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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幻靈異] [西嶺雪] 離魂衣 (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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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9-14 15:34:35 |只看該作者
第十一章

若梅英!

她想起來,出門的時候,好像聽奶奶說過今天是七月十七,鬼節最後一天,過了今天,那些告假來陽間「旅遊」的鬼魂們就又要回到黃泉去了,繼續捱過那漫漫無期的冥界生涯,等待重新投胎的日子。今天,是他們最後的狂歡夜!而自己,竟然闖進鬼魂世界裏來了,成為他們中的一員!甚至,進場的時候還和兩個眼鏡鬼搶座位。那麼,自己會不會就這樣加入他們的行列,和他們一起上了鬼魂列車,同歸地府,再也回不來?

眼睜睜,台上的若梅英風拂楊柳地下拜謝了賞,嫋嫋婷婷地走下台來,走向觀眾席。所有的鬼魂觀眾們一同起立,聲如雷滾地有節奏地一遍遍歡呼著:「若梅英!若梅英!若梅英……」

那裏面,有大金牙的商賈,有戴眼鏡的書生,有穿短打的家丁,也有拄著拐的抗日傷兵,他們都在大聲地熱烈地喊著若梅英的名字,希望她朝自己看一眼,笑一下。然而若梅英全然不理,卻徑直向著自己走過來了。越走越近,越走越近,顫巍巍地向自己伸出手來。

小宛只覺渾身冷汗涔涔而下,像在夢中被魘住一樣,只能看,不能動,只徒勞地掙扎著……

「喝水嗎?」一罐可樂伸在面前,是張之也回來了。

小宛只覺身上一鬆,整個人忽然恢復了自由,再看銀幕上,已經演到王祖賢給翠花拍照慶祝她母女搬出容府的一節,而周圍,仍然是正常新潮的現代青年。剛才的一切,俱成泡沫消逝。

她心中發寒,勉強說:「之乎者也,我們走吧,好不好?」

「不看了?」張之也莫名其妙。

小宛低下頭,自己也覺得抱歉:「我有點不舒服,想回家……要不,我自己回去,你在這裏看完吧。」

「不,我送你回去。」張之也果然是個君子,一句都不多話,立刻站起來陪小宛走出去。

一步踏出影院,重新站在陽光下,小宛立刻呼吸順暢起來,剛才的頭暈發寒等等症狀也都消失無蹤。她抱歉地看著張之也:「真對不起,連累你沒看成。」

「是我出出進進地打電話壞了你看電影的興致,應該我說抱歉才對。如果你現在好點了,讓我請你吃晚飯算補償吧。」張之也笑著,立即抓住機會再進一步。

小宛不好意思:「那也應該我請你。」

「那麼,我要吃全聚德烤鴨。」

年輕人的友誼總是建立得很快,只是一頓飯工夫,小宛和張之也已經成了無話不談的好朋友。

哦不,無話不談的只是張之也,水小宛,卻是有所保留的——死玫瑰的記憶是她心底永遠的傷,輕易不願揭開。而且電影院驚魂也無從說起,說了,也令人難以置信,她不想交淺言深,被人疑為發神經。

張之也講起自己的初戀女友薇,一個標準的現代都市女郎:穿衣服要穿克里斯汀娜,喝咖啡要喝卡布其諾,抽煙要抽520,口紅要用酒紅色的CD,連名字都改成洋名叫薇薇恩。

「最受不了的,是她特別喜歡泡酒吧!」張之也一邊比劃一邊說:「幾乎所有的夜晚都貢獻給了三里屯酒吧街,而且只泡南街,因為她說南街的品味比北街高。可是說她有個性吧,又不肯獨沽一味地鍾情哪家酒吧,每次都要換一家,一心喝遍南街的架勢,而且還有理論,說是『有比較才有結論』。其實,我猜她泡酒吧根本不是因為喜歡,而是為了向同伴炫耀。」

小宛點頭:「這就叫小資吧?我也有好多這樣的女朋友,小資現在很流行呢。」

張之也捶胸頓足地歎氣:「就是『小資』這個詞兒害慘了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虛榮女子!要麼富要麼窮,都還好辦,最怕就是這種明明窮卻偏要裝闊弄得兩頭不著調兒的半拉資本主義,活活把人給急死。所以,後來我再也不肯陪薇薇恩泡酒吧,怕她交男朋友也像逛酒吧,『有比較才有結論』,保不定什麼時候我也淪為她的談天話題之一。」

小宛笑起來:「別誇張了你!」

「這叫誇張?告訴你吧,薇薇恩喜歡泡酒吧的真正緣故,其實我也早猜出來了,就因為南街的老外特別多。」

「什麼意思?」

「什麼意思?『釣凱子』的意思唄。三里屯靠近使館區,薇薇恩是想在這裏遇到一位溫莎伯爵呢——可惜溫莎沒等到,卻遇到一個又一個的美國醉漢。他們比她還窮。」

小宛又一次大笑。

張之也受了鼓勵,更加誇張地感歎:「不過這倒有個好處,就是培養了薇薇恩的愛國自尊心與民族自豪感。她呀,是那種不見兔子不撒鷹型的,從來不會輕易對老外假以顏色。而且可以一眼分辨出他們的貧富。」

「這麼厲害?」

「那是。就憑這一點,無論怎麼說都比她那些一聽洋文就犯暈的女伴強。」

小宛笑得腰都直不起來,搡張之也一把:「哪有這麼糟蹋自己女朋友的?」

「我可不是背後說人壞話,當面我也這麼寒磣她,她才不生氣,還以為我誇她呢。」張之也不在乎地笑,「我們是青梅竹馬,從小就是一對兒,後來越大發現性格越不合,就友好分手了,不過到現在也還是朋友。」

「她真瀟灑。」

「那是。要說薇薇恩,還真是比一般女孩多姿多彩,可惜不是我喜歡的那一型。」

「你喜歡哪種型的?」小宛話一出口,已經後悔了,臉一層層地紅上來,恨不得把問句收回。

果然,張之也很勇敢地盯著她,眼也不眨地表白:「是你這種,又古典,又現代,又活潑,又文靜,又大方,又羞澀,又……」

「好了好了,別說了,把我說得像怪物,四不像。」

「我就是喜歡四不像。」張之也伸出手,輕輕握住小宛的手,「無論你像什麼,我都喜歡。你喜歡我嗎?」

小宛的頭低得更低了,臉上熱熱地滲出紅來,紅得要漲破面皮了,聲音比蚊子還小:「我不知道。」

張之也深深地看著她,知道這是個羞怯保守的女孩子,和薇薇恩大不同的。

這樣的女孩子,是不可以玩的,玩不起也輸不起,如果想和她開始一段故事,那故事須是有始有終的,而他和她一樣,都還沒有準備好。

他忍不住又想起薇薇恩,薇是永遠只活在這一分鐘的,遊戲字典裏只有開始沒有結束,所有的故事都停留在開始的序幕上,因為不等結束就已斷電了,所以永遠等不及落幕。

他們在一起時,偶爾也會想到明天,下個月,甚至明年……不會更遠了,再長久的計畫便是奢侈。

不僅是薇不肯只對一個男人負責,換了他,也不肯永遠留在原地等薇回來。

薇常說一句話:我只希望,有一天回頭的時候,會看到你在那裏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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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9-14 15:36:58 |只看該作者
第十二章

這句話並不是薇的發明,就像酒紅色CD一樣,也是小資們無病呻吟故作風雅的標誌之一。

「酒紅」,這就是她們最浪漫的形容詞了。可以與張愛玲的「月白」相媲美,而更加有現代城市特色……那靡爛而質感的色彩。

薇薇恩所有的思想細胞加起來,也不夠一本書的厚度,張愛玲加上網路小說除以二,就這樣了。

所以她崇拜沒完沒了的戀愛,受傷,一邊煙視媚行地標榜愛情經歷一邊自怨自憐地慨歎殘酷的青春,並於此時刻留意著更多更好的出路,同時傷感而無奈地做一個蒼涼的手勢,歎息著:希望有一天回頭的時候,會看到你在那裏等我……

而他之所以還能忍受她那麼久,容她一再回頭,一是因為她儘管俗,也仍然是俗人中的佼佼者;第二,則是從來也沒有機會遇到不一樣的女孩,滿北京,到處都是「小資」和「準小資」,以及比「小資」還不如的「小市民」。所以,不僅是薇回頭的時候他接住她的眼光,同時也是他在回頭的時候,重新尋找薇的芳蹤。

直到有一次薇薇恩說:「錢有的時候只是一個數字,沒有實在的意義——一百塊可以吃頓飯,一千塊可以吃頓飯,一萬塊仍舊是用來吃頓飯。起碼要有十萬塊才可以考慮買幾身好衣裳,有一百萬才打算安居,但仍不能樂業,一千萬呢,或許有點像過日子了,但也遠遠做不到真瀟灑……」

是這一番話嚇住了張之也,定下心來認真想這一次是不是要真的分手。

他想他如果同薇薇恩在一起,是永遠瀟灑不起來的。想憑一個普通記者的身分而可以瀟灑地生活,除非找一個自身條件優越而心地單純品格高尚的北京本地女孩子——他遇到了水小宛。

水小宛,這清純得不染紅塵的女孩在讓他驚喜的同時也讓他遲疑,遊戲得太久,已經不是很懂得認真。這一次,他要學習認真,要好好地追求一次愛情,真正地同一個女孩開始一段純戀愛的故事嗎?

小宛的條件無疑是好的,可是唯其因為她太好了,反而令他有種恐懼感,怕他的滄桑不是她所能承受。

許久,張之也先開口,卻已經換了話題:「給你看樣最美的東西。」

「是什麼?」

「你自己。」

「我?」小宛笑起來,這個之乎者也真是千奇百怪,說的話永遠讓人猜不透,「你讓我看我?」

「是呀。」張之也笑著攤開一疊照片,「不是你是什麼?」

「啊,是你那天偷拍的我的照片!」

「對一個專業攝影師而言,沒有『偷拍』這件事,只能叫『抓拍』。」張之也笑著,一張張把照片攤開,「最美的作品,太美了。」

「喂,你是在誇我還是誇你的攝影技術?」小宛咯咯地笑起來,笑到一半,自己覺得又假又空洞,聲音都不像自己的,只得打住,偏過頭去,一雙眼睛不知該往哪兒看,渾身都不自在起來。

「你很美,在我的技術下就更加美上加美。所以,你的美貌和我的攝影堪稱珠聯璧合,而你和我呢,就是天生一對。」說著說著就又說溜了嘴,之也眼看著小宛的臉又紅起來,忍不住後悔,趕緊打岔,「哎,這張最特別,是你又不像你,倒有幾分古人的味道。」

小宛拈起來,驀地愣住——那一張,只是眉眼和自己有幾分相似,可是,絕不是自己。沒有人會認不出自己來,但是這一刻,小宛看著「自己」的照片,卻由衷地感到陌生。不,這照片裏濃妝重彩的女子不是自己,而是剛才影院裏見的那個人,若梅英!

張之也看到小宛半晌不語,不禁會錯了意,急急地找些話題來遮掩尷尬:「上次去你們劇團採訪,你的會計嬤嬤還真是傳奇。你知道嗎?趙自和,孤兒,棄嬰,在觀音堂嬤嬤的撫養下長大,後來離開觀音堂,來到社會上工作,還搞過武鬥,當過小將,下過鄉,被鄉政府保送讀的大學,畢了業分配到劇團來。但是臨上班前,不知為什麼特意回了一趟觀音堂,剃度當了自梳女——」張之也拿出說書人的抑揚頓挫來,誇張地演說,「我猜,這裏面一定有故事。所以,我想去一趟廣東肇慶,也去一趟她下放的農村,好好做篇專訪,看看一個生在新中國長在紅旗下的大學生,有什麼理由一定要自梳?看著吧,準是一篇挺煽情的好紀實。」

「那你沒問過趙嬤嬤自己嗎?」

「問了,她含含糊糊地不肯說。反來覆去就一句話,不想結婚,不相信男人,不想生孩子。又說她自己是棄嬰,證明結婚生孩子不是什麼好事兒,不如梳起不嫁乾淨俐落……我才不信,都是托詞。」

「你們做記者的,就是願意挖人隱私。」小宛皺眉,「會計嬤嬤不願說,肯定有難言之隱,幹嘛一定要逼她?」


張之也羞窘,被噎得一時無話。

小宛不過意,忙說:「我不是這個意思。如果你想拿資料,不如找劇團的老人問問,比如團長啊,胡伯啊……」

「胡伯?是不是那個拉二胡的瞎子師傅?」張之也想起來,「前幾天我去你們劇團採訪的時候,找過他。他手裏拎著把二胡,正坐在門口調弦,我向他打聽趙嬤嬤,他不回答,卻很神秘地對我說:『她回來了。』我問他,『誰回來了?趙嬤嬤嗎?』他搖搖頭,還是說『她回來了』,說完就挾著二胡慌慌張張地走了,差點撞了牆。我走過去想幫他,他用二胡隔著我,一臉緊張,仍然說『她回來了』。哎,他是不是腦筋有毛病?」

「她回來了?」小宛忽然想起那天開箱胡伯緊著問大家「看見了什麼」的情形,霍然而起,「我知道了!」

「你知道什麼?」張之也莫名其妙地跟著站起來,「你們劇團的人怎麼都這麼怪?你要去哪兒?」

「回劇團,找胡伯。」小宛看著張之也,忽然有點心虛,「你跟不跟我一起去?」

他們晚了一步。

趕到劇團的時候,看到救護車停在那裏,圍著一群人,有醫護人員,也有劇團的領導,小宛的爸爸水溶也在,他告訴女兒:胡伯死了。

死於心臟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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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9-14 15:37:23 |只看該作者
第十三章

那顆跳動了整整六十年的老心,在陰曆七月十七的下午突然罷工,停止了跳動。死狀極其恐怖。

小宛掩住臉,淚水刷地流了出來。隱隱地,她覺得瞎子胡伯的死與若梅英有關係,也與自己有關。在她身邊,有件可怕的事情發生了,而且,還在繼續發展著。

胡伯死了,還有更多的人會因此而死去。她已經感覺到事情的可怖,卻不能阻止。那是個秘密,埋在自己心底裏,自己本該知道謎底的,可是埋得太深了,難得看清楚。

她多想像「月光寶盒」裏的紫霞那樣,變一隻鑽心的蟲看看清楚,只不過,她想看的並不是至尊寶的心,而是自己的。可是,無能為力。

水溶狐疑地看看張之也又看看女兒,問:「你怎麼會來?」

小宛支吾著,不知以對。

張之也迎上前做了自我介紹,出於職業本能,詢問起事發經過來。水溶說,接到電話的時候,自己正在改劇本,聽門房說胡伯暈倒了,一邊吩咐叫打電話,一邊匆匆趕過來,醫院的人也已經到了,可是一檢查,發現已經沒有再搶救的必要。

張之也便又去問門房。

門房驚魂未定,前言不搭後語地說:「沒有呀,聊天啊,跟我說若梅英的事兒來著,那天不是開了衣箱嗎,團裏這幾天每個人都在議論若梅英,我問胡伯那天為什麼問我們看見什麼了,他哆哆嗦嗦地,一個勁兒說『她回來了』,就暈倒了。」

「她回來了?」張之也一驚,追問:「他有沒有說誰回來了?」

「沒有呀。我也這麼問來著,可是他已經開始抽風,抽著抽著就倒下了,我嚇得趕緊打電話求救……」

水溶也被這段對白吸引過來了,自言自語地問:「她回來了。什麼意思呢?誰回來了?」

「若梅英。」小宛忽然清清楚楚地答。


一隻如玉酥手在袖子裏微微搖晃著,充滿誘惑的暗示。

如果是電影特寫,那應該是很美的場景。

可是,這是在現實中。

而且,是截斷的現實——在那隻手和半截水袖的後面,什麼也沒有。

憑空伸出來的半截水袖,憑空長出的一隻手。手在搖動。白皙,無骨,柔若蘭花。

胡伯瞠目結舌地看著,看著,忽然倒在地上,抽搐起來。

瞎了半輩子的他,竟然「看」見了。而他「看」到的,別人卻不能看見。門房驚惶的呼聲彷彿從很遠的地方傳過來:「胡伯,你怎麼了?怎麼了?」

但是,他已經聽不清。來自另一個世界的聲音淹沒了他,遮天蔽地,不留下一絲空隙:

「可憐我伶仃也那伶仃,擱不住兩淚盈盈,手挽著袖兒自啼哭,自感歎,自傷情,自懊悔,自由性……」

是《倩女離魂》的曲詞,唱腔幽怨,淒苦,如泣如訴。

曲聲中,那隻手蜿蜒而來,並沒有像恐怖電影中的鬼手那樣忽長忽短或者腥紅長指甲鋒如刀刃,也沒有掐他,打他,抓他,甚至沒有一個不美的動作。它只是在水袖裏輕輕搖盪著,若合節奏地一顫一顫,水袖便在腕上節節退去,露出皓如霜雪的一截斷腕。

是的,斷腕。

水袖落在地上,飄墜如飛花。現在,那隻手失了袖子的遮掩,已經完全暴露在空氣中,仍然美不勝收,如果上電視競選手模小姐,絕對穩操勝券。只是不知道,有沒有電視導演有膽拍攝一隻雖然美到極致卻沒有主人的斷手?

胡伯再也忍不住,撕心裂腑地狂叫起來,渾身抽搐,口吐白沫,就好像發作羊癲風。

「想當日暫停征棹飲離尊,生恐怕千里關山多夢頻。沒揣的靈犀一點潛相引。便一似生個身外身,一般般兩個佳人:那一個跟他取應,這一人淹煎病損。啊呀,則這是倩女離魂……」

斷手在胡伯眼前優美地捏了一個蘭花指。胡伯暈死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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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9-14 15:37:44 |只看該作者
第十四章

小宛躲在衣櫃裏專心地哭泣。

那些裝在嶄新尼龍襪裏的乾燥花的香味,真絲與紡綢輕輕摩擦的細碎聲音,黑絲絨披肩溫柔的觸感,以及衣櫃材質本身的氣味……都讓她覺得安慰。

這是很孩提的時候養成的習慣——每當不開心,就想把自己藏起來。

一個又幽秘又安全的地方,非衣櫃莫屬。

黑暗而沉靜,是母親最初的懷抱,安慰著女兒的驚夢。

胡伯死了。胡伯死了。胡伯死了。

死之前,說「她回來了」。

他看見了「她」,並且死在「她」的手下。

小宛咬著被角,恐懼地哭出聲來。

至此,她清楚地知道,一切都不是偶然,不是臆想。七月十四離魂衣,《遊園驚夢》的舊唱片,電影院驚魂,胡伯之死,這一切,都是冥冥中註定的,是個圈套,等著自己往裏鑽。

總是無法擺脫那樣一種想法——如果不是自己在七月十四那天打開了那口箱子,如果不是自己擅作主張一層層穿上了離魂衣,如果不是自己無師自通地唱起了《倩女離魂》的曲子,就不會發生這一系列的事情,那麼,便不會使胡伯猝死。

——如此說,自己豈非做了若梅英的幫兇,成了殺害胡伯的兇手?自己,是兇手?!

那天,在劇團,她脫口說出若梅英的名字,惹來大家一陣追問。父親水溶更是大惑不解:「小宛,你在說什麼?」

這使她猛地驚醒過來,雖然,她清楚地知道,胡伯的死不是意外是謀殺,兇手便是若梅英的鬼魂。可是,這些話是不能亂說的,否則,會被大家視為瘋子,中邪,胡言亂語。而且,爸爸是團裏的領導,自己這樣到處散播恐怖言論,會讓老爸很難堪。

她唯有緘口不言。

不言,卻不代表不知。她獨自困鎖在秘密的網裏,被恐懼和內疚糾纏得疲憊不堪而又孤助無援。

最可怕的,是不知道下一步還會再發生些別的什麼事?而自己,有沒有能力阻止悲劇的繼續?她能做的,不過是躲進衣櫃裏哭泣。

衣櫃,是小宛的襁褓。

她做了夢。夢裏阿陶在對她唱「死玫瑰」:「對你的愛就像死玫瑰,我的心已經枯萎……」

醒來的時候,四周黑黑的,不知日夜。


小宛變得憂鬱,變得沉默,變得恍惚不安。彷彿走在一個看不見的網裏,雖然沒有什麼明確的東西阻擋她,可是那種被捆綁被糾纏的感覺是如此強烈,令人窒息。

奶奶不只一次地用手試著她的額頭,煩惱地說:「宛兒,你這是怎麼了?也不燒也不燙的,可臉色兒這麼難看。是不是遇著了什麼不乾淨的東西?」

小宛倉皇地望著奶奶,抱著一線希望問:「您知不知道,胡伯和若梅英有什麼恩怨?」

「胡伯?」奶奶詫異,「胡伯認識若小姐嗎?沒印象。」

「您再想想看,當年,胡伯有沒有去看過若梅英的戲?有沒有獻過花什麼的?」

奶奶嗔怨:「你這孩子,胡瞎子比我還小著十來歲,若小姐紅的那當兒,他大概還在娘胎裏呢。」

這條線索這麼快就斷了,小宛有些不死心:「胡伯是從小就瞎的嗎?」

「那倒不是。聽說是文革中搞武鬥弄瞎的。這個,你問趙自和會計,會更清楚些,聽說她當年也是紅衛兵小將。」奶奶說著,又上來摸孫女兒額頭,「不燙啊,怎麼臉色這麼白?昨晚我聽到你屋裏整宿鈴鐺響,是不是晚上沒睡好?」

「奶奶耳朵倒好。」小宛強笑,笑到一半,忽然僵住,鈴鐺?什麼鈴鐺?那只鈴鐺,她不是已經還給老爸了嗎?

急奔回自己的房間,蚊帳頂,綠鏽斑斕的,不正是那只洇血的鈴鐺?

鈴?還是靈?!

小宛猛地將鈴鐺一把拉下,強忍住尖叫的衝動,冷汗一層層地滲出來。若梅英,她就在這屋子裏,就在自己身旁。她在哪兒?

隔壁的留聲機忽然無人自動,依依呀呀地唱起來:

「自執手臨岐,空留下這場憔悴,想人生最苦別離。說話處少精神,睡臥處無顛倒,茶飯上不知滋味。似這般廢寢忘食,折挫得一日瘦如一日……」

又是《倩女離魂》。小宛渾身寒毛豎起,對著空中喊起來:「你在哪兒?你出來!為什麼跟著我?」

沒有人回答她。

難怪《遊園驚夢》的唱片會自動跑出來,難怪連小狗東東見了自己都不敢親近,難怪總覺得哪裏不對勁,原來,那隻鬼始終跟著自己,甚至睡臥都在一處。

小宛第一次發現,自己原來距離死亡這樣近,連住地,都叫做「公主墳」。

她揪著自己的頭髮,簡直要被這看不見的恐懼糾纏得瘋了。為什麼?為什麼那女鬼要如此貼緊她,難為她?難道就因為她誤開了她的衣箱?還是,自從披上那套離魂衣,她便上了她的身?

鈴鐺在手裏攥得汗津津的,小宛坐下來,努力對自己說:鎮定,鎮定,這一切都是幻覺,都是幻覺。我不怕她,我什麼也不怕。

抬起頭,她對著空中說:「我知道了,你是想念你生前的時光,那些風光的日子,唱戲,開堂會,穿綾插翠,對不對?你想著你的戲裝,你的戲台,你要我幫你,對不對?但是,為什麼要用這樣的方式?為什麼不出來同我講清楚,一味裝神弄鬼?你出來啊,你有什麼話,有什麼心願,你出來當面說清楚。你出來!」

唱戲聲「咔」地停了。四下沉寂。小宛就像同誰打了一架似,坐倒下來,襯衫已經被汗濕得透了,貼在身上,風一吹,涼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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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9-14 15:38:20 |只看該作者
第十五章

再上班時,總覺得四周有什麼不一樣了。

打開服裝間的門,滿架彩衣都失了色,彷彿蒙著一層灰氣。

小宛主動穿上那身離魂衣,嘗試作法。

「若梅英,你出來!你出來!」

沒人理她。也沒鬼理她。服裝間安靜得像座墳墓。

她覺得洩氣。鬼想找她,躲都躲不掉;她想找鬼,卻一沒地址二沒電話三沒email信箱。可不可以上網找找?又不知道QQ是多少。

這樣想著,倒也寬心不少。其實電腦背後那些沒有面孔的網友還不是一樣來無影去無蹤,與鬼何異?

正自我寬慰,門上忽然「嗶剝」一響。

小宛立刻又緊張起來,顫聲叫:「誰?」

門開處,站著黑衣長辮的會計嬤嬤趙自和,一臉陰雲,像不開晴的雨夜。

小宛吁出一口氣:「嚇死我了,我還以為是……」

「以為是誰?」會計嬤嬤走進來,在椅子上憂心忡忡地坐下。

小宛笑一笑,反問:「您找我有事兒?」

「那天,你提到若梅英。」趙嬤嬤緊盯著她,「胡伯死前,一直在喊『她回來了』。」

小宛警惕起來,不說話,只戒備地注視著會計嬤嬤,暗自猜測來意。

趙嬤嬤彷彿禁不住那樣晶光燦爛的一雙眸子的直視,別過頭去,輕輕說:「我們能看見的,瞎子看不見;瞎子看到的東西,我們也看不到。」她長長歎息,「但是,我知道她是誰。」

小宛大驚:「你是說若梅英?」

「開箱那天,我也在場的,你忘了?我沒看見什麼,可是,我感覺得到,她是回來了,回來報仇。」

「什麼仇?」

「她死在『文革』,死之前,我鬥過她,胡伯也有份兒。」趙嬤嬤頓了頓,似乎在猶豫說與不說,半晌,才又接下去,「那個時候,我才十六歲,什麼也不懂,人家造反鬧革命,我也跟著造反。胡伯先貼了若梅英的大字報,開她的批鬥會,我也跟著去了,還親手打過她鞭子。她看著我,她那雙眼睛,真美,看得我心裏發顫,手發軟,掄不下鞭子。我只打了三鞭,就下台了,也只打過她一個人。可是,我心裏一直愧,彷彿那鞭子打在我自己身上,不是,是心裏。那個疼呀,疼得整顆心都抽緊,那以後就落下病根兒了,治不好……後來號召上山下鄉,我第一個報了名,遠遠地離開北京,就是為了躲開那一切。後來……後來出了那麼多的事兒,我覺得是報應,是因為我打了若梅英,傷天害理,該著報應。那麼美的人,那麼無辜,我打她,天理不容……」她蒙住臉,眼淚從指縫間流下來。

「您在鄉下……出了什麼事兒?」小宛想起張之也的話,「您後來為什麼自願做自梳女?」

「我不想說,我不想說……」趙嬤嬤忽然叫起來,「是報應,都是報應!」她神經質地抓住小宛的手,「小宛,如果有一天我突然死了,也是報應,就像胡伯一樣,是我自作孽,和誰都沒關係,沒關係。」

她哭得如此淒厲,讓小宛不寒而慄起來,不知道該如何安慰這位看著自己長大的年過半百的會計嬤嬤。許久,她又小心翼翼地開口:「那麼,胡伯,他打過若梅英嗎?」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趙嬤嬤又哭起來,歇斯底里,「不要再問了,若梅英死得慘,死得好慘啊。」

「梅英是怎麼死的?」小宛步步緊逼。

趙嬤嬤連連後退:「我不知道,別問我,別問我。武鬥,太亂了,聽說她被胡伯關在小樓裏,日也審,夜也審,後來就從十三層樓上跳下來了,血濺得幾尺高,噴了胡伯一身一臉,胡伯就瞎了,是報應,都是報應……」憶起那慘烈的一幕讓趙嬤嬤心膽俱寒,終於,又像七月十四開箱那天一樣,她驀地哀叫一聲,轉身跑了。長辮子在空中劃了一道弧線,抽得空氣嗶剝作響,彷彿雁過留影。

小宛忍不住顫慄。造反,武鬥,關押,跳樓……這些事都離她太遠了,那個時代的扭曲的人性,是她永遠也不可能理解的。那麼非人性的鬥爭,那麼混亂而殘忍的故事,真相湮沒在血泊裏,就是親眼見到的人也說不清是非,何況耳聞?但是終於有一件事弄清楚了,就是胡伯同若梅英的恩怨,結於「文革」,那麼,梅英是來報仇來了,是嗎?

可是,那次墜樓,究竟是自殺還是他殺?

胡伯批鬥若梅英,是公報私仇還僅僅是「文革」衝動?

梅英被關進小樓之後,都發生了些什麼事?

而趙嬤嬤,又為什麼會去做了「自梳女」?

……
這一切,都只有慢慢地追根尋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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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
發表於 2011-9-15 14:40:45 |只看該作者
第十六章

第二天是胡伯追悼會,劇團放假半日,集體往殯儀館弔唁。

小宛躲在人群後東張西望,每走一步路都提心吊膽,不知道什麼時候若梅英的鬼魂會忽然跑出來鬧場。忽然遠遠地看到張之也背著相機也湊熱鬧來了,倒有些高興,忙向他招手。

張之也一路擠過來,也不拍照了,只跑前跑後地照顧小宛,又防著人撞到她,又怕她累了渴了,儼然以護花使者自居。水溶看在眼裏,暗暗留心,只苦於身為副團長,要主持大局,沒時間細問女兒。

小宛低低問:「你怎麼也來了?」

「好奇嘛。都說梨園行出殯的規矩大,想開開眼。」張之也嘻嘻笑,把送葬當看戲。

小宛低聲警告:「嚴肅點,小心家屬不高興。」

胡家人丁不旺,到會的「家屬」只有三位——兒子兒媳用輪椅推著一位百歲老人,司儀介紹說這位是胡伯的父親,已近天年,如今白髮人送黑髮人,嗚呼哀哉,傷心何極,等等等等。

小宛看到那老人,如同見鬼,有種莫名的怕。

那人實在已經很老很老了,老得不能再老,老得辨不清男女,老得像一具標本而多過像一個人。

他的臉完全遮沒在皺紋裏,看不出準確的模樣,眼睛半闔,而嘴唇半張,五官緊緊地蹙在一起,沒有表情也沒有內容。

對著那樣的一張臉,除了「老」字外你得不出任何其他結論。

這已經不能用美麗或者醜陋這些形容詞來定義,因為衰老混淆了所有的判斷標準,而只留下無可迴避的歲月滄桑。

但是這些都還不可怕,最令小宛心驚的,是他的一雙腿——那麼明顯的長短腳,即使坐在輪椅上,都不能遮掩那天生的缺陷。

小宛心裏一動。姓胡,跛腿,好像在哪裏聽說過。她心底那個秘密的芽又躥了一躥,蠢蠢欲動,隨時都會破土而出。隱約地覺得,秘密的根就在這老人身上,他是誰?

葬禮安靜而熱鬧地進行著,已經到了尾聲,新任琴師拉起胡琴來為胡伯送行,人群漸漸散去。

張之也有些無趣:「還以為會唱戲呢,鬧了半天,還是老一套。咱們也走吧?」
小宛答應著,腳下只是延捱。

忽然間,那輪椅上的老人睜開眼來,很準確地指向水小宛,對孫子耳語了一句什麼。那做孫子的驚異地看了小宛一眼,便徑直走過來。

小宛心中慄慄,站定了等待。

——果然是邀請她相見。

連水溶也覺得驚訝,遠遠地將女兒看了一眼又一眼。小宛只做看不見,迎著老人走過去,問:「您找我?」

老人看著她。

可是,那能算看嗎?那樣老的臉那樣老的表情,把什麼都給嘲弄了,連同人的目光。當他看你的時候,你弄不清他是不是真正看到了;而當他閉上眼睛,你反而會懷疑他仍在眼皮子底下偷偷地窺視著你。

一個過百歲的老人的凝視,簡直有如歷史審判。

小宛自嘲地想,我會有什麼歷史?她有些不安,用一種催促的口吻再次問:「老先生,是您要找我嗎?」

「你像一個人。」老人嘶啞地說,聲音彷彿不是從口腔裏傳出,而是通過肺葉摩擦產生。隨著問話,一股東西腐爛的氣味自他口中傳出。

小宛打個寒噤,強忍住了沒有後退。她已經隱隱地猜到答案,卻仍勇敢地問:「像誰?」

一個人老到一定程度,大概嚴格地說已經不能算個真正的人。要麼半鬼,要麼半神。小宛不敢怠慢。

「若梅英。」老人一字一句地答,近乎咬牙切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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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9-15 14:41:20 |只看該作者
第十七章

小宛大驚,這答案她早已猜到,然而清楚地聽到老人一字千鈞地拋出來,還是緊張得忍不住抓住輪椅的柄:「您認識若梅英?」

「我認識她?」老人忽然桀桀地笑了,像夜梟,「我認識她嗎?」笑聲像開始得那麼詭異一樣,又詭異地戛然而止,縱橫的皺紋藏著邪惡與欲望,是陷人的阱。「我當然認識她!」

「胡伯在死前看見了她。」小宛忍著噁心和恐懼,冷靜地說。本能地,她對這老人有種抗拒。

「我也看見了。我知道她回來了。」老人又在笑,又是那樣忽然開始又忽然停止,滿臉的皺紋都說不清是恐懼還是得意地抖動起來,「我知道她要找我,我等著她。」

「她為什麼要找您?」

「你不知道嗎?」老人翻翻白眼,忽然說,「我為什麼要告訴你?」

小宛噎住。她從來沒有同這麼老的老人打過交道。在她心目中,奶奶就是最老的古董了,比奶奶更老的人,乾脆就是歷史教科書,應該沒有情緒或者性格,然而這老人,個性得讓人啼笑皆非。他簡直是個怪物。

不等她想明白該怎樣回話,老人已經向孫子孫媳打個手勢,兩人立刻上前推起他便走。

小宛急了:「請等等。」

那做孫子的顯然已經很不耐煩:「小姐,我還要去給我父親撿骨,沒時間在這裏陪你聊天。」

「撿骨」這個充滿寒意的詞兒嚇住了小宛,她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

眼看輪椅已經去得遠了,老人卻忽然很麻利地在輪椅上回過頭來,問:「你為什麼不去問問張朝天?」他的態度又輕佻又邪惡,有種說不出的怪異,似乎還眨了眨眼,使那一臉皺紋扭曲得更詭異了。

張朝天?好像在哪裏聽過這個名字。小宛正努力回憶,忽然眼見一個少女哭泣著從對面跑過來,眼看要撞到張之也,忙叫一聲「小心。」順手將張之也一推。

張之也打個趔趄,莫名其妙:「幹嘛推我?」

「你差點撞著人。」小宛回身一指,驀地呆住,哪裏還有少女的影子?

門口處,胡伯的親屬還未散盡,另一隊候著大廳開追悼會的家屬已經等不及往裏走,一位手捧遺像的悲痛萬狀的中年婦女被人群簇擁著走在最前面,邊走邊哭:「女兒啊,你死得慘哪!叫那個司機斷子絕孫啊!那麼寬的街,那麼多的人,他為什麼單單要撞你啊。女兒啊……」

「是車禍。」張之也歎息,「死者還這麼年輕……」回頭看一眼小宛,「咦,你又怎麼了?」

小宛目瞪口呆,直勾勾地望著那張遺像,臉色灰白,渾身發抖。那像上的人,不正是剛才從她身邊跑過的少女嗎?她又一次見了鬼?!

「小宛!」張之也跨前一步,握住她的手:「你有心事瞞著我?」他一直望到她的眼睛裏去,臉上少見的認真,「我感覺得到,你被一件很大的事困擾,是什麼事,能告訴我嗎?我能不能幫你分擔?」

小宛猶豫了又猶豫,終於開口問:「之乎者也,你信不信有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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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9-15 14:41:53 |只看該作者
第十八章

一隻迷茫的鬼,在七月十四的晚上,因為塵緣未了遊至人間,六神無主,隨風飄蕩,追著一陣熟悉的故衣氣息盤旋而來,將縹緲精魂寄託在一件戲衣上——這樣的故事,是現實生活中會發生的嗎?

可是它真實地發生了,發生在水小宛平淡如碗中水的生活裏,不只是風吹皺一池漣漪那麼簡單,而是真真正正的一隻水碗裏也會翻起滔天巨浪。

是人生如戲,亦或戲弄人生?

小宛攤開手,仔細地端詳著自己的掌紋。都說人一生的命運都寫在手心裏了,可是,誰能明白,縱橫的掌紋裏,到底寫著怎樣的玄機?

張之也將她的肩摟了一摟,柔聲問:「還在害怕?」

「有一點。」小宛低聲答,將頭靠在張之也臂彎裏,滿足地歎一口氣,「現在不怕了。」

他們現在正一起坐在地鐵站口的欄杆上,就像當初她和阿陶所做的那樣,並肩看人流不息。

然而,兩張陽光燦爛的青春的臉,談論的卻是關於死亡的話題。

「你相信我嗎?我真地看到了胡伯死的全過程,也看到了胡伯所『看見』的一切,看到了那隻手,那麼美,又那麼可怖……」小宛打了個寒顫。

張之也覺得了,將她摟得更緊些。

多麼感激,他沒有懷疑她胡言亂語,而是認真地幫她做出分析:「通靈的經歷很多人都有過,但又不是每個人都會經歷。你是個敏感的女孩,很容易受到暗示,尤其陰氣重的地方,像是戲院故衣堆裏啊,電影院,火葬場之類,就會同冥界溝通。」

有了之乎者也這樣一位盟軍,小宛的感覺好多了,天知道,如果再這樣繼續獨自掙扎在鬼域裏,她會不會在某一天早晨突然精神崩潰而發瘋。

隱忍得太久,恐懼得太久,孤獨得太久,她終於向他繳械,將所有的心事和盤托出。

而他,也終於在舉棋不定中,下定決心接住她伸來的雙手,接住她隱秘的心事,接住她純潔的感情。

「宛兒,任何時候,我會和你在一起,沒什麼可怕的,不管什麼事,我會幫你承擔。」

他將她帶出殯儀館,走在馬路上人群最擁擠陽光最燦爛的地方,鼓勵她:「通靈並不是一件壞事,只能證明你比常人多出一個接收資訊的頻道,也算是特異功能的一種啊。如果這樣想,不是很好嗎?」

他們並肩走在人群裏,走在大太陽底下,說著笑著,上車下車,不知怎麼,就又來到了這熟悉的地鐵口。

也許,是天意註定她的每一次愛情都要從這裏開始?

當一個女孩肯對一個男人交托心事的時候,往往同時交托的,還有自己的感情。

愛情是在那樣不經意間發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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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9-22 09:38:19 |只看該作者
第十九章

「我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忽然有了這種第六感,可以一而再再而三地見鬼。我真恨死了這種突然而來的能力,又不敢對人說,怕大家笑我發神經。」

「解鈴還須繫鈴人。既然躲不掉,就只有迎上去,設法揭開秘密的真相。通常來說,冤魂不散多半是因為有什麼心事,如果你可以同鬼正面交流,幫她了結心事,也許她就不會再纏你了。」

「到底是做記者的,分析什麼都井井有條。」小宛掰著張之也的手指,滿心裏都被溫柔和喜悅漲滿了,這會兒,她倒真是有些感謝那隻鬼了。

「若梅英在最當紅的時候洗淨鉛華,退隱嫁人,還嫁了個軍閥。這裏面一定有故事。」張之也繼續分析著,「你知不知道若梅英為什麼會退隱?按說她不可能會喜歡一個粗莽軍閥的,難道是被逼的?」

「這個……詳情我也不清楚,不過我好像聽說過,她因為倒倉,沒法再唱了。」

「倒倉?」

小宛耐心地解釋,倒倉,是梨園術語,又謂之「倒嗓」。戲行裏有句俗語:「絲不如竹,竹不如肉。」人的聲音才是最美的。然而美的聲音,需要練。

那時候的梨園子弟,每天早晨天不亮就要戴著星星起床,跑到城郊河邊喊嗓子,還要跟著師父的胡琴吊嗓子。隨著胡琴的調門兒高低,把嗓子一點點拉高拉寬,宛轉自如。

但是再好的嗓子,也終究是肉嗓子,有無盡的變數。無論男孩女孩,慢慢長大時都會經歷一個變聲期,大多人都會毫無察覺地很自然就經歷了那個時期,然而有些人卻會發嘶發啞,嗓子變粗。

對於學戲的孩子來說,唱武生花臉的還好說,然而唱旦角尤其青衣就全憑一把好嗓子,要是嗓子倒了,就等於廢了武功。梨園行多少色藝雙絕的前輩,就是毀在了這「倒倉」上,從掛頭牌的名伶淪為跑龍套的雜末甚至幹粗活的僕役。

好比京劇世家余叔岩三代唱戲,他大哥余伯清原先是工老生的,就因為倒了嗓子,改行拉二胡做琴師了;余叔岩自己也沒有逃脫這個噩運,十三歲登台,十八歲倒倉,一邊調嗓休養,一邊揣摩新腔,足足蟄伏了十年才重新登台。

還有「四大名旦」之一的程硯秋,天生一把好嗓子,柔亮清澈,然而登台不久就倒了倉,並且一生都沒有真正恢復過來。但是他很聰明,遍尋名師,另闢蹊徑,竟被他發明了一種「腦後音」,創立了獨特的「程派」唱腔。

張之也輕輕鼓掌,溫柔地說:「你知道當你說起這些故事時,有多美嗎?」
小宛的臉又紅了,別轉頭打岔地問:「你還沒告訴我,調查會計嬤嬤的事怎麼樣了?我還急著聽故事呢。」

「你不是討厭挖人隱私嗎?怎麼也這麼八卦?」

小宛嘟起嘴:「這件事同若梅英有關嘛。」她將那天與趙嬤嬤的談話告訴了張之也,問,「你猜,趙嬤嬤到底為什麼會去做自梳女?」

「你考我?」張之也笑,「這宗個案,咱們緩一步再查。現在當務之急,是要請你帶我去拜見一下你奶奶。」

「我奶奶?」

「當然了。要問梅英的事兒,最直接的辦法當然是去問你奶奶。而且,我也很想拜見一位真正的梨園前輩,做個採訪呢。」

小宛忍不住又說一遍:「到底是記者,什麼都想到『採訪』兩個字。」

「誰說的?我腦子裏可不只是有採訪一件事哦。」張之也的眼睛亮亮地,面孔逼近水小宛。

小宛又驚又羞:「你幹什麼?」

「你不是怕自己陰氣太重嗎?」張之也壞壞地笑著,將小宛摟得更緊了,「我要過點陽氣給你。」

他們的唇緊緊貼在一起,小宛只覺腦子「轟」一下,所有的思想都靜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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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9-22 09:38:53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章

張之也的到來,使小宛媽頗為緊張,這還是女兒第一次帶男孩子上門呢,可是件大事。不禁跑前跑後地忙碌,借著送茶送水果,閑閑地問起人家祖宗八代。

張之也規規矩矩地坐著,恭敬地一一做答:「我父親是工程師,母親教書,都已經退休了……他們四十多歲才生的我,但是並不嬌慣,我什麼活都會幹的……畢業三年多了,從上大學時我就在外面兼職,現在做記者,主要是採訪,偶爾也拉廣告,收入還可以……」

小宛漸漸有些坐不住,撒嬌地:「媽,您這是幹什麼呀?」

「啊,你們談你們談,我不打擾你們。」媽媽也有些不好意思,收拾了毛線竹針要迴避。臨行又特意留意了一下張之也的腳——這年輕人很有禮貌地在進門處換了拖鞋,現在他的腳上是一雙雪白的棉襪。一個襪子雪白的年輕人是有教養而注重細節的,學壞都壞不到哪裏去。

這時,那個有教養的年輕人站了起來:「阿姨,您忙您的。我來,是想拜訪一下奶奶,做個採訪,可以嗎?」

「你去你去,我不打擾。」媽媽笑瞇瞇地走開,很顯然,她對這個白襪子青年十分滿意。

小宛皺眉:「我媽平時沒這麼八卦的。」

張之也笑嘻嘻:「看來我這伯母路線走得挺成功。」

小宛假裝聽不見,一手拉起他便往奶奶房裏走。

比起媽媽來,奶奶反而顯得落落大方,處變不驚的樣子,很莊嚴地坐著,由著張之也鞠躬問好,只抬抬眼皮,說聲「坐吧」,一副慈禧接待李蓮英的架勢。襯著身後的紫檀香味,就更加幽遠華貴。

張之也忍不住對小宛眨眨眼,意思是說:你家老祖母恁好派頭。

小宛暗暗好笑,對他皺皺鼻子做答。

於是採訪開始。

張之也的提問開門見山:「若梅英是哪一年來的北京?」

「那可說不準。若小姐是名角兒,有一年唱北京,有一年唱上海,哪裏請就去哪裏,兩地跑著,沒定準兒的。老北京、上海人,沒有不知道若小姐的。」

「那些戲迷中,是不是有位姓胡的?」

「那誰記得?」 奶奶頗為驕矜地答,「趙錢孫李,周武鄭王,那麼多戲迷,誰耐煩記著他們姓什麼?」

小宛暗笑,奶奶答記者問時遠不像回答自己孫女兒那樣爽利,講究個迂迴宛轉,拿腔拿調地頗有幾分做秀的味道。她忍不住幫著張之也提醒:「他是胡伯的爹。」

奶奶一翻眼皮,不屑地答:「胡伯的爹又是哪個?」

「他今年大約九十多歲,長短腿,是個瘸子。」小宛提醒著,一邊想,也不知道胡老頭的瘸是先天還是後天,如果也是在「文革」中打瘸的,那與胡伯可堪稱「父子英雄」了。

「胡瘸子?」奶奶愣了一愣,「不知道是不是那個胡瘸子。」

「哪個胡瘸子?」得到答案,反而讓小宛不敢相信了,「您真認識一個胡瘸子?」

「是啊,就是我跟你說起過的,那個給小姐做衣裳的裁縫店老闆。有一次小姐開菊宴……」

「菊宴?」

「是啊。那時候的伶人多半喜歡蒔弄花草,好像荀慧生愛玉簪,金少山愛臘梅……」奶奶一說起這些繁華舊事就來精神,瞇起眼睛,又望回那遙遠的四十年代,「我們小姐,最喜歡的就是菊花。有兩句詩,小姐常掛在嘴邊的,我到現在也還記得……」奶奶說到這裏,頓了一頓,方拖長聲音曼吟道:「寧可抱香枝上老,不隨黃葉舞秋風。」

當她念詩的時候,臉上忽然現出一種罕見的柔媚憂傷,迷茫的眼神也忽然空靈起來,彷彿望進遠方。

小宛無由地覺得背上一陣發涼,回頭看看張之也,他卻毫無所察,只是附和地點頭讚歎:「好詩,真是詠菊絕唱!詞好,意思好,奶奶念得更好。」

奶奶微微點頭,繼續回憶:「我們小姐養的菊花,品種又多又稀罕,在整個京城都是很有名的,『醉貴妃』也有,『羅裳舞』也有,『柳浪聞鶯』也有,『淡掃蛾眉』也有,還有什麼『柳線』、『大笑』、『念奴嬌』、『武陵春色』、『霜裏嬋娟』、『明月照積雪』……足足有一百多種呢,每到秋天,擺得滿園子都是,用白玉盆盛著,裝點些假石山水,打點得要多別致有多別致。中秋節下,園子裏設宴唱堂會,達官貴人都以能參加咱們小姐的菊宴為榮呢。」

「寧可抱香枝上老,不隨黃葉舞秋風。」小宛低下頭,細細玩味著這兩句詩,詩裏有傲氣,卻也有無奈。也許,這便是梅英的心聲?

張之也卻不會跟著跑題,只追準一條線兒問到底:「奶奶還記得胡瘸子開的店叫什麼名字嗎?」

「記得呢,叫『胭脂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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