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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小宛又驚又疑,四下裏問人:「你們看見了嗎?你們看見什麼了嗎?」
話音未落,房頂上一聲巨雷炸響,積壓了一上午的雨忽然間傾盆而下,竟似千軍萬馬匝地而來,席天卷地,氣勢驚人。
屋子裏驀地涼爽下來,大家面面相覷,都覺得心中墜墜,遍體生寒。
半晌,趙嬤嬤吞吞吐吐地道:「難道是梅……」話未出口,已經被眾人眼中的驚惶噤住了,警惕地四下裏張望著,好像要在角落裏找什麼人似的。若說看見了什麼,的確是什麼也沒見著;若說沒看見,卻又分明感覺到有什麼事情發生了。都說盲眼人心裏最明白,二胡師傅是持重的老人,不會平白無故哄嚇人的。他說見著了什麼,就一定見著了什麼。
小宛猶自追問:「梅?是不是梅英?你們當真見鬼了?看見若梅英了?」
彷彿是回應她的問話,驀地又是一陣雷聲滾過屋簷,趙嬤嬤再也禁不住,「啊」地一聲,追著瞎子的後腳轉身便跑,大辮子硬橛橛地在空中劃了個折度奇怪的弧線,轉瞬間消失在大門外。
餘下的人也都一哄而散,留下小宛,站在打開的衣箱前,醉在一箱的粉膩塵昏間,只覺怪不可言。
那是一套結合了「女帔」與「古裝」特點雜糅創新的新式「雲台衣」,縐緞,對襟,上為淡青小襖,下為鵝黃腰裙,外披直大領雲肩綰風帶,鑲邊闊袖帶水袖,周身以平金刺出雲遮月圖案——亦同普通的「枝子花」圖型不同,對襟兩側圖案並不對稱,而是渾然一體,合成一幅,做工之精美、心思之靈動堪謂巧奪天工。
旁邊有一隻盛頭面的小箱,打開來,頭花、面花、點翠、水鑽、銀泡、耳環、珠串、髮簪……一應俱全。珍珠已經微微發黃,銀飾也不再發亮,只有鑽石還魅力不減當年,傲然閃爍。
小宛點頭讚歎,很顯然,這套行頭出自獨家設計,而非承襲舊本。那時的京城名伶很喜歡在一些古裝戲的行頭上自創一路風格,標新立異,爭奇鬥豔。其中尤以梅蘭芳所創《洛神》的「示夢衣」、「戲波衣」,《太真外傳》的「舞盤衣」、「驪宮衣」,《嫦娥奔月》的「采花衣」,《木蘭從軍》的「木蘭甲」最為世人稱道。這,也算是最早的服裝設計了。只可惜,不知道這套「離魂衣」的原名該叫做什麼?又為何後來不見有人模仿,至於失傳?
想著,忍不住拿出衣裳來,抖開披在自己身上,那些金絲銀線就像活了似的,映著昏黃的燈光一跳一跳的,小宛只覺得渾身的血管筋脈都跟著跳動起來了,索性脫去外套,將小衣,水袖,褶子,帔,一層層全副武裝地給自己妝扮了起來,連彩鞋也套了上來。
她看不到鏡子,然而想像裏的自己國色天香,千嬌百媚,必定是比濃妝豔彩更明麗的。遂捏起蘭花指,略整絲絛,輕撣錦袍,忽然不能自已,水袖一揚,做了個身段,「咿咿呀呀」地唱將起來:
「他是個矯帽輕衫小小郎,我是個繡帔香車楚楚娘,恰才貌正相當。俺娘向陽台路上,高築起一堵雨雲牆。」
正是那《倩女離魂》的故事:官宦小姐張倩女與書生王文舉自小訂婚,兩情相悅,卻被貪富欺貧的張母強行拆散,倩女因此重病不起,魂離肉身,於月夜追趕王生而去。
「從今後只合離恨寫芭蕉,不索占夢揲蓍草,有甚心腸更珠圍翠繞。我這一點真情魂縹緲,他去後,不離了前後周遭。廝隨著司馬題橋,也不指望駟馬高車顯榮耀。不爭把瓊姬棄卻,比及盼子高來到,早辜負了碧桃花下鳳鸞交。」
漸歌漸舞,漸漸入戲,小宛只覺情不自已,腳下越來越迤邐浮搖,身形也越來越飄忽靈動,將那倩女離魂月下追郎的一段唱得宛轉低揚,迴腸盪氣。風聲雨聲都做了她的合聲伴奏,不覺嘈耳,只有助興而已——
「向沙堤款踏,莎草帶露滑。掠濕湘裙翡翠紗,抵多少蒼苔露冷凌波襪。看江上晚來堪畫,玩水壺瀲灩天上下,似一片碧玉無瑕。你覷這遠浦孤鶩落霞,枯藤老樹昏鴉。助長笛一聲何處發,歌矣乃,櫓咿啞。」
慢轉身,輕回首,長拋水袖,只聽「哎呀」一聲,卻是袖頭打中了迎面走來的一個青年。
小宛猶自不覺,眼波微送,雙手疊腰下身做個萬福,依然捏著嗓子鶯鶯燕燕地道:「兀那船頭上琴聲響,敢是王生?」
那青年倒也機靈,立即打蛇隨棍上,回個拱手禮,答:「小生非姓王,乃是姓張,名之也,之乎者也的之,之乎者也的也,報社之記者是也。」
張之也?報社記者?小宛一愣,怎的與台詞不符?
台詞?又是一愣,自己何時竟記住了《倩女離魂》的台詞唱腔,卻又假戲真做同個陌生小子調起情來?更有甚者,是那年輕人手中居然還擎著個相機在起勁兒地拍。
這一驚,整個人清醒過來,不禁羞得滿臉通紅,惡人先告狀地發嗔:「記者又怎麼樣?記者就可以不聲不響地偷窺拍照嗎?真沒禮貌!」不由分說,將那青年推出門外,「砰」地一聲關上大門,心裏「突突」亂跳,又驚又疑,咦,自己怎麼突然會唱戲了呢?連台步也無師自通。莫非真是得了家學浸淫,「讀盡唐詩三百首,不會做詩也會吟」?可是,連父親水溶都不熟悉的這段《倩女離魂》,自己卻是從哪裏耳濡目染的呢?
隔了一會兒,偷偷向外望一眼,卻見那年輕人仍然呆呆地站在雨地裏,淋得落湯雞一樣,卻不知道躲避。小宛不忍心起來,這才發現那人的傘還在門邊擱著,不禁一笑——打開門來,遞過去:「喂,你的傘。」
年輕人大喜,不肯接傘,卻一閃身進了門,陪著笑臉說:「好大的雨,讓我避一下行不行?」
「行,怎麼不行?不過,你到底是誰呀?幹嘛跑到我們劇團來?門房沒攔你嗎?」
年輕人取出證件來,再次說:「我是張之也,這是我的記者證,我是來做採訪的。喂,你別只顧著審我呀,你還沒有告訴我,你叫什麼名字呢?」
「水小宛。」看到張之也唇角一牽,立即搶著說,「你可聽清了,不是水缸水碗的碗,是宛如游龍的宛。」
「水小宛,好名字。」
「沒你的之乎者也好。」小宛笑,「你是記者,來我們劇院採訪誰呀?」
「趙自和。」
「趙自和?」小宛發愣,「我們團裏有這麼一位演員嗎?唱什麼的?」
「她不是演員,是做會計的。」
「會計嬤嬤?」小宛大為好奇,「採訪會計嬤嬤幹什麼?她是英雄還是名人?」
「都不是。她是北京城裏唯一的自梳女。」
「自梳女?什麼叫自梳女?」
「你是這劇團裏的,不知道嬤嬤是自梳女?」
「不知道。」小宛不好意思地笑:「沒人跟我說過。」
張之也也笑了,對眼前這個俏麗活潑忽嗔忽喜的少女深深著迷。剛才他一進大門,已經聽到一陣細若遊絲的唱曲聲,忍不住循聲而來,正看到一個著戲裝的妙齡少女在邊歌邊舞,身段神情,全然不似今人,當時就呆住了,一時間不知今昔何夕,身在何處。及後來被袖子打中臉,又與這少女戲言相對,正覺有趣,女孩忽然變了臉色,將他推出門來,不禁心裏悵悵然地若有所失。正失望呢,女孩卻又變回顏色言笑晏晏地邀他避雨,更讓他覺得難得——雖然只是短短幾分鐘,倒已經一波三折地發生了許多故事似地,讓他對這少女有種說不出的好奇與感動,只想同她在一起多待一會兒,多聊兩句。見她問起自梳女,便立即毫無保留地將自己所知傾盤托出——
「自梳女是從前廣東及珠江三角洲一帶的一種特殊群體。她們多來自窮苦家庭,或者在婚姻路上受了挫折的婦女。為表示終身不嫁,就束起頭髮,通過某種儀式當眾宣佈自梳。做了自梳女,就不可以有男人打她們的主意了,不然會被世人不齒的。自梳女現象在中共統治後日漸絕跡,唯有珠三角個別地區還有一小部分存在,比如肇慶觀音堂,以前單這一處就住著幾百名自梳女,後來政府尊重她們的個人選擇,仍然由她們繼續住在堂裏,過著吃齋拜佛、自力更生的日子。換言之,做自梳女有幾個重要特徵:不結婚,吃素,留辮子。」
小宛仰頭想一想,笑起來,這樣說,會計嬤嬤還真是一個標準的「自梳女」。只不過,自己打小兒認識她起,就一直看她拖著根灰白參半的長辮子,也知道她沒結過婚,卻沒想過要問問是為什麼。大抵世事都是這樣,對一件不合理的事或一個不正常的人看得久了,也就司空見慣,視為正常,再想不到要問個究竟。若不是這個之乎者也提起,她還真不覺得趙嬤嬤有什麼奇特之處。
「但是,嬤嬤只有五十來歲哦,她不可能是在一九四九年前出家的吧?」
張之也笑:「自梳女不是尼姑,那也不叫出家。」
「反正都差不多。」
「差得多了。尼姑是要剃光頭的,自梳女可是要保留一根大辮子,而且不用還俗也可以到社會上工作,不必死守在尼姑庵裏。」張之也說,「來之前,我們已經對趙自和嬤嬤的身世做了一些基本調查,瞭解到她是一個棄嬰,被一位自梳女收養,並在觀音堂長大,後來就順理成章地也做了自梳女。」
「是這樣?」小宛低下頭來,「原來嬤嬤的身世這麼可憐。我從沒想過,這麼傳奇的故事會發生在我身邊。」
「你身邊還會缺故事嗎?台上台下,戲裏戲外,到處都是。更何況,一個美麗女孩的生活從來都是多姿多彩的。」
小宛臉紅了,狠狠地瞪一眼:「到底是記者,油嘴滑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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