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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典心]沉香[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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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7-27 15:45:13
第五章

婢女說得沒錯。

  關靖留宿在書房裏的時間,遠比在臥房來得多。

  即使臥房比起書房,不知舒適多少倍,但是他白晝處理政事,夜裏就入了書房,審閱各地各級官員上奏的卷宗,幾乎到了廢寢忘食的地步。

  換作是別人,肯定早已累倒。

  但是,關靖不同於常人,愈是投入政事,他愈是精力無限,就像是狩獵中的猛獸,政事愈是繁忙,他就廝殺得更盡興。

  他甚至睡得極少。

  身為侍妾,她也舍下臥房,將香匣與陶熏爐,一並帶入書房裏,夜夜陪伴在他身旁,並不打擾他審閱,或是書寫,隻是在一旁坐著。

  不知經過幾個不眠的深夜,某晚他寫完一份素絹時,才抬起頭來,望向沈靜的她,像是直到現在,才發現她的存在。

  「你怎麼還不睡?」他問。

  這些日子以來,她總會陪伴他,直到窗外天色亮起。難以想象,嬌弱如她,竟能耐得住連日少眠。

  「大人尚未就寢。」她輕聲回答。「我不能早於大人入睡。」

  「喔?」他莞爾挑眉,嘴角笑意深深。「就連我的謀士、我的勇將,都受不住這樣的夜夜少眠。文人禮數還多了些,會告罪去休憩;將士卻是倒頭就睡,鼾聲震天。」

  「謀士能為大人籌謀政事,勇將能為大人征戰沙場。」她手捧著陶熏爐,燭火下雙目盈盈。「而我,能做的事太少。」

  他的視線自然而然的,落到陶熏爐上。

  「那就為我焚香。」

  她輕吐出一個字。

  「是。」

  白嫩的小手,掀開了一新一舊兩個香匣。匣蓋才剛掀開,幽微難辨的香氣,就悄悄逸了出來。各種香料被收放在小格裏,而香匣之中,以素帛層層包裹,格外珍重的,就是那塊萬年沉香。

  關靖探出手,撚起一塊檀木,捏為細碎的粉末。

  「還缺了什麼嗎?」他探望著,香匣裏的各種香料。新鮮的植物、幹枯的植物、鮮豔的礦物、漆黑的礦物,還有似木非木、似石非石,更多難以分辨的物體,或成塊、或成粉的…

  「沒有,都齊全了。」他為她搜羅的香料,比她所需要的更多。

  軟潤的纖指,熟練的撚取幾種香料,有的多、有的少,以精準的比例搭配,再以石缽研磨成細粉,倒入熏爐之內,引火焚之。

  熏爐內的香料,因為火焰的燒燃,被逼出淡雅的香氣。

  「時間已過深夜,加上大人思緒過多,不宜聞嗅濃香,所以我調的這爐香較為清淡,能讓您安神定心。」她仔細解說,煙霧後的雙眸,蒙嚨如夢。

  那神情,讓他靜望了許久,才開口說道:「你錯了。」

  嬌小的身軀一僵。

  錯?

  她心中慌亂,克製著不露聲色。

  是哪裏出了錯?莫非,他是看出了什麼?還是她不夠小心,泄漏了埋藏在心中,亟欲隱藏的秘密?

  細細回憶過幾次,確定每個地方,都沒有出錯後,她才維持著平靜的語調,仰望著那張神情如謎的俊容。

  「敢問大人,我錯在哪裏?」

  「你說錯了。」他將她攬入懷中,慢條斯理的解開,她衣裳上的結。「除了焚香,你還能為我做另一件事。」

  絲滑似的肌膚,在芬芳中裸露,一件又一件的衣裳,都被他暖燙的大手褪去,隨意扔在四周。他的雙手、他的唇舌,重新溫習著,她的軟玉溫香。

  就連歡愛,他也極為癲狂,逼迫著她再也無法多想,隻能隨著他的擺布,陷溺在他的懷抱中,沈淪於他的索歡。

  她還不能適應,他的堅硬與巨大,但是,他總能以各種方式,哄騙她的潤澤,教她嬌茫的低泣,求取他的占有,在似痛而非痛的歡愉中,迎合著他的侵犯,甚至舍不得他離開。

  精力無限的他,連連索歡,直到她倦極而睡。

  靜夜深深,寒意沁骨,但是有了他的擁抱,她一點兒也不覺得冷。

  醒來的時候,窗外天色已經大亮。

  她躺臥在睡榻上,發現身上除了軟褥,還覆蓋著那幾件,昨夜被關靖褪下的衣裳,確保她能睡得溫暖。

  睡榻旁已經不見他的蹤影,瞧外頭的天色,他早就上朝去了。

  她伸出手,撫著身畔,已經冷涼的軟褥,猜想他是與她同眠,還是沒有休憩,歡愛過後就淨身沐浴,換上朝服離去。

  連日少眠的疲倦,因倦後的沈睡,神奇的消褪許多。

  要不是他的狂烈需索,她絕對不可能,睡得那麼的深沈,甚至極有可能,又陪伴他不睡到天明。

  那麼,昨夜他對她的所作所為,是蠻橫的縱欲,還是另一種。

  沉香在被褥中,擰眉細想著。

  體貼?

  可能嗎?

  關靖會對女人體貼?

  她完全猜不透,他的心思。

  或許,是因為這張臉,與那個已死去的女人太過相似,她才能得到這亂世之魔的眷寵,窺見他冷血殘酷的心性下,希罕無比的溫柔。

  還是,或許是其它的原因……

  思緒紊亂的她,心中陡然一驚。

  等等,或許?

  為什麼她會有別的猜想?

  關靖對幽蘭的用情之深,天下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她能留在關府,成為他的侍妾,全都是因為,她與幽蘭的樣貌神似,除此之外,哪裏還有別的可能?

  她撫著臉,在警惕自己的同時,又無法解釋,剛剛那一瞬之間,在眾多臆測之中,浮現近似期待的猜想,又代表著什麼?

  這情緒太過陌生,她先前從未經曆過。

  推開被褥,她心煩意亂的起身,製止自己別再深想,動手將衣裳一件件穿回身上。衣料與被褥摩擦,發出細微的聲響。

  窗外,即刻有了動靜。

  「沉香姑娘,您醒了嗎?」婢女的聲音,透過窗子傳了進來。「請容奴婢們入內,為您梳洗更衣。」

  她有些訝異,應聲回道:「進來吧!」

  「是。」

  木門被推開,數名婢女垂首而入,腳步觸地無聲。她們手中,各自捧著幹淨的衣裳、素雅實用的木梳、綁發用的素絹,還有一個銅盆,盆裏的水還保持著熱氣氤氳。

  眩亮的天光,照進書房之中。

  「現在是什麼時辰了?」她問。

  「接近午時。」

  婢女一邊伺候著,褪去她剛穿上的衣裳,為她仔細梳洗,動作輕柔得像是在觸碰,易碎的珍寶,格外小心翼翼。

  「我竟睡得這麼晚了?」她更為訝異。「怎麼沒有人來喚醒我?」

  「中堂大人下令,您連日少眠,可能倦累傷身,要您盡管多睡些,任何人都不得入內驚擾。」婢女回答,為她梳理長發。

  不得入內?

  那就是說,這些婢女們始終在門外等候?

  「你們在外頭等了多久?」她忍不住探問。

  婢女露出微笑,淡淡的回答:「不久。」

  這是個善意的謊言,沉香沒有點破。但是,從婢女們發上的寒霜,就足以猜出,她們極可能是從天際剛亮,關靖離府的時候,就在外頭等候了。

  不但如此,她們還費心維持著,銅盆內的水,始終是熱的,就連伺候她穿上的衣裳,也帶著暖意,顯然是水溫一涼,就換上熱水,衣裳更是熏蒸了熱氣,觸身才不帶寒意。

  為她梳洗換裝後,另一批婢女們,還端來漆盤,盤上擱著四碟菜肴,一碗白粥,每一道都冒著熱氣,是確認她睡醒之後,才下鍋烹煮的。

  「姑娘,請用膳。」婢女恭敬的送上漆盤。

  她未食先問:「這些膳食,也是按照中堂大人的意思所做的?」眼前的菜肴,樣樣清淡,都是膳房的精心之作。

  「是的。」婢女不敢少說半個字,忠實的陳述著。「大人下令,姑娘您近來少眠少食,膳食這幾日先以清淡為主,之笤傯磣灘怪铩!?br />
  心思,又亂了。

  連如此細微處,關靖都下了指示,可說是嗬護到極點。

  她的雙手,緊緊揪住衣裳,雙眸注視著盤中食物。

  他是關心她嗎?

  還是,他關懷的,仍是她這張臉所代表的那個女人?

  柔軟的衣料,被緊揪得縐了,她的雙手卻還揪得更緊更緊。衣紋上的線條糾結難分,一如她的心緒,紊亂得剪不開、理還亂。

  最最困擾她的,是她不明白,自己為什麼要在乎這些?

  她明明就知道,他關懷的是誰、溫柔對待的是誰,跟她來此的目的,都沒有半點的相關。她該要感謝上蒼,讓她生得與那個女人相似,才讓她有了實踐夢想的機會。

  揪在衣料上的小手,緩慢的、緩慢的鬆開。

  對,她不必去在乎,也不該去在乎。她早已決定,為達目的不擇手段,其餘的任何事情都不重要了。

  正當她終於說服自己,漸漸平靜下來,預備要進餐的時候,男人們的吼叫聲,以及雜亂的碰撞聲,卻打破了寂靜,從前院傳了過來。

  「外頭怎麼了?」她問著。這樣的騷動,在靜謐的關府,顯得格外異常,肯定是出了什麼大事。

  「奴婢這就去問。」

  婢女匆匆的告退離去,才一會兒工夫,就飛奔回來,驚慌得踢著門坎,險些就要撲跌倒地。

  顧不得儀態,婢女慘白著臉,急急奏報。

  「中堂大人在皇宮外,遭人暗算得逞,受了重傷。」前院的大廳,已經亂成一團了,喧囂的吵鬧聲幾乎要掀破屋瓦。

  沉香臉色驟變,猛地站起身,漆盤跌落,菜肴散了一地。滾燙的白粥,甚至灑在她的衣衫上,浸燙了她嬌嫩的肌膚,她卻沒有察覺,自己已經被燙傷。

  「他現在人在哪裏?」她的臉兒,淒白如雪,連聲音都在顫抖。

  婢女誠惶誠恐的回答:「剛被送回來,就在前廳,禦醫正忙著搶救——」話還沒說完,隻見那纖細的身影,已經往前廳的方向奔去,就連禦寒的外袍都沒穿上。

  寒風迎麵襲來,有如利刃割麵,她卻一點兒也感覺不到。

  不能死!

  她在雪中奔跑,跌了起、起了跌,卻不覺得冷,也不覺得痛,執意用最快的速度,往大廳的方向奔去。

  不能死!

  她在心中呐喊著、祈求著,甚至是哀求。

  蒼天保佑,他絕對不能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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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7-27 15:46:52
***

  聚在大廳裏的男人們,幾乎全都慌了。

  他們每個人身上,都穿著朝服,是南國最精銳的文官與武將。下朝之後,他們本該各自回府,但是因為關靖遇刺,所有人都急忙跟來,每張臉上都滿是焦急的神色。

  每個人的視線,都注視著臥榻上,因重傷而昏迷,正被禦醫搶救的關靖。

  「你們是怎麼護衛主公的,竟讓刺客有機可乘,害得主公受了重傷?」一個身穿武官朝服的男人,抓起護衛的衣領,怒發衝冠的逼問。

  「那人穿著朝服,屬下一時——」話還沒說完,護衛已經被狠狠的摔出大廳,重重跌在石地上,痛苦的咳著滿口的血。

  男人又抓起另一個護衛。

  「你們這些飯桶!」又一個人被摔出去。

  第三個被揪住衣領的護衛,眼看同伴們受了重傷,知道多說無用,隻能咬緊牙關,任由滿臉猙獰的武將,把他整個人拎起來。

  「媽的,連話都不會說!」

  咚!

  石地上又多了個癱軟的受害者。

  「鄭將軍,請停手,您這麼做根本無濟於事。」處在慌亂的人群中,韓良仍能保持鎮定。

  猛漢轉過頭來,惡狠狠的瞪著他。

  「手無縛雞之力的家夥,給我閉嘴,不然我連你都摔出去!」他怒目直瞪,吼聲傳得極遠。

  「要是摔了我,就能保主公無事,那鄭將軍就是摔死我,我也不會有半句怨言。」韓良從容說道,麵對暴力威脅,還是無動於衷。

  猛漢齜牙咧嘴,就要伸手去抓韓良,但是還沒揪握住,大手就收握成拳,放棄攻擊,兀自大聲咒罵,像困獸般在大廳裏踱步。

  「王八蛋,要是主公有什麼三長兩短,我就活活把你撕了!」

  傭懶的語音響起。

  「我還活著,別急著咒我。」

  那聲音雖然不大,但是大廳內的男人們,瞬間都靜了下來,全都急忙轉過頭去,看向臥榻上的關靖。

  「主公,您終於醒了!」猛漢撲上前去,激動得雙眼含淚。

  「你太吵了。」滿麵是血的關靖,懶懶的下令。「掌嘴。」

  「是!是!」猛漢一下又一下,猛打自己耳光,才打了幾下,黝黑的大臉就被打得赤紅。「是子鷹不對,子鷹太吵了!」

  「魏修。」每說一個字,更多的鮮血,就從關靖額上的傷口湧出。

  一名青衣文臣,恭敬應聲。

  「在。」

  「那名刺客呢?」

  「已經被吳將軍亂刀砍死。」魏修回答。

  「太魯莽了。」鮮血滴流,他卻還能保持清醒。「得留活口,才能循線追查出元凶,這下子要追查,就是難上加難。」

  另一個武將,砰的跪地。

  「請主公恕罪。」吳達叩地請罪,腦袋在地上磕得聲聲響亮。

  關靖閉起雙眼,又下令。

  「掌嘴。」

  「是!」

  清脆的耳光聲,在室內回蕩著。

  驀地,一個嬌小的女子,衣裳發間滿是雪痕,闖過大廳的人群,焦急的就要奔到臥榻旁。赤裸的雙足被凍得發紅,甚至因為跌傷而滲血,匆忙的踩過鄭子鷹的朝服。

  這可是最大的侮辱,他氣惱得忘了,該要繼續掌嘴。

  「無禮!」

  巨拳揚起,就要落在那女子身上。但是,在看清女子樣貌時,鄭子鷹陡然僵住了。

  「這、這……你……」他難以置信,還揉了揉眼。

  「放心,不是你怒急攻心,看花了眼。」韓良在一旁說道。初見到她時,他也是備受震驚。

  鄭子鷹瞠目結舌。「那……」

  「也不是你白晝見鬼了。」

  「但,她明明就是……就是……」他不敢說出那個名字。

  「不,隻是神似。」

  見過她的人都自動讓開,而不曾見過她的人,全都錯愕得忘了阻擋,眼睜睜看著她奔到臥榻旁,擔憂的望著,鮮血漫流的男人。

  「關靖?」她輕喚著,語音抖顫。

  染血的長睫,緩緩再度睜開。

  「這是你第一次喚我的名。」他露出溫柔的笑,伸手輕輕的撫上,她淚水如斷線珍珠般滾落的臉兒。「別哭。」

  她咬著唇瓣,淚落得更急。

  「你不能死。」她握住他的手,察覺他的體溫,已經因為大量失血而不再暖熱,變得冰冷。

  他笑了一笑。

  「我不會死。」就連此時,他還是這麼狂妄。

  「不要死。」她哀求著,將他的手握得更緊更緊。

  黑眸深處,閃過一抹,從未出現過的眸光。

  「你這麼擔心我嗎?」他注視著,這張淚汪汪的臉兒,竟覺得有些陌生。

  她用力的點頭,絲毫不隱瞞,對他的擔憂。

  眼看關靖的臉色,愈來愈是慘白,鄭子鷹心急如焚,不由得嚷叫起來。「禦醫,為什麼主公的血還沒止住?」

  隨侍在旁的禦醫,臉色也沒好看到哪裏去。

  「中、中堂大人的傷口太深,血流難止。」他不敢告訴,身旁這群男人們,是關靖的身體強健,才能熬到現在,要是換作別人,迎頭受了這一刀,肯定早已魂歸九泉。

  「連血都止不住,你活著做什麼?」鄭子鷹怒叫著。

  那憤怒的叫嚷,穿透她的驚慌,讓她終於回過神來,勉強鎮定下來。白潤的小手,用力按住傷口的兩端。

  關靖痛哼了一聲,驚得男人們又叫嚷起來。

  「住手,你弄痛主公了!」

  「快放開!」

  「把她拉開來,快!」

  男人們的手,才剛落在她肩上,她卻陡然揚聲。

  「退後!」清脆的聲音喝叱著。

  那堅定的語氣,以及蒼白的小臉上,透露的堅決,竟讓南國最精銳的文官武將,一時之間全都愣住。

  「韓良大人。」她喚著。「請派人速速取我的香匣過來。」

  玄衣灰發的男人,先是看著她,又看了看重傷的關靖,很快的作出判斷,轉身命人去取香匣。

  奴仆用最快的速度,把香匣送到。

  她專注的掀開匣蓋,在齊全的香料中,取了一撮深褐色的種子,在掌心中搓揉得溫暖且粉碎了。然後,她咬破指尖,將豔紅的血與芬芳的粉末混合。

  隻是咬破一指,血量還不夠,她將指尖都咬破。積蓄了足夠的血量,讓手中的粉末與血混為泥狀,才仔細的將其敷在關靖的傷口上。

  「這能暫時止血。」她輕聲告訴他。

  「為什麼不能隻用我的血?」他撫摸著,她指上的傷口,感受到傷口以外的陌生疼痛。她為了他,竟願意受這樣的痛。

  「要混入女子之血,才能有效。」她解釋著,注視著血泥融入傷口,鮮血終於慢慢被止住,不再大量流淌。

  「止住了!血真的止住了!」子鷹大喜。

  「果真有效!」

  眾人又驚又喜,唯獨韓良神色未變。

  「沉香姑娘,多謝您救了主公。」他恭敬的說著,暗中將預備好的匕首,藏回袖子裏。從頭到尾,他都在防範著這個女人。

  眾人的喧嘩,關靖與沉香始終置若罔聞。他即使因為大量失血,體力衰竭,極為的虛弱,卻還不放開她的手。

  「痛嗎?」他撫過,每一個為他而滴血的傷口。

  她淚眼蒙矓,搖了搖頭。

  「不痛。」

  她一心隻在意他的生死,這點小痛根本算不了什麼。為了不讓他死去,就算要她血盡身亡,也心甘情願。

  關靖彎唇一笑。

  「說謊,是要受罰的。」

  「任何責罰,我都願意承受。」她的小臉,貼著他的手心,幾近虔誠的低語著。「隻要答應我,別死。」

  他沉默了一會兒,之後才又開口,慎重的許諾。

  「好,我答應你。」兩人的雙手緊緊相握,連鮮血也相融,許久許久都沒有分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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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7-27 18:43:56
第六章

幸虧處理得宜,關靖的傷雖重,卻隻在鬼門關前兜轉一圈,昏睡了幾日幾夜之後,就清醒過來,讓眾人全鬆了一口氣。

  不論日夜,沉香都陪伴在他身旁。

  她看得出文臣武將,都以他馬首是瞻,一旦沒了他殘酷睿智的判斷、冷血無情的指示,這些人就會群龍無首,即使能力再強,也是一盤散沙。

  在眾人慌亂時,還能保持鎮定的,隻有韓良一人。

  他代替關靖,每日接見官員,聽取各地消息,再寫為絹書,每晚親自送到關靖的臥榻旁。

  每晚,韓良都要確定,關靖傷勢沒有惡化,而是逐漸好轉之後,才會留下絹書離去。

  到了第五天的清晨,關靖終於醒了。

  那雙黑眸幾乎是一睜開眼,就即刻恢複清明。他縝密的思緒,沒有受到重傷影響,瞬間就記起,讓他額上疼痛,精神不振的原因。

  聞見室內淡雅的熏香,以及熏香之中,那淡之又淡的氣息,他就已經知道,在身旁伺候的人是誰。

  隻有她的身上,才有這麼美好的氣息。

  他深吸了一口氣,卻因此牽連到傷勢,不由得悶哼一聲。

  正為陶熏爐添加香料的她,因為那一聲,連忙轉過身來。對於他的任何動靜,她都格外關注,不敢有任何遺漏。

  「大人,您醒了嗎?」她走到床榻旁,衣料拂過青磚的聲音,顯得格外的急促,連一丁點兒的時間都等不及,就來到他麵前。

  「嗯。」他輕輕應了一聲。「我昏睡多久了?」

  「五天四夜。」

  他沒有惱怒,反倒輕笑一聲。

  「我該感謝那個刺客,竟讓我能休息這麼久。」

  淡淡的馨鬱氣息,又靠近了些許,黑如點漆的雙眸望著他,小臉上是藏不住的關懷,還有欣喜。

  她這幾日的擔憂,絕對不會亞於韓良,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她費盡心力,不眠不休的守護著他,才能保住他的性命。

  看見他醒來,她才鬆了一口氣。

  如他所應允的,他沒有死。

  雖然身為醫者,但是她從未如此在意,一個人的生死,甚至願意折損自己的壽命,也要祈禱他能夠活下來。

  她不要他死、她要他活著,因為他的命是她的。

  如此一來,她才能達成目的。

  「大人覺得身體如何?」她細心探問。

  「很痛。」

  「是傷口在痛?」

  「不隻是傷口,」他伸手指著,太陽穴的地方。「還有,這裏的深處,轟轟然的痛。」腦部深處的痛,甚至強過傷口數倍。

  「可能刺客凝力於刀劍,不但留下傷口,對腦部也造成衝擊所致。」她耐心解說著。

  關靖譏諷的一笑。

  「又是一個對我恨之入骨的人。」倏地,他抬眼注視著她,語氣莞爾,眸光卻似有涵義。「你呢?」他緩緩的問。

  區區兩個字,卻讓她胸口一窒,非要緊握掌心,才能克製著不露聲色,佯裝鎮定,承受他的注目,沒有心虛的轉開視線。

  恨之入骨。

  他為什麼要這麼問她?

  白潤的指尖,深深陷入柔軟的掌心,在粉嫩的掌心上,印下十個彎如新月的痕跡,有幾枚印處,因為太過用力,還印出傷口來,滲出淡淡的血痕。

  她不覺得痛,心思還紊亂著,不知該怎麼回答時,他反倒若無其事,關懷的開口詢問,眸光裏閃爍著異樣的笑意。

  「你怎麼了?」他靠近些許,神情與其說是端詳,不如說是欣賞。「臉色怎麼突然變得這麼蒼白?」他殷勤探問。

  那語氣、那神情,都讓她更想逃。

  「我……我、我沒事……可能隻是累了……」她不敢回避,他的注視,知道那樣隻會引來更多懷疑。

  更多。

  驚慌湧現,美麗的臉兒更蒼白了些。

  他已經開始懷疑她了?否則,他為什麼要這麼問她?

  彷佛過了千年之久,抑或是眨眼之間,在她仍驚疑不定時,關靖緩緩伸出手來,無限愛憐的,以手背輕拂她冰冷的雙頰。

  「這也難怪,連日照顧我,肯定讓你累壞了。」他溫柔的一笑,神態從容如常,拇指撫著她幹澀的唇,以他的溫度撫慰她的冷涼。

  方才那抹別有用心的笑,消失得太快,快得像是不曾存在,她緊繃的情緒,因為他的輕撫而鬆懈,不由得懷疑是自己心虛,才會疑心生暗鬼,以為他話中有話。

  「你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像是要讓她安心,他的輕撫未停。

  恢複鎮定的她,沒有立刻回答,反倒問道:「什麼問題?」

  先前,他問了不隻一個問題,她在回答之前,必須先確認,他要的是哪個問題的答案,才能夠好好應答。

  這麼一來,她的秘密,才能夠隱藏得更好。

  「都該怪我沒問清楚。」關靖輕笑著,歸咎在自己身上,伸手又指了指,疼痛不已的頭部。「我問的是,你見過這種症狀嗎?」

  「這樣的頭痛之症,在戰場上很是常見。」她謹慎回答。

  他微微挑眉。

  「你去過戰場?」

  「我是聽先父提起過的。」濃密的長睫垂下,遮蓋了美麗的雙瞳。

  董平是一代名醫,畢生以救助傷員病人為己任,而戰場上傷者、病者不計其數,董平曾親臨戰場,不但理所當然,更是事實。

  他用指尖,揉了揉太陽穴,被這惱人的疼痛困擾著。

  「既然他見過這種症狀,那肯定知道該怎麼醫治,這煩人的毛病吧?」

  「先父見多了這類病症,醫治的辦法當然是有,但必須患者有耐心配合。」她回答得從容不追,格外的熟練,像是已經練習過數百次。「不過,若是要止痛,就容易得多了。」

  任何人的選擇,都會是後者。

  關靖也不例外。

  「那就先止痛吧!」

  「是的。」她輕聲細語。「請大人稍待一會兒。」

  白嫩的雙手取來香匣,在木格之中挑選,多達數十種的香料,以她才知曉的比例調配,再倒入爐中焚燒。

  煙霧從爐蓋上,鏤空的鳳紋冉冉飄出。昂揚的鳳首,一向前、一回首,鳳尾糾纏,就連從爐蓋的兩旁透出的白煙,也在爐上糾纏,由兩股化為一股。

  濃烈的芬芳,比醇酒還要醉人,關靖陶醉的閉上雙眼,深深吸嗅著,那陣如能銷魂的香氣,任香氣從他的鼻竅而入,浸潤著他的四肢百骸。

  才過了一會兒,煩人的疼痛,果然開始緩解。漸漸的,頭內深處的痛消失了,就連傷口都不覺得疼。

  盡管前幾日才受了重傷,如今他卻覺得神清氣爽,精神奕奕。

  「你真不愧是董平的女兒。」他睜開雙眼,望著同樣沐浴在濃香中的她,不由得大為讚賞。

  「大人謬讚了。」她長睫未掀,並不居功。「大人昏睡多日,不曾飲食,是否先喝些溫水解渴?」

  如此貼心的女子,怎能讓人不疼愛?

  「好,拿水來。」他的笑意盈在薄唇上,舒適的半躺在睡榻上,又吩咐了一句。「還有,把韓良寫的絹書都拿來。」

  沉香在心中暗暗吃驚。

  關靖昏睡數日,即使韓良日日來訪,兩人別說是交談,就連四目都未曾交接。但是,他才剛醒來,連水都還沒喝,卻知道韓良送來了,記載這幾日的要事,與處置辦法的絹書。

  這代表著,兩人默契極佳,彼此信任至深。

  她依言將絹書取來,放置在睡榻旁,才去取了溫水。再度回到睡榻前時,看見他已經打開絹書,望著那筆跡清瞿的文章,開始閱讀了起來。

  「大人,溫水來了。」她送上溫水。

  他卻連頭也不抬。

  「嗯。」

  「請您少量多飲,先讓身體適應。」

  這次,他甚至沒有應聲,注意力沈溺在絹書中。文章裏的每一字、每一句、每一個事件、每一個處理方式,他都沒有漏看。

  見他這麼專注,甚至因為傾身,拉扯到尚未結痂的傷口,使得鮮血染濕藥布,還滲出些許,她不由自主,關懷的勸說著。

  「大人,您的傷勢嚴重,最好再靜養幾日,否則傷口會痊愈得較慢。」她十分在意他的傷勢。

  關靖還是沒有抬頭,倒是一邊閱讀素絹,一邊笑了笑。

  「不行,那個刺客,已經讓我浪費了數日。我要是再擱置,這些政事不管,韓良肯定要囉唆了。」他笑意不減,似真似假的說道:「我寧可再被砍一刀,也不想聽他囉唆。」

  眼看勸說不成,她隻能折起幹淨的手絹,用最輕最輕的動作,為他擦拭著,即將從藥布邊緣滴落的血滴。

  這一個舉動,果然讓關靖的注意力,回到她的身上。他濃眉微挑,握住她的小手,興味盎然的說道:「你是頭一個,在我閱讀絹書時,膽敢打擾我的人。」

  「大人如此重視絹書,必然也不希望,血漬汙了絹書,損及韓良大人多日的心血。」她迎視著那雙黑眸,沒有半點畏懼。

  這也是除了韓良之外,他頭一次遇見,明明知曉他的惡名,卻沒有因為他語中的嘲弄,而惶恐的磕頭認罪,反而振振有詞的,說出連他也無法辯駁的話語。

  他激賞的一笑,還沒有開口讚美,視線卻先看見,那在他粗糙的掌心裏,顯得那麼柔弱、那麼嬌小的手上,有著許多傷痕。

  「你受傷了。」笑容消失,原本舒展的濃眉,擰皺了起來。

  「隻是小傷,不礙事的。」她試圖抽回手。

  他卻沒有放手,反握住她的另一隻手,比閱讀絹書,還要認真的審視著。

  柔嫩的雙手上,盡是傷痕累累。不但有著幾日之前,為了取血為藥引,她急於替他止血的時候,親口咬破的舊傷,掌心裏還有幾枚,新月形狀的新傷。

  他取下手絹,先為她擦拭,新月般的血痕,才鬆開她的雙手,開口下令。「花廳的黑檀鑲銅櫃裏,該有一個青瓷裝盛的藥膏,你去拿過來。」

  嬌小的身軀,聽從他的命令,靜靜離開睡榻,往花廳走去,消失在垂簾的後方。過了一會兒之後,她才又掀開垂簾,朝著他走了過來。

  她回到睡榻旁,將找尋到的青瓷淺盅,放入他張開的掌心裏。

  粗糙的指掌,掀開青瓷淺盅的蓋子,裝盛在其中的,是透著微微淡綠的藥膏。即使滿室濃香,藥膏的奇特香氣,仍清晰可辨。

  「這是皇上禦賜的藥膏,據說是從西域而來,能治療淺傷的奇藥。」他以食指,挑取了藥膏。「這對你手上的傷有效。」

  她身子略僵,一動也不動。

  皇上禦賜的藥膏,是多麼的貴重,既然又是西域之物,肯定極為希罕,朝中的重臣裏頭,能夠受賜此物的,恐怕隻有關靖一人。

  而他,卻要將這藥膏,用在她身上。

  眼看她沒動,關靖笑著輕哄。

  「別擔心,這藥膏我測試過了,確定沒有毒的。」他用談論著天氣,是晴是雨的口吻,說著對當今皇上大不敬的話語。

  他的笑,不知為什麼,讓她更無法動彈。

  那不是恐懼、不是驚慌,而是某一種本該是陌生,卻在見到他之後,就不時會偷襲她內心的情緒,每次都讓她不知所措。

  無助的她,隻能站在原地,看著他伸手召喚。

  「過來。」那醇厚的嗓音,有著惑人的魔力,教人無法拒絕。他注視著她的雙眼,黑眸深邃無底。「更靠近我一些,為我張開雙手。」

  像是被催眠般,無法抵抗的她,隻能聽從他柔聲的誘哄,在他的眼前張開手心,裸裎她手上的傷痕。

  極為緩慢的,關靖先將藥膏,在指尖摩擦得暖了,才塗抹在她的傷口上。他塗抹得很仔細,連最微小的傷口都不放過。

  粗糙帶繭的指尖、潤滑芬芳的藥膏,在她的手上流連忘返。他的體溫,溫熱了藥膏,也溫熱了她的雙手。

  這樣的觸摸,比交歡更教她戰栗。

  他的粗糙、她的潤滑,在她的指尖與手中滑過。她清楚的記得,那粗糙的指,曾在她的身上,做過什麼樣的事。

  那些事情,她想忘都忘不了。

  滋潤的藥膏,滑溜有聲,一如她在他指下時,難以遏止的潤澤。

  「大、大人……」她禁受不住,想要抽回雙手。

  靠在她耳畔的灼熱氣息,伴隨著沙啞的男性嗓音,清晰的製止。

  「別動。」

  就如歡愛之時,他所說的每個字,她都抗拒不了。嬌嫩的雙手顫抖著,卻隻能任由他擺布,一再抹上珍貴的藥膏。

  「我……我……」她緊咬著唇瓣,艱難的吐出話語,聲調近似喘息。「我擔待不起,大人這般的眷寵……」

  「但是,我想要這麼做。」他在她耳畔低語,然後俯下身去,將唇印在她的掌心上,無限溫柔的說著。「我喜歡這麼做。」

  然後,他伸出舌,輕舔她的手心。

  暖燙的舌,懶洋洋的劃過,那些新月似的傷,舔去了血漬,也將藥膏勻在那些傷口上。

  窗外,風聲呼號。

  她傷口不疼了,但是胸中卻隱隱作痛,甚至想要出聲哀求。

  不不不,不要啊不要,對她這麼溫柔、不要對她這麼好。

  為什麼,他不對她殘忍?

  為什麼,他不對她冷血?

  如果他像是一般男人般,隻是將女人當成泄欲的工具;要是他對她殘忍、對她冷血,事情就會簡單許多。

  他的溫柔,讓她至今才知道,自己的胸中,原來藏著一把琴。而他每一下溫柔的舔舐,都撩動著琴弦,發出她未曾聽過的樂音。

  這麼多年來,她一直以為,心中隻有根深柢固的執念,除了達成願望之外,就沒有別的念頭。

  但是,自從望見,他首度對她溫柔的笑容後,陌生的情緒,就在她心中深種,隨著伴隨在他的身邊愈久,就愈是茁壯,悄悄在她心中滋長。

  這是什麼情緒?

  她能分辨千百種香料,卻不能厘清這份思緒。深藏多年的執念,與陌生的期盼,在胸臆間紛雜紊亂,比散落的香料更難收拾。

  隻是……隻是……

  她聽見窗外的風聲。

  呼號的風聲,像極了那一天,千千萬萬人的痛苦慘叫。

  這麼多年來,她從來不曾忘記那一天。

  但是,此時此刻,無助的她,也萬分確定著一件事。

  今生今世,她也永遠無法忘記,他溫柔的、憐愛的,舔過她手心裏的景象,以及他留在那些傷口的溫度。

  一如烙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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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7-27 18:45:36
 關靖再次接見官員,已經是刺傷事件,經過一旬有餘後的日子了。

  雖然傷口開始愈合,但是他的頭痛之症,卻尚未好轉。

  在關靖的命令下,她必須時時跟隨在側,即使在他接見官員時,也必須在大廳的臥榻旁,為他焚香止痛。

  這段期間,韓良將政事處理得妥妥當當,而關靖不但讀遍絹書,在清醒之後,更每夜與韓良商討政事,遇到重大事件時,就由他親自下令。

  因此,雖然隔了一旬有餘,關靖才又開始接見官員,但是對休養時的每一件大小政事,都了如指掌,與韓良銜接得完美無瑕,彷佛接見不曾中斷。

  當官員們上奏完畢,恭敬離去時,那群在門外等了又等,對著每個進出的文官齜牙咧嘴、怒目而視,踱步到鐵靴都磨掉一層,耐性用盡的武將們,全等不及侍衛宣告,一股腦兒全擠了進來。

  那些碩大結實的身軀,差點要把大廳的門擠破了。

  才踏進大廳,武將們宏亮的聲音,就此起彼落的響起,吵得原本安靜的大廳,瞬間鬧烘烘的。

  「主公,多日不見,您還好吧?」

  「傷口痊愈得如何?」

  「鳴嗚嗚嗚,主公,屬下好想您啊!」

  「屬下更想您,連作夢都夢見您,下令要我掌嘴。」

  「我想得連飯都吃不下。」

  「因為你都吃麵吧?」

  「狗養的,你是質疑我對主公的關心嗎?」

  「主公,傷口還痛嗎?」

  男人們問安的問安、探望的探望,全湊到臥榻之前,包圍得密不透風,差點擠著捧著熏爐的沉香。其中有兩個,還激烈的各自表述,對關靖的忠誠與想念,鼻子頂著鼻子,相互愈吼愈大聲,眼看就要打起來了。

  被包圍的關靖,閉上雙眼,冷冷下令。

  「住口。」

  簡單兩個字,聒噪的武將們,立刻把嘴閉上,安靜得像是全被割了舌頭。

  男人們的喧鬧聲,讓關靖被焚香壓抑的頭痛,再度複發了。他擰眉揉著太陽穴,又說了一句。

  「後退。」

  穿著鐵靴的大腳們,集體後退三大步,離開臥榻旁邊。

  確定身旁的嬌小女子,不再有被推撞的可能,也不會被武將們的大嗓門,轟炸得雙耳隆隆作響後,關靖才下達了,本該在第一句就說出口的命令。

  「掌嘴。」

  聽見最熟悉的命令,老早預備好的武將們,立刻有誌一同的伸手,重重的往臉上打去,不但聲音清脆響亮,節奏還配合得極好,像是預先練習過似的,沒有一個人錯了拍子。

  倒是鄭子鷹,連日來的夢境,終於成真,感動得哭了出來,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打自個兒耳光,把雙手都弄濕了。

  直到武將們的雙頰,都被打得透紅,關靖才將食指一揮。

  「多謝主公!」眾人這才停了掌嘴,乖乖的齊聲說著。

  雖然被罰,但是所有的武將們,沒有一個人在心裏抱怨,臉上火辣辣的疼痛,反倒全都欣喜於關靖,終於又恢複常態。

  啊,多麼熟悉的痛,這才是他們至死效忠不渝的主公啊!

  「調查刺客的事情,有新的進展嗎?」關靖伸手端起,桌幾上的茶碗,以碗蓋拂去茶葉,慢條斯理的輕啜一口。

  雖然,身旁濃香陣陣,但是奇異的是,他的嗅覺與味覺都未受影響,茶湯的香氣一如往常,芳香宜人。

  趁著鄭子鷹還在擦眼淚,吳達趕忙回答。

  「連日的追查,已經查出,刺客先前曾經進出過,禮部侍郎陳淵的住處。陳淵對外人說過,那名刺客是故鄉的遠親。」

  擦幹眼淚的鄭子鷹,哪裏肯放過表現的機會,搶著往下說。「我親自去陳淵的故鄉查過,那個刺客跟陳淵不是親戚,根本不知道是從哪裏冒出來的。」

  「陳淵,是禮部尚書黃門恩的學生。」關靖又啜了一口茶。「黃門恩與石玉是多年好友,而石玉與賈琥是親家。」

  南國的官員不論大小、資曆、乃至於彼此之間,複雜的敵友關係、交情牽連,他全都記得一清二楚。

  隻是聽到「賈」字,武將們的臉,就像是包子般揪了起來,個個表情都凶惡如修羅夜叉。

  「媽的,又是姓賈!」

  「這件事情,肯定跟賈欣那老頭子脫不了關係。」

  「主公,我這就帶人去,把賈欣給宰了。」提出這個建議的人,又被懲以掌嘴之罰。不同於先前的合奏,這回唯有他一人獨響。

  一旁的沉香,靜靜的聽著眾人談論。

  她早有聽聞,以賈欣為首的賈家一族,不論明裏暗裏,用盡各種手段,想要除去關靖這根眼中釘,卻始終沒有得逞。

  而眼前的所見所聞,全都證實了,傳聞不假,關家與賈家的關係,已是水火不容的狀態。南國雖然戰勝了北國,但是朝中內鬥不休,比戰前更激烈。

  「陳淵是怎麼死的?」關靖問著,早就預料到,陳淵隻是一枚棋子,暗殺不論成敗與否,都會被犧牲。

  「回稟主公,是自縊身亡的。」

  「留有遺書嗎?」

  武將們沉默下來,個個腦袋低垂。

  「怎麼都不說話了?」關靖側身,手臂倚靠著臥榻的扶手,淡然一笑。「陳淵到底是個官,密謀刺殺我後又自縊身亡,可是一件大事,賈欣不會放過,這宣傳的大好機會。」

  「回稟主公,」鄭子鷹的聲音,變得像是未出嫁的小姑娘般小聲。「陳淵的確留有遺書。」

  「上頭寫著什麼?」

  堂堂大將軍,縮著腦袋,大臉憋得通紅,一個字也不敢吭。

  關靖閉上雙眸。

  「念。」

  「主公,這個……」

  「我說,念。」

  「是!」

  不能違抗命令的子鷹,隻能豁出去了,從懷中拿出,萬不得已才必須拿出的陳淵遺書,大聲的朗讀。

  「蓋聞明主圖危以製變,忠臣慮難以立權。是以有非常之人,然後有非常之事;有非常之事,然後立非常之功……」

  宏亮的聲音,回蕩在大廳之中。

  那是一篇極盡貶抑羞辱之能事的文章,用詞遣字,比刀劍還要鋒利。

  ??狡鋒協,好亂樂禍。

  承資跋扈,恣行凶忒。

  卑侮王室,敗法亂紀。

  所有人都知道,陳淵這遺書通篇言論,全都是在指責詆毀一個人,隻有一個人——關靖。

  大聲朗誦的子鷹,愈是念著,身上愈是滴下豆大的汗水。在場聽聞的人,也屏氣凝神,連大氣都不敢喘。

  直到整篇千餘字的文章念完後,寂靜的大廳裏,才有人開口。

  「這全是毀謗之詞!」吳達怒喊著。

  「對!」

  武將們憤恨難平,子鷹更是把那篇遺書,用大手撕成碎片。

  「什麼遺書,根本是胡言亂語。」最可恨的是,他還不得不念完整篇。早知道有今日,他當初就不該為了討主公歡心,去學著識字了。

  被毀謗得一文不值的關靖,臉上卻不見半點怒意,反倒薄唇微彎,表情如沐春風般,淺笑說道:「這篇文章,寫得還真好。」

  瞬間,咒罵聲全停了,子鷹更是驚慌的蹲下來,收集剛剛親手撕碎的遺書,努力拚湊回原形。

  「可惜,這人卻死了。」關靖惋惜著,再度端起茶碗。

  一直站在角落,身穿青衣的魏修,直到此時才開口。「這也是賈欣之罪。」他說得一針見血。

  「沒錯,賈欣罪該萬死!」子鷹好不容易,把碎片都拚好了,才敢站起身來。「主公千萬別放在心上,您身上有傷,就讓幽蘭姑娘好好照顧……啊,你為什麼踩我?!」他咆哮著。

  吳達臉色鐵青,對著怒氣衝衝的子鷹,使了個眼色。

  霎時之間,子鷹醒悟過來,大臉刷白,砰的就跪下,用力的猛磕響頭。「子鷹腦袋胡塗,一時口誤,請姑娘恕罪!」磕頭還不夠,他還自動自發的掌嘴,恨不得把這張嘴打爛。

  眾人同情的看著,卻都不敢出聲求情。

  事實上,沉香的樣貌,讓他們都分辨不出,她與幽蘭的不同。隻是,親眼見證過,沉香為了關靖重傷而落淚,焦急的以血混藥,才解了關靖的危險,他們全都對這個女子心悅誠服。

  眼看子鷹把自己,打得滿嘴是血,還不敢停手,眾人正在不知所措時,滿頭灰發的韓良,恰好踏進大廳,筆直往臥榻走來。

  瞧見關靖身旁,那窈窕的身影時,他與旁人不同,雙眸陡然一黯,卻沒有對她現身在大廳中,作出半句評論。

  「主公,有急事。」他直接切入重點。

  距離關靖最近的沉香,陡然感覺到,原本意態慵懶的他,在聽到韓良的話語時,全身頓時緊繃。雖然,他的姿態不變,但是強健的身軀,已經蓄勢待發。

  「說。」

  「剛收到八百裏加急傳來的消息,沈星江以北十六州,因為大雪封路,糧食不濟,有數座城池,已經斷糧半月。」情勢緊急,韓良言簡意賅。

  沈星江以北十六州。

  這句話,讓沉香心中狠狠一震。

  沈星江以北,原本全都是北國的領土,是在關靖舉兵之後,才成為南國的領土。

  那些土地上,每一寸、每一寸,都流有北國人的鮮血。

  她咬緊牙根,強忍心中的憾動,但手中的熏香爐,卻不受控製,微微的顫抖著。

  所幸,關靖並沒有察覺。

  他神色一凜,猛地起身,大步往外踏去,高大的身軀離開,濃香無形的箝製,在邁步的同時,還能有條不紊的下令。

  「挪派全數的北國奴,除去積雪,疏通道路。」他的命令,務實而簡潔。「另外,將士全出,負責運糧。」

  沉香望著他的背影,一時之間,無法相信,自己是聽見了什麼。

  「傳令下去,三軍戒護,如同戰時,若是糧食延遲送達者,一律斬首示眾。」那低沈醇厚的嗓音,雖然逐漸遠去,卻還是那麼清晰。

  他要派兵去救援,那些斷糧的北國十六州?

  她聽得明明白白,心中卻困惑不已。

  為什麼他要這麼做?

  那些,不全是他曾經親率著鐵騎,蹂躪過的地方嗎?

  既然當年屠殺過,那麼多的北國人,為什麼現在,他又要動員軍隊,去救那些人呢?

  「子鷹!」關靖揚聲。

  滿口鮮血的子鷹,這才敢搖搖晃晃的起身。「屬下在。」

  「由你擔任先鋒,三日之內清出道路。」

  「是!」

  她目睹一切,卻難以置信。

  甚至就連這些文官武將,都聽命而行,被分派著去救援,因積雪而斷糧的十六州,每個人都積極得彷佛,救助的是自己的家鄉,而不是曾經以謀略侵略、以大軍屠殺的異地。

  而統禦這一切的人,就是關靖。

  他踏出大門前,最後疾聲說了一個字。

  「快!」

  眾人齊聲應和。

  「遵命!」

  隨即,那高大的背影,消失在大門外。偌大的大廳裏,隻剩下被煙霧層層鎖住的沉香,無法動彈的站在原地,深深愕然著、不解著。

  這個男人,心中到底在想著什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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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7-27 18:47:41
第七章

雖然,關靖命令先鋒部隊與北國奴先行,但其餘各將也不敢懈怠,嚴格點名校閱,僅僅數日的時間,當道路疏通的消息傳來時,關靖率領的軍隊,就要在翌日清晨出發。

  在這麼短的時間內,軍隊就能集結完畢,代表著南國的軍隊,始終都維持著備戰狀態。

  在管理政事的同時,關靖對於軍隊的管束,更是嚴格。

  出發前一夜,關府內外,氣氛凝重。

  奴仆們忙著拿出,關靖親上戰場時,所用的兵器、馬鞍與鏡甲等等。攻打北國一戰,雖然已經相隔十年有餘,但是這些器物,依舊煥然如新,絲毫沒有蒙塵。

  連奴仆們,也勤於擦拭、保養這些器物,多年不敢疏忽。

  沉香望著那些,一件件送入花廳裏,擺放妥當的兵器。每一樣兵器都閃著寒光,隻是看著它們,她就遍體生寒。

  她深深記得,這些兵器雖然光亮無比,連半點塵埃都沒沾上,但是它們曾經都染過無數人的鮮血,奪過無數人的性命。

  鮮血被擦拭幹淨了,但是,記憶猶新。

  兵器,到底隻是器物。

  使用這些兵器,去殘殺百姓的那個人,才是真正的罪魁禍首。

  兵器刺眼的寒光,隨著燭火的搖曳,一次又一次的照耀著,她蒼白的美麗臉龐,光芒在她的雙眸中,一次又一次的閃爍,像是一句又一句,無聲卻嚴厲至極的質問。

  你忘了嗎?

  你忘了嗎?

  你、忘、了、嗎?

  沉香緊咬著唇瓣,直到嘴中嚐到了,血腥的氣味。

  血的味道,讓回憶更鮮明。

  你忘了嗎?

  忘了那日血流成河、遍地屍首,忘了滿臉、滿手、滿身,全都沐浴著,父母兄姊、親朋好友的鮮血時,血液的溫度與腥甜?

  你忘了嗎?

  忘、了、嗎?

  那些質疑的聲音,彷佛是慘死在兵器下的亡魂,一再的呐喊。

  不!

  她伸出手去,探向桌上的香匣,更用力咬著唇瓣,讓舌尖重溫著,血液的腥甜。潤潔的雙手,取了一樣又一樣的香料,逐一磨碎。

  她沒有忘!

  從來都沒有忘。

  所以,她才會來到關府,來到關靖的身邊。

  隨著香料逐一被磨碎,她原本紊亂的心思,在兵器的陣陣寒光下,終於漸漸恢複清明。

  她不該迷惑的。

  即使,關靖明日就要出發,前去救助,那些一被積雪圍困的十六州,也不能改變他曾經率軍,在那片土地上,殘酷殺戮的事實。

  他是什麼樣的人。

  他究竟在想些什麼。

  他趕去救援,沈星江以北十六州饑民,是為了什麼。

  這些,都與她無關。

  她接近關靖的目的,隻有一個,就是……

  「在想些什麼?」低沈的男性嗓音,突然在她耳畔響起,驚擾了她的專注。那聲音靠得太近,驚得她手裏的香料,頓時散落滿桌。

  沉香轉過頭去。

  更教她駭然的,是她心中所想的,那個曾揮舞兵器,殺害無數性命的男人,就近在眼前,用那雙深幽的黑眸,望進她的眼中。

  是關靖。

  她呼吸一窒。

  每次,當他這麼看著她時,她就會覺得,自己的來意、自己的目的、自己的秘密,全都會被他看穿。

  粗糙厚實的大手,輕輕撫上她的臉兒。他看了看,桌上那些已經磨好,以及尚未磨好,還有無序散落的香料,眸光變得更溫柔,薄唇上彎起憐惜的笑。

  「夜這麼深了,你卻還在為我研磨香料?」他坐上另一張椅子,伸出那一雙,曾經殺害過無數人的大手,將她嬌弱的身子,拉到腿上坐著。「婢女們說,這幾日我忙於軍務,你也不眠不休,甚至連飲水與用膳都疏忽了。」

  她竭力克製著,不要在他腿上顫抖,同時也要努力著,不要在他懷中僵硬如石,避免引起他的懷疑。

  長長的眼睫低垂,燭光在她雪白的小臉上,映下兩彎暗影,一如往常的,掩蓋她真正的思緒。

  「敢問大人,您這趟遠行,需要多久的時間?」她輕聲問著,燈下的容顏婉約清麗,美得動人心魄。

  「難說,要視災情而定,但是大軍來回,至少得要一個月左右。」關靖輕撫著,她絕美的輪廓,淡笑而問。「你舍不得我?嗯?」

  她的回答,很柔,卻也很堅定。

  「是。」

  的確,她舍不得他。

  太舍不得了。

  大軍遠行,女子不能隨行。有了這道嚴苛的律令,她勢必無法跟隨關靖,不再能守在他左右,如此一來,她就不能為親自他焚香,精準的控製香料的比例……

  她抬起頭來,迎視關靖的雙眸,心頭卻驀地一緊。

  是的。

  她舍不得他。她能夠確定這一點。

  但是,為什麼隻是看著他的雙眸,她以為堅定如盤石的心念中,就會有微乎其微的騷動?那些騷動雖然微弱,卻是真真正正的存在著,讓她無法忽視。

  沉香匆匆的轉移視線,探手在香匣中,取出顏色潤黃如蜂蜜的琥珀,在雙手中揉碎,合掌放在鼻前,深深聞嗅著。

  琥珀,是千萬年前的樹液,化為似石非石的固體,隻要嗅聞其香,就能安神定魄,使人神智清明。

  但是,靠著琥珀之香,隻能稍稍平複她的思緒。她再三暗暗警惕,不要再抬頭,不要再接觸那雙深邃的黑眸。

  他的那雙眼眸,彷佛有著遠古傳說中,神秘惡獸的詭異魔力,竟能擾亂她堅定的決心,讓她恐懼著,會在他的注視下,開口吐露心中的秘密。

  溫柔的嗓音,回蕩在她耳畔,輕聲低語。

  「我也舍不得你。」他歎了一口氣,又揉著太陽穴,察覺這個動作已經成為近日的習慣。

  「大人的頭痛好些了嗎?」她明知故問。

  「沒有,反而痛得更厲害。」這幾日他忙於軍務,腦部深處的痛楚,卻愈來愈是劇烈。從踏出大廳,聞嗅不到她的焚香後,頭痛就再度複發了。

  那惱人的頭痛,讓他發現,自己這些日子以來,已經習慣了,甚至是喜愛著,身旁有她的人、她的香陪伴。

  無論政爭險惡,官員勾心鬥角,該做的事太多,而時間卻總是太急迫。更不論朝廷、罕營中,誰勝了誰,誰敗了誰;誰叛了誰,誰又降了誰,一旦身旁有了地,就隻剩下香氣渺渺。

  他難以平靜的心,竟也逐漸寧靜。

  「您的傷勢尚未痊愈,這幾日卻過度煩勞,加上明日就要遠行,離開鳳城,北渡沈星江遠行,我實在無法安心。」

  「我也不能安心。」他擁抱著,懷中的柔軟嬌軀,貪戀著屬於她的氣息。「少了你的人、你的香,這趟遠行肯定難熬。」他自嘲的一笑。

  「這一點,請大人放心。」她柔馴的任由他擁抱,姿態柔弱得像是,不能失去喬木依靠的絲蘿。

  關靖微微挑眉。

  「喔?」

  「我這幾日都在研磨香料,隻要今夜再趕製,天明之前就能備妥一個月的分量。」纖纖小手指著滿桌香料,她柔聲解釋著。「我會配好每日所需的分量,請大人務必時時焚香,日夜都不可斷絕。」

  「我答應你。」他抬起她小巧的下巴,語中帶笑。「但是,禮尚往來,條件也是。你也得答應我一件事。」

  她柔潤的雙肩,不由自主的微微戰栗。

  雖然,那隻是竭力控製下,最最輕微的泄漏,微小如積蓄的汪洋,滲漏的一滴水珠,卻還是逃不過他的眼睛。

  「別怕,我要你答應的,不是什麼難事。」他微笑著,舉手打了個響指,揚聲對門外下令。「進來。」

  等候在外頭的奴仆們,這時才低垂著頭,送上漆盤上的幾道清淡膳食,以及一碗鮮香的濃粥,濃粥裏有著幹貝的細絲,連粥色都被染成極淡極淡的琥珀色。

  「桌上都是香料,別弄亂了。」他還囑咐了一句。那全是她連日的心血,他格外重視。

  「是。」

  奴仆謹慎而恭敬的跪下,小心舉起漆盤,送到關靖麵前,漆盤平穩得一動也不動,菜肴與濃粥,更是沒有半點晃動。

  「這是皇上禦賜的幹貝粥,粥性平溫、滋味清淡。」他親手端起,漆盤上的厚瓷碗,舀起一匙的幹貝粥。

  濃粥以砂鍋裝盛,用文火熬煮,需要細心的守候在鍋旁許久,才能將米粒熬得軟糜,幹貝也化為細絲,最後再以些許海鹽調味。

  「據說,昔日南國最大糧商夏侯寅,他的妻子柳畫眉,最是善於烹調幹貝粥。後來,夏侯寅雖死,但幹貝粥的做法,傳入了禦膳房,連皇上也愛吃這道粥。」他薄唇揚起,嘲弄的一笑。「真是奢侈的家夥。」

  她靜靜聽著,他說著幹貝粥的來曆,卻聽不出來,他最後那一句嘲諷,說的是夏侯寅,還是當今皇上。

  「來,張開嘴。」關靖將調羹,送到她的嘴邊。

  她依言張嘴,吞咽下那匙,香味撲鼻、用料上乘,費心費時熬煮的幹貝粥。

  「好吃嗎?」他問。

  這道幹貝粥,他連一口都沒有嚐過,就讓人送回家裏來,還親手一匙一匙的喂入她口中,確定她真的吃下了肚,而不是像他不在府內時,每一餐都送來的膳食一樣,都被擱置到冷涼了,卻連一口都沒動。

  她點了點頭。

  或許,這道幹貝粥,真的是難得的珍饈,但是此時此刻,心有旁騖的她,根本就食不知味。

  抵禦他魔魅的溫柔,已經耗去她全數的心神。

  「那麼,就多吃點,別讓我擔心。」就連他的聲音,都滲著難以抵禦的力量。「這就是我的條件。我離開之後,你每日的飲水膳食,全都不可缺漏,聽清楚了嗎?」

  「嗯。」她輕聲應著,又咽下一口,他喂來的幹貝粥。

  「記住了,我會教人看著,你要是有一餐缺漏,我就要罰你。」他笑笑睨著她,滿意的瞧見,滿碗的幹貝粥,她已經吃了一半。「當然,你放心,不會是掌嘴。」

  「那麼,大人要怎麼罰我?」她詢問著,縱使心神不寧,但仍知道持續沉默,更會引起他的疑心。

  關靖輕笑出聲。

  「別急,我會想出來的。」這或許會是,他這趟遠行時,在天寒地凍的險惡環境下、在堆積如山的政事與軍務外,唯一且最大的樂趣了。

  她靜靜聆聽著,卻沒有告訴他,她其實一點兒也不心急,甚至半點也不在乎。他會想出什麼樣的方式,用來處罰她。

  在來到關家、來到他身邊之前,她就已經有了覺悟。

  隻要能達成目的,她連死都不怕。

  既然,就連死都不怕了,這世上還有什麼懲罰,會比死更可怕?

  在關靖的喂食下,沉香吃完了幹貝粥,連漆盤裏的菜肴,也吃了幾口,剩下的都由他親口解決,一如往昔的,沒有半點浪費。

  端著漆盤的奴仆退下後,最細心的婢女走了進來,將床榻鋪置妥當後,才輕盈的福身,退出花廳之外,將房門關上。

  很遠很遠的地方,傳來報更敲梆的聲音。

  已經是三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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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香站起身來,為他脫去外袍,換上貼身的單衣。

  「請大人先入睡。」

  他的視線,落到桌上的香料。

  「你還要再忙?」

  「是的,香料必須都齊備才行。」關於這一點,她比任何事情都要堅持。素白冷沁的小手,牽握著他的大手,走進了臥房,來到了睡榻旁,伺候著他躺入舒適的軟褥。

  然後,她焚起一爐的香,就擱在床邊,讓香氣包圍著他。

  「這爐香能為你止痛,也能讓您睡得更香甜。」她還為他蓋好軟褥,小心的不讓寒風透入,免得他在睡夢中著涼。「請您安睡吧。」她以溫柔的聲音說完,才在他的注視下,離開臥房。

  關靖望著那嬌小的背影,又坐回花廳的桌旁,研磨調配著香料。

  隻是這麼望著她,他的心竟然就能漸漸靜了下來。

  這份寧靜,在他的生命中,比什麼都還要珍貴。

  曾經,他隻在望見幽蘭的時候,才能感覺到平靜。他竭盡心力的寵愛幽蘭、保護幽蘭,更是在保衛著,他心中僅存的,那極小極小的一處寧靜。

  他不能容許,幽蘭愛上別的男人,甚至對那男人趕盡殺絕。

  因為,幽蘭是屬於他的。

  他不要她愛上別人,自私的要獨占她,不願意別的男人觸及,他藉由妹妹的單純無邪,才能得到的稀少平靜。

  當幽蘭死去時,他瘋癲若狂,絕望的以為,今生今世,他的心再也沒有寧靜的歇息之處。

  但是,蒼天卻又將,花廳裏的那個女子,送到他的身邊。

  他終於再度尋見了,能安心歇息之處。

  惦念在胸懷之中的那張麵容,已經不再是死去的妹妹。雖然,兩者是如此神似,但是他卻不會錯認。

  那不是幽蘭。

  而是她。

  ***

  恍惚之間,關靖睡去了。

  但是,與生俱來的直覺,仍讓他乍然醒來。

  窗外天色還未亮,是日初之前,最深最濃的無邊黑暗。

  他會醒來…
  寒夜奇冷,她用體溫暖著香料,用寒凍得青紫的手,掀開熏爐的蓋子,添入足以焚到天明的分量,審慎的確保香氣不斷。

  是她的香料,舒緩了他腦內,那陰魂不散的疼痛。

  「天還沒亮,大人請再多睡一會兒。」見到關靖睜眼,她輕聲細語,怕驚擾他殘留的睡意。「啟程之後,路上難免顛簸,就算野地紮營,也難睡得這麼舒適。」

  她的香,陣陣催人入夢。

  「過來。」他伸出手來,霸道的將她拉入懷中。「陪著我。」他睡得安穩,但是卻缺少她的陪伴。

  「請大人恕罪,香料的配製,隻差最後一道手續,要是天明之前沒有完成,這數日來的所作所為,就功虧一簣了。」她依偎在寬闊、暖燙的男性胸膛上,巧妙的委婉拒絕。

  關靖低咒了一聲。

  緊握住她纖瘦手腕的大手,鬆開箝製,不再圈困著她。

  那是她連日來的辛勞,他不願意看到,她的心血付諸流水。再者,他的確需要那些香料。

  「我離開之後,你就給我好好的吃著、睡著,其餘什麼事情都不許做。」他要求愈來愈…

  極為希罕的,她竟然搖了搖頭。

  「我睡得不多。」

  「為什麼?」

  「因為夢。」她告訴了他。「我會作惡夢。」

  「夢見什麼?」

  「我的爹、我的娘、我的兄姊、我的親朋好友。」

  「他們怎麼了?」

  「死了。」

  「怎麼死的?」

  她沉默許久,才又開口。「被殺。」

  「被誰所殺?」

  這次,她沒有回答。

  「告訴我是誰,我為你報仇。」他徐緩的說道。

  她是屬於他的。

  所以,他要為她報仇。

  就像是,他曾為幽蘭報仇。

  「身在亂世,遇到兵荒馬亂,我認不得殺他們的凶手。」她再度搖頭,不願意再談論這個話題,反而起身在睡榻旁的木櫃裏,取出一個新枕,替換了他腦下的舊枕。

  這枕是由她親手縫製,上下和兩側麵的中部,各用紅線釘成四個十字形的穿心結,兩頭各有一個十字結,固定枕芯,裏頭塞著各種芳菲的香料。

  「這枕的味道,與上次不同。」他靠在枕上聞嗅,枕香與滿室的爐香,交織成一種讓人沈醉的氣味。

  「我換了香料。」她俯身輕聲說道,哄著這個亂世之魔入夢,長發垂落他的胸前。「各種香料皆有不同用途,菊枕明目、豆枕安眠、麝香枕定神、芳若枕鎮魂,佩蘭枕能夠解暑化濕。」

  他在芬芳中閉目,嘴角有一抹冷誚。

  「那麼,你告訴我,該用什麼枕、什麼香料,才能平息我夢中的爾虞我詐、兵凶戰危?」

  她沒有回答,而是貼著他的胸懷臥下,以嬌小的身軀,暖和他的身軀、他的夢境,也讓香氣更暖更濃,沐浴包圍他的所有感官,充盈他的呼吸、他的血肉。

  不一會兒,關靖又入睡了。

  確定他安眠之後,她才如貓兒般輕巧的起身,踏下睡榻,離開溫暖的軟褥,重回寒意襲人的花廳。

  她收來些許丁香,加入荳蔻,置入研缽中,仔細的、慎重的、靜靜的碾碎研磨,剝去外層堅硬的殼,揉碎柔軟的蕊。

  牆角的明光鎧上,映出她的一舉一動。

  一陣冷風穿簾而入,鮮紅色的香料,被風揚起,如一層難散的紅霧,彌漫了她的雙眼,沾惹她的發膚衣裳,覆得她一身濃紅,像極那場腥風血雨。

  那場她夜夜都會想起的惡夢。

  她更用力,更狠,也更纏綿,把丁香與荳蔻磨得更細更碎。

  記憶卻是碾不碎、磨不滅、抹不去、揮不開,仍舊曆曆在目。

  十年之前,北國的夏夜,無數的南國將士,身穿白衣白甲,持著「報仇雪恨」的旗幟,持刀恣意屠殺。無數的北國人,在攻擊下死於非命,屍首投入沈星江,原本清澈的河水,被染成滔滔血海。

  她對他說了謊。

  其實,她記得。

  記得很清楚,太過清楚了。

  那天夜裏有淒厲的哀嚎、恐懼的哭泣,不斷交雜回蕩,響徹北國的曠野。

  接著是寂靜。

  無止無盡,如死一般的寂靜。

  她陷在一片血海中,躲在無數屍首下,戰栗抬頭時,看見一個男人穿著白衣銀甲,高跨在馬背上,睥睨著遍地屍首。他的戰甲上濺了血汙,那是她父母的血、她兄姊的血、無數無數北國人的血……

  她記得他。

  記得清清楚楚。

  殺害她的爹、她的娘、她的兄姊、她的親朋好友的真凶就是他——關靖!

  丁香與荳蔻碎開,化為一缽豔紅香屑,再也辨認不出原來形狀,一同倒入混合了各式各樣,隻有她知道比例的香料粉末中。

  香料,可以成為藥。

  香料,也可以化為毒。

  她為關靖焚的第一爐香裏,其實就已經巧妙的混入了毒,但是濃鬱的香氣,卻成功的掩蓋了其中的毒,至今無人察覺。

  就是香料中的毒,在治愈他的傷口、讓他安睡的同時,也侵蝕他的血肉,種下他的病因,讓他飽受頭痛之苦。而他至今沒有察覺,仍舊飲鴆止渴,依賴她的調香,不可自拔。

  窗外的天色,還很黑很黑,黑得像是黎明永遠不會到來。

  她將一個月份的香料,以及摻雜在其中的毒,全數收拾妥當,放置在一個匣子裏,連同另一個同款式的熏爐,也一起擱了進去,最後又檢查了一遍過後,才蓋上匣蓋。

  而後,她轉過身,望著睡在榻上,聞嗅著摻毒的濃香,正深深酣睡的關靖。

  他的頭痛之症,會讓他日日焚香,沒有一刻能夠缺少香氣的陪伴。不用一個月的時間,這些毒就會在他身體裏,根深柢固的留下,再也消除不了。

  這,就是她來到他身邊的真正目的。

  這,也就是她的夢寐以求的願望。

  如今,她的願望就將達成了。

  她要複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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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關靖率軍離開鳳城,一去就是兩個多月。

  這段日子裏,沉香始終遵守著,他離去前一夜,要她承諾的條件,日日飲水、餐餐用膳,沒有缺漏過一回。

  北方十六州的斷糧慘況,因為大雪不斷,救援得更為艱辛,耗費的時間也更多,大軍在雪地分工合作,疏通道路、運送糧食,人人各司其職,雖然疲憊不已,但軍心始終凝聚不散,才能度過重重難關。

  那是因為,關靖的統禦之力,天下無人能及。

  長達兩個多月,他忙於救災,但是繁瑣的政事,仍被寫為絹書,送給他過目之後,再由他下令處置。

  另外,她還知道,關靖也沒有一日,忘了該要焚香。

  因為最初那個月將盡時,送絹書的使者,就按照他的命令,前來拿取她調配的香料,連同絹書一並送往北方。

  這也是這段日子以來,她跟關靖的唯一聯係。

  他離開之後,她就覺得悵然若失,如失了魂魄般,時常整日坐在窗邊,望著滿園的梅花枝頭覆雪,結蕾、綻放,然後凋零。

  好像,心被挖走了。

  她告訴自己,是因為複仇的對象,不在眼前了,瞧不見複仇效果的她,才會有這蝕心般的失落。

  是的,一定是這樣的。

  她這麼告訴自己的,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好像在催眠著一個,並不相信這個理由的人……抑或是,其實,在內心某處,連她也不知曉的地方,還有更紛亂、更駭人,教她不敢深思的原因……

  日升日落、月升月落,跟她都全無關係。

  她的人在這裏,心卻不在這裏。

  她的心,早在兩個多月前,已經去了北方。

  直到某一天夜晚,固定的四菜一粥的晚膳裏,多了一道肉食,幾近寡靜無言的她,才開口問了婢女。

  「今天怎麼加了菜?」

  「姑娘,今晚是除夕。」婢女回答著。「曆年來府裏,都按照中堂大人的吩咐,在這餐加了這道醬燒四喜丸子。」

  「是嗎?」她看著,以冰糖醬油紅燒的肉丸子。她沒有胃口,但是,她還是會吃下這道菜。

  因為,她承諾過了。

  筷子挾開肉丸,取了一口大小,挪移到調羹上,還沒有入口,遠處傳來的聲音,卻猛地穿窗而入。

  轟!

  那聲悶響,讓她心頭一震,嚇得鬆落筷子,連調羹與剁得極為細膩的豬肉,也都一並掉了。

  轟!

  又是一聲。

  她臉色發白,握緊桌邊。

  那聲音太像了。像是她童年時,曾經聽過的炮響。每一次炮響時,城牆會崩毀、屋子會倒塌、人會被炸成碎片。

  細心的婢女連忙安慰著。「姑娘別怕,那是皇宮前頭正在放煙花。」

  轟!

  悶悶的響聲,一聲接著一聲。

  「煙花很美,姑娘要不要上樓瞧瞧?」婢女建議著。

  她最初想拒絕,但是心念一轉,卻點了點頭。「好,我這就上樓去。」

  婢女麵露訝異之色。「但是,您還沒用晚膳——」

  話音未落,沉香已經起身,朝門外走去。她必須親眼去看、去證實,那些聲響真的是煙花,而不是奪人性命的炮聲。

  「姑娘,請等等,外頭冷,您得多穿衣裳!」婢女急忙喊著,抓下一件禦寒的鬥篷,就追了出來。

  等到替沉香穿妥鬥篷後,婢女才攙扶著她上樓。

  遠遠望去,滿城燈火閃爍,而最璀璨的地方就是皇宮。一枚又一枚煙花,在天際綻放,有的是富貴牡丹、有的是火樹銀花,還有說不出名稱,各色各樣眩目難以形容的豔麗光亮。

  鳳城的夜空,已經有好多年,都不見煙花了。

  今年異於往年,僅僅是煙花的費用,就不知花去多少的銀兩,更別提是滿城的張燈結彩,肯定花費驚人。

  北方在救災,鳳城卻在大肆慶祝,宛若兩個世界。

  轟!

  又是一枚煙花。

  如此盛大隆重,耗費钜資的過年,也跟關靖有關。

  不論朝廷或是民間,都謹守他的節省禁令,不敢鋪張浪費,但是,幾年前才登基的年輕帝王,要聽的是阿諛奉承、要穿的是綾羅綢緞、要吃的是山珍海味、要住的是美輪美奐的宮殿。

  偏偏,關靖功高震主,皇上備受約束,又不敢反抗。

  相較之下,賈欣善於曲意逢迎,還不時會獻上,從各地搜羅而來,精挑細選過的美女,自然深受皇上偏愛。這也是賈氏一族,能在朝廷裏坐大的主因。

  今年,關靖不在鳳城,再加上賈欣的鼓吹,皇上如此鋪張浪費的大肆慶賀,擺明就是不願再節省過日。

  她遠眺著皇宮,嗬出的氣息,都化為白霧。

  過年了。

  據說,年,是種可怕的怪獸,每逢除夕夜晚,就會下山食人。人們為了嚇走怪獸,所以燃放鞭炮、貼著春聯,就為了嚇走年獸。

  年獸,隻是傳說。

  在人們的心中,年獸,會比關靖更可怕嗎?

  他箝製著整個帝國,連皇帝的言行,都受到他的影響,更別提他在文武百官與平民百姓心中的分量有多重。

  就連她的心思,也牽係在他身上。

  倏地,一道黑影如飛燕,從屋脊躍下,蒙麵的黑衣人,悄然接近沉香的背後。機警的婢女,才剛張開嘴,還沒喊出聲來,黑衣人卻先開口了。

  「閉嘴。」黑衣人喝叱,從懷中取出一條,黑底金線如意紋的束發繡帶,在婢女眼前一晃。

  一瞧見那條束發繡帶,婢女一改驚恐,沒敢再出聲,恭敬的退開數步。

  「姑娘,請放心。」黑衣人轉身,看向沉香,下跪行禮,最後才仰起頭來,徐聲說道:「奴才奉主公之命,請您前往北方。」

  ***

  從鳳城到北方這一路,奔波得極趕。

  黑衣人帶著沉香,以及她從不離身的香匣,晝夜不分的趕路,騎馬、搭船,再騎馬,疲憊的她已經難以記憶,到底是走過哪些路程,隻知道黑衣人始終用最快的速度,帶著她往目的地趕去。

  幾個晝夜之後,當她不知道,是第幾次從昏迷中醒來時,才發現自己已經置身於龐大的軍營中。

  軍營內戒備森嚴,但是看見黑衣人手中,那條束發繡帶,全都不敢攔阻,眼睜睜看著黑衣人領著虛弱的沉昏,往主營走去。

  環繞在主營四周,是若幹個各色營帳。

  就在她踏入主營前,一個玄色營帳被掀開,身穿玄色衣裳的年輕男人,正巧就走了出來。

  滿頭灰發的韓良,一瞧見她,臉色愀變。

  「站住!」他出聲喝阻,冷眼盯著她,步步逼近。「你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裏?」

  黑衣人垂首回答。

  「是主公吩咐,要將姑娘接來,為主公治病。」他的聲音極低,不敢泄漏這個隻有極少數人,才知道的秘密。

  「軍營裏就有大夫,為什麼還要從鳳城接來?」

  「那些大夫,全都治不了主公的頭痛之症。」

  韓良抿緊雙唇,不再多言,雙眼卻如鷹隼,盯住她不放,注視著她低頭轉身,掀簾走入軍帳,還亦步亦趨的跟到帳口,非要監視她的一舉一動。

  帳內,滿布濃香。

  而她日思夜想的那個男人,就臥在榻上,雙目緊閉、臉色慘白,被折磨得憔悴無比。

  她拖著軟弱的身軀,靠著意誌力強撐著,邊跌邊走的來到他身邊,用被北風吹得酸澀的雙眸,細細看著他慘不忍睹的身軀。

  健壯的身軀上,隻要是衣衫能夠遮住的地方,全都滿布深深的血痕。他原本剪得方正整潔的十指,全都因為極痛時的撕抓,指甲早已剝落,暴露的血紅指肉,還在流著鮮血。

  他隻撕抓在,外人看不到的地方。

  雙手能用手套掩飾,而能夠戴帽的頭皮,也被抓扯得到處是傷,榻旁還有好幾綹,被他徒手扯下的頭發。

  這,就是她藏在香中的毒,所達成的效果,是她複仇的成績。

  既然如此,那麼為什麼,看見關靖此刻的模樣,她不但沒有覺得欣喜若狂,反而是胸口狠疼,如被一刀穿心呢?

  瞧見她跪跌在榻邊,一動也不動,隨侍在側的軍營大夫心急,忍不住催促著。

  「姑娘,請快快醫治主公。」

  她如夢初醒,茫然轉過頭來,望見榻邊的雙鳳陶熏爐。

  「這香從來不曾滅過?」她問。

  「是。」

  「還不能替他解痛嗎?」

  「初時確有奇效,但香愈添愈重,效力卻愈減,主公頭疼得更厲害,不但難以飲食,且寤寐難眠。」

  「他疼多久了?」

  「一月有餘。」

  自從她變更過,香料的比例之後,他的頭痛就愈來愈厲害。這,也是在她的計算之內。她更改了配方,就是要逼得關靖,將她從鳳城接到他身邊。

  那麼,心怎麼會這麼痛?

  她累得、痛得無法深究,隻能用僵冷的雙手,掀開香匣的蓋子,掀開爐蓋,添入了兩味香。片刻之後,香氣漸漸變了,更濃鬱、更醉人,芬芳得近乎銷魂,他眉間的結才徐徐展開。

  「蘭兒。」他在痛苦中呼喚。

  驀地,她全身一僵。

  心上那把刀,是不是刺得更深了?

  「蘭兒!」

  她屏著氣,咬著唇,回過頭去。

  床上的男人蜷成一團,俊美的臉龐因疼痛難忍,而緊絞猙獰。即使,他呼喚的是別的女人,但是,她還是忍不住靠到他身旁,俯下身去,輕聲回應。

  「我在這裏。」

  聲音觸動關靖的反應,他窮凶極惡的伸手,用盡所有的力氣,擁抱她的身軀,如似要揉入骨血。

  劇烈的疼痛,無情的折磨著他,讓他目眩神狂,有時熱似烈焰噬骨,五髒六腑有如火熬油煎;有時又冷似寒雪沃心,連血液都要凍結。

  那痛如針刺、如箭穿,如一刀一刀又一刀的徐緩淩遲,如有無數的人,正以齒在啃齧、在撕裂他的血肉、他的骨、他的腦,讓他痛不欲生。

  沉香撫著他的發,感受到他的顫抖、他的痛苦。

  不自覺的,她眼前景物,模糊了起來,心更疼了。

  香氣濃烈得令人暈眩,他喘息著,貪戀她的溫柔、她的幽香,在濃香中陷溺得更深。痛楚淡去,取而代之是陣陣酥軟,他逐漸鬆懈,深吸著陣陣香氣,墜入奢侈的安眠,在她懷中信任的睡去。

  「別走!」他在夢中呐喊,不知喊的是誰。

  或許、可能、應該……

  她為什麼要猜測?

  不是或許、不是可能、不是應該,他呼喊的,肯定就是蘭兒,他那死去的美麗妹妹。

  就因為如此,隻因為如此,她回應了他。

  「我在這裏,一直在這裏。」她輕聲說道,用纖弱的雙手,擁抱著這個屠殺過無數人的亂世之魔。

  「別走。」他喃喃夢囈。

  她靠在他耳畔,回應他每個叫喚。

  「我不會走。」她答應他。

  她在這裏。

  她不會走。

  她要親眼看著他受苦。

  沉香緊擁懷中的男人,一而再、再而三的告訴自己,這是她夢寐以求的成果,卻還是無法遏止心頭的疼,更無法阻止眼中的熱淚。

  然後,她看見杵立在門邊,忠心耿耿,仍在警戒的韓良。

  對了,她必須要作戲,佯裝出是真的為他擔憂,才能欺瞞韓良,確保能夠繼續留在關靖身邊。

  於是,她不再強忍,讓淚水盈出了眼眶,滑下臉龐。

  是戲。

  她反複告訴自己。

  隻是戲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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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7-27 18:53:56
***

  夢境,紊亂紛擾。

  她在夢中,被兩方拉扯著,雙方的力量都太過強大,扯得她感覺整個人,就要被撕裂成兩部分。

  一方,是無邊的血海,遍地堆積成山,慘死的北國人。全部的人都死了,隻剩她一人獨活,但是萬千屍首們起身,拖拉著她的左手,齊齊注視著她,眾口一致,問著——

  「你忘了嗎?」

  她冷汗直流,拚命搖頭,被拉扯得好痛好痛,半身已陷溺在血海中。

  但是,另一方的力量,卻更強大。

  她痛苦而無助的轉過頭去,想哀求另一方放手,卻看見握住她右手的,僅僅隻有關靖一人。

  俊美的臉龐望著她,薄唇上帶著笑,雙眸魔魅難擋。他的溫柔,與血海相比,竟讓她陷溺得更深。

  「我也舍不得你。」醇厚的嗓音,回蕩在耳畔。

  「好吃嗎?」他舀起一匙幹貝粥,喂入她的口中。「那麼,就多吃點,別讓我擔心。」他是這麼溫柔,教她不由自主,想走入他的懷抱。

  牽扯左手的力量,卻固執的拉住不放。

  「你忘了嗎?」鮮血幹涸的雙眼、失去雙眼的漆黑眼窩,以青紫的唇質問著。「你忘了嗎?」

  無數的質問,化為大大小小,細密的北國文,從屍首牽握她的左手竄來,像是鮮紅色的血蛇,沿著她的左手爬竄而上,染血的文字如蟲似蟻,鑽探入衣,很快布滿她的全身,她愈是急著搓擦,血字就愈是豔紅,如何也擦拭不掉。

  「你忘了嗎?」

  滿身的血字,都發出尖銳刺耳的呐喊,而後融化流淌,她全身都濡濕了北國人的血。

  夢境,被血泊淹沒。

  當她也正要被鮮血淹沒時,熟悉的男性嗓音,卻穿透難以掙脫的夢境,傳入她的耳中。

  「別哭。」他的柔聲低語,比萬千冤魂的呐喊,更清晰可辨。

  是那個男人的聲音,才能讓她掙脫惡夢。

  蒙矓中睜開眼,她隻覺得眼前的一切,都像是浸潤在水中,直到她感覺到雙煩濕涼,才知道自己在惡夢中落淚。

  關靖擁抱著她,以額頭抵著她,輕輕以受傷的指肉,擦去那些淚水。

  「沒事了。」他柔聲問著,撫摸她淚濕的臉兒,不在乎淚水的鹹,會刺痛傷口,「你作了惡夢嗎?」他的笑,比往昔更溫柔。

  她輕顫著點頭,心中的濃濃恐懼,因為他的擁抱、他的微笑,而一點一滴的褪去。他的每一次輕撫,都是那麼輕柔,仔細的將淚珠都擦去。

  兩人躺在便於拆卸的榻上,主營裏沒有旁人,他與她相擁在溫暖的,還沾有他痛極時,撕抓四處所殘留的褐色血漬。

  但是,她此時此刻隻覺得,這裏是世上最溫暖、最舒適的地方。

  他的雙眼,深邃無比。

  「我也作了個夢。」他輕聲告訴她。「我夢見了妹妹。」

  徒然,她的呼吸一窒。

  蘭兒!

  她知道他夢見了幽蘭,她還記得,他的那聲呼喊。以及,那時不明的心痛。

  「我夢見她沒死,而是跟所愛的男人,共同生活在,一個永遠豔陽高照,不會下雪的地方。」他娓娓道來,說得很仔細。「在夢裏,她在笑,對著那個男人笑。她從未對我那樣笑過。」

  她想掩住雙耳,或是掩住他的嘴,阻止他繼續訴說著,對另一個女人的深情。

  但是,他還在說著。

  「然後,我夢見你。」他說道。

  「是我們太過相似,你才分辨不出來。」她咬著唇瓣,轉過頭去。

  「不,」粗糙的唇,摩擦著她幹澀的唇瓣,憐愛而纏綿。「我分辨得出來。你的耳薄白,耳垂較潤;你的眼睫,總是遮著眼,而你的唇,從來不曾笑過,不論是對我,或是對任何人。」那聲音深蘊魔力,直響入她的心內。

  他深受著,香料的影響。

  她知道,他看似清醒,但嚴謹的理智,因藥力而鬆懈。

  所以,關靖現在所說的每一字、每一句,都是實話,不會有任何謊言。

  她無助的望著,身旁的他,聽著他傾訴話語,才知道那雙黑眸,竟將她瞧得這麼仔細。

  一顆心,如被抹了無數香料,在濃濃苦澀裏,竟還有一絲絲的甜。

  縱使對香料了如指掌,她卻也分辨不出,那絲甜味究竟是什麼。

  「我夢見,你要走了,所以我呼喊了你。」他說著。

  原來,那個時候,他呼喚的人,並不是幽蘭。

  而是她。

  紅潤的唇瓣,被緊咬著。

  眼睜睜的,她發現他起身,拿起被掛在榻邊的外袍。那件衣袍,是他最常穿的衣裳,也是他最珍視的衣裳。

  「這件衣裳,是蘭兒為另外一個男人縫製的。我從他身上,將衣裳奪了過來。」他撫著領口與袖口,精致的蘭花繡紋。

  初見麵的那時,她為他焚香,他出汗之後,是先脫去外袍,才拿手絹擦拭汗水。她早已知道,那件衣裳對他來說,有多麼珍貴。

  但是,他的下一句話、下一個舉動,卻是她萬萬想不到的。

  「從今以後,我不再穿這件衣裳。」關靖說道,揚手將衣裳,投入營帳中,用來取暖的熊熊營火。「這件衣裳,原本就不屬於我。」

  轉眼之間,曾被視若珍寶的衣裳,已被烈焰焚為灰燼。

  「我有了你。」他的視線,不曾望向營火,始終注視著她。「你的香,是無形的衣裳,將時時被覆在我身上。那,才是屬於我的衣袍。」

  她的淚,再度滾落,喉中緊縮。

  那香,是有毒的啊!

  韓良不在營帳裏,這裏沒有任何人在看著她。那麼,她為什麼一如作戲時,會為他落下淚來?

  「別哭。」他哄慰著,無比憐愛。「告訴我,你的名字。」

  「你明明知道。」她的聲音好沙啞。

  「沒錯,我已經知道了。」他俊美的臉龐,貼著她的臉兒。「但是,我要聽你親口告訴我。」

  她更用力咬著唇,不肯開口。

  細密的吻,如春雨般,落在她的額上、眼上、唇上。

  「告訴我。」他的吻,落入她粉嫩的頸。

  粗厚的大手,因為傷口而笨拙,謹慎而緩慢,彷佛第一次的觸摸,拆解她的衣衫,輕撫著她的軟潤。

  「告訴我。」他需索著答案。

  熱燙的吻,落在她的乳蕾上,時而輕、時而重的舔吮著,撩撥得她情難自禁,因他的舌而嬌聲抽息。

  情欲鮮濃,她渴望皆他,卻與先前不同。不是因為他的撩撥,而是因為他的溫柔,還有某種不知名的原因。

  被咬得微微滲血的唇,輕吟著逸出兩個字。

  「沉香。」她響應著,甚至是生澀的主動,撫摸他帶傷的精壯身軀。

  他身上的血,沾染了她的肌膚。

  「沉香。」他低哺,喚得那麼纏綿。

  榻旁的熏爐,飄出馥鬱濃香,包圍著他們。

  她像被哄騙著,走進他的夢裏。

  一個太過美好的夢,能讓她忘卻一切。

  「別走、別離開,沉香……」他一再呼喚,彷佛已忘卻其它語言,隻記得她的名字。

  她仰身嬌顫,潤滑的雙腿被迫分開,敞開最不堪蹂躪的嫩軟,惶惶承受他的巨大。

  耳畔,是他一聲又一聲的喚。

  「沉香。」他退出。

  「沉香。」他進入。

  「沉香。」他在她的深處,廝磨著、兜轉著,如在領她共舞。

  她的香糾纏著他。

  他的呼喚不放過她。

  在這簡陋的營帳榻上,他們放肆的歡愛,需索著彼此。

  他們糾纏彼此,直到同抵璀璨盡頭,歡愉如煙花般炸裂,撼動相連的身軀、相融的靈魂。

  那一刻,彷佛世上一切都消失。

  隻剩下緊緊相擁的他與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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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7-27 18:55:39
第九章

大雪,在日出時,終於稍緩。

  但是,前幾天費盡千辛萬苦,好不容易清出的道路,又因為昨夜的降雪,再度被淹沒。

  盤桓在天際,灰蒙蒙的雲層,依然厚得快壓到頭上來。

  這簡直就像是,跟上蒼打一場無止盡的戰爭,軍隊裏的每個人,無論南軍北奴,都又倦又累,但在無盡雪原的彼端,還有人在等待糧食。

  她調配的新香,緩解了關靖的頭痛。

  他的狀態一日比一日好轉,每夜都與她纏綿。然而,每當天還未亮,他就會起身梳洗,親自重新開始指揮調度,將昨日打頭陣的人,調到後方,原木在後方的人,則換到前頭。

  每日由他訂出,鏟雪清道的流程,總能發揮最大效率。

  他指揮調度的模樣,從容而利落,看不出半點疲態,整日的忙碌下來,別說是外衣未染塵埃,就連長發也一絲不亂,跟她初到時,那狼狽如垂死惡獸的模樣,截然不同。

  在她趕到前,他對外表現得,就是這麼好整以暇。隻有極少數的親信,知道他被劇痛煎熬。

  他就連為痛癲狂,弄傷自己時,也下意識的選在,能被衣衫遮掩的地方。

  如此嚴苛的自律,世上能有多少人?

  愈是接近關靖,沉香卻愈是知道,自己不能了解,他的嚴以律己,是出自於本性,還是有著別的原因。

  她不明白,卻也沒有詢問。

  就像是此時此刻,她隻是靜靜的,坐在簡陋卻保暖的車上,撫著他下車離去後,漸漸冰冷的座位。

  車外,大批人馬再度拿起鏟子,開工鏟雪,經過幾個時辰,運糧的軍隊終於能夠再次開拔。

  可是,每個人都累了。

  前進的速度,太過緩慢,空氣裏頭,除了刺骨的寒冷,也充塞著難以言喻的焦躁。頭頂上的灰雲,好像壓得更低了。

  長長的大軍,在官道上綿延,但這麼多的人,卻少有聲息,每個人都彎著腰、低著頭,苦苦埋頭鏟雪、搬雪,清山一條能讓糧草前行的道路。

  馬車外頭,傳來關靖的聲音。

  沉香擱下熏爐,掀開車駕上的毛皮,刺骨的寒氣迎麵襲來。

  他正朝車駕這兒走來,韓良跟在後頭,一邊向他報告,一邊聽著他的交代。他並沒有揚聲,隻是太過安靜,他跟韓良說話的聲音,才會那麼清楚。

  驀地,輕柔的白雪,緩緩飄下。

  第一個人抬起了頭,跟著第二個、第三個。人們的臉上與眼裏,一一浮現了茫然,跟著是理解,與絕望。

  連關靖與韓良,都停止對話。

  她可以看見人們臉上的絕望,該是輕如鴻毛的雪,對疲憊的人們來說,卻是重如千斤。

  不,別下啊。

  別再下了。

  她仰望著,漫天的飛雪,雙手緊緊揪著,握在手中的皮毛。

  就在這個時候,前方的隊伍,停了下來。

  拉車的馬,噴著氤氳的白氣,嘶聲揚腿,伴隨著人們驚惶的喊叫。

  沉香循聲看去,隻見前方那輛棧糧的屯,因為多日的顛簸,終於不堪使用,竟在這時斷了車軸,往一邊傾斜。

  「快!」

  有人呐喊著。

  在附近的人,無論南軍北奴,全數衝上前撐住。

  好不容易,眾人才剛穩住糧車,卻沒想到,站在車尾,最先奔過來的北國奴,卻因雪地濕滑,腳下一個不穩,頓時失手,摔跌在地。

  糧車失去平衡,猛地往那人倒去,就要狠狠壓碎——

  驀地,有人閃電般衝上前。

  他頂替了那個位置,用他的雙手與肩膀,在千鈞一發之際,扛住失衡的車尾,止住糧車的潰倒。

  沉香緊張得站了起來,喘了口大氣,幾乎扯下了遮蔽車廂的毛皮。隻是,當她看得更仔細時,卻陡然愣住了。

  所有人,都愣住了。

  頂替北國奴,扛住糧車的,不是別人,正是人人畏懼、驚怕的中堂大人——關靖!

  瞬間,她以為自己看錯了。

  不隻是她,所有人都以為自己看錯了。

  但是,那個人就是關靖。

  他身穿保暖皮草,毛靴踩在泥水雪地裏,與那些南軍北奴們,一起用兩手緊抓車尾,以肩扛車。

  那輛糧車,仍是搖搖晃晃。

  「發什麼傻?鎮定點!」

  那冷靜的聲音,讓眾人回過神來。

  關靖揚聲,喝令:「聽我號令,到三出力!」

  扛車的眾人,精神一振,同聲應答。

  「是!」

  他吸氣,開口,聲音響徹雪原。「一、二、三,起——」

  所有的人,齊力大喝出力。

  「韓良!」關靖額冒青筋,在糧車抬高到車輪高度時,大聲喊著。

  幾乎在同時,韓良抱著一隻木箱,塞到了車尾下。

  「成了!」

  確定糧車已經穩固,關靖才喊道:「鬆手!」

  眾人都退開,跟沉香一樣,怔仲的看著他。

  關靖站在肮髒的汙雪裏,肩頭的衣破了,還被糧車劃傷了眉角,鮮紅的血,從傷口滲出,他的口中,吐著白色蒸騰的熱氣。

  片片的飛雪,飄落在他身上。

  「把車子拉出道路,不要阻礙後方糧車前進。」他冷靜的發號施令,套著手套的雙手緊握成拳。

  多數的北奴們,都比關靖還要高大,可是有些已經因為倦累與放鬆,跌坐在地,但即便有力氣站著的,表情也難掩驚懼。

  要不是他當機立斷、挺身上前,不隻那個跌倒的人,右側與車尾的人們,都會被壓在糧車之下,非死即傷。

  關靖就站在北國奴之中,被他們包圍著,他應該是相對矮小的,即便有南軍在場,可隻要他們想,伸出大掌就能扼死他。

  但是,那一刻,那個男人,看起來卻無比巨大。

  當他轉身時,驚愕的北國奴們,讓出了一條路,看著他大步離開。

  關靖沒有看那個,被救了一命,仍跌坐在地上的北國奴,也沒有看其它人,隻是朝韓良走去。

  幾位在前後方壓陣的將軍,到這時才趕到。

  「大人!」

  「您沒事吧?」

  「主公!

  「主公,您受傷了!」

  「嚷什麼,我又不是琉璃做的!」關靖抬起手,不讓熱淚含眶的兩位將軍靠近。「去,調派另一輛預備的糧車過來。」

  淚汪汪的吳達一愣,咬了咬牙,硬著頭皮報告:「主公,預備的糧車,兩日前也用上了。」

  聞言,關靖濃眉緊擰,雙眼黝黯。

  這兩個多月以來,已經有太多糧車損失了。這場雪災,百年難得一見,才會造成這麼大的災害。

  深吸口氣,他改口說道:「叫工匠過來修車。」

  「是,屬下立刻就去!」

  「韓良。」

  「在。」

  「那些能在雪上行走的北國雪橇,還要多久才會到?」

  「屬下已派北地工匠,連夜趕製,第一批已在前方,需要再三天才能到達。屬下建議,不妨就地紮營,稍事歇息,等待雪橇運來。」

  下車匆匆趕來的沉香,聽得心口一痛。

  三天。

  短短三天,又要餓死多少人?

  想起餓殍遍野的慘況,她才剛要抬手,想輕觸他的臂膀,為北地的百姓說情,卻聽見他已經開口。

  「三天太久,你帶所有騎兵過去,把雪橇運來。」

  「主公,騎兵全部離開,要是有人乘機來攻擊……」

  「那就給你一天一夜的時間。」他打斷韓良的疑慮,冷然睨著,微微揚起了嘴角。「還是你認為,我親自帶兵,連一天一夜都守不住?」

  還想再爭辯的韓良,看著關靖堅毅的神情,知道多說無用,隻能退讓。「就請主公再等一天一夜,韓良一定將雪橇運來。」

  「去吧。」關靖擺了擺手。

  韓良鞠躬,領命而去。

  看著眼前這高大的男人,沉香喉頭一緊,懸在半空的手,終於落了下去,輕輕的、輕輕的,擱到他的臂膀上。

  關靖回頭低頭,瞧見了她,無語挑眉。

  她仰望著他,無法移開視線。

  他的帽子,不知在什麼時候,早遺落在雪地裏,片片的雪花飛啊飛,白了他的眉、白了他的發。

  隻有那一雙,正凝睇著她的眼,還是那麼深邃烏黑。

  她可以看見,他深藏在眼底,被隱匿得太好的疲憊痕跡,還有他眉角上,那道滲出熱血的傷。

  「回車上休息吧。」不自覺的,她脫口而出,小手已情不自禁,疼惜的撫上他眉角上的傷。「我替你上點藥。」她說。

  這是第一回,她忘了該要用敬語;也是第一次,她真心誠意的想替他療傷。

  不知為什麼,她知道,他知道了。

  那雙凝望著她的黑瞳,微微發亮,亮得讓她心頭悸動。

  然後,他開口,說了一個字。

  「好。」

  ***

  大軍在雪地裏,紮營完畢時,天色已經黑了。

  冬季的夜,來得早,且快。

  無情的風雪,在營帳外吹拂著,油燈則在營帳中,散發著光芒。軍仆送來了,擺滿熱炭的銅爐,暖著帳裏的空氣。

  關靖沒讓軍仆待著,一如往常,隻讓沉香留下。

  她陪著他一同用了晚膳,等到軍仆撤下食物,四下無人時,他才讓她解下,他手上的手套。

  肩角上的傷,早在剛受傷時,她在車駕上,就替他處理好了,但是,那時他還沒能來得及喝一口茶,就又有人來打擾。

  韓良不在,需要他處理的事,就更多了。

  他一一交代著、指揮著,那些部眾,紮營、布陣、守糧。

  人們來來去去,去去來來,她注意到,從頭到尾,他始終沒有動手。偶爾,他會忘記,不小心碰著了,就再度收手握拳,握得更緊。

  即使不用去看,她都能猜出,他包在皮手套下的手,會是什麼樣的狀態。

  好幾次,她都忍不住,想先處理他的雙手。但是,他沒有給她機會,一直到現在,事情都處理妥當了,他才在她的催促下,伸出雙手來。

  沉香必須拿著剪子,就著燈火,慢慢剪開手套。因為,他指尖的血,早已幹涸了,牢牢黏住了手套,光是用脫的,根本取不下。

  真正的情況,比她所能想象的更糟。

  那一雙手,因為白天時救人的行為,再次皮開肉綻。沒有了指甲的保護,他的十指,因此舊傷迸裂,還增添了新痕,幾乎能看見皮肉下的指骨。

  即便她萬分小心的,用剪子剪開皮套,用溫熱的水,化去幹掉的血水,但是要把他的手指,跟皮套分開,還是不得不弄疼了他。

  當時,他一定很疼,疼得止不住手抖,所以才會緊握成拳頭,掩飾雙手的顫抖。他強撐著,一路撐到現在,不讓外人看見他的脆弱。

  她不應該在乎,他疼不疼的。

  但是,偏偏還是在乎。

  每當他因為痛楚而屏息,每當他的肌肉,無法自主的因劇痛而緊縮,都會讓她心頭擰扭。

  「為什麼?」

  這三個字,泄漏出來時,她才知道自己已經問出口。

  「什麼為什麼?」他問。

  沉香略略遲疑著,抿著唇瓣不語,小心的替他的十指上藥,過了一會兒之後,才又開口詢問。

  「你為什麼要去扛那輛糧車?」

  他大可以不管的,不是嗎?

  對殺人無數的他來說,壓死一個北國奴,算得上什麼呢?他犯得著,險些賠上雙手,也要上前去救人?

  他垂著眼,凝望看著她,淡淡的回答:「因為我看見了。」

  「就這麼簡單?」她又問。

  他點頭,嘴角微揚,似笑非笑。

  「就這麼簡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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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7-27 18:58:07
她看著關靖。

  她不懂,他明明是殺人如麻的亂世之魔,為什麼會出手相救?為什麼要為了北國的百姓,在雪地裏來回奔波?

  她很清楚,此時此刻,南國鳳城裏鑼鼓喧天,沒有半點節製,吃的吃,喝的喝,誰管得著,北國人正捱餓受凍?說不得,他們還會一邊吃著山珍海味,一邊笑著罵北國人活該呢!

  可是,關靖卻在這裏。在這片冰凍的大地上,為北國人運糧。

  他可以不管的。明明,他就可以像是,鳳城裏那些奢華浪費,大肆慶祝的南國人一般,不管北地人們的死活。

  餓死就餓死了,這些年來,他不也親手殺過許多北國人?

  那是她親眼看到的、不敢忘記的、至今曆曆在目的啊!

  當年,殺人無數的是他。

  可是,如今卻也是眼前,這一個男人,在風雪中救人無數。

  兩個多月以來,他寧可忍著疼、挨著痛,也不回鳳城,固執的就是要親自留在北地指揮,救災。

  營帳裏,一燈如豆,漾著暖暖的火光。

  沉香轉開視線,不敢再直視著,他那雙像是要看透,她心魂的雙眼。她再次低下頭,以輕紗包紮著他的手。

  那曾經好看優雅的十指,此時慘不忍睹,讓人望之畏怖。

  心,無端扭絞著。

  她不敢深想,胸口深處為什麼疼;更不敢探究,胸口深處為什麼痛,隻能替他將受盡折磨的十指,小心翼翼的用輕紗包起。

  榻邊的一盆清水,都被他的血染紅了。

  她端著水盆,走到營帳的帳幕旁,交給在外頭守候的軍仆。當她再回頭時,就看見關靖坐在榻上,眉宇緊擰的,雙眼合著,正以掌揉著太陽穴。

  他的頭,又疼了。

  這個男人,從不在外人麵前,顯露任何弱點,更不會讓旁人知道他的不適。可是,他在她麵前,卻早已不再遮掩。

  到底,這是從何時開始的呢?

  她記不起來,隻覺得一陣慌亂。

  刹那之間,她不敢靠近他…

  「沉香。」

  忍著痛的呼喚聲,從身後傳了過來。

  她的手微抖,差點將藥撒了。

  「別弄了。」他說。

  「我必須……」那隱含倦累的聲音,揪著她的心。她不敢回頭,怕心會更慌、更痛,也更軟。「我必須先收拾好……」

  可是,他不死心,再次輕喚她的名。

  「沉香。」

  那嗓音,好輕,好低,像是他正以溫柔的大手,撫上她的後頸。

  她忍不住囚眸,看見他曲著膝,半臥在榻上,隔著燈火凝望著她,左手仍是撫著腦袋,但是雙眼已經睜開。

  他臉上的笑容,早已消失不見,一雙深黑的眼眸,盡是疲憊。他朝她伸出傷痕累累的手,開口要求。

  「過來陪我。」

  那不是一句命令。

  他的口氣不是,表情更不是。

  他是在要求她,向她索要溫柔、懇求她的撫慰。

  她應該過去。如果,是兩個多月前的她,一定會立刻過去的,給他假意的柔順,哄騙他該要治療,然後她會在焚香裏,不著痕跡的撒落,讓他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毒。

  但是,此時此刻,她的雙腳卻像黏在地上一般,無法動彈。

  她不想過去。不想不想不想不想……

  關靖的左手,仍懸在半空等待,一會兒之後就開始顫抖。她沒有上前來,讓他的黑眼更黑,透出些許苦澀。

  最後,他將手慢慢的收回身側,垂下了雙眼,嘴角浮現一抹,自嘲的笑。跟著,他緩緩翻身,躺了下來。

  但是,她已經看到了,那抹泄漏他真正情緒的苦笑。

  而那抹笑,狠狠的,扯疼了她的心。

  來不及深想,沉香的身體已經不由自主,邁開雙腿,匆匆走上前去,回到他的身旁,在床榻旁跪下。

  關靖徐緩的睜眼,黑眸裏興起一絲波瀾。

  她抬起了雙手,輕輕的替他揉著,額上的穴道。一次又一次,慢慢的、輕柔的,以指腹在他額際、發中,畫著圓、梳著發,替他舒緩頭疼——真心的,替他舒緩著,因她而產生的頑劣劇痛……

  但是,她還是不敢瞧他的眼、不敢看他的臉。

  即便是如此,她依然能感覺到,他灼熱的視線。

  直到許久之後,她才怯怯抬頭,不得不看向他,果然看見他深深望著她,那神情、那模樣,教她心顫手抖。

  瞬間,她本能的想收手,他的動作卻更快,握住了她的手。

  她的心跳,亂了一拍。

  沒錯,她還是可以抽手的,但是這麼一來,就會弄痛他的手。

  看著這個男人,她的喉頭莫名緊縮。她不曉得,自己在做什麼,不清楚為什麼要在意他會痛,但是,她就是無法抽回手。

  而關靖,將她的手,拉到唇邊,溫柔的印下一吻。然後,他把她的手,放在他的心上。

  他閉上眼了,可是她無法動彈,深深被他撼動。

  即使傷得那麼嚴重,任何輕微的動作,都會引起劇痛,他仍舊用著手,在她手背上來回摩挲輕撫著,像是不舍、像是眷戀。而他臉上的表情,更像是心安。

  「陪我躺一下。」他說。

  無法拒絕,也難以拒絕,所以她隻能躺下,在他身畔躺著,讓他握著她的手,撫著他規律跳動的心。

  「謝謝。」他說。

  那句誠懇的道謝,如似穿心。

  這世上,有多少人,曾聽過他說出這兩個字?

  輕顫的白嫩小手,就擱在他心口,能清楚的感受到他的心跳,還有溫暖。

  她是要來報仇雪恨的!

  她是要來折磨他至死的!

  明明,她親眼見過,他殺害她的親人;明明,她恨他入骨,恨了這麼多年,可是為什麼,事到如今,她卻會為他感到心疼?

  輕顫的白嫩小手,就擱在他心口,能清楚的感受到他的心跳,還有溫暖。

  所有事情都亂了譜,跟她盤算的不同。她從來沒有想到,會被他迷惑;沒有想別,這亂世之魔,會有溫柔的一麵;沒有想到,他也有血有肉。

  她錯了嗎?

  她無法分辨,關靖究竟是好人還是壞人,她更不明白,他到底在想些什麼、他的行為舉止是好是壞。

  殺人的是他,救人的也是他。

  為什麼?

  她與他枕在同一個枕上,看著他俊美的臉龐,心中掙紮著、猶疑著、動搖著,萬分迷惑。

  為什麼?

  她想問,很想問,卻無法開口。

  他,究竟是人,抑或是魔?

  關靖已經睡著了,她的所有感官,可以感覺得到,他的心跳、他的呼吸、他的體溫,都是那麼清楚而鮮明。

  當他熟睡時,她悄悄收回手,起身來到香匣旁。

  爐裏的香,已經焚盡。

  她該放更多的香料進去。可是……可是……這些日子以來,他的所作所為,全部湧上心頭。

  來到關靖身邊之前,她一心一意認為,他是萬惡不赦的殺人魔頭。這是舉世皆知的,任何人都以為,他是殘酷冷血的惡魔,連她也是。

  如今,她卻再也不敢確定了。

  她有沒有可能錯了?

  是的,他殺了她的家人,但是同樣的,過去數個月來,他也救了無數的人。

  雖說,現在的善行,不能彌補往昔的罪大惡極,但是她的所作所為,真的是對的嗎?她是不是應該再觀察一陣子?

  看著匣裏的香料,她緊咬著唇瓣,遲疑著、躊躇著,困惑且不安。

  過了半晌之後,她伸出手來,取了別種香料,擱進熏爐裏頭,然後關上了香匣,再輕輕蓋上爐蓋。

  煙霧透出熏爐,無聲飄散。

  今夜的香料,依舊能為他止痛,卻不會讓他的病症更重。

  回到床榻上,她來到他身邊,俏無聲息的躺下,小心的沒有擾醒他,嬌小的身軀靜靜在暗夜之中,陪伴著他,依偎著他。

  風雪仍在帳外呼嘯,像是北地的幽魂,在眾聲吟唱著。

  你忘了嗎?

  忘了嗎?

  她沒有,真的沒有。

  香氣還沒能發揮效果,當關靖因為頭痛,再次呻吟時,她伸出了雙手,再一次輕輕的,揉撫著他的頭,提供他所需要的慰藉。

  她隻是需要他,再繼續救人。

  在心中,她不斷這樣告訴自己。

  當夜更深時,沉香任由關靖抱著,靜靜看著他,在睡夢之中,無意識的側過身來,將她擁抱得更緊,像是抱著最心愛的珍寶。

  是的。

  她需要再觀察一下,需要再確定。

  無數次的,她這麼告訴自己。

  是的,隻是這樣。

  她閉上雙眼,不讓眼中的水霧持續蔓延。

  是的,真的是這樣。

  如此而已。


  —上集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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