜墓,卻隨身攜帶得自吳老手中的元青花梅瓶,是另有打算,遊方也聽他提起過。就在今年夏天,「業內」有一個熱點事件,某位神秘的大富豪收藏家,面向國內收藏界懸賞徵集流散民間的元青花,並且放言:只要拿來的是真品就有重獎,如果肯轉讓,願意高價收購。(註:詳見本書第四章、瘋狂的青花。)

  那偉大收藏家徵集元青花的地點在廣州,自己沒有出面,而是委託律師、公證機關、鑒定團隊代為辦丨理,並且保證可以不公開參加徵集者的身份。而狂狐瞭解的情況更多,據說那偉大收藏家來自港台,在黑白兩道都很有身份地位。至於更詳細的情況,狂狐並沒有對遊方多講,似乎言語之中多有保留,現在回想起來感覺頗為可疑。

  關於考古鑒定界對於元青花傳世數量的爭論,背景是複雜的,並不完全是學術問題。有些德高望重、專業精深的收藏鑒定專家堅持民間沒有元青花真品,以故宮博物院那批學者為代表,其原因並不是盲從國外的研究結論,從另一方面講,也是對目前國內文物盜掘狂潮(的)一種牴觸。

  民間不論是否有元清花傳世,但可以肯定它的數量少之又少,世界範圍內公開所見的真品也不過三百多件,且絕大多數是館藏不可交易的文物。這種東西在國際市場上已經被炒作的(得)極為離譜,能發現的絕大多數早就被發現了,要想再去找,真的去搜集民司傳世真品的希望非常渺茫,只能向地下的古跡埋藏動手。

  而文物鑒定界從來都面臨一個難題,鑒定時沒法去追問「持寶者」東西的來歷,只要能編造一個合法的持有手續,鑒定專家也沒辦法去刨根問底。

  假如有個人拿著一件元青花真品來了,不論他有何種合法的來歷解釋,盜墓或非法黑市交易得來的可能性是萬分之九千九百九十九點九。

  而國內有資格也有水平鑒定元青花的這一批專家,其中絕大多數是為文物保護事業貢獻了一輩子的長者。他們面對這種情況,又該如何選擇?直截了當的點頭開具鑒定證書,幫助來人炒作聲勢,鼓勵與助長其行為嗎?於是大多數人選擇不置可否,然後借助所謂的學術結論顧左右而言它。所以這並不是個純粹的學術問題,而是面對今日江湖一種無聲的態度。

  遊方當初向吳老解釋過,吳屏東這才恍然大悟,吳老本人畢竟也不是研究元青花的權威專家,有些內情以前並不是太瞭解。

  而那位神秘大富豪收藏家的舉動,從表面上看彷彿是出自一種民族情感,不服氣國外學術界以及國內「宮內派」關於元青花傳世數量的結論,認為以中國之大,民間肯定還有元青花真品存在,於是出高價懸賞徵集。但從另一方面看,此舉也會引發各路盜墓高手蠢蠢欲動,既有重金可拿,而且又能保密身份,何樂而不為?

  遊方就聽狂狐提起過,他打算盜完「朱元佐墓」之後,就帶著那個梅瓶去一趟廣州,參加這次徵集活動,假如朱元佐墓中也有元青花,也順道一起帶去。

  假如真有盜墓賊或盜掘團伙的頭目帶著真品元青花去了,徵集者本人也絕對不會吃虧,表面上號稱重金懸賞,但真正花錢買下的代價絕對不會太高。因為這種來歷不明的東西,其銷贓脫手價格要比明面上的國際拍賣成交價格低的(得)多。假如是剛出土第一手的贓物,以遊方瞭解到的行情,其最大的差價可以在數字上去兩個零。

  這樣一個舉動,也是私下裡接觸國內各大文物盜掘團伙,利用自己的勢力整合這一批「資源」的好機會。幕後策劃者沒有露面,公開的活動名義上又很好聽,但背後的門道那就多了,一般的外人根本不可能清楚。而遊方卻沒法不起疑,他懷疑這次活動的策劃者與狂狐的幕後勢力更大的犯罪集團有關。

  若不是吳老的遺願在心中難以忘卻,遊方本不會管這種閒事。現在他要離開北京又想不清去哪裡落腳,乾脆就去廠州吧,手頭正好有一件真假難辨的元青花,就順道送去參加這次徵集,既能做個掩護又有機會暗中探探情況。

  這件仿元青花纏枝梅瓶,出自冊門高人、遊方之父游祖銘之手,幾乎完全可以亂真,就連吳老與一批同事都找不出破綻來。假如不是自己老子做的還留下了獨門暗記,遊方僅憑眼力活也夠嗆不被打眼,就是不知哪位神秘收藏家請來的鑒定團隊,能不能找出破綻來?真正考驗父親手藝的時候到了!

  遊方能夠熟練掌握與遠用靈覺,並且能控制到相當精微的程度之後,對這只梅瓶也能挑出毛病來。父親仿製做舊的工藝再高超,器物中也缺乏一種「東西」,就是穿越歷史的歲月沉澱感。但這種感覺是非常唯心的,在鑒定時不太好說出來,而且遊方也在猜疑,徵集活動的鑒定團隊中有沒有這種高手?

  閒話少敘,遊方於火車站附近「淘「了一張T15次的火車票,當天中午11點發車,次日早上7點35分到達廣州站。他買的是硬座票,倒不是為了省錢,原因與上次從濟南坐火車是一樣的。他現在手頭大概有十四、五萬,只要不是太奢侈嗎,足夠生活一段時間了。雖然去的是個超過二十個小時的硬座旅程自然枯燥乏味,但對於遊方來說還不至於勞累,從昨天到現在一系列意外發生的太快,難得閒下來養養心神,順便好好整理一下思路。

  2010年9月4日上午八點左右,遊方背著一個大旅行包隨著擁擠的人流走出了廣州火車站,並以身法甩開了兩個鬼鬼祟祟在後面伸手企圖摸他的背包、只有十來歲的孩子。來到站前廣場上,遊方深吸一口氣,第一次感應這個陌生城市的氣息。

  陌生的城市九月初的季節正值秋老虎的尾巴,在中國傳統時令中也成為「長夏」,五行之氣在火與金之間屬土。廣州早上的氣溫其實與上車前背景的中午差不多,甚至還略低一、兩度,畢竟還沒到一天中最熱的午後。但遊方卻感覺到一股悶熱之意。這裡的空氣濕度明顯比北京大,汗的揮發速度不快,人自然會覺得壞境有點悶。

  除此之外,遊方還感覺到一種無形的浮躁、雜亂中略帶點莫名優越感與失落感所形成的複雜氣息,飄蕩在這座城市中。這種下意識的感覺無法形容,應該是每天穿行這座城市的人民所帶的氣息交織瀰漫而成、器物有自己的「屬性」,城市也一樣,此刻的遊方,越來越習慣從一位地師角度去觀察周圍了。

  當然了,從靈覺的角度,最明顯的感應來自於身邊的火車站——這裡的人氣太旺了,雖然嘈雜紛亂無比,毫無精純可言,但有一種濃郁充雜幾乎水洩不通的感覺。不是指此刻的火車種人流水洩不通,而是周圍環境反覆沉澱形成,一時不能消散的地氣。

  廣州是全國各地流動人員到珠三角一帶打工最大的集散、中轉站,前幾年有一次春運期間,南方鬧雪災鐵路運輸受阻,這座火車站的廣場以周邊一度滯留了近百萬人!這是一個多麼龐大簡直到可怕的數字,相當於很多小國家舉國的總人口,卻都聚集在一座火車站的同圍,其場景可行而知。

  遊方還想到另一件事,自己曾經在濟南火車站借助旺盛而雜亂的人氣掩護,企圖「逃脫」劉黎的追蹤。假如再遇到這種狀況倒方便了,直奔廣州火車站就成,這裡旺盛雜亂如大熱爐一般的人氣,可以混雜掩蓋掉太多的氣息,只要距離稍微遠一點,高手的神識也察覺不到吧?

  一邊這麼想一邊故意混在人多的地方走出戰前廣場,心中清楚自己成功從北京「溜走」了。不知是靈覺感應周圍地氣的緣故,他此利卻莫名有點失落,竟有些希望能遇到什麼熟悉的人。行走中習慣性的暗中觀察周圍,他突然愣了愣一一靠,想什每就來什麼,還真看見熟人啦!

  屠蘇很傷心、很焦急,甚至委屈的都快哭了,貝齒輕咬粉唇,盡量強忍著沒有流眼淚。

  一大早到達廣州站,拖著底下帶小輪的大旅行包下了硬臥車廂,她在站台上歇了片刻。有一位戴著黃不溜紅太陽帽的大叔走了過來,很熱情的說道:「小姐,出站嗎?我是工作人員,幫你拿行李。」

  說完話也不等她感謝或者拒絕,扛起旅行包就往出站地下通道走去,屠蘇趕忙跟著他說:「不用幫忙,我自己來就行。」

  大叔頭也不回的答道:「你一個小姑娘,哪能扛動這麼大的包,還是讓我來吧」

  屠蘇很不好意思的說:「真是太感謝您了!」

  大叔笑了:「客氣什麼,我就是幹這個的。

  她對這座城市的第一印象非常好,一下車就遇判了雷鋒般的大叔。不料到了出站口,「雷鋒大叔」伸手要錢,旁邊還有幾位身材與他一樣魁梧的大漢虎視眈眈。屠蘇很意外,據理力爭了幾句,反而遭到一通嘲笑。她畢竟是個單身少女,包還在人家手中,著急出站也沒有心思多爭執,不得不自認倒霉付了三千塊「搬運費。」

  在出站口外面等了半天,也沒見到前來接站的姨父人影,於是想起父親送她上車前說的話:「姨父生意忙,睡得晚起得也晚,廣州早上還經常堵車,假如到了站沒看見人,就給他打個電話,稍微等一會兒,千萬別亂走。」

  屠蘇於是拖著包隨人流來到廣場前,剛剛掏出手機,迎面有一位年紀與她差不多大的少女走過來,帶著可恰的顫音小心翼翼的說道:「這位姐姐,能不能幫我一個忙?!,

  屠蘇以為碰到了要錢的職業乞丐,這種人在全國各地火車站都常見,但看對方的樣子又不像,她很疑惑的問:「你有什麼事?」

  女孩弱弱的答道:「我遇到小偷,身上的錢包丟了。……姐姐放心,我不問你要錢,只想求你幫忙給我媽媽打個電話。」然後說了一個手機號碼。

  屠蘇雖然單純善良但也不是傻子,她早就聽說過有人在火車站以借用電話名義騙手機,但此則女孩沒有要她的手機,而是讓她幫忙打電話。看對方的樣子很可憐實在不像是裝的,萬一是實情還是應該幫個忙,於是就撥通了那個手機號碼。

  手機通了,電話裡傳來一個年紀較大的女子聲音:「喂,誰呀?」

  屠蘇:「阿嫉你好,你女兒在廣州火車站……」

  她還沒說完,女孩就湊過來大聲道:「媽,我是小燕子,在廣州火車站,錢包丟了回不去家,你快來接我吧!……」看她的表情都快哭了,見此情景屠蘇的疑慮打消了不少,把手機遞給女孩道:「你自己說把。」

  手機雖遞了過去,但屠蘇仍然在身邊緊盯著她,看女孩的樣子很瘦弱年紀也不大,總不能拿著手機在自己眼皮底下跑掉,再說周圍還有這麼多人呢!心裡一邊這麼想一邊又覺得自己有點好笑,因為女孩正在電話裡對家人哭訴自己的遭遇,剛才顯然沒有撒謊。

  就在這時,有人拍了她的肩膀廣下,屠蘇回頭看見的是一幅展開的廣州地圖,稍抬頭才看清一張戴著墨鏡的笑臉。一位背著包、拿著地圖、操外地口音、遊客打扮的男子問道:「請問一下,白雲山公園怎麼走,坐幾路車?我是第一次到廣州,不認識路。」

  屠蘇搖了搖頭:「對不起,我對現在的廣州公真也不是很熟,你去問別人吧。

  答完話回頭,就這麼會功失,那女孩拿著手機已經不見蹤影。屠蘇本能的覺得不對,再一回頭,那位「遊客」已經迅速施卷在站前廣場的人流中,自己拎著旅行包還能上哪裡去找?騙子的手段日新月異,簡直防不勝防啊!這下輪到屠蘇快哭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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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別把人弄丟

  手機是上大學前父親剛給她買的,牌子不錯功能很全,花了兩千七百多塊呢。屠蘇本不想要這麼貴的,她看中了一款四百多塊功能最簡單的手機,但父親卻堅持說女孩子用東西就應該稍微嬌貴點,否則會讓同學和親戚們看不起。這下倒好,一下火車,手機就沒了。

  屠蘇有心報警,但警察能否破案希望實在不大,再說也耽誤不起這個時間和經歷,別忘了她是一個人剛到廣州正等著姨父來接呢。遠遠的看見站前廣場的外側有一排投幣式公用電話,她將旅行包的帶子緊緊攥在手心,小輪滾地拖著包到那邊去打電話。

  投幣之後撥通了姨父的手機號碼,那邊剛響一聲還沒來得及接,旁邊突然竄過來一個人,伸手一把扣住電話:「找你半天了,你怎麼跑這兒來了?」屠蘇嚇了一跳,還沒來得及說話,那人又連聲點頭道歉:「對不起,認錯人了,真不好意思!」然後轉身就走了。

  投幣顯示的餘額還在,電話可以繼續撥,屠蘇順手按了重撥鍵,這次很快就打通了。電話那邊姨父咳嗽了一聲,聲音有些沙啞鼻音也很重,顯然是感冒了:「喂,你到站了嗎?」

  屠蘇差點沒哭出來,強忍著委屈道:「姨父,我是小蘇,已經到廣州了,手機丟了,是用公用電話給你打的,你什麼時候到啊?」

  姨父在電話裡語氣很吃驚:「真不好意思,我今天感冒了,頭痛的很身子也沉,實在起不了床。一大早就讓一個朋友去火車站接你,路上堵,他可能晚到一會。廣州火車站很亂,你可千萬要小心不能隨便跟人搭話。……你在哪裡?……那個電話亭我知道,你站在那裡別走開,我通知他到那裡找你,他姓鄭,你叫他鄭哥就行。「

  屠蘇覺得這個電話打晚了,要是早得到姨父的提醒,在廣州火車站不隨便與人搭話,手機也不至於被騙走了。她不敢亂走,雙手緊緊抓著旅行包就站在電話亭邊等候,大約過了兩、三分鐘,有一個人穿過站前廣場的人群徑直朝這邊走了過來。

  此人是個二十多歲的小伙,穿著淺色的休閒西裝,人打扮的乾淨利索,摸樣長的也算周正有幾分英俊,帶著很和善的熱笑。他一眼看見電話亭旁站著的少女屠蘇,如污濁晨風中一朵含苞凝露的嬌艷花朵,止不住眼神一亮,緊走幾步來到近前,滿面笑容的問道:「你就是小蘇吧?你姨父要我來接你,對不起,我遲到了。

  屠蘇有些遲疑的問:「您是?」

  那人答道:「我姓鄭,年紀比你大不了幾歲,叫我鄭哥就行!……我們快走吧,車在停車場那邊。」

  說著話鄭哥就要伸手去接屠蘇手士的旅行包,這只右手剛伸出去,莫名覺得腋下與軟肋中間的某個位置突然一麻,緊接著一股酸脹感瀰漫全身,一口氣似乎憋在胸前上不去也下不來十分的難受。身子定在那裡不敢動,因為只要動一下,胸肋之間就如岔氣般一陣牽扯的刺痛。

  他當然是被人暗算了,出手的人是遊方。

  遊方一出廣州站,大老遠就看見了屠蘇,心中暗道真是有緣,如果不過去打聲招呼簡直對不起老天爺的安排只他走過去的時候屠蘇正在打電話,於是沒有打擾站在不遠處,卻恰巧看見了她打電話的整個過程,敏銳的聽力也聽清了她的通話內容,不禁眉頭微微一皺,沒有立刻現身而是悄悄閃避到一旁。

  等到鄭哥出現,笑著伸手要帶屠蘇走的時候,遊方突然閃身而出就是一擊。他以前雖然殺過人,但都是速戰速決乾淨利索,出手從來沒有這麼陰損過。內家功夫就算只學練法不學打法也可以,側重於身心修養,但一定要問其中有沒有陰損招數,答案應該就是此刮遊方所用的手法。

  遊方這一擊,就是「打穴」功夫,不像武俠小說中描寫的那樣神奇,一點中對方就完全動不了而且還不受傷,其實被打中的人大多是鄭哥那種感覺。也不一定要點中醫所說的那些穴位,運內勁打透對方的身休就可以,但擊打特定的部位效果會更好。至於「解穴,,手法也不太複雜,運內勁再拍透了就行,對方會很難受,至於受傷的輕重,要看打穴者的手法了。

  遊方沒有像影視劇中演的那樣伸手指去「點穴」,而是右手虛握成拳,頂出指食與中指的指節敲出一擊,旁邊的人看上去感覺不輕不重,就像兩個熟人碰了一下在打招呼。但是他的手法可夠重的,鄭哥接下來這段日子只要一做稍微劇烈的運動,就會覺得胸肋酸疼全身發軟出虛汗,連小弟弟都硬不起來,就算好好休息調養,至少也要大半個月才能恢復過來,就似大病一場感覺很虛弱。

  更陰損的是,除了肋側一小塊淡淡的淤青,全身上下沒什麼異常,就算去醫院做一個全身。掃瞄,也查不出任何毛病來。遊方是真的怒了,而且替屠蘇感到萬分的後怕,才來了這麼一丨手,如此還沒完。

  鄭哥肋側一麻站在那裡動彈不得,緊接著身子一空,本想去拿旅行包,自己卻像旅行包一樣被人勒了起來,晃了兩步被塞進了旁邊的電話亭靠在玻璃檔風上。眼前發黑冒金星,直喘氣卻沒法大聲說話,耳邊聽見一個聲音低低道

  「你這個雜碎,給我聽好了!……你不走運,今天碰見高人了,但你也很走運,老子今夭不想開殺戒,留你一條命,乒在你身上留點東西。假如將來你再冒壞水幹這種勾當,小弟弟就得萎,一輩子性無能。……不信的話,這幾天你就試試,看我說的是真是假!」

  遊方的打穴效果最多也就一個月,至於最後這一番話,純粹就是江湖驚門「神仙話」的手法了,看上去似乎是連哄帶嚇的忽悠人,但很多時候真的很有效。說完話他一拳打出,投幣電話內部稀里嘩啦一陣響,外殼也癟下去一大塊。

  屠蘇有點傻了,鄭哥剛剛伸手要接東西,旁邊突然又來了一個人拍了他一下,然後就接著肩膀像很熟的樣子進了旁邊的電話亭,還說了一句悄悄話並發出一聲響動。鄭哥沒出來,那人卻甩著右手好像很疼的樣子,轉身來到了面前,屠蘇一愣認了出來,驚訝的問道:「怎麼是你,剛才是怎麼回事?」

  屠蘇當然認識遊方,在滄州給她照過像,在濟南又送了她一張軟臥車票,當時被身邊的同學開了好一頓玩笑,卻連此人的名字都不知道。此刮在廣州重逢自然有一種親切感,卻對發生的事疑惑不解。

  遊方沒有多解釋,掏出自己的手機遞給她道:「剛才給你誰打過電話,用我的手機再打一遍就明白了!……行走江湖,丟了什麼東西不要緊,但別把人給弄丟了!……這裡不是說話的地方,他們在停車場一定還有同夥,快跟我走,邊走邊打電話。」

  口中說話手上也沒有閒著,左手提起屠蘇的旅行包,右手拉住屠蘇的胳膊,撓著她快步離開了站前廣場,混在擁擠的人流中穿行路口來到一條衙邊。遊方在北京一直使用一部小靈通,但不是沒有手機,他有一部手機從來沒忘記過充電,但通常卻不插卡,而隨身總是帶著兩張神州行卡,一張是與家人聯繫專用的,另一張從來沒有用過卻一直充值備著。

  此則插在手機裡的,就是那張備用的神州行卡。屠蘇腳下不由自主的被他挽著走,遊方對她還算客氣,沒有扣住脈門拉著走,等他們站定腳步時,正巧站在一家大酒店的門口,屠蘇的電話打通了,她聽見了真正的姨父聲音:「小蘇,你在哪裡啊,電話也打不通!」

  屠蘇終於明白剛才發生了什麼事,那部投幣電話不知被人做了什麼手腳,接電話的人根本不是她的姨父!當時聽聲音就有些不對,但電話裡的「姨父」說自己感冒了,她竟然沒多想。一瞬間她的臉色變得煞白,如果不是遊方挽著恐怕會當場軟倒在地,不知是因為後怕還是委屈,眼淚終於止不住的流了下來,撲簌簌如斷線的珍殊。

  「嫉父,我差點見不到了你了……」屠蘇盡量使自己的語氣保持平靜,但聲音仍然帶著明顯的哭腔。

  電話那邊的人急了,高聲問道:「我正在路上,開車過去接你,出了什麼事,你到底在哪?」

  她在哪裡?遊方耳力敏銳聽見了電話的聲音,回頭看了一眼,適時提醒道:」我們在流花賓館,要他到大堂來接你。」

  站在一家四星級酒店門前,自己背著一個包還拎著一個包,一位美少女靠在懷中哭著打電話,過往行人紛紛好奇的觀望並竊竊議論,遊方感覺太不自在了。他想找點東西給屠蘇搖擦眼淚,一摸兜只掏出一塊髒兮兮的黃綢,皺著眉頭又塞了回去。

  好不容易等屠蘇打完了電話,遊方盡量柔聲勸道:「別哭了,沒事了,我陪你進賓館大堂等人好嗎?……現在這個樣子讓人看見了,還以為我把你怎麼樣了!」

  屠蘇這才意識道自己在大衙上靠在一個「陌生「帥哥懷裡哭,而剛才是這個人救了她,趕緊站直了身體,臉上淚痕未乾,轉瞬間又羞紅了,表情怯生生的有些激動,卻不知怎樣感謝才好。遊方心中暗道:「還是靠在懷裡感覺更舒服。」口中卻說:「有我在不用怕,不要站在大街上說話,我們進去坐一會兒。」

  在流花賓館大堂一角的沙發上坐下,屠蘇已經擦乾眼淚恢復了平靜,帶著感激、欽佩甚至崇拜的神色連聲向遊方道謝,然後兩人聊子起來。遊方這才弄清楚,為何這位美麗單純的少女,會背著大包獨自一人坐火車來到廣州。

  遊方上次在濟南遇到屠蘇時,曾猜疑她的家境不太好,這與實際情況有小小的偏差。屠蘇的父親是外交部的一位官員,而母親是人民文學出版杜的編輯。屠蘇是在廣州出生的,當時她的父親外派某非洲小國,而母親在廣州市委宣傳部工作,直到屠蘇上小學前,母親才調動到北京,一家人團聚。

  這是一個典型的知識分子家庭,父母都是公條員出身,在外人看來覺得應該不錯,其實條件也很普通。不要以為是個公務員就有多少油水、機構級別越高油水就越多,其實在國務院這種地方也有不少清水衙門,下轄的外交部就比較典型。

  外交部在民間被戲稱為「三天抗議兩頭友好部」,平時沒什麼人找他們辦事,假如真出了事需要找外交部,也不是其內部普通工作人員能管得了的。外交官的身份雖然好聽,但平時在國內只是一份死工資,假如派駐國外的使領館的話,普通外交官根據地域不同每天有幾十美元不等的駐外補貼可拿,省點用度可以撈下來。

  但這也要看運氣,派駐發達國家物價水平高,平時出門根本消費不起,再假如派駐到某些黑非洲國家,消費倒是不太高卻絕對是苦差事,平時根本不敢亂出門,連生病都不敢到當地的醫院看,補個牙都有感染艾滋的風險。

  最近幾個月,才聽說外交部上調了駐外人員的津貼。而屠蘇的父親自從非洲回來後就沒再外派,只在部委機關內從事「拷口徑」一類的文案工作;母親在人民文學出版社,工作與收入只是比較穩定而已卻不算太高。

  這樣的家庭條件不算很差但也稱不上太好,在北京普普通通過安穩日子而已,卻有一種身份上自然的清高,與市井社會距離比較遠。這種家庭出來的孩子,大多家教修養不錯,但是人往往比較單純天真,其實並不傻也不是不懂事,只是對市儈龍蛇複雜的一面感受甚少,看看屠蘇就知道了。

  上大學前的暑假期間,七、八位高中同學相邀結件出去旅行,每到一個城市都有某位同學的親戚家照應,沒什麼不放心的。屠蘇的父親也支持從未獨自出過遠門的女兒參加,作為即將離家上大學前的一種鍛煉,所以遊方才會在滄州與濟南兩次遇見她。

  她考取的是廣州中山大學,父母本打算都要親自送她來的。可是很不巧,屠蘇旅遊回京之後,母親突然住院了,雖是老毛病復發沒有什麼危險,但每天都離不開人照顧。父親無奈,買了一張臥鋪票將屠蘇送上了火車,而且托她在廣州的娥父接站,以為這樣應該不會有什麼問題了。結果妖父不知什麼原因晚到了,一不小心就出了差錯,手機沒了倒是小事,人差點都丟了!

  中山大學的新生是9月9號報到,父親特意讓她早來幾天,大件行李托運到學校,隨身背了一個旅行包,打算先住在大姨家,順便在廣州轉幾天熟悉熟悉。不料一到地方卻出了這種事,什麼心情都沒了。

  面對幾次幫助過自己的遊方,屠蘇非常信任,閒談對自己的情況沒什麼隱瞞,最後提到下了火車後的一系列遭遇,俏臉上仍流露出驚悸之色,肩膀在微微發抖,吐氣微喘著說道:「我就是在廣州出生的,一直到五歲才走,後來也不是沒有回來過,怎會遇到這種事情,太恐怖了!以前想都不敢想。」

  看她的表情,這幾天恐怕還會做惡夢,遊方盡量放輕鬆以開玩笑的語氣道:「以前你都不是一個人,而今天是單身女孩,所以容易被壞人盯上。你在出站口與「搬運工」理論的時候,可能就被人注意了,當時的情形很顯然說明你是一個人,出來混的經驗又不足,拎著大包跑都跑不快。那幫雜碎,眼睛毒著呢!

  聽說廣州站是全目最亂的,但最近為了迎接亞運會,上面管得緊,情況已經收斂多了。只要小心點也不是那麼恐怖,每天往來客流那麼大,最高峰時有幾十萬,被騙的畢竟很少。而你今天一連遇到三次,實在是運氣太好了,回頭該去買張彩票,說不定能中大獎。」

  屠蘇仍心有餘悸,但還是被遊方最後的話逗出了一絲笑意,很誠懇的說:「我今天最大幸運就是遇到了你,真是太有緣了!你叫什麼名字?怎麼也到廣州了?」

  「我叫遊方,來廣州旅遊的。」話剛一出口他就後悔了,因為在火車上已經想好,到了廣州換張身丨份證也換個化名,再去參加元青花徵集,怎麼一出口又說出了「遊方」這兩個字。然而轉念一想也沒什麼,面前這位來歷單純、天真善良的少女,實在沒什麼好提防的,也不可能在江湖中有別的交集,遊方就遊方把p

  少女很真城的微笑:「我有你的手機號,在我姨父的手機上,你如果不著急走,我一定找機會請你吃頓飯,好好謝謝你!」

  遊方心中暗道:「回頭還得再找一張神州行卡,給化名的新身份用,熱知道的那個手機號,就留給遊方這個名字吧。」同時也微笑道:「不必客氣,你還是先去買彩票吧,千萬別忘了!中了獎再請我。「

  屠蘇又被逗的撲哧一笑,這時她的姨父恰好趕到了,看看表已經過去了四十分鐘,可真夠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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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一章、方寸皆江湖

  屠蘇的姨父叫胡行健,是她母親的大姐的第二任丈夫,個子不高眼睛也不大,典型的南方人面孔,剃著平頭渾身上下透著一種小商賈的精明勁。他是開著一輛九成新的廣州產本田轎車來的,停好車走進酒店大堂,恰好看見屠蘇的眼圈還是紅的,卻與一個青年男子在笑著說話。

  上前打過招呼之後,他有些疑惑的問道:「小蘇,這位是你的朋友嗎?」

  遊方搶先解釋道:「火車上認識的,我看她在車站遇到點麻煩,就陪她在這裡等你。」

  胡行健用略帶疑問的目光看了屠蘇一眼,下意識的挺了挺胸對遊方道:「這位同學,謝謝你照顧我家小蘇!你要去哪?我開車來的,可以順道捎你一程。」

  屠蘇也說:「你要去哪裡,要不,讓我姨父送吧?」

  遊方笑著搖了搖頭,一指不遠處的賓館前台道:「我哪兒也不去,就住這裡……你快走吧,坐了一天的火車,也很累了。」

  屠蘇跟著姨父走了,遊方卻感到有些詫異,自己在這位美麗單純的少女面前,怎麼不經意間總是說實話?遊方還真沒騙她,他就打算住在流花賓館。

  一個成功的「流竄犯」,若沒有特殊的原因,往往並不預先確定下一站落腳地點,而是根據情況隨機決定,這樣才不會留下太多的線索。遊方在逃脫劉黎的追蹤時,曾經就是這麼做的。而今天走進流花賓館前後,注意觀察過周圍的環境,還小心翼翼釋放出靈覺感應,覺得這個地方是個不錯的落腳點。

  此地東邊不遠是越秀山,從風水角度看,它是廣州白雲山靈脈伸入人煙密集處的「龍伏首」所在,主「隱靈」之氣。

  此處南邊不遠是流花湖,它是從東北方向白雲山——越秀山這條地脈延伸到盡頭,恰好出現的一片水面,是「龍取水」所在,主「養息」之氣。

  這家賓館又正對著廣州火車站不遠,山水靈樞之氣與火車站旺盛而雜亂的人氣相呼應,形成一種鬧中求靜、亂中求安的地氣環境。更難得它在寸土寸金的廣州市區佔地面積不算小,內部有一個能聚底氣的庭院,住在這裡適合於調養恢復神氣。——與向左狐師徒之戰僅僅是前天晚上的事,然後就離開了北京,遊方此刻還沒完全恢復過來。

  遊方從火車站走到這裡,由於周圍高樓大廈的阻擋,他既看不清越秀山也看不見流花湖,但是靈覺自然能感應到周圍的地氣特徵。掌握靈覺對於一位風門中人來說簡直是極大的幫助,既然能直接感應到地氣,當然要選擇舒服點的地方,這裡的風水環境並非絕佳,但也是個不錯的落腳點了,而且遊方還有別的考慮。

  這裡離火車站很近,出入之間只要多繞一圈,很方便擺脫暗中的追蹤者。更重要的是遊方此刻扮演的身份,他是一位帶著傳世元青花來到廣州參加徵集活動的民間收藏家。假如住在五星級酒店的總統套房則太過張揚,當然他也住不起,選擇一家四星級酒店,要一個帶外間的會客室的商務套房正好合適。

  做任何事情都要注重細節,假如手中的梅瓶能夠引起徵集者的興趣,遊方也不敢確定對方會不會調查他的落腳點,總之自己行事要盡量妥當。

  遊方背著包來到前台,掏出一張名叫「梅蘭德」的身份證遞了過去,瞎話張嘴就來:「服務員小姐,我叫梅蘭德,在網上訂了一周的豪華商務套房,今天入住。」

  前台服務員在電腦上查了半天,當然不可能有結果,詢問了幾句,遊方的臉色明顯沉了下去,看上去馬上就要發火。大堂領班恰好在近前,看了一眼電腦記錄,抬起頭帶著歉意的說道:「先生,可能是電腦系統出了一點差錯,而您又記不清網上訂單號。但是沒關係,我們的豪華商務套間正好有空房,就按網上預訂的折扣價給你,一周,是吧?」

  遊方不用開口相求,只要有套房有空,對方自然就給了折扣。網上預訂雖然折扣較大,但是一天也要人民幣五百八十八,一周就是四千多呀!唉,難得奢侈一回。

  入住之後洗漱休息一番,中午在附近好好吃了頓飯,買了幾身輕便舒適的衣服。這一帶的街巷中做電子產品生意的鋪面非常多,遊方淘了一張尾號不錯的神州行卡,回到賓館裝上,給元青花徵集活動聯絡處打了個電話預約。接電話的是個語氣很溫和的男子,問了幾個挺專業的問題,聊了幾句彷彿很滿意的樣子,讓遊方明天過來直接找他就行。

  ……

  都市裡什麼地方「人氣」能與最擁擠的硬座車廂「媲美」?就是高峰的地鐵,人簡直擠得如沙丁魚罐頭一般,熱天穿的少的話,上下班高峰期女孩子坐地鐵心裡都直打怵。遊方攜有「珍貴」的元青花瓷瓶,當然不可能去擠地鐵,也沒有走到外面隨便攔一輛出租車,而是在房間裡打電話讓酒店派來一輛車到樓下等著,負責接送他。

  上點檔次的賓館酒店內部,通常都給住客提供租車服務,車型一般比大街上跑的出租車檔次高,只要肯花錢就成。

  坐車來到市中心的一座大廈,它是屬於某集團的產業,有幾層樓自用,其餘的樓層出租做寫字間,進了電梯可以發現這裡挺講究,沒有13樓與14樓,電梯按鈕上13樓的位置寫的是「12A」,14層的位置寫的是「12B」,徵集活動就在12A層。

  這次徵集活動在收藏界影響很大,估計有不少人聽說之後,把它當成了近幾年很常見的,各大電視台在各地組織的民間鑒寶活動,遊方在電梯裡就遇見這麼一位。

  此人是位三十出頭的漢子,面色焦黃穿著西裝,左手拎著一件約四十公分高的青花瓷瓶,他看見遊方如抱孩子般抱著一個木製包裝盒,湊過來擠眉弄眼道:「你也是來送寶的?如果能通過這裡的專家鑒定,那咱可就發了!」

  遊方連笑都懶得笑,就這種貨色也來這種場合送寶?黃臉漢子手裡的東西哪怕再像真的,也根本不用鑒定,連看一看都是多餘,見到他拿瓶子的姿勢就明白了。

  大肚細脖敞口花瓶,他就用一手捏著瓶口拎著,這種姿勢不僅容易損傷器物,假如身邊有人跑過或者自己腳下不小心沒踩穩,很容易磕著碰著,這可是大件瓷器!

  假如它真是價值千萬甚至上億的真品元青花,哪怕僅僅懷疑它是,他敢這麼拿嗎?

  如此只能說明一點,黃臉漢子手中的花瓶,就是花點小錢不知從哪兒淘來的,而且同類的東西還能輕鬆到手,它怎麼可能是舉世罕見的真品元青花,連看都不用看。所謂眼力活,不僅是指冊門看器物,更重要的是驚門看人。

  不論是文物部門組織的公開徵集活動,還是媒體在民間組織的鑒寶活動中,總有一批二五眼討人嫌。他們花點小錢在地攤上淘些所謂的古董,自己明知道東西是怎麼來的,卻偏偏送來讓專家鑒定,不知是想證明自己的超人運氣,還是想尋找鑒定專家一時不慎被打眼的快感?被明確告知東西假的不能再假之後,往往還要很氣憤的嚷幾句:「什麼狗屁鑒定專家,一點都不識貨!」

  專業的文物鑒定工作者,最厭惡的就是這種人,偏偏每次面對社會的公開鑒定活動中都能遇見不少。

  遊方用眼角的餘光暗中瞄了眼電梯間斜上方的攝像頭一眼,毫不掩飾臉上的厭惡之色,皺了皺眉頭根本沒有與那人搭話。假如此次徵集活動真的水很深的話,可能一進門就會被人注意的。

  鑒定專家們在公開場合還不希望看見另一類人,就是民間的贗品製造者。他們帶著自己新近偽造的器物送到現場鑒定,想試試看與真品之間究竟有多大差距,最明顯的破綻在哪裡?假如很走運的打了現場所有專家的眼,被鑒定為真品,也不會把東西留下,而是帶著現場鑒定證書離去。

  有經驗的文物鑒定工作者遇到這種情況,往往不會將細節問題說得很具體,有些很專業的破綻甚至根本不說。假如在鑒定會現場,有人的東西被鑒定為贗品,表現卻很鎮定,纏著鑒定專家一定要問清楚所有破綻的細節,指出一處足以證明是贗品的還不夠,問題很專業往往涉及到具體製造工藝,那麼十有八九他就是造假者本人。

  鑒定者與造假者其實都心知肚明,而旁觀的外行根本不清楚是怎麼回事。電視等媒體經常用來吸引大眾眼球的鑒寶活動,其實也是一片龍蛇混雜的江湖,就放在大眾眼前讓人看熱鬧卻看不出門道。

  遊方此刻的身份也類似於第二種人,帶著父親仿造的元青花來到徵集現場,但他卻另有目的。假如手中的梅瓶被鑒定為贗品,他自然無話可說,但假如對方的鑒定專家也像吳老一樣吃不準,或者鑒定為真品,遊方將有機會打聽出幕後徵集者的來歷。

  遊方心中暗想時,已經到了12A層,電梯門打開,黃臉漢子才略有些小心的雙手捧起花瓶走了出去。走廊很寬,兩邊的壁紙與腳下的地毯都很高檔,電梯口的對面還有一個小小的迎賓台,一眼能看見台後桌上一台液晶電視顯示器的背面,迎賓後站了一位穿著制服的年輕小姐。看見黃臉漢子與遊方走出來,她很有禮貌的伸手示意到:「參加元青花徵集活動的,請往這邊走,走廊倒頭便是。」

  這位小姐一看就知道他們是來幹什麼的,問都沒問就指路了。

  順著迎賓小姐指引的方向,其實走不到走廊的盡頭,因為轉個彎走了一段距離後,走廊中間被一道關著的雙扇不銹鋼門擋上了。

  走廊右邊有一扇門開著,裡面像是一間會議室,一張很大的桌子,轉圈放著不少把椅子,已經做了十幾個人,他們面前放著大大小小的器物,有一名工作人員正在說話:「我們舉行的是私人徵集活動,只針對元青花,不提供其他文物的鑒定服務,諸位請回吧!」

  遊方掃了一眼差點沒氣樂了,這是私人懸賞徵集,不是哪個機構搞的鑒寶活動,來這裡不管真假至少要拿一件元青花呀,怎麼有人將老式泡菜罈子都抱來了?這時有一位四十多歲打扮得很土氣、農婦模樣的大嬸,湊到那位工作人員面前,有些神秘地打開一個盒子說道:「老弟,我沒有元青花,但這是乾隆粉彩瓷,絕對是真的!就讓你們老闆看一眼唄?」

  遊方不禁愣了愣,他站得近看的也清楚,盒子裡露出來的瓷罐不像是假的,就是乾隆粉彩瓷,而且以他的眼力覺得這件東西有點「生」。所謂「生」當然不是指新燒出來的贗品,而是剛剛從古墓一類的地方拿出來不久,與歷代傳世使用過的器物在特徵與感覺上都有細微的區別。

  看農婦的樣子,不像是瞭解與收藏乾隆粉彩瓷的人,這位大嬸要麼是故意裝扮成這樣,要麼是有人事先教她這麼說的。總之這個人和這件東西來歷都有問題,十有八九是某個盜墓團伙派來探風踩線的。看來真有盜墓賊在猜疑那位收藏家此次徵集活動的用意,沒有找到元青花,卻派人拿著一件乾隆粉彩瓷來試探,恰好讓遊方碰見這一幕。

  而那位工作人員只是多看了兩眼,便搖頭說道:「這位大嬸,告訴讓你拿著東西來的人,我們只徵集元青花,這件東西可以送古玩行或者拍賣行,但是不要送到這裡來。」

  一旁的遊方不禁又愣了愣,看來這位三十來歲的工作人員是個內行而且也是個明白人,但聽他的意思,主辦方的目的就是要徵集元青花,對其他的事情不敢興趣,那麼自己原先的想法可能是搞錯了。

  既然來了,還是試一試吧,遊方上前道:「你好,我姓梅,昨天我們通過電話。」他已經聽出來了,面前這位工作人員就是昨天與他通電話的人,姓羅,叫羅諦客。

  羅諦客微有些驚訝的點頭道:「哦,就是你嗎?請隨我來。」

  會議室的左側還有一扇關著的門通往裡間,門前站著四個穿著制服,打扮像坐寫字間的普通白領一般的小伙,應該也是這裡的工作人員,但遊方通過這幾人的身姿氣勢就能看出來他們都是會家子,身手絕非一般的大廈保安人員可比。

  羅諦客打開門,領著遊方進了隔壁,剛才一起來的黃臉漢子在外面不滿的嚷道:「憑什麼他能進我就不能進?我拿的東西可是真正的元青花!你們什麼意思,這不是欺詐老百姓嗎?今天不給個說法,我就不走了!把你們的鑒定專家叫出來……」

  遊方聞言在心中暗笑,那人耍錯了地方,這裡是私人物業而不是某機構的服務窗口,胡攪蠻纏那一套不好用。看這個架勢,人家雖然客氣,但還怕你鬧事嗎?

  果然,不知是誰擋住他「勸」了兩下,黃臉漢子立刻就收聲了。

  會議室隔壁是一間會客休息室,遊方在沙發上坐下,有一名年輕的女士進來給他泡了一杯茶,雖然還沒喝,但聞到那股茗香就知道是相當高檔的茶葉。羅諦客略帶歉意的說到:「先生,很不好意思,我需要做個簡單的安全檢查,確定你沒有攜帶槍械,並不是懷疑你,只是例行程序,希望你理解。」

  遊方沒什麼不理解的,很多鑒定現場都可能有珍貴的文物,或是其他人送來鑒定,或是鑒定者用來做參照的,隨便放一個來歷不明的人進去,萬一掏出槍來打劫怎麼辦?檢查是應有的程序,他很配合站起身來打開面前的盒子,抬起雙臂,今天到這裡來自然不會攜帶凶器。

  檢查完之後,遊方一口茶都沒喝,抱著盒子又隨羅諦客走出了會客室右側的另一扇門,繞回到被不銹鋼大門隔斷的走廊上。羅諦客很小心地敲了敲走廊對面的一扇門,將門推開一條縫問道:「周老師,有人帶著東西請您鑒定。」

  房間裡傳來一個渾厚略帶沙啞的聲音:「等好幾天了,又有人被你領來了?快請進吧!」

  進門是一間很大的工作室,中央有一張極大的工作台,上面放著各色釉料、繪筆、填充材質、碎瓷片,還有一隻拼接修復到一半的松綠粉釉石榴瓶。屋子裡只有一個人,他已經放下了手中的工作,抬頭看了過來。

  通常的現場文物鑒定,至少都有三位專家同時在場,意見一致才能確定真品,就是怕某一個人不小心被打眼。

  徵集真品元青花,現場重金懸賞,這麼重大的事情,怎麼只有一位鑒定專家在場?這太不可思議了。然而遊方一眼看見此人,感覺卻是更加不可思議——那位幕後的大收藏家究竟有多麼大的能量,竟然能將這位前輩給請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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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二章、鬼手前輩

  中國傳統工藝中,有兩種巧奪天工的修復手段——織補與裝裱。

  上世紀五十年代有一則真實的國際趣聞。眾所周知,織布機的幅面有多大,生產出來的布料就有多寬,想製成更大的紡織品就得通過縫接,哪怕裝飾的再好也能看出來。當時中國人民大會堂宴會廳最大的一張主桌,桌布全展開有五米多寬。

  有一次外交國宴上,在座的一位外賓也是一位紡織專家,注意到了這塊桌布,甚至不顧失禮站起身來繞桌一周仔細觀察,也沒有看出絲毫的縫接痕跡,就是一整塊布,花色圖案渾然一體。

  他驚訝的問:「我沒聽說世界哪個國家上這麼大的織布機,難道中國能生產?」當時先總理笑而不言,其實奧妙就在於兩個字:織補。

  織補在古代絲織工藝品修復中是最重要的手段,有時甚至是唯一的手段。

  至於裝裱的故事就更多了。晚清時期紫禁城裡的太監偷皇家收藏的字畫,當然不可能整幅帶出來,而是將畫紙揭下、撕碎、揉亂,看上去就是分辨不清的廢紙,混在垃圾中運出宮。然後找到琉璃廠一帶字畫店的裝裱高手,可以重新裝裱修復如初,就算有細微的缺損之處,可以用同樣紋質的宣紙補繪,看不出痕跡來。

  這還不算難度最大的,現代文物保護專家對一些古經卷的修復那才讓人歎為觀止,很多古經卷的原貌已經根本無法辨認了,卷在一起就像一團焦炭一碰就碎,需要用藥水泡軟揭開重新裝裱,甚至在高倍放大鏡下用竹針一點一點挑著碎片拼裱,然後恢復經卷原貌。

  古玩門類很多,有金石甲骨、銅器、字畫碑帖、玉器、陶瓷、硯章文房、絲織品、竹木角牙等等列別,修復手段各不相同。其中陶瓷尤其易碎,保留下來的完整器物的比例是非常低的,修復起來難度也很大。但是有一個人在這一行大名鼎鼎,他修復瓷器的水平簡直是巧奪天工,其效果甚至不亞於絲織品織補與字畫裝裱,江湖人稱「鬼手」。

  鬼手只是江湖冊門眾人給起他的外號,但這個人可不是混江湖的野路子出身,他叫周逍弦,出生於書香世家,高等學府畢業,而後去歐洲留學及遊學十年,回國後從事古文物保護與修復工作,經他之手修復的傳世珍寶無數,從紅山文化陶壺到唐仕女俑、綿山明王彩塑,幾乎「修復」了中國整部陶瓷史。

  父親游祖銘提到此人時,也是非常之推崇,直承「鬼手」只能自歎不如。周逍弦年紀不算太大,遊方沒有記錯的話,他今年五十六歲,現於北京故宮博物院文保室任職,是國內為數不多親手修復過元青花傳世真品的專家之一,也是中國文物學會文物修復委員會常務理事、高級修復工藝師。

  屋子裡的人竟然就是周逍弦,他不認識遊方,但遊方可認識他,與電視和網絡中所見沒什麼兩樣。他的頭髮略帶捲曲梳向後腦,額上唯有些謝頂,面色紅潤說話中氣渾厚,帶著鏡片很寬的樹脂眼鏡,一雙手五指靈活修長但筋骨卻顯得很有力。

  周逍弦當然是國內鑒定元青花數一數二的權威,有鬼手前輩一個人在這裡坐鎮也足夠了。但周逍弦本人就是堅持認為民間沒有傳世元青花的「宮內派」代表人物,而這場徵集活動明顯是在與國內的「宮外派」與國際陶瓷學界唱對台戲,其幕後策劃者究竟有多大的神通,竟然能將周逍弦請「出宮」,在此坐鎮三個月?

  遊方站在門口愣住了,莫名覺得懷中的梅瓶變沉了。周逍弦看著他笑了:「怎麼,這位先生認識我?」

  遊方旋即回復了正常,抱著盒子走了進去:「鬼手前輩大名鼎鼎,內行人哪有不認識的?」

  周逍弦有一絲不悅,直截了當道:「我不認識這個外號很好聽,我的手也不是什麼鬼手。」

  遊方趕緊改口道:「這種江湖綽號的確不夠恭敬,周老師是文玩界的回春國手,我只是有點奇怪,您怎麼出現在這種活動中?」

  周逍弦的廢話不多,很乾脆的說:「在這裡沒必要討論學術觀點,你既然有元青花送來鑒定,那就拿出來看看吧。」

  工作台上還有大片的空地方,遊方放下盒子,取出青花纏枝紋梅瓶,心中暗道:「老爸啊老爸,考驗你手藝的時候到了!」

  周逍弦神情本有些不耐煩,嫌遊方打斷了他的工作。也難怪,到廣州已經兩個多月了,陸陸續續見到了上百件所謂的元青花,當然沒有一件是真的,這些人簡直就是在耽誤時間逗他玩。雖然活動的主辦方很客氣,專門為他準備了工作室,盡量不耽誤他的日常工作,但是每當有人送東西來鑒定時,他還是很不高興。

  他的學生羅諦客在外面把關,不入眼的器物早就擋回去了,能送進來的東西,都是各種相當高明的仿製品,周逍弦自然是越看越氣。但是見到這件梅瓶,他的眉頭卻不自主的皺了起來,府下身去仔細看了半天,又戴上手套拿起來觀察口沿與圈足,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

  羅諦客很意外,小聲的問了一句:「老師,需要拿什麼儀器嗎?」這間工作室中各種儀器都有,屋子的一角甚至放著昂貴的光譜分析儀。

  周逍弦不說話只是搖了搖頭,將瓶子在桌上放穩,摘下了手套,雙手輕輕放在瓶身上,調整呼吸變得輕柔均勻,微微閉上了眼睛,似乎進入了一種出神的狀態。旁人看了也許會覺得很奇怪,他難道是練氣功想對著瓶子發功嗎?遊方卻微微有些變色,能看出來,周逍弦此番不僅憑眼力活鑒定,而且直接上了那雙成名的「鬼手」。

  遊方暗想,假如父親游祖銘就在現場的話,不知心中是否會很忐忑?這件梅瓶代表著游祖銘仿造工藝的最高水準,燒造時完全以古法建窯,特地從南方千里迢迢運回的瓷土,專門搜羅來古釉料,親手繪製,經過多次實驗才燒造成功。有很多條件都很難再重複了,再燒製同樣的器物都未必能如此成功,當年以二十萬賣給一位土耳其華人,現在看出手還是太便宜了。

  屋子裡很安靜,誰都沒有說話,過了大約一盞茶的功夫,周逍弦長出一口氣,小聲歎息道:「有這等技藝,何苦去燒製元青花?」

  羅諦客一怔:「老師,您是什麼意思,有鑒定結果嗎?」而一旁的遊方聞言卻不得不佩服,鬼手前輩果然名不虛傳,已經鑒定出梅瓶出自現代人的仿造,他歎息的那句話使遊方想起了吳老點評游祖銘的另一句話:「何不創造屬於自己的當代器物?」

  周逍弦卻沒有回答學生的話,臉上的神情似乎很為難,沖羅諦客道,「請這位先生坐下談,你也坐下。」

  羅諦客推來三張帶輪的工作椅,請遊方與周逍弦在桌邊面對面坐下,自己也坐在一旁,神情充滿了好奇。

  坐下之後,周逍弦問道:「我看你年紀不大,可否請教名號?……當然了,這次徵集活動承諾可為應徵者保密身份,你可以不說。」

  遊方答得很乾脆:「我叫梅蘭德,蘭花的蘭,德行的德……請問周老師,您的鑒定結果究竟是什麼?」他對這位前輩很尊敬,但一切都按計劃好的來,該怎麼說就怎麼說。

  周逍弦又看了梅瓶一眼,用舒緩但是很果斷的語氣說:「從可描述的表面特徵來看,我挑不出毛病,但作為此次徵集活動的鑒定結果,我可以很明確的斷定他是贗品。」

  遊方反應到算平靜,一旁的羅諦客神色卻很焦急甚至帶著緊張,幾次欲言又止。因為他清楚,以老師的身份在這種場合說出這樣一番話來,將來的影響會非常不好。

  周逍弦是受人之拖不得不來,而且懸賞徵集元青花的大收藏家對他毫無保留的信任,送來的東西是真是假,全憑周逍弦一句話。周逍弦的專業水準與權威地位眾所周知,而且也是「宮內派」的代表人物,他點頭說東西是真的,那就是真的,主辦方也完全相信他的職業素養。

  但如果斷定一件東西是假的,總要對千里迢迢趕來的應徵者從專業角度說明原因,這是現場懸賞徵集,不僅關係到來者能否得到一筆巨額的財富,也關係到所托之人能否如願以償。

  如果有一件東西,周逍弦說是假的,徵集者當然遵從他的意見。但若他說不出原因,這裡面問題就大了,因為誰都知道「宮內派」的觀點是民間沒有傳世元青花。作為平時的學術討論還好說,可是東西放在眼前,挑不出毛病卻硬說是假的,牽扯的事情就多了。

  假如傳了出去,「宮外派」扔過來的「權威學霸」、「學術洋奴」的帽子肯定是扣實了,甚至會對他的專業信譽,道德評價,學術素養都會產生相當大的負面影響。而且器物持有人因為他一句毫無道理的話失去了一大筆財富,出去之後還不知會怎麼宣傳和編排呢,在業內不鬧得滿城風雨才怪!

  羅諦客深知其中的厲害,聽老師說出這樣的話來,不禁既擔憂又焦慮,神情很是緊張。而遊方只是微微皺了皺眉,反問道:「周老師作此結論,總有原因吧?」

  周逍弦竟然笑了:「蘭德先生,你很鎮定嘛!」

  這句話大有深意,假如是滿懷信心而來,希望自己手中的東西就是真品元青花的人,聽見周逍弦說出那樣一番話,第一反應是失望得快暈過去,緊接著第二反應是跳起來據理力爭。而遊方卻不是十分失望與激動,表現的過於鎮定了,這說明他本人知道這件東西的來歷與底細,十有八九就是偽造者本人或與偽造者大有關係。

  周逍弦是個學者不是江湖人,但對此也是見多識廣,並不點破只在言語中提醒,他與遊方都是心知肚明。而且他對遊方的稱呼也很有意思,不叫「梅先生」而叫「蘭德先生」,傳統中很親近的一種招呼方式,此刻聽起來卻像「難得很鎮定」的意思。

  暗中能看出來是一回事,明面上話怎麼說又是另一回事,遊方故意不接話,反而想起了某句電影台詞,笑了笑又說道:「周老師,我瞭解您在業內的成就與地位,也清楚收藏界關於元青花的學術之爭,假如,我就是來討個說法的呢?」

  一旁的羅諦客聞言又是一陣緊張,很疑惑的看了老師兩眼。他暗中猜疑遊方的來意,難道是收藏界「宮外派」的專家特意派來的?帶著一件真假難辨的元青花,要麼打周老師的臉,要麼打「宮內派」的臉。假如真是這樣,也應該實事求是的鑒定,學術觀點本身爭論的就是事實,真的就是真的。

  周逍弦似乎看出了學生的疑惑,突然岔開話題一指工作台上尚未完工的修復品道:「蘭德先生,你能看出這是什麼年代的什麼器物嗎?」

  這話問的刁啊,假如遊方看不出來或者看錯了,說明他是個外行,周逍弦給他解釋太多的專業問題也聽不懂,關於元青花的鑒定就沒必要多廢話。假如一眼就看出來了,結合剛才鎮定的反應,那麼他的來歷就更有問題了。

  剛剛修復拼接到一半的東西當然不方便動,遊方只是看了兩眼,老老實實的答道:「那是清光緒年間仿製乾隆朝的器物,松綠地粉彩,造型與紋飾都是模仿乾隆朝的,但是瓷釉的特徵都是晚清的。假如留的是光緒朝的底款,不能算是贗品。」

  一旁的羅諦客看向遊方不禁露出驚訝與佩服之色,這個二十出頭的小伙子是個大行家,水平絕不比自己低!而周逍弦聞言默默地點了點頭,很奇怪站起身來,繞過工作台來到那件修復到一半的瓷器旁,似是自言自語的說道——

  「有人稱我為鬼手,也不是沒有道理,像這類東西,這些年我已經修復了數千件。年輕時與別人沒什麼兩樣,對照專業的程序去做,只是更加認真專注而已。但是到了快五十歲的時候,卻漸漸有了一種感覺,彷彿這些碎片擁有自己的生命,我好像能感覺到它們在沉睡中的呼吸。

  它們在我手中重現當初的面目,就像在沉睡中醒來會說話一般,這並不是虛構,器物本身帶有歲月積澱的氣息,心神真正能沉浸其間則可以感覺到。哪怕是兩件很相似的器物碎片混在一起,我也能很輕鬆的分開,僅僅是用手,因此有人稱我為鬼手。

  我卻不喜歡這個外號,因為他們看見的僅僅是手上的技藝,看不見其背後的心神沉浸與精神共鳴。你拿來的那件青花,仿造的雖然巧妙,但卻缺乏一種東西,就是穿越歷史歲月的沉澱感,它沒有真正經歷過,就算用X光照射改變它的輻射特徵也不行。」

  遊方聞言不由自主的站了起來,心中的佩服難以形容,這才是真正的大師境界啊!周逍弦可能沒有修煉過什麼秘籍,也不知道什麼叫靈覺,但是他的體會也可以說就是一種靈覺,在器物鑒定方面,甚至比專門修煉靈覺的高手掌握的更加精微玄妙。

  想到這裡,遊方沉吟著問道:「你說的是一種感覺,專精此道多年才能體會到的境界,卻又無法形容出來,只可意會不可言傳,對嗎?」

  周逍弦突然臉色一沉:「不錯,這些是沒有辦法寫在鑒定證書中的,大多數人也不會接受這種解釋。但是蘭德先生,你也不要逼我太甚,我不是指不出這件東西打眼的破綻在哪裡,但是鬧到那一步就得損毀器物,對你我都不好!」

  他顯然是誤會了,遊方是在誇他,他卻聽成一種威脅——你既然不能用業內能接受的解釋說明東西是假的,就得承認它是真的,否則傳出去對你不是好事。也難怪他誤會,連一旁的羅諦客剛才也在猜疑遊方的來意,周逍弦本人能不懷疑嗎?

  遊方趕緊解釋道:「周老師,你說的話我完全理解,也沒有為難你的意思,只是佩服而已。」

  「噢?那我還真的有些好奇了,就算你明白,剛才也可以反駁我,因為這意味著一大筆橫財。」周逍弦的臉色緩和了下來,卻有些奇怪的問了一句。他不是沒有辦法證明那只梅瓶是假的,但是鬧到要動用最後的手段,對他自己聲望影響也的確非常不好。

  遊方表情有點狡猾:「我知道您還有辦法證明它是贗品,又何必反駁?但是那樣就不叫做鑒定了。我可以不為難你,只是有點好奇,是什麼人在徵集元青花,居然把您這種大師給請來坐鎮三個月?」

  周逍弦的表情有些古怪,甚至是想笑:」你就想知道這個?其實他老人家不是想故意隱瞞或者製造神秘,只是不太願意被媒體過多議論罷了,我可以告訴你。」

  他輕輕說了一個如雷貫耳的名字,遊方聞言足足愣了五秒鐘,然後一言不發抄起那只青花梅瓶,當場在地上摔得粉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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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三章、好大的烏龍

  行走江湖一定要清醒,不要以為懂些門道就什麼人都能招惹。劉黎就曾點評過遊方,憑他現在那兩把刷子,連私下敲尋巒派竹槓的本錢都沒不夠。周逍弦所說的這個人,是遊方根本惹不起的,而且也不可能是他要找的人。此番南下借參加徵集活動暗中查找與狂狐打交道的幕後勢力,擺了好大一個烏龍。

  此人名叫牛然淼,來自澳門,今年已經九十歲了,是一位愛國實業家、社會活動家、慈善家、金融家,大名鼎鼎在東南亞一帶甚至家喻戶曉。他十幾歲時父親就因投資不慎破產,白手起家進軍博彩業,幾十年的打拼不僅締造了龐大的商業帝國,他的一生也堪稱現代社會的王者傳奇。

  (註:這只是小說,講故事而已,人物與情節是虛構,讀者不要無端附會現實中的人與事。這位老者很「牛」,那就叫他牛老先生吧,牛老就是書中虛構的牛老而已,特此聲明。)

  衡量一個人的財富以及相應的地位,大多數時候不能僅看私人的名義財產,各種各樣的富豪排行榜扯淡的成分也居多。這位牛老先生個人名下財產市值數百億,也是一方大富豪,但是他掌管的家族直接與間接控制的產業價值數千億,涉及的就業人員及其家庭人口十幾萬,而且旗下產業延伸到金融、地產、公共交通等重要的領域,影響之大難以形容。

  牛然淼子侄眾多,不論是商界、政界,身居要職者都大有人在,而老先生年事已高,掛著集團董事局主席的頭銜鎮場面,同時在商會與政協掛著虛銜,江湖地位自不必多言。他對中國文教事業的捐助頗為慷慨,同時也擁有「中國國寶工程顧問」的身份,多次花重金購回流落海外的珍貴國寶捐獻國家。

  故宮博物院中,就有不止一件牛老捐贈的珍貴文物,大多是從海外尋回。像鬼手周逍弦這種人物,不是僅僅靠花錢就能夠請動的,而牛然淼老先生自然能把他請來。以牛老的身份地位,不可能是遊方要查找的人,連邊都沾不上。

  遊方聽周逍弦說出「牛然淼」這個名字,足足愣了五秒鐘,然而腦筋轉得極快,隨即做了一個決定,把花瓶摔碎了。這一砸非常有講究,江湖人不僅要有種種安門檻的手段,也要會撤門檻下台階,自己拆自己的棚。

  牛然淼近幾十年地位崇高,但別忘了,他老人家是在上個世紀亂世中開賭場起家的,是腳踩江湖黑白兩道的風雲人物,什麼樣的老千沒見過?而遊方今天的舉止,在他人看來就是行騙,因為他自己清楚東西是贗品卻仍然送到這裡,這一點不需要明說,大行家周逍弦已經看出來了。

  周逍弦在此坐鎮,遊方當然沒有「得逞」,但如果沒有周逍弦這等國手大家,遊方是否就打算騙取牛老先生一筆巨資呢?不論他原先是怎麼打算的,事情在別人眼中就是這樣。行騙未成功,拎著瓶子灰溜溜地走了,就算牛老本人不介意,牛家其他人聽說了會怎麼想?此舉等於是得罪牛氏家族,將來若有機會在江湖上打交道,對遊方絕非好事。

  假如你是牛家的人,老爺子重金懸賞徵集元青花,有人明知手裡的是贗品,還要送上門來行騙。就算當時大度不追究,將來再有什麼事遇上了,你會對他客氣嗎?

  牛家的影響這麼大,方方面面與之有關的人這麼多,遊方也不敢保證將來有什麼事不會再撞上。假如他不知情也就罷了,如果知道了,等於在賭王門前出老千,這不是沒事找死嗎?誰又能證明他事先不知道呢,別忘了他可是用「梅蘭德」這個查不出底細的化名身份來的,況且周逍弦已經當場告訴他實情了。

  這一砸等於表明了態度,比說什麼話解釋都好用:自己絕無行騙牛然淼老先生之意,而且東西都不留了,表示對牛老的尊重以及崇敬之心。

  面子裡子都給足了,將來若遇見牛家的人再提起這茬,場面上絕對過得去。

  羅諦客嚇了一跳,而周逍弦只是微微有些驚訝,看著遊方眼神甚至有幾分佩服與好奇,臉上的表情卻分明在苦笑,彷彿在說:「你又何苦要問呢?」

  摔完瓶子遊方一抱拳:「今天是一場誤會,不好意思,打擾周老師的工作了,這就告辭!」

  搞出了這麼大動靜,工作室的門立刻被推開,外面有幾人身形矯健一閃而入,見此情景很是驚訝的問道:「周先生,出了什麼事?」

  周逍弦擺了擺手:「沒事,我們只是在做破壞性試驗罷了,你們出去。」然後又一指地上的碎片道:「蘭德先生,年紀輕輕卻不簡單啊!」

  沒等他說完,遊方立即道:「很抱歉,把地上弄得這麼亂,還要麻煩人收拾,我該走了。」然後轉身隨著那些保安人員一起出門離去,故意走得非常匆忙,周逍弦只來得及衝他離去的背影說了聲:「謝謝!」

  羅諦客一頭霧水,疑惑不解的連聲問道:「他就這麼走了?老師你為什麼說謝謝?」

  周逍弦還在苦笑,彎腰在地上撿起一塊碎瓷片,是花瓶瓷胚最厚部位的斷茬,沖學生道:「他是不想得罪牛家,同時也給我一個台階下,所以我要謝謝他……你看這斷茬,器物表面做舊就算再高明,但是瓷胚較厚的內部,數百年前的元青花與新近出爐的贗品還是有區別的,哪怕是同樣的瓷土、同樣的工藝燒製,特別是剛打碎的時候看得最明顯……他主動摔碎花瓶,印證了我剛才的鑒定,果然是贗品。」

  羅諦客這才反應過來,周逍弦從梅瓶的表面特徵挑不出毛病來,要想證明它是贗品,還有最後一個辦法,就是將花瓶最厚的部位打破,看瓷胚的斷茬。假如以他的身份這麼做了,傳出去就是個大笑話,這是重金徵集真品的場合,不是王剛在北京電視台鑒寶節目搞的噱頭。

  況且在外人看來,他是表面上指不出毛病,這才不得不打碎花瓶驗證,業界鑒定權威的顏面何在?有人難免會笑話他,不管真的假的,打碎了才知道嗎,那還叫什麼鑒定?而周逍弦開口說它是贗品,遊方主動打碎了花瓶,旁人一看:「噢,果然是贗品,周老師簡直是太神了!」這種情況的意義就完全不同了。

  關於這次鑒定,後來在圈內流傳一個段子:廣州那次著名的徵集活動中,一位神秘的年輕人帶著一隻真假難辨的元青花來到現場,在坐專家誰都吃不準,唯有周逍弦老師伸出鬼手摸了摸,便笑著斷定這是贗品,來者佩服萬分,當場就摔碎了花瓶,眾人一看,果然是贗品!

  這個段子的內容真真假假,但流傳很廣,也不知是誰編排的,始作俑者十有八九是周逍弦的得意門生羅諦客,也有可能是遊方本人。

  周逍弦雖從未承認過,但聽見這個傳說,心裡想必也挺舒服的,對那位「蘭德先生」有一絲感激。

  在江湖人看來,很多名門大家尤其是大知識分子比較注重職業操守,單純以利益不好打動。但這種人往往過於愛惜清名,反倒成了可利用的破綻,鬼手周逍弦也未能完全免俗。像吳屏東那樣不在意是否默默無聞以身殉職者,實在太少了。遊方摔瓶之舉,可不止撤了一道門檻,同時又給了鬼手前輩好大的面子。

  後話少敘,羅諦客聽見老師的解釋也回過味來,不禁連連點頭,然而想了想又疑惑道:「他就算不想得罪牛家,也給老師一個面子,將花瓶打破也就行了,但沒必要摔得這麼碎,而且連碎片都不帶走。」

  周逍弦也皺了皺眉,若有所思道:「我看他好像另有想法,故意走得那麼急,我沒反應過來,否則會讓他把碎片帶走……這只梅瓶,除了我恐怕沒人能修復的完好如初,但誰都知道,我是從不修復贗品的……我看這次徵集是不可能找到真品了,牛老先生難免失望。現在出了這麼件事,當個趣聞告訴老人家,他一定會覺得很有意思,這次活動也不至於太無聊。」

  ……

  遊方查錯了線索,差點把了一個大烏龍,照說這一趟是白來了,也沒必要按原定計劃再裝下去。然而他坐車回到流花賓館後卻沒走,仍然住在這裡,基本不怎麼出門也沒有與任何人聯繫,每天除了行功調養形神之外,大多數時間都在用套房提供的電腦上網消閒。

  只有到了睡覺前,他才去附近的流花湖公園散散步,以跨步行樁之法習練內養功夫,運轉神氣導引內勁運行。功夫到了他這個境界,習練時並不一定要拉開架子,看上去與散步差不多並無異常。這座城市中不少人睡的都很晚,公園中借賣春為名設局行騙的流鶯不少,遊方當然懶得理會,也理會不過來。

  就算不離開廣州,四星級酒店的商務套房也挺貴的,應該換個地方了。遊方卻顯得游手好閒無所事事,其實他一直在等待——等待有人找上門來。

  他當場摔了梅瓶,拆了兩道門檻同時也安了一道門檻,因為他把碎片留下了。留在別的地方也就罷了,偏偏是在鬼手周逍弦的工作室裡,是有可能被當場修復的。像這種徵集活動,要麼留下東西給錢,要麼不留東西走人,現在人走了,碎片卻留下了,主辦方請來的偏偏是大名鼎鼎的周逍弦,傳出去算怎麼回事?

  那只梅瓶雖是贗品,但不是沒有價值,本身也很值錢,甚至在某些人手中未嘗沒有冒充真品的可能。徵集活動留下的所有東西,哪怕只是碎片周逍弦也不好私自處置。至於徵集的主辦方,當然不可能貪圖這些碎片,要麼銷毀丟棄,要麼還會聯繫他——想找他其實很方便,打個電話就行。

  既然招惹不起?牛家,遊方為何還要等著被人找上門呢?其實還是因為吳屏東。他盡量想找個機會,將吳老的一番遺言托人轉告給牛然淼老先生。也真難為遊方了,短短的五秒鐘時間,想出了那麼多花樣。

  世界上的事就是這麼巧,遊方因為吳老的遺願追查到元青花徵集活動的現場,卻發現搞錯了人。然而徵集人牛然淼老先生,就是吳屏東幾次想見都沒見到的人。吳屏東去年到香港短暫出差,曾特意繞道澳門去拜訪牛然淼,卻因為牛老先生身體不適未能見面。

  牛然淼的身份地位,吳屏東也不是想見就能見的。

  吳屏東為什麼想見牛然淼?當然與這位德高望重的華人大富豪的慷慨義舉有關。牛然淼曾多次出手,以重金購回流落海外的珍貴文物然後捐贈國家,贏得了一片讚譽之聲,也引起海內外收藏界對此類行為極大的關注,一時成為新聞焦點。

  就事論事,重金尋回國寶的捐贈之舉,贏得讚譽是應該的。但牛然淼的行為,客觀上也給國際市場對中國流散海外文物的瘋狂炒作,起到了推波助瀾的作用,老人家的影響太大了。

  吳屏東曾在課堂上說過:「這一場炒作實際上是給西方收藏的中國文物帶來了一次漲幅巨大的重新估值,推向市場後不亞於二次掠奪,他也有意無意引發了境內盜墓破壞以及文物走私的猖獗。」當時就有學生以牛然淼的行為舉例提問,吳屏東沒有做太多的評價,卻有了找機會拜訪牛然淼的想法。

  後來吳屏東認識了遊方,聽遊方詳細講解了江湖術「盤內滾珠」的手法,又經歷了玉璽拍賣連環局的事情,就更想見牛然淼一面好好談談了。遊方曾勸過吳老:「牛然淼是在江湖中摸爬滾打多年的老前輩,怎會看不穿種種江湖手法?他這麼做顯然另有考慮,按江湖說法也叫『投名狀』,但此行為本身只應讚譽,作為回歸祖國的實業家領袖,表達自己的民族立場與愛國之心。」

  吳老卻不聽勸,搖頭道:「就算你說的話有道理,但我想以老人家的地位與影響力,還有更多更好的表達方式,沒必要一定以這種行為,從保護與追回文物的大局來看,實際上是得不償失,有機會我一定要與他好好談談。」去年到香港出差特意繞道澳門,卻沒有見上面,回來後吳屏東很是惋惜。

  吳屏東也曾打算將自己想說的話托人轉告牛然淼,但是這樣做顯得不太禮貌與正式,而且轉告者未必會如實轉述——誰會願意找到牛然淼這種人,當面說難聽的?說話難聽的信都未必能送到九十歲的牛然淼本人手上。而如今,吳老已不在世,想說的話竟成遺言。

  以遊方的身份,自然更不可能想見牛然淼就能見到,他的打算很簡單。既然這次活動的懸賞徵集人是牛然淼老先生,主辦方必定要將活動的事情向老人家匯報,如果有人找到自己詢問為什麼要那樣做?他就解釋——想轉告牛然淼老先生一番話。

  至於主辦方轉不轉告牛然淼本人,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遊方只能盡力而為,算是從自己的角度為吳老盡力了。但他首先要先要做一些特別的事情,可能引起牛老先生的注意或者興趣才行,在徵集現場的舉動,應該夠特別了。

  假如沒人聯繫他,根本無人過問怎麼辦?不怎麼辦,江湖術安門檻也不會總是成功,就算自己的一番心機白費。既然在流花賓館預訂了一周的套房,已經過去一天,遊方打算再等六天,屆時無人上門他就換地方不再等。聽天命,盡人事,該做的也都做了。

  遊方果然沒有白等,僅僅過了兩天,就有人找上門了。這天快到晚飯時間,遊方正準備出門吃點東西,電話突然響了,不是手機而是客房電話。時間還早啊,「先生,需不需要按摩服務?」一類的電話不會現在就打來吧?

  拿起聽筒竟是周逍弦打來的,這位鬼手前輩說話很直接:「蘭德先生,你前天走得太急,有些話也不太方便當場追問。關於那只贗品梅瓶,我還有些事想請教,如果不介意的話,能否見面聊一聊?」

  遊方趕緊道:「前天走得急,是不敢多打擾周老師,能有機會再向您請教當然是求之不得,請問您想約在什麼時間、什麼地點?」

  周逍弦的答話讓他吃了一驚:「方便的話,就是現在,我就住在你對面的套房。」

  遊方放下電話走出會客室打開客房的門,正好看見周逍弦也打開了走廊對面的房門,笑著對他說:「是我過去,還是你過來?」

  遊方連忙道:「您是前輩,理應我登門拜訪,您稍等,我這就過去。」

  周逍弦能找到遊方並不令人意外,遊方那天就是坐著流花賓館的車來回的,客房登記也是用「梅蘭德」這個名字。然而他竟然在對面開了一間房,如此約遊方見面,還是讓人有些意想不到。

  假如遊方本不想見他,此刻躲都躲不掉,難怪事先沒有人打他的手機聯繫,原來是怕「打草驚蛇」,於是查到落腳點直接來堵門了,此舉也正中遊方下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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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四章、白雲深處有人居

  遊方換了一身衣服,稍微理了理頭髮,出去關上門來到了對面的套房。與他所住的房間一樣,裡面是臥室,外面有一間還算寬敞的會客室。周逍弦開門見山的解釋道:「牛家財雄勢大,辦事效率就是高,我只是提了一句想找你聊聊,就有人找到了你的落腳點,並且在對門開好了房間。」

  遊方苦笑道:「是啊,這麼見面的法子實在太周到了。」

  周逍弦也笑了:「蘭德先生不要誤會,之所以沒有事先與您聯繫,是怕您有忌諱,其實我並沒有惡意,只是你前天走的太急,有些事情我想找個私人場合請教,快請坐吧。」

  遊方在沙發上坐下,很客氣的說道:「請教不敢當,周老師是前輩,也是業內公認的大家,有什麼話想問儘管直說。」

  周逍弦卻不著急,看了看時間道:「蘭德先生還沒有吃晚飯吧?要不,我們去餐廳找個包間聊?」

  遊方搖了搖頭:「不用那麼麻煩了,如果周老師也沒吃的話,就打電話叫客房送餐好了,在這裡邊吃邊聊。」

  在客房用餐看似很隨便,比較熟悉不怕失禮的人才會這樣請對方吃飯,遊方故意如此分明是想與周逍弦套近乎。既然要周逍弦請他吃飯,就讓對方在客房請頓便飯。周逍弦很滿意的點了點頭,然後打了一個叫餐電話。

  時間不大晚餐就送來了,看見這個架勢,遊方就明白周逍弦不是一個人自己來的,而且早有準備。一般客人在房間裡打電話送餐,餐廳不過是叫個服務員用方便盒裝好,拎著塑料袋送過來,順便送一雙方便筷與塑料湯匙,遊方昨天也在客房叫過送餐。

  然而此時卻是廚師推著餐車進門,菜品顯然也是剛剛出鍋的,杯碗盆碟在會客室的茶几上擺好,與餐廳包間沒什麼兩樣。酒也準備好了,啤的白的紅的黃的米的洋的都有,而且紅酒已經起開在冰罐裡鎮好,黃酒也是燙好的,很顯然這一頓飯是特意安排好的,周逍弦不過是打個電話讓人送到房間。

  搬了兩張圈椅在理石茶几旁坐下,周逍弦問了一句:「蘭德先生喝什麼酒?」

  遊方:「周老師喝什麼,我就陪您喝什麼。」

  遊方敬了半杯紅酒,吃了幾筷子燒臘,周逍弦這才問道:「你打碎的那件青花梅瓶,燒造的非常高明,我對它的來歷很感興趣。當然了,這個話題有點忌諱,如果有什麼不方便的地方,蘭德先生可以不說。」也難怪他會先問這個,像周逍弦這種人,最關心的當然是專業問題。

  遊方想了想答道:「既然是周老師問,能說的我都會告訴你。那只梅瓶出自當代一位仿古工藝師之手,但此人並不是偽造贗品出售,據我所知,他做器物有三個規矩。一是必然在表面留下獨門印記,二是親筆開具仿製品證書並且拍照留檔,三是接受訂製從不還價。

  這只梅瓶最早應該是銷往海外,後來不知通過什麼途徑落到中國一位考古學者之手,卻成了一件真假難辨的元青花。

  這位老學者為文物保護與傳統文化遺產整理工作奉獻了畢生,梅瓶是他的遺物。我之所以帶著這件元青花贗品來參加此次徵集活動,也與這位長者的遺願有關。至於他的名字,我可以暫且不說嗎?」

  這件事拐了好幾道彎,周逍弦聽得直眨眼,首先問的還是最專業的問題:「那只梅瓶上有作者的印記,我聽說傳統的江湖藝人常有這種雅好,但我當時卻沒看出來。」

  遊方微笑道:「這與周老師的專業水平無關,作者個人的趣味而已。」他卻故意不指出印記在哪裡,賣個關子。

  周逍弦是個懂行的人也不好追問,於是轉而問道:「蘭德先生那位長者的遺願,恐怕不是讓你拿著梅瓶來打我的眼吧?」

  遊方:「這是個誤會,能碰到周老師真是太巧了!……我很冒昧的也想請教一句,您對此次元青花徵集活動怎麼看?」

  周逍弦:「你已經知道這次活動的徵集人是牛然淼老先生,以他老人家的財富與地位,想收藏一隻元青花也無可厚非。我雖不是很贊同此次活動,可老人家開口也不得不來。看上去雖然兒戲了一點,場面也有點亂,但是老人家年紀大了,有些方面就顯得孩子氣,老小孩嘛,你要理解。」

  遊方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我想問周老師從業內專家的角度,怎麼看此次活動的影響,還有那些來此參加徵集的人?」

  前文已經說過,這次徵集活動在圈子裡造成的影響不小,各路贗品偽造者以及盜墓團伙都有所動作,狂狐就被驚動了,就遊方現場所見,有人拿著剛剛出土的乾隆粉彩瓷跑到現場來探風踩線,卻被羅諦客擋了回去。

  周逍弦本人就在故宮博物院文物保護科研室就職,怎會不明白遊方說的話,卻不太好直接回答,於是拐個彎拿自己的學生說事:「我在工作室中眼不見為淨,倒是我帶的那個博士生羅諦客,在外面處理了大部分的事,他也認為這場徵集活動影響很複雜,有很多造假的文物販子和盜墓團伙的人前來試探,不勝其煩。但是我想,這與牛老先生的本意無關。」

  遊方立即接過話頭道:「牛老先生的本意當然不是如此,但以他的地位,所作所為產生的影響恐怕也是他始料未及,我那位長者的遺願與此有關,他生前一直想找機會與牛然淼先生面談,可惜一直未能如願。

  近幾年國際市場對中國文物,尤其亂世中流散海外的珍貴文物的狂炒,周老師一定也知情吧?我那位長者身份與您差不多,曾對學生說過,已出土傳世的中國文物中,海外的收藏量遠遠大於國內的館藏。而這一輪炒作明顯有幕後的推動,其實是給西方收藏的中國文物帶來了一次漲幅巨大的重新估值,其性質不亞於二次掠奪。

  牛然淼老先生多次重金出手,購回流散海外的國寶捐贈祖國,怎麼讚譽也不為過,但也引起了一批與他身份類似的人效仿。而你我都很清楚,有些東西根本不應該付出那麼大的代價去購回,也為其他人保存與索回其它文物製造了巨大的障礙。牛老有他自己的用意,但卻沒有考慮更多,是在推波助瀾!從保護與追回文物、整理與繼承傳統財富的大局來看,得不償失。

  牛老先生身為回歸祖國懷抱的實業家領袖,表達自己的民族立場與愛國之心,還有更多更好的表達方式,而且他老人家在其它方面做的也很令人欽佩,比如捐助文教科研事業,沒必要一定以這種行為來表達,更莫要引導與他人以及子侄輩繼續效仿。

  這就是那位長者的遺言,他一直想當面勸告牛老先生,可惜如今已不在人世。周老師,您是中國古文化研究以及古文物保護的頂尖專家,一定也能理解他的想法。所以我想借這個機會托您一件事,既然牛老請您負責這場徵集活動的鑒定,事後一定會向你詢問情況,您可以將這些話轉告他嗎?

  我知道,一般人不太可能在牛老先生面前這麼說話,但是以周老師的身份以及專業立場,應該會轉告的,拜託了!」

  遊方一口氣說完這麼多,彷彿卸下了一副重擔,倒了滿滿一高腳杯酒一飲而盡,然後站起身來,對著周逍弦深深鞠了一躬。

  他說話的時候,周逍弦的臉色變得越來越凝重,開始是疑問,後來是驚訝,最後歎息一聲也站了起來,伸手拍著遊方的肩膀道:「蘭德先生,我該敬你一杯,也敬你的那位長者一杯,快坐下說話吧,你真是讓我大吃一驚。」

  重新落座之後,周逍弦果然連敬了遊方兩杯酒,這才說道:「難怪你走的那麼急,把碎片留下了,事後卻不換地方一直住在這裡,原來在等著我呢?」

  遊方有些不好意思的點頭:「我確實有這個用意,但沒想到是周老師親自來,能等到您當然是最好不過,這些話確實只適合私下裡慢慢說。」

  周逍弦的神色又有些疑惑:「聽你這番話,就是衝著牛然淼老先生來的,難道你事先已經知情?」

  遊方實話實說:「我事先不知情,聽見周老師告訴我才知道。」

  周逍弦欲言又止:「那麼你當初……」

  遊方略顯尷尬的解釋:「我當初也沒有打算以那只花瓶行騙,假如我真那麼做了,家中的長輩恐怕會打斷我的腿。我是去找人的,不料鬧了個誤會,卻碰巧獲悉徵集人是牛老,於是想起了一位長者的遺言,故意賣了個關子,想找機會托人轉告。」

  周逍弦看著遊方似有考問之色,似笑非笑道:「長輩打斷你的腿?我對學生可不敢這麼狠!要不然會上法院當被告的。按過去的老話,你應該是江湖出身,而且學藝時規矩還挺嚴!……好了,我就不追究你的來歷了,前天的事也應該謝謝你,照說你托我的事,我應該替你辦了,但是……」

  遊方有些緊張的問道:「難道周老師有什麼難處嗎?」

  周逍弦呵呵一笑:「難處倒是沒有,但你的運氣更好,有機會親自對老人家說。我已經將那天發生的事打電話告訴牛老了,當作一段趣聞,老人家說你這個年輕人做事很有趣,當場拆了兩道門檻卻又留了一道門檻,反應很不簡單,如果不介意的話,不妨順便見一面。我雖不太清楚老人家說的門檻究竟是指什麼,但他卻給了你一個機會當面說。」

  遊方聞言好懸沒冒汗,心中暗道牛然淼果然是江湖老前輩出身,太「專業」了,自己那些把戲被一眼看了個底掉。他有些不安的問道:「老先生要見我,去澳門嗎?」

  周逍弦搖了搖頭:「老先生不是特意請你去,只是順道想見一面。最近他要到內地散散心,在廣州要住兩天。今天上午老人家的一個秘書打電話,問那個摔花瓶留碎片的年輕人走沒走,如果沒動地方的話就打聲招呼,看你願不願意陪老人家喝頓早茶?……而我正好有事情想請教,也想當面說聲謝謝,於是就親自來了。」

  喝早茶?想想也正常,牛老先生到廣州來,如果是午飯或晚飯時間想待客,恐怕有一批政界、商界的顯要名流排隊等著。只有在吃早點的時候,才會見一見遊方這種無關緊要的小人物,當樂趣解解悶,就與讀報紙上的趣味新聞差不多,但這次是見一面真人。

  牛然淼只是圖個樂子,而遊方卻不得不認真且有點緊張,下意識身體前傾問道:「什麼時候,在什麼地方?」

  周逍弦:「三天之後,你起床早點,會派車來接……私人提醒一句,老人家已經九十歲了,畢竟是德高望重的長者,有些話注意一點語氣,意思到了就行,不必說得太過分。」

  遊方:「我明白,而且很多事牛老先生恐怕比我更明白,但有些話該說還是得說,因為是轉告他人的遺言。……您剛才說年紀大了,人也變的有些孩子氣,但他這麼德高望重的老小孩,還會與我這個真正的小孩子計較嗎?」

  周逍弦怔了怔,隨即啞然失笑道:「說的也是,牛老怎會與你計較!以我們的年紀閱歷,在他面前可不都是小孩,倒是我多慮了。」

  晚飯後周逍弦就離開了流花賓館,並沒有真的住在這裡,還有一個細節讓遊方微感意外,周逍弦既然找到了他,卻沒有把梅瓶的碎片送回來。獲悉三天後牛然淼要見他,遊方本有些緊張,就沖老人家一句輕飄飄的話就把自己所有的手段看穿,在牛然淼面前耍什麼門道恐怕都是班門弄斧,就得老老實實的。

  然而轉念一想,心下也就釋然了。以劉黎當年之富貴,恐怕不亞於今日的牛然淼,至於江湖閱歷以及手段的老辣,更不在牛然淼之下。有怪老頭劉黎這碗水墊底,自己也不憷與世上其他的老頭打交道了。

  三天之後,遊方起床很早,剛剛梳洗完畢,客房電話就響了,牛家派車來接,問他方不方便下樓?下樓時遊方還在想,牛家會派什麼轎車來接,太高檔了沒必要,他不是什麼重要客人,太低檔了也顯得沒面子,結果看見樓門口停著一輛牌子他不認識的越野車。

  司機是個四十來歲的中年人,手握方向盤不苟言笑,副駕駛門邊站著一位二十多歲的女子,眉目甚為秀麗精緻,妝化的不濃不淡剛剛好,表情卻是淡淡的,見到遊方只是略帶好奇的打量了一眼,隨即很客氣但也頗有些傲然的問道:「您就是梅蘭德先生?」

  遊方微笑著點頭,表情就像看著鄰家小妹:「我叫梅蘭德,您是……?」

  女子:「我叫齊箬雪,是澳門牛氏企業派駐廣州亨銘集團的執行董事。牛老先生今天要見你,請隨我來吧!」說完話隨手打開了後座的車門,迎客的姿勢很標準,表情卻始終有些冷。

  元青花徵集活動所在地就叫亨銘大廈,看來就是這個亨銘集團的產業,遊方第一次看見時還在想,怎麼和老爸的名犯一個字?單聽說話當然不知道對方的名字究竟怎麼寫,遊方心中暗道:「妻若雪?嗯,是夠冷的,典型的冷美人,誰把你娶回家得小心點,別放太陽底下曬化了。」

  遊方上了車,齊箬雪也沒多廢話,直接招呼司機開車,卻不是往市內的方向,而是沿環市中路東行,從越秀山北麓經過,進入了白雲山風景區,再向北沿麓湖岸邊行走。出了人煙嘈雜的市區,行走在依山傍水之間,風景很好心情也好,更兼有美人同車而游,唯一有點煞風景的就是美人有點冷也不說話。

  到了白雲山深處,越野車向上駛入一個沒有路牌、卻有崗亭設卡的路口,綠村掩映的山路上轉了幾個彎,來到面對麓湖的一片緩坡上。這裡背依青山卻不顯險峻,兩側林木蔥籠卻不顯森郁,山間緩坡被人工修整為一個很大的草地平台,朝山下的那一側還裝了別緻的欄杆。

  平台的一側是個停車場,已經停了三輛車,平台中央放著撐好防紫外太陽傘的休閒桌椅。從這裡往前看去,白雲山下麓湖風光盡收眼底,空間上卻有相當的一段高度與距離,不受湖面夜霧濕氣的影響。

  平台北側是一棟三層建築,沒有掛招牌,看上去不知是私人別墅還是度假村、會所之類的地方,但此刻顯然是牛然淼在廣州的落腳點。

  真沒想到,在人氣雜亂的廣州市郊竟有這等清幽雅致的居所,風景與風水都不錯,就是老年人住著稍有點問題,但也無關緊要。遊方心中暗歎,有錢人就是有條件去挑剔,或者自有人替他將一切安排的很舒適,住這種地方一般老百姓想都別想。

  然而他只是感歎並沒有太多羨慕,也許與心態有關吧,他精通風水善察地氣,只要願意去找,自然也能找到小環境不比這裡差而且便宜很多的地方,只是人工修飾上無法相比而已。

  在門前下車,仍是齊箬雪將他領到一樓,先在一間洗輿室的門口站定,請他進去洗手,之後才進了餐廳。這裡朝南裝著雙層落地長窗,拉開簾子可以看到外面的風景,中央放了一張白楓木餐桌,桌邊共有六把椅子,卻只放了兩套餐具。一套當然在主座前,另一套在主座的右手邊,遊方一看就知道自己該坐哪裡。

  幾名穿著白色制服的廚師正在往桌上擺放各色早點,然而遊方一眼就被餐桌中央放的東西吸引了,赫然正是那只已被他摔碎的青花梅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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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五章、興蒼生

  這只梅瓶顯然是被高手修復了。其實瓷器在打碎的時候,有些細小的碎片已經成為渣粒,是不可能完全保留下來的,摔落時釉面著地的部份也會有脫落損壞。但現在這只梅瓶表面毫無破綻,細微的缺損處已完全填補,落地的脫釉處也補繪得毫無痕跡,但卻沒有完全修復成原貌,從古至今的陶瓷中,還沒見過這種特徵的器物。

  鬼手周逍弦以往修復打碎的瓷器,表面是看不出拼接痕跡的,但是這件青花梅瓶,表面佈滿了魚網狀的蟹爪紋。遊方知道它就是碎片拼成的,但看上去卻並不像碎裂的痕跡,而極似宋代汝窯瓷的釉面開片。開片青花?沒聽說過!但桌上偏偏就放了一件,修復者故意沒有抹去曾經打碎的印記,卻讓它呈現出好似釉面開片的模樣。

  誰修復的?一定是位技藝巧奪天工的高手,可為什麼要把它修復成這樣呢?牛然淼老先生請自己來喝頓早茶,卻把此梅瓶放在餐桌上,究竟是什麼意思?

  遊方正在詫異間,忽聽身後有個老者的聲音說道:「鬼手周逍弦從不修復贗品,所以他讓弟子羅諦客動手,而自己在一旁指點,羅諦客足足忙了三天三夜才修復了這只梅瓶。我的要求是把梅瓶修好,但也要將它發生的故事留下,所以修復成了這樣,設計得非常巧妙。」

  遊方聞言趕緊轉身,行禮問好。來者當然是牛然淼。這位老人家個子很高,足有一米八出頭,看相貌依稀仍有年輕時風流俊朗的影子,只是頭髮稍有些稀疏,眼袋也微有些鬆弛,畢竟歲月不饒人啊。但他的精神很好,眼神並不混濁,身材保養得非常勻稱,腰桿也挺得筆直。他走進餐廳的時間正好是六點半。

  牛然淼笑著點了點頭,來到餐桌前坐下,招右手示意道:「蘭德先生,不必拘束,喝頓早茶聊聊天而已,快過來坐!」

  看一個人的裝束就知道某些場合的氣氛,老先生穿的是尋常家居服,淡金色絲棉質地裁剪得十分得體,但顯得很隨意,也就說明此時不必太拘束。遊方也就不再客氣,逕自在老先生的右手邊坐了下來。餐桌旁只有他們兩人,還有兩名廚師打扮的服務人員站在門口,齊箬雪在餐廳門外等候。

  老先生喝了一口廚師特意調配的早飲,笑呵呵的問道:「蘭德先生,你今年多大了?」他與周逍弦一樣也稱呼遊方為蘭德先生,此刻聽起來更多的意味是在開玩笑。

  遊方答道:「二十五歲。」這不是實話,比實際年齡大了四歲,但也不完全在瞎扯,因為那張名叫梅蘭德的身份證上寫的就是這個年紀。

  牛然淼哦了一聲,似有深意道:「你看上去更年輕啊,那天的反應可真快,我當年恐怕也沒有你機靈,年紀輕輕了不得,所以我老人家才會有興趣見你一面。」

  遊方有些靦腆的答道:「老先生就不必誇獎晚輩了,其實我的來意……」在這種老江湖面前,他不想過於轉彎抹角,打算直接開口說話。

  牛然淼一擺手打斷了他的話:「你想轉告我的話,周逍弦已經在我面前一字不差的轉述了,而且我又聽了一遍你們當時談話的錄音,就不必再說了。」

  呦,還沒開口,嘴就被堵上了,看來還真的沒法再提這茬了。不提就不提了吧,既然牛然淼已經聽見了那番轉述,遊方也算完成了吳老的遺願。周逍弦師徒兩人真的很幫忙啊,有機會一定要好好謝謝他們。

  牛然淼的話沒說完,輕輕歎了一口氣繼續說道:「在蘭德先生這種人面前,也就沒必要拐彎抹角,江湖上投名狀的講究想必你也清楚,而以我的身份,只恨找不到更貴重的國寶,所以在乎的不是價錢,哪怕越貴越好……我已經這麼大年紀了,還在乎什麼?無非是在乎我打下的這片基業,給兒孫送個平安護身符。」

  老先生在明白人面前很坦誠,對於他來說重金購回國寶捐贈國家確實有這方面的用意,而且是越貴重、花的錢越多越能表達心意,在乎的事情與其它人不一樣。遊方不好說別的,只有陪著笑答道:「兒孫自有兒孫福,老先生留給子侄的福緣餘蔭,已經遠超常人了。」

  牛然淼話鋒一轉,沒有繼續剛才的話題,而是認真的問道:「你想找我,是想轉告一位長者的話,那人究竟是誰?」

  當著牛然淼的面,遊方不再隱瞞:「他叫吳屏東,是梁思成的學生,北京大學文博學院的教授,中國古建築專家。去年十一月的時候,他曾特意到澳門拜訪您,但聽說您老當時身體不適,所以未能見面。」

  接下來遊方簡單講述了吳屏東的事跡,學術成就、文化觀點,包括去年倫敦蘇富比拍賣會那一場盤內滾珠局中的所作所為,以及今年初身患絕症之後辭職離京不知所蹤,如今恐已不在人世。

  他當然沒有把所有的事情都講出來,包括自己追查到吳老最後的下落以及設計誅殺狂狐等人的經過,都略過不提,但如此已經足夠了。

  牛然淼聽完之後難以掩飾惋惜之色:「恨未一識此人啊!外面私下議論我的人很多,這些我也清楚,但他卻千里迢迢來找我談,當真不容易啊。我倒不是有意不見他,去年十一月確實住院動了個小手術。你今天將他的遺物與這番遺言帶來,我得謝謝你!」

  遊方:「老人家不必謝我,吳屏東先生對我有大恩,是我該做的……您去年動過手術,看如今的氣色非常好,康復的很不錯,祝你身體健康!」他舉起面前的飲料示意。

  牛然淼也舉起飲料:「沒什麼大毛病,就是年紀大了……別光顧著說話了,請你來是喝早茶,快吃吧。」

  桌上放的各色早點,而牛然淼本人只吃面前的幾樣,其它的顯然是為唯一的客人遊方準備的,遊方也不客氣,拿起筷子先填飽肚子再說。

  等他吃的差不多了,牛然淼才笑著說:「年輕人吃飯就是香,看見你吃東西的樣子,我都覺得胃口大開……蘭德先生,你這次來除了忠人之事,自己就沒什麼話想說嗎?」

  遊方嚥下一個玲瓏蝦餃,停下筷子喝了一口飲料道:「我聽說您前兩年買了一方玉璽?」

  牛然淼:「是有這麼回事,新聞上也報了,說我要捐獻給國家,但我卻一直沒捐,你是想問這個嗎?記者寫稿總是只揀想說的寫,我當時的意思是自己收藏,等將來做為遺產卻不留給子別而是捐獻國家,如今我還健在嘛,何必催呢?」

  遊方笑了:「誰敢催您老人家?慢說您今年九十歲,就是一百歲又怎樣?上個月我還與一位一百一十五歲的老前輩過招比拳腳,被他打得滿地亂跑。」

  牛然淼忍不位哈哈大笑,引得門外的齊箬雪也探頭好奇的望了一眼。笑了半天才說道:「蘭德小先生,你可真有一張江湖人的嘴,很會逗老人家開心,這一招叫作『興蒼生』對嗎?」

  在過去的江湖切口中,「興」就是捧人高興的意思,「蒼」指白髮年老,「生」指男子,「柴」指女子。所謂「興蒼生」就是哄年紀很大的老頭開心,而「興蒼柴」就是哄老太太開心。通常是贊祝對方健康長壽,老人家都愛聽。

  但話說的要有技巧,比如明知道對方已經八十多了,卻故意問一句「您老有六十多了吧?」老人家一定很高興,因為在別人看來自己體態很年輕。這叫「逢蒼減歲」,老人的心性有時與小孩一樣,需要哄。

  遊方的話當然更有技巧,讓老頭更加開心。這其實是一句實話,然而牛然淼不知情,以為他只是單純的興蒼生。

  見老人家興致很高,竟然說起了年輕時熟悉的江湖切口,遊方藉機道:「您剛才誤會我的意思了,我其實想說,像您老這樣的大行家,不會看不穿蘇富比連環玉璽拍賣的『盤內滾珠局』吧?您老還湊什麼熱鬧!」

  老人家眨了眨眼睛,神情竟有些孩子般的頑皮:「我知道啊,但我就是喜歡收藏一枚玉璽,難道不可以嗎?」

  還真沒法說不可以。聽見這句話再看老人家的表情,遊方也完全理解他的心態。像牛然淼這種人錢多的根本花不完,普通人逛商場、吃大餐一類的享受恐怕也不屬於他。收藏一方古代皇家玉璽,閒暇時捧在手中把玩,玩味數百年前曾號令天下的神秘氣息,這種感覺是他人體會不到的。

  老人有老人的任性,有時候還真像個老小孩,說話就像耍賴皮。而且以他的身家,買一方玉璽與遊方買一部新款手機也差不多,誰又能多說什麼呢?這就是個人愛好,他揮霍得起,至於造成的影響以及客觀上對海外惡意炒作連環局起到的推波助瀾作用,正是吳屏東想勸誡的。

  遊方該怎麼勸呢,想了想緩緩念出了一段話:「自私的人困於自身的追求,無私的人忘於人世的追求,但若這兩者最終是一條歸宿,那將是人生大幸。古人云:非以其無私邪,故能成其私。」

  牛然淼不笑了,表情變得嚴肅起來,帶著疑問之色盯著遊方,片刻之後才說道:「以你的年紀,不應該說出這樣的話來,口氣不對。」

  遊方歎息一聲:「這不是我說的話,而是吳屏東先生今年三月最後的遺言,而後就再無消息。」

  牛然淼也歎息一聲:「原來如此,我明白你們的意思了,以後會注意的。」又一指桌上的花瓶道:「這只元青花雖出自當代人的仿造,卻留下了這麼多故事,也算是一件有紀念意義的文物了。我想收藏它,在私人書房中與那枚玉璽放在一起,有空的時候,和兒孫講講它的故事,不知可不可以?」

  遊方立即點頭:「當然可以,您老就留下吧。」心中暗道父親仿造的這只元青花梅瓶,經歷輾轉命運多桀,最終卻隨著吳老的遺言一起被牛然淼收藏,也算是得其所終。

  牛然淼抬頭問道:「蘭德先生,您就開個價吧。這件東西有它的價值,僅僅是讓鬼手的學生修復它,我就付了一筆重金,此刻更不想空手而取,也不打算還價。」

  遊方搖頭道:「我可不敢讓您這種大富豪空手而取,但它是吳屏東先生的遺物,您只要聽從吳屏東先生的遺言相勸,就應該送給你,否則的話,還不如再打碎一回,那樣恐怕誰都修復不了了。」

  牛然淼想了想,點頭道:「行,我就收了你這份人情。但也不白收,假如蘭德先生將來有什麼難處,可以找我幫一個忙。不過記住了,不要拿那些作奸犯科的事來為難我老人家,那種忙我幫不了……回頭會有人給你個聯繫方式,不管你叫什麼名字從哪裡來,到時候打那個電話,報蘭德先生的名號就行。」

  遊方只能說謝謝,心中暗道今天是不是揀著阿拉丁神燈了?裡面蹦出來一位老人家,說將來可以幫自己一個忙。但是他也明白,像牛然淼這種人,是不可以隨便去麻煩的,不問他的來歷卻說出了這種話,已經夠給面子了。

  一頓早飯的時間並不長,很快就吃完了,廚師已經上前詢問牛然淼是否收拾桌面,看這架式遊方該告辭了。他正準備起身,牛然淼卻打發廚師走開,又像個調皮的孩子般湊過來低聲問道:「蘭德先生,我能不能再求你一件事?」

  遊方很詫異:「您有什麼話,就儘管說吧。」

  牛然淼有些神秘的指著梅瓶問道:「聽說上面有作者留下的獨門暗記,連鬼手周逍弦那種大行家都沒看出來,你告訴我唄?我保證不跟別人說!」

  遊方差點讓老頭給逗樂了,告訴他老人家倒是沒什麼關係,於是答道:「想知道嗎?找一支鉛筆一張白紙,還有一個放大鏡來。」

  東西很快就送來了,牛然淼為了顯示自己保密的信用,把所有人都打發出去了,還命人將餐廳的門關上,這才饒有興致的問道:「你拿這些東西幹什麼?」

  遊方不說話,在白紙上放大描摹了梅瓶上的一小塊圖案,就是梅花樹幹中間某一段看似很精細複雜的勾連曲筆畫,在旁邊又寫了一個「游「字。然後把梅瓶拿過來,指了指上面某個地方,將放大鏡遞到牛然淼手上。

  牛然淼拿放大鏡看了看瓶子上的圖案,又看了看遊方面前的那張白紙,恍然大悟道:「你不指出來還真想不到,作者姓游,對嗎?」

  遊方反問道:「您說呢?」

  牛然淼仍然好奇的追問:「他和你是什麼關係?」

  遊方苦笑答道:「是我老爸。」

  「噢,原來如此,難怪呢!」牛然淼拍了拍遊方的肩頭:「謝謝你告訴我實話,小遊子,我保證不告訴別人。」真暈啊,這位老人家居然也叫他小遊子,看來「小遊子」這個名號是粘身甩不掉了。

  說完話牛然淼不知從哪裡摸出來一個打火機,將那張白紙放在面前的碟子中燒了,搞得神神秘秘的就像特務接頭,然後才叫人進門收拾桌上的殘局,這頓早餐終於吃完了。

  告辭離去時,仍然是齊箬雪隨車送遊方。從餐廳裡出來,牛然淼叫人給了一張卡片,上面除了一個電話號碼什麼別的內容都沒有,遊方小心的收好。齊箬雪看見遊方從餐廳出來時,神情幾次欲言又止,看來她也很好奇,不知遊方關上門在裡面做什麼,開門時竟然還聞到了煙火味,但她終究沒有開口,表情仍是有些冷淡。

  吃完飯,牛然淼恰好要到小樓前的草坡上散散步,順便就把遊方送出了大門。他一指周圍很隨意問道:「蘭德先生,你也住在廣州吧,看這裡的環境如何?」

  遊方沉吟道:「環境自然是極好的,但是老人家居住,卻有點小小的問題。」

  牛然淼本是隨口一問,不料卻聽見了這樣的回答,詫異道:「有什麼問題?」

  遊方一指北邊:「白雲山本就不太高,起伏較為緩和,因為地勢的原因此處緩坡適合建宅,但是離山頂稍有些近了,靠山微顯低伏。」又一指南邊:「前方遠望麓湖視野很好,有一段空間距離與高度,不受湖面濕氣侵襲,但朝案稍顯寬深。」再一指兩邊:「周圍地氣清幽,但視野中卻直接可見麓湖對岸雜亂人煙,人之感應有所相沖。」

  牛然淼微微一皺眉,似笑非笑道:「你還懂風水?不用說這麼多江湖風門行話,直接告訴我,老人家住有什麼小問題。」

  遊方:「直接一點說,在此處居住適合安形養神,環境自然是很好。但對於上了年紀的人,此刻的時節有些不合適,心境易受秋氣之染,總是不自覺間喜歡回憶往事。為人常知回省當然不是壞事,但受環境影響無意間思緒總是如此,偶爾也徒添感歎。」

  此時居住此地,環境容易產生一種暗示,讓人不由自主總是喜歡回憶很久以前的事,莫名有所感歎,卻又不知為什麼。風水真正的微妙就在於此,遊方結合時令與居住的人斷此地的環境,水準是相當精深了,超出大多數一般風水師的眼界。

  對牛老先生的隨口一問,遊方回答的非常認真仔細,對此地風水局的勘察也是盡心盡力一絲不芶。然而一旁的齊磐雪看著遊方,眼中卻隱約流露出一絲不耐煩、甚至是厭惡反感的神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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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六章、冷翡翠

  白雲山中這一處小莊園就是亨銘集團的產業,牛然淼路過廣州在此處小住,也是齊箬雪安排的。她已經盡心盡力了,事先至少挑了五個地方親自去看,包括廣州最高檔的五星級酒店總統套房,最終還是決定讓牛老住在此山莊。

  有歐洲留學背景,學習現代企業管理的齊箬雪,是一位年輕的知識女性,也是一般人眼中的當代社會精英了。說實話,她本人根本不信舊社會風水師那一套,但她也知道牛老這樣的人可能會講究,所以特地在廣州請了一位頗有名氣的「風水顧問」來看過,確定毫無問題這才讓牛老入住。

  從辦事的角度,她考慮的已經相當周到,能想到的幾乎都想到了,不料遊方恰恰在這一方面借題發揮挑毛病,換誰都不會太高興。

  聽到這裡,齊箬雪忍不住插話道:「我不知梅先生對風水還有研究,這個地方就是我安排的,牛老下榻之前,我還特意請了風水顧問來看過,人家是專業做這個的,不僅僅是有研究而巳。」

  一聽這茬,遊方就意識到自己說話太老實以至於得罪人了。其實像牛然淼這種人,不論路過什麼地方,下榻之處肯定有人專門精心安排。按以往的習慣,遊方才不會隨便說話莫名其妙的得罪那些辦事的人,反正與他也沒什麼關係。但是牛然淼收藏梅瓶也答應聽從吳屏東的遺言勸誡,遊方內心中很感激這位老人家,所以並未耍機巧,有什麼說什麼。

  想到這裡,他趕緊開口把話往回圓:「我沒說這個地方不好,相反,此處非常好,能在廣州近郊找到這麼一處下榻的地點,實在不容易,齊小姐一定費了不少心思。但世上從來就沒有完美無缺的風水局,不僅要看地方,還要看時節、看人。說天人合一也許誇張了,但若從心與境相合的角度,有一點小問題而已,其實也沒什麼大不了的。」

  遊方最後這幾句,談的完全是風水中最高明的講究,但在齊箬雪聽來,也完全是江湖騙子忽悠人的那一套說辭,明知對方在往回兜話,心裡還是止不住的反感。她淡淡一笑道:「梅先生真是無所不知啊,我先前以為您只是一位古董商呢。」

  這話明顯是在嘲諷,她對遊方的煩感也正常。牛老先生徵集元青花的活動就是亨銘集團出面操辦的,徵集地點也是亨銘集團的辦公場所。兩個多月來動靜鬧得不小,人來得不少,把亨銘集團這半層樓天天鬧的亂糟糟的,可是真品元青花一件沒見著。

  這當然不能怪齊箬雪辦事不利,但她畢竟沒有完成老人家交待的事情,那些所謂的送寶者,在齊箬雪眼裡就是一批連起哄帶搗亂的騙子,遊方也是其中之一。但這個小騙子運氣好,雖然拿來的也是一件贗品,卻使了個巧妙的手段引起了牛老先生的興趣,到廣州來順道見了他一面。

  雖然不知道老先生在餐廳裡關上門與他說了什麼,但很顯然牛然淼把贗品花瓶留下了,還給了遊方一筆好處,這個小騙子很會哄老人家開心,伎倆得逞了。至於轉述吳屏東遺言這件事,齊箬雪並不知情,周逍弦自然不會多嘴多舌什麼人都告訴。她並不擔心以牛然淼的閱歷與經驗會上這種人的當,老人家無非是自己圖個高興而已,所以也不能說什麼。

  但臨走的時候這個叫梅蘭德的年輕人又借題發揮忽悠開了,古董的事完了又扯起了風水,得了便宜還不忘賣乖,莫名其妙又給自己上眼藥,她心裡能舒服才怪呢!

  牛然淼人老成精,如何看不出這些年輕後輩的小心思,突然呵呵笑了。遊方與齊箬雪都有些意外的轉臉看向老人家,只聽老先生笑道:「小齊啊,蘭德先生沒說這個地方不好,其實不用談什麼風水,無論誰到這個地方,環境怎樣一眼就能看見,你確實是費心了,我沒有什麼不滿意的。」

  對呀,環境好不好不用多扯,無論什麼人一住自己心裡清楚,齊箬雪聞言面色稍霽,心裡舒服了很多。

  牛老話頭一轉又說道:「其實蘭德小先生剛才的話也一點都不錯,我這兩天確實不由自主總是回憶很久以前的事,都是年輕時的往事了。這只能說蘭德先生很有眼力,我早就說過,他年紀輕輕不簡單吶!」

  齊箬雪瞄了遊方一眼,問牛老道:「您老對風水也很有研究嘍?」

  牛然淼臉上的笑意更濃,拍了拍遊方的肩膀,卻沖齊箬雪說道:「你這丫頭受的教育高,見的世面也多,但對江湖路數瞭解的卻比較少。其實說出剛才那樣一番話,根本不必看什麼風水。想想我是什麼人?九十歲還沒退休,仍然在董事局主席的位置上坐著,前一陣子還忙著對付外資賭場攪局的事,哪能真正閒得下來?你說我住在這種環境一旦身閒,心也不會閒,以我的年紀,當然會在無意中回憶往事了。只要有看人下菜碟的眼力,不必懂風水,也能說中。」然後又扭頭沖遊方道:「小先生,我說的對不對?」

  遊方哪能說不對,只得連連點頭,誇讚老先生見解高深,但心中卻著實鬱悶。牛然淼的解釋非常有道理,假如換成幾個月前的遊方,看這個地方再揣摩一下牛老這種人,以江湖驚門的手段順嘴扯幾句風水術語,根本不用真正的去看什麼風水,也能說出一番上述的「神仙話」來。

  可今天不同,他是非常認真的察看了此處的風水局,也觸動了靈覺的感應,用的完全都是秘傳真功夫啊!但在牛然淼這種老江湖眼裡,仍然是江湖驚門手段,而在另一個外行齊箬雪眼中,更是鈍粹的忽悠人。以前他憑江湖經驗真的忽悠時,能把人唬得一愣一愣的,而今天用秘法真訣得出的結論直言相告,聽者相信的卻不是這些,叫他如何不鬱悶?

  齊箬雪抿嘴笑了:「還是牛老您有眼力,什麼世面都見過!」然後收起笑容對遊方很禮貌但也透著冷淡說道:「梅先生,我們也耽誤牛老不少時間了,該告辭了!」

  仍然是坐那輛車,從白雲山下來沿原路返回,遊方發現坐在前排的齊箬雪通過後視鏡偷瞄自己,眼神中帶著好奇還有些許蔑視。看就看吧,誰怕誰呀,他抬起頭笑瞇瞇的通過後視鏡大大方方的與冷美人對視,居然有幾分眉目調情的意思。遊方畢竟是個二十出頭的年輕人,精力旺盛也見多識廣,很清楚齊箬雪那種人看自己的心態,坐在車中反正無事可幹,於是有意撩閒。

  小小年紀臉皮真厚,真不愧是個混江湖的油條,拿他沒辦法!齊箬雪心中暗淬,收回了視線,微微閉上眼做養神狀不再理會他。

  回到流花賓館已經上午八點多鐘了,遊方打了聲招呼:「謝謝這位司機師傅,也謝謝齊小姐今天接送。」然後開門下車準備上樓。齊箬雪卻在後面把他叫住了:「梅先生,請您稍等。」

  遊方轉過身來:「齊小姐還有什麼指教?」

  齊箬雪有些不情願的說道:「周逍弦老師與羅諦客先生已經回北京了,牛老決定提前結束這場元青花徵集活動,他們臨走的時候托我謝謝你!」

  元青花徵集原定三個月,本來還剩二十天才結束,周逍弦來這裡一直不太情願,如今可算提前解脫了。其實齊磐雪也應該謝謝遊方,她也從每天亂糟糟的場面中提前解脫了,她可是把自己的辦公室與會客室挪出來當做此次徵集活動的場所,但這個謝字卻不太情願說出口。

  遊方一笑:「何必這麼客氣,其實是我欠了他們好大的情面,有機會到北京一定會登門道謝!齊小姐還有事嗎?」

  齊箬雪轉身從車裡取出了一個信封,略有些不自然的說道:「牛老先生此次路過廣州的行程,都是由亨銘集團負責安排,也多謝梅先生接受邀請陪他老人家喝頓早茶,耽誤您的時間了,這是一點車馬費,請您收下。」

  哦,原來信封裡裝的是遊方「出席」此次早餐的「嘉賓出場費」!這些事情牛然淼本人恐怕不知情,都是下面人安排的。有人也許不理解,吃頓早飯有車接送,怎麼還有錢拿呢?人和人是不一樣的,以牛然淼的身份只是圖個樂子,叫人把遊方請來陪自己聊聊天解解悶,下面辦事的人自然會有所表示。

  前幾年各地都經常搞招商洽談會、海外學子創業懇談會,接到邀請來參會的嘉賓,地方政府主辦方都會提供一筆車馬費,不能讓人家白來。這與某些行業主管部門搞個培訓班或研討會,打廣告發通知,讓參會單位的人交一筆費用的情況完全相反。

  真正有地位的人,巴不得有機會與牛然淼坐在一起吃頓飯,趁機談點事情,哪怕是花很大代價也願意,根本不可能出現這一出。

  齊箬雪這一給錢,也等於暗示了事情的性質,遊方的身份就是被請來陪老人家聊天解悶的,有報酬可拿,並不是什麼正式交往可以繼續套近乎。齊箬雪原先就是這麼想的,所以事情就是這麼安排的,錢早就準備好了。

  遊方的眼睛很毒,掃了一眼信封,就看出裡面裝的是百元面額人民幣,應該是五十張。有點少啊?但白吃一頓飯還賺五千塊錢,也挺不錯的,蚊子小也是肉,多少算多呀?可他卻沒有接。

  江湖驚門的眼力活,從一個人細微的舉止就可以看出對方此刻的心態,西方搞心理學的也同樣研究人的體態語言。齊箬雪是用左手單手傘著信封,這也就罷了,但是她抬起胳膊時手心卻是向下的,信封伸出的角度也是微微向下傾斜。

  她的個子雖然不矮,但也比遊方低了七、八公分,假如遊方要接錢的話,只能手心向上從下面去拿,就算不彎腰也得垂一下肩。

  遊方沒有接錢,反而抬起右手,從上方指著齊箬雪的手背笑道:「齊小姐戴的這枚翡翠很漂亮啊,如果我沒看錯的話,這是一塊價值不菲的老翠新鑲的戒面。一定有人誇過你,年紀輕輕卻能戴出冷翡翠的氣質來,但這件東西很特殊,有時候會對你的精神狀態產生不自覺的影響。」

  遊方的樣子,好似根本沒看見那個信封,反而對齊箬雪伸過來的那隻手感興趣。

  齊箬雪人如其名,一雙手柔嫩白皙,讓男人看見了就忍不住想握在手裡好好摸一摸。所謂冷美人最終也是要讓男人來暖化的,越冷的美女,越能激起男人的挑戰欲或性幻想。

  遊方對她倒是沒什麼歪心思,就是想撩閒,也順便忽悠她一番略加教訓。因為齊箬雪一路上莫名其妙對他的態度很不友善。

  齊箬雪顯然沒有戴婚戒,但左手的無名指上卻帶了一枚很別緻的翡翠戒指。俗話說暖脂冷翠,上好的翡翠,水頭的顏色有深沉的積澱感,不太適合過於年輕的人配飾,與氣質不合的話可能會顯得人有點老氣,它適合一種較冷而矜持的氣質,配飾起來才顯得協調。

  當然了,這是指上好的正品且水頭深碧無雜色的翡翠,至於一些雜品或者顏色並不這麼鈍正的翡翠飾物,「物性「上就沒這麼明顯。

  齊箬雪戴在左手中指上的這枚別緻小巧的翡翠,與她的氣質非常協調,也增添了一份冷艷感,有不少人見了都曾經誇獎過。而遊方的話顯然不是誇獎,且他說的也完全對,那確實是一枚相當有年頭的老翡翠,重新鑲嵌在這枚戒指上的。

  她下意識的一抬手,低頭看著戒面道:「我差點忘了,梅先生年紀不大,對古玩珠玉卻很有一套,真品贗品都有研究,我這枚戒指,又有什麼講究?」

  「梅蘭德」帶著一件贗品元青花來參加徵集活動,卻能引起牛然淼本人的興趣,說明他對古玩確實有研究,而這種人通常在珠寶玉器鑒定方面也是內行。遊方能看出戒指上鑲的是一枚老翠,而且重新改過款式,這並不令人意外,但他接下來的一番話,可著實讓齊箬雪吃了一大驚——

  「器物都有其物性,如果特別濃郁純粹也可稱之為靈性,不僅與材質有關,也與經歷與環境有關,甚至類似於一個人的成長。這枚翡翠的靈性比材質本身的物性要濃郁的多,佩戴在身上有清熱祛火毒的功效,對皮膚也有好處,對避免癤瘡一類的毛病有幫助。

  但凡事有利就有弊,它的氣息過於清冷,你又戴在左手中指,闕陰心包經所在。現代西醫並沒有心包這個概念,它守護心神代邪受過,主情緒波動,在一天的氣血經絡的巡行中,於入夜時分的戌時當令。如果到了天黑後溫度轉涼夜氣漸重時,你還沒把它摘下來,戴著它到很晚甚至過夜,無意間就會受到影響,主要反應在情緒上。

  齊小姐看上去是一個很冷靜鎮定的人,氣色也很健康身體沒有毛病。但晚間若一人獨處,時常會覺得悶。並非胸悶氣短,而是沒來由的感覺淒清,甚至與一群人坐在一起,偶爾走神時也感覺像是自己獨坐一般。

  你自己也說不請為什麼,假如意識到心境過去淒清沉鬱,年輕人總會設法找些娛樂換個心情,但你若刻意為之反而會比較衝動,做出一些與日常形象很矛盾的事。能看出來,你平時絕不是一個衝動的人,多少也是受這枚戒指的影響。

  像這種貼身佩戴的器物,如果年頭很長的話,其物性受佩戴之人的影響很大。齊小姐很年輕,不可能從小就佩戴它,而這是一枚老翠,假如我沒看錯的話,它一定被不止一位女子佩戴過,這種東西的物性,受最近一位佩戴它時間最長的人影響最大。

  而這個人,定是一位帶著淒清心境度過多年的女子,時常手撫這枚翡翠出神幽思,以至於它上面留下了這種氣息。如果齊小姐能追查到此翡翠的來歷,不妨打聽一下,看情況是否如我所說?」

  遊方說完這一番話,也不打招呼,逕自轉身進樓上了電梯。而齊箬雪拿著信封站在原地,根本沒有反應過來,化著淡妝一張精緻的俏臉,不知何時已變得煞白,遊方的話完全把她給驚呆了!

  「梅蘭德」一句都沒說錯,他怎會瞭解的這麼請楚?就似一切都親眼看見一般!她可不是牛然淼那種家喻戶曉的風雲人物,生平事跡在各種媒體上都有詳細的報道,今天與遊方也僅僅是第一次見面,從頭到尾就沒說過幾句話。

  與很多接受現代西方教育的人一樣,齊箬雪不太相信中醫,關於厥陰心包經的那一段話聽的似懂非懂,但其餘的話全部聽明白了,反而顯得聽不懂的內容更加有神秘感。她的第一念反應是「這人是不是請私家偵探調查過我?」轉念又覺得不可能,且不說這種想法太沒有道理,而且有些事情,此地的私家偵探也不太可能查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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