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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典心]沉香[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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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7-28 11:55:06
沉香(下)    作者:典心

沉香,南國最溫柔的大夫,她溫柔嫻靜、聰慧可人,
一雙柔荑救人無數,自從她被進獻給南國最有權勢的男人,
她就毫無怨言的伺候他,日夜細心研磨香料,為他緩解難愈的惡疾,
無人知曉,她來此隻為複仇,她要為千千萬萬北國亡靈,向這個罪人報複!
卻如何也料想不到,自己會犯下更深更重的罪,
她──竟愛上這個罪孽深重的男人,隻能與他在無底的血海中共同沉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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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7-28 11:58:14
第十章

關靖給了韓良一日一夜。

  但是,時限還沒到,韓良已經帶著大批雪橇回來,糧草順利運到城裏,以及北地十六州。

  關靖留在蕩城坐鎮,遣兵調糧,眼看荒災終能緩解,沉香更迷惘了。

  原本岑寂的蕩城,自從關靖到來後,才不過短短十日,就出現極大的改變。即便大雪還在下,她卻親眼看見,城裏的百姓,從原本的死氣沉沉,轉而恢複生機。

  他所行的,是嚴刑峻法,她看見某些人眼中的激憤,但卻有更多的人,是鬆了口氣,打從心裏浮現希望。

  她猜,別處也是這樣的。

  他帶來糧食,雪中送炭,緩解饑荒,而且他的兵嚴謹遵守著,他所立下的每一條規矩。

  進了蕩城之後,他沒有住進城主的石堡,而是進住官衙,隻因為官衙靠近城門,各地送來的災報,他能更快一點看到。

  他日夜都在處理災務,稍微有空的時候,也不休息,必定是繼續提筆,書寫那些未完的書卷,一絹又一絹,一冊又一冊。

  每當他寫完,韓良總會仔細卷好收妥,放到木匣裏帶走。

  那些絹書是特別的,跟下達軍令、政令的不同,跟他在關府裏,時時書寫的絹書一樣,韓良對待它們,格外的慎重。

  曾經,她也想要去看看,上頭寫著什麼。考慮再三後,她不想多生是非,決定斷了那念頭,不給關靖或韓良,任何不信任她的理由。

  爐裏的香,快要燃盡了。

  沉香一如往昔,在入夜之後,碾著各種香料。這些日子以來,她沒再放入,關鍵的那幾味,卻也沒有停下燃香的舉動。

  關靖的頭痛,雖然稍緩了,卻是不時疼著。

  外頭,報更的人敲著梆子,不知不覺,夜已經深了。備妥香料的她,走到桌案旁,望著沐浴在燭光下的男人。

  「大人,該歇息了。」她輕聲提醒。

  「嗯。」

  他輕應一聲,書寫不停。

  她該要退開,任由他犧牲寶貴的睡眠,去寫那些永遠寫不完的絹書。她心裏這麼想著,但是身體卻仍跪在,他伏案書寫的身旁,再度張開了嘴。

  「大人。」

  這一聲叫喚,幾近催促,聽進耳裏,連她自己也愣了。

  終於,關靖停下筆,抬眼望來。

  「你催我?」

  他的目光,教她感到有些赧然,狼狽的垂眼解釋。

  「已經三更了。」

  很晚了,要是他再不歇息,繼續寫下去,就會像是之前好幾次一樣,寫到天亮時分,連閉眼的時間都沒有。

  但是,她擔心什麼呢?

  是不是他難測的行徑,深深影響了她,才讓她的言行舉止,也變得開始相互衝突?

  像是看出她是衝動開口,關靖沒有追問,還將筆擱在桌上。這害她動搖得更厲害,無助而遲疑的,怯怯抬頭看他。

  他的薄唇上,有淡淡的笑。

  「是嗎?三更了啊,的確是該要歇息了。」

  向來我行我素,連皇上之命,都能輕易違抗的人,竟因為她的一句輕勸,就順從她的意思,再次證明他有多麼在乎她。這讓她的心,怦然悸動著。

  當關靖伸出手,就要握住她的手時,門外卻突然傳來,許多人慌忙的腳步聲,愈響愈近。

  隻見韓良等人,沒等守衛通報,就大步走進來,到案前躬身,語調匆匆的上報。

  「主公,景城張大夫求見。」

  景城位在蕩城之西,座落於山腳,是通往西方的要塞,也是這一次雪災受害最嚴重的城鎮之一。

  這麼晚了,如果不是緊急的事,韓良不會來打擾,這就足以證明,這位張大夫帶來的訊息,肯定是極為重要。

  「讓他進來。」關靖收回手,開口說道。

  「是。」

  韓良應聲,退到一旁,沉香卻注意到,他朝外頭的侍衛比了個手勢,頓時守在門外的十多位衛士,先依序走了進來,站立於兩旁。

  然後,帶刀侍衛才揚聲宣告。

  「景城城張大夫,進。」

  「在。」

  一位風塵仆仆、布衣灰發的男人走進來,在離桌案十步前跪下。

  「景城張長沙,叩見中堂大人。」

  聽到這名號,她不由得訝異,對來人另眼相看。

  張長沙,是北國極為有名的大夫,世代都是名醫,其先祖寫下的醫書更是醫界經典,對後世影響極為深遠。

  「張大夫深夜趕來,有什麼急事?」

  沉香安靜的跪坐,發現關靖沒看來人一眼,又提起了筆,邊問邊寫。

  「稟中堂大人,小人特地前來,是因為景城災情慘重,眼下就亟需更多的資源救助。」

  「我以為,送去的糧,該夠了。」他提筆如行雲流水,語聲淡淡,不疾不徐。

  「不是糧的問題。」張大夫臉露惶恐,急切的說道:「事實上,糧食已經足夠了。」

  「那又是什麼問題?」

  「大人,景城過去這一旬,爆發疫情。此疫病極為凶猛,還會傳染,染病者三日內便轉為重症,患者高燒不止,亦會胡言亂語,七日內便藥石罔效,過去一旬,城裏染病而死的,每戶皆有。」

  在素絹上遊走的筆,停住了。

  「什麼病?」關靖問。

  張長沙深吸一口氣,才吐出兩個可怕的字眼。

  「寒疾。」他痛心疾首,雙目通紅。「十日之前,家父也染上重症,他告訴小人,這是極為少見的寒疾,隻在大雪嚴冬時才會出現。」

  沉香的臉色,驀地刷白,不禁渾身一顫。

  張長沙抬起頭,放膽直視關靖,已顧不得恐懼。「先祖曾留書,百年前的大雪,就是這種寒疾,奪走北國數十萬的人命。」他從懷裏,取出一本書冊。

  屋內所有人,臉色都變了。

  他們都曾聽聞,那種在嚴寒時,才會出現的疾病,比瘟疫更駭人。

  百年前那場大雪,餓死的人不少,但是病死的更多,才使得聲勢如日中天、剽悍勇猛的北國開始衰敗,南北兩國之勢,才平衡過來。

  張長沙哀切落淚。「懇請大人,派兵增援,協助防疫。」

  關靖的視線,終於離開絹書,看向連連磕頭的醫者,淡淡的問道:「你說,這病,會傳染?」

  「是。」張大夫垂淚,點了點頭。「隻要接觸,就會傳染。」

  「你可有救治的辦法?」他問。

  大夫悲傷的搖頭。

  「三日之前,家父也病逝。我們幾個大夫,力有未逮,望大人也能派更多醫者,共同前往商討。這場大疫,不能讓它擴散,一定要控製住它,要是失控,怕這回傷亡恐怕無以計算……」

  關靖放下了筆,垂目略想,才轉過頭,望向沉香。

  「你知道這種疫病?」

  她喉頭一緊,微微頷首,啞聲回答。「知道,我曾聽先父提及過。」

  「董平怎麼說?」

  「與張大夫所說的,差別並不大。」

  「喔?」

  「先父有幸讀過,這部《寒疾雜病論》。」她指著地上的書冊,說得很仔細,畢竟事關無數人命。「先父說,這是醫史上第一部理、法、方、藥俱備的經典,稱此書是『為眾方之宗、群方之祖』。」

  關靖又問。

  「此人說的話,可信嗎?」

  「張大夫是名醫,說的話當然可信。」

  「那你呢,你可知道,有別的救治辦法?」

  「沒有。」她柳眉微蹙,搖了搖頭,恨書到用時方恨少。她把太多時間,都花費在學習,該怎麼以香料治病,還有以香料……致病……

  心急的張長沙,哀聲懇求著。

  「大人,這種疫病,愈冷愈是蔓延得迅速,實在是等不得了,懇請大人立刻派人前往景城協助。」

  關靖沉默了一會兒,又問:「你確定,這就是百年前那種寒疾?」

  「是的!」張長沙萬分肯定。「家父與城民們,從發病到病程途中,再到往生,所有病征都與那場大疫相同。」

  「現在景城裏傷亡如何?」

  「已過一半。」

  「你這一路上,還有接觸過什麼人?」關靖再問。

  「沒有,大雪封城,小人聽到大人在蕩城,就日夜兼程趕來。

  一來一往的對話,她都聽得清清楚楚,烏黑的大眼,滿是希望的看著關靖,心跳得好快好快。

  她知道,他會去救人的。

  她知道,他一定辦得到的。

  因為,他是關靖,是統禦南軍北奴的領袖,手上有足夠的資源,能夠拯救那座城、拯救那些病患,阻止疫情蔓延。

  桌案下的張長沙,再次重重磕頭,誠心誠意的央求著。「求中堂大人,設法救治,城中幸存的……」

  她壓抑不住,飛快的心跳,滿心期盼的看見,他抬起了手。

  他可以的,他會的,他會——

  驀地,關靖伸出了手掌,轉了半圈。

  有那麼一瞬間,她狂喜的以為,他答應張長沙的請求。然後,她才看見,那疾飛而來的破空利箭。

  咻——

  長長的箭,倏然而來,一箭穿心。

  咚!

  狂喜乍碎,她驚得小臉刷白,倒抽了一口氣,無法置信更無力阻止。

  跪在桌案前的張長沙,瞪大了眼,張著大口。他低下頭來,看著貫穿胸口的箭,說不出半個字,跟著緩緩往後倒臥在地上,死不瞑目。

  是誰?!

  她驚慌悲憤的轉頭,尋找著凶手,看見韓良身旁的侍衛,手中拿著長弓,弓弦還嗡嗡彈動著。

  殺人的,是那名侍衛。

  不,不是他。

  她看見韓良冷然的表情。

  是韓良?他哪來的贍?!

  不,也不是他。

  韓良看著一個人,一個坐在她身旁的人。她僵硬的轉過臉,看見那個男人,那一個慢慢收回手的男人。

  他神色自若,意態輕鬆的開口下令。

  「把他的屍首、衣物跟書冊全燒了,別忘了把那塊沾血的木板也撬開,一起燒了。處理時別碰著,凡碰著他的,也一並燒了。」

  「是。」侍衛齊聲應和,立刻開始動作。

  「韓良。」

  「在。」

  「用最快的速度,通知方圓五十裏的大軍,在景城前集結,明日正午,我就要看到人,違者軍法論處。」

  「是。」

  「吳達。」

  「在。」早等在門外的將軍,立刻進門,單膝跪地。

  「你領騎兵隊,立刻趕去景城,別讓任何人離城。」

  「是。」吳達起身,銜命而去。

  「子鷹。」

  「在。」另一個人,進門領命。

  「調派弓箭隊過來,把城裏所有易燃的都帶上,火藥、菜油,什麼都行,愈多愈好。」

  沉香聽著他調兵遣將,聽著他下令指揮,小臉上一片灰白。她看著他,心頭好冷、好痛,痛不欲生。

  殺人的,是那名侍衛。

  但是,凶手不是別人。

  是他。

  是關靖。

  他才是那個下決定的人,才是那個作判斷的人。他們,都隻是他的手腳,是他殺人的工具。

  他,才是真凶。

  ***

  身穿重裝、騎著戰馬的鐵騎,包圍在景城的外圍,數以萬計的騎兵隊,形成黑色的銅牆鐵壁,將景城包圍得水泄不通。

  如此嚴密的防守,讓城內的人們,就算是插翅也難飛。

  以景城為中心,距離十裏,鐵騎環繞為圓,而鐵騎之前,還有更多的弓箭手,隊伍排列整齊,全都麵向景城的方向,每個人的背囊裏,都裝滿了弓箭,放不進背袋裏的弓箭,更是在身後堆積如山。

  在弓箭手的麵前,是由北國奴們,在堅硬的冰地上,一夜之間挖掘出的深溝,溝內灌了大量菜油。

  那些菜油,原本是要用來,運送給饑餓的災民,現在卻有了截然不同的用途。

  確定所有大小事務,都準備完全,將士們都蓄勢待發後,鄭子鷹才騎著戰馬,來到景城的城門前十二裏,也是一夜築成的高台下。

  他利落的翻下馬背,摘下戰盔,大步走上台階,直到高台的平台處,也就是這片雪原的製高點,在前一階停下腳步。

  平台上隻布置了一桌兩椅,椅上鋪著毛皮,桌上備著香茗。

  「主公,都布置妥當了。」子鷹恭敬行禮。

  「好。」坐在椅上的關靖,慢條斯理的擱下茶碗,比任何時候都從容,他抬起頭來,看了看天色,嘴角微揚。「時辰正好。」

  經過一天一夜的籌備,這個時刻終於到了。

  武將們都被分派出去,固守四麵八方,文臣們則是站在高台的階上,個個靜默無語,連呼吸聲也聽不到。

  眾人不言不語,隻剩臉色慘白的沉香,還在竭力苦勸。

  「不需要屠城。」她說得嘴都幹了,還不敢停止。眼看大軍就要動手,她心驚膽戰,勸說得更努力。「《寒疾雜病論》上記載,十人裏會有七死,也就是說,還會有三成的人能活下來。」

  直到這個時候,他才低下頭來,望著小臉蒼白的她,嘴角噙著淡淡的笑意。

  「那本書寫得如此詳細?」他挑眉問。

  長達一天一夜的時間,關靖別說是回答她,甚至就連看都沒看她一眼。如今,他終於應了她,還問起醫書的事,顯得頗感興趣,幾近絕望的她,終於看到一絲希望。

  「是的。」她用力點頭。「不隻是救治的辦法,就連病症發生的前兆,書中都有詳細記載。」

  「喔?」他歎了一聲,真正惋惜。「可惜,那部書被我下令燒了。」

  沉香激動不已,喜極而泣。

  「沒關係,我還記得,每一個字都記得!」她淚眼蒙矓,總算鬆了一口氣,無比的慶幸。

  不枉費她的竭力苦勸,說得唇喉緊痛,連唾沫都沁了血絲,隻要能夠勸阻他,改變他屠城的念頭,她再辛苦都值得。

  關靖抬起手,輕撫她的臉兒,溫柔的淺笑著。「太好了。」

  她落淚點頭,回以顫抖的一笑,聽見他柔聲又說:「那麼,你現在就開始,就把那部書,全部都寫下來。等你寫完後,我會讓它流傳天下。」他說著,優雅的站起身來,轉身就要往階梯走去。「你寫吧,我隻去一會兒,很快就回來。」

  驀地,她心中一冷,不祥的預感再度湧來。

  「你要去哪裏?」她用小小的雙手,揪住他的衣袖,握得好緊好緊。

  他笑得更溫柔。

  「去做我要做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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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7-28 12:00:37
一陣暈眩襲來,她眼前發黑。

  他還是要屠城?!

  「不,不要去!」她哀求著,她已經說了那麼那麼多了,為什麼他還是要屠城?「你不是聽明白了嗎?城裏還有三成的人,可以獲救的!」

  「我聽明白了,一直都明白。」他一字一句的說。

  「這麼多人命,都能得救……」

  「不,」他僅用一個字,就讓她的苦勸都白費,「他們都必須死。」他輕聲告訴她。

  沉香慘白著臉,狂亂的回頭,企圖尋找援手,幫助她阻止關靖。

  「軍醫,你知道的,對不對?」她喊著,淚一顆一顆落下。「你絕對知道,不論任何絕症,總會有人可以存活的,對不對?你告訴他啊!」

  軍醫沒有說話。

  她呼吸紊亂,又看向另外一個人。那人穿著褐色衣袍,就站在軍醫旁邊。

  「你呢?快阻止他!」

  褐衣人沒有說話。

  含淚的眼眸,胡亂看過站在階下,每一個人的臉。

  「你們知道的、你們知道的!快,你們快告訴他啊!」她語帶哭音,嘶聲呐喊著,已是喉中幹裂。

  但是,每個人都不說話。

  他們全都望著關靖,以他馬首是瞻。

  最後,她還是隻能哀求他。

  「不,不要屠城,隻要你不屠城,我願意做任何事。」她太慌太怕,雙手扯得更緊。「對了,你讓我進城,我要去救治那些人……」

  他卻隻是莞爾的一笑。

  然後,他不再看她,轉過身去,堅決的邁開腳步。

  軟若無骨的雙手,用盡了所有力量,也無法再挽留他的離去。她的手再也拉不住,緊握的手心落空。

  眼睜睜的,她看著他步下台階。

  「關靖!不要!別這麼做……我求你……我求你了……」她跪了下來,絕望的哭著呐喊,聲音連同一陣狂風,掃進每個人的耳中,當然也包括了他。

  他卻置若罔聞,筆直往下走去,將她的人、她的香、她的苦苦勸說,全都拋在腦後。

  人海為他一人分開,無數雙眼注視著,他緩緩走過鐵騎的銅牆鐵壁、堆積如山的鐵箭、屏氣凝神的弓箭手,來到注滿菜油的溝旁。

  腳步,終於停了。

  他望著景城,欣賞這座古城的末日。厚實的高牆、古老的城垛、高聳的城門,這是一座可攻可守的好城。

  但是,今日過後,這座城就會永遠消失。

  「取火來。」他開口。

  等候在一旁的韓良,以雙手奉上,早已點燃的火把。

  關靖接過火把,將火把的頂端,朝著溝中劃去,姿態宛如為一幅將永傳世間的名畫,繪下第一筆。

  火焰接觸菜油,瞬間燃起,很快的蔓延開來,整座景城就被包圍在火焰畫出的圓圈之中。

  「拿我的弓來。」他伸手。

  韓良慎重的,遞出一把獸角長弓。

  戴著皮手套的左手,接住獸角長弓,而右手隨即從身旁弓箭手的背袋裏,抽出一支鐵箭,再將箭簇沾了油、裹了火。

  關靖緩力拉開獸角長弓,搭上燃火的箭。

  「住手!」沉香痛苦的哭喊,隨風而來。

  伴隨著那聲泣喊,他的手指一鬆,鋒利的火箭嗖的離弓,直直往前飛竄,最後咚的一聲,正中景城的巨大城門。第一株火苗,被他親自種下。

  射箭的手,揚起。

  「聽我號令。」他下達命令,聲音清晰。「彎弓。」

  弓箭手們一起動作。

  「取火。」

  每一支鐵箭上,都染了火。

  關靖的手指向景城。

  「放!」

  瞬間,無數著火的鐵箭,一起竄離弓弦,像是密雨一般,全數朝著景城射去。第一波箭雨淹沒景城,鐵箭貫穿城門、城牆,飛竄入城內,火勢蔓延開來。

  他張嘴,大喝:「再放!」

  另一波火箭,聽他號令,離弦,落下。

  關靖雙手負在身後,看著火焰在城中竄起。「韓良。」

  「在。」

  「持續放箭。」

  「是。」韓良麵無表情的回答。

  關靖轉過身,穿過軍隊,走回高台。在他的背後,是一波又一波的箭雨,密集得遮蔽了無邊天際。

  淒厲的尖叫,從景城內傳出,一聲高過一聲,城內人們紊亂的聲音,隔著這麼遠都能聽得一清二楚。

  他一階一階踏上台階,回到平台上,若無其事的經過,宛如石化的沉香身旁,坐回布置舒適的椅中,端起茶碗,好整以暇的啜飲著。他所坐的位置,有著最佳的視野。

  眼前,是煉獄。

  止不住焚城惡火,城內的人騷動著、慘叫著,一個又一個全身著火的人,接連掉落城牆,重重摔在結凍的護城河上,運氣好的就立即死去,運氣不好的,就在粉身碎骨、動彈不得下,被烈焰烤灼。

  沉香看著這一切,就在眼前發生。她的淚,都流得幹了。

  景城的城門,不到一刻,就被驚慌的城民,從內開啟。洪水一樣的城民,爭先恐後的棄守家園,往外奔逃,想求得一線生機。

  「救命啊!」

  「救命啊!」

  「不要殺我們!」

  「不要放箭!」

  關靖擱下茶碗,打了個響指。

  台階下的褐衣人,從懷裏抽出黑色旗,朝著逃命的人們一指。那深暗的黑色,就代表著死亡。

  「全數殺盡,一個都不能放過!」站在最前線的韓良,遵從黑旗指引的方向,厲聲喝令。

  箭簇轉向,瞄準奔逃的人群。

  「啊!」

  「不要……」

  「嗚哇!」

  鐵箭穿透人體,鮮血從傷處迸濺,在雪地上染出一處處紅,逃亡的人們很快的死傷過半。逃出城門的他們,死得反而更快。

  濃重的血腥味,在空氣中飄散,就算是她所焚的香未盡,也無法掩蓋血的氣味。

  天際,不知何時,開始飄雪了。

  「救我啊!」

  「我們沒有染病!沒有染病!」

  「放過我的孩子!隻要放過我的孩子。」

  火焰之圓內血流成河,弓箭手們汗如雨下,長年追隨關靖的官員,都麵無表情的看著,這屠殺的慘況,沒有一個人轉開視線。

  關靖用碗蓋,拂了拂茶葉,先聞茶香、再飲茶湯,雲淡風清的說道:「之前我曾聽說,景城是因為四季景色絕美,才以景字為城名。」

  人在哭號、人在濺血、人在痛苦中死去,他卻在殺戮的時候,還有閑情逸致說著風雅之事。

  「據說,景城的春季,桃花最美;夏季,金盞花最美:秋季,胡楊樹葉最美;冬季,雪花最饋!顧焐甘觶煌尢盡!附袢眨訓糜寫司埃┗ㄓ澈歟縊鋪一ā!?br />
  她看見,紛紛落下的雪,反映著人們的鮮血,就如他所說的,像是無數的桃花,乍開乍落、乍開乍落,燦爛漫眼。

  「沉香,來,坐到我身邊來。」他呼喚著她,聲音還是那麼溫柔。「來看,今年的桃花,開得那麼早。」

  極為緩慢的,她麻木的轉過身去,望向身後的那個男人。天際的雪花落在他身上,映了血的紅雪,染了他一身。

  這男人、這模樣,她不是第一回看見。

  當年,她陷溺在血海中,在爹娘兄姊的屍首下,抬頭看見的,就跟此時此刻一模一樣。

  紅色的雪,映在他的白衣戰袍上,就像當年無數北國人的鮮血。那時,他高跨在馬背上,睥睨著遍地屍首,如今他嘴角噙笑,對她伸出手來。

  縱使,他的神情不同,但是看在她眼裏,都是同樣恐怖。

  這個男人,不是人。

  他是惡鬼、是夜叉,是亂世之魔!

  而她,竟然還會被他迷惑、為他動了情,近日甚至沒有在熏香裏下毒,還調製新香,親手撫著他,為他緩解頭痛。

  這一瞬間,她後悔了;這一刹那,她心痛欲死。

  在她身後,那些震動天地的哭號悲泣,人的慘叫、馬的嘶鳴、箭的呼嘯,不知在何時停了,隻剩下寂靜。

  那陣寂靜比任何叫喚,更為淒厲。她回過頭去,隻見景城被燒為廢墟,還有餘火仍在燃燒,而包圍景城的雪地上,觸目所及都是豔紅,染血的屍首堆積如山。

  雪,好紅。

  就連遠在這裏的雪,也被城裏城外的火光染紅。

  好紅啊,好紅的雪,像是血一樣的紅。

  她戰栗的張開雙手,發現自己的雙手、衣裳,甚至是發梢,也被紅雪映得鮮紅,紅得就像是血。

  這是誰的血?

  是景城百姓的血?還是她爹娘、她兄姊、她親朋好友的血?

  寬闊的胸膛,從後方貼近,關靖用強壯的雙臂,將她擁入懷中,用那下令屠殺無數人的薄唇,靠在她耳畔,溫柔的低語著。

  「不要凍著了,我會舍不得。」他的身軀包裹著她,他們全身都是血一般的豔紅。

  她的身上,沾染了他的血,也染上他的殺戮罪孽。

  「主公,景城已不剩半個活口。」完成使命的韓良,回到高台上,跟鄭子鷹一樣,都在前一階就停下,沒有踏上平台。

  「接下來,就是把這一切都燒得幹幹淨淨。」那溫柔的聲音,在她耳邊這麼說著,強壯的雙臂將她擁抱得更緊。

  「是。」

  命令下達,火光很快的掩蓋過血光,彌漫了她的雙眼。陷在火海中的屍首,個個滿臉血汙,都像是她的爹娘、她的兄姊,每一雙死不瞑目的眼,恨極怨極的望著他,以及他懷裏的她。

  瞬間,她才醒悟。

  她錯了!

  她不該隻是以香料折磨關靖、不該隻是讓他病根深種。她原本想要,親眼看著他受苦,卻沒有想到,留他一命,天下蒼生受苦更多、更重。要是早早殺了他,景城的百姓也不會被屠殺殆盡。

  「我頭疼了。」耳畔那聲音,輕聲低語著。「今晚,再為我焚香、再用你的雙手,為我撫去那煩人的疼痛。」

  他做了什麼?

  更可怕的是,她做了什麼?

  沉香再也承受不了更多,眼前驀地一黑,顫抖的身子軟倒。

  她昏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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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
匿名  發表於 2011-7-28 15:33:01
第十一章

黃昏,殘陽。

  確定景城已被燒成焦土後,大軍才撤回蕩城,關靖回到官衙裏,如常處理政事,而她也像先前那樣,被安置在官衙後方,官家夫婦居住的簡單寢居裏。

  沉香因驚嚇過度,昏迷了好幾天,等到醒來之後,又魂不附體的,好幾日惶恐不安,不斷用雙手搓抹全身。

  景城,消失了。

  但是為什麼,她還覺得,那血腥的氣味、豔紅的顏色,如烙印一般,還留在她身上,怎麼也擦抹不去。

  漸漸的,她明白過來。血的色與味,已經滲入她的體內,如同死去的那些人們,無聲卻深重,判給她的刑罰。

  她有罪。

  跟關靖一樣重的罪。

  他們是共犯。並不能因為,她曾試圖阻止,罪孽就較輕,因為要是她早先就毒死關靖,景城雖然寒疾橫行,但也仍有人能存活下來。

  是因為她,那些可能幸存的人,也全死了。

  她忘不了那一天啊!那天的天色、雪色,都彌漫著豔紅,就連不知經過幾日後的如今,窗外的殘陽,也腥紅似血。

  那樣的紅,喚醒她原以為昏聵的心神,白皙的雙手,終於有了動作,無聲探向臥榻旁的香匣。

  除了懊晦,她還有別的事該做。

  而且,要快。

  掀開匣蓋,她緩慢的挑揀香料,數樣之多,前所未有。她用了最繁複的配方,精心的配製,全心全意的揉著、碾著,直到它們全都碎化,再將粉末均勻的撒在熏爐裏。

  然後,她咬破指尖,在香爐裏,滴進幾滴她的血,再引火焚香,蓋上爐蓋。

  這一爐香,是她的心血結晶、她的精心傑作。

  對關靖來說,也是最最足以致命的毒。隻要聞了這爐香,今夜,他就會死去,這亂世之魔就再也無法危害人間。

  沉香端起香爐,緩慢的起身,心情異常的平靜,虔誠的走向寢居的門,要去做今生最重要的一件事。

  當然,隻要關靖暴斃,隨侍在側的她,最是嫌疑重大,很可能被嚴刑拷問,直到慘死,或是被關進惡名昭彰的窟牢…

  窟牢是鳳城之外,在沈星江畔一座由巨岩開鑿、從地上延伸入地下的牢獄,有數不清的北國人,在那裏悲慘的死去。

  窟牢,是北國人最深的夢魘,有人說窟牢是煉獄。但是,也有人說,寧可入煉獄,也絕不進窟牢。

  但是,窟牢裏的酷刑,比得上她心中,因強烈自責而起的絕望嗎?

  就算不入窟牢,她也已經在煉獄的最深處了。

  香氣,徐緩飄渺,包圍沉香的身軀,如似無形的枷鎖。她就要離開寢居,去到前廳,將香爐擱置在關靖麵前,看著在呼吸之間,香氣充盈他的全身,直到他死在她眼前。

  這是她早該做的事,甚至做得太遲了。

  偏偏,天不從人願。

  當她正要伸手,推開門扉時,寢居的房門,卻被人從外開啟,那人走進寢居裏,麵無表情的看著她。

  那個人不是關靖,而是韓良。

  這間寢居,因為有她陪侍,除了軍仆之外,沒有旁人敢踏進一步,韓良卻破了禁忌,用身體擋住她的去路。

  「沉香姑娘,請留步。」他瘦弱的身軀,擋在她麵前,還將房門給關上。

  寢居內,隻有他們兩人。

  「我等待了許久,你卻到今日才有動作。」看著她手中的香爐,他以過度有禮的口吻詢問。「這一爐香,是你今夜要送去給主公的吧?」

  「是。」這也將是,關靖的最後一爐香。

  「主公還在忙著,請你稍待。」他伸手指向室內。「你體質虛弱,還是坐回榻上吧,我有些話,要對你說。」

  她靜靜望著,這個高深莫測的男人,知道反抗也無用,於是依言坐回臥榻,手裏還捧著香臚。

  「我一直想問,你觀看主公屠城之舉,有什麼感想?」韓良探問的口氣,像是在討論天氣般尋常。

  柔軟的雙手輕顫,嫋嫋的煙霧,也微微紊亂。

  僅僅從這一點,就泄漏了她心中的撼動。

  韓良都看在眼裏了。

  「我猜得出你的感想。」他徐緩的說道,像是有無止盡的時間,可以跟她磨耗。「其實,一開始,我就知道,你想對主公做什麼。」

  她抬起頭來,直視著韓良,毫無畏懼。

  「是嗎?」她淡淡的問。

  「我曾建議主公,盡快殺了你。」

  「那麼,為什麼到現在,我還能活著?」

  「隻因你神似幽蘭姑娘。」語氣轉為嚴厲,韓良責備著,彷佛這才是她最重的罪。

  「是嗎?」她喃喃自語。

  韓良置若罔聞,徑自上前,伸手打開爐蓋,低頭深深聞嗅著,那濃鬱的香氣,仔細品味,一會兒之後才開口。

  「我不懂得香,但是,跟隨在主公身邊多日,你調的香,我也聞過不知道多少回了。」他分辨得出來。「今晚的香氣,格外的不同。」

  「這是我特別調製的。」她坦白回答。

  他黑眸一閃。

  「這一爐香,會讓主公迅速斃命?」他問得一針見血。

  即便是被揭穿,她也不慌不亂。

  「你知道了。」這不是疑問,而是肯定。

  「我早就猜出,你要殺害主公。但是,你隱藏得很好,手法高妙,前所未見。」韓良的語氣轉為嚴苛,厲聲指責。「主公的頭痛之症發作時,所有人都以為,是刺客的砍殺,留下了後遺症。」

  「難道不是那樣嗎?」她淡定的問。

  「起初,我也以為是那樣。」韓良緊盯著她。「但是,在主公的頭痛,開始趨於嚴重時,我就取了爐內香灰,派人仔細化驗。」

  「請問韓良大人,驗出了什麼?」

  「起初,的確是驗不出結果。」他的語氣之中,有了一絲敬意。「你用的香料,大多尋常得很,都是丁香與荳蔻之類,的確能止痛去濕。」

  「那麼,你有什麼證據,說我要殺害關靖?」

  韓良注視著她。

  「直到你被接來軍中後,我的人拿到這個東西。」他從懷中,取出一個紙包。打開黃褐粗糙的紙後,染了血漬、被剪開的皮手套,出現在兩人眼前。

  看見皮手套時,沉香的雙眼,緊緊一閉。她的多年心血,功虧一簣。

  沒錯,這的確是證據。

  她的計謀,被韓良揭穿了!

  耳畔,隻聽見韓良的話聲。

  「有了這樣東西,一名年長的研香師才驗出,你用的香料,對主公來說的確是毒。」他不得不敬佩,這個女人的心思之縝密。「刺客傷害主公,是間接導致主公頭痛,真正的原因,是來自於你。你留在主公身旁,等待的就是主公受傷的時機,才能對主公下毒。」

  結束了。

  韓良什麼都知曉了,她再也無能為力。

  隻是,為什麼此時,她竟會覺得,鬆了一口莘鵂縞係那Ы鎦氐#沼詒恍斷鋁耍克皇歉煤藜跡匏鼓蘢柚梗資稚彼攔鼐嘎穡?br />
  韓良還在說著。

  「今日,證據齊全,你的毒計再也無法繼續危害主公了。」

  「沒有了我的香,關靖還是會死。」她眨去眼中,熱燙的水霧,將熏爐抱得更緊。「而且,還是以最痛苦的方式死去。」停香之後,他死前的模樣,將會比她初到軍營中,所看見的情況,更慘烈上無數倍。

  「我會找到人救治主公。」韓良宣誓。

  「你找不到的。」她輕聲說著。她太過明白,世上再也沒有,比她更優秀,能以香治病與致病的人。

  「或許吧,」韓良的神態,轉趨平靜。「但是,你將不能看見,主公會怎麼度過這段時間,看著他的意誌力能堅持多久,聽見他在痛苦至極的時候,叫喚著你的名字。

  嬌弱的身子,狠狠震動。

  韓良所說的話語,精準的戳中她最想藏起的心事。

  「你在乎這些,不是嗎?」他緩聲說著,看著這謀害關靖的紅顏禍水,眸中竟流露出同情。「你早已愛上主公,無法自拔。」

  連她自己都不敢承認的心跡,竟是那麼明顯,旁人都能一眼看穿嗎?

  注視著臉色灰白,絕望到底的沉香,韓良伸出手去,取走她手裏的熏香爐,還有擱置在桌上的香匣。

  「我現在,就去將一切稟明主公。」他很懷疑,這個一動也不動的女人,是不是聽進了,他所說的話,「外頭有侍衛守著,你好好休息一會兒。然後……」

  他靜了一會兒,才往下說去。

  「你,就靜待主公發落吧!」

  在一室寂然中,他往寢居的房門走去,身上帶著所有罪證離去。

  ***

  那一夜,月黑風高。

  桌案上的燭火,緩緩搖曳著。

  關靖提著筆,俯在案上書寫著,但是寫得愈久,絹書上的文字,似乎就逐漸模糊了起來。

  他的頭又痛了。

  飛揚跋扈的濃眉,緊緊擰起,關靖不由得捏著鼻梁,習慣性的轉過頭去,張口叫喚著:

  「沉——」

  香字未出口,他才發現,她不在身旁。

  自從焚殺景城那日後,她昏迷多日,他要軍醫仔細診過,軍醫戰戰兢兢的稟報,她是哀痛過度,才會昏迷著。

  即使是她為他準備的香料,還是足以提供,數日所需,但是那幾日幾夜,卻是那麼的漫長。

  當她清醒過來後,卻成了瓷娃娃似的,不言不語、不哭不笑,倒是他親自喂她飲水用膳,她仍會乖乖吃下,讓他的擔憂少了些許。

  沒了沉香的細心伺候,熏爐裏的香,難免會中斷。就像是現在,能緩解他頭痛的香,已不知道熄多久了。

  往日,不等香熄,她總是會早早出現,帶著研磨好的芳菲香料,掀開爐蓋倒入粉末,從來不需他出言提醒,她顧那一爐香,像是顧寶貝一般。

  她總是會到、總是會來。

  但是,自從焚殺景城後,她就缺席至今。

  沒有了她的陪伴,他的心緒奇異的,竟會難以靜定下來。每一次,他抬起視線,都會望向,那處空蕩蕩的位置。

  不知不覺,他已經習慣了,有她的陪伴。

  關靖很清楚,她昏迷與失魂,不能陪伴他的原因。他還記得,焚殺景城的那日,她急切的淚眼、惶急的懇求,還有望著遍地焦土時,那蒼白空茫的臉兒上,那雙似要滴出血的眸子。

  他可以看得出來,她有多麼痛苦;感覺得到,她有多麼傷心難過,他其至覺得能夠嚐到,她散發出來的絕望。

  不自覺的,關靖抿緊薄唇,緊握手中的筆。

  一直以來,他從來不曾在乎誰。他選擇了,自己要走的路,總是清楚的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他背負他所該背負、承擔他所該承擔的,以前是如此,現在也如此。

  他不會後侮,不曾後悔,現在亦然!

  可是,他想要沉香在這裏,坐在那個地方,就在他身旁,陪伴著他。就算,她是恨他的,他也想要她的陪伴。

  正當他決定開口,喚人召她前來時,驀地,側門有人走來。他聽到腳步聲,匆匆轉過頭去,一時之間,還以為是她。

  可是,來人不是女子,更不是她。

  是韓良。

  欣喜的情緒消失了,關靖的眼角微抽,懊惱得接近憤怒。因為,來人不是她,更因為,他竟受她影響這麼深。

  麵無表情的韓良,緩步靠近,恭敬的緩聲發問:「主公,是在等沉香姑娘嗎?」

  「沒錯,我是在等她。」他坦然承認,瞧著眼前這個,跟隨他最久的謀士。

  「主公不須再等。」韓良跪坐在桌案前,直視著關靖。「她不會來了。」

  濃眉挑起,他看著這個,總是一板一眼的家夥,給這人的耐心,比給別人多於一些,所以開口問道:「為什麼?」

  「屬下已經派人,將她軟禁在寢居裏。」

  怒意,燃起。他的神態、語調,卻都沒變,又問:「為什麼?」

  「因為,她在對您下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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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7-28 15:36:31
有那麼一瞬間,地板似乎傾斜了一下。但是,關靖明白,那隻是錯覺,韓良仍跪得好好的,連桌案上的東西,也一一安然待在原位,動也沒動。

  晃動的,是他的心。

  長年的相處,讓關靖早已知道,韓良從不妄言,他隻會說確定的事,隻會做正確的動作。

  垂下眼來,他看著桌上,自己日夜書寫的字跡。

  「你有什麼證據?」

  那是他的聲音嗎?怎麼如此淡然?

  是了,他是該淡然的,要冷、要靜,要不顯其心。

  他是關靖。

  是南國的中堂。

  他緩緩的、慢慢的,吸了口氣,瞧著韓良。

  那個誓死追隨著他的男人,抬手送上了沉香的香匣、一對破爛的皮手套,還有那一個,被擱在寢居裏,與他桌上所用同款同式樣的熏爐。

  爐蓋上雙鳳昂揚,一朝前、一回首,鳳尾糾纏,刻痕細若遊絲。他熟悉這個熏爐,像熟悉她一樣。

  「主公,這些,都是證據。」韓良沒有回避視線,筆直的看著關靖。「沉香在香裏下毒,看似為您緩解頭痛,實則將毒藏在香裏,一點一滴的,讓您慢慢上癮,頭痛日益加劇。」

  「那些香料,都是無毒的。」他麵無表情,出聲提醒。「你不是都驗過了?」

  「是的,屬下是驗過了。」韓良鎮定的回答。「或是,她從第一爐香,就已經藏了毒,但那效果極為輕微,真正傷害主公的,是香譜裏沒有提及,失傳已久,被稱之為『婦人心』之毒。」

  最毒,婦人心。

  關靖眯起雙眸,目光猶如鐵箭。

  韓良無所畏懼,繼續往下說。

  「她所用的香料,分開來用無毒,混合起來用也無毒。」聲音停了一停,才又說。「應該是說,用盡這香匣之內,任何一種配方,調出來的香都是無毒的。」

  「既然如此,你為什麼說,她要毒害我?」他不信,不想信。不禁撫著筆,打斷韓良。「況且,聞香的不隻我,頭痛的卻隻有我一個人。」

  「主公,香雖然是無毒的,可是混合就有毒了…」

  耐心,漸漸要用盡了。

  「為什麼?」他很緩慢、很緩慢的問。

  韓良吐出一個字。

  「血。」

  「說清楚。」

  「是。」韓良應著,望進關靖深幽的黑眸。「『婦人心』這種毒,專殺男人。必須要用女子之血,作為毒引,混入男人血中後,男子聞香數日後,就會開始頭痛,而且愈是聞香,愈是死得快,但是不聞香,又生不如死。」

  她的血。

  心思疾轉,幾乎是立刻就想起了。

  有生以來,關靖第一次恨起,自己過目不忘的記憶力。

  韓良仍在說著。

  「那日,您被刺客砍傷,是她以自身之血,混入香料之中,替您止血。於是,您的血裏,就混入了她的血。」

  關靖深吸著氣,沉吟不語。

  「主公,她來之前,您的頭,不曾如此痛過,不是嗎?」

  他依然不語,腦海之中,全是她過往,日日夜夜,溫柔伺候他的模樣。

  那些,全都是假的?

  沒錯,他確實懷疑過,她可能是間諜。

  然而,他是那麼自信…

  他還以為,她多少對他動了情,不是嗎?

  韓良的聲音,在廳室裏回蕩著。

  「主公,要使用『婦人心」,就必須先服藥,讓血中染毒。服藥者會身心皆痛,日夜有如肝腸寸斷,時間長達三年。」此種下毒法,駭人聽聞。「下毒之人,形同陪葬,因為難以施展,所以失傳已久。」

  「她是用自己,喂了我中毒嗎?」他問,聽見脫口語音中,帶著笑意。

  「是。」

  是嗎?

  她就這麼希望他死?她就這麼痛恨他?同床共枕、相擁同眠,不過是心機計算?

  她籌謀這毒計,籌謀了多久?三年?不隻?三年隻是服藥的時間,要有這念頭,到真的下定決心實行,又要進到關府,留在他身邊,找到機會,是花了她多少年?

  「主公,她有這決心,能忍這樣的痛,非要殺您不可。這個女人,絕非是尋常人可以比擬。」

  是的,她不是一般人。

  他早就注意到,她有著尋常人沒有的勇氣。

  會留著她,就是因為,她的勇氣世上罕有,甚至連絕大部分的男人都比不上。她不像幽蘭那麼柔弱,而是勇敢又堅毅,才吸引他的注意,讓他想要她,得到她的人與她的心。

  偏偏,等到回神時,才發現自己對她迷戀已深。

  「主公,沉香非死不可。」

  韓良的話語,餘音繞梁。

  關靖無語。

  在他走上這條路之前,早就該知道,遲早會遇上這樣的人。

  這一路走來,他耗時這麼多年,機關算盡、雙手染血,一步步踩在無數人的屍身上,好不容易,才來到這個位置。

  一個小小的女人,算什麼?

  算什麼呢?

  但是,心,被扭絞著,像是被擰出了汁、被擠出了血。

  他早就算著了,遲早會有這一刻,不是嗎?

  即使如此,心中的怒火,還是烈烈狂燃。他為什麼會感到,胸口,比頭更痛上無數倍?她的毒讓他頭痛,那麼,此刻讓他胸中劇痛的,又是什麼?

  「想殺我?」他的聲音平淡,唇邊笑意更深。

  「是。」韓良堅定的回答。

  關靖起身,輕笑。

  「好。好。」

  他連說了兩個好,然後,抓起香匣,轉身離開,頭也不回的朝屋內寢居走去。

  「很好。」他說。

  關靖離開後,廳堂之上,隻剩下忠心耿耿的韓良,繼續跪在桌案前。

  主公是笑著離開的,但是,他卻覺得深深的不安。

  沉香不是尋常人,他早已知道,主公對她動了情,所以才會搜羅到所有證據,確定她的毒計,有了十成十的把握後,才來呈報。

  但是,他這一步,很可能下錯了。

  該死!

  他原本以為,主公隻是把她,當作幽蘭的替身。

  但是,當他看見了,主公臉上狠厲的表情,才赫然驚曉,自己根本錯估了,沉香在主公心裏的分量。

  隻是替身,不會牽心動魂,更不會讓關靖這麼動搖,還亂了心。

  隨侍多年,他能看穿,主公的真正情緒,就算主公刻意掩飾,能夠騙過世上的任何人,也騙不過他。

  廳堂之中,韓良跪坐原地,慢慢握緊拳頭。

  這一刹那,他才驚覺,自己不該來呈報關靖,而是早該在確定她的罪名之後,先下手為強,殺了她再說。

  那個女人,是個心腹大患。比起她用的毒,她的人,對主公來說,更是危險不知多少倍。

  他的額上,隱隱浮現青筋,悔恨自己的失誤,竟失去殺她的大好機會。

  此時此刻,要搶在主公見到沉香前,先將她殺死,根本來不及了。更糟糕的是,跟隨關靖這麼久,身為關靖最信任的謀士,幾乎不曾錯判關靖想法的他,現在竟也不能確定,關靖究竟會怎麼做。

  是留?

  還是殺?

  是折磨致死,還是一刀了斷?

  抑或是……抑或是……

  韓良猜不透,帶著駭人厲色,會震動到忘了保持冷靜、不泄漏真正情緒的關靖,心中真正的想法。

  這是他頭一次,看見關靖如此失控。就連當初,幽蘭病死的時候,關靖的反應也遠比不上此刻。

  該死!

  他在心中暗咒著,自己的失算。

  最好的機會過去了。

  如今,他什麼都不能做,隻能在這裏等著。

  等待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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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7-28 15:40:45
第十二章

寢居之內,一燈如豆。

  窗欞外,呼嘯的風也停了。

  雪呢?是不是連雪也停了?

  沉香跪坐在榻上,驀地興起這個念頭。

  好安靜啊!

  那種壓得人喘不過氣來的靜,就像是這世上,沒有了任何的聲息,隻剩下自己,與身旁的那一盞孤燈。

  然後,她聽到了,遠處傳來的腳步聲。

  一步、一步,又一步。

  那個男人,踩著沈穩的步伐而來。

  一步、一步,再一步。

  那腳步聲,牽引著她的心跳與她的呼吸。

  沉香知道,那是他。

  那個十年前率領大軍,占領北國十六州,十幾日之前,又下令數萬弓箭手,將景城百姓,屠殺得不剩一人的男人。

  她抬起頭,凝望著那扇緊閉的房門,聽見關靖步步逼近。

  不知怎麼的,在這個時候,她竟會想起,他坐在營帳的簡陋木榻上,身下鋪著保暖的皮毛,以掌心揉著太陽穴,另一手朝她伸來,在她沒有回應時,嘴角泄漏的那抹苦笑。

  僅僅是想到,心,就又痛了。

  明明就知道,像他這樣的罪人,根本不該仔活在世上,就如她這樣的女人,就算是被千刀萬剮,死後也無顏麵對,冤死的爹娘、兄姊,以及數不盡的枉死冤魂。

  腳步聲,在門外止停住了。

  接著,雕刻著冰裂紋、覆蓋著防風厚布的寢居房門,發出咿呀的聲響,被人從外推開了。

  她看見了關靖,精瘦健壯的身軀就站在門外,俊美的臉上,帶著猙獰的微笑,模樣比厲鬼更可怕千百倍。

  那表情,再無遮掩、再無隱藏,該是他真正的模樣吧!

  凝望著門外的他,突然之間,她眼眶熱燙,幾乎就要流下一顆顆的淚水。

  並不是因為,她知道自己死期將至,今夜就要死在他的手上。而是因為,直到這一瞬間,她才真的領悟,韓良說的沒有錯,她早已深深的愛上他。

  縱然,他可怕殘酷、暴虐冷血,她還是愚蠢的…

  冷冷的寒風,夾帶著濕泥的氣息,從門前竄入,她抬起頭來,望進那雙凜凜烈烈、銳利逼人的眼睛。

  「你在等我嗎?」他扭曲著嘴角,步步走近,將香匣放在臥榻上,猙獰的俊臉已逼靠到最近。「我來了。」

  熱燙的鼻息,灼如箭簇上的火,灑落她的周身,燙得她如被火焚,他銳利的視線,比鐵箭還要鋒利,無形的戳刺著,他雙目滑過的每一處。

  相比之下,他的笑聲,是那麼冷。

  「你就連坐著,都美得像幅畫。」端坐臥榻上的她,素色的絹袖散在身畔,如蝴蝶的羽翼。跟初見那日,相同。「那兩個多月的日子裏,你是不是就這麼坐在鳳城裏,想象一日比一日劇烈的頭痛,會如何折磨我?」

  沙啞的男性嗓音,說出的每個字,都是嘲諷。

  她緊握衣袖,難以呼吸,反複告訴自己,一定一定是聽錯了,不然怎麼會在他的語氣裏,聽見恍若字字染血的絕望?

  亂了,亂了,全都亂了。

  她的耳、她的眼都錯亂了嗎?她看著他在笑,卻似在那雙癲狂的眼中,看見比淚更深沈的痛。

  關靖伸出手,狠狠捏著她的下巴,笑得比野狼更森冷。

  「你是怎麼想的?嗯?」他問,眼裏跳燃著火。「想著,我是會咬碎整口的牙?還是會扯掉每一根頭發?」

  他是用那雙,傷口結痂脫落,剛長出極短極短指甲的手,箝製住她的。

  連她的嘴,都要背叛她了嗎?當他探手時,她險些脫口而出的,竟是要他小心,不要弄痛指尖,還很脆弱的再生肌膚。

  為什麼他的一言一行、一舉一動,都會牽扯著她,讓她神魂俱痛?

  「韓良說,你所用的毒,喚做『婦人心』。」他的指尖,深陷在她的頸中,印出深深紅印。「服藥的時候,你有多痛?說,跟我所受的頭痛相比,你有多痛?說啊!」

  答案,被他緊掐而出。

  「有過之,無不及。」她的聲音,比他更啞。紊亂的心分辨不出,自己為什麼要回答。

  危險的黑眸眯著。

  「你的身上,看不見傷痕。」

  「我忍過來了。」

  長達三年,她讓人用層層絹布,如繭般包裹身體,完全無法動彈。就連嘴裏,也要塞著布,防止在神智潰散時,痛到咬舌自盡。

  他眸光閃爍,笑聲刺耳。

  「我還自以為,若論自製力,我該是舉世罕見,沒想到你更勝一籌。」強而有力的大手,掐握得更緊。「現在呢,你就不痛了?」

  終於,她克製住,沒有說出答案。其實,也是不敢說。

  身體不痛了。

  但是,心卻在痛。

  當初,身體是為了他痛。如今,心,也是為了他痛。

  千算萬算,她沒有算到,愛恨,會兩難,會這麼痛。

  「是誰派你來的?」他問,語音更澀。

  「沒有人派我來。」她不要連累任何人,「是我自願。」

  他又笑了。

  「你為什麼要這麼做?」

  「我是北國人。」這,就是答案。

  那一瞬之間,她竟在他眼中,看見蒼涼,與無邊的疲憊,在狂亂中閃過。

  「董平是北國人?」

  「對,爹爹說,醫不論南北。所以,他藏匿身世,藏得無人知曉。」她注視著他,一口氣說出原因。「那年,爹娘兄姊,帶我回北國救人,卻被南軍殺了。我親眼看見,領軍的人是你。」她被壓得往後傾倒,指尖碰觸到,榻上的枕頭。

  菊枕明目、豆枕安眠、麝香枕定神、芳若枕鎮魂,佩蘭枕能夠解暑化濕。奈何,卻沒有任何一種枕,能讓她忘卻那場惡夢。

  真相大白,關靖鬆開手,輕笑出聲,而後笑聲漸漸揚起,愈來愈尖銳、愈來愈響亮、愈來愈接近野獸,受到重傷時的哭號。

  「原來,我就是你的仇人。」這是多麼大的諷刺,「我竟然還要為你報仇。」他笑得難以遏止。

  他擋得了明槍、躲得了暗箭,卻忘了該要提防,枕畔最柔最暖的呼吸,防備這雙纖幼的手。

  這麼纖幼的手,就算是握刀,也傷不了人。

  她傷不了他的人,卻傷了他的心。

  沉香是木的傷、是木的病。

  而她,是他的傷、是他的病,已牢牢深種。

  果然啊果然,最毒,是婦人心。

  「這些日子以來,難為你時時作戲,作得這麼周全。」他注視著她,雙目綻光,駭人無比。「現在,再讓我考驗,你精湛的演技吧!」鐵臂抽扯,陡然將她的衣衫撕開。

  伴隨他佞笑的,是她的驚慌喘息。

  優雅從容,全都半點不剩,他用蠻力胡亂扯抓,剝去破碎的衣裳,粗魯蹂躪她裸裎的寸寸肌膚。

  滿是傷痕的大手,捏握她胸前的雪膩,放肆擠捏,隨之而來的熱燙唇舌,大口吞噬,欺淩她的飽滿,惡意的吮著挺翹的粉蕾,還嘖嘖有聲。

  「不……」她難受的扭動,嬌小的身軀,卻被健碩剛硬的男性身軀,強壓在榻上,無處可逃。

  「嗯?」他夾擰著,她腿間的嬌嫩,狠狠懲戒、全力報複。「不什麼?不要嗎?」他輕易製住她的掙紮,還褪下褲頭,被喚醒的粗壯,不懷好意的摩擦她觸感如絲的腿。

  就連她破處那日,關靖也沒有這麼殘忍縱情。

  她難以抵抗,他的溫柔,更是應付不了,他的巔狂,修長的雙腿被他扒開,扯上他的大腿,敞開柔軟的花蕾,貼著他的粗壯揉擦,很快濕透,潤聲清晰可聞,像是響徹屋內。

  「我這萬惡之人,怎容得你不要?」他揉得興起,不讓她閃躲,故意磨弄她的濕軟,咬牙切齒的笑著。「你的戲,都作到這裏來了。」他嘲諷著。

  羞意與怒意,同時湧上心頭,甚至還有被一語道破,想要轉移事實的狼狽。她想也不想的揚手,朝他臉上揮去。

  啪!

  清脆的聲音響起,他的臉頰被打紅。

  關靖的頭一偏,卻也不惱,笑得更邪,他懲罰似的衝刺進入,不等待她適應,就強硬的給予重重抽插。

  雖然有了潤澤,但他的硬、他的粗,仍教她適應得好辛苦,聲聲嬌啼,不知是痛楚還是快感。

  「你怎麼了?」他嘲笑她,睨著她的顫顫嬌泣,身下勁道不減反增。「這樣怎麼能報仇?」她的自製力哪裏去了?

  驀地,頸肩處,陡然一痛。

  關靖咬了她,咬得出了血,卻還舔吮著。

  「你不是想毒死我嗎?」他一掌推翻香匣,把她頂拱到香料散落最密集處,咬牙笑著說:「你配啊,把香配出來!」

  她如受傷的小鹿,在他的殘忍下,切切嬌泣。癲狂的歡愉,似無止無盡,已或煎熬,白嫩的小手隨著他的進出,一陣緊、一陣鬆,在被褥上胡亂抓著。

  散落的香料,在兩人間揉擠,沾了潤澤,迸碎香氣,陣陣濕濃。

  「配出來,我就成全你。」暈眩之中,還聽見他靠在耳邊的吟哦。「快啊,這是你的好機會,怎麼不配?」

  那麼深、那麼重,她卻忘我相迎,國仇家恨全拋九重雲霄。

  關靖卻還不放過她。

  「抓什麼?」他冷笑著。「你不須作戲了。」

  她被身後的強大力道,攻擊得起伏不已,纖腰欲斷。

  「難道,這不是作戲?」他追問。「說啊!」

  不要再問她,她無法思考,隻能啜泣著,任憑他深入再深入,在他兜轉時,因那倉卒驟起的節奏,刺激到最敏感的一點,埋在軟褥中的小嘴,發出模糊的悶聲顫叫。

  猛地,她的長發被粗魯揪起,被迫抬起頭來,濡濕的小臉與他相偎,廝磨得難分難舍,彷佛要彼此偎靠,才能夠存活。

  「是不是作戲?」他嚴刑逼供,語音澀苦。

  她被頂撞得嗯嗯嬌聲,聲聲啜泣,語音破碎得無法成言。

  「說。」

  要她說什麼?說什麼?

  為什麼還不給她?

  她忘卻全部,怯怯的將最敏感那處,湊近他巨大的凶器。

  「說。」

  不知道、不知道……

  「沉香。」

  直到那聲喚,迷離的神智才稍微清澄。她難耐的轉頭,卻望進他的雙眸,瞧見癲狂之中,無盡的深切渴求。

  他渴求她的答案,更甚於渴求她的身子,這折磨似的歡愛,都隻為了問出她的真心。

  「這是不是作戲?」他刻意延遲,連自己也痛苦,卻非要一問再問。

  她嗚聲直喘,此時此刻,無法說謊,也不舍說謊,隻能坦白。即便是不想說,她的身,她的心,都再也藏不住答案。

  「不,不是。」她的話語破碎,身體也哆嗦著。就是那裏,不要走,更重、更重,要更重。「不是作戲……」答案,毫無保留。她的身與心,都要他。

  他目光陡然深濃,隨著深重的最後一擊,在給予她絕頂歡愉時,也在她的陣陣緊縮中迸發熱流,仰首如絕命般歎息,最後一頭跌落枕上,汗濕的身軀潰倒在她顫抖的嬌軀上。

  這時候,隻剩喘息。

  他與她的濃鬱,彼此浸潤,分不出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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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旭日東升。

  暖暖的日光,迤邐進窗,灑了一地金黃。

  她從床上坐起,看著那在日光中飛舞的塵埃,隻覺得茫茫然。

  被撕碎的衣裳,是什麼時候被換成幹淨的衣袍?她汗濕的身子,是什麼時候被擦洗過的?滿榻散落的香料,是什麼時候清除的?身下的軟褥,又是什麼時候更換過的?

  隻知道,關靖走了,而她還活著。

  他沒有殺了她,而是在縱情之後,讓她看到了另一個早晨。

  雖然,朝陽露臉,但是天氣還是冷的。她看見自己吐出的白霧,在寒凍的空氣裏浮遊、蒸散。

  然後呢?

  接下來呢?

  他沒殺她,是為了折磨她、淩辱她,要她一次又一次麵對,昨夜那般的失控,在他身下臣服,忘情的哭喊嗎?如果是這樣,她是不是應該,幹脆給自己痛快的一刀?

  有那麼一刻,她仍無法思考,沒有辦法想。

  驀地,有人來了。

  叩叩兩聲,房門輕響。

  她盯著那扇門,無法反應,不知道該讓來人入內,還是該置之不理。

  然後,房門被推開了。

  來人沒等她同意,敲門隻是為了通知她,有人來罷了。那個人,正是韓良。

  沉香微微的愕然,眸中流露訝異,卻沒有表現更多。這些年來,她早已練習過太多次,能不將情緒外露。

  韓良,也是想殺她的。

  她很清楚這一點,但是事到如今,哪裏還需要在乎什麼呢?難道,她內心深處,還想活命嗎?

  驀地,被吻腫的唇瓣,浮現一抹自嘲的笑,笑自己的貪生怕死。

  韓良跨過門坎,走了進來,他的身後,跟著兩個仆人,一人手裏端著的,不是別的東西,而是她的香匣,還是整理妥當過的。

  看見那匣盒,昨夜的種種,全湧入腦海。她抬起頭來,等待韓良的嘲笑,或是比死更可怕的命令,卻隻看見他麵無表情的張嘴。

  「這個,是主公要歸還給你的。」他冷然說著,額角青筋略浮,隱約抽動。「香料,能毒能治,主公說,要死要活,隨你心意。」

  第一名奴仆,放下手中的匣盒,退了出去。

  她訝然無言。

  要死要活,隨你心意。

  什麼意思?

  恍惚之中,好似能看見,關靖昨夜似癲且狂的神情。

  她胸中的一顆心,像是被無形的大手抓握住,慢慢的、慢慢的收緊。

  「你要他死也行,要他活也罷,他的命是賠給你了。」不甘的言語,在寂寥的空氣中震顫著。

  韓良緊抿著唇,抬起手來。

  第二名奴仆上前,將手中的物件也擱上了桌。

  那是數十個長形的木盒,過去數月以來,她見過無數次,認得那些盒子。用不著韓良打開,她已知道裏麵是什麼。

  那一些盒子裏裝的,是關靖日夜書寫,從不停手的絹書,每當他寫好,就會收存在這些長形木盒裏,讓韓良收去。

  「這些,則是我要給你的。」

  他?

  這次,她沒有來得及,藏住訝異泄漏於外,昨晚淚濕的烏黑的雙眸,迷惑的看著韓良。

  「這些絹書自從主公書寫後,從來沒有別人碰過、看過。」韓良直視著她,緩聲說道:「你是除了我之外,頭一個閱讀這些絹書的人。」

  那麼,他為什麼要讓她看?

  為什麼?

  「這裏的,隻是其中的一小部分,但是這些就夠了,看完這些絹書,如果你還想殺主公……」韓良負手而立,凝望著床榻上頭,蒼白如雪的女人,一字一字的許下承諾。

  「我、幫、你。」

  ***

  韓良走了,奴仆也走了,屋子裏又隻剩下她一個人。

  她,還有她的香匣,跟一桌子的長木盒。

  她是要殺關靖的人,韓良最是清楚了。那麼,他還要讓她看些什麼?就算她真的看了,又能改變什麼?

  改變關靖殺人如麻的事實?改變他罪孽深重的惡行?

  不會的,不可能,她太清楚。

  他已經殺了。他連眼都沒眨一下,就焚殺景城,一命不留。

  那個男人,是不會後悔的。他不懂什麼是後悔。

  他殺起人來,是一丁點兒也不手軟,他不是關在皇宮裏頭,什麼都不知道,隻貪圖享樂的年輕皇帝;不是躲在城牆裏頭,隻會高談闊論、茶毒百姓的高官世爵,他清楚自己在做什麼,他並不無知,沒有任何借口。

  令,是他下的。

  人,是他殺的。

  城,是他屠的。

  他甚至是親手射出了第一支火箭,親眼看著火燒景城,親口下令一個不留。

  事到如今,韓良還要她看什麼?看了,又有什麼用?

  有那麼一瞬間,沉香隻想將桌上那些,堆積起來的長木盒,全部都搗毀,然後扔出屋外,眼不見為淨。

  但是,胸中無形的大手,仍緊緊的、牢牢的握住她的心。昨晚關靖眸中,那癲狂痛楚、蒼涼倦累的眼神,依然烙在心頭。

  要死要活,隨你心意。

  這兩句話,雖然是韓良轉述的,但是,她卻彷佛能聽見,他說出這兩句話時的語音。

  你要他死也行,要他活也罷,他的命是賠給你了。

  韓良心有不甘的話,也在耳邊回蕩著。

  他要把命賠給她?為什麼?因為她像幽蘭?還是因為他也對她有情?或者他以為,這樣一來,她會因此回心轉意?

  她要殺他啊,盡管如此,為什麼他言下之意,還是想把她留在身邊?他就這麼有自信,敢拿命來賭?

  沉香盯著桌上的香匣,以及那些木盒,心緒千回百轉,雜亂無章。

  冬日的暖陽消逝,地上的金光,被雲掩去。

  寒氣更加攏聚,她卻不覺得冷,緩慢困難的走下臥榻,來到桌邊。

  她絕對不會原諒,關靖的所作所為,但是,她的確很想知道,他日以繼夜的,到底是寫了什麼。

  究竟是什麼內容,讓關靖這麼用心?讓韓良如此珍惜?

  她拿了最上麵,標著卷一的木盒,推開密閉的盒蓋。

  裝著絹布的木盒,做工精細,是防水的,一隻木盒裏,就收好幾卷絹書。她拿出最上頭的一卷,在桌上攤開。

  他剛硬工整的字跡,躍然眼前。

  治國之策

  治國,當以民為先,以法為則。

  有法,方有據,依法而論據,才成規矩……

  中原大陸,東有人海,北有荒原,西有高山,南有萬林,物產繁多,該是富庶之地,可吾輩之大陸,以沈星江為隔,一分為二,多年爭戰,耗損不計其數,實是愚昧之舉……

  大陸之東,海上之外,有國無數;大陸之西,高山之外,有國無數;之其南、之其北,亦是如此。世上強權所在多有,眾皆虎視之耽耽,唯統一沈星江南北兩岸,方有足夠之國力與諸國抗衡……

  統一之後,需先立法,興學校,令民書習……

  教民去南北之偏見,方能共榮共利……

  她不敢相信,自己看見了什麼。這不像殺人如麻的關靖會說的話,不像他在做的事,但是,他卻將這些文字,全部都寫了出來。

  他所寫的,全是治國之道,該如何治國,如何建設,如何才能國富民強。

  而且,他所書寫的內容,不隻是為了南國,不隻為了,他征服的地方,而是為了南北兩國。

  她忍不住驚愕,一卷又一卷的看下去。

  十年內,須如何建設;二十年,須再做何事;三十年又該是如何。他沒有遺漏半點,寫得如此詳細,從綱要,到細則,條理分明。

  他要人開通運河、修築官道、南糧北運、北弓南送。

  他將北原之牧、南地之農、東海之漁、西山之礦,該要如何運用,全都寫得一清二楚。

  他從國,寫到州,再從州再寫到縣。

  每一個地方,他都清楚的寫明,那裏產什麼、有什麼,地形加何、物產如何、民風如何,他全都知道,甚至針對不同的地區,有不同的做法治理。

  窗欞的光影,在地上緩移消散,天光也從明亮轉為陰暗,當有軍仆進來,替她點上了燈火,她才發現不知不覺間,白晝已經過去了。

  桌上,不知道什麼時候,擱了膳食,還是四菜一飯。

  膳食都冷了,但是她不在意,餓了的時候,就吃下一些,然後再繼續看著那些絹書,沒漏看任何一個字。

  那一夜,她沒有睡,而是看著、看著,看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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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7-28 16:03:01
第十三章

天亮了。

  她無法相信,這些絹書上所紀錄的,是他所想的、所寫的,但是又不得不信。絹書上的筆跡,的確是他的沒錯。

  這些文章,是千金難得的治國良策,要是她說出去,告訴任何一個人,這是殺人如麻的關靖,親筆所寫的,絕不會有人相信。

  既然他想的、寫的,是這些,那麼為什麼他的所作所為,全都背道而馳?

  還是說,絹書上寫的,是他以前的抱負?

  不。

  不是。

  沉香很快推翻這個猜測。

  她親眼看到,他直到現在,也是稍微有空,就繼續在寫,顯然是還沒有寫完。

  木盒上的編號,並沒有照順序排列,遺漏了許多。韓良告訴過她,這隻是一部分,他應該是挑了重點的篇章,才拿給她看。

  但是,隻要看過這些,她就已經能知道,其它的章節裏,大概是在寫些什麼。

  關靖寫下的規劃,龐大得不可思議,而他不可能錯漏了,任何一個細節。她清楚的知道,這些隻是極小的一部分。

  她懂。

  就像是要調配複雜的香氣,需要懂得每一種香料的藥性、生長時節、樣貌、該取哪個部分,該用什麼方法處理。

  然後,再了解用法,斟酌用量,親自測試搭配過後,會有怎樣的效果。

  她從小到大,都在鑽研香料,知道這些篇章,就如幾爐香,是耗盡心血的結晶。藏在字裏行間背後的,是多少的心思、多長的時間?

  沉香,更茫然了。

  拿著那些絹書,她真的不知道,那個男人,到底在想什麼。

  她徹夜看完了桌上的這些,在桌邊又坐了許久,怎麼樣也想不通。

  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日升,日又落了。

  她困惑又迷惘,等到回過神來,卻看見了關靖,就坐在桌案旁,聽任手下部眾們,輪流上報議事。

  直到這一會兒,她才發現自己,竟然已經走出房門、穿過長廊,來到官衙的廳堂外。

  看見她的出鄭蒙係哪腥嗣牽及簿蠶呂矗齦鮃渙炒磴怠?br />
  此時,沉香才發現,自己此刻的模樣,有多麼不恰當。

  她身上穿的,是內室的衣袍,沒有罩上外袍,而她的長發沒有梳理,從肩上披散落下。再加上,徹夜看著絹書,幾日來沒有閉眼休息,讓她更顯淩亂狼狽,甚至連鞋襪都忘了穿。

  腳下,她能感覺到,木板的冰涼。

  男人們注視她的表情,像是看見妖魔鬼怪。

  一時之間,她有點想要退開。

  但是,她發現了,當所有人都忍不住,瞪著她看的時候,關靖卻連頭都沒有抬起,更別說是看她一眼了。

  他一定知道,她來了。

  因為,站在桌案前,原本還在報告的猛漢,因為看見她,一時間忘了該繼續說話,嘴巴張得開開,用一雙銅鈴大眼,直瞪著走入側門的她。

  可是,他就是沒有抬頭,冷淡的問:「吳達。」

  「呃,屬、屬下在!」

  「還有什麼事嗎?」

  「沒有了。」猛漢急忙回神。

  「好,你可以下去了。」

  「是。」

  關靖抬起手,示意下一個人上前,就算所有人瞪著她瞧,他就是不抬頭。

  被掩埋得很深很深的固執性子,在此刻破土而出,沉香故意跨過門玻…
  她有滿腹的疑問。

  她想要知道答案。

  她無法排在眾人後頭,等待他的召喚。

  人們的視線,隨著她移動,沒人對她的「插隊」,表示半點不滿。

  她精巧的下巴略抬,一步步的走向關靖,嬌小的身子繞過侍衛,來到他身邊,安然跪坐在,那個總是留給她的位置。

  他接見一名又一名的將領、一位又一位的官員,就是沒有看她。

  他不理她。

  他是故意的。

  她心裏清楚,卻故意等著,耐著性子,看他處理完所有的事。

  關靖從頭到尾,都沒瞧她一眼,連瞄也沒瞄一下。

  終於,當所有的官員與武將們,全都退出去後,軍仆們送來了晚膳。他還是當她不存在,盡快吃完食物,就開始提筆,繼續書寫著,鋪在書案上的素絹——他的治國大策!

  之前,她總是刻意的,不去看他在寫什麼,怕惹人議論。但是,這一次,她握緊了拳頭強忍,卻還是忍不住,朝素絹上的文字看去。

  落河縣,位在東北,山高路險,海港浪危,岸多岩。產人蔘、高粱、熊皮、漁貨,縣內山有煤、鐵,縣人多擅鍛造,冬季有三月河川冰凍,須開陸路,並兼海運,通南與西,往來有船。

  此縣民風剽悍,少女多男,宜以南女通婚,招撫之,方能長治久安——

  「你為什麼要寫這些?」

  看著絹書的內容,她再也熬不住,率先開口。

  要忍住不去問,竟然,比她為了下毒,服食「婦人心」的藥物,那時時刻刻穿腸劇痛的三年,還要難忍。

  關靖手中的筆沒停,一心二用,隻是冷冷一哼。

  「我為什麼寫這些,跟你有什麼關係?」

  從沒聽過的濃濃譏諷,清楚貼附著每個字,從他嘴中說出,讓她不由自主的一愣,連小嘴都閉上了。

  關靖繼續寫,一筆一劃,一鉤一捺,廳堂裏頭,隻有他以毛筆,劃過絹布的細微的聲響。

  沉默,像是拉長的弦,情緒繃到最緊,讓她幾乎喘不過氣來。

  半晌之後,他終於張嘴,吐出一句問話。

  「你來做什麼?」

  沉香還沒開口,就看見他扯著嘴角,用更諷刺的語氣說道:「又想來毒殺我嗎?要是這樣,爐子在那裏,你自便就好。」

  心,緊縮了一下。

  盯著那張俊美無儔的側臉,又過了好一會兒,她才舔著幹澀的唇,找回自己的聲音,開口說道。

  「我看過一部分,你寫的絹書了。」她問得很直接、很清楚,不再掩飾。「我想知道,你為什麼寫這些文章。」

  他筆微微一停,淡淡說了一句。

  「韓良那家夥,多事。」

  然後,他又繼續行書,像是沒聽到,她剛剛的問題。

  沉香將雙手捏握得更緊,不肯放任他的沉默,執意就是要追問。

  「你還沒有回答我,為什麼?你寫的明明是治國大策,為什麼做的卻是罪大惡極的事情?」

  對於她的指責,他神色自若,泰然如常,筆也依舊沒停。

  「你寫著治國之策,想著要國泰民安,想著要富國強民。但是,為什麼你明明可以救景城的人,卻偏要屠城,連無辜的孩子都不放過?為什麼你想的,和做的,是背道而馳的兩回事?為什麼?!」

  他還在寫,沒有停。

  「那些人,那些出城的人,他們沒有染病,他們可以活下來!他們有權利活下來!」

  他一直寫,慢慢寫。

  寫著落河縣的溪、寫著落河縣的路,寫著該如何擴建,落河縣水深浪高的岩港,甚至寫到,該如何興建堤防……

  終於,她再受不了,他的處之泰然,忍不住伸手,用力拉住那隻,先前撕碎她的衣裳、恣意擺弄她,現在則在提筆,不停寫字的寬厚大手。

  「關靖,別寫了!」

  因為她的激烈阻攔,毛筆終於停下來了。

  慢慢的,關靖回過頭來,看著她的雙眼,自嘲的揚起嘴角。「不是中堂大人嗎?原來,我現在是關靖了?」

  這個男人,連諷刺人,也很專精。

  沉香微微一僵,靠著氣憤,以及倔強的本性,筆直的回瞪著,他那雙深邃的雙眼,就是要問。

  「你明明就知道,就算是再大的疫情,也一定會有幸存者,為什麼還要決定屠城?!」

  關靖瞧著,蒼白秀麗的她。

  幽暗的視線,望著她狼狽的模樣,從她眼下的黑影,慢條斯理的看到,她赤裸著,沾了塵沙的雙足。

  他把她從上看到下,再從下看到上,直到他的視線,重新看上她惱怒的容顏,對上她烏黑,但是透著傷痛的雙眸。

  會痛,很好。

  他稍微的、稍微的滿意了。

  因為如此,他才肯開口,給她答案。

  「就是因為,會有幸存者,我才要屠城。」

  沉香愣住了,怎麼樣也沒想到,會聽到他這麼回答。

  「什麼意思?」

  「你應該比我還要清楚,有接觸,就有傳染的可能。你一定也知道,一旦疫情擴大,會死更多人。」

  她臉色刷白,還要辯駁。「那隻是可能……」

  「我,不讓可能發生。」

  他回答得斬釘截鐵。

  「百年前那場寒疾,奪走幾十萬人的性命,百年過去,沒有任何醫家找出醫治辦法。景城,年前統計,人口是兩千三百四十四戶,六千七百九十三人。」他記得清清楚楚。「用這些人命,阻止寒疾擴散,我覺得很劃算!」

  這,是什麼樣的一個男人?

  她顫抖著,鬆開了緊握著他的手。

  「你……怎麼能如此狠心?」沉香的臉色,近乎死白。

  「八千七百九十三,和幾十萬,這個決定並不難。」

  「那……是人啊……不是畜牲……你知不知道?」

  「我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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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7-28 16:05:44
他緩緩說出口的話,看來輕鬆,其實是那麼沉重。

  難以想象,那個決定,會有多麼艱難。

  換了任何一個人,肯定都會有所猶豫,他卻在那個當下,立刻就作了判斷,連張長沙的命也不留。

  更讓沉香連神魂都要顫抖的,是當她看著他,聽見他說這句話時,忽然清楚從他眼中看見,那對他來說,其實一樣的難。

  可是,他還是做了。

  沒錯,要在六千七百九十三,和幾十萬的人命之中作出選擇,其實並不難。

  可是,真的要辦到、要揮下那一刀,放眼這個世上,能有多少人,有那份膽量?又有多少人,真的敢進行得徹徹底底?

  「為什麼?」

  她不禁要問。

  他是為了什麼,甘心要背負,那六千多條的人命?他是為了什麼,寧可背盡罵名,也要做出這麼慘絕人寰的暴行?

  隻是,話問出了口,她就看見,他的眸光轉濃了。

  那是一個清楚的警告。

  有那麼一瞬間,她不想追問了。

  他在無言的警告她。

  後頸的寒毛,一根根豎起。她本能的想逃避。

  膽敢使用「婦人心」之毒的她,竟在這個時候,心中會浮現逃避的念頭?!這簡直不可思議。

  但是,她真的遲疑了。

  她敢嗎?

  她能嗎?

  如果他的背後真有原因,她聽了之後,還夠承受嗎?

  這竟然,會比下定決心複仇,還要艱難,她原本還以為,這世上,不會有比她決心複仇的行為,更困難的決定了。

  但是,關靖證明給她看了,的確是有。

  相較之下,他遠遠勝了她。

  所以,她還在遲疑。

  是不是就算了,當作夢一場,什麼都不知道,隻要恨他就好?

  如果,一直一直的,隻要怪罪於他,一切都會輕鬆簡單得多,她何必蹚這渾水?何必問得更多,跟他一起踏入血池地獄?

  再重要的原因,都不及…

  換作是一般的女人,肯定就不會再問了。但是,偏偏,她能來到他身邊,就是因為她不是一般的女人。

  她是沉香。

  她想知道,他在想什麼,她想……她想……了解這個男人……

  終於,她聽見自己沙啞的聲音。

  「你為什麼要這麼做?你不是想統一南北兩國嗎?北國因為寒疾自取滅亡,這不是剛好,遂了你的心意?」

  她問出口了。這麼可怕的事情,竟會從她的口中問出,這比吞下穿腸劇痛的藥物,還要撼動心魂。

  可是,關靖的回答,卻更教她駭然。

  「不,那隻會拖著南國,一並跟著陪葬。」

  「我不懂。」事到如今,她是非要問清楚了。「我要知道更多。」

  他的眼裏,有光芒一閃而逝。

  「這場寒疾要是擴散,北國勢必更衰敗。」他詳細的說著,注意她都聽進了每一句話。「這世上,不隻是南北兩國而已。」

  接著,他抽出桌案下,鋪在素絹下的長軸,在桌上攤了開來。

  沉香傾上前去看。

  那是一卷羊皮,上頭繪著一幅陌生的地圖。圖上,有山有海有湖,有草原,有溪流。

  然後,她看見了,在圖的中央,有一塊小小的地方,被標著一字南,一字北。

  這,是地圖。

  而且,是她前所未見的大地圖。

  她不敢相信。這種感覺,就像是被人打了一巴掌,從小小的夢中醒來,驚見世界之大,難以想象。

  那塊小如巴掌的地方,被一條溪水,分為南北,那條溪旁,還標注了如螞蟻般的三個小字。

  沈星江。

  她震驚的抬頭,愣愣看著他。

  「不……」

  怎麼……怎麼……會這麼小?

  「是。」

  關靖牽扯嘴角,淡淡的說道:「那是沈星江,南北兩國加起來,就隻有這麼大。」他的聲音,在廳堂內回蕩著。「南北兩國的人,除了少數商旅外,都不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更不知海外列強,全都在等待,吞吃南北兩國的時機。」

  她駭然不已,潰坐回自己的腳跟上,隻覺得心跳得好快。

  好可怕。

  好驚人。

  但是,她無法不去聽,更無法阻止他往下說。

  「據我所知,目前海外列強在鳳城裏的間諜,就超過一百人,南北兩地加起來,破千都有可能。」關靖注視著,她愈來愈蒼白的臉色,懷疑她會不會昏厥過去。

  不,應該不會。

  她是沉香。他的沉香。

  「北國一垮,不出三年,便會有多國來攻,運氣好的話,少則三、五國,運氣不好,多則十幾國。」所以,他清清楚楚的告訴她。「到時候,南北兩國,都會成為海外列強爭食的嘴邊肉,戰爭還能少嗎?到時候死的人,何止數十萬?受害的人,更不可能隻有兩、三代。」

  慘況,將難以想象。

  更慘的是,隻有他跟極少數的人,預見了這個未來。

  聽見關靖的話語,沉香忍不住脫口而出。

  「就算開戰,我們不一定會輸……」

  「一定會。」

  他的沉香嗬,這麼聰明,卻也陷入自欺欺人的本能。

  關靖殘忍的,打破她的妄想,近乎殷勤的告訴她。

  「百年爭戰,勞民傷財,當海外列強,無論文武,都在不斷往前邁進的時候,隻有我們還在自相殘殺。現在,隻是因為隔著高山、隔著大海,所以這些豺狼虎豹還沒有攻來,但是,我的人已來報——」

  他的手指,移向海之外的另兩處大陸,落在三個國家上,各敲了一下。

  「這三國,已經在興建軍船,要是其中一國有了動作,其它列強勢必不會甘心落後。」

  他看著她,話語無情。

  「沒有時間了,我不能讓疫情擴散。」

  她說不出話來,震懾不已。

  緩慢的,關靖收回視線,重新卷起地圖。

  「南北兩國,都不能垮,隻能統一,隻要能強盛起來,我不在乎要背負多少人命。我做我該做的事,擔我該擔的,再來一次,我還是會作出同樣的選擇。」

  沉香聽得,幾乎喘不過氣來。

  她沒有想到,現實會是這樣的……這樣的……

  早知道,就不該問。

  但是,她跨過了那條界線。

  關靖告訴她。

  「這,就是我。」

  他將地圖放回案下,朝她勾起嘴角,猙獰的一笑,狠似癲狂的那夜。

  「你要殺我,就要趁早,因為,要是再遇到類似的事情,我絕對絕對絕對——」他重複了好幾次,表達他的決心。

  每個字,都像是迎麵而來的強烈撞擊。

  她聽見他說——

  「我還是會再屠城!」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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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7-28 20:46:05
第十四章

沉香不知道,那晚她是怎麼回到寢居的。

  隻知道,她沒有梳洗、沒有更衣,隻是褪去外袍,僅僅穿著貼身的單衣,就躺上睡榻,蜷在軟褥上頭,甚至沒有蓋上身,就迷迷糊糊的睡著。

  夢。

  不放過她。

  而且,比昔日更可怕。

  夢境裏,是景城百姓們,不甘的痛苦呼喊。還有,他取長弓、點火箭,朝著景城射出第一支箭的姿態,與他映著漫天紅雪,從容說著,景城的城名從何而來,四季又有不同之美的模樣。

  惡夢,讓她驚出一身冷汗。

  煎熬的醒來,又煎熬的睡去。

  然後,更煎熬的醒來,更煎熬的睡去。

  即使是在夢中,她也反複問著自己,一個同樣的問題,問了一遍又一遍。

  她該殺了他嗎?

  每次自問都沒有答案,每次自問後,她又跌入更慘烈的惡夢中,看見關靖預言的未來,那熊熊的戰火,燒紅天際,不論是南國、北國,都遭到外敵連手摧殘,異國的軍隊奸淫擄掠、燒殺搜括,無所不為……

  渾渾噩噩的,她在睡榻上輾轉,不知過了幾天幾夜,因為驚懼而高燒不退。

  他所預言的慘況,在她夢中出現。

  她胡亂的呐喊著、尖叫著,在惡夢中顫抖,恍惚之中,又感覺到有熟悉的寬闊胸膛,緊緊擁著她,撫在淚痕上的指,那麼溫柔、那麼不舍。

  可是,當她高燒退去,真正清醒的時候,睡榻上卻隻有她自己。

  夢中的依靠,是她更錯亂的夢中之夢嗎?

  還是,他真的來探望過,真的曾珍惜的,將她因為高燒,所引發的透骨惡寒,而顫抖的身子擁在懷中?

  這些,一如她的自問,都沒有答案。

  透過窗欞看去,太陽又露臉了。

  但是,真正喚醒她的,是那從屋外傳來叮叮咚咚、淙淙不斷的水聲。她撐起虛弱的身子,茫然的走下了睡榻,用手推開門窗。

  屋外天際,久違的藍天再現,晴空萬裏,金陽高懸。

  屋簷上因為嚴寒,凍出的冰柱,在日光下緩緩消融,一滴一滴的滴著水,在廊旁的溝裏彙聚,流向更低的地方。

  天,放晴了。

  但是,景城的人呢?

  滾燙的淚,滑落她冰冷的雙頰。

  沉香的心裏,其實很清楚,雪融隻是短暫的現象。百年的雪災,造成太大的傷害,就算冬季過去了,春寒料峭,天候隻會更冷,真正回暖還要等上許久,而寒疾是愈冷愈嚴重。

  是的。

  關靖說的沒錯,一旦感染蔓延,病死的人數,會遠遠超過景城人口的總數。

  所以,他不可能等待,也不能冒險。

  他斬草除根,斷了寒疾擴散的可能性。

  景城,永遠等不到春天了。

  她的淚水,無法融解厚厚的積雪,更無法讓氣候變暖,暖到寒疾因熱而逐漸消失,讓那染了寒疾,也能幸存的三成人數,活到春暖花開,再見桃花綻放。

  淚水,無聲滴落。

  她的淚水,隻能濡濕她自己的臉。

  ***

  一個多月之後,雪災終於緩解。

  當災情被控製住,確定道路通暢、各城食糧,還有春耕的種糧都儲備足夠後,關靖才帶著大軍,再次開拔,浩浩蕩蕩的返回鳳城。

  她也跟隨大軍,回到鳳城。

  而且,彷佛什麼事都沒有發生般,她又被安排回到關府,住回她離開之前,就住進的那間,屬於關靖的院落,孤單的待在那兒。

  關靖沒有回房。一如先前,婢女所說的,他留宿書房的日子,從往日到如今,都遠比回院落來得多許多。

  這些日子以來,她日日夜夜都在掙紮,是否該殺了關靖,但是,卻從來無法有個答案。

  要是她殺了他,還有誰能阻止,即將來到的動亂、列強來犯?

  這一回,戰爭會維持多久?

  五年?

  十年?

  或是,再一個百年?

  南國高官,哪一個人在乎,百姓們的死活、國力的強弱?她在侍衛的護送下,搭乘馬車入城的時候,還看見城牆上,被鑲上了金、包上了銀,更全部包裹著昂貴的紅色絲綢,準備慶賀二十幾天後,皇上的生辰。

  過年、元宵、賀誕,無數的節日。

  放煙花、喝春酒、吃元宵,邀請年過八十的老翁,大擺千叟宴,各種可以節省銀兩,卻要花錢如流水的花樣。

  鳳城從上到下、裏裏外外,都耽於逸樂、夜夜笙歌,重溫紙醉金迷的舒服日子。

  南方運來的絲綢,茶葉、瓷器,以及各式各樣的美味珍饈、奇珍異寶,所有節省之令實行時,許多年都不曾在鳳城裏出現的奢侈品,關靖才離開多少日子,全都再現蹤影,還大剌剌在華麗的店鋪裏販賣。

  短短的奢華,浪費先前多久的儲蓄?

  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縱情多麼快樂,人人都心花怒放、享樂得欲罷不能,反倒更顯得,處處提命節省的那個人,是多麼的煞風景。

  關靖,就是偏要當那個角色。

  這個男人,可以殺嗎?

  她真的膽敢背負,殺他的後果,賭他的預言,是不是真會成真?

  但是,要是不殺他……可以不殺嗎?

  可以嗎?

  沉香不知所措,惶惶難安,看不見關靖的時候,她想著這個問題;看得見關靖的時候,她更無法忘了這個問題。

  回到鳳城之後,韓良還讓人,在大廳的垂簾後,為她擺放了一個位子,讓她親耳去聽、去看,關靖的所作所為。

  先前,複仇占領她的身心,現在她真正認真的,聽見、看見他在做的事情,心中的駭然更深了。

  每日醒來,他就在寫著,那些治國大策。關府門外,又見大排長龍,百官再次登門,文臣武將沒有一個敢缺席,累積下來待辦的事,堆得像山一樣高。

  「中堂大人,滬城海水倒灌,泛濫成災。」

  「派人疏導洪水,鄰近幾城的河道,同時一起修築,還有,追究修築堤防的官員失職之罪。」

  「中堂大人,皇上想要廣納美女,甄選嬪妃。」

  「不行。」

  「但是,大人,皇上心意已決。」

  「我明日進宮,會勸阻皇上。」

  「大人,沈星江出海口處,兩岸港口的城鎮,藍圖已經繪製完畢。」

  「呈上來。」

  「是。」

  「退回去重繪,兩個港口,一個進、一個出,告訴繪製藍圖者,規模要再擴大五倍。另外,加強兩港航運,開始構想,該如何建造跨江大橋。」

  「沈星江出海口處,寬闊難見彼岸,要建造跨江大橋,恐怕難以達成。」

  「不須建在出海口處。」

  「請問大人,那該建造在何處?」

  「漢陽的龜山,與武昌蛇山,最是適宜修築大橋。先將南北兩岸,通往漢陽與武昌的官道拓寬十倍,等到大橋修築完畢,就能靠這兩處來通運。」

  「是。」

  旱災、水災、饑荒、疫病,眼前的難關。

  蓄水、防洪、建港、造橋,將來的建設。

  都由關靖指揮監督。

  越州的刀劍、吳州的戰甲、武曲的鐵弓、庫庫諾爾的汗血寶馬,軍隊所需的兵器與馬匹。

  毫州的藥物、夾江的紙張、會昌的藤器、蕪州的魚米,百姓所吃穿使用的各種物資與糧食。

  關靖對這些的了解、注意,比他自己吃進嘴裏的食物、穿在身上的衣裳,更為的講究且計較。

  雖然,她早就知道,整個南國,其實都是他在治理的。但是,現在她更清楚,南國需要他,北國也不能沒有他。

  我做我該做的事,擔我該擔的。

  所以,他才對景城射了第一箭。

  她逐漸看清了。

  仙選擇走的,是一條最難走的路。

  為了救人,他選擇先殺人;為了挽救更多的生命,他選擇讓自己先變成惡鬼。為了救國,他選擇先開戰;為了拯救兩國的將來,他選擇在現在被人畏懼、被人厭惡。

  在大廳的垂簾後,她驚愕的坐了幾日,聽著、看著,他簾外的身影、聲音,穿簾而來,一次次震撼她。她注意到了,他的筆永不停歇。

  幾日之後,韓良又來找她,一樣麵無表情,淡然的開口問道:「你還想殺主公嗎?」

  她抬起了頭,雙眸裏困惑更深,坦白承認。「我不知道。」

  「那麼,你就在這裏,再多聽幾日。」韓良也不催促。「你想坐多久、聽多少,都行,直到你下定決心後,再告訴我就好了。」

  「現在,我隻想做一件事,」她第一次,開口求韓良。「這件事情,必須請你幫我。」

  「什麼事?」

  「我要看絹書。」她緩緩的說出口。

  韓良神情沒變。

  「你想看哪些?」

  她輕輕回答。

  「全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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