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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庚新]篡唐[全文終]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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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7-25 20:44:58
第三卷 將軍百戰碎鐵衣  第八三章  公子威武

戰場上,鴉雀無聲。

甚至包括言慶在內,也沒有想到會出現這樣的結果。原本只是想藉此機會,打擊一下叛軍的士氣而已。既然人家要文比,那他也文比。想著能把這虞柔氣得半死不活就已經足夠了,卻沒想到,把這傢伙氣得直接吐血,從馬上栽下去。

不會是心臟病吧,抗打擊能力實在太弱了……

旋即,言慶腦海中又浮現出了諸葛亮罵死王朗的情節,忍不住露出一絲笑容。

可這淡淡的笑容,在城上眾人眼裡,卻變得不太一樣。即便是沈光,也不由得打了個寒蟬。

日後可千萬別惹公子生氣,說不定和這虞柔一樣,被罵的吐血而死。

靈機一動,沈光振臂高呼:“公子威武!”

城頭上的軍卒立刻發出山呼海嘯的呐喊聲:“公子威武,公子威武。”

虞柔被詭異的罵死,鞏縣方面的士氣,達到了一個極致。

而叛軍則士氣低落到極致!

楊積善這時候也不免氣急敗壞,一邊在心裡暗罵虞柔無用,一邊拔出寶劍,厲聲喝道:“攻城!”

刹那間,戰鼓轟鳴,響徹天際。

叛軍在鼓聲的催動下,朝著鞏縣,發起了攻擊。

鞏縣城頭,甚至無需言慶開口,就在叛軍行動的一刹那,弓箭手,投石車紛紛準備妥當。一架架床弩張開,蓄勢待發。隨著叛軍越來越近,謝安民大吼一聲,城上箭矢如雨,射向蒼穹。

嗖,一支兒臂粗細的床弩隨著繃簧一響,飛射而出。

衝在最前面的一輛擋箭車,被這床弩砸的直接翻轉飛起,數名叛軍,當場斃命。

言慶也帶上了假面,手持銀鞭,立於城頭。

任憑叛軍箭如雨落,卻紋絲不動。有幾支利矢眼見著射中言慶,卻被沈光等人,先一步劈落。

那沉靜的儀容,讓鞏縣人信心滿滿。

隨著震耳欲聾的喊殺聲,大業九年中一場本不應存在於歷史的攻防戰,就這樣拉開了序幕……



總體而言,叛軍人數雖二十倍於守軍,卻並沒有佔據太大的優勢。

本就是聽從了謠言,才加入叛軍的軍卒們,原本只是流民而已。若非隋煬帝窮兵黷武,使的這些人無處安身,斷然不會加入叛軍。可是,本來以為會是摧枯拉朽的戰事,卻變成了一場艱難的攻堅戰。

叛軍昔日攻勢極盛,如同潮水般,一波波的衝擊鞏縣。

然則守軍卻是眾志成城,憑藉鞏縣堅實厚重的城牆,一次次擊退叛軍的攻擊。正午時分,叛軍後營突然遭遇猛烈偷襲。也不知是從何處冒出來的一支騎軍,衝入後營中,瘋狂殺戮,縱火焚燒。

原本攻勢兇猛的叛軍遭遇這突如其來的偷襲,頓時無所適從。

先前憋著的那股子火氣,隨著一次次攻擊失利,損失慘重,已經快要熄滅。如今後營一把大火,使得叛軍再也無心繼續。

楊積善也知道,他已經錯過了攻擊的最好時機。

本來,虞柔若不是要跑出來逞能,楊積善即便不想強攻,也不得不集中兵力,發動進攻。可偏偏這虞柔要逞三寸不爛之舌,沒說降李言慶,還被李言慶連損帶罵的,活活氣死在城下。

這對叛軍的打擊,無疑巨大。

而後營遭遇偷襲之後,楊積善心裏明白:再打下去,也是徒增傷亡。

銅鑼聲響,楊積善不得不鳴金收兵。

他站在車上,恨恨的看了一眼那已經被填平了的護城河,被鮮血染紅的鞏縣城牆,咬牙切齒。

李言慶從頭到尾,一動不動的站在門樓上。

看著濃煙滾滾的叛軍後營,他的嘴角一翹,露出一抹詭異笑容。

這只是一個開始,鹿死誰手,尚未可知!

不過他也清楚,鞏縣並不足以為屏障。能堅守多久,他也不太清楚。但多堅守一日,鞏縣就能多一分生機。至於這場戰爭中,會死多少人?他從未做過考慮。他要做的,就是堅守,堅守,再堅守…… 直到他無法再堅守下去。

大業九年六月,楊玄感詐稱來護兒造反,在黎陽起事。

他對麾下民眾說:皇帝無道,不管百姓死活,成千上萬的人死在遼東。如今我不忍你們送死,故而和你們一起起兵營救百姓,你們是否同意?

百姓早已厭戰,聞聽自然歡喜踴躍,欣然相隨。

短短十數日,楊玄感麾下已召集五萬餘眾。雖則唐幃告密,只是修武臨清等城池關閉,楊玄感不得不繞道而行,但沿途下來,卻又招攬了無數流民。當楊玄感在汲郡強渡河水時,其兵力已達十萬之眾。

楊玄感這一造反,使得遼東戰事,立刻發生了根本性的變化。

遼東戰事雖則進展緩慢,但勝利已在眼前。楊廣乍聞楊玄感造反的消息,猶自不太相信。隨即他下令撤兵,還師洛陽。可在撤退時,又被乙支文德率部追擊,損失格外慘重。不過比之第一次的慘敗,此次征伐遼東,並未傷及隋軍根本。在抵達高陽後,楊廣下令,宇文述、來護兒為前鋒,迅速回兵中原。與此同時,長安留守代王楊脩也接到了留守於洛陽的越王楊侗求援,命刑部尚書衛文升火速從長安出兵,東出函谷關,試圖救援洛陽。

而此時,言慶已在鞏縣,駐守五日。

這五天對於鞏縣而言,無疑是血與火交織的五天。

兩千鄉勇,有接近一半陣亡,重傷者,多達數百人。若非在開戰之前,言慶就發動了徵召令,五天下來,足以讓鞏縣失守。好在鞏縣的青壯並不少,源源不斷的向城上提供著兵員。

這也使得鞏縣城頭,始終保持著一千五百人的兵力,死死守住城門。

叛軍方面的損失同樣巨大,五天下來,傷亡多達三千餘人,已接近十分之一。楊積善真不想再打下去了,這麼一個小小的縣城就損失如此眾多的兵馬,顯然已超出了他可以接受的範圍。

然則戰事一開啟,又豈能容他罷手?

五天下來,鞏縣依舊被言慶牢牢掌控在手裡。

可楊積善,卻有些顧此失彼。首先,蘇烈所帶領的騎軍,日夜騷擾大營,並不斷襲擊糧道。

而滎陽方面,管城縣令,滎陽郡司馬房玄齡,業已穩住陣腳,不斷襲擾滎陽縣。

同時,以縣尉徐世績為首的管城守軍,兵分兩路。徐世績和謝科各領二百騎軍,卡住了鞏縣至滎陽的糧道。原本有一個蘇烈,已經讓楊積善頭疼不已。現在又多出兩個傢伙,似乎比蘇烈,更難對付。

徐世績是從學習兵法,謀略過人。

謝科則隨言慶征戰過高句麗,對遊擊戰的戰法,可謂爐火純青。

楊積善也好,鄭善願也罷,派出大隊人馬圍剿,這些人立刻就轉入群山之中;若派小股兵馬,他們會毫不客氣的進行攻擊。頭幾天還好,到第四天,第五天,三股騎軍似乎產生了默契,開始不間斷的進行襲擾,那可真是你方唱罷我登場。有一次徐世績甚至打到了虎牢關下,把鎮守虎牢關的來淵,好一陣調戲,然後三支騎軍出擊,大敗來淵之後,揚長而去。

此時,洛陽留守樊子蓋派出五千人,試圖在氓南攔截楊玄挺。

卻連戰連敗,退回洛陽。楊玄挺在越過氓南之後,懇請楊積善,火速與他在洛陽匯合一處。

而楊積善,卻是騎虎難下。

好在鞏縣之戰的第七天,楊玄感大軍,終於抵達滎陽……

和楊積善完全不同,楊玄感的性子,剛烈至極。做起事來,也是雷厲風行,絲毫沒有拖泥帶水。

本來,楊玄感抵達滎陽後,房玄齡就意識到事態的惡化。

於是立刻回收兵力,準備死守管城。只是沒想到,楊玄感抵達滎陽後的第二天,就率部出擊。幾乎是以摧枯拉朽之勢,強攻管城縣。和鞏縣不同,管城縣的防禦遠沒有達到那麼強的地步,房玄齡只堅守了兩天,管城告破。房玄齡在竇孝武和崔至仁長子崔善福的護衛下,連夜殺出重圍。崔至仁拼死掩護,最終縱火焚燒崔氏族房,自刎於家中,管城再也無法對滎陽形成牽制。

攻佔了管城之後,楊玄感下令,不得擾民。

對於被俘虜的崔氏族人和鄭氏族人,也表示出極大的善意。

願意跟隨他的人,他熱烈歡迎。不願意跟隨者,也不會強求。甚至還派人重修了崔氏祖屋,並且將崔至仁厚葬。

其高妙的手段,以及超強的個人魅力,使得許多人為之欽佩。

鄭善果長子鄭儼,不理鄭善果阻撓,加入叛軍行列。對此,楊玄感喜出望外,封鄭儼為錄事參軍。

管城告破後,楊玄感提兵還師。

在回轉滎陽縣的第二天,督導大軍逼近鞏縣。

十萬大軍浩浩蕩蕩,在鞏縣城下和楊積善匯合。楊玄感剛過四十歲,因其相貌頗似楊素,故而甚得楊素喜愛。他身高八尺開外,體形健碩,虎背熊腰,面如粉玉,頜下生就一部美髯。

臥蠶眉,丹鳳眼,器宇軒昂。

在仔細聽取了楊積善的彙報之後,楊玄感不禁頓足捶胸,“此非積善之過,實乃我之疏忽。”

“大兄,玄挺已兵臨洛陽,如今駐紮金谷園。

這小小鞏縣,拖住我七日光景。若不能迅速解決,只怕玄挺那邊,會有麻煩。此弟之無能,請大兄責罰。”

楊玄感連連搖頭,“積善切莫如此,李無敵絕非浪得虛名。其人能縱橫高句麗,使數十萬狼虎束手無策,連乙支文德那等人物,也奈何不得他,更況乎賢弟?年初時,我本想招攬此子。他連我禮金都收下,只因為其祖父重病,故而不得離開。也是我心胸不夠,以為李言慶是一貪好財貨之徒。不堪大用。後來就再未與其聯絡。才致使賢弟有如此狀況。非汝之罪,此乃我之過矣。”

楊玄感感歎連連,絲毫沒有怪罪楊積善的意思。

事實上,他後來沒有和言慶聯繫,也是受了李密的勸說。可在這種人面前,他卻閉口不談此事。

李密在一旁有些尷尬,當初他說言慶不堪大用時,可是有很多人聽見。

楊玄感越是不肯怪罪他,也越是覺得顏面無光。

“大將軍,李某不才,願奪取鞏縣。”

楊玄感開始很高興,但旋即搖搖頭。

“法主,殺雞焉用牛刀。小小鞏縣,不足為懼…… 如今我大軍被困於此,玄挺在金谷園,怕是獨木難支。我意請法主和積善率大軍火速趕往洛甄,與玄挺匯合之後,從速奪取東都。”

李密聞聽,感動不已。

向楊玄感插手行禮,“李密願為大將軍,效犬馬之勞。”

其實,不管是楊玄感還是李密,對鞏縣都不甚看重。即便奪取不了鞏縣,只要佔領了洛陽,則鞏縣就變成一座孤城。如今它在李言慶手中,無非是給楊玄感等人增加了一點麻煩而已。

當晚,李密和楊積善點起八萬大軍,浩浩蕩蕩,向洛陽進發。

“大將軍,切不可小看了李言慶。”

韓世鄂上前進言。這幾日,他和言慶交手,深知言慶的厲害。

楊玄感卻笑了笑,沉吟片刻後對韓世鄂道:“賢弟,明日一早,你隨我前往鞏縣城下。一起會一會這位大名鼎鼎的李無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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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將軍百戰碎鐵衣  第八四章  生當為豪士

不知不覺,已入暮夏。

連續十數日高溫,戰場上散發出惡臭氣息。鞏縣城內的情況雖然好一些,但畢竟倉促應戰,準備並非那麼完善。不過李言慶還是盡力的保證城中的清潔,死傷者得到妥善的安置,城中的老弱病殘,也會及時的清理街道上的血污。同時,言慶強征所有醫館的郎中,以負責救治傷者。又命坐堂醫開出一些方子,搜集了藥店裏的藥物,堆放在一口大鍋中蒸煮。

煮好的藥水或是供人飲用,或是灑在街道上,以避免瘟疫的發生。

這種季節,這樣的天氣,最容易衍生瘟疫。言慶可不敢掉以輕心,竭盡全力,試圖渡過難關。

連日酷暑過後,終於迎來了一夜暴雨。

暴雨過後,在黎胡時分轉變成濛濛細雨。雨水把路上的血污雜物,沖刷乾淨。如絲縷般的綿綿細雨,又使得氣溫降低許多。李言慶帶著沈光,在城頭上巡視一遍後,眺望遠方霍山,卻看到一片灰濛濛。

戰局並不輕鬆,甚至可以用殘酷來形容。

腳下的青灰色石磚,早變成了暗紅色。那被鮮血浸透的城牆,在晨雨之中,透著斑駁之氣。

偶爾還能見到散佐在地上的殘肢斷臂、模糊的血肉。

乳白色的腦漿混合著血液,黏在牆上後,想要取下卻不太容易。臨時徵召上陣的軍卒們,縮在哨卡中,抱著兵器,不停打盹兒。大家都很疲乏,包括言慶在內,也感到難以堅持……

這和他當初縱橫高句麗不一樣。

在高句麗時,主動權在言慶手中,雖然辛苦,可精神很好;但防禦戰,他卻顯得有些被動。

身邊戰將不少,可是真能為他出謀劃策者,並不多。

在這個涼爽的晨間,言慶更希望,能找一個地方,什麼都不去考慮,閉上眼睛,好好睡上一覺。

“沈光,你去休息一下吧……讓馬三寶過來。

順便去家裡看看。這些日子,我一直都沒能回家,也不知道家裡如今,變成了什麼模樣。”

沈光有-心拒絕,可言慶積威日重。

每一句話聽上去輕輕柔柔,卻有一種令人無法抗拒的魔力。

而且,他也的確是累了。隨著言慶在城頭血戰七天,還要保護言慶的安全,的確是一樁辛苦工作。

“公子,您也抽空休息一下吧。”

言慶笑著點點頭,目光卻依舊凝視著城外。

被雨霧籠罩的叛軍大營,非常安靜。不過言慶已經聽說了,楊玄感率大軍,兵臨鞏縣城下。

早先的叛軍還未消滅,新的叛軍已經抵達。

要說李言慶心裡不犯嘀咕,那純粹是胡說八道。但他知道,楊玄感未必會把所有精力都放在鞏縣。因為他兄弟楊玄挺,已經抵達洛陽。如果他不儘快趕往洛陽匯合,楊玄挺未必是樊子蓋的對手。而且,聽說刑部尚書衛文升已率部抵達弘農。楊玄感的壓力,其實並不輕。

可叛軍的援軍來了,隋軍的援軍,何時能夠抵達?

言慶正思忖著,忽聽身旁有人輕呼道:“公子快看,叛軍那邊有人過來。”

李言慶回過神來,凝目遠眺。果然,只見一隊騎軍從叛軍大營中出來,迅速的朝鞏縣靠近。

偷襲?

言慶有些迷糊。

看其人數,也不過幾十個人而已,不太可能是偷襲。

亦或者是查探敵情?

似乎也不太像。說實話,七天交鋒,言慶或許不太瞭解叛軍的狀況,但叛軍對鞏縣,應該已瞭若指掌。畢竟鞏縣就這麼大的地方,人口基數擺在那裏,又沒有援軍,不太可能發生變化。

反倒是叛軍方備,援軍不斷,不太容易琢磨。

不是偷襲,又不是查探敵情,那會是做什麼?

李言慶正感到奇怪,叛軍那支人馬,已到了鞏縣城下。

言慶擺擺手,示意城上警戒的軍卒無需緊張。他瞇起眼睛,仔細觀看。為首之人,看上去很眼生,大約四十歲出頭模樣,生的虎背熊腰,儀表不凡。胯下一匹汗血寶馬,首高九尺,其鬃曳地。通體鳥黑,虎背豹脊,雄駿異常。那馬兒四蹄比普通戰馬大一圈有餘,並生有一撮撮白鬃,把蹄子遮擋住。這其中有個說法,叫四蹄踏雪。言慶在這時代生活的久了,一眼能認出來,這馬兒有個名日,叫做獅子驄。因又生就四蹄踏雪,所以被稱作踏雪獅子驄。

這種馬,可謂千里挑一。

甚至比當初言慶那匹白龍馬,還要高貴一籌。能騎這種馬的人,首先要身份高貴,其次需勇武異常。

普通人買不起,更養不起這樣的寶馬良駒。言慶看清楚這匹踏雪獅子驄,就隱隱猜到了馬上之人是什麼來頭。

在此人身後,正是韓世鄂。

言慶這七天沒少和韓世鄂交手,故而一眼能夠認出。

踏雪獅子驄的主人,在馬上橫著一杆沉甸甸,黑漆漆的長槊。一身黃金鎧,頭戴黃金獅子盔,玉帶纏腰,精神抖擻。他在城下勒住戰馬,抬頭觀望,不經意間,言慶和他的目光相觸。

那人,突然笑了!

“弘農楊玄感在此,城上可是半緣君?”

果然是他!

言慶暗叫一聲,在城頭上微微一欠身,沉聲道:“李言慶,見過大將軍,禮部尚書,楊大公子。"

楊素出身弘農望族楊氏……與楊廣的‘楊'非出自一家。

楊玄盛開口不提官位,只提郡望,已表明了他的態度。我不是來和你打仗的,是來和你聊天的。

曾作為鄭氏族人的言慶,對於這高門世胄間的規矩,自然清楚。

他雖然已從鄭家反出,甚至棄用‘鄭'姓。然則楊玄感的做法,卻是將他視為高門子弟,平等相待。在這樣的時候,言慶也不能亂了規矩。否則的話,他持會被高門大閥中人所鄙視。

故而,言慶也必須以禮相待。

就在言慶打量楊玄感的時候,楊玄感也在認真的打量言慶。

他突然有些後悔,後悔當初不該只聽李密所言,放棄了對李言慶的招攬。今日一見,李言慶雖則年紀不大,可在言語間,舉手投足間所流露出的氣度和風采,卻非等閒人可以比擬。

楊玄感麾下也有許多高門子弟,卻似乎無一人可以和言慶相比。

如今,這李言慶已經成了他進軍洛陽路上的一顆釘子。從第一眼見到言慶時,楊玄感就知道,他不可能說服李言慶投降。如果那時候,他沒有放棄此人的話,如今自己,當如虎添翼……

想到這裡,楊玄感心中暗自發苦。

同樣,李言慶在觀察完了楊玄感之後,也不禁生出一番感慨。

別看他年僅十五,可兩世加起來五六十歲的生活閱歷,這看人的眼光,未必就會輸給那些牛人。

此人當為豪士!

這是言慶對楊玄感的感官。

其實,他很清楚楊玄感為什麼要反。楊家是靠篡位奪取的北周江山,所以楊氏父子對於權臣的忌憚,遠甚於關東士族。而楊玄感的老子,就曾是隋朝第一權臣。

楊素文武雙全,才學出眾。不僅僅兵法謀略過人,更是一位秉承江左餘風的詩人,名士。加之弘農楊氏,為關中老牌世族,共祖上名流眾多,論淵源,絲毫不會比關東世族差多少。

也許比不得五姓七大家(清河、博陵崔;隴西、趙郡李;范陽盧;滎陽鄭;太原王)那般聲名顯赫,源遠流長。可比之河東四姓,卻不遜色多少。加之楊氏位於關中,而楊素本身又是個能力出眾的人,門生故吏遍佈朝堂,自己貴為楚公,即便是楊堅在世,一樣忌憚萬分。

楊廣論才華,遠勝楊堅。

單論格局氣度手段,卻又比不得楊堅。

連楊堅都容不下楊素,楊廣又豈能接受?若不是楊素死得早,只怕楊廣遲早,會對楊素下手。

可即便是楊素死了,楊廣對楊玄感,還是很顧忌。

顧忌他的家世;顧忌他的關係網;顧忌他的名聲;顧忌他的才華……等等。對於來自楊廣的殺機,楊玄感又怎麼可能沒有覺察?別看他官拜禮部尚書,貴為柱國大將軍。可是楊玄感很清楚,只要讓楊廣騰出手來,一定會對付他。與其坐以待斃,不如搏一把,所以,楊玄感選擇造反。

只可惜,這個人或許是個交遊廣闊的豪邁之士,卻不是一個能奪取江山,坐穩江山的雄主明君。


“大公子雨中前來,可有見教?”

李言慶收回思緒,笑著向城下的楊玄感說:“我聞大公子之名久矣,只可惜未曾與大公子謀面。本可曲水流觴,談論風月,不想如今,卻要兵戈相見。大公子之厚待,言慶感激不盡。只是你我如今處於敵對,恕言慶不能水酒接待。這失禮之處,還請大公子能多多包涵。"

一席話,道出了他的態度。

如果你不造反,咱們可以效仿古人,談論風月。

可你現在是一個反賊,那就別怪我無禮了。若你想勸我投降,絕無可能。有本事你就打進鞏縣城,我即便是輸了,也死而無憾。

對楊玄感,不似對虞柔。

言慶這一番話,不僅僅是出於對楊玄感的尊重,還帶著幾分對他的父親,楊素的尊重。

楊玄感一怔,驀地笑了。

“我非前來勸降,亦不想效仿那虞柔,自取其辱。

李小哥,我拖個大,想問你一句:當初我若繼續招攬你,你可會為我效力?"

言慶愕然看著楊玄感,也不禁笑了。

這個傢伙,果然豪邁的有些可愛。他竟然認為,自己現在反他,是因為當初他沒有繼續招攬自己?

李言慶搖搖頭,沉聲道:“大公子,道不同不相與為謀,您可明白我的意思?”

“如此說來,並非我之過。”

楊玄感長出一口氣,呼的舉起手,示意韓世鄂等人退下。

“李小哥,你之心意,我已明白。既然道不同不相與為謀,那咱們就不必贅言。我欲請你一戰,若我輸了,則掉頭就走;若我勝了,你只需讓出鞏縣。我可以保證,不傷你家中分毫。

但不知,公子可敢一戰否?”

李言慶硬是沒反應過來,甚至有些不太明白楊玄感的意思。

“大公子之意,要與我鬥將?”

“然!”

楊玄感輕撫長髯,沉聲喝道:“我與你賭戰,非為其他,如今鞏縣城外,有我大軍七萬人。我若強攻,鞏縣能否承受?”

在楊玄感身後,韓世鄂萃人,莫不流露出狂熱之色。

言慶攢眉,沉吟半晌後,微微一笑,“我城中尚有百姓四萬餘眾,如若大公子強攻,李某可以保證,十日之內,大公子休想破城。”

我實話實說,我擋不住你的兵鋒。

然則十天之內,你也休想攻破鞏縣城池。

我已做好必死準備,我能撐過十日。可問題是,你能為這個小小的縣城,停留十天嗎?

兩人言語之中,各藏機鋒。

楊玄感臉色一變,忍不住笑道:“李小哥,我越發後悔,沒有早日與你相遇。亦或者,起兵之前,應將你解決。

“智者千慮,必有一失嘛。"

“如此說來,你不欲應戰?

“昔年楚漢相爭,高祖不與霸王爭雄。

今,言慶非比高祖,而公亦非霸王。陣戰之事,當求天時地利人和,你我又何需,效那匹夫之爭?”

你不是楚霸王,我也不是漢高祖。鬥將乃匹夫之爭,我不屑於為之。

楊玄感怔怔凝視言慶,突然間放聲大笑。

“李言慶,你有膽!”

言慶在城上雙手抱拳,深深一揖,“非是言慶有膽,實大公子不識天數。言慶斗膽,借天之威,方能與公子周旋。”

我能站在這裏,不是因為我膽子大,而是因為有皇帝罩著我,所以才能和你周旋到現在……

楊玄感的臉色,陡然陰沉。

“以你所言,何為天數?”

“天數自在東方,大公子何必明知故問?”

楊玄感冷冷一笑,“若如此,楊玄感也要與天相爭。李小哥,到時候且看那天數,究竟為何?”

“言慶,當拭目以待。”

楊玄感不再贅言,撥馬邊走。

韓世鄂等人也不清楚,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見楊玄感走,他們也撥轉馬頭,緊隨楊玄感離去。

看著楊玄感等人的背影漸漸遠去,李言慶突然間,長出一口氣。

天數為誰?

反正不是在你啊……楊大公子。

他轉過身,頗有些疲乏的對謝安民和馬三寶說:“從今日開始,你二人各領一支人馬,分為兩班警戒。”

“啊?”

李言慶笑了笑,扭頭看了一眼雨霧中的叛軍大營。

“那是個好強的爺們兒,卻非雄主。接下來,他欲爭天!不會再為這小小縣城,而花費心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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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將軍百戰碎鐵衣  第八五章  紅土坡鄭善願歸天

大業九年。亦即西元 613 年七月。

大隋開國元老,楚公楊素之子,柱國大將軍,禮部尚書楊玄感,自黎陽起兵造反。於短短時日間,聚眾多達十數萬人,兵臨東都洛陽城下。留守于洛陽的越王,楊廣長孫楊侗,命洛陽留守樊子蓋出兵反擊。然則叛軍氣勢如虹,在洛陽城下數次交鋒,隋軍無不是慘敗而歸。

然則,叛軍雖節節獲勝,卻始終未能攻破洛陽。

在歷經最初十餘日的大勝之後,入七月,戰局開始發生變化。

先是留守長安的代王楊脩,命刑部尚書衛文升兵出關中,屯紮于金谷園,與叛軍大戰百餘回。雙方死傷慘重,只殺得伊洛流紅。最終,衛文升設下詭計,伏殺叛軍三大主將之一,同時也是楊玄感幼弟的楊玄挺。此戰過後,楊玄感不得不引兵後撤,進行短暫的休整。

此時,隋軍援兵,正迅速回師,逼近河洛。

隋軍大將屈突通,抵達黃河北岸的河陽縣(今屬河南省焦作市)。宇文述緊隨其後;東萊水軍總管來護兒也急速回兵,兵抵濟陰郡,距離滎陽咫尺之隔。東有來護兒,西有衛文升。

北面是宇文述、屈突通……

並且自四面八方的勤王之師,紛紛逼近洛陽。

虹霓關守將辛文禮、刑部尚書衛文升族弟,潢關守將衛文通、上洛縣令張綜等等,同時對叛軍發起攻擊。辛文禮從懷縣強渡河水,攻佔金堤關,斬殺鄭善果之子鄭儼,為隋軍打開了渡河的通路。

金堤關位於虎牢關東北,北臨黃河。

這裏也是通往牛渚口的橋頭堡,是一處戰略位置極其重要的關卡。

有了金堤關,隋軍就可以源源不斷渡過河水,直逼牛渚口,兵臨虎牢關。虎牢關守將來淵得知金堤關失守之後,立刻通報滎陽縣,邀請鄭善願自滎陽縣出兵,試圖擊潰辛文禮,復奪金堤關。

鄭善願毫不猶豫的選擇與來淵合作。

可是未等他出兵夾擊,之前被楊玄感擊潰的房玄齡,復又捲土重來。此次,房玄齡收攏了徐世績、謝科、蘇定方三支兵馬,並他後來招攬過來的鄉勇,共三千人。一改早先襲擾戰術,猛攻滎陽縣城。鄭善願手下雖說兵馬眾多,可此次面臨的對手,卻與從前大不一樣。

徐世績和蘇定方,全都是熟讀兵法,謀略過人之輩。

而謝科更是經驗豐富,用兵之奇,有神鬼莫測之能。三名未來的兵法大家聯手,所產生的效用,絕非一加一等於二那麼簡單。鄭善願一日三敗,損兵折將下,龜縮滎陽,閉門不出。

如此一來,只剩下來淵一人,與辛文禮交鋒。

滎陽地區的戰事,開始變得撲朔迷離。楊玄感在洛陽,日益感受到沉重壓力。在李密的主張下,楊玄感終於下定決心,放棄洛陽,直入關中。如果他能夠奪取長安,憑藉楊氏在關中的影響力,說不定能站穩腳跟。於是,楊玄感命其弟楊積善率大軍屯兵皇天原,吸引住衛文升的注意力。而後他率領一支騎軍,繞澠池、崤谷,直撲長安。長安此時,兵力空虛。

可誰想到,當他們途徑弘農時,卻得到了一個意外的消息。

弘農太守聽聞楊玄感攻入關中以後,立刻下令,將楊家祖墳盡數掘開,並將楊素的屍體,曝屍荒野。

這在古時,是一種極其兇殘的手段。

楊玄感得知消息後,憤怒不已。

任憑李密如何勸說,他都不肯聽從,揮兵猛攻弘農,誓要報仇雪恨。然而,早已做好準備的弘農太守,死守弘農,不肯出擊。潢關守將衛文通出兵援救,更有衛文升命人回兵夾擊。楊玄感在弘農城下慘敗,只帶著十餘騎,倉皇逃回皇天原。

可就在他抵達皇天原的時候,卻意外的得知一個消息:滎陽失守、虎牢關失守……



正如李言慶所猜測的那樣,楊玄感果然沒有再對鞏縣用兵。

並非楊玄感沒有能力攻破鞏縣,而是他根本無需費這個力氣。楊玄感只要攻下洛陽,則隋軍必然大亂。因為在這東都城內,隋軍文武大臣的家眷,多留居其中。楊玄感可以憑藉這些家眷,令隋軍內部發生分裂。只要隋軍內訌一起,他大事可成,到時候,楊玄感無需再去攻打鞏縣,鞏縣也將不攻自破。李言慶清楚這個道理,同樣楊玄感,也很清楚這個道理。

成敗的關鍵,就是時間。

洛陽一日不破,隋軍就會瘋狂回援;可洛陽一旦被破,隋軍不戰自潰。

言慶賭博的,也就是楊玄感無法攻破洛陽。

不過,為保證糧道通暢,楊玄感在黑石關,紮下一支兵馬,牢牢監視著李言慶的一舉一動。

言慶若是妄動,則黑石關八千兵馬,就會立刻出擊。

當然了,言慶若是沒有動作,黑石關的叛軍也不會輕舉妄動。這就是一個制衡,黑石關也好,鞏縣也罷,誰都不敢率先動手。然則隨洛陽戰事越發激烈,隋軍援兵的腳步聲日益逼近,黑石關的叛軍,也隨之出現變數……

七月末,戰事已持續月餘。

鞏縣在過去的一個月中,卻顯得格外平靜。

城牆已修繕完畢,早先出現的缺口,也都紛紛堵上。言慶又下令,將城牆加高加厚,以應對接下來,可能會出現的戰事。除此之外,他派出斥候探馬,密切關注各方消息。在城中,又加強了警戒,命馬三寶、韓仲、謝安民三人,全日不間斷巡邏,以防止居心叵測者的異動。

剩餘時間,他就守在縣衙中,處理各種繁瑣雜物。

在立秋之後,鄭世安突然病情加重,臥床不起。大夫說,鄭世安快不行了……即便是有言虎每日用氣功為他調理身子,依舊無法挽回身體日益衰壞的事實。特別是在鞏縣七日血戰的幾天中,鄭世安可說是擔驚受怕。他並不是害怕死!事實上,到了鄭世安這今年紀,生死,早已經被他看淡。該享的福享了,不該享的福,也享了。膝下還有言慶,他可謂此生無憾。

鄭世安所擔心的,是言慶的安危。

他對毛小念說:“言慶自從跟著我,就沒有過一天好日子。

以前寄人籬下,仰人鼻息;而後又要勾心鬥角,謀取利益。我原本想讓他賺取軍功,將來有個更遠大的前程。可誰想……那孩子險些喪命於高句麗不說,還被人構陷,被人冤枉。

如今,他又面臨大戰,實在是苦了他。

我死不要緊,可如果言慶有個三長兩短,我就算是死了,也不會瞑目。”

裴淑英也好,毛小念也罷,還有王正,雄大錘,都紛紛安慰鄭世安。但這老人的心事一起,就再也無法放下。即便等戰事平靜下來以後,鄭世安同樣是莫名緊張。一會兒想著叛軍會不會勝利,一會兒又想著鞏縣會不會被攻破。加上秋日蕭瑟,正是肅殺時節,身子骨就變的,越發不行了。

李言慶在處理完公務之後,時常回家,與鄭世安作伴。

年紀大了,這話語就變得多了,而且喜歡回憶。特別是當雄大錘王正也在的時候,鄭世安就會說起言慶小時候的事情。每次一提起來,就滔滔不絕,頗有些得意。雄大錘和王正不表示一番羡慕之情,他的話就斷然不會停止。言慶每次,都會安靜的坐在他旁邊,聆聽著。

鄭世安回憶,對於言慶來說,未嘗不是一種美好。

事實上,在過往的十五年中,也許最無憂無慮,最快活的日子,就是鄭家安遠堂的六年吧……

服侍著鄭世安睡下後,言慶準備返回縣衙。

馬三寶突然送來一封書信,“公子,這是剛才有人在城下射來箭書,說是要轉交給公子。”

“箭書?”

言慶接過書信,見信成捲筒狀。

所謂箭書,就是把書信卷在箭矢上,射出去。可如今這個時候,會是誰送來的箭書呢?

言慶打開來掃了一眼,臉色頓時變了。

書信者,正是虹霓關守將,如今剛佔領了金堤關的隋軍左武衛府果毅都尉辛文禮。

這辛文禮,非新文禮,是左武衛將軍辛世雄的侄子。

言慶在高句麗時,曾解救出辛世雄。但由於環境所迫,最終還是沒能把辛世雄活著救回來。只帶回了辛世雄的骨灰和衣甲,並在言慶返回鞏縣之後,托馮智玳轉交給辛文禮。此後李言慶就再也沒有和辛文禮,做任何聯繫。

知道言慶和辛文禮之間有聯繫的人,並不多。

除了麥子仲、馮盎、謝科和鄭宏毅三人之外,其他人一概不知。

此次,辛文禮奪取金堤關後,卻立刻派人,前往鞏縣。

信中說:公子此前送我叔父還家,此大恩大德,辛文禮不敢忘懷。如今叛軍肆虐,正是我等報效國家的時候。我現在佔領了金堤關,勢必會引得虎牢關和滎陽的叛軍夾擊。祈望公子能夠助我一臂之力,守住金堤關。只待大軍渡過河水,叛軍不戰自潰,到時候公子當為首。

想來,辛文禮也知道言慶如今尚在死守鞏縣,故而向他求助。

言慶思忖之後,決定幫這辛文禮一把。他一邊暗中派人與房玄齡徐世績等人聯絡,請他們聯手攻擊滎陽縣。鄭善願,不過是一頭紙老虎,只需一兩次,就可以把他嚇得不敢再出動。

同時言慶又派人與辛文禮聯絡。

在信中只有一句話:金堤曆風雨,汜水逆流時。

虎牢關,又名汜水關。當來淵出兵攻打金堤關的時候,就是我復奪汜水關的日子。而後,言慶命斥候,嚴密監視虎牢關的動向,並秘密從鞏縣士紳豪門家中,強征戰馬五百匹,湊成一支騎軍,蓄勢待發。

楊玄感舟關中挺進,來淵也意識到局勢不妙。

七月二十八日,來淵等不到鄭善願的援助,又見隋軍兵臨懷縣,隨時可能渡河。他知道不能再等下去,於是點起虎牢關叛軍三千人,只留有五百兵馬駐守虎牢關,向金堤關發動攻擊。

一時間,金堤關狼煙再起。

辛文禮因為是偷襲金堤關,手下並無太多兵馬,只三四百人。

所以面對來淵的挑戰,辛文禮死守金堤關不出。憑藉著金堤關獨特的地理位置和防禦工事,與來淵死死拖在了金堤關城下。七月三十日,言慶率五百騎軍,於深夜悄然離開鞏縣。他假冒叛軍滎陽援兵,於第二天凌晨時分,詐開虎牢關城門。留守在虎牢關的叛軍將領,被闞棱斬首。五百叛軍只堅持了不到一炷香的時間,就四散潰逃。言慶隨即,奪取了虎牢關。

虎牢關丟失,意味看來淵失去了根基。

得知消息後的來淵,立刻回師準備奪取虎牢關。不想在牛渚口遭遇李言慶伏擊,辛文禮隨後追擊,兩下夾攻之下,叛軍慘敗而回。來淵在河渡口畔,被言慶追上,無奈下橫劍自刎。

虎牢關復奪,使得河洛門戶洞開。

隋軍援兵紛沓而至……



鄭善願,靜靜跪坐在祖廟中,看著祖宗的靈位,眼中透出茫然之色。

“歸昌公,如若不能盡速奪回虎牢關,則大將軍必將面對數面迎敵的窘況。此時此刻,萬不能再有猶豫。”

話話的,正是七房族長,鄭士則。

“士則,奪回虎牢關,就能獲取勝利?”

鄭善願眼睛一亮,瞪著鄭士則,滿懷期盼的問道。

他把所有的賭注,都押在了楊玄感身上。這輩子他的賭運一直不太好,原以為這次能轉運了,卻不想是風雲突變。

鄭士則堅定領首:“這是自然。

只要奪回虎牢關,就可以關閉河洛門戶,到時候咱們依託虎牢雄關和滎陽古城,阻擋住隋軍進擊。大將軍無滎陽之憂,就可以全力攻佔洛陽。休要忘記,大將軍在皇天原,尚有雄兵十萬人。”

雄兵十萬!

這無疑是一個巨大的激勵。

鄭善願不禁深吸一口氣,連連點頭道:“沒錯,以大將軍只能,奪取洛陽只在旦夕間……可是,滎陽城外有房玄齡那些傢伙騷擾,只怕我前腳剛一出兵。他們後腳,就會攔截啊。”

鄭士則說:“我有一計,可為大哥分憂。

房玄齡此次捲土重來,麾下猛將如雲,不可力敵,只能智取。我當率一支兵馬,假兄長旗號,吸引房玄齡等人關注。到時候兄長帶半數裨將,從南城出,悄悄繞城而行,攻擊虎牢關。

等房玄齡發現的時候,兄長已經走遠。我再領兵返回滎陽,憑藉滎陽城池,足以阻擋他們。”

鄭善願聞聽大喜,連連稱讚。

事實上,他如今也沒有其他的選擇。以前只是站錯了隊伍,尚情有可原;這一次卻是跟著造反,那可是死罪一條。鄭善願也只能一條道走黑,連忙讓鄭士則下去安排,他則在祖宗靈位前三拜九叩,祈禱祖宗保估。只有奪取了虎牢關,他才有機會。否則的話,唯有一死。

鄭善願點起三千兵馬,並帶上了他五個兒子。

長子鄭玉、次子鄭方、三子鄭艾、四子鄭嵐,以及少子鄭安同。這一次,他是豁出去了!當鄭士則率兵出城以後,鄭善願帶著兵馬,悄悄從南門出,繞過滎陽城,直奔虎牢關殺去。

從滎陽到虎牢關,必經紅土坡(今鞏義茶店段)。

鄭善願不是個帶兵打仗的人,若要讓他識文斷字,引經據典倒是一把好手。加之趕路匆忙,他並未對兵馬進行劃分。幾乎是擁擠在一起,迅速向虎牢關趕去。等到了紅土坡的時候,三千兵馬已是人困馬乏。距離虎牢關已經不遠,只要翻過紅土坡,遠遠就能眺望虎牢雄姿。

“爹,從早晨到現在,大傢伙都沒有休息過。

這人困馬乏的,就算到了虎牢關下,也未必能打下虎牢關。那個李言慶,詭計多端,說不定正以逸待勞,等著咱們。不如在這裡休整一下,等過了晌午頭,天氣涼快些之後再出發?

反正翻過紅土坡,也就是十幾里路。

到時候您一聲令下,咱們一鼓作氣攻入虎牢關,任憑那李言慶有三頭六臂,也休想活命。”

鄭安同向鄭善願獻策,引得鄭善願,連連點頭。

於是下令,在紅土坡下休息。鄭善願則挪動肥胖的身子,在幾個兒子的簇擁下,走到一棵大樹下。

八月桂花飄香,正是秋高氣爽的時節。

然則這晌午頭時,卻烈日炎炎。趕了一晌午的路,鄭善願也著實是累了,喝兩口水,又吃了涼快巨胡餅之後,他靠在樹上假寐。日頭毒辣,可樹蔭下卻是涼風習習。鄭善願只一會兒的功夫,就昏昏欲睡。至於那些兵卒。一個個都是跑到陰涼處,或聊天,或者瞇眼打盹兒。

秋日午睡,極為舒適。

鄭善願這一覺睡得,更是格外舒暢。

就在他睡得舒服時,耳邊突然響起‘蓬'的一聲響。緊跟著從紅土坡上,噴出一朵綠色焰火。

紅土坡上的焰火出現,從另一邊,也有焰火出現。

鄭善願被驚呼聲喚醒過來。順著幾個兒子手指的方向看去,忍不住問道:“我兒,那是什麼?”

“好像是火焰?”

“你見過綠色的火焰……哦,還有紫色火焰嗎?”

“可那明明就是火焰嘛!”

焰火這種東西,在隋末時還未曾出現過。以至於當人們看見這些焰火時,都感到興奮和好奇。

鄭善願也覺得那焰火很有趣,忍不住定睛觀瞧。

忽然間,一隊鐵騎在紅土坡上出現。

為首一員小將,銀盔銀甲,面覆假面,胯下一匹大宛良駒,掌中一桿長槊。

在他身後,有黑白兩員大將,同樣是跨乘大宛良駒,一個手握雙斧,一個橫刀馬上。銀甲小將槊指鄭善願,厲聲喝道:“反賊鄭善願,李言慶再次恭候多時,還不獻出項上人頭?”

大宛良駒昂首長嘶,刹那間,鄭善願面無血色,手指紅土坡上騎軍。

他顫巍巍,半晌才呼喊道:“敵襲,中埋伏了……擋住他們。”

可麾下的兵馬,在休息這片刻後,想要重新打起精神,卻是極為困難。刹那間,紅土坡下,叛軍亂成一團。

言慶催馬衝下紅土坡,掌中長槊翻飛,朝著鄭善願,直撲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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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7-25 20:46:06
第三卷 將軍百戰碎鐵衣  第八六章  踏雪獅子驄

說實話,李言慶和鄭善願之間,並沒有什麼直接衝突。

以前在滎陽的時候,他不可能去招惹鄭善願。而鄭善願呢,也許更願意把鄭元壽、鄭仁基當成對手,言慶在他的眼裡,不過是一個乳臭未乾的小屁孩兒,他還不屑於去找言慶麻煩。

但是現在,李言慶卻悄然動了殺念。

反正你老人家活著也是個死,倒不如把人頭交出來,當作我進身之禮吧。

胯下大宛良駒,名為追風,雖然比不得當年的玉蹄兒,卻也是馬三寶在西域千挑萬選出來的寶馬。其特點就是,短程衝刺速度奇快,故而被定名追風。就見追風從紅土坡上風馳電掣般衝下來,叛軍士卒還沒等站穩身子,言慶長槊已然出手。兩道寒芒閃過,兩股鮮血噴濺。

言慶手中的長槊,是那種制式長槊,用起來遠非早先重槊可比。

但他習槊時,所使用的就是這種制式長槊,故而也頗順手。槊以衝刺為主,講求一擊必中,如獅子搏兔。可言慶用槊,卻留有三分後力。槊入敵身,借助刺入身體的摩擦反衝之力順勢拔出,再次刺擊。

故而,兩名叛軍胸口,只留下一個扁平的血洞,倒地之後,立刻斃命。

對付這些叛軍,言慶的手段多了去。

幾乎沒有收到任何阻攔,一路殺將過去,眼見著就到了鄭善願跟前。

鄭善願在片刻的失神過後,也反應過來。

“我兒,救我!”

吟詩作對,鄭善願擅長的很。可是搏殺疆場,這位滎陽鄭氏的族長,卻是生平頭一遭。以至於言慶快到他跟前時,竟然不知所措,甚至連轉身逃跑都已忘記,只在原地大聲的呼喊救命。

鄭善願長子鄭玉,次子鄭方,二話不說衝上前來,要雙戰李言慶。

三子鄭艾、四子鄭嵐則擰槍上前,攔住了雄闊海和闞棱兩人。雄闊海正跟著言慶殺得痛快,被人攔下之後,頓時勃然大怒。只見他在馬上大吼一聲,如同巨雷的咆哮,令那鄭艾心驚肉跳。刺出一槍輕飄飄沒有半分力氣,被雄闊海一個側身後,由胳肢窩蓬的夾住槍桿,手中大斧順勢回摟,哢嚓一下子,就把鄭艾的腦袋砍下,鮮血四處噴濺,無主戰馬落荒而走。

這斧頭,起源很早。

在黃帝時期定下的五刑之中,第四刑既是斧鉞。

不過這斧頭的用法,在一開始並不多。商代時用斧最盛,而至周代,斧頭就變成了儀仗禮器,漸漸被人遺忘。在漢朝時,南中蠻人,創出斧法,是斧頭正式成為戰陣搏殺時的利器。

雄闊海所用的斧頭,不同於隋末時最常用的長柄斧和鳳頭斧,而是言慶參照板斧式樣打造而成。其殺傷力,遠比鳳頭斧要強上十倍,外形剽悍,震懾人心。加之魚俱羅傳授板斧三十六法,雄闊海自身有苦練混元球,這一斧頭下去,威勢駭人。鄭艾不過粗通武藝,如何能與雄闊海較量?另一邊,鄭嵐對上了闞棱,卻被闞棱奪走兵器,順手一刀砍下了頭顱。

這兩位爺淨走上三路,更顯駭人聲勢。

周圍叛軍本就慌亂了手腳,眼見著那血肉橫飛的情形,嚇得丟掉兵器,扭頭就走。

可未走兩步,卻聽山坡後馬蹄聲響。謝科率兵突然出現,在馬上左右開弓,箭箭奪命。從紅土坡的另一端,又繞出一支鐵騎,清一色黑色鎧甲,為首大將相貌英武,掌中一桿鐵方槊。

鐵方槊,顧名思義,這槊首成四方棱形。

不但可以用處普通的長槊招數,還多了許多劈砍橫掃的用途。槊出之後,會留下一個四方的棱形傷口,只要被傷到,就難以止住流血。言慶初識鐵方槊的時候,甚至覺得,那後世所用的三棱軍刺,就是脫胎於這種鐵方槊的槊頭。所差別就是在於,鐵方槊槊首,沒有血槽。

此人,正是辛世雄侄子,虹霓關守將辛文禮。

這時候,言慶依照兩儀初分,將鄭玉、鄭方挑翻馬下。

鄭善願則在鄭安同的保護下,合乘一馬,亡命而逃。只是這兩人騎一匹馬,馬匹未必能承受住。

眼見辛文禮、李言慶和謝科三面包圍過來,鄭安同也顧不得他老爹了,反手一下子把鄭善願推下戰馬。鄭善願一向嬌生慣養,哪想到他最疼愛的小兒子,會在這時候把他推下馬來。

蓬的一聲,鄭善願摔在了地上。

“我兒……”

他大聲呼喚,辛文禮已到了他跟前,鐵方槊啪的拍在鄭善願頭上,打得鄭善願,腦漿迸裂。

那雙瞪大的眼睛,圓睜著。也許鄭善願臨死都不相信,他的兒子,會棄他不顧。

“無恥之徒,哪裡走!”

李言慶和謝映登正看到了這一幕,不由得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

人無恥,不能這麼無恥。你可以獨自逃走,卻不能把自己老爹從馬上推下去。這無關恩怨,而是做人的基本道理。言慶忍不住怒聲喝罵,抬手摘下弓箭,三箭連珠,射向了鄭安同。

與此同時,謝科同樣是連珠三箭。

六支利矢全都落在了鄭安同的身上,只聽他一聲慘叫,從馬上摔下來,可一隻腳還掛在馬鐙裡,被戰馬拖著在狂奔而去,聲息漸無。與此同時,紅土坡下的戰事,也已經全部結束。

雄闊海渾身是血,一個勁兒的搖頭道:“無趣,無趣,甚是無趣。”

這廝覺得很不過癮,一旁闞棱雖然沒有說話,但從表情上來看,似乎是頗為認同。

“李公子,這些反賊……”

言慶看著被圍困於一處的叛軍士卒,猶豫一下後,沉聲道:“上天有好生之德,這些傢伙,也是被鄭善願蠱惑。你我如今,並不需要這些許功勞點綴,送到軍中,他們也是一死…… 倒不如,放他們走吧。”

說完,言慶看向辛文禮,頗有期盼之意。

辛文禮想了想,笑道:“既然李公子為他們求情…… 也是,咱們無需這些許功勞點綴,就放他們一條生路。”

他外表英武果毅,與辛世雄那儒將之風,頗有區別。

但合作一次後,言慶對他倒是頗有些瞭解。辛文禮好用奇謀,並非一個嗜血嗜殺之人,別看他長的剛正,一副鐵面無私的模樣,可這心腸,卻不錯。李言慶當下與辛文禮拱手道謝,命闞棱和雄闊海兩人,配合謝科收拾殘局。

他和辛文禮,則率部直撲滎陽。

臨別時,他叮囑謝科:“此地事情結束後,立刻返回鞏縣(距離鞏縣二十公里)。讓大家不用擔心,多留意黑石關裴爽的動向。如今援軍已紛紛抵達,楊玄感只怕是支撐不了多久。”

謝科點頭答應。

雖則在官位上,他如今是堂堂正正的滎陽郡兵曹參軍,和徐世績不相上下,可他還是願意聽從言慶的吩咐。高句麗半載袍澤,已經讓他形成習慣。再者說,回滎陽,和回鞏縣,對他並無區別。

之所以這麼說,是因為此時此刻,滎陽已經在房玄齡手中。



早在言慶得到辛文禮的箭書時,李言慶心裡,就產生了一個計畫。

他先讓房玄齡把鄭善願拖在滎陽城下,而後又設法通過滎陽縣城裡的耳目,和鄭善果聯繫。

鄭善果被楊玄感俘虜,卻不代表著,他會投降楊玄感。

哪怕是他的兒子鄭儼投靠了楊玄感,鄭善果卻不會。原因很簡單,鄭善果是個至孝之人,而且看事情的目光,也遠比那些毛頭小子長遠。所以言慶賭鄭善果身在曹營心在漢,並非楊玄感的人。而事實上也證明,鄭善果即便是死了一個兒子,對隋室卻沒有產生太多怨恨。

相反,在得知了言慶復奪虎牢、滎陽的計畫了之後,鄭善果欣然從命。

他雖得楊玄感禮遇,可是卻無兵無權。不過他知道有一個人會願意幫忙,那就是鄭善願的心腹,七房家長鄭士則。這個人從一開始,就追隨鄭善願,但這個人,眼光有很活泛。隨著楊玄感在洛陽的戰事出現不利,鄭士則已慢慢生出悔意。這個時候,鄭善果出面說項,鄭士則一拍即合。

但鄭善願若留在滎陽,鄭士則是沒有辦法控制局勢。

於是鄭善果和鄭士則合謀,將鄭善願騙出了滎陽之後,順勢迎接房玄齡等人,掌控了滎陽縣城。

與此同時,言慶等人密切關注鄭善願的行動,在紅土坡一舉劫殺。

這說起來似乎很容易,但其中所需的勇氣和智慧,非身臨其境,無以得知。李言慶與辛文禮合兵一處之後,迅速趕往滎陽縣城。在傍晚時分,二人已來到滎陽城外。只見房玄齡,帶著眾將以及城中士紳,出城迎接。

以前,言慶是以其中一份子的身份,前來滎陽。

那時候的他,不過寄人籬下,不足為持。而今,當言慶再一次來到滎陽的時候,卻儼然是一位征服者,心境自然是大不相同。

“言慶小弟,你總算是來了!”

房玄齡看見言慶,也是無比興奮,快步上前,和言慶擁抱在一起。

兩人的年紀,相差甚大,可站在一起,言慶的個頭已儼然和房玄齡一般高低。

徐世績接著上前,和言慶擁抱,一句話都沒有說。而蘇定方則靜靜站在一旁,直到言慶走過來,他才上前插手,深施一禮道:“末將蘇定方,參見公子……公子,這一次,我們算是大獲全勝?”

言慶哈哈大笑,和蘇定方用力擁抱一下,卻什麼都沒有說。

一旁辛文禮突然對房玄齡道:“久聞李公子之名,如今才知道,什麼叫做運籌帷幄,決勝千里。”

房玄齡點了點頭。

在心裡,他卻想著另一件事:如若言慶能年長些,哪怕再長五歲,這天下定能留他名號……

此名號,非彼名號。

在房玄齡的心中,別有蘊意。

接下來,崔至仁之子崔善福也上前和言慶見禮。另有滎陽士紳,紛紛過來問好。而鄭善果卻走在最後,待言慶上前時,他微微一笑,輕聲道:“李公子,咱們又見面了,別來無恙。”

這句話的時候,鄭善果心裡,是五味陳雜。

一場大亂,鄭氏將面臨前所未有的災難。鄭善願投靠楊玄感,勢必會對鄭氏,造成重大的影響。

他的兒子也死了,這鄭氏未來,該何去何從呢?

對於鄭善果此時的心情,李言慶多多少少,能感受到一些。

上前見禮時,他突然輕聲道:“善果公,有些事情,終須有些人來承擔。不是你我,就是他人。如今這結果,也許最好……善果公無需太過擔憂。只是有些事情,需要及早做出準備。”

鄭善果眼睛一亮,從言慶這句話中,他似乎隱隱聽出了什麼。

不過最讓他開心的是,以往言慶和鄭氏的齷齪,他似乎不會再去計較。畢竟,李言慶在此次動盪中,率先作出了反擊。先是在鞏縣擋住了叛軍的攻擊,而後又與辛文禮等人,聯手收復管城、滎陽兩縣一關。

可別小看這兩縣一關,滎陽郡的收復,於整個洛陽戰局,大有補益。

也就是說,言慶此戰之後,其上升的勢頭,已無人能夠阻擋。

他若是在這種時候落井下石,那麼滎陽鄭氏,必將危矣。李言慶身後,究竟站著什麼樣的勢力?鄭善果現在,可真的是無法清楚。

心裡頗為遺憾:如此人才,為何鄭氏就不能留住?

鄭善果心中苦笑連連,但臉上,還是流露出一抹淡淡的笑容。

“言慶,這份情意,鄭家記下了。”

李言慶等人,在眾人的簇擁下,來到滎陽縣衙。

剛一落座,言慶突然道:“敢問,哪位是鄭士則,鄭先生?"

鄭士則跟在房玄齡身後,正得意洋洋。聞聽言慶的詢問,他這臉色,陡然間一沉……言慶會不認識他?

當初他李言慶,可就是從他手裡奪走了族老之位,還害得他不得不親手,鴆殺了他的兄弟鄭士機。

可今時不同往日啊!

當李言慶以征服者的身份,再次踏入滎陽縣城後,他和李言慶的地位,已經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別看言慶是個白身,可看著大堂上的狀況,恐怕連辛文禮,都是以他馬首是瞻。

鄭士則心裡雖然不舒服,卻要強作笑臉站出來。

這滋味並不好受,因為他要向一個晚輩,而且是曾被他們想要拋棄,但未能成功的晚輩行禮。

當著滿城士紳的面,這如同是打臉一樣。

鄭士則拱手道:“李公子,在下就是鄭士則。”

“鄭先生能幡然悔悟,可謂勞苦功高。鄭氏能有先生,焉得不興?

房司馬,若非鄭先生在,恐怕復奪滎陽,將成空話。如此功勞,非我等可以做主。如今楊賊已露敗相,洛陽之圍業已解開。

今郡守不在,當由房司馬書信一封,送鄭先生前往洛陽才是。”

言慶這一番話,讓許多人聞之一怔。

鄭善果在堂下聽罷,眼睛不由得一瞇,片刻後猛然向言慶看去,露出感激之色。

滎陽留守陣亡,接任者未知何人。故而,以管城縣令,滎陽郡司馬的房玄齡,就變成了地方最高長官。論品秩,辛文禮的虹霓關守將,果毅都尉尚高出郡司馬半級品秩。但他隸屬軍府,無權插手地方事務。似這種事情,還真就需要房玄齡代勞。房玄齡點點頭,表示同意。

鄭士則有些發懵!

去東都?洛陽……

也就是說,他將要發達了? 一種難以抑制的狂喜之情,湧上了心頭。

鄭士則連連道謝,在言慶含笑勸說下,才退回遠處。

滎陽雖然收回,可戰事並未就此而結束。楊玄感一日不敗,滎陽郡的防衛,就一日不得鬆懈。

八月初八,楊玄感退回皇天原,與集結在一處的屈突通、宇文述、來護兒、衛文升四員夫將,二十餘萬隋軍,進行了一場慘烈無比的大決戰。戰鬥的最終結果,楊玄感被四將聯手擊敗。

十餘萬叛軍作鳥獸散,楊玄感帶著親兵護衛,和其弟楊積善殺出重圍。

其麾下將領,李密、韋福嗣等人被俘,韓世鄂戰死於皇天原,另有黑石關守將裴爽,獻關投降。

喜訊傳來,包括言慶在內的所有人,都長出一口氣。

辛文禮立刻返回虎牢關,徐世績和崔善福,則復回歸管城。房玄齡坐鎮滎陽郡,李言慶則率領蘇烈蘇定方,與房玄齡告別,星夜趕回鞏縣。因為這戰事結束之後,鞏縣還有許多事情要處理。

更主要的是,言慶還背負著一個幽居鞏縣,閉門思過的詔令。

戰亂時,他可以不顧此詔令,但是當戰爭結束時,他必須要返回鞏縣。哪怕所有人都知道,他曾離開過鞏縣,可這面子上的功夫,終歸還要做足。楊廣可不是普通人,那廝愛面子愛到了極致。如果知道言慶無視他的詔令,就算不為難言慶,皇帝大人的心裡,也會不舒服。

誰要是讓皇甫大人不舒服了,那也就是說,他要倒楣了!

言慶可不希望,自己浴血奮戰之後,還要觸了皇帝老爺的霉頭。所以,在皇天原之戰結束的第三天,言慶返回鞏縣。

鞏縣,一切如故。

至少從外表上看去,非常平靜,看不出在月餘前,這裡曾發生過一場慘烈的戰鬥。

只是,在家中後花園裡,言慶卻意外的,看到了一匹雄駿戰馬。

那馬兒高有九尺,長鬃曳地。修長脖頸,幾與身等,昂首若鳳,長嘶如龍吟廣般。後足脛節間有兩距,猶如匹緞般毛髮,若同藏有鱗甲。它靜靜立於涼亭外,一雙迷眸,隱藏哀怨。

四蹄踏雪,格外醒目。

言慶一眼就認出,這匹馬,竟然是楊玄感胯下那匹踏雪獅子驄。

他上前輕撫獅子驄鳳首,忍不住問道:“這匹馬,從何而來?”

沈光上前道:“昨日我巡防時,路遇一人,也沒有說出來歷。只說奉命將這匹馬,贈與公子。”

“那個人呢?”

“贈馬後,就離開了。”

沈光突然壓低聲音,“公子,這匹馬,似乎是……"

言慶沒有讓沈光說出來,點點頭,阻止他說下去。

“他這是何意?”

李言慶攬住修長的馬頸,用臉貼在踏雪獅子驄的臉上。腦海中,卻浮現出一個狂烈之士的形容。

閉上眼睛,心中輕歎一聲:你,終不是那爭天之人!



大業九年八月初十,楊玄感兵敗皇天原。

因不願受楊廣羞辱,自刎身亡。楊積善隨行,亦欲自盡,不想被追兵所阻,苦戰之後,被俘!

其後,楊積善被送往高陽,受千刀萬剮而終。

楊玄感的屍體,在洛陽街頭被車裂。餘者韋福嗣、裴爽等人,皆為楊廣所殺。不過,楊玄感謀主李密,在押解高陽的途中逃走。隋煬帝怒而誅殺李密滿門後,向全天下發出了通輯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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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將軍百戰碎鐵衣  第八七章  歸去兮


踏雪獅子驄,被李言慶留下。

只是就目前情況而言,這匹世間罕見的汗血寶馬。因為它的前一個主人,暫時無法抛頭露面。

不過言慶對它的照顧,卻無微不至。

在這頭龍駒身上,依稀又看到了當年玉蹄兒的影子。雖然無法抛頭露面,但有時間的話,言慶還是會帶著它在院中遛遛。獅子驄從一開始的食量無多,漸漸恢復了正常,神采飛揚。

叛亂結束後,河洛一派狼藉。

楊玄感的造反,對整個隋室江山而言,影響頗為巨大。隋煬帝不得不中途放棄了對高句麗的征伐,在損耗了無數錢糧後,無功而返。其意義極其深遠,雖然一時間尚無法看出來,可這種子卻已經埋下;而楊玄感以開國功臣之後的身份,父子兩代身受皇恩,竟起兵造反,讓許多功臣元勳子弟,心中惶惶。而因楊玄感之亂,受到牽連的權貴子弟,更多達四十餘人。

裴蘊之子裴爽雖然後來投降,還是被砍下了頭顱。

念其父功勞卓著,加之裴世矩深受信任,所以河東裴氏,未受太大牽連。可經此一事後,裴氏子弟變得小心謹慎,不再似往日那般飛揚跋扈。而同樣是投降的鄭士則,在抵達洛陽之後,立刻被送往高陽。楊廣把鄭士則連同韋福嗣、楊積善等人列為同罪,凌遲於高陽街……

“言慶,你是不是知道,陛下會問罪於鄭士則?”

當消息傳到鞏縣時,鄭宏毅正和言慶在洛水河畔賞楓紅,忍不住輕聲問道。

他本在揚玄感造反之前,入長安謁者台歷練。代王楊脩命衛文升出兵關中時,鄭宏毅向衛文升請命,請求隨軍出征。

鄭宏毅身為鄭氏子弟,又經歷過高句麗血戰。

衛文升對他原本就非常看重,在得知鄭仁基逃出滎陽,安遠堂隨房玄齡駐守管城之後。欣然同意,封鄭宏毅為軍中倉曹參軍,隨行抵達洛陽。皇天原一場血戰之後,鄭宏毅也立下戰功。

此次他是奉命返回滎陽,探望老父鄭仁基。

途經鞏縣時,鄭宏毅就順道拜訪李言慶。此時的鞏縣,已經恢復了正常生活。叛軍之亂雖造成鞏縣的人口減少,但相對於其他幾座縣城,鞏縣所遭受的損失並不大,完全可以忽略。

越王楊侗,命李言慶暫領鞏縣事務,等待朝廷的安排。

畢竟這一場叛亂,牽扯的官宦子弟實在太多。楊廣未作出結論之前,越王楊侗也不會輕易委派官員。再者說了,李言慶治理鞏縣,從目前來看效果並不算太差,就讓他暫時先管著吧。

言慶笑笑道:“當初陛下一征高句麗時,曾殺了幾名進諫之臣。

他當時有一句話:如果這些人不過蟻民,我未必會為難他們。可這些人,不過是沽名釣譽之輩。

當時被殺的幾人,全都是朝中世胄子弟。陛下對於世胄門閥,一向頗有顧慮。此次參與叛亂者中,世胄子弟更不計其數。即便是後來投降,陛下也不會放過他們。鄭家此次牽連裡面,如果沒有一個替罪羊,怕是邁不過這道坎。相較之下,鄭士則是最為合適的人選。此人不忠不義,全然沒有禮義廉恥。於陛下來說,即便是他投降了,也不過是朝秦暮楚的亂臣賊子。

七房此次,恐怕會被舉房株連……不過對於鄭氏而言,就再也不會有後顧之憂了。”

李言慶目光灼灼,凝視著鄭宏毅。

“宏毅,你這次回去滎陽,恐怕不日就會搬入著經堂了。”

鄭宏毅一怔,幕地抬起頭來。

“言慶,你的意思是……”

“歸昌公雖已故去,可畢竟是這件事的主謀。二房如今無論是在名氣還是在財力上,都無法繼續把持鄭家。

鄭二叔和鄭三叔已經辭去了族老之位,舉家離開滎陽,準備前往太原。二房四位族老,如今只剩善果公留存。前兩日善果公來信,還提起他身體不適,難當重任。”

鄭元壽和鄭元琮兄弟,先有喪子之痛,又遭受謀逆牽連,頗有心灰意冷之勢。

二房無法再執掌鄭氏家族,如今已經變成了一個事實。所以他二人也很乾脆的辭去了族老之位,只留下鄭善果一個人維持二房的經營。然則鄭氏改朝換代,已迫在眉睫。當二房不再有任何能力維持整個鄭氏家族的時候,安遠堂的鄭仁基,則成為所有鄭氏族人的首推之選。

一來,鄭仁基經過這些年的經營,不但令滎陽冶鐵作坊舊貌換新顏,同時在兼併南來鄭氏之後,其財力已達到無可倫比的地步。合鄭氏其他六房資產,也無法與安遠堂抗衡。而鄭仁基的兒子鄭宏毅,小小年紀已獲得勳位,併入謁者台歷練。毫無疑問,將來會入主朝堂……

在這樣的情況下,六房接掌著經堂,把持鄭家已成為刻不容緩的事情。如今所欠缺的,就是有誰來繼六房之後,接手安遠堂 不過無論誰接手安遠堂,鄭善果一支都沒有可能。

鄭宏毅雖然不在滎陽,但是對族中發生的變化,卻了若指掌。

他聽罷,毫無半點歡喜之色,輕聲道:“言慶,你能否重回鄭家?沒有你一旁照拂,我擔心……”

言慶呵呵一笑,攬住鄭宏毅的肩膀。

“宏毅,我若重回鄭氏,於鄭氏只會有害處。

聽我說,我雖然對鄭家有怨念,但也只是對鄭家,而非對你。爺爺說,咱倆一般大,他收養我的時候,你和我都曾受徐媽的餵養。說句冒昧話,你我算是一母同胞。雖無兄弟之實,但我卻視你為親兄弟。聽我一句話,回去之後暫不要考慮其他事情,先把鄭家穩定下來。

反正滎陽到鞏縣,也不過半日路程。

有什麼事情,你就來找我,只要我能幫你,絕不會推辭。有空的話,去管城那邊探望老徐。當年咱們三兄弟在一起長大,日後更要齊心協力。聽你父親的意思,老徐今年會和你妹妹成親。”

鄭宏毅的妹妹鄭麗珠,和鄭宏毅是同父異母。 母親是崔氏族人,到了今年,就滿十四了。按照世家大族的規矩,這個年齡,已可以成親。

而徐世績已滿二十歲,算是成丁。

他已官拜管城縣尉,在此次叛亂中,又立下不小功勞,勢必會再次升遷。而徐家的產業,經過徐蓋這些年的經營,也已經在河洛站穩腳跟,愈發強盛。鄭仁基如若想要坐穩著經堂,鄭徐聯姻,已迫在眉睫。鄭宏毅小時候和徐世績關係不錯,只是後來因徐世績留在洛陽,而他返回了滎陽,這交往就慢慢少了。如今,鄭宏毅也長大了,人情世故,瞭解的更多。

鄭宏毅點點頭,“那我回去,就去拜望老徐。”

言語間,仍舊對言慶不願回歸鄭氏而不高興。可心裡面,鄭宏毅也知道,言慶所言並不差。

李言慶經此一戰,勢必會重入楊廣視線中。 如果他返回鄭家的話,反而會讓楊廣對他,對鄭家都生出顧忌。

相反,言慶如今獨立於鞏縣,不依附任何人的話,會產生雙贏局面。對鄭家,對李言慶自己,都有好處。

當天晚上,鄭宏毅就留宿於鞏縣,和言慶徹夜長談。

天亮後,李言慶送鄭宏毅於十里亭外,兩人這才灑淚而別。



送走鄭宏毅,朝廷的封賞雖然還沒有下來,可是言慶卻變得更加忙。

鄭世安再次病倒,而且病情變得更加嚴重……

中秋節那天,老爺子精神頭不錯,還拉著言慶,叫上了雄大錘、王正、裴淑英幾人,在後花園中賞月。可不成想,過了中秋沒兩天,一夜秋雨,天氣乍暖還寒後,鄭世安再也無法起床。

言慶可嚇壞了!

連忙請來醫生,為鄭世安診治。

他本身也會一些醫術,知道鄭世安這一次,恐怕難以撐過去。雖說生老病死,本是人間常事,可當面對這個他重生之後,和他相處最久,最為親近的老人將走的事實時,李言慶還是感到了慌亂。

前世,他已經歷過生離死別。

今生,他也曾目睹過無數次的死亡。

可再一次面對,依舊有種生命中無法承受的沉重感。一連幾日,他守在鄭世安身邊,不敢離開。

裴淑英和毛小念輪番勸說,卻無法讓李言慶離開病榻半步。

看著鄭世安瘦削的面龐,言慶悲由心生。

他靜靜的坐在一旁,握著鄭世安的手,心如絞痛。

“言慶兒,莫要難過。

我這一輩子伺候別人,未曾想老來,卻平添這幾多榮耀。有孫如斯,我又有何憾?只是擔心,我走之後,你將獨自承擔這許多風雨,實不放心…… 我兒,你天資聰穎,又懂得隱忍,知道取捨。如今你又遇到了你舅父,也不會少人照料。我本該放心離去,可思來想去,還是有些話語,要告知你。

我兒,這世上本就許多兇險。

隱忍雖可全身,但亦有可能,失去更多精彩。你心性深沉,考慮的周詳,這本是一件好事。可有些時候,卻少了少年血性,也許會錯過本該屬於你的東西。有些事情,忍無可忍時,就不需要再去忍耐。殊不知人善被人欺,馬善被人騎。我相信,你一定能做出最好選擇。”

“爺爺,我記下了!”

鄭世安說完後,感覺有些疲乏,於是閉上了眼睛。

言慶坐在他旁邊,迷迷糊糊的打盹兒。半夜時,毛小念過來接替他,還有言虎好一番勸說,總算是讓他到旁邊房間休息。

也許是太累了,李言慶一躺下,就沉沉睡著。

天亮時分,他被一陣嘈亂聲驚醒過來。

忙披衣走出房間,就見鄭世安的房門口,聚集了許多人。

他激靈靈打了個寒蟬,忙跑上前去,就見一名坐堂醫,從房間裡慢慢走出來,一臉沉重之色。

“發生了什麼事?”

言慶心裡已經猜出了答案,卻又無法相信。

毛小念拼命的攔住他,淚漣漣,輕聲道:“公子,老太爺他……走了!”

細腰和四眼匍匐在臥房門前,突然間仰頭髮出一聲淒厲的嗚咽。言慶頓時,腦海中一片空白。

爺爺他,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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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將軍百戰碎鐵衣  第八八章  皇泰主



鄭世安在八月二十三那一天,離開人世。

老頭並沒有遭什麼罪,從病倒榻上到駕鶴西歸,也不過就五六天的時間。期間孫子在身邊陪著,還有昔年並肩作戰的老友相伴。無依無靠,悲苦一生的鄭世安,在生命終點,畫上了一個圓滿句號。

然則,誰都沒有想到,鄭世安的死,又會引發什麼樣的結果。

按照禮法,父母長輩病逝。晚輩中若有為官者,需請辭返鄉守孝,名為丁憂。言慶雖非官員,倒也沒有‘丁憂’的顧慮。可事實上,在此後的三年時間裡,李言慶都無法出仕為官。

很多人為言慶感到可惜,立下這麼多功勞,結果卻因祖父病逝,而失去為官的機會?

做官要講機會,三年時間說長不長,說短不短。現在能做的官職,在三年後,可未必會空缺下來。

本來,李言慶識破反賊陰謀,誅殺亂黨,阻擋叛軍,收復失地……

從他接手鞏縣那一天起,一樁樁,一件件功勞,哪怕楊廣對他不爽,也不能不重重封賞一番。

本來是前程遠大,突然間又變得撲朔迷離。

不少人覺得,李言慶可真夠倒楣。如果鄭世安沒有過世,一個五品官肯定是不可缺少的。自隋朝開國以來,以十五歲的年紀,而得正五品官職,可以說是從未有過。即便是天寶大將軍宇文成都,在十五歲時也不過是以千牛備身的名義,初入軍旅,斬將奪旗才得七品武將官職。

可是現在,已經不再可能了!

有人暗自可惜,自然就會有人暗地偷笑。

而且這種人不在少數。眼見著李言慶即將飛黃騰達,卻因鄭世安過世,而三年不得為官,那些本就眼紅言慶聲名的人,當然不會放過機會。許多人甚至在獲得消息後,大加讚賞言慶的孝行。這和後世的捧殺沒有區別,因為言慶雖然需要丁憂,但如果皇帝願意,可以酌情啟用。

這些人如此一捧吹,造成的結果就是,楊廣也不好開口。

畢竟戰事已經結束了,似乎也沒什麼藉口讓李言慶酌情啟用。他若是強行啟用言慶,反而會得一個破壞他人孝行的罪名。對這種事情,楊廣素來看得很重,斷然不會給人留下話柄。

再加上二征高句麗,因楊玄感造反而不得不中途罷手,楊廣這心裡很不舒暢。

如果沒有楊玄感操蛋的話,他說不定現在已經佔領了平壤。所以,當楊玄感之亂才一結束,楊廣就開始大張旗鼓,準備來年開春之後,對高句麗發動第三次征討。

反正他已拿定主意,不讓高句麗俯首稱臣,誓不甘休。

故而當楊廣聽說李言慶祖父病故的消息時,人已抵達涿郡。

“李卿忠直,乃世之典範。既然其祖父病故,且讓他好生休養,莫要再去打攪他了。”

楊廣不疼不癢的發出一道詔令,取消了此前對李言慶的幽居令。同時又交由長孫楊侗處置此事,一應封賞,皆可聽從越王安排。言下之意就是說:別再來煩我,我要和高句麗打仗……

此時的楊廣,已經變成了一個輸不起的孩子。如果不能讓高句麗俯首稱臣,那他可真是丟盡了面子。

至於那些亂臣賊子?

楊玄感都失敗了,其他人又頂的上什麼用處?所以,楊廣也只是下令各地官府加緊圍剿,而後就把所有的注意力,轉移到了高句麗人的身上。如今高句麗已經天寒地凍,待開春,定要一舉攻破平壤城。



已入晚秋,風蕭瑟。

遍地枯黃之色,給人以蒼涼之感。

鑾駕沿著筆直的大道,繞過首陽山,朝鞏縣方向緩緩而去。

正中央一輛華貴的車仗上,蕭皇后頭戴鳳冠,身披鳳袍,正認真的閱讀著一份公文。修長性感的脖頸,劃出一道優美的曲線。細膩白暫的肌膚,吹彈可破,流轉著一種溫玉似地光。

已近五旬年紀,可歲月並未在她臉上留下太多痕跡。

乍看下,儼然如三旬美婦,依舊是風采動人,如同一個熟透的桃子,讓人恨不得上前啃上一口。

蕭皇后在二征高句麗時,因病留駐洛陽。

如今,她病情已經痊癒,而楊廣又不願返回洛陽,身為皇后的她,自然要前去涿郡與楊廣相見。鑾駕車仗之上,還端坐一個少年,大約在十二三歲的樣子,卻是一副少年老成的樣貌。

少年名叫楊侗,是蕭皇后長孫。

其父楊昭,是楊廣的長子。不過在大業初年,因病故去……甚至還留下謠傳,說是因為楊昭心愛的女人被楊廣霸佔,心中積鬱,故而薨於洛陽。蕭皇后也聽說過這種謠傳,卻不放在心上。

楊廣不喜楊昭,這是事實。

楊廣好色,也不假……

可若說楊廣霸佔楊昭的女人,卻不太可能。別的不說,楊廣那西苑十六夫人,各個國色天香,那又缺得女人。即便是他想這麼做,蕭皇后也不會同意。在這種事情上,楊廣很聽她的主意。

所以,蕭皇后把楊侗從小帶在身邊,有若己出。

她看罷了公文,輕聲問:“侗兒,到了鞏縣之後,該怎麼說,都記下了嗎?”

雖然楊廣並未立儲,但在蕭皇后的主張下,已隱隱有立楊侗為太子的想法。楊侗故作沉穩,點頭道:“孫兒已記下了。皇祖母,這個鵝公子,真的有那麼厲害嗎?

孫兒聽人說,他年紀和孫兒差不多大,居然有那麼大的才能?還累得皇祖母親自前往鞏縣?”

蕭皇后沉默片刻,“侗兒,你皇爺爺如今一心都在征伐異族的事情上,無心打理國事。

河洛雖說表面上安寧,可你也看到了,各家世胄各懷心思。如今大河南北,亂黨紛起,你皇爺爺又是心不在此,就需要你來為他分擔憂愁。楊脩在長安,有陰世師衛文升他們幫助,關中不至於大亂。你留守洛陽,實際上分治著關東之地,務必要使其保持平穩,才能為你皇爺爺分憂。

這個鵝公子年紀雖說不大,卻有經天緯地之才。最重要的是,他不屬各家世胄官宦,卻又和各家世胄官宦,有著密切的關係。你當以友代之,日後定可以成你臂助。你也看到了,他文采驚人,日後必然領袖士林;且又戰功赫赫,連那些朝中大臣,也頗為讚賞。他日後定會成為你治理天下的丞相,所以本宮才想出這樣的方法,來為你招攬他。你可切莫輕視……”

楊侗,輕輕點頭。

不管他是否聽進耳朵裡,可是這表面功夫,他卻做得十足。

“娘娘,前面過了首陽山,就是鞏縣!”

車外有內侍稟報說:“河池郡守求見娘娘,說是有事情稟報。”

蕭皇后蛾眉輕攢,道了一聲,“讓他登車奏報。”

河池郡守,是蕭皇后的親弟弟,名叫蕭瑀。此人是仁壽年間的名士,從小以孝行而傳天下,性情耿直,精通佛理,也是蘭陵蕭氏一直苦心栽培的繼承人。可蕭皇后對自家這個兄弟,卻是頗為頭痛。只因為蕭瑀太過耿直,有什麼話,從來不隱藏。

本來,以楊廣對蕭皇后的寵愛,蕭瑀理應官路亨通。

可他偏偏沒有眼色,在隋煬帝二征高句麗前,就上奏說:當捨高句麗,而防備突厥。

咄利,豺狼也。今日祈首,只為我大隋國力雄厚。去歲初征高句麗,咄利於中土而走,顯已生不臣之心。臣知其與鞂鞨族人往來密切,更暗中資助高句麗,其狼子野心,已昭然若揭。

再征高句麗,若戰事不利……突厥必成我朝心腹之患。

隋煬帝最不喜歡聽人說的,就是他去年征討高句麗的失敗。

可蕭瑀居然在朝堂上,毫不掩飾的說出,還說再征高句麗會失敗……若非看在蕭皇后的面子上,楊廣當時就可能發飆。然而,蕭瑀還說中了!不管是什麼原因,楊廣二征高句麗,無功而返。

這讓楊廣非常惱火,於是把蕭瑀貶黜河池,無聖命不得離開。

二征高句麗時,兵部尚書斛思律叛逃,楊玄感造反。這兩件事情對楊廣的觸動很大,對於昔日近臣,再不信任。楊玄感造反,使得無數官宦子弟人頭落地;而斛思律叛逃,則使得許多大臣,遭遇貶黜。其中以斛思律昔日好友,長孫晟的妻弟高儉高士廉最具名氣,被楊廣感到了嶺南。

也真是蕭瑀有個好姐姐,否則的話,結局未必好過高士廉。

不管怎麼說,那也是自己的兄弟。蕭皇后雖然對蕭瑀不滿,卻也暗中照拂。

片刻後,蕭瑀來到車上。不過他只能在外面跪坐,中間隔著一面簾子。

“時文,這麼急著見本宮,可有要事?”

蕭瑀出任河池太守,正好與蕭皇后同路。

他輕聲道:“啟稟娘娘,臣剛得到了消息,說今日是李言慶祖父頭七下葬之日。此時前往鞏縣,臣怕驚擾了娘娘和越王千歲。不若在羅口稍勢休息,待喪事結束之後,再前往鞏縣?”

蕭皇后此次路過鞏縣,召見李言慶,並沒有提前安排。

畢竟跟著一個越王楊侗,這王室成員不得與外臣接觸的規矩,她當然清楚,所以沒有聲張。

聽聞今天是鄭世安的下葬日,蕭皇后也不免感到晦氣。

不過,她這次是為楊侗尋找未來的宰相,自然需要表現出足夠的誠意才行。

之所以有這種行為,還是因為言慶那部《三國演義》中,三顧茅廬的情節,讓她產生想法。

楊侗年紀小,周圍的那些臣子幕僚,幾乎都是楊廣所安排,而他自己,至今還沒有一個親近的幕僚。楊侗生在深宮之中,交往並不多,如果不能培植一些親信,將來又怎能接掌皇位。

而各家世胄官宦子弟雖眾多,除蕭家子弟之外,蕭皇后獨獨看重了李言慶。

沉吟片刻,蕭皇后吩咐道:“鄭世安,將葬於何處?”

“本來滎陽鄭氏的新任族長鄭仁基,請鄭世安回葬於洞林湖畔。

但李言慶沒有同意,而是選擇在霍山為鄭世安修建陵墓。據說鄭世安的墓地,就在霍山天門峰下。”

“既然如此,鑾駕不入縣城,繞鞏縣而走。

今天晚上,就留宿慈雲寺…… 時文,你設法安排一下,本宮要在慈雲寺,秘密召見那李言慶。”

蕭瑀聞聽一怔,旋即躬身道:“臣,遵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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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將軍百戰碎鐵衣   第八九章 鳳兮鳳兮


鄭世安的墓地,修建於後世永昌陵的位置上。

按照堪輿上的說法,永昌陵承嵩嶽之靈,聚河洛之氣,是一塊少有的風水寶地。背靠霍山,兩翼騰飛,其勢雄奇。若葬於此處,將澤披後世。鄭世安沒有子孫,其福澤由李言慶所得。

本來,袁天罡希望在嵩陰山修建墳地。

但聽了李言慶的勸說後,最終把陵墓選擇在了永昌陵的位置上。只是袁天罡在勘定地點之後,變得非常沉默。回家後逕自返回道觀,據趙希譙說,他在房間內推演卦象,足足三日。

言慶這才想起來,永昌陵……那可是皇陵!

永昌陵中安葬的是北宋開國皇帝趙匡胤,其陵墓選定,自然要花費心思。所謂龍脈,大致就是說這種東東,言慶看不懂,卻不代表袁天罡看不出來。所以,袁天罡生出些想法,似乎也很正常。本就是隨口一說,沒有想那麼多枝節。但在古代,這堪輿之說興盛。李言慶這時候就算是想要反悔,怕也不太可能。他若是反悔,恐怕會讓袁天罡考慮的更多,更生誤會。

陵墓修建,是一件很莊重的事情。

不過言慶財力雄厚,加之他交友廣闊,許多人出手襄助。

鄭世安一介平民,墳塚自然不可能修得過於華美,否則超越了禮制,弄不好會被人參上一本,到時候反而不美。只是比普通人家的墳塚規模大一些,修建得華美一些。從各方面而言,都遵循著鄭世安的身份,不逾制。不過,袁天罡則建議,在墳塚東北角,修建一座佛寺。

李言慶不禁好奇詢問其中緣由,袁天罡猶豫一下,輕聲道:“有龍自西北來,煞氣甚重。”

這句話其實已經告訴李言慶:你老兄選的這塊墳地,是一條龍脈。

他將抽取自西北而來的龍氣,漸漸形成氣候。如若不設法壓制,隨著龍氣過來的,還有煞氣。

也就是說,你想當皇帝嗎?

李言慶激靈靈打了一個寒蟬,“那修建佛寺……”

“此穴名為聚龍穴,雖則龍尚未成,卻也是一塊寶穴。只是龍未成,得煞氣將弑主。

在東北角修建佛寺後,可將煞氣化解。同時以霍山和嵩陰為翼,呈環抱之勢。即便是有高人勘察,最多只能點出一塊元寶穴。幼龍吞煞,成而弑主。這佛寺就是護主之陣,已聚龍成型。”

袁天罡把言慶說的是五迷三道。

但他也聽出其中的意思:修建這座佛寺之後,能隱藏住所謂的聚龍穴,不被人覺察。

這也算是袁天罡對他的維護之意,李言慶深施一禮,未曾再談及此事。他立刻命人按照袁天罡所選的的位置,並依照五行八卦之方位,修建佛寺。這並不算一件難事,也不會遭人懷疑。修建佛寺,為祖父祈福,也算是李言慶一番孝心。如此一來,反而更增添了他的孝名。

“西北煞龍兇猛,需有一佛法精深之人,駐守於此。”

佛法精深?

言慶倒是知道一個牛人,那就是杜如晦的叔祖。杜法順,後世將其稱之為帝心大師。只是法順如今在蜀中,主持一個佛會。且他在佛界地位高崇,李言慶還真不敢說,能請他過來。

“我有一個人選,佛法極其精深,連主持方丈,亦非常讚賞。”

言虎單手行佛禮於胸前,沉聲道:“此人複姓司馬,法號道信。開皇十三年時,與吉州符寺受戒。年初時,他雲遊至少室如今在寺中修行。如若能請出此人,想必符合袁真人所言。”

司馬道信,禪宗四祖?

李言慶雖說早就聽說過司馬道信的名字,可卻從未想過,把這位四祖大人,請來他家廟修行。

“可以嗎?”

言慶沉吟許久,突然想出了一個辦法。

他讓毛小念取來紙筆,在紙上寫下:身心方寸,舉足下足。常在道場;施為舉動,皆是菩提。

“舅舅,煩請你把這封書信,交給道信法師。”

這二十個字,也正是道信後來所提倡的‘一行三昧’修持之法。言慶前世讀過五燈會元,故而對禪宗的一些往事,還算記憶深刻。言虎顯然不是一個有慧根的人,看不出這二十個字中,所蘊含的深意。不過既然是言慶拜託,他也不會拒絕。所以在當天,就趕回少林寺。

三天後,司馬道信,翩翩隨言虎而來。

“何為佛?”

此時的司馬道信,雖則佛法高深,但是似乎還沒有達到後世四祖高度。

故而一見言慶,他合掌相問。

李言慶一笑:“六心淨即佛。”

“何為心?”

“佛即是心。”

言慶而後道:“隨緣不動心,不動心隨緣。阿彌陀佛!”

司馬道信沉吟片刻,撫掌大笑,而後行一佛禮,同誦:“阿彌陀佛!”

就這樣,司馬道信就留在了言慶的家廟之中,並為寺廟起名:心緣。這心緣二字,由言慶提筆,而後在大雄寶殿兩邊各豎一碑。一碑云:身是菩提樹,心如明鏡台。時時勤拂拭,莫使惹塵埃。另一碑則是: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台。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

司馬道信,隨即安守心緣寺。

為了保證司馬道信的修行,少林寺主持,派出以曇宗(言虎)為首,行操覺遠共十三武僧隨行。

待佛寺的問題解決之後。亦即是鄭世安下葬之時。

前來觀禮者,無數。

不僅僅有鞏縣本地的士紳名流百姓,同樣還有來自滎陽的鄭氏、管城的崔氏、洛陽的竇氏。

麥子仲奉父命,親自登門。

張仲堅派其族弟,趕赴鞏縣……

若看霍山腳下的車仗,還以為是什麼權貴家族的喪事。硤石姚義,江陵人蔡允恭……等等,或有名,或無名,紛紛前來。而其中更有士材清流顏相時,奉族兄顏師古之名,前來弔唁。

這顏相時,正是後來李世民為秦王時,設‘文學館’中的十八學士之一。

他之所以前來,一方面是因為顏師古所托,另一方面,也是仰慕言慶的聲名。

總之,喪禮場面,極其宏大。

李言慶披麻戴孝,扶棺而行。至棺槨入葬時,他終於忍不住,放聲大哭起來。從鄭世安故去後,他都表現的非常平靜。所有事情全部參與,並未流露過失態。可這並不代表,他不難過。

今天是下葬之日,也正是十六年前,李言慶被鄭世安抱養之時。

十六年養育之恩,無需言語論述。言慶想起了重生之日,那血與火交織的夜晚;想起了凜冽風中,藏身於巨石縫隙中的寒冷;想起了鄭世安對他的維護,想起了鄭世安為保護他,那狂暴的神情。

一時間,他淚如雨下。

毛小念一旁輕聲勸慰,可是卻無法抑止這淚水流淌。

“取琴來!”

他突然間一聲吩咐。

毛小念等人手忙腳亂,捧來一部古琴。

跪坐在墳塚前,言慶手按琴弦。他閉上眼睛,許久之後,突然手指輕輕一動,只聽錚的一聲,墳前立時鴉雀無聲。

言慶的琴,並不算高明。

不過作為名士,琴棋書畫,卻是必修之課。調取《將歸操》的韻節,李言慶隨著音律,忽而悲,忽而喜,半晌後他仰天悲歌。

悲來乎,悲來乎,諸君有酒且莫斟,聽我一曲悲來吟。

悲來不吟還不笑,天下無人知我心。

君有數斗酒,我有三尺琴。

琴鳴酒樂兩相得,一杯不啻千鈞金。

鵝公子沉寂半載,自《胡馬》之後,似又有新詩篇。言慶自顧自唱,思緒信馬由韁。恍若進入了一種,從未有過的奇妙境界。

在這種時候,沒有人敢低聲交談,甚至連呼吸,都變得輕緩。

悲來乎,悲來乎!天雖長,地雖久,金玉滿堂應不守,富貴百年能幾何,死生一度人皆有。

狐猿坐啼墳上月,且須一盡杯中酒。

《將歸操》的韻節陡然中斷,卻變成了《水仙操》的音律,言慶又唱。

笑矣乎,笑矣乎。

不見曲如鉤,古人知爾封公侯。

不見直如弦,古人之爾斯道邊。

張儀所以只掉三寸舌,蘇秦所以不墾二頃田。

一旁,顏相時、鄭仁基、徐世績、房玄齡一個個不禁色變。如果說前面的悲來乎,還只能說是言慶對於生死的看法,那麼如今這幾句笑矣乎,不免有抨擊時政的味道。巧言令色,阿諛奉承可至青雲之上,這世上的人,只怕更願意效仿蘇秦張儀之流,而不願守那孔孟之道。

清流名士,多為儒生,不免心生感懷。

琴聲又復歸《將歸操》,歌聲又顯悲愴。

悲來乎,悲來乎!鳳凰不至河無圖,微子去之箕子奴。

漢帝不憶李將軍,楚王放卻屈大夫。

言慶似乎在感懷,他運道淒苦。然則古琴韻節一轉,又變成《幽居弄》,歌聲蒼蒼冷冷。如回鳴在崇陵深谷,震得梁塵欲飛。

笑矣乎,笑矣乎!

君不見滄浪老人歌一曲,還道滄浪濯吾足。

平生不解謀此身,虛作離騷是人讀。

顏相時房玄齡神情頓時凝重:莫非言慶就此,生出遁世之心?

笑矣乎,笑矣乎!

趙有豫讓楚屈平,賣身買得千年名。

巢由洗耳有何益,夷齊餓死終無成。

君愛身後名,我愛眼前酒。

飲酒眼前樂,虛名何處有?

男兒窮通當有時,曲腰向君君不知。猛虎不看機上肉,洪爐不鑄囊中錐。

言慶似已看破了塵世,唱罷之後,陡然大笑。那笑聲張狂,竟令得墳塚前眾人,噤若寒蟬。

悲來乎,悲來乎!

秦家李斯早追悔,虛名撥向身之外。

范子何曾愛五湖,功成名遂身自退。

劍是一夫用,書能知姓名。

惠施不肯千萬乘,卜氏未必窮一經。

換鬚黑頭取方伯,莫謾白首為儒生。

此時,這琴聲已是《梁父吟》卓然、深遠的韻節。而那歌聲,更使得墳前許多人,暗自點頭。

笑矣乎,笑矣乎!

甯武子,朱買臣,扣角行歌背負薪。

今日逢君君不識,豈得不如佯狂人……

言慶歌罷,陡然起身,將那古琴高高舉起,摔在地上。

所有人頓時不知所措,茫然看著那滿地碎琴,卻是鴉雀無聲。

房玄齡陡然道:“公子已然送客,我等何需再做俗人。去休去休,卻尋處好地方,飲酒去!”

他拱手向言慶一禮,轉身飄然而去。

顏相時等人,也紛紛離去。不片刻功夫,墳塚前只剩下言慶等人,靜靜看著言慶,一言不發。

當晚,李言慶就居於墳旁搭建起的茅廬中。

從今天開始,他將在這裡守孝三載。茅廬外,細腰和四眼匍匐在門前;茅廬後,則是一排小屋,大約四五間。分別住著沈光、毛小念、雄闊海和闞棱。

家中自有馬三寶蘇烈打理,言慶也無需太過在意。皓月當空,言慶在茅廬前的門廊上閒散而坐,一個紅泥小火爐,烹煮山泉。他細細磨碎茶葉,取一碗沸水,充入碗中。但見沸水沖綠抹,確如雨打飄萍動。茶末在碗中翻滾,水汽蒸騰,茶香四溢,令人精神不禁為之一振。

忽而,四眼細腰起身狂吠。

言慶抬起頭來,向黑暗中眺望過去。

“何方貴客,深夜登門?

即來了,就請品一碗香茗,滋味正濃。”

一隊黑衣黑甲衛士,簇擁著一名千嬌百媚的美婦,出現在茅廬外。她一身華服,手牽一名少年,在墳塋前先是微微一欠身,算是對死者行了喪禮。而後摺群舞動,蓮步輕挪。

“李公子,卻是好雅興。”

李言慶就著燈火光亮,看到這美婦人之後,不由得吃了一驚。

他不認得眼前這名美婦人,可是卻認得那些黑甲衛士,赫然是宮中千牛衛打扮。而這美婦人的衣裝,也已說明了身份。即便言慶狂妄,卻也不敢怠慢,連忙翻身跪地,“小民,叩見娘娘。”

美婦人帶著少年,走上門廊。

有黑衣侍者鋪上褥墊,讓兩人坐下。

“好茶,好雅興!”

美婦人捧起一碗茶水,對身旁少年道:“侗兒,鵝公子烹茶之術,乃當世一絕,我們來的正好。”

這美婦人,正是蕭皇后。

她抿了一口香茗,然後示意言慶起身。

李言慶安撫兩頭獒犬到身後臥下,有些疑惑的向蕭皇后看去。

他實在不明白,這蕭皇后突然前來,又是為的哪般?看她身旁少年,貌似剛毅,可那眼中,卻透著幾分柔弱之氣。

正奇怪時,他就聽蕭皇后說:“原來,本宮想召見於你。然則李卿今日一曲悲來乎,笑矣乎,卻讓本宮改變了主意。公子心中積鬱,本宮自然理解。然則詩詞中,卻頗有失當之處,你可知該當何罪?”

言慶猶豫片刻,輕聲道:“小民,知罪。”

蕭皇后笑了,“李卿,無需緊張。本宮前來,也非是要問罪於你。

深夜造反,本宮卻是別有請求。李卿,本宮只問你一句話,若本宮請你出山,你可願否?”

李言慶愕然抬起頭,看著蕭皇后如花笑靨,又看了看坐在她身旁的少年。

刹那間,他明白了蕭皇后的來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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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將軍百戰碎鐵衣   第九十章  伊人遠去


蕭皇后和楊侗一起走進茅廬之中。

蕭瑀則率領千牛衛,把茅廬團團圍住。毛小念等人覺察到動靜,立刻跑出房間。不過看到千牛衛的裝束,沈光立刻攔住雄闊海等人,示意大家不要上去。還沒有跟隨言慶之前,沈光混跡於通遠市碼頭。所以他一眼可以認出千牛衛的裝束,心知自家公子,此刻絕無半點危險。

“沈大哥,那些人是誰?”

蹲在茅廬門廊上,雄闊海好奇詢問。

沈光只是笑了笑,示意雄闊海不要再說話。大約過去一個時辰之後,蕭皇后和楊侗就離開茅廬。

誰也不知道蕭皇后和楊侗,在茅廬中和李言慶究竟說了些什麼事情。

毛小念曾好奇的詢問,卻被言慶厲聲喝止。

“記住,沒有人來過這裡,沒有任何人!”

他不僅僅是警告毛小念,同樣也是告誡沈光三人。

不過他的語氣雖然嚴厲,目光雖然森冷,毛小念還是從他微微上翹的唇角,看出些許端倪。

不管那些人是誰,反正不會是一件壞事。

毛小念快活的把這件事拋在腦後,而雄闊海闞棱兩人,則牢記住言慶的吩咐。

至於沈光,言慶無需操心。他瞭解沈光,這是一個極其聰明的人,知道該記住什麼,忘記什麼……



冬來第一場雪,於初冬時節到來。

霍山素白,一片寧寂。

鄭世安的喪禮,已過去了一個多月的時間。可是言慶在喪禮上吟誦的詩歌,正被人們廣泛流傳。

詩詞之中,大有懷才不遇的出世感慨。

同樣也有對世事的抨擊,對朝政的諷刺。鄭世安生前沒有留下任何名氣,可這死後,卻屢屢被人提起。只因為那詩歌的名字,就叫做《鄭世安喪禮詠懷詩》。後經顏相時等人分解,發現那原本是兩首詩詞,故而又被冠之以《悲歌行》和《笑歌行》之名,為人們所傳唱。

詩詞傳至涿郡,立刻被人引來抨擊。

宇文化及說:“李言慶恃功自傲,抨擊朝政,乃當世之大奸,理應誅殺。”

可楊廣卻笑道:“宇文猶記裴娘子赴蜀中乎?”

這一句話,只讓宇文化及面紅耳赤。那意思是說:我知道你還記恨裴娘子隨李言慶私奔蜀中的事情,不過那是私事,莫扯到抨擊朝政。

而後笑言道:“豎子也知佯狂,合該居於荒山。”

你小子裝狂生嗎?那就老老實實,為你祖父守孝吧…… 這一句話,則是針對李言慶。

宇文化及即便是再想說些什麼,可楊廣已經把這件事做出了定論,他也不敢就此問題,再做糾纏。

不過,經楊廣這金口一開,言慶‘狂生’之號,也就不脛而走。

從前,人們或稱他半緣君,鵝公子。而如今,當人們提起李言慶的時候,則更多是含笑點頭,評論一句:那個狂生……

狂生之號,也就成了言慶的代名詞。

不過遠在鞏縣的李言慶,卻不知他又有了新名號。天地素裹銀裝,李言慶一襲白色大袍,外罩白錦緞子披風,正依依不捨,送裴淑英登上馬車。

裴世矩派人來到鞏縣,以極其嚴厲的口吻,斥責裴淑英。

你答應過我,在王屋山上出家。當初李言慶生死不明時,你出於照拂之心,居住在鞏縣,倒也能說得過去。可現在,李言慶已經回來快一年了,你為何還待在鞏縣,莫非是別有心思?

這話說的可夠嚴重,裴淑英於是向言慶告辭。

本來,經過那一晚的旖旎之後,裴淑英就動了離開的心思。總覺得這樣子下去,會出亂子。

難不成姑侄共侍一夫?

隋唐期間,雖說胡風甚重,可裴淑英畢竟是出身名門,這禮法之上,卻是極有分寸。

如果真的再留下來,說不得會發生什麼羞恥之事。言慶已經十六,也不再是當初那個垂髻童子。這瓜田李下,總歸不太說得過去。

而且若言慶真的向她求歡,自己能夠把持得住嗎?

裴淑英思來想去,還是決定離開。

可沒想到,先有楊玄感之亂,後有鄭世安故去。

即便裴淑英想走,一時間也走不開,如今所有的事情都已經落下帷幕,也是她離開鞏縣的時候。

言慶站在小關道上,看著裴淑英的車仗,漸行漸遠。

他知道裴淑英為什麼走!

可有些事情,是能逃避過去嗎?

言慶突然鼓足勇氣,命沈光牽來一匹戰馬。

他縱馬狂歌,隨著車仗一路而去。


鳳兮鳳兮歸故鄉,遨遊四海求其凰。時未遇兮無所將,何悟今兮升斯堂!

有豔淑女在閨房,室邇人遐毒我腸。何緣交頸為鴛鴦,胡頡頑兮共翱翔。

皇兮皇兮從我棲,得托孳尾永為妃。交情通意心和諧,中夜相從知者誰?

雙翼俱起翻高飛,無感我思使餘悲。


這是西漢年間,司馬相如所做的“鳳求凰”。

歌聲縈繞在蒼穹,裴淑英在車中,更悵然若失。

許久,她輕聲啐了一口,暗罵道:“這個小狂生,焉敢如此癲狂……來人啊,還不馬上加鞭?”

這一顆芳心,亂成了一團麻。

裴淑英不敢再做停留,催促車夫趕路,越行越快。言慶唱畢,催馬登上一座山丘,目送車輛,漸行漸遠。



返回鞏縣之後,李言慶心裡空蕩蕩。

這家裡,一下子少了兩個人,而且都是他最親近的人。王正在鄭世安喪禮後,也離開了鞏縣。

他說,要回家去!

其實大家都清楚,王正家裡也沒有什麼人。

只是昔日老友故去之後,讓他心情頗感壓抑。而且雄大錘也回轉了洛陽,王正一個人留在鞏縣,已沒有任何意義。死也要死在自家的榻上……於是在喪禮第三天,王正就告辭離去。

李言慶忽而坐在鄭世安的故居發呆;忽而又鬼使神差的出現在綠柳。

在綠柳觀裏,他點燃香火,盤坐在祖師殿上,腦袋裡一片空白。

許久之後,他走出綠柳觀,登上水塘旁邊的涼亭。水面上,漂浮著一層薄冰,皚皚白雪,覆蓋其上,頗有幾分雅致。

那岸邊柳蔭下,幾多紅梅綻放,平添幾分生趣。

用力搓揉自己的面龐,言慶總算是恢復過來。他深吸一口氣,突然間對著寂寥的蒼穹,嘶聲吼叫。似乎是想要借著這一聲吼叫,把連日來心中的積鬱,都發洩出去。可是喊完後,更覺幾分空虛。

蕭皇后說,會儘快為滎陽郡配置新的郡守。

也不知會讓什麼人來接任?還有他答應我的那些事情,真的可以做到嗎?

言慶坐在涼亭中,開始胡思亂想起來。

這可真是,一想就是一腦門子官司。他閉上眼睛,努力讓自己的情緒趨於平靜狀態。楊玄感失敗了,可接下來呢?河洛地區的動盪,恐怕也將拉開序幕。大時代將臨,可自己,似乎仍舊一無所有。

一時間,心中頗有些寂寥。

李言慶獨坐了片刻,起身準備離開。

就在這時,馬三寶匆匆前來,“公子,房司馬在堂上求見。”

言慶不禁一怔,連忙讓馬三寶前頭帶路。

一邊走,他一邊想著:房玄齡這時候過來,又有什麼事情?

他滿懷疑惑的走到堂上,卻見房玄齡,正在堂上焦躁的徘徊。李言慶連忙邁步走進廳堂,擺手示意,馬三寶在堂外守候。

“大兄,您怎麼來了?”

房玄齡雖然焦慮,但舉止上,依舊顯得很得體。他先上前和言慶見過禮,而後才坐了下來。

“李小弟,我要走了。”

“啊?”

“昨日家父派人前來送信……我可能很快就會離開滎陽。”

言慶愕然,非常驚訝的看著房玄齡。好半天,他才反應過來,低聲問道:“可知道是去哪里?”

這消息實在是太過於突然,突然得,讓李言慶全無思想準備。

歷史上,房玄齡沒有在滎陽郡當過官。而如今,他在滎陽已紮下了根基。

楊玄感一戰之後,他功勳卓著,甚有可能正式成為滎陽司馬。在言慶的計畫中,房玄齡可是占居了極大的位置。

他現在,卻要走了?

房玄齡苦笑一聲,“原以為楊玄感之亂平息,能享幾日安穩。可誰知道…毗陵郡郡尉樓幹,於月前反了。”

毗陵郡?

言慶詫異道:“那距離滎陽,隔著十萬八千里呢。”

“呵呵,也沒有十萬八千里,小弟你說得有些過了。樓幹聚眾三萬,幾乎殺光了毗陵大小官員。吳興郡太守沈法興數次與之交鋒,卻未曾獲勝。而魚俱羅大將軍和吐萬緒大將軍被反賊劉元進拖在餘杭,暫時無法抽身出來。所以沈法興向朝廷請求援助,我父親將出任丹陽郡郡守。”

房玄齡的父親房彥謙,此時官路亨通。

出任洛陽別駕後,他先後又獲得幾次升遷。

在一征高句麗時,房彥謙為銀青光祿大夫,隨軍司馬,陪駕涿郡。二征高句麗時,他又官拜扶余道總管之職,協助宇文述屈突通作戰。丹陽郡與江都,只隔了一道江水。位於毗陵郡西邊,地理位置極其重要。可是言慶卻沒想到,這房彥謙,竟然會出任丹陽郡的郡守之職?

雖然記不清楚,歷史上丹陽郡郡守是誰,但言慶可以肯定,絕非房彥謙。

看起來,房彥謙深得楊廣信賴,甚至把江都的南大門,就交給了房彥謙執掌。

“大兄的意思是……”

房玄齡說:“家父向陛下推薦了我。

陛下已同意家父的懇求,命我出任延陵縣縣令,丹陽郡司馬,駐京口。估計這幾日,就會有詔令抵達。我也很茫然,實不知該如何是好。所以連夜趕來鞏縣,就是想和賢弟商議此事。”

延陵,就是後世的鎮江。

從品秩上說,丹陽屬中郡,和滎陽郡的級別相差不多。

司馬一職,執掌軍事。同時又擔任延陵縣令,可看得出,楊廣對房家父子的信任。把延陵都交給了房家鎮守……要知道,那延陵對岸,可就是揚子津,揚子宮的所在之地啊。

言慶也有些發懵。

他可以肯定,這歷史已經脫離了他原先的設計。房玄齡去了丹陽,還會成為那歷史上的名相嗎?

李言慶實在是不清楚,這件事對房玄齡而言,究竟是好事,還是壞事?

“大兄,南方如今,可是亂得緊呢。”

“我也知道,可君命難違,而且又是家父之意,我也無法推卻啊。”

“丹陽民風剽悍,歷來是精兵所出之地。大兄此去丹陽,若無幾個可用的人,只怕難以立足。

據我所知,南方世胄眾多,素有排外之心……大兄去延陵後,還需和當地士紳多加合作才是。我有一兄長,名張仲堅,乃吳縣張氏族長,更是南方豪商。大兄初臨丹陽後,可與他多聯繫。”

言慶在經過片刻躊躇後,思路大開。

既然房玄齡去丹陽之事已無可更改,那索性為他出謀劃策一番。

不得他將來在南方站穩腳跟,還可成為自家臂助。李言慶整理了一下思路,便滔滔不絕講說起來。

“兄長出仕江南,還需幾個幫手。我有一人推薦,可令大兄如虎添翼。”

房玄齡也知道,這南方形式複雜。

不過聽言慶一說,心中頓時大定。他連忙問道:“不知賢弟,推薦何人?”

“陽夏謝映登。”

“謝科?”

李言慶笑道:“正是此人。大兄休看他年紀不大,可行軍打仗,卻是一把好手。一身武藝極為高強,更有一手出神入化的箭術。不過這還不算什麼,最重要的是謝科家學淵源,其祖上就是安石公。大兄當知,安石公在江南是享有何等名望?有他從旁協助,可令大兄事半功倍。”

安石公,就是那位東晉名相,謝安。

房玄齡目光灼灼,立刻撫掌輕笑,“謝科正是合適之人。”

“鄭氏還有一人,與宏毅是同房子弟,名為鄭漓洛。原本是南來鄭氏子弟,對南方形式,極為熟悉。

如今,鄭家遭逢大亂,正需有人提攜。大兄可往滎陽,尋鄭公仁基說項,想來他一定欣然接受。”

房玄齡愕然,“小弟,你與鄭家……”

“我與鄭家勢若水火,然則昔日安遠堂,卻與我有養育之恩。恩是恩,怨歸怨。我是為大兄舉薦人才,自不能以個人喜好為主。另外,我府中還有一人,名為韓仲。此人很聰明,是個有眼色的傢伙。大兄到了異地他鄉,總要有個心腹之人,鞍前馬後,此人倒可以一用。”

房玄齡不禁一聲長歎,起身拱手,“賢弟胸襟,非我可及。”

他原本只是想和言慶道別,不想卻從言慶口中,討要來三個幫手。

謝科也許不及徐世績,然則其武藝兵法,亦屬於上等。房玄齡已經見識過,加之謝科的出身,的確是比徐世績合適。

又和言慶談論一陣,房玄齡這才告辭離去,急急趕往滎陽。

李言慶則目送房玄齡離去後,撓撓頭,苦笑著往霍山茅廬行去。

謝科如今正無事可做,若能為房玄齡幫手,想必謝家也會欣然從命。不過,不曉得房玄齡此次南下,又會做出怎樣的成績?

想到這裡,他不禁輕輕搖頭。

霍山茅廬外,正停著一隊車仗。

二十多名家將打扮的青年,站在茅廬外,警惕守護。

毛小念也站在門口,遠遠看見言慶,她連忙跑下門廊,“公子,來了一位客人,正在家中等候。”

“什麼客人?”

言慶詫異問道。

毛小念搖了搖頭,輕聲道:“不認識……不過聽口音,好像是關中過來,還帶來了幾匹馬。”

她說話顛三倒四,讓言慶越發糊塗。

乾脆逕自走上門廊,邁步進入茅廬。

卻見茅廬中,有三個人。

年紀分別在五十、四十、三十左右。那年長者,坐在下首,年少者,則坐在他的身後。言慶覺得這老者,有些眼熟,卻想不起來,在何處見過。而那中年人,則負手背對著言慶,正欣賞茅廬正堂牆壁上,掛著的那張字幅:澹泊明志寧靜致遠。

“在下李言慶,敢問……”

言慶心中疑惑,拱手道。可他剛一開口,那中年人已轉過身來。

刹那間到了嘴邊的話,一下子又咽了回去。李言慶呆呆的看著那人,許久後,顫聲道了一句:“老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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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將軍百戰碎鐵衣  第九一章 父子相見


十載光陰,白駒過隙。

距離最後一次見到李基,已經過去近十年。

十年中,發生了很多事情。在李基眼中,言慶已不再是那個垂髻童子;而在言慶眼裏,李基不僅僅是他的啟蒙老師,同時更多出了一個身份:父親。

李言慶不是小孩子,不可能隨隨便便,張口就去說出‘父親’這兩個字來。

即便在他心中,李基是除卻了鄭世安之外,最為親切的長輩,也不會輕易改口。

所以,那個‘爹’字到了嘴邊,還是變成了老師的稱呼。李基看上去比十年前,衰老許多。

臉上多了許多皺紋,鬢角也生出華髮。

身子依舊清癯,體態一如當年般挺拔。他身著一襲灰麻色長袍,外罩錦緞子披風。乍聽言慶的稱呼,他臉頰不由得一抽插,上前兩步,卻又停下來,旋即便恢復平靜,微微一笑。

“十載不見,鵝公子,已成狂生。”

李基似是呢喃,卻又飽含了許多深邃情感。

李言慶示意毛小念退下,親自奉上茶水。

“老師,一向可好?”

李基點點頭,用手一指那坐在旁邊的老者,“言慶,還認得王先生嗎?”

言慶扭頭向那老者看去,眼中流露出迷茫之色。還是很眼熟,可真的是記不清,在何時見過。

老者不禁笑了。“公子,尚記得十年前,安遠祭灶否?”

“啊!”

李言慶恍然大悟,指著老者,“您是王景文先生?”

“正是。”

王景文,本名王頍,王僧辯次子。仁壽年間,他本是漢王楊諒府中參軍,楊堅駕崩前,他曾為漢王籌劃。按照楊諒的計劃,山東士馬是他篡奪皇位的關鍵。所以派王頍化名王景文,與漢王府兵曹裴安一起,前往滎陽。不成想,事未成功,就被看出破綻。李言慶殺死了裴安,王頍則被當時安遠堂的族長鄭大士囚禁。

鄭大士死後,鄭世安發現了尚在囚禁中的王頍,並與言慶提過這件事。

王頍的確是一個燙手的山芋,很難安置。於是言慶建議,把王頍送到李基那邊,此後也就沒有再去過問。

說起來,言慶也有十年沒見過王頍了!

故而乍一見,他有點眼熟。可當王頍提起當年的事情,他立刻回想起來。

看樣子,老師已經收服了王頍嗎?

言慶心中疑惑,又上前與王頍重新見禮。王頍這才向他介紹了身邊的男子,正是王頍的兒子,名叫王圭,表字叔介。十年前,也極富盛名,是當時一位文采風流的名士。然則受王頍的牽連,王圭在楊諒兵敗後,就逃進終南山中,一躲就是整整八載。直至兩年前,隴西李氏家族接納李淵一支後。王頍這才和王圭取得了聯繫,並在王頍的推薦下,將王圭引薦給李基。

王圭此人,性情剛直,崇尚儒家的忠孝仁義禮。

但由於當初遭受漢王之事的牽連,對於隋室並無任何好感。

李言慶連忙見禮,而王圭也表現得極為客氣。

雙方落座後,李言慶這才開口詢問:“老師,您這是從何處來?要往何處去呢?”

李基強按捺心中的激動,故作平靜道:“我是從隴西來…… 原本在兩個月前就該抵達。可不成想楊玄感作亂,致使關中路途封閉,直至月前才正式開放。沒想到一出關,就聽說了你的事情。

言慶,可否陪我,往鄭公墳前上香?”

“啊,正當如此。”

李言慶連忙起身,陪著李基一起走出茅廬。王頍和王圭父子卻沒有動,而是留在了茅廬中。

“爹,我聽說,這位小公子,似乎對楊氏頗有忠心啊。”

“他對楊氏忠心,可惜楊氏未必能用他。叔介,你可想好沒有?是隨李公前往太原,還是和我留在這邊?”

王圭有些猶豫,沉吟片刻後道:“我還是想去太原。”

“怎麼,你不願留下來?”

“倒也說不上不願意,只是想往太原一行,多看一看,說不定會有其他收穫。”

王頍笑了笑,點頭道:“既然你已經有了主張,那就隨你決斷。不過太原的情況,未必好過此地。唐國公雖說地位顯赫,但在朝廷方面,未必就真的信他。你去了太原後,更要多加小心…… 唐國公非比漢王,你那執拗的秉性,也要收斂一下,可不要再由著性子來做事。”

王圭說:“孩兒牢記父親教誨。”

他父子二人在茅廬中說話,李言慶和李基,也來到了鄭世安的墳前。

毛小念和沈光隨行跟上,為李基奉上香燭祭品。李基上前行禮,而後默默的在墳前凝立。

言慶看得出,李基似有話說。

“老沈,你和小念回去吧……讓四眼和細腰留下就好。回去幫我吩咐大黑子和阿棱,讓他們回城買些酒菜。”

沈光和毛小念答應一聲,躬身退下。

李基站在墳前,靜靜聆聽。

他也不得不感歎,孩子的確是長大了,已經懂得查探別人的心思。

李言慶站在李基的背後,默默不語。

好半天,李基突然轉過身來,臉上流露出一抹慘然笑容,“言慶,你都知道了,是不是?”

在李基面前,言慶第一次感到非常拘束。

他猶豫了一下,緩緩把手探入懷中,而後伸出來,攤開手掌。

一方長命鎖,靜靜的攤在言慶的手上。李言慶在得知了自己的身世後,曾不止一次的設想過,和李基見面的場景。可卻從沒有料想到,會在這樣的情況下,和李基相認。一個親人走了,一個親人來了。聽上去這似乎是一件很溫馨的事情,可實際上,又是那樣的殘酷……

李言慶抬起頭,凝視著李基。

說來奇怪,他此刻沒有半點激動,更沒有任何喜悅之情。

而李基看到那一方長命鎖後,卻是真的激動了。眼中淚光閃爍,顫巍巍伸出手來,拿起那方長命鎖。

“言揚行舉。慶雲祥鳳。”

他翻轉過長命鎖,慘然一笑,“大野麟兒……”

以前,李言慶一直在奇怪,‘大野麟兒’這四個字,究竟是什麼意思。麟兒,顧名思義,無需探討,可這大野,又是什麼寓意?後來,直到言虎出現,點明了他的出身之後,言慶才算是明白過來其中的意思。

李淵的祖父,也就是他的曾祖父李虎,是西魏八大柱國之一。

在當時,關隴貴族大都會被冠以胡姓。李虎的胡姓就是‘大野’,就如同楊堅一樣,也曾被賜胡姓‘晉六如’。大野其實就是胡姓,也代表著言慶的出身。只是由於楊堅篡周之後,為消除胡化,故而關隴貴族大都又恢復了漢姓。

就比如竇威,在北周年間,就是訖豆陵威。

入隋之後,才改為竇威,並由此一直延續這個稱呼。

“十六年前,我接到兄長手書,嫂嫂當時在武功山即將臨產,可兄長卻不在身邊,要我前去照拂。

自父親刺楊失敗後,多虧了兄長的照顧,嫂嫂也待我甚厚。故而我得到消息後,立刻趕赴關中。臨行之前,我請人打造了這方長命鎖,送給了我那剛滿月的孩兒。原本以為很快就能重逢,卻不想從那以後,卻是天人永隔。我剛抵達武功山,就聽說言家村被朝廷圍剿……

滿門百餘口,盡被屠戮。

我當時就想趕回去,卻被嫂嫂阻止。她說,風聲甚緊,我即便是回去了,也是送死。與其白白送死,倒不如留有用之身,來日報仇雪恨……只是我沒有想到,這一等,卻是十六年。”

李基顫聲說道,而言慶,卻依舊顯得平靜。

重生後,許多事情都已經忘懷了……可是那天晚上的慘烈廝殺,他仍記憶猶新。

李基的話,並未讓他產生太多衝動。相反,因早有準備,他從李基的話中,聽出了些許端倪。

莫非,李淵也知道朝廷的行動?

否則為什麼早不叫,晚不叫,偏偏在那個時候,把李基召回關中?

若是李淵早知道這件事,又為何不提前通知,亦或者讓李基帶著妻兒一同前往呢?

這疑惑一生出,就再也無法止住。

李言慶張了張嘴巴,突然問道:“唐國公,可知道朝廷要圍剿言家?”

李基愣了一下,搖搖頭說:“應該不知道吧。兄長若是知道這件事,焉能不提前通知我呢?”

旋即,他苦笑道:“看起來,你已經知道了。對嗎?”

李言慶猶豫片刻,沉聲道:“舅舅尚活在人世,如今就在少林寺出家。年初時,我和舅舅相認,故而已經知曉了大致情形。而且,竇夫人當時也在一旁。雖未說什麼,當想來也認出了舅舅。

老……您是聽竇夫人提起,所以才來找我嗎?”

李基,或者應該稱呼他的真名,李孝基才對。

他疑惑搖搖頭。“虎哥還活著?這我到是不太清楚。

其實在十年前,我已隱隱猜出了你的來歷。玉娃兒,你和你母親長的很像……我第一次見你時,就吃驚不小。後來我又拜託竇家老叔出面打探,你被鄭家收養的時間,幾乎和言家村遇難同時發生……只是我當時苦於沒有證據,加之我的身份,又極其敏感。楊氏要遷都洛陽,我實不敢在那時候,和你相認。”

李言慶這心裡,頓時舒服了許多。

還以為李孝基是得了李淵的指派,所以才找上門來。

原來並非如此!

他張了張嘴巴,想要喚李孝基一聲父親。

可不知為何,那話兒到了嘴邊,卻又叫不出來。

李孝基能看出言慶的想法,那瘦削的臉上,頓時浮現出一抹笑容。

他突然上前一步,伸手將言慶摟在懷中。十年前,言慶還是個孩子,十年後,他的個頭,已快追上自己。

“玉娃兒,喚不出就莫要強迫自己。

我知道,這十六年來你受苦了…… 等想叫的時候再叫,咱們不急在這一時半會兒。哈哈哈,我今天真的很開心,老天待我李孝基真是不薄。沒想到我最看重的學生,竟然是我的孩子。

走,咱們回去……此次前來,我還專門為你準備了一件禮物。”

李孝基笑中帶淚,拉著言慶的手,往回走。

這不是李孝基第一次牽他的手,可是這一次,言慶卻有一種極為奇妙的感覺。

空落落的心,在一刹那間似乎被填滿。他被李孝基拉著,身不由己的,邁步隨著李孝基,往茅廬走去。

爺爺雖然走了,可我似乎,又有了一個親人。

那感覺真的棒極了!李言慶平靜的臉上,在這一刻,也情不自禁的浮現出一抹暖暖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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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7-25 20:47:57
第三卷 將軍百戰碎鐵衣  第九二章  龍子


李孝基的興致很高,好像一下子年輕了許多歲一樣。

他興沖沖的拉著言慶來到茅廬外,王頍帶著他的兒子王圭,也走出蘆屋,一前一後站在門廊上。

“九爺看上去很高興。”王主忍不住嘀咕一句。

王頍扭頭看他一眼,目光柔和,輕聲道:“有子如斯,為父母者,又怎能不快活呢?”

他似乎是在說李孝基、李言慶父子。但王圭卻知道,父親這句話中,亦有對他的鼓勵和期望。雖說王圭在終南山中躲了八年,可這八年裡,功課未曾有一日放下。當年在漢王帳下效力時,王頍尤以長輩待他。但是現在,王頍已不再約束他,而是任由他做出自己的選擇。

其實,父親對我,一樣很驕傲。

王圭忍不住挺起胸膛,只覺一口氣縈繞胸中,朝著王頍,用力點了點頭。

這時候,李孝基帶著言慶已停下腳步。

只見他向家將招了招手,幾名家將立刻牽來一輛馬車,把車篷撤下,裡面卻是一個鐵籠子。

鐵籠子裡,有一匹馬。

看上去似乎還沒有成年,但卻已顯示出,其不凡之處。

這匹馬長的很怪異,脖子上的鬃毛非常短,好像一塊塊肉瘤堆積其上。馬腮、以及馬身上,毛髮曲卷,緊貼在身上,好像一身鱗甲似地,光溜溜,透著一股子烏光,顯得極其詭異。

高八尺,身長過丈。

馬蹄子很大,卻略顯出一個詭異的弧形。

雙眸泛著紅光,頭頂處一座火紅色的鬃毛。待車篷撤下之後,這匹馬希聿聿長嘶不止,蓬蓬蓬用馬撞擊鐵欄杆。其力甚巨,鐵欄杆被撞得呈現出彎曲的形狀,一口雪白利齒,透出兇狠之氣。

“此馬名為龍子,西域人則稱其為忽雷駁,可日行千里,夜行八百,兇烈至極。尋常馬匹,根本無法和它共存,而且性情暴烈。曾有高昌國人得此神馬,不飲不食,半月而亡,其後舉家遭災,無一存活。故而西域人奉這種馬為妖魔,既崇敬,又畏懼,可謂是萬中無一的神馬。”

李孝基向言慶介紹著,言語間透著一絲喜悅。

忽雷駁?

李言慶好奇的走上前去,卻見籠中馬匹,突然間止住了躁動,目光漸趨於平靜,看著言慶。

言慶忍不住伸出手,想要探進籠中撫摸。

卻聽李孝基大喊一聲,“玉娃兒,小心!”

緊跟著,那龍子徒然變了臉色,張開大嘴,狠狠的咬向言慶的手臂。也是言慶反應快,縮回手臂,龍子沒有咬中,登時勃然大怒。口中出一連串近乎於不似馬匹的聲響,甩脖子蓬的撞在鐵籠上,差點把鐵籠子撞翻。周身散出一種酷烈的氣息,其他的馬匹出悲戚哀鳴。

家將們連忙將戰馬拉到旁邊,竭力安撫。

李孝基說:“玉娃兒,小心些……龍子性烈,而且善於偽裝。

之前就有一人被它裝可憐相迷惑,結果被它踢斷了腿。這種馬,非用非常手段,難以將它制服。”

沈光也趕了過來,看見龍子,也不禁暗自心驚。

他聽說過這種神馬,據說早年曾有一相馬師馴服此馬。後因相馬師年老體衰,遂將那匹龍子送走。月餘之後,相馬師故去,而那匹龍子卻跑回來,撞死在墓碑上,被人冠之以‘貞馬’之名。

只是相馬師沒有傳下,這龍子的收服手段。

饒是沈光愛馬,可遇到這種神馬,也是束手無策。

李言慶卻被這神馬的狡猾,激怒了!

只見他劍眉一攢,厲聲喝道:“給我打開籠子。”

他喜歡馬,尤其喜歡那種性情暴烈的馬。就如同當年他得到玉蹄兒時,也是經過了一番搏鬥。

楊玄感雖然派人把他那匹踏雪獅子驄送給了李言慶,但言慶並不是太喜歡。

馬是好馬,卻好像少了幾分暴烈之氣。

太過於安靜,非是言慶所愛的類型,這可能與獅子驄的經歷有關。據說,楊玄感的獅子驄是御馬,後由楊堅賜予楊素,楊素又把它轉贈楊玄感。

也就是說,獅子驄並未在草原上,它本該生存的世界中生存過。

所以其性情中,自然沒有野馬本應存有的烈性。而這匹龍子顯然不一樣,從它的氣質和種種反應來看,是從酷烈的大自然中,拼殺出來的烈馬。這種馬,才能稱得上是真正的神馬。

獅子驄雖然神駿,與龍子相比,卻差距甚大。

李孝基等人臉色一變,連忙想上前阻止。可不等他們開口,李言慶已經從一名家將手中,奪過一柄鋼刀,把鐵籠的鏈鎖劈斷,然後打開籠子。

言慶說:“若我制服不得它,那就放了它。

這種神馬,本就不應該存於紅塵之中。既然我得不到它,說明我和它無緣,理應送它自由。”

李孝基、王頍、王圭等人,面面相覷。

“公子,這匹馬可是九爺花費十萬貫,損失了十數名好手,才得來的神馬啊!”

王圭忍不住開口,卻被王頍阻止。

言慶頭也不回,凝神看著那從鐵籠子裡走出來,優雅的踏動鐵蹄的龍子馬,“千金散去還復來,可這神馬,卻不應受此屈辱。”

也不知是聽懂了言慶的意思,還是想要抒發一下,被囚禁鐵籠的苦悶。

龍子昂首暴嘶,聲如雷動。而後它也不逃走,噠噠噠向後連退十餘步。

“少爺小心,它這是要和您較量一番。”

沈光從龍子的眼神中,立刻覺察到了它的意圖,連忙開口提醒。

言慶笑呵呵把身上長袍脫下,露出一身勁裝。他活動了一下身子,伸手朝龍子一指,而後翻轉手掌,勾了勾手指。那意思是說:有種過來!

龍子被西域人奉為妖魔,極有靈性。

它雖然不明白言慶的意思,卻也清楚,它被言慶小看了。頓時怒不可歇,出悠長嘶鳴。碗口大的蹄子踏踏踏不斷刨地,而後希聿聿長嘶一聲,一低頭,朝著李言慶,瘋狂的衝來。

俺給你面子才要和你鬥一鬥,你竟敢小看我?

想來在龍子心中,如斯想法。

一般來說,戰馬衝撞,需要一段距離。可是龍子距離言慶不過二十步,卻在瞬間提起了速度。呼的掠起一股風,朝著言慶就衝來。李言慶雖則看似輕視,心裡卻不敢有半分怠慢。他有過降伏玉蹄兒的經驗,所以對這種龍馬的性情,也算有些瞭解。可即便如此,他還是被龍子的爆發力嚇了一大跳。

操,這傢伙簡直就是個短跑冠軍!

說時遲,那時快,言慶側身滑步,躲過龍子衝撞。哪知龍子一撞落空後,在絕猛的衝擊慣性下,好像違背了科學一般,只衝出六步,生生止住慣性。前蹄騰空而起,後蹄在原地一個換步,刷的轉過身來。前蹄落下的一刹那,後腿猛然發力,長身騰空而出,猶如一條巨龍,撲向李言慶。

沈光不禁大叫一聲:“好馬!”

這傢伙怪不得被稱之為‘龍子’果然如神龍一般。

李孝基的臉色都變白了。他聽人說,言慶的玉蹄兒戰死後,言慶不遠千里,拉回鞏縣埋葬,並作《胡馬》一詩留念。想來他是個愛馬的人,所以就動了心思,為言慶尋一匹寶馬良駒。

在此之前,李孝基並沒有見識過這龍子的圍捕經過,只是聽人說起,場面很是慘烈。

但再慘烈也終究是一匹馬,李孝基也好,王頍王圭父子也罷,都不清楚,龍子有多麼厲害。

想著囚入籠中,慢慢就可以馴化。

卻不想言慶居然當場和龍子鬥起來……

“沈壯士,還有你們…… 快去幫他一把。”

李孝基急得直蹦,大聲叫喊。

卻見沈光攔住了家將,“九爺,這時候千萬別過去。這是龍子和少爺之間的戰鬥,如果其他人這時候上去,定然會令龍子暴怒。到時候會拼死逃逸,弄不好還會傷了少爺。而且少爺顯然還有餘力,這時候大家上去,反而不美。且一旁關注,少爺對付這種場面,自有經驗。”

“可是,可是……”

李孝基是心急如焚,卻也知道,沈光說的不差。

只能耐著性子在一旁觀看,就這一眨眼的功夫,李言慶和龍子已經過了好幾招。龍子也收起了輕視之心,目光開始凝重起來。而李言慶則眼睛一眨不眨的看著龍子,額頭已見冷汗。

這傢伙,簡直快要成精了!

怪不得西域人視它為妖魔……不僅僅爆力強,而且極其靈活,攻擊手段更是層出不窮。

它能把它身體的每一全部分,當成武器使用。

四蹄、馬首、脖子、尾巴、身體……等等。而最為可怕的是,這傢伙很聰明,而且非常狡詐。

這刹那間的交鋒,言慶已經連遇三次險情。

若是稍有不注意的話,就會被這傢伙打敗。不過,言慶漸漸的,也似乎找到了龍子的弱點。

只是它靠不近身,無法使出手段來。

可單憑閃躲,只這沉重的精神壓力,就足以讓人崩潰。

“咦,你們圍在這裡幹嘛?”

突然間,人群外傳來一個憨厚聲音。雄闊海和闞棱擔著兩根扁擔,帶著四個巨大的食盒,出現在茅廬外面。

言慶的心神一分,龍子突然暴起,向言慶撲來。

這一次,李言慶沒能閃躲過去。他錯步一滑,想要讓開龍子。可龍子卻在十步距離內,兩次加速,使得他估算不及,待龍子到他身前時,已經閃躲不開。不過言慶還是躲開了龍子的衝撞。正要向後退時,龍子橫身移動,馬帶著一股巨力,轟得撞在李言慶的胸口上。此前龍子沒有使出這樣的招數,是因為言慶始終保持著足夠的空間,讓它的連環攻擊,無處可用。

可這一次……

李言慶只覺胸口好像被一柄大錘擊中,哇的噴出一口鮮血。

李孝基鏘拔出長刀,墊步就要衝上前。也就在這時候,就見言慶猛然雙手抱住龍子的脖子,任由龍子如何甩動,卻始終不見撒手。沈光連忙攔住李孝基,“九爺,千萬不要衝動。”

“你給我讓開!”

“九爺,這時候您上去,不但前功盡棄,少爺還有性命之憂。”

李孝基抬手就要把沈光逼退,卻聽王圭大喊一聲,“九爺,快看!”

只見剛才還撒著花兒,透著兇狠之氣的龍子,突然間摔到在地上。四蹄不停的抽動,發出一連串的嗚咽聲。

而言慶則被龍子壓在身下,也看不清他究竟做了什麼。不過雙手猶自死死抱著龍子脖頸,顯然是防備龍子,再出什麼花招。

龍子目光中的戾色,漸漸退去。

包括沈光在內的所有人,都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弄的摸不著頭腦。

如此兇猛暴烈的妖魔,怎地突然間就變成了這個樣子。好半天,沈光大聲喊道:“少爺,它已經服了,可以鬆手了。”

李言慶的手臂鬆開,龍子一彈身子,呼的一下子站立起來。

李孝基等人,警惕的盯著它,以防它再出花招。就見龍子搖頭擺尾,連打幾個響鼻後,慢慢低下頭,向言慶靠去。

李言慶坐起來,吐出一口鮮血。

“操,老子莫非是屬狗的命?”

龍子的一隻耳朵上,血跡斑斑。

言慶吐出的那口血,卻是龍子耳朵上的血。

原來,李言慶在和龍子交鋒的時候,發現每逢龍子發動攻擊時,直棱如刀劍的耳朵,都會軟下來,幾乎是貼在腦袋上。李言慶想起來十年前,他收服玉蹄兒的經驗。當時他聽了薛仁杲的話,咬了玉蹄兒的耳朵。後來才知道,那是薛仁杲在騙他。可玉蹄兒被他咬了一次之後,至死未曾背叛,這其中有什麼奧秘,言慶不知道。不過看到龍子雙耳低垂,讓他想到了這一招。

之前,他沒有機會靠近龍子。

而就在剛才,龍子撞得他口吐鮮血時,言慶靈光一閃,卻捉到了一個機會。

他抱住了龍子的脖子,趁機咬在龍子的耳朵上。

龍子不是十年前的玉蹄兒可比,而言慶,也非十年前那個童子能夠相提並論。龍子的韌勁,遠超過玉蹄兒,言慶差點咬斷了龍子的耳朵,這才算把它制服。

沈光連忙從一名家將手中,討來金創藥,扔給李言慶。

言慶掙扎著站起來,撿起金創藥後,厲聲罵道:“賤馬,給我滾過來。”

似龍子這種極具靈性的神馬,大致上能聽懂意思。要是在從前,龍子肯定會暴怒不已,甚至以命相搏。可是現在,言慶喝過它之後,龍子卻屁顛屁顛,一路小跑的過來,然後把腦袋伸出去。

看得李孝基等人,目瞪口呆。

王圭突然笑駡道:“李公子所言果然妥帖,這傢伙就是一匹賤馬。”

是啊,看龍子那搖頭擺尾的討好言慶,讓言慶給它耳朵上敷藥的模樣,可真是要多賤,有多賤……

不過大家也清楚,龍子的‘賤’,只對李言慶一人。

此生它再也不會有第二個主人,旁人若是想碰觸它,只怕這畜生,會立刻翻臉。

毛小念臉色慘白,輕拍高聳酥胸。看龍子的‘賤’樣,卻忍不住噗嗤笑了起來。李孝基也是冷汗淋漓,甚至後背的衣裳,都快濕透了。本是一番好意,沒想到卻弄來了這麼一個妖怪。

甚至還傷了玉娃兒……

但是看玉娃兒的模樣,就知道他很開心。

李孝基總算是鬆了一口氣,這個禮物,看起來還算不差。

沈光上前攙扶著言慶往裡走,兩個家將上前想要給龍子拴起來,龍子卻突然間暴起,口中出雷動巨吼,橫身就把一個家將撞翻在地。

李言慶連忙怒喝一聲,喝止了龍子的舉動。

而那個倒地的家將,卻是被嚇得面無人色。

沈光說:“你們莫要管它,除少爺外,無人能夠靠近這傢伙。它既已臣服,就不會擅自離去。

只管把放它在這邊遊蕩,若是餓了,它也自會尋找食物。這等神馬,不可等閒代之。”

家將們這才退到一旁,但是看言慶的目光,卻有些不同。

王圭正色道:“李公子,你如今雖無官職,卻是士林清流雖重。日後一言一行,將為世人所效仿,切不可輕易冒險。似你今天這種行為,看似勇猛,實則莽撞。望公子日後,還需三思而行。”

一盆冷水潑下來,讓言慶頗有些尷尬。

不過他還是虛心接受了王圭的勸說,拱手道謝。

“公子既的寶馬良駒,理應起其名號……但不知,公子欲喚它何?”

王圭話鋒一轉,面帶一絲微笑。

言慶輕輕咳嗽一聲,招手示意龍子上前。

“其名龍子,呼若雷動……我曾聞,漢宣帝時,曾有西域贈與神馬,因其形似龍,故名象龍。

不若,就喚它做象龍。

似龍非龍,卻猶甚於龍…… 賤馬,你覺得如何?”

龍子似乎聽懂了言慶的這番言語,四蹄歡快躍動,一連串響鼻,搖頭晃腦的模樣,如跳舞一般。

那形容,只看得眾人哈哈大笑。

言慶伸出手來,輕輕撫摸著龍子馬首,目光中流露出一抹溫柔之色。

象龍,像龍一樣,騰於九霄……

龍子似能讀懂言慶的心思,仰天發出一聲龍吟雷動般的咆哮,刹那間,數十匹戰馬同時悲吟,猶如覲見一代帝王般,匍匐於地上,垂下頭顱。

在一旁,李基瞇起眼睛,瘦削的面頰,嶄露出燦爛的笑容。

有子如斯,此生何憾?

誰也沒有覺察到,一直站在門廊上的王頍,目光凝重。

他若有所思,看著言慶,久久……不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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象龍,又見象龍!

龍子馬。在歷史上曾有記載。

滑州龍子

唐開元二十九年,滑州刺史李邕獻馬一匹,肉鬃麟腮,嘶不類似馬聲,日行三百里,名曰‘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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