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 第四章
通往下一個城鎮的路有三四條,不管哪一條至少都是個[路],偏偏經年要走那沒路的土石山翻過去,是抄近路沒錯,但除了經年,恐怕人人都寧可繞遠避開那座鬼山。
地勢險峻,山郊荒僻……這都不算啥大問題,怕就怕這山裡有不尋常的東西。就算沒人能說清道明,但無風不起浪,性命懸在自己手裡不是拿來玩兒的。偏經年不信邪,不是不信那山裡沒怪東西,而是不信自個兒翻不過去。作屍官時間一長,遇到這類事的執拗勁兒也漸長,可不只經年一個例子,遇到這種有說法的山,十個屍官裡有九個定是想闖它一闖。
沿山腳往斜上方爬了沒幾裡路,經年便發現這山並不如想像的那般崎嶇,就是土質堅硬,寸草難生,灰白堅硬的石塊大大小小斜插在地面上像一座座野墳頭,看上去格外陰森荒涼。
經年在大坑小坑的山坡上攀了一個上午,眼見日頭越升越高,她挑了一處平坦地,坐在凸石上,這裡沒樹沒河,怎麼看都是一片死地,她只好抽出幹帕子先替屍五爺撣撣灰,再擦擦自個兒的土蛋臉,從懷裡掏出昨兒沒吃完的半個饅頭幹啃,一邊啃一邊抬頭看頂上的太陽。
照理說這開春過了有些日子,午時的陽光不說狠辣也算有勁道,不動就這麼曬著都會口乾舌燥,而她在這荒山爬了許久,汗沒出半滴,倒覺著涼風颼颼,那大太陽像幅畫般,中看不中用,而且越往山裡頭感覺越是強烈,這種情況八成跟氣候環境沒關係。
[這山是有名堂。]把最後一口饅頭吞下去,經年舔舔手指,不急著起身趕路,反而挺有閒情地四處張望。
當然,她可不是在欣賞風景,憑經驗來看,如此陰冷的山風多半是由屍氣造成。
[可,怎麼沒見著半個影子呢?]難不成還得往上?但他們進山都這麼久了,那些死東西鼻子靈得很,早該順著陽氣的味兒尋來了。
[也罷,不來最好,免了麻煩。]要真碰上,也只能怪那些東西運氣太背。
經年站起來拍拍屁股,把布囊往肩上提提,回頭對[屍五爺]招呼一聲,又繼續順著山壁往上走。
原本薄薄的白氣隨著深入越來越多,很快在經年眼前聚成一片濃霧,稠厚到遮天蔽日,等經年再度止步四處張望時才發現這霧籠繞在周身,入眼盡是白茫茫一片。
[這是……]經年心一擰,幾步跳到[屍五爺]身邊,再看向上面,哪還能看到藍天白雲,隔著層層疊疊的霧氣,陽光怕是半點也瀉不進來,僵屍不怕晝夜交替,但鬼魂則不一樣。
意識到這一點的經年忙把手探向懷中,但為時已晚,就在手觸到符的一刹那,她突然感到背後一熱,手便不聽使喚地抽了出來。
[糟糕糟糕……]經年閉上眼睛,剛才沒出的汗這會兒全從額頭上滲出來。
她知道這情況叫鬼上身,以前也曾遇過一兩次,但那時身邊都有人幫忙,可現在,身邊只有個五爺……英雄無用武之地啊……
作屍官的只對僵屍有法子,哪怕百來條魂,上了死屍就都不在話下,但屍官沒有練過陰陽眼,看不到鬼魂,也沒法子幫活人驅死魂,而最最要命的,就是屍官本體被附身,功力老道的雖能強頂,但要耗神勞力,精氣用盡還得聽天由命,功力淺的不消一時半刻便沒了主,尋常人的話輕則害病重則喪命。為避免這種事發生,屍官都有一套保魂符,貼於眼中,雙肩,胸口,腹臍以護陽體,叫死魂近不得身。經年身上自然不會沒有,但她入山一時大意沒事先將符貼到位,以致方才想拿符咒時被乘虛而入。
經年望向身邊一動不動的[屍五爺],就算往常還能找些門路,可照眼下這情形,手腳不聽使喚,符字也沒法兒換,況且這魂……
[再給俺吃一點!!]
此話一出,經年腿立馬軟了,跪在地上,凝聚的抗力因為方才一個分神轉瞬消散無蹤,就見她撲在地上拼命捶地。
[俺只想再吃一個啊!!再給俺一個包子就好了!!!為啥連一個包子都不給俺……]從經年嘴裡冒出來的北方粗獷口音搭配著幼細的少女聲聽起來說多怪異有多怪異。
那嘮叨聲一遍又一遍的重複[再給俺一個包子],就見經年額角繃起一根十字青筋,隨著她每多說一句就逐漸凸起一分,終於爆發了——
[給我閉嘴——!!!]經年倏地從地上躍起來,一腳猛跺,[你他媽就是吃多撐死的知不知道!?還吃還吃……]
話還沒說完,背上突然一涼,經年頓時覺得身子輕了不少,知道是那魂自動離了體,趕忙想從懷裡掏保魂咒,這手還沒摸上,胸口又是一熱,探向衣襟裡的手改而掩面啜泣——
[嗚嗚嗚嗚嗚……小女子好命苦哇……家有八十老母,那禽獸不如的林公子還將我搶,老母親急得一命去,我留著又何苦,與其被那林公子汙,還不如一死保得清白在……嗚嗚嗚嗚嗚……]
[我說大姑娘!!林大公子早被人砍了!!頭身分家,那死得說多難看有多難看!絕對比你慘!!]經年狠命把手從臉上拉開,握緊拳頭,接著又大吼一聲,[那小爺的屍首可是我親自趕上墳山的!!]
倏——胸口一涼,經年連氣都不敢喘,急忙要拿符咒,這次可好,手才一動,頭頂上,胸前,頸上多處同時一熱……完蛋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呵呵呵呵呵呵呵!!!嘿嘿嘿……]經年抱著肚子在地上打滾,嘴巴張得都要咧到耳後去了。
沒一會兒,又突然跳起來,抱著一塊碎石頭死命往地上砸,一邊砸一邊破口大駡,[臭娘們!!老子不過打你幾巴掌,你就給老子戴綠帽子!這對狗男女!姦夫□!屁股上沒□!脫了褲子放不出屁的……]突然調子一轉,變為哀戚的頌念,[想當初,歌雲夢雨,是誰,石投心湖,激起層層漣漪……]
只見經年伸出雙手,一副掏心掏肝的樣子仰頭大呼,[啊——彩雲,你是我的小心肝,啊——蓮花,你就如名兒一般在我心頭綻放,啊——媚娘,我至今都忘不了那一夜雲雨,聽你在我耳邊嬌羞低吟……]
好你個情種大色鬼!!被人捉姦在床當場打死,沒打冤你啊!敢摸上縣爺小姨子的床!不是活膩了嗎!?
經年心裡暗暗磨牙,待喊出十七個姑娘名兒後,那色鬼總算是情話說夠,頸脖子一涼,走魂兒。經年捂著發酸的下巴,剛想喘口氣,募地,身子像被定住了般動也動不得一下,看來剛才進來的還沒出盡。
也罷,看看這位又是咋地,經年索性也不費力氣抵抗,僵著站了會兒,突然,雙手抬起抓住衣襟兩邊猛地一拉——
[哪位爺來幫幫奴家,奴家好熱哦……]
那嗲得發酥的聲音一傳出口,經年立馬紅了臉——這這這……難不成是……
[啊……好熱啊……好難受啊……噢……啊……]果然!!這果然不是什麼良家貞烈女子,這可怎麼成這可怎麼成這可怎麼成?不行,她的尊嚴不能丟在這上面啊!!
但想歸想做歸做,經年的手再接再厲,把外面的白衣往下拉,露出翠綠的內衫。
[五爺!!不許往這邊看!]經年一邊拼了命地阻止雙手的動作,一邊對[屍五爺]大叫。
[屍五爺]還當真一扭頭,別開臉。
[啊……好難受……好熱……閉嘴!!那季節早過了!!!啊……奴家不行了……你哪裡不行了!?啊……別啊了——!!我也想啊呀!!不對!你給我住口!!!]經年咬牙切齒地和自己那雙不安分的手戰鬥,無奈剛才被附身後精力大減,意識再怎麼堅定也行不通,眼見那白衫快被褪到腰際。
難道我堂堂屍官要在這荒蕪一人的石山裡演一齣精彩絕倫的脫衣戲?
就在她這麼想並放棄抵抗的同時,萬丈金光從霧外射進來,這般刺目絕非尋常燈火的昏光。
經年被那突來得光刺得睜不開雙眼,但肩頭一涼,全身頓時癱軟如泥,她心裡有數,被這麼強的光照到,那些魂魄想不升天都難。
濃霧很快被驅散,經年的眼也恢復功用,她飛速拉好衣服,跪坐在[屍五爺]腳邊,朝光放出的方向望過去,看到一個黑影往這邊走來,隨著霧的消散,那黑影也愈見清晰,一身青袍,頭戴高倌,面容清俊,竟是一個少年道士。那道士臂彎裡夾著面像八卦盤一般的物事,經年認得,那是道士專門用來驅魂收魄的太虛八卦,方才那光也定是這玩意兒發出來的。
那道士快步走到經年身前,彎腰問道,[小姑娘,你沒事吧?]
經年對那居高臨下的態度頗為不滿,但這會兒腿腳發軟,想站也站不起來,於是打著笑臉回道,[沒事沒事,多謝道爺解圍。]
那道爺也笑,直起身子看向[屍五爺],瞪著眼打量半晌,嘖嘖有聲道,[敢情你這小姑娘是個屍官?]說著望下去求證,看到經年點頭後,忍不住滿臉訝然,[這年頭還能被鬼上身的屍官可真難得呀,竟被貧道碰上,可慶可慶!]
那道士笑容可掬,說出來的話卻紮人的很,經年不以為意地笑笑,做道士的瞧不起屍官也不稀奇,照理說,這是互補的兩行,一行管鬼一行管屍,這家犯不著那家,但屍官管這叫生意,叫差事,道士把這叫責任叫義務,聽聽,立馬分了層次,再加上人家道士有觀有派,而屍官呢?不是打野賺錢就是攀權附勢給人當狗腿的,難怪那些兩袖清風,自恃高潔的道士看不慣,當然,做屍官的也沒幾個看道士順眼。
這緊張的關係說來也挺可笑,畢竟三百多年前都是一家親,從啥時候開始分道揚鑣的呢?
經年歎了口氣,見那道爺一手遮在眉上四處張望,客氣道,[道爺也是要去梅嶺鎮嗎?]
那道士低頭看她兩眼,聽她口氣和善,大概也不好意思繼續冷嘲熱諷,道,[是啊,這山是通往梅嶺鎮最快捷的道兒。]
[經年頭一回爬這山,只曉得抄近道就是了。]
少年道士嘴巴撇了撇,不想說是太虛八卦感應到這山裡鬼魂群聚,否則她還有好一陣子要折騰,方才那些魂都是些冤死魂,怨氣太重不能靠天光超渡,全躲在這徘徊,死前某種意念太重,雖不是惡靈,但上人身卻是樁麻煩事,倘若他沒趕來,這小屍官打算怎麼應付呢?他倒是挺好奇。
[姑娘,既然咱們同路,不如一塊兒走,也好有個伴。]
是怕她再被鬼上身吧,經年承認是自己大意,但同樣的錯哪會犯兩次?若這小道走了,她必會先貼了保魂符,但既然人家開口,不介意和她這個屍官同行,她當然不好拒絕,於是點點頭,[道爺說的是。]
那道士聽她一口一個道爺,眉頭微蹙,似乎不大習慣這種場面稱呼,道,[貧道複姓諸葛,單名一個守,姑娘直呼貧道名字即可,不知貧道如何稱呼姑娘?]
[道爺叫我經年就成。]她向來對別人這麼說,很是自豪自個兒的名字。
諸葛守聽她還是改不了稱呼,嘴唇抿了抿,也沒再多言,只道,[咱們還是快上路吧,最好趕在天黑前進鎮。]要不就得露宿野外了。
經年[嗯]了一聲,攀著[屍五爺]慢慢站起來,但雙腿還是軟得直抖。諸葛守想她方才被魂附過身,體內陰氣一時半會兒散不盡,就伸手想去扶她,道,[來,貧道撐你一把。]
經年卻搖搖手,[多謝道爺的好意,經年心領了。]連這種小問題都沒辦法她怎麼出來混啊!
諸葛守收手,看她掏出紅筆在[屍五爺]的符紙上畫了幾筆,偎身上去笑道,[五爺,經年走不動了,勞您抱抱吧。]
就見那[屍五爺]雙手一托,打橫抱起她,往前面跳動。經年一隻胳膊圈住[屍五爺]的脖子,從他肩上望回去招了招手,[道爺,走了。]
諸葛守愣了半天才反映過來,幾大步追上前,這時,他不得不承認,當屍官確實比當道士……方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