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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幻靈異] [西嶺雪] 離魂衣 (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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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0-3 19:52:19 |只看該作者
她比煙花寂寞
       

    從前的從前,是一個淒美而殘忍的故事。

    彷彿一朵美不勝收的燦爛煙花,經過粉身碎骨後的騰空,終於義無反顧地開在無人的夜裡,一生只綻放一次,華麗,然而短暫。

    絢爛後的夜幕,更加漆黑如墨,無邊無涯。而若梅英的身世,則掩映在黑夜的最黑暗處……

    若梅英,一個真正的美女,一個梨園的名伶,四歲被賣進戲班,八歲登台,十三歲即紅遍京滬。戲台上飾盡前朝美女嬌娥,自己的身世,卻一片淒涼,姓名父母皆不可考。

    紙醉金迷與燈紅酒綠都只是鏡花,洗去鉛華後,素面朝天只留下啼痕無數。

    因而眼底永遠寫著一種渴。

    是那種極度希乞某種事物而不曾得到的渴。

    那件事,叫愛情。

    愛上的人,叫張朝天。

    張朝天來了,張朝天去了,張朝天在看著她,張朝天沒到後台獻花,張朝天寫了讚美她的文章,張朝天拒絕了與她共進晚餐的要求……

    張朝天的行動主宰了她全部的心思,喜怒哀樂都只為他,可是他卻依然活得那樣瀟灑,若無其事,置她所有的柔情注視於不顧。

    但是那樣的深情。那樣的深情而美麗的一個女孩子,鐵石也會動心的。

    他終於還是答應與她相見。

    小師妹林菊英學紅娘代為投箋相約。灑金箋,有淡淡脂粉香,印著花瓣與口紅。如女子幽怨情懷。

    他們約在湖邊相見。

    她告訴他,司令的大紅喜帖已經送達,她要麼從,要麼逃,結局都一樣,就是必須告別梨園生涯。說時節,眼角眉梢,全是情意。

    他應承她,我們結婚,我帶你走,我們私奔,永不分離。

    相擁,天地濃縮為曠世一吻。柔情似水,佳期如夢,一生中唯一的一次擁吻。

    他終於還是為她溶化。

    他送她珠花,陪她照相,許下海誓山盟,訂了旅館做洞房。

    然而最終還是一場鏡花緣。

    那夜,若梅英抱著自己悄悄備下的香枕繡褥來到酒店,在自己親手佈置的洞房裡,等了他一夜一天。

    怎樣的一夜一天哦,春蠶已死,蠟炬成灰,而他竟辜負。

    梅英在一夜間紅顏枯萎,剪水雙瞳乾涸得甚至流不出一滴淚。天下那麼大,而她被逼上絕路,竟無立足之地。擬做臨時洞房的客棧,已成愛情的墳墓,墓裡的活死人,能向哪裡去?

    她芳容慘淡,穿著那身鳳冠霞帔,登台去。

    那是她最後一次登台。

    七月十四,鬼節,何司令搶親的日子。她穿著那件通身繡的大紅嫁衣,登台唱《英台哭墳》。

    「立墳碑,立墳碑,梁兄啊,紅黑墳碑你立兩塊,紅的刻著我祝英台,黑的刻著你梁山伯。我與你梁兄生不能生婚配,死也要同墳台。」

    梁山伯得了這死亡的冥約,傷心而歸,咳血身亡。吉日到了,祝英台鳳冠霞帔,登上轎子,被抬往馬家。迎親路上,忽然一陣怪風將她刮到一座墳前。赫然黑紅兩座碑,黑的寫著梁山伯,紅的寫著祝英台。英台這時候才知道梁兄已死,直哭得肝腸寸斷,大雨滂沱。一道閃電掠過,墳墓中開,祝英台脫下嫁衣,裡面竟是一身縞素,躍起身投入墳中。片刻,有蝴蝶雙雙,翩躚而出。

    ——若梅英想不到,自己在客棧裡一刀一剪刻出的蝴蝶剪紙,竟暗示了自己的愛情絕唱。

    她唱啞了嗓子。下戲後,就被司令抬走了。

    披上蓋頭被一乘小轎抬進何府,走的是側門,進的是後園——她成了何五姨太。

    張朝天從此再也沒有消息。

    一面是紅綃帳底臥鴛鴦,一面是碧海青天夜夜心。

    枕邊客與心上人,並不是同一個。

    但是吃過了煙,真的假的也就迷糊,不必追問。

    從此醉生夢死,不大有喜怒哀樂,順從慵懶得像具活屍。

    司令很快厭倦了她,又惦唸著去逗引新的獵物去了。

    可惜的是他沒有來得及趕下一場。

    十分可惜。

    因為如果是那樣的話,眾太太們對梅英的仇恨就不會那樣強,不會把嫉恨的目標鎖定在她身上,不會在軍閥死後誓不罷休地全力對付她報復她。

    司令是在一次醉酒後心臟病突發暴斃身亡的。

    距離搬出

    醫院剛剛三天,所以還沒有人知道他已對她興趣索然。

    她在別人的眼中成了司令的最愛,而在大太太眼中則成為一生的最恨。

    她百口莫辯,死不足惜。

    但是也無所謂了。本來她也沒有在乎過司令的死,自然亦不必在太太們的仇。

    她們把她掃地出門,連同她初生的嬰兒。

    是個女嬰。

    扔在觀音堂的門前。

    並不僅僅是因為她養不起她,更因為她根本不愛她,不想有她。

    那嬰兒,不是她的選擇。

    就像軍閥丈夫不是她的選擇一樣。

    司令死了。司令的孩子,當然也不該再纏著她。

    她把她扔在了觀音堂門口。

    那個長大的嬰兒,被自梳女收養,取名叫作趙自和。

    隨著故事的真相如一捲軸畫徐徐展開,小宛和張之也越來越感慨驚訝,他們和若梅英之間,竟然如此呼吸相關,有著千絲萬縷的關係。

    難怪她會找上了她。

    世間萬事萬物,在冥冥中,到底演出著怎樣的淵源?

    回到賓館,小宛想著林菊英的話,只覺衷心哀慟。梅英死得這樣慘烈是她所沒有想到的,然而預感告訴她,完整的真相必然比現在所知道的還要恐怖悽慘。

    張朝天為什麼會失約?若梅英在小樓裡的幾天到底發生了什麼?又為什麼墜樓自盡?

    她隱隱地覺得,這個已經慘烈至極的故事背後,還隱藏著一個更大的陰謀,一個致命的秘密,那秘密,是整個故事的關鍵,也是梅英不得不死的最終答案。

    她有些害怕,有些遲疑,可是,又覺得身不由己。這件事,已經纏上身來,不弄個水落石出,她是怎麼也不能安心的了。

    她一定要替梅英找到那個答案,問出那句話,打開那個結。

    電話鈴在這個時候響起來。

    「水小宛,立刻離開他!」

    聲音尖細陰冷。又是那個神秘女人。她竟然陰魂不散地跟到上海來了。

    小宛驚悚:「你是誰?怎麼會知道賓館電話?」

    「不要和他在一起,你們不會有好結果的。」

    「你到底在說什麼?」

    然後對方已經把電話掛斷了。

    小宛鬱悶地放下電話,猛一抬頭,忽然發現窗玻璃上隱隱地影著一個人。

    一個男人。

    那男人臉色蒼白,手中拎著件什麼樂器,憂傷而專注地打量著自己,形象略虛,可的確是有的,他在凝視自己。

    小宛渾身寒毛豎起,她清楚地知道,那不是一個真實的人,因為他投在玻璃上的影像,是這樣模糊而憂傷,彷彿鬼魂不甘心的留戀,卻又無力的投射。

    她不敢回頭,因為不知道如果回頭會看到什麼。也許,是一個只有上身沒有下身的影子,也許什麼也沒有。她只是盯住鏡子,死死地盯著。

    那影子彷彿禁不住這樣的注視,慢慢地淡下去,淡下去,就好像電影中常有的淡出鏡頭,最終消失在空氣中。

    小宛長長嘆出一口氣,無力地癱軟在椅子上,緩緩回過頭來。

    而身後,竟然真的有一個人。

    那是張之也,他看著小宛蒼白的臉色,關切地問:「你怎麼了?臉色這麼蒼白。」

    小宛急問:「你什麼時候進來的?」

    「剛進來啊。你沒聽到開門聲?」

    「那麼,你進來的時候,有沒有看到什麼?」

    「看到了。」

    「什麼?」

    「你啊。」

    小宛白他一眼,知道再問也是多餘,低下頭不說話。

    張之也也似乎滿腹心事,並未注意小宛有什麼不妥,遞給她一張紙條說:「我已經查到張朝天的下落了。」

    「真的?他在哪兒?」

    「在北京。」

    「北京?」小宛失笑,「我們大老遠地跑到上海來,鬧了半天,他卻在北京?」

    「這是地址,你快回去找他吧。」

    「你呢?」小宛奇怪,「你不跟我一起回去?」

    「我?不行,我還要在上海多留幾天,我有個採訪要做。」

    「我等你。」

    「不,不好。」張之也的態度顯得很焦躁,「這採訪要很久的,你在這裡,我也沒時間陪你。不如還是你先回吧,早點找到張朝天,也早點了卻你的心願。」

    「那也是。」小宛笑,「最關鍵的,是我答應了梅英,一定要幫她找到那句話的答案。」

    「是呀是呀,那就快回去吧。」張之也強笑:「小宛,如果梅英不是鬼,我簡直要懷疑你是愛上她了。」

    愛?小宛一驚,想她真是愛上她了,那荷塘月色般的靜美,聖誕煙花般的妖豔,高纜電線上藍色電火花一樣的幽忽詭秘。

    當人們形容一個美女美到極至時,便喜歡說她「不食人間煙火」。梅英,可不是不食人間煙火的?

    林菊英在第二天被送進了急救室。

    是沉痛的回憶耗盡了她的精血。風燭殘年的老人,再也禁不起這樣的激動。

    林菊英的家人看到小宛和張之也,都淡淡的,言語中頗有責怪的意思。

    小宛不想解釋什麼,只默默地把花束放在病房茶几上,便退了。

    走在林蔭路上,她的心沉沉的,彷彿墜了一塊鉛。

    張之也勸慰:「她已經很老,不論我們有沒有同她談過這次話,她的身體都會常常發病。」

    「可是,梅英的線索,就又斷了。」小宛嘆息,「我沒想到梅英經歷過那麼多的苦!」

    「也許再問問你奶奶,會瞭解多一些。」

    「我不敢,看到林菊英的例子,我怕……」小宛欲言又止。

    張之也已經明白了:「你怕奶奶受刺激?也是,還是不要冒險的好。」他想了想,「現在,只剩下最後一條路了。」

    「找到張朝天!」

    「沒錯兒,梅英是為他死的,他一定會清楚真相。」張之也握著小宛的手說,「所以,你最好是明天就回北京吧,不僅要快點找到張朝天,也要想法勸勸若梅英,讓她知道,趙自和就是她的親生女兒,告訴她,這世上還留有她的骨肉。這樣,也許她的心裡會有一點溫情,不至於對這個世界充滿了恨。她死得這樣慘,又冤魂不散,我擔心,如果不能打消她的恨意,會有更多的慘劇接二連三地發生……」

    小宛忍不住打個寒顫,想起胡瘸子的事來,又由此想到那個神秘女人電話。

    「之也,那女人又來電話了。」

    「哦,什麼時候?」張之也一驚,十分煩惱。

    「就在昨天下午,你來找我之前,我光顧著跟你說玻璃窗上投影的事,就忘記提了。」

    之也立刻轉移話題:「對了,那個男人影子後來沒有再出現吧?」

    「沒有。你進來後他就消失了。」小宛一想到那個奇怪的影像,心中就有種莫名的痛,彷彿流星滑過天空。對那個鬼影,她心裡的憂傷比恐懼更多。「之也,我有點害怕。」

    「怕那個影子?」

    「不是,怕那個女人。那個打電話的女人。」

    「女人有什麼好怕?」張之也頗不願討論這個問題,又轉回去說,「那影子,會不會就是張朝天?」

    「不會吧,那影子很年輕的。」

    「若梅英還不是很年輕?鬼可以隨意選擇自己的形象的。」

    「可他打扮很現代,不像那個時代的人。」小宛看看張之也惶惶的臉色,體諒地說,「之也,你是不是很累?要不,我們別逛了,先回賓館吧。」

    「可是,我還有個採訪要做。」之也越發煩惱,「還有,你明天就要回去了,總得給家人買點禮物吧。」

    「也是。」小宛笑,「快過仲秋了,我奶奶喜歡廣式

    月餅,有兩個鴨蛋黃的那種。當年她是在上海吃到的,現在我也要從上海買給她,比較有意義。」她一直記得奶奶第一次給她講起若梅英時,提到的那盒被壓扁了、皮兒餡兒都粘在一起的月餅。奶奶說,那是她吃過的最好的月餅。

    「你去做你的採訪,我去買我的月餅,晚上我們在賓館會合,一起吃晚飯。」

    「好啊。」張之也明顯鬆一口氣,感激地說:「小宛,你真是體諒我。記著,晚上早點回來,我在餐廳訂好位子等你。」

    小宛點點頭,忽然問:「之也,我想問你一句話。」

    張之也一驚,凝目細看小宛。

    小宛起初不解他何以這般鄭重,轉瞬明白了,不禁苦笑:「你是怕我被梅英附身?」

    張之也被猜破心事,不好意思地笑:「你的口氣,真像她。」

    「不,我不是她,是我自己要問你一句話。」

    「你問。」

    小宛猶豫半晌,終於說:「不想問了,改天,改天再說吧。」

    張之也其實也約略猜得出小宛想問什麼,捫心自問,並不知該怎樣回答,聽她說不問了,暗自鬆了一口氣,故作不經意地說:「那就這麼定了,晚上見,記著,穿得漂亮點,給我個驚喜。」

    小宛回來的時候,天已黃昏。

    薄暮冥冥,行人匆匆,空氣中流淌著惆悵的意味。

    上海的夜色流淌著家常而華麗的懷舊色彩,是褪色發黃的

    老照片裡的情境。路邊咖啡館裡播著三十四年代的流行歌曲,越發渲染出一種假做真時真亦假的幻象。

    小宛仰起頭,感受著上海的風拂過面頰,心底一片清冷,莫名淒惶。黃昏時人們特有的好景不再的淒惶和無助。一路上,她總覺得似乎有人在跟著她。是若梅英?是電話裡的「女鬼」?是玻璃窗影子的年輕男人?

    一次又一次回頭,可是一無所見。倒是身後的男人會錯了意,對著她自以為多情地一笑,嚇得小宛忙加快腳步,匆匆走開。

    她手裡拎著月餅盒子,忽然便想家了。溫暖的真實的生氣勃勃的家。在這個異鄉的傍晚,她的心裡,充滿了對家的渴望,渴望那溫暖的燈光,渴望燈光下親人的臉。

    奶奶看到月餅,一定很高興,也許會很辛酸。當年那個在西湖邊要飯的小女孩如今已經白髮蒼蒼,兒孫滿堂,當她吃到孫女兒親手奉上的月餅時,她深深崇拜的若小姐早已香消玉殞,她心中,該是欣慰還是蒼涼呢?

    只不過離開北京才幾天,可是隨著梅英故事的漸漸水落石出,心底裡彷彿已經隨她走過一生。學戲、唱戲、戀愛、搶婚、棄嬰、批鬥、墜樓、遊魂……

    梅英的一生,有限溫存,無限辛酸,給她帶來太大的震撼。在一生中最風光最美麗的時刻,因為一場錯愛,而過早地紅顏枯死,煙花謝幕——是命運的錯,還是性格的錯?

    電梯一徑開上五樓,經過之也的房間時,看到房門半掩,裡面有奇特聲音傳出。

    小宛不假思索,隨手推開:「之也,你在嗎?」

    床上的男女回過頭來——

    彷彿有一枚炸彈投下,天地間忽然變了顏色,面面相覷間,三個人同時成了泥塑木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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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0-3 19:52:41 |只看該作者
被重複的命運
       

    在愛情裡,有比辜負更沉重的打擊嗎?

    有,就是欺騙。

    比欺騙更沉重的還有嗎?

    有,是利用。

    比利用更沉重的呢?

    是輕視。

    小宛一尊神像一樣站在屋子中央,萬籟俱寂,耳膜卻偏被一種聽不見的聲音撞擊得疼痛欲裂。

    完全意想不到的畫面把天地間所有的顏色與聲響都混淆了,然而床上的兩個人,卻只是泰然。

    小宛聽到自己的聲音在說:「這不是真的……」

    那聲音柔弱而縹緲,是個一出口就消失在空氣中的童話。

    床上的女子坐起來,嫣然而笑,不慌不忙地穿好衣裳,甚至還在鏡子前照了一照,對著之也的頰邊輕柔地一吻:「給你時間,跟小妹妹講清楚吧。」

    那妖嬈的女子,叫薇薇恩。

    她的故事,小宛是熟悉的——張之也說起過,薇薇恩,這個逼著人家喊她英文名字的中國女孩,一個標準小資,同之也青梅竹馬,兩小無猜。曾經拉著他泡遍三里屯南街酒吧。喜歡名牌。喜歡老外。喜歡錢。

    她的臉,小宛也是熟悉的——幽藍的眼蓋,暗紅的唇膏,活色生香的一張臉。張之也帶著家人來看戲,《貴妃醉酒》,有個女子緊挨著他坐,形跡親暱,舉止輕浮,就是她了。

    而她的聲音,小宛更加熟悉——午夜的電話鈴中,那個陰魂不散地從北京糾纏到上海的神秘女人,一再警告她:不要和他在一起。

    原來,「他」,就是張之也!

    而那個電話裡的「她」,不是女鬼,是情敵!

    薇薇恩穿戴整齊,施施然地走出去,似乎還輕輕笑了一笑,擦過小宛的肩。

    然而小宛已經成了石雕,不會動彈,只會流淚。

    「為什麼?」她張了張嘴,只會問這一句。

    「情不自禁。」張之也低下頭,無可解釋,卻必須解釋,「我們從小一塊長大,早就有過肌膚之親……」

    「可是你跟我說過同她分手了。」

    「上次她父母和我父母一起來了北京,兩家老人見面,我們就又走在一起。我跟她說已經有女朋友了,她不相信,說要我回到她身邊。我一直躲著她,到上海來,就是為了躲她。沒想到她會追到上海……」

    張之也抬起頭來,一臉的狼狽和慘痛令小宛心碎:「小宛,我只是個普通的經不起誘惑的男人,我配不上你,我們分手吧。」

    「分手?」

    小宛呆住了,心底有個聲音在尖銳地叫:不!不要!

    這一刻,比任何時刻,都讓她知道她是愛張之也的,愛到可以為他做任何事。

    她一向不是主動熱情的女孩子,也不太會表白自己的感情,可她是愛他的,只為,他是她第一個男朋友,第一個吻她的人,第一個她認定的人,第一個走進她生命中的男人。她愛他,她要他,她不能沒有他!

    「不,之也,我不要同你分手。你真的,愛她不愛我?」小宛哭了,在這一刻,不再顧及自尊與矜持,只想窮盡一切,留他在身邊,留他在心中。

    「之也,告訴我,我有什麼地方不如她,我改。」

    或者,是因她不解風情?或者,是她太過嚴肅?或者,她該有了經驗再回來?

    淚水在臉上縱橫,她解開衣服上的第一枚鈕子,將層層衣服剝開,如果剝開一顆水仙的苞催她開放,又如同蚌在月光下緩緩吐珠。

    如果愛情一定要用徹底的奉獻來堅定,她願意。

    她愛他,如果他在乎一個女孩的身體勝過思想,如果她與他的緣分必須以肉體來維繫,她願意。

    他要她的感情,她給他;他要她的身體,她給他;他要她的生命,她給他;他要她的尊嚴,她給他!

    只要他要,她什麼都願意給,毫無保留!

    然而,就在她噙著淚做出徹底付出的決定,就在她忍著羞恥之心將自己脫得一乾二淨,像個新生嬰兒一樣站在他面前時,他卻突然轉過身去,冷冷地說:「穿上衣裳,別這樣。」

    「之也……」小宛軟軟地叫,「如果你喜歡,我願意……」

    「可是你覺得羞恥,對不對?」他打斷她。

    小宛驀地嚥住,是的,她覺得羞恥。不僅羞恥,而且痛楚。她低下頭,任淚水一滴滴落在

    瓷磚上,落在一地的衣裳間。

    「你哭了,你並不願意。」張之也在這一刻彷彿變了一個人,不,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個魔鬼,他冷冷地,一句話就是一把刀,毫不留情地一刀刀刺進小宛的心,「你哭了。因為你根本就不想給我!你這樣哭著脫衣裳,像個落難聖女。我還有什麼情緒?你以為我很想要嗎?只要我願意,隨時有十個八個女孩子撲上來獻身。我才不相信你的技術比她們好!」

    小宛呆了,她從來沒有聽到過這麼不留情面的露骨的辱罵,這種羞辱和傷害已經不是十九歲的她可以承擔忍受的。在她的愛情字典裡,雖然有獻身,卻尚沒有苟合,而之也的口吻,卻把男女之事完全說成是一種動作,一個遊戲,一場沒有思想的縱慾。如此,她脫衣的舉動就顯得更加荒唐可笑而不值得。

    淚無窮無盡地流著,天下最惡毒的羞辱莫過於此——被所愛的人這樣輕賤,真是比死了還難受。她不明白為什麼自己還站在這裡,這樣被動無奈地聽著他罵她辱她輕視她,在他的眼中,她真的是這樣賤若微芥不值一提嗎?

    「穿上衣裳,別感冒了。」他再說一遍,口吻裡沒有絲毫溫情。說罷,頭也不回,轉身便走。

    他竟然走了。

    他竟然走了。

    他竟然走了。

    她站在當地,赤身裸體,一絲不掛。尊嚴和羞恥都委地成塵,綻放的感情之花被人踐踏如泥,半點愛與溫暖也不曾留下。

    沒有淚,沒有傷心,她的心在那一刻尖叫著死去,燒成灰燼。

    從此再也不知道什麼是愛。

    愛一個人是罪嗎?為什麼竟換回這樣徹底的羞辱與踐踏?為什麼愛的回報竟是傷害?

    她的心徹底地碎了,坐在堆了一地的衣裙間,那麼燦爛喧嘩的色彩裡,老了的十九歲的青春。

    沒有開燈,月光溫柔地流淌進來,流淌在綵衣上,柔軟而淒涼。

    若梅英和水小宛的流淚的臉,忽然於走錯了時間的月光中重疊了。

    六十年前。七月十三。

    同一間旅館,同一個房間,同樣的月色黃昏,同樣的痴情女子——

    燭光搖映,錦被濃薰,若梅英親手採來五色花瓣灑滿床榻,展開了鴛鴦戲水的床單,拍平了蝴蝶穿花的繡枕,仔仔細細地描了眉,塗了唇,抿了又抿,看了又看,雙手抱肩想著那人的溫存,眼風一掃向鏡子拋個媚眼兒,已經被自己羞得燒透雙頰。

    等一下,等一下就要做他的

    新娘了,她的美麗,她的青春,她的嫵媚,她的風情,再也不會虛度年華,一一都落實在有情人的眼中心上,成為彼此最好的回憶。

    她抱著自己,憐惜著自己,輕輕唱:「可憐你如花美眷哦,似水流年……」

    只唱到這一句,忽地打住。不不不,自己和杜麗娘可不一樣,她的如花美眷拋與了斷井頹垣,自己可是要嫁與張郎的。

    換吧,換一曲《崔鶯鶯待月西廂記》:

    「落紅成陣,風飄萬點正愁人。池塘夢曉,欄檻辭春;蝶粉輕沾飛絮雪,燕泥香惹落花塵;系春心情短柳絲長,隔花陰人遠天涯近。香消了六朝金粉,清減了三楚精神……」

    風聲過堂而去,門咔地一響,她已經驀地轉身,嬌聲問:「什麼人走動,敢問門外可是張生?」

    不等回答,自己已經先笑了,自我欣賞著這一段俏皮。崔鶯鶯等的是張君瑞,若梅英等的是張朝天——可不都是張生?

    可是,來人不是張生,只是過堂風。

    風聲一陣緊似一陣,拂著堂前柳敲在窗子上,宛如催促:梅英開門,梅英開門。

    門開了一次又一次,卻只是落空。

    張生沒有來。張生沒有來。張生沒有來。

    而天已經一點點地亮了。

    蠟燭已經燃盡,在桌上留下一攤燭淚。床上的花瓣枯了,露出鐵鏽色,發出腐爛的味道。枕上的蝴蝶鮮花俱失色。連玻璃窗上的鴛鴦都倦怠。

    偌大的花團錦簇的繡房裡,滿滿地寫著一個字:空。

    痴情成空,等待成空,相思成空,盟誓成空。

    他,竟然負了她!

    他負她,他負她,他負她。他負她……

    張君瑞負了崔鶯鶯,許仙負了白娘子,李甲負了杜十娘,張朝天負了若梅英,而張之也,負了水小宛!

    小宛坐在散落一地的衣裳間,連哭泣也忘記。

    她看見了!

    她清楚地看見了當年發生在這裡的一切。這就是興隆賓館,就是當年若梅英穿了嫁衣備了枕衾久候張朝天而不至的「新房」、絕地、墳墓、鬼府!

    她清楚地看到若梅英的痴情,看到若梅英的傷心,更看到若梅英的絕望。

    她和「她」,都是被愛情辜負的女子,被愛人傷害的靈魂。在這個世界上,她們陰陽相應,心靈相通,然而那一點相知,卻只會使斷腸人的心更冷。

    若梅英等不到張朝天,穿了鳳冠霞帔登台去;而水小宛別了張之也,該向哪裡去?

    她慢慢地、一件件穿回衣裳,彷彿把一層層的恥辱與枷鎖扛上身。地上,還有一盒掉下來、被張之也踏了一腳的蛋黃月餅……

    來時清風細細,燕子雙飛,去時豪雨如注,斷鴻零羽,火車的玻璃窗上全是流不盡的淚水,天地心在一起哭泣。

    上鋪的人在打酣,對床小孩子哭起來了,有人在不滿地抱怨,窗外飛掠而過的燈火似鬼火,影子被拉得長長的,卡嗒卡嗒的聲音,像生命鐘擺一下下不耐的催促——人的一生,真是太長了。

    小宛閉著眼睛,傾聽一站一站的報站聲,並不清醒,卻從未熟睡。耳邊總有嘁嘁嚓嚓的聲音,像是無數冤魂糾纏著她,圍繞著她,拜求著她。他們對於她的懶怠十分不滿,焦急地要把她喚醒,聽他們訴說心曲。而那些聲音裡最突出的,仍是梅英的一遍遍傾訴:「我等過他的,等了一夜一天,我等他,可是他沒有來,將我留給淒冷的世界和殘暴的軍閥,他負了我,負了我……」

    小宛沒有回家,逕自打車去了

    長城。

    不明白為什麼要這麼做。她只是不想回家,沒臉回家。

    天上下著雨。

    小宛走在雨裡,不知道要走到什麼地方去。

    世界已經到了末日,路也走到盡頭,她不知道還有什麼地方可以容納自己傷痕纍纍並且已經不潔的心。

    她愛之也,愛到願意不顧一切地遷就他,把自己徹徹底底地獻給他。可是,他不在乎。於是她的犧牲就顯得如此可笑而可恥。他不要她的身體,就等於強剝了她的自尊,把她所有的驕傲清高以及對愛情的信仰都撕下來扔在地上,還要千踩萬跺踏個粉碎。

    她已經什麼都沒有了,沒有愛,沒有羞恥,沒有自信,也沒有了生存的目標。

    十九歲的女孩,愛情就已是她的全部,而之也,在奪走了她的愛情的同時,還順手摔碎了她的自尊,她對將來的期待。她還有什麼勇氣活下去?

    小宛爬上城牆,將這個不潔的身體澆注在大雨中。張開雙臂,迎著風,死的念頭像海浪一樣一波一波地湧上來:要不要?要不要就這樣縱身而下,死在孟姜女哭夫的地方?

    不知道孟姜女有沒有同丈夫團聚?不知道她的丈夫隔了這麼久有沒有變心?不知道一個女人的眼淚到底有多大的威力?不知道天地間有誰會在意自己的淚?

    她沿著城頭走著,縱聲高歌:

    「則道你辜恩負德,你原來得官及第。你直叩丹墀,奪得朝章,換卻白衣。覷面儀,比向日,相別之際,更有三千丈五陵豪氣……」

    長歌當哭啊,電閃雷鳴都為她哭泣。高歌的人,是張倩女,是若梅英,還是水小宛?

    風裡隱隱地有人在呼喚:「小宛!來呀,來呀!」

    是那個女鬼,是若梅英。她在尋找替身,讓自己也同她一樣,因為失愛而成為枉死城裡的新鬼。

    若梅英與張朝天,水小宛同張之也,究竟是怎樣的一筆帳、一場劫?

    小宛閉上眼睛,不願意再回想自己昨晚在海藍酒店看見的,發生在六十年前的興隆旅館裡那最殘忍的一幕……

    七月十四。

    鬼戲散場了。

    夜晚一樣地來臨,月落星沉,花已經殘了。

    若梅英領著司令來到酒店,自己預訂的房間裡。

    灑滿花瓣的婚床在靜靜等待,一個女孩把自己交付給一個男人從而變成女人。

    就像,她本來期待的那樣。

    可是,身邊的人已經不是原來等待的人。

    花瓣在身下呻吟碎裂,香銷玉殞,少女初紅同花瓣的汁液一起染紅了床單,星星點點,觸目驚心地寫著羞恥和悲憤。

    她咬著自己的唇,忍受著那一次次衝擊一刀刀凌遲,靈魂已經飛上九天,在高空冷冷俯視花床上的自己,在一點點一寸寸地被切割被污辱被佔有被毀滅。

    男的是獸。女的是鬼——她在活著的時候已經變了鬼。

    唇角的血咽進嘴裡。是腥的。腥而辣。

    她已經一無所有。一場失約之戀徹底地毀滅了她。

    ——那一刻,她已經決定,要報復。粉身碎骨,至死不移!

    小宛站在牆頭上,仰起臉,任雨水和淚水在臉上流淌,電閃雷鳴間,猶自聽到若梅英地淒厲的叫聲:「我要問你一句話,我要問你一句話……」

    愛一個人,恨一個人,原來都需要那樣大的毅力和恆心,甚至可以衝破生死界。

    而水小宛,卻是沒理由愛也沒力氣恨了。

    抱緊雙肩,小宛仍然覺得徹骨的寒冷。哀莫大於心死,之也給她的,不只是失戀的痛苦,還有信念的毀滅。從此,她再也不敢相信愛情。

    然而對於一個十九歲的生命,如果沒有了愛情,還有什麼意義呢?

    她連梅英的命運也不如。

    梅英的愛情是一個謎,而她的愛,是一場遊戲,一場騙局。

    雨水如注,梅英還在哭喊著:我要問你一句話,我要問你一句話……

    她不能幫她問到那句話,也罷,就拿自己的命陪她作伴吧。

    恍惚聽到鑼鼓點兒一陣響似一陣,是催場的急急風。城牆下,有無數紅男綠女在對她招手,彷彿在喊:下來吧,下來呀!

    小宛張開手臂,縱身一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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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敵
       

    如果將梅英比作一燭火苗,張朝天便是吹滅燭火的一陣風。

    自他之後,她的日子再不叫活著,尋尋覓覓,半生都在醉夢不醒間。

    那一日大燒衣重相見,她忽然有了新的人生目標,卻是以死來完成:我要問他一句話。

    那時才發現,原來所以還活著,所以從廣東到上海再到北京,所以苟且偷生,都只是為了他。為了問他一句話。

    話未出口,香已銷殘。

    當她從十三層樓上縱身躍下的時候,她究竟知不知道,這樣是在尋死?

    是她一心要死在他面前,以自己的生命完成他終身的記憶;還是早已置生死於度外,只想追上他的腳步,追上他的車塵,問他一句話?

    車子揚長而去,他沒有為她停留。他怎麼能夠?

    便到了陰間,她也不忘他,不肯喝孟婆湯,不肯過奈何橋,年復一年地,徘徊在陰陽兩界,只等著一年一度的鬼節七天,好到陽間來找他,問他一句話。

    梅英站在十三層樓的窗口,小宛站在

    長城牆頭。

    不同的時代,同樣的風雨,情到深處,怎一個死字了得?

    「我要問你一句話。」

    而小宛,卻是除了羞辱和絕望,連一個問題也沒有。不堪至此,除死何為?

    小宛苦苦一笑:「梅英,恕我不能再幫你找答案了,讓我去黃泉陪你吧。」張開手臂,縱身便跳——

    「小宛!」

    是誰的聲音,將她用力一拉,熟悉又陌生。然而恍惚間,已見到另一個自己,縱身躍下如落花,直直地墜向那不可知的深處。

    「小宛!」又一聲呼喚,充滿了關切、酸楚、憐惜、愛慕。

    回頭,身後站著一個年輕人,清俊的臉,破舊的牛仔服,熟悉的老吉它,那竟是——阿陶!

    「阿陶?是你?」小宛呆住了,懷疑自己是在做夢,甚至懷疑自己已經死了,靈魂升上天堂。是不是在天堂裡,人們可以見到自己想見的一切?

    「是我。」阿陶躍上城牆,在她身旁同她並肩坐下來,吉它橫在他們中間。

    「我剛回北京,想上長城走走,結果遇到你。真巧。」

    「真巧。」小宛痴痴地看著他,仍然不能相信這是真的,「怎麼會這麼巧?」

    「有緣吧。」阿陶也望著她,半年不見,他更加英俊,也更加滄桑了,「小宛,許久不見,你好嗎?」

    「我不好。」小宛的淚流下來,「阿陶,我很想念你。」

    「我也想念你。」阿陶低下頭,有淚光在他眼中閃爍,「小宛,你好像很不開心。」

    「我……」小宛大哭起來,抽嚥著,把心事一股腦兒全盤托出,那慘痛的,羞恥的心事,沉重得已經無法承受,痛楚比一切的尊嚴更強烈,讓她顧不得為自己守秘。

    阿陶專注地傾聽著,眼中充滿同情和理解。

    許久,他說:「小宛,你知道嗎?一個男人在不得不拒絕他心愛的女人的時候,他的心會有多麼痛苦?」

    「你是說,之也他,也會痛苦?」

    「我相信他愛你,愛得很深,但是可能不夠專一。他傷害你,比傷害他自己更難過。而且,這種傷害,也是他不得已。」

    「可是,他拒絕我……」小宛低下頭,說不下去。張之也有一句話說對了,獻身使她覺得羞恥。不僅當時,就是現在,重提斯時情境,也仍讓她覺得羞恥。她再次流下淚來:「阿陶,我的心很痛,很痛,你知道嗎?我不敢相信之也是這樣的人,他可以拒絕我,不愛我,可是,他為什麼要這樣羞辱我?我們曾經是相愛的,就在幾天前,他還說過他愛我,可是一轉身,他就這樣毫不留情地傷害我。愛情,是這樣脆弱的嗎?他讓我不再相信,這世界還有真的愛情,你不會明白那種感受的……」

    「我明白的。」阿陶溫和地說,「小宛,我不但明白你,也明白張之也,我也曾愛過,我也是男人,我想我能猜到他的想法——沒有人會面對心愛的女人,哪怕是曾經愛過的女人的身體而不動心,除非,他有不得已的苦衷。」

    小宛抬起頭,不解地看著阿陶,遲疑地說:「你是說——他不想傷害我?」

    阿陶長嘆,再次說:「小宛,相信我:一個男人在不得不拒絕他心愛的女人的時候,他的心,會比你更痛苦。」

    「阿陶,當時你離開我,也會痛苦嗎?」小宛終於問出那個在她心中橫亙了半年之久,而半年前的她不敢問出口的問題。

    「我……」阿陶看著小宛,眼中的深情一覽無餘。

    小宛忽然覺得心靜下來,不,不必再問了,這是一個深愛著自己的男人。眼睛不會騙人,他的眼裡,是滿溢得藏也藏不住的愛意。

    世界並不絕望,至少還有一個人,是深深地愛著她,關心著她的。

    有時候,愛的來和去都是很奇特也很輕易的事情,有人一見鍾情,也有人一刻「終」情。有人的感情需要天長地久來培養,也有人一夢醒來已經滄海桑田。有人在死後仍纏綿於前生事耿耿不忘,也有人轉過身便可柳暗花明。

    愛有個極限,但對每個人的尺度都不同。小宛對張之也的愛,在她決意赴死的那一刻抵達了她感情的最極限,一旦死的念頭退卻,愛也就忽然回首了。與生命相比,感情畢竟只是驛棧,不是歸宿。

    況且,她剛才分明看見有一個自己跳下去了——也許,那便是從前青澀脆弱的自己。而站在這裡的自己,是理智與重生的希望。

    水小宛不是若梅英,不想帶著一段未了的心願上天入地,她還要留在這個世界上,好好等待雨過天晴。

    她看著阿陶,輕輕說:「你放心,我會好好的。」

    再回到家時,小宛只是沉默。

    看到奶奶,她由衷抱歉,不能把那盒命運多舛的雙黃月餅帶回來。

    然而沒有月餅,仲秋節也一樣地過。

    水溶的興致很好,提議小宛講講上海見聞。小宛興趣索然:「上海有什麼好講的,跟北京還不是一樣。」

    「那怎麼一樣?」媽媽就像一般城市婦女,提到上海就眉飛色舞:「我年輕的時候,正趕上看電視劇《上海灘》,那個迷呀,有段日子,電視上一看到許文強我就打哆嗦,那時正同你爸談對象呢,就因為看了《上海灘》,橫看豎看覺得你爸不順眼,怎麼打扮也不像許文強,後來想來想去,決定給他買套西裝,打條領帶,好歹裝扮上像了幾分,只可惜他死也不肯戴禮帽……」

    水溶大笑起來,問奶奶:「媽是在上海生活過的,您說說。」

    奶奶自從答了一次記者問後,講起舊事便彷彿在對公眾發言,文謅謅地感慨:「上海,風花雪月的城市,金嗓子周璇和阮玲玉的城市……」

    小宛忽然有感而發,忍不住插嘴:「阮玲玉自殺,人們說是記者殺了她,也有罵張達民和唐季珊的,我卻覺得,害她的人,是蔡楚生。」

    水溶若有所思地看著女兒,不說話。

    小宛看著月亮,繼續說:「看電影《阮玲玉》,看到她被張達民出賣,又對唐季珊失望,去求蔡楚生帶她走一段,我就覺得心裡酸酸的。是蔡楚生讓她演《新女性》,讓她被記者包圍,陷在人言可畏裡,看著她墜進深淵,卻不肯救她。他殺了她兩次,一次在影片裡,一次在現實中……」

    眼淚流下來,她不是一個喜歡當眾流眼淚的女孩,只有在講述別人的故事時,才可以靜靜地流自己的淚。

    「他不該讓她演《新女性》,人的命運,有時候會被重複的……」

    就像若梅英重複了張倩女,而她,重複了若梅英。

    母親驚訝起來:「宛兒,怎麼了?好端端哭什麼?」

    水溶有所察覺,卻怕傷了女兒面子,只是遮掩:「到底是小丫頭,多愁善感。這就叫『聽評書掉淚,替古人擔憂』了,咱這寶貝女兒,又敏感又傷感,不該干服裝,應該去當演員才對。」

    門鈴響起,母親去應門,揚聲喊:「宛兒,你的朋友。」

    小宛走出來,小臉繃得冰冷:「這位是薇薇恩小姐,她不是我的朋友,是張之也的。」

    母親狐疑地看看女兒又看看那豔裳靚妝的不速之客,問:「一起吃

    月餅嗎?」

    薇薇恩卻問小宛:「一起出去走走嗎?」

    月華如水,靜靜地灑滿街道,把北京城變成一道清光的河流。

    小宛和薇薇恩走在月光下,彷彿閨中密友喁喁談心,可是身體的距離卻明明是一種拒絕的姿勢。

    薇薇恩輕笑:「你恨我?」

    「為什麼?」小宛看著她,清澈的眼神沒有一絲雜質:「你有對不起我嗎?」

    「如果我把張之也還給你……」薇薇恩望著小宛,歪著嘴角邪邪地笑,「你會感謝我嗎?」

    「張之也不是你的。」

    「可他現在是我的了,是我從你手中搶回來的。」

    「他也不是我的。」小宛抬頭看月,「是我的,你不會搶走。」

    「要不要打個賭?」薇薇恩挑戰,肆無忌憚,「我可以把他還給你,看你有沒有本事留得住?信不信,只要我一招手,他還是會回到我身邊。」

    小宛驚訝地看著薇薇恩,不明白這個化妝鮮明服飾豔麗的女子是不是腦筋有毛病。「這好玩嗎?」她問,「你在做遊戲?想證明什麼?」

    薇薇恩揚起眉毛笑:「沒錯兒,我就是想證明我比你有魅力。你要不要賭?我一定贏。」

    「你不必對我使用激將法。你是比我有魅力。」小宛淡淡地笑,「你已經贏了。」

    「你認輸?連賭都不敢賭?」

    「是,我沒膽,不敢賭,我認輸。」

    薇薇恩驚訝,美麗的塗著藍色眼蓋的眼睛越瞪越大,半晌,再問:「如果之也自己要回到你身邊,你要不要他?」

    「他已經不要我了,不是嗎?」小宛坦然地看著她,「他選擇了你。你贏了。還要怎樣?」

    薇薇恩忽然有些趣味索然,她沒有想到情況會是這樣的,她鉚足了勁兒迎上門來探望自己的手下敗將,想將這隻貓口的鼠兒戲弄一番。她以為小宛會哭,或者會罵她,甚至大打出手。她已經準備好了迎戰,一隻貓對一隻鼠的戰爭。可是這是一隻毫不戀棧並且預先服了毒藥的鼠兒,你能拿她怎麼辦?

    她有些無趣,覺得自己之前一番大費周章的表演未免小題大做了,彷彿一個演員賣力地唱足全場,卻沒有一個人鼓掌,而自己還在不住地對著空空的大廳謝幕。那感覺,比被觀眾拋臭雞蛋哄下台還難受。

    她站住,忽然沒頭沒腦地說:「三里屯的酒吧要拆了。」

    三里屯的酒吧要拆了。

    與此同時,張之也正在南街酒吧裡對月獨酌。

    酒吧裡的客人在切切地談論,交換最新消息:知道嗎?這裡的酒吧要拆了。

    張之也覺得恍惚。彷彿聽說自己的初戀要被拆了一樣。

    初戀在記憶中早已變成一樁古老建築,所有的細節都是磚瓦土砬,而如今要被一鍁一鏟地扒掉了。

    他倒下一杯酒,想著自己和薇薇恩漫長而又短暫的羅曼史。

    他們兩家是鄰居,很小很小的時候已經是夫妻了,當然,那時只是做著過家家的遊戲,他是爸爸,她是媽媽,抱著一個布娃娃當女兒——有時是兒子。為了孩子的性別兩個人常常會吵架,吵得面紅耳赤。可是有一點是肯定的,不論是男是女,一定是他們兩個的孩子。

    後來漸漸大了,過家家的遊戲卻一直蔓延下來,身體力行地做了一對小夫妻該做的事情。與兒時唯一不同的,是他們並沒有孩子。

    她是他的第一個女人;他是她的第一個男人。

    但是從一開始,他們就知道,都不會是彼此的唯一,也不是終結。因為,他們都是愛玩的人。

    總是吵架,分手,合好,再吵架,分手,合好……

    整整六年。

    如果當真做夫妻,那該是不短的婚齡了。

    心情好的時候,他們會手拉手地去菜市場買菜,同小販討價還價,然後笑眯眯問這種菜是炒好還是拌涼菜好,儼然一對居家過日子的小夫妻。

    他們甚至去拍過結婚照。

    是個陽光明媚的午後,兩人一邊窩在沙發裡看電視,一邊商量著今天去什麼地方玩好,剛好電視裡有結婚鏡頭,薇心血來潮,說不如我們去拍照吧,結婚照。

    於是便去了,燕尾服白

    婚紗手執花束做龍飛鳳舞狀,恩愛異常,照相的和被照的都很認真,忘了這一切只是做戲。那個化妝小姐一勁兒說:「每天那麼多新人走進來,屬你們這對兒最登對,讓人羨慕。」也許她對每一對走進來的新人都是這麼說的,但是他們還是很開心。

    那一刻,未必沒想過天長地久。

    但是薇不是一個容易停下來的人,很快她又有新的目標,一個電話就可以把她從他身邊拉走。他問她:為什麼不能為我留下?她答:你付我一夜一萬塊我就留下來。他發怒,罵:你和妓女有什麼不同?她笑:價碼不一樣。沒有一個妓女可以一夜賺一萬那麼多。

    鬥嘴和做愛,他都不是薇的對手。

    每次抱住她,都覺得懷裡緊擁的,是一隻刺蝟。

    他給她溫暖,然而自己遍體鱗傷。

    可是她和女友通電話的時候,他卻聽到她繪聲繪色地對人說他打她。

    他開始百思不得其解,後來才知道,被性伴侶虐待也是小資們的標籤之一,美之名曰「殘酷的青春」與「成長的傷痕」。

    她們的所有的生活,都是照著網絡叢書的格式設計填寫的,沒有自我。

    他一天更比一天厭倦。

    終於他們第一百零一次談到分手。

    說再見的時候,心是平靜的,因為這是真真正正的再見,兩個人說的時候,都知道不久就又會再見,重新走在一起。

    但是他遇到了水小宛。

    水小宛,讓他這次很認真地想到了要與薇決別而不是再見,他想開始一種新的愛情,乾淨、純真、白頭偕老。

    沒想到薇薇恩又會回來。

    過去一段情,如冤魂不散,重新上了他的身,驅之不去。

    不是沒想過逃避或拒絕,但他最終不是薇的對手。沒太多理由可以解釋,他不過是一個平凡的男人。

    他不過是一個男人。

    有幾個男人可以做到淡漠舊情,坐懷不亂呢?

    他為了躲避她的糾纏而來到上海,卻在上海旅館裡與她再度糾纏。當他重新抱住她的身體時他便知道,要失去小宛了。

    他有些懷疑那虛掩的房門是薇故意打開的,為的就是讓水小宛撞見他們的苟合——但即使小宛沒有撞見那一幕,他也會同她分手的,因為再也當不起她的痴情與純真。

    當小宛將自己如一顆蔥那樣剝得乾乾淨淨地站在他面前時,他真切地覺得了自己的齷齪與卑賤,覺得了自己的殘忍與冷酷。

    他拒絕了小宛,傷害了小宛,不是因為不愛,也不是因為不忍,而是不敢。

    他不敢面對那樣純潔的身體,以及那身體所代表的純潔的人性。她的純潔照見了他骨子裡的鄙俗,令他對自己不敢正視了。

    走出賓館,他獨行在上海的夜色裡,感到從未有過的疲憊與萎縮。夜幕使他感覺自己像一隻獸,一隻受傷的獸,被獵槍打中了,找不到一個養傷的角落。

    女孩子最易受傷的是自尊,男人最脆弱的是自信。

    在他傷害了小宛的自尊的同時,小宛也摧垮了他的自信。

    他無法再相信自己是個真正的男人。他的心中,對薇薇恩充滿了一種莫明的恨意,而這恨意的出口,是性。當他們在床上翻滾呻吟時,他心裡感到的是報復的快感,和墮落的毀滅。

    為了薇薇恩,他在上海多停了三天。白天,他們去逛街,她問他去哪裡,他隨口說南京路吧,她笑,說只有外地人才逛南京路,真正的

    上海人只逛淮海路。那口吻,就彷彿她是個上海人。走在淮海路上,她的確是比所有的上海人都更像一個上海女子,舉止從容,精明利落。

    三天後,他們離開上海的早晨,她再一次提出了分手。

    他問她:真的要分開?

    她說:考慮一下。

    你也有考慮的時候?他笑,並不特別在意。

    她也笑:還要問另一個人的意見。

    水小宛。

    沒錯兒,我要看水小宛要不要你,她要你,我就要;她不要你,我也不要。

    他覺得疲憊,不是因為自己墮落成了兩個女人的獵物,而恰恰相反,是因為不能成為真正的獵物,而只是戰利品。

    原來你追我到上海,不是為了我,而是為了水小宛。

    都對,又都不對。她媚媚地笑,把碎髮向後掠,你忘了,我一直嚮往上海。

    他想起來,是的,她說過不止一次了,要去上海。當她捧著一本上海寶貝還是安妮寶貝的小說時,就一再地說過,上海是多麼靡爛美麗的城市啊,我一定要去一次。

    我要過寶貝那樣的生活。她說,體味酒,性,殘酷的愛,還有墮落的快感。

    於是他知道,她對上海的嚮往,就像對南街的酒吧一樣,要的是一種談資。

    而今,上海已經去過了,三里屯也已經要拆了。滄海桑田易如翻掌,何況一段愛情?

    這世上有什麼東西是可以永恆的呢?

    除了梅英的恨。

    梅英的恨真是固執綿長呀。死不瞑目,冤魂不散,生生不息,抵死纏綿,原來這樣奢侈的感情真是有的。

    張之也有些羨慕他的同宗張朝天。

    畢竟,不是每個人都可以經歷那樣刻骨銘心的感情,那樣的女子,如果不能得到她的強烈的愛,能得到她的強烈的恨也是好的。

    張之也知道,如果自己有一天和薇薇恩重逢,她是既不會愛他,也不會恨他的。他真是替自己不值。

    生命有何意義呢?如果不能在自己心愛的人的心頭留下一道傷。

    不知是第幾瓶喜力化成水從身體裡注入又流走了,他的眼睛漸漸朦朧起來。鄰座有一個豔妝的女子,很感興趣地望著他。那是薇薇恩的前身吧?他一眼可以看出對方的道行——沒有掙出頭角的小白領,有的都是這樣一種飢渴而躊躕的眼神。

    他忽然很想抱住她。

    他滿心裡都是小宛的模樣。他想她想得這樣苦,以至於要緊緊地抱住另一個人來幫助遺忘。

    他舉起一杯酒,朝她走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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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宗謀殺
       

    是五月,花飛似雪,風一吹,就成了夢。

    她倚在樹下,欲語還休,頭低得越來越沉,越來越沉,最終卻還是猛抬頭,勇敢地說出來:「我喜歡你。」

    「我喜歡你。」短截果斷的四個字,無啻晴天霹靂。

    她看著他,眼裡漸漸有了淚。

    而他,早已一敗塗地。

    張朝天長長嘆息,抬起頭說:「若梅英?不記得了。」

    「不記得?!」小宛大驚,帶著一絲憤怒,「你竟不記得?!」

    張朝天別轉頭,不說話。

    這是一個滿頭白髮的老人,白得如雪,然而風度仍是好的,歲月滄桑掩不去他原有的俊逸瀟灑,雖然不再神采飛揚,舉手投足間,卻仍有一種貴氣,與人說話時,不經意中帶著種降尊紆貴的意味,彷彿帝王落魄,三分無奈,七分不耐。

    女主人走出來敬果盤,她比張朝天要年輕至少二十歲,看來是續絃,滿面春風,不語先笑:「張先生年齡大了,不能談很久的,不周到的地方,水小姐要請你體諒哦。」

    她管丈夫叫「張先生」,滿臉雞犬升天的得意。

    小宛抬頭看著她,不明白這樣淺薄庸俗的一個女人,憑什麼可以代替若梅英成為他生命中的女主角,而抹煞了梅英在他心中的記憶。她盯緊他,一字一句地再問:「你,真的,不記得,若梅英?」

    張朝天被迫抬起頭來,看著這純淨如水的女孩子,猜測著她同梅英的關係。許久,仍然說:「不記得了,太遠的事,有六七十年了吧,誰記得?」

    小宛呆立。他竟忘了她?當她為他的負約傷心,流淚,自我犧牲,直至墜樓慘死,遊魂人間,他竟然,忘記她!

    世上沒有一種背叛可以比忘記更殘忍,更徹底,更不可恕!

    她彷彿在頃刻間滄桑了十年。

    原來,時間真的可以消磨一切的恩怨。原來,那樣傾心刻骨的愛也可以被忘記。

    當戀人們說著山盟海誓的時候,總以為這誓言是會實現的,所有的災難都不能將他們分開。

    可是,有一種最強大的勢力是被痴情男女在熱戀時常常會忽視掉的,然而它卻是最不容忽視,亦不可抗拒的,致命的阻礙——那就是時間。

    時間磨輪可以磨平所有的山盟海誓與深仇大恨,無論是花前月下的柔情蜜意,還是不共戴天的曠世情仇,都可以在時間的砂輪下打磨得面目模糊,麻木不仁。

    惟有若梅英,這個不願還魂的痴心鬼,竟可以抵拒時間的砥磨,窮天極地地尋找前世情仇,牢記住一段經歷了半個多世紀的恩怨,誓不肯忘。

    我要問你一句話。

    小宛一雙眸子晶光閃亮,執著地,要替若梅英問個答案:「那年七月十四,鬼節,『群英薈』全台鬼戲。可是,若梅英約了你在鬼節前夜私奔,在興隆旅館佈置了新房等你,你卻失約,為什麼?」

    那位徐娘半老的女主人早已不樂意了,出出進進地假裝端茶遞水,故意弄出很大的聲響。

    小宛視而不見,聽而不聞,只雙目炯炯地看著張朝天,不問出一個究竟來誓不罷休。

    他負了若梅英。

    正如張之也負了自己。

    這個答案,並不只為了若梅英而問,同時也是為自己,為天下所有痴情虛擲的傷心女子。

    「若梅英為了你,死不瞑目。生生死死,一直唸著要問你一句話。你總得給她一個答案——為什麼失約?」

    她堅持著,一反常態。上海之行改變了她,她不再是那個溫婉羞澀的水小宛,而是代梅英追討孽債的復仇女神。

    「太廟大燒衣,是若梅英在解放後唯一一次見到你,也是最後一次見你。我不信你會忘記!林菊英老奶奶,不相關的人,隔了四十年還記得,提起來就痛哭流淚,你怎麼會不記得?」

    張朝天閉上眼睛,閉眼的瞬間,水小宛似乎看到有淚光在閃。

    是淚麼?

    小宛接下去:「若梅英就是在那次見面後跳的樓,他們說,梅英跳樓的時候,你也在瑞場,你沒有看到她,聽到她嗎?她喊著你的名字,要問你一句話,從十三樓上跳下來,就死在你的腳下,你會不記得?」

    她的淚先他而流下來,聲音哽咽:「她為了你,從人到鬼,從生到死,不過奈何橋,不喝孟婆湯,就因為她不想忘,不肯忘,她要問你一句話。而你,你怎麼能忘?」

    他睜開眼,神情淡定,良久,說:「不,真的不記得了。」

    小宛的臉垮下去,心裡忽然變得很灰很灰,眼神在瞬間變得黯淡,彷彿經了一場大戰,或是一場大病。

    她抬起頭,無言地望向窗外陰沉的天,默默說:梅英,你愛錯人了。

    下樓的時候,水小宛遇到張之也。

    他說:「好久不見。」

    她也說:「好久不見。」語氣中並沒有太多的情緒。

    他看著她,知道事情已經無可逆轉,過去是真的結束了。

    兩個不再相愛的舊情人相遇,最可怕的不是仇恨,而是平淡。她甚至不需要躲避他,不假裝陌生或冷淡,而只當他是普通熟人。

    可是,他還是想替她做一件事,換句話說,是替若梅英做件事,找到那句話的答案——這同時也是水小宛一心要做到的。所以,他與她不約而同,先後來到知情人的門前。

    然而小宛說:「不必再問了,他說他不記得。」

    「不記得?」

    「恨比愛長久。胡瘸子對若梅英的感情要比張朝天深沉得多。」小宛唇邊露出一個苦笑,「梅英如果嫁給了張朝天,今天早已投胎轉世,也什麼都不會記得了。」

    記住,是因為不忘。

    忘,是「心」字上一個死亡的「亡」。

    因為恨,故而不甘心,不死心。「心」不肯「死」,故而不「忘」。

    張之也有些唏噓,張朝天辜負了若梅英,被她記了一輩子還不夠,做鬼還要糾纏不休。而薇薇恩負了他,他又負了水小宛,卻清楚地知道,將來他們誰也不會記得誰。一旦分開,記憶立刻被刪除清空,根本無需心死,因為壓根兒無心。即使要記,也只記得自己的話。

    他嘆息,低低地說:「我剛去過廣東回來。」

    「採訪?」她同他一前一後走下樓,對他的行蹤已經並不關心,只是出於禮貌才會回應。

    「是,採訪,去了觀音堂,見到了那些碩果僅存的自梳女。」

    她在樓門洞口停下來,抬起頭,看到幾隻灰背鴿子從天空中掠過。

    是的,他不久前曾說過,要去廣東好好做一則有關自梳女的紀實採訪的。原來,中間只隔了這麼短的時間嗎?想起來卻是恍如隔世。

    「我還去了趙自和下鄉的村子……」

    「會計嬤嬤?」她打起精神來,「你聽到些什麼?」

    「都是過去的事了,你不會願意知道。」張之也支吾,「小宛,我們……」

    「我們的事,也已經過去了。」小宛打斷他。

    張之也的臉忽然僵住,雖然這個答案是他早已預料到的,可是真正面臨的時候,還是令他有種徹骨的寒冷。若梅英在六十年後仍然記著張朝天,可是水小宛,已經決定在昨天就把他忘記。

    他覺得身體裡有樣什麼東西,忽然地折裂了。

    張朝天在窗戶裡看著水小宛和張之也並肩走遠。

    一對璧人。他想,和當年的自己與梅英一樣。只是不知道,他們的愛情會不會比自己幸運。

    水小宛的到訪使他知道,自己的日子終於到了。

    那個小宛,眉目神情像極了若梅英,她是替她討答案來的。

    可是他沒有回答她。

    她讓他想起了太多的往事。

    他的確忘記了若梅英。

    生活中最可怕的,最消磨愛情的,不是貧窮,是拮据。

    渴望的人和事一再落空,得到的總是些不尷不尬的際遇,不知道怎麼就結了婚,不知道怎麼就做了人家父親,從沒有給過妻兒足夠的幸福與快樂,可是因為失望太多,也就漸漸不懂得抱怨。過一天算一天,一天和一天並沒有太大的區別。鄰居有人陞遷有人撞車,比上不足比下有餘生活的本質就是這樣的柴米油鹽,為一點點小事吵架,可是大禍來臨時反而坦然。動不動就喊

    離婚,可是看到人家夫妻打架馬上熱心解勸,並且現身說法儼然恩愛夫妻……半輩子就這樣過去了,從來都不是個幸福的人,只是也並不覺得有多麼不幸。

    臨了兒,卻忽然想起自己原來也曾經年輕過,快樂過,真情過……

    不如不想起。

    想起這一切的時候,重溫這一切的時候,就是死亡的時候了。

    張朝天死得很平靜,死在滿足和回憶裡,死在新一輪的等待中。他在死的時候,終於等到了一生中唯一的一次高潮。

    他又見到她了,那絕色的女子。

    她沒有著戲裝,不施粉黛,穿著珠灰色的緞質旗袍,站在深黑走廊的那端,幽幽地說:「我等過你,等了你整整一夜一天,一直等到第二天上戲……」

    她說她等他,一天一夜,直到第二天,也就是七月十四上戲。

    但是他卻知道,遠遠不止,不止那麼短時間,即使嫁了,死了,她也仍在等他。等足六十年。

    陽壽六十年,陰壽三十年,她的時間到了。可是仍然不肯走,仍然要等,等到魂飛魄散。

    她的身影在燈影裡明滅,臉上的表情看不見,可是那閃爍的,是淚。

    他看著她的淚,忽然笑了。

    我要問你一句話。

    那是一句怎樣的問話,那是一段怎樣的痴情。能被這樣的一個女子這樣地耿耿於懷,不論是愛還是恨,這人的一生也都是值得的了。

    張朝天死得無怨無悔。

    至死沒有回答若梅英。

    他不願意回答她。因為他知道,冤魂之所以不散,就是為了心願未了,如果他答了她,她就會消失。而他不肯,她便要一直糾纏。

    早已過了知天命的年齡,他還有什麼不知道的?將死的老人已經是半個神,看破生死,看淡恩仇。

    如今,他只想死在她的手中,以自己的死,平她心中怨氣,伴她同遊九泉。

    死的時候,他已經決心,和她一樣,不喝孟婆湯,不過奈何橋,不忘情,不投胎,寧可世世代代做一對永不超生的鬼魂。

    他只是不知道,梅英的魂,為了他,連九泉也不肯收留,他們無論生死,已經永不可相伴了……

    「張朝天死了。」

    服裝間,滿室綵衣靜默,一人一鬼相對而立。

    小宛望著若梅英,已經不知道什麼是害怕,經歷了上海的情變,她所有的感情都平淡,淡淡的憤怒,淡淡的悲哀。「是你殺了他?」

    「是我。他竟然忘記我,至死不告訴我答案,他該死。」

    「你藉著我的眼睛和腳步找到他,然後殺了他,我不成了幫兇?」小宛質問,「他死了,你是不是心足?你們是不是就可以在另一個世界重逢?可以繼續問他那個你不知道答案的問題?」

    「不能。」梅英悵悵,「我已經不能再回陰曹地府,不能享受人間祭祀,也不能轉世股胎,永遠都只是一縷孤魂,直到時間盡頭。」

    「時間的盡頭,那是什麼意思?」小宛忽然有所察覺,急急地問,「梅英,可不可以忘記仇恨,重新來過?不要再殺人了,停止所有的報復,學會讓自己忘記好不好?」

    「來不及了。」梅英緩緩搖頭,面容哀淒如水,「在這個世界上,我早已一無所有,甚至連身體也是虛無。我什麼也不是,只是一束感情,一股仇恨,我因為感情和仇恨而存在。你讓我放棄報復,忘掉過去,就等於是要求我從世間消失,魂飛魄散。」

    「什麼?」

    「陽壽六十年,陰壽三十年,我都早已錯過,不能再投胎,但是還可以在九泉下遊蕩,只在每年七月十四上來幾天。本來過完鬼節就要回去的,可是這次你讓我看到了舊時的戲衣,看到了尋找張朝天的可能性,我已經找尋了三十多年,好不容易看到一點希望,是怎麼也不肯就此放手的。所以,到了該回陰間的日子,我沒有回去,躲在衣裳裡錯過了回去的時機,那麼以後,也就再不能回去了。我已經被陰司除名,從此只是一個孤魂野鬼。張朝天即使死了,也見不到我。」

    生不見,死也不遇。那不就是永遠?

    小宛滿心淒愴,忽然又想起一個問題:「做了孤魂野鬼會怎麼樣?」

    「孤魂野鬼,在天地間不受任何機構掌管收留,除了自己之外一無所有。我說過,我們鬼在世上是沒有形體的,只是一束感情一段仇恨,只要仇恨在一天,我們也就跟著存在一天;一旦仇恨消了,感情盡了,我們也就隨之消失,連魂魄也不留下,從此,成為真真正正的不存在。」

    「不存在?」小宛悚然而驚,只覺一股涼氣自踵至頂,盤旋而上,整個人如被冰雪。雖然她早就知道梅英是一隻鬼,可是,她也一樣有感情有形象,除幽明異路外同自己沒什麼不同,可是現在,她說她將要從此不存在,卻讓人無論如何也接受不了。

    送一隻鬼消失,和送一個人死去,究竟有多大的不同?這段日子,她早已將梅英視為知己好友,甚至自己感情生活的一部分,她怎麼能忍心看著她從此消失?

    可是不讓她消失又如何?讓她繼續她的感情與仇恨,繼續報復下去,殺死更多的人以聚集戾氣嗎?那樣,自己不成了同流合污的兇手共犯?

    然而逼梅英放下屠刀,就等於讓她結束情怨,從此銷魂,如何忍心?

    人的命,和鬼的魂,到底孰重孰輕?

    「難道你的存在,就是為了殺人嗎?」小宛柔腸百轉,進退兩難,忍不住又流下淚來,「你說你是因為一段感情才遷延不肯投胎的,可是現在,你留在這世上,卻只為了報仇,這不是背離初衷嗎?」

    梅英嘆息,頭上的釵鐶叮咚。

    「忘」,是一個「亡」字加一個「心」字。心死了,才可以忘。

    然而若梅英,身體死了,心卻不肯死,於是不忘,於是魂聚不散,於是尋尋覓覓,遊蕩人間,糾纏前生恩怨。

    不讓她如願,是怎麼都不能使她「死心」的。

    小宛也不甘心,不死心,苦苦追問:「除了張朝天,你的心裡就再也沒有別的餘情了嗎?即使這世界沒了使你恨的人,可是,也沒有使你愛的人嗎?沒有可牽掛的嗎?」她豁出去,「梅英,你記不記得,你在人間還有一個女兒?你的女兒還活著!」

    「我女兒?」若梅英茫茫然地重複,似乎有些想不起。她從來沒有愛過那個女兒,從來沒有做母親的意識。但是小宛的話,讓她恍惚記起,她好像,曾經懷孕,生產,產下一個不足月的女嬰,然後將她拋棄。

    誰的一生中沒有過辜負和虧欠呢?

    張朝天欠了她,而她,欠那女嬰的。

    「我女兒,她在哪兒?」

    「她就在我們劇團工作,就是會計嬤嬤,你『上來』那天,她也在場的,還是她主持請衣箱儀式的。」

    小宛說著,忽然心中一凜:那天,瞎子琴師和會計嬤嬤是表現最特別的兩個。三天後,胡伯便死了。後來才知道,胡伯與趙嬤嬤,都與梅英有著不淺的淵源。

    仇人、親人、故衣、鬼節,還有隔著六十年同月同日生的自己,是這些元素加在一起,溝通了人間和鬼域,招回了若梅英的鬼魂——一切,是不可迴避的吧?

    她一直內疚地以為是自己令梅英魂羈留人間,借刀行兇。但是現在她知道,不是她,是命。命運把可以令梅英回魂的所有元素集中在一起,終於形成了強大的氣場,演繹了一出陰陽界。她並非導演,甚至不是主角,而只是一場大戲中穿針引線的超級龍套而已。

    「梅英,你想見見你女兒嗎?」

    「不,不。」梅英連連後退,似乎被驚動了一樣。

    這還是小宛第一次看到鬼魂也有懼畏。

    「我,從來沒有盡過一天母親的責任,我不是她的母親,她也不是我女兒……」梅英連連搖頭,輕嘆,「我留在人世的理由,不是為了親情,而是為了仇怨,是為了問他一句話。他不告訴我答案,我死不瞑目。」

    「我替你找答案,我答應過你,一定會幫你找到答案。你答應我,不要走!」

    「可是張朝天……」

    「就算張朝天不肯答,也一定還有別人知道,我去問他太太,我去找找看你還有沒有別的師姐妹活著,每件事都會有一個答案,我一定會幫你找到的,你等我,等我……」

    小宛哭著,語無倫次,她是那麼怕,那麼留戀,那麼不捨得若梅英離開。

    曾幾何時,她因為她的糾纏幾欲發瘋,想方設法要遠離,怕得躲進衣櫃裡哭。為她尋找張朝天,也不過是想她早點走。

    可是,臨到現在真要分手,她竟是這般不捨,盡了全力地要留住她的魂,她的愛與牽掛,淚與情緣。

    又是死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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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0-3 19:53:40 |只看該作者
第三宗謀殺
       

    這已是近來第幾次參加葬禮?小宛看著骨灰寄放處層層疊疊的格子架,每一格都有一隻盒子,每一隻盒子裡是一個人的骸骨。原來一個人在世界上所佔的位置,只有一個盒子那麼大。

    忽然覺得生命是這樣地無謂。

    如果死後不能變鬼,真是很不甘心的。

    小宛希望自己死後,可以讓若梅英一樣,成為一隻仍然有情有義有思想的鬼。那樣,才不負來這世界一趟。身體可以消失,但精神永不泯滅,不然,生前那麼多的傷心疼痛又所為何來?

    她環顧四周,看到許多或濃或淡的影像,她知道那些都是靈魂——不是每個靈魂都可以像若梅英那樣鮮明的。做人有高低,做鬼也一樣。

    鬼魂們用憂傷的眼神望著她,似乎在喁喁訴說,聲音太多了,疊在一起,她抓不住任何一縷信息,不禁嘆息:「不要再拜託我了,我不是神,不能達成你們的願望。不要再找我了。」

    在張之也的安排下,小宛見到了張太太,張朝天太太。

    張太太雍容端莊,並沒有因喪夫之痛而形容憔悴,相反地,舉止間反而有一種沾沾自得之意——小人物難得做一次主角的那種得意。

    這種女人,大概只有在自己的婚禮和至親的葬禮上才有做主角的機會吧。如果可能,她情願嫁無數次,再親手為老公送葬,以此增加生命的戲劇性。

    許是為了若梅英,小宛對這位續絃張太太有難言的敵意與輕視。可是有些事,必須問她才知道。

    好在,張太太很喜歡回答別人的問題——前提是,那個「別人」是記者。

    如果不是張之也出面,小宛想她大概很難約到張太太。

    「張先生的一生,是很傳奇的。」她用一種答記者問的口吻來做開場白,大眼睛瞟呀瞟地看著小宛,但是眼風帶著張之也。

    小宛再一次肯定,張太太所以願意出面,其實給的是記者面子。

    「張先生在解放前就是老共產黨員了,不過是地下黨,表面的身份是記者。你們看也看得出來,我不是他的原配,他第一個妻子,是個農民,在鄉下娶的……」

    小宛一愣,原來,若梅英非但不是張朝天最後一個女人,甚至也不是第一個。難怪他一再推諉,難怪他踟躕於感情,原來不止因為自己身份特殊,害怕連累梅英,也還因為他並非自由身。梅英與他,自始至終是無緣的,根本相遇就是一種錯誤,從來也沒對過。

    「解放前夕,張先生身份暴露,被抓去坐了整整一年牢,受盡折磨,但是他寧死不屈,誓與敵人做鬥爭……」張太太顯然並不是第一次答記者問,訓練有素,遣詞熟練。

    張之也忍不住打斷她:「那什麼時候釋放的呢?他的前妻又在哪裡?」

    「解放後就放了唄,他前妻已經死了,全家都死了。解放後,張先生為政府工作,任勞任怨,嘔心瀝血……」

    張之也再一次打斷:「那你們呢?什麼時候結的婚?」

    「1978年。」這回張太太答得很痛快。

    小宛心中忍不住哼了一聲,1978年,「文革」結束,張朝天官復原職,正是春風得意的時候,倒讓這張太太撿個現成便宜。她有些欣慰張朝天總算是在梅英死後才娶的現任張太太,然而查清真相的線索卻再一次斷了。

    張之也安慰她:「別急,我們慢慢來,會找到答案的。」

    小宛點點頭,心思飄開去。

    張之也又說:「那一天,我們也是從這個出口走出去,一直走到地鐵站……」

    那一天,是為胡伯送葬,小宛在極度恐懼中問張之也:「你信不信有鬼?」是他安慰了她,陪著她出去,走在陽光中,擁抱著她,吻了她……

    如今墓園依舊,陽光依然,相愛的人的心,卻已經遠了。

    小宛低下頭,不勝唏噓,努力岔開話題:「我沒想到,張朝天竟然已婚……」

    「別這麼不公平。」張之也猶豫了一下,不知道是替自己還是替張朝天辯駁,「也許張朝天不是你想像得那樣自私,他已婚,是遇到若梅英之前的事。他愛上梅英,卻一直進退兩難,不是因為有了婚姻做障礙,而很可能恰恰相反,是對梅英的一種尊重。」

    小宛看著張之也,不明白他的話。

    之也嘆息,繼續說:「那時代的男人,三妻四妾的多得是,而且,對一個戲子來說,與人做妾更算不上什麼了不起的犧牲,張之也所以不肯輕易接受梅英的感情,或許正是因為對她太尊重,視若天人,所以才不肯給她一份不完整的感情非正室的身份。」

    小宛皺眉,不自信地說:「是這樣嗎?好像也很有道理。可是……」可是什麼呢?她又說不上來了。

    張之也鼓足勇氣,再試一次:「小宛,我們可不可以……」

    「不可以。」小宛看著他,很快地說,「我愛上了別人。」

    「別人?」張之也愣住了,「這麼快?」

    而小宛自己也被自己這句脫口而出的話給嚇住了,心中彷彿有一陣海浪湧上來,一波又一波,是的,她愛上了別人,那個人,叫阿陶。是的,她愛的是阿陶,從地鐵站口的初遇開始,到分手,到重逢,到現在,她一直愛著他!

    她愛阿陶!她一定要當面對阿陶說清楚,不可以再一次錯過他!

    「小宛,你去哪裡?」張之也在身後喊。

    而小宛的身形已經遠了:「老地方!」

    曾經,她約之也在老地方見面,而他失約。只為,那並不是她與之也的老地方,而是阿陶的老地方。

    老地方——地鐵站口的每個台階上,都寫著一句話:小宛愛阿陶。

    她找不到阿陶,她只有用這種方法來告訴他自己的愛。她知道他一定會看到的,可是,他為什麼不來找自己呢?

    一個人,可以同時愛上幾個人?又怎樣才知道,自己最愛的或者最適合的是哪一個?

    有時候,當我們嘴裡說著我愛你的時候,心底裡藏著的,卻是另外一個名字。

    那不是自欺欺人,而只是情竇未開。

    也許一生就這樣錯過了。

    但是只要有機會表白,有機會遇到,即使沒有結局,一生中能夠真正清醒地愛一次,無悔地愛過一個值得的人,就已經是幸運了。

    小宛決定再也不要錯過真愛,再也不要等待命運。這一次,她要主動地迎上去,迎面抓住自己的真愛。

    一夜又一夜,小宛苦苦地守在地鐵站口等阿陶。

    守株待兔,一個古老的童話,生命中不可重複的偶遇。

    農夫所以會守株待兔,是不是因為他愛上了那隻兔子?小宛想,農夫不是傻,只是執著。生命需要希望,有所等待總比無所等待來得充實。

    如果沒有對阿陶的等待與渴望,小宛不知道還有什麼定力來把持自己,拒絕張之也的第二次追求。

    曾經,她問之也:「如果你愛上一個人,很深地愛上,但是明知道這愛會帶給你痛苦,你會怎麼辦?

    張之也答:「我不會愛上那樣的人。我不會為一個不愛我的人痛苦。」

    記得當時,她回答:「我也是這樣。」

    但是現在她知道她錯了,一生中能夠遇到一個真正值得愛的人,已經是一種幸運。無論阿陶是不是喜歡自己,她已經決定愛他,永不後悔。

    然而阿陶,阿陶在哪裡呢?

    阿陶就像半年前一樣,又一次忽然間就從她生命中消失了。每次電話鈴響,她都希望是他;每次說有人找,她都在人群中尋找阿陶的笑臉。然而總是落空。

    來找她的人,一個又一個,都不是阿陶。

    而薇薇恩卻再一次不期而至。

    那天,是個雨天。小宛正在服裝間熨衣裳,門外雷聲一陣追著一陣,薇薇恩來了。

    那麼大的雨,那麼響的雷,都絲毫無損她靚麗濃豔的化妝,除了高跟鞋上的些微泥點之外,薇薇恩渾身上下乾爽整潔,一絲不苟。

    她左右打量著小宛的工作室,誇張地笑:「原來戲服是這樣的,我小的時候,也對京劇挺感光趣。我爸喜歡看,整天帶我到處追著演出團跑,我爸和之也的爸,是一對老戲迷,湊在一起,沒三句話就唱起來,什麼《紅燈記》,《智取威虎山》,我和之也小時候,也成天對戲詞兒玩呢。」說著偷眼看小宛,見她淡如春風地只是忙著手中的活兒,便上前撫摸一下衣裳的繡花,嘖嘖稱讚,「這些繡花可真精緻,做這樣一件衣裳挺費勁的吧?」

    小宛微笑:「現在好多了,有很多成衣店戲裝廠家可以批量購買,以前的戲裝才講究,一針一線都要自己找專人縫的。你看,像這件水田紋坎肩,一件簡單的尼姑衣,也不繡什麼紋樣,現在做就很容易了,裁好樣子,機器一跑就是幾十件,統一服飾,很快很簡單;可是擱在以前,一次只做一兩件,要量體裁衣,單是這種水田紋由深藍、天藍、白色三種綢料拼接,就要計算好怎麼樣下剪最省料子,又要憑手工嚴格地按照水田紋切出紋線,然後一塊一塊拼縫,一件衣裳,怎麼也要做兩三天……」

    「我和張之也分手了。」薇薇恩忽然說,「這次是真的,最後一次。」

    小宛只略略停頓,仍然不緊不慢地熨著衣裳,繼續著剛才的話題:「這件水田紋坎肩,是《秋江》裡陳妙常的行頭,上戲的時候,外面繫上絲絛,裡面襯著『馬面』百摺裙,裙子上有繡花,通常是蓮花紋,一點春機,就露在這裡了,也有的戲裡,會在絲絛上做文章,顏色很亮很鮮豔,表現妙齡女尼的思春心情。」

    薇薇恩惱怒地打斷:「不要再說你的水田紋了,我現在在同你說張之也,我們分手了!」

    小宛抬起頭,帶一點點被動,好像不得已而問:「為什麼?」

    「因為沒有在一起。」薇薇恩答,接著歇斯底里地大笑起來,「愛情不過是兩種結局,沒在一起就分手,有什麼稀奇?」

    「我不是問你們為什麼分開。」小宛淡淡地笑,「我是問你為什麼要專程來告訴我。」

    「因為沒有別的人可以通知……可以吸煙嗎?」薇薇恩問,但並沒有等小宛回答,已經顧自點燃一支煙用力吸起來。停一下,徐徐吐出一口煙,說:「我和之也在一起的時候,每天都會做愛,很瘋狂……」

    小宛恍若未聞,將熨斗置放一旁,把衣裳掛到架子上。

    薇薇恩苦澀地吸著煙,苦澀地向一個最不該傾訴心事的人傾訴著心事:「他每次要我都要得很緊迫,像野獸。開始我是高興的,但後來就明白他是在發洩。他心裡很後悔很煩躁,害怕面對。他和我之間,已經只剩下做愛——不,是只剩下『做』,沒有『愛』。愛是留給你的。」

    小宛換了另一件衣裳在案板上抻平,取過熨斗繼續工作。

    薇薇恩煩躁起來:「你不說句話嗎?」

    小宛抬頭看她一眼,淡淡地說:「這一件,叫『小飯單』,與『大飯單』相對應,專用於平民家的少女……」

    「我不是讓你說這些。」薇薇恩惱火起來,「水小宛,我在同你討論男朋友。」

    「是你的男朋友,不是我的,對不對?」小宛終於放下熨斗,然而表情仍然平靜如水,「我很自私,只對我自己的事情感興趣。我不想同你討論你的男朋友,也沒有意見給你。如果你想瞭解戲裝,我可以……」

    「我才不想瞭解你那見鬼的戲裝呢!」薇薇恩暴怒,「你是在報復我?你報復我打電話騷擾你?你現在存心用這些戲裝知識來氣我,對不對?」

    「不對。」小宛環顧四周,低低說,「我是真的很喜歡這些戲服,它們是我的愛好、興趣、工作、事業、心情寄託。我不高興的時候,它們可以陪伴我,它們每一件都有生命,有故事,有情緒,有性格,它們雖然沉默,卻懂得安慰,在同張之也分手的日子,是它們讓我覺得世上還有很多美好的事物值得珍惜,張之也,並不是生命的全部。」

    薇薇恩忍不住退後一步,重新上下打量著水小宛,這是小宛第一次認真地提到張之也的名字,如此平靜,如此真誠。在那琳瑯滿目的戲裝的擁圍下,十九歲的水小宛,恍若一個彩色的精靈,聰明剔透,而照眼生輝。

    薇薇恩嘆息了:「我那麼辛苦地把張之也從你手裡搶過來,你卻告訴我你不在乎他。我不信!」她提高了聲音,「水小宛,我不信,我不信你真的不在乎張之也。」

    「我在乎。」小宛卻依然平靜,「我的確曾經很在乎他,曾經把對他的愛看得高於一切,但是現在,我已經不再愛他。」她看著薇薇恩,清清楚楚地再說一次:「我和張之也,不會再走在一起。」

    平行,或者交叉,永遠不會重合。而她和張之也,已經錯過了那個交叉點,以後的路,只能越來越遠了。

    「原來,最在乎他的那個人是我。」薇薇恩嗆咳地笑起來,眼光漸漸幽深,嘆息說,「年輕的時候,我說過一句很自私的話:當我回頭的時候,看還有誰會站在那裡等我。有那麼一天,便一天都是縱性的。然而到了現在,我已經不敢回頭,怕空空的,只有荒涼。」

    小宛微微驚訝,專注地看著薇薇恩,看她削薄俊俏塗著酒紅色唇膏的嘴唇在臉的下半部上下翻飛,藍色煙薰妝掩映下的雙眼格外深沉魅惑,如海水幽藍。

    小宛不得不承認,這的確是一個有魅力的女子。她的美麗中有一股妖氣,是致命的吸引力,即使面對自己這個同性的敵人,也依然震撼,更何況於男人。也許她並沒有自己想像的那樣淺薄,鄙俗,她有她的聰明與眼光,只是太功利一些罷了。換一個角度來看,她未必不是令人心動的女子。

    可惜,她們永遠都不會成為朋友。

    「為什麼現在才知道你是在乎他的?」她終於問,「在這之前,你不知道你自己的感情嗎?你那麼辛苦才找他回去,又是打電話又是扮鬼哭哭啼啼又追到上海又做戲逼走我,我以為你愛他很深。難道都是假的?」

    「不是假的,但也沒多少真。」薇薇恩吐了個煙圈,自嘲地笑。「有什麼辦法呢?生活在這個浮躁的時代裡,連悲哀都是刻意的,急切的戀愛,華麗的傷感,一切都是戲。」

    她停下來,望住水小宛,這個比自己小了五六歲的女孩子:「水小宛,其實我真地很羨慕你。一個不到二十的女孩子,居然可以把自己埋在故衣堆裡,心如止水。像童話一樣地生存。我打電話,恐嚇你,騷擾你,不是因為我有多愛張之也,我就算真愛一個人,也不會那樣辛苦。我哭著給你打電話,讓你離開他,故弄玄虛地嚇你,戲弄你,就是想打亂你的生活,看不得你太平靜。有什麼理由一個二十歲的女孩可以比我更從容?」

    「你高估我了。」小宛搖頭,「我並不平靜,也不從容。對於愛情遊戲,我太幼稚無能了。我懂得分辨戲服中什麼是大飯單與小飯單,分辨花斗篷和素斗篷,知道斜披女蟒代表女帥點兵,斜披素褶代表英雄末路,可是,我不懂得分辨男人與女人,喜歡與愛情,情與欲,真與假,我甚至不能夠瞭解之也是不是真的愛過我。你導演了那幕午夜凶鈴,又在上海賓館裡當著我面同之也親熱,你知道嗎?那一刻,我真想死。我甚至在大雨天跑去跳

    長城……我很慶幸我現在仍然能夠站在這裡同你說話,被你誇獎一聲從容。可是,從容是要付出代價的,那就是愛情的失敗。在這場三角戲裡,你才是成功者。」

    「沒有,我並不成功。」意外的,是薇薇恩也連連地搖著頭,兩個女孩子,好像在爭著比誰更失敗。

    薇薇恩,這個爭強好勝到了不擇手段的北京小姐,此刻變得無比軟弱,她無助地望著比自己小很多的水小宛,苦惱地傾訴:「我本來以為,無論什麼時候回頭,張之也總是會在的。他以前也離開過我,交過別的女朋友,可是只要我一招手,他就又會回到我身邊。都說女人最不容易忘記初戀情人,其實男人才更加在乎。因為他在乎他自己的過去,在乎他真心愛過的女人,不願意看到她失意。男人是有保護欲的,在之也的心中,我永遠都是他的鄰家小妹妹,是他生命中第一個女人。可是這一次,他離開了我,不肯再回來,不肯再等……」

    「他不是已經回到你身邊了嗎?」小宛越發不明白,「你們不是已經合好了?」

    「可他並不是心甘情願回到我身邊的。」薇薇恩眯起眼睛,在香煙的掩映中,她的眼底似乎多了幾分滄桑,「那天我跟父親一起來找他,找他還有他的父母一起去看戲,我說想重新跟他在一起,可是他竟拒絕我。那是他第一次拒絕我!他說他已經有了女朋友,想認認真真地談一次戀愛,他說不想對不起你。我簡直要笑死了,這竟然是張之也說的話!他竟然有膽這樣對我!所以我想,不論用什麼方法,一定要他回頭——我做到了,可是,他已經不再是張之也,他成了廢人。」

    「……」小宛不懂。

    薇薇恩忽然笑了:「你不明白是不是?你還是個處女對不對?」笑聲越來越響,近於失態,「十九歲的處女,北京已經不多見了。張之也那麼衝動的人,居然可以一直在你面前裝君子,也真不容易。就沖這個,我就知道,他一生中最愛的女人,不是我。」

    小宛低下頭,想起海藍酒店之夜,她赤裸地站在張之也面前,而他揚長而去。

    現在,她真的有點懂得阿陶的話了,張之也的拒絕,未嘗不是一種成全。他的心中,一定有與她同樣強烈的痛與自責。

    「之也他,現在過得好嗎?」

    「不好,非常不好。」薇薇恩繼續不顧一切地狂笑著,笑出眼淚,「他成了一個廢人,就是把最美的女人扒光了擺到他面前,他也無能為力了。剛和你分手的那些日子,他天天和我做愛,瘋狂地做,可是後來就忽然不行了,怎麼都不行,我用盡辦法,求他,逗他,為他什麼都肯做,可是他再也做不成男人,他甚至去酒吧找妓女,也不行,他做了一回君子,現在只能永遠做君子了,哈哈哈,君子,哈哈哈哈……」

    忽然,她的狂笑戛然而止,就好像被誰掐住了脖子一樣,用手捂著嘴,驚恐地望向門口。

    小宛回頭,看到雨中站著黑衣黑傘的趙嬤嬤,花白的發辮,灰白的臉,像隻鬼。

    趙嬤嬤走進來,表情陰冷,聲音僵硬:「他死了。」

    薇薇恩連連後退,遲疑地問:「你是人是鬼?」

    「我現在是人,很快就是鬼了。」趙嬤嬤答,忽然揚聲大笑起來,笑得比薇薇恩剛才的歇斯底里更加張揚嘶啞,花白的辮髮隨之硬梆梆地一跳。滑稽而古怪。

    薇薇恩尖叫一聲,再也忍不住,奪門而逃。

    小宛望著趙嬤嬤:「誰?您說誰死了?」

    「村長,村長死了。我知道是你做的。」

    「村長?什麼村長?會計嬤嬤,你在說什麼?」

    「你找到誰,誰就會死去,是你,是你做的。他死的樣子,和張朝天,和胡瞎子,一模一樣,我知道是你,知道是你……」趙嬤嬤步步逼近,陰惻惻地問:「說吧,什麼時候輪到我?我不怕。」

    「會計嬤嬤,你在說什麼呀?」小宛莫名其妙,「我可不認識什麼村長,也沒去找過他。」

    「那個記者去過。」趙嬤嬤忽然尖叫起來,「他去調查我的底細。」

    「之也?」

    「就是他。他去找過那個村長,剛走,村長就死了。你找誰,誰就會死,我知道的。告訴你,我不怕死,我不在乎了,你替我報了仇,我就是死了,也瞑目。」

    「報仇?什麼仇?」小宛小心翼翼地問,「那個村長,是你的朋友?你懷疑他的死同之也有關?你要替他報仇?」

    「我替他報仇?」趙嬤嬤忽然又一次大笑起來,笑聲淒厲嘶啞,比哭還難聽,笑著笑著,就真變成了哭。「我替他報仇?我恨不得吃他的肉挫他的骨,我睡著醒著都想著要找他報仇,可是沒本事。現在他死了,死得和胡瘸子一模一樣,我知道他是若梅英弄死的,我高興,我高興,我現在心滿意足了……」趙嬤嬤的聲音已經笑得啞了,發出磨刀般的聲音,「水小宛,你不是一直想知道若梅英是怎麼死的嗎?讓我告訴你,我告訴你!」

    「你知道?」小宛大驚,「你上次不是說不知道嗎?」

    「我說不知道,是因為我怕,我怕我說出來,就沒命了。太慘了,太慘了。那天太廟大燒衣,接著鬧武鬥,分成兩派,互相開火,亂成一團,若梅英被胡伯那一夥搶了去,關起來,關在一個小樓裡,樓很高,派人把守著,有武器,不許人上去,再後來,就出事兒了,她死得很慘,很慘。我眼睜睜看著她從樓上跳下來的,看著她摔成粉碎的,那樣子太慘了,我怕極了,怕得發噩夢,所以才要離開北京,可是沒想到……」

    「那現在為什麼又要告訴我了呢?」

    「因為我的仇已經報了,我不再在乎死,我只求你告訴我,什麼時候輪到我,什麼時候……」

    「不會的。」小宛悲哀地看著趙嬤嬤,「梅英不會害你,她絕對不會害你。」

    「她會,她當然會。我鬥過她,打過她,她看著我,我掄起鞭子,打在她身上,她的臉,那麼美,她看著我……」

    「趙嬤嬤,我不知道該不該告訴你,梅英她,她不會害你的,因為……」小宛猶豫了再猶豫,然而最終,她決定還是讓一切水落石出。

    「因為,她是你媽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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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0-3 19:54:02 |只看該作者
小樓裡的秘密
       

    解放前,一個陰冷的冬夜。

    空氣硬而脆,鋼藍的天空彷彿汪著燈光的冰殼子。

    若梅英將手中的襁褓丟在觀音堂門前的台階上,並沒有留戀地再看一眼,也沒有在包裹裡留下任何紙條,甚至沒有幫助嬰兒拍一拍觀音堂的大門。她已經決定拋棄她,從自己的生命中將她剜除,就不打算再為她做半點安排,也無需再顧慮她的生死。

    何況也許不需要,嬰兒雖小,哭聲卻大,嗚哇嗚哇響天震地,求生的慾望刺透了與生俱來的寒冷和無助,向世界追討一個生存的機會——然而,如果她可以預知自己一生的坎坷的話,也許就不會那麼費力地爭取了。

    觀音堂的門開了,嬤嬤走出來將她抱進去,說:「一個女孩子。」

    她們用牛奶和稀粥養大了那個女孩子,把她送到北京去讀書。

    寄宿,不願意她和她們走一樣的路。

    「每個做自梳女的女人,走過的都是一條辛酸路,沒有誰是真正心甘情願的。你雖然在觀音堂長大,可是你的世界應該不止這麼大,你要爭口氣,走出去。」

    她們因此不許她叫她們媽媽,而只叫嬤嬤,給她取名叫趙自和,只等她翅膀一長出,就轟她飛走,不想羈縻了她。

    她飛走了,在北京讀書,革命,參加運動,做紅衛兵小將,執起鞭子,掄圓了打在自己親生媽媽的身上,那是她一生中唯一一次真正與母親面對,當年被遺棄的時候,她的眼睛還沒有睜開呢。

    多少年後,當她因為瞎子琴師胡伯的猝死而想起這段經歷的時候,當她含羞帶愧地向水小宛傾訴自己的內疚的時候,她說她看到了一個世界上最美麗的女人,一個有罪的女人,一個受罪的女人,說這話的時候,她並不知道,那就是媽媽。

    即使是那樣泯滅人性的時代,即使那被批鬥的女人那般狼狽憔悴,她還是看出了她非同凡響的美麗。

    她被這美麗刺傷了。輾轉難眠,對「革命」的意義忽然懷疑起來。

    小小年紀,並不知什麼是「是」什麼是「非」,只覺得這樣鞭撻一個美麗的女人是殘忍的,非人性的。造反有理,可是造反無情。

    她還太小,不能做到無情,於是唯有放棄了「造反」,報名上山下鄉,去到廣東一個極偏遠的村莊。

    去到那裡,仍然是為了革命。

    去到那裡,仍然不明白革命。

    她是去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的,可是,她卻被農民代表、一村之長給姦污了。

    那是一個大年夜裡,所有的同學都回家過年了,她留下,獨自回憶著嬤嬤們的話——自和,你有名有姓,叫趙自和,你一旦長大,離開這裡,就再也不要回觀音堂。這裡不是一個正常女人的歸宿,你要用一輩子的時間,來忘記你的出身,你的過去,要爭取做一個正常幸福的女人,自己去追求自己清和的生活。

    然而她的天空注定沒有清淡平和。

    她在那個大年夜被侮辱了。淚與血埋葬了嬤嬤們的期望,讓她最終背離了她們的祝福,帶著滿身滿心的傷痕回到觀音堂。

    嬤嬤們替她洗著傷口,含淚說:「向他討個說法,要他賠償你。」

    我要告她!

    別,別告。告不贏的。對你沒好處。要記著向他要好處。離開他。然後把這一切忘記。重新開始。

    嬤嬤們齊力養大了這個可憐的女嬰,她們是真心地不希望她走她們的老路,苦心孤詣,教會她兩個字:忘記。

    就好像忘記你被遺棄的命運,就好像忘記你孤兒的出身,就好像忘記這觀音堂裡的一切。只有忘記,才能開始新的生活。誰說觀音堂出來的女孩子就只能自梳?你一定要替嬤嬤們爭口氣,走出去,永遠別再回來,你會做到的,一定要做到。

    於是,她走出去,回到山村,走到村長面前,說:我要離開你。不然,就告你。

    村長保薦她去上大學,工農兵大學。

    她就這樣又回到了北京。

    上學了,畢業了,工作了。以為一切噩運可以就此結束,以為過去真的可以一筆抹煞,以為自己能夠做到永遠忘記……

    然而,不可以。

    也曾有過短暫的戀愛,一生中唯一的一次,是別人介紹的,就快要結婚了,然而體檢報告出來,對方扭頭便走,連一句詢問都沒興趣——不論答案是什麼,結果都一樣。

    趙自和已經破身,而且,終生不可能懷孕。

    世界坍塌下來,天似乎從來就沒有晴亮過。趙自和這次沒有哭,她坐在劇團分配的小屋裡,想了一天一夜。

    細想回頭,那一天,恰好是七月十三。

    第二天,七月十四一早,她便悄悄地上了火車,遠兜遠轉,最終還是回到了觀音堂。

    再回來的時候,一頭秀髮編成了兩條長辮子,她說:我現在是自梳女了。

    終身不嫁。

    「若梅英是我媽媽?」趙嬤嬤跪在地上,頭髮散亂,涕淚交流,被這驚人的消息給震呆了。

    「媽媽。」她小心地,囁嚅地叫。

    從小到大,她沒有叫過任何人媽媽,最親近的稱呼,是嬤嬤。小時候,她叫別人嬤嬤,老了,人家叫她嬤嬤。這是她的字典裡與媽媽發音最接近的一個詞了。

    而現在,她知道,她曾經有過一個媽媽,她的媽媽,叫若梅英。

    除了出生,她和媽媽只有一次對面,在文革中,在運動裡,在批鬥台上,她舉起鞭子,打在媽媽的身上。那是她們之間距離最親近的一次,她站著,媽媽跪著,承受著她的鞭撻——人世間最慘的事,莫過於此。

    天也不容她!

    趙嬤嬤整個地崩潰了,喉嚨裡幾乎掙出血來:「媽,她是我媽媽,我見過她,還打過她,我打了我媽媽……」

    她忽然對著四壁的衣裳磕起頭來,瘋狂地不停地磕著頭,哭著,喊著:「媽媽,媽媽,你原諒我,你殺了我,我對不起你,媽,你出來,讓我見見你好不好?水小宛都能見到你,為什麼我不可以?媽,你讓我見見你。我從來沒見過你,我做夢都沒有夢到你,現在我才知道你是我媽,媽,你出來讓我見一見,讓我見一見啊……」

    小宛看著老淚縱橫的趙嬤嬤,只覺心口一陣陣地絞痛。

    這故事的殘忍已經遠遠超出了她的承受能力,善良的小宛,還從沒有想過世上會有那麼多悲哀可怕的事情。難怪張之也從廣東回來吞吞吐吐地不肯告訴她真相,原來真相是這樣恐怖悽慘,駭人聽聞。世上有那麼齷齪的人,有那麼冷酷的事,是她所不願意看到和聽到的。她寧可做一隻鴕鳥,將頭藏在父母的懷裡,不要接觸到這些可怕而不堪的真相。

    趙嬤嬤額頭已經磕出血來,聲音完全嘶啞,卻還在撕心裂腑地慘叫著:「媽,媽,我知道你死得慘,你告訴我,墓在哪裡?我去給你掃墓,去給你上香,去給你磕頭,媽,你讓我盡一點兒孝呀……」

    小宛忍不住流淚,也跟著央求:「梅英,你出來吧。你的女兒在這裡,我幫你找到她了,你來見見她吧。」

    然而,四壁寂然,綵衣黯淡。

    若梅英的魂靈,不肯與女兒面對。

    她不肯認回她的女兒,卻不遠千里趕去廣東鄉下替她手刃仇人——這輩子,她統共為女兒做過兩件事:一是生下她;二是替她殺人。

    生與死,豈非人世間最重大的事情?

    趙嬤嬤抬起頭,這一刻,她忽然好像變得很小,小成了那個被遺棄在觀音堂門前的嬰兒,那麼無助,那麼淒惶。

    「小宛……」她悲哀地求助,「我媽媽,都跟你說過什麼?」

    「她要我幫她找一句話的答案。」小宛忽然想起海藍酒店裡的一幕來,渾身一震,「會計嬤嬤,你不是說知道關押梅英的那個小樓嗎?帶我去。」

    「帶你去?」趙嬤嬤吃力地重複著,眼神渙散,神智不清,「你要去那裡做什麼?」

    「我要查清楚梅英死的真相。」小宛的眼中異光閃爍,「只要回到事發現場,我就可以看到曾經發生在那裡的一切。我要知道,梅英究竟為什麼跳樓?」

    這是一座等待拆遷的真正的危樓。

    小宛和趙嬤嬤拾級而上,只覺隨時有墜樓的危險。可是兩人都顧不上害怕。樓裡的住戶早已搬空,個別牆面已經倒塌,樓道里有陰仄仄的風在低嘯,恍惚有人聲。

    上了年紀的老樓,近百年的歷史,每一磚每一瓦裡都藏滿了故事。人家的私語,情人的背叛,父子反目,夫妻離異,瞎子老太太的貓在樓道里渴命地哀號,鄰家走失的孩子嗚嗚地哭著拍錯了房門,遲歸的少女猶豫著該編一個怎樣的藉口躲過老媽的盤問,情竇初開的男孩在門角處寫下自己心愛女孩的名字——如果牆會說話,它的故事將不止講述一千零一夜。

    如果牆會說話,它會告訴水小宛,就在這座小樓裡,就在十三樓東戶的那個房間,若梅英曾經歷過怎樣的悲劇命運,她的血濺在白粉牆上,她的淚滴在地板縫裡,她的手曾經撫著窗櫺向下望,而她的身影最終消失在窗口,從此結束了美麗而苦難的一生。

    牆不會說話,但是趙嬤嬤會。

    她停下來,告訴小宛:「就是這間了。當年,她就是從這間房子跳下去的。」

    門推開,彷彿「嘩」一下推開歷史的屏障,小宛只覺身上一寒,毛髮盡立。趙嬤嬤卻渾無懼意,徑直走進去,直奔窗前,指點小宛:「就是這兒,就是這扇窗子了。你從這裡看,見到對面那個房子了嗎?當時那裡是張朝天的辦公室。那天,他從房子裡走出來,剛剛上車,忽然嘭地一下,我媽媽就從這樓上跳下去了,就掉在車輪後面,濺起浮塵,可是車子已經開了,張朝天連頭都沒有回過……」

    小宛的淚又湧了出來。淚水朦朧間,她忽然叫出聲來:「胡伯!」

    不,那不知何時出現在房中央的,不是琴師胡伯,而是胡伯的爹胡瘸子,他拐著長短腿,一扭一擺地走到若梅英身前。他的醜陋與梅英的美麗形成鮮明的對比。

    若梅英憑窗而立,身上穿著戲衣,眼睛死死地盯著對樓,盯著張朝天所在的方向。

    胡瘸子得意的聲音響起:「張朝天就在對面,我知道你要找他,那就等著吧。只要你好好地給我唱一出,哄得我高興了,我就讓你見他。」

    那刺耳的邪惡的聲音讓小宛忍不住要用手摀住耳朵,不忍看到悲劇的上演。

    但是沒有用,即使她閉上眼睛摀住耳朵,仍然可以看到胡瘸子扭曲的臉,聽到若梅英慘烈的痛哭。

    胡瘸子狂妄地獰笑著:「換上它,換上這行頭,我要你給我唱,給我一個人唱,唱呀!」

    小宛痛哭起來。原來是他,原來是胡瘸子,原來梅英真正要報復的人不是瞎子胡伯,不是胡伯的兒子,而是胡瘸子。是他因為當年追求梅英未果,而在「文革」中混水摸魚,指使當時任造反派小頭目的兒子胡伯——當時還不是琴師,也不是瞎子——將梅英抓進了小樓,供他逞虎狼淫威,無惡不為。

    若梅英,那華衣重彩絹人兒一樣的絕色美女,豔如桃李,冷若冰霜,在胡瘸子的身下屈辱地掙紮著,哭泣著,生不如死。

    小宛沖上去,徒勞地對著空氣揮手:「放開她,你放開她,你這魔鬼!」

    她的手抓空了,穿過胡瘸子和若梅英的身體在空氣中揮舞著,而那慘絕人寰的悲劇仍在重複上演。

    梅英的衣裳被撕碎了,長發散亂地拖在地上,眼睛大睜著,寫滿一天一地的仇恨與不甘。

    小宛淒厲地尖叫起來:「不要!不要!這太殘忍!太殘忍!」在她心目中,早已視梅英為至親至愛的朋友,此刻,眼睜睜地看著她受難,情何以堪?她哭著,喊著,在幻影中奔跑撲打,狀若瘋狂。

    樓下依稀傳來車子引擎啟動的聲音,梅英好像感覺到了什麼,忽然死命地掙脫胡瘸子,猛撲到窗前,正看到張朝天的背影,他正要上車——她不顧一切地推開窗,厲聲慘呼:「等一等,我要問你一句話……」

    與此同時,水小宛撕心裂腑地大叫:「不要——」然而已經來不及了。

    太晚了,她的阻止整整晚了三十四年。

    窗開處,若梅英一隻蝴蝶般翩然飛出,墜落而下,有鈴聲刺耳地響起。而小宛的手中,憑空多出一件明黃色繡花女帔。

    ——人沒救下,只抓住一件衣裳,

    京劇行裡術語叫做「抓帔」,梅英說過,是她當年唱《長阪坡》的那件。

    窗簷下,赫然懸著一隻銅風鈴,受驚般地尖叫了一聲又一聲——小宛看得清楚,正是自己床頭的那隻,不禁心口一疼,一口血噴出,暈了過去。

    而刺耳的鈴聲,仍在空中脆響。彩帔照眼生花,同鈴聲撞出電光石火。趙嬤嬤再也忍不住,尖叫一聲,衝下樓去,遠遠地,猶自聽到她的狂喊:「我媽媽跳樓了,我媽媽跳樓了,我媽媽跳樓了……」

    淒厲的叫聲在胡同裡穿梭撞擊著,寫進磚牆,寫進門縫,寫進歷史,也寫進不相關的人的夢裡,讓他無故地驚出一身冷汗,若有所思,卻又不知所因。

    趙嬤嬤,她的一生寫下來,何嘗不是一部曲折離奇的悲劇呢,而且,是一部從不曾有過亮點的悲劇。

    她已經在孤兒的自憐中認命地度過了五十年,如今終於知道自己的真實身世,看到母親的真面目,卻是一出與自己極度相似而又更加慘烈的悲劇,同樣是被侮辱被傷害的命運——而自己,曾經在這悲劇中扮演過一個助紂為虐的配角。

    這一份愧疚與沉痛,何以面對?瘋狂,也許就是她唯一的出路了。

    不知道過了多久,恍惚中,有人在輕輕喚:「小宛,醒醒,醒醒。」

    小宛睜開眼睛,看到阿陶坐在身邊。

    「阿陶?」她有些驚喜,「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裡?」

    「不要睡著了,會生病的。」阿陶憐惜地看著她,「你總是這樣不懂得保護自己。」

    「阿陶……」小宛的淚又流了下來,「我到處找你,我有好多話要告訴你……」

    「我明白的。」

    「你明白?」

    「我都明白。」阿陶肯定地點點頭。

    小宛淚猶未乾,卻露出一個可憐兮兮的笑容:「那麼你答應我,不要再離開我,好不好?」

    「小宛……」

    「阿陶,我愛你,從半年前在地鐵站聽你唱歌的時候就愛上了你,你知道的,對嗎?」

    「小宛……」

    「這次我不能再錯過你了。阿陶,我知道你也喜歡我的,對不對?」

    「小宛……」

    「每一次,我都擔心這見面是最後一次。每一次,我都害怕你會像半年前那樣忽然失約,從此音訊杳然。我不知道你什麼時候出現,什麼時候離去,我對你毫無把握,愛上你,就好比愛上一個影子,根本不知道你下一分鐘會在哪裡。你為什麼不擁抱我?親吻我?為什麼不?為什麼?」在虛弱與悲愴中,小宛急急地訴說著,生怕過了這一刻便再沒有這種勇氣,「阿陶,讓我們在一起,好不好?」

    「小宛。」阿陶打斷她,定定地看著她,一字一句地說:「記得我跟你說過一句話:一個男人在拒絕他心愛的女人時,他心裡,會比那女人更加痛苦。」

    「阿陶……」小宛的心碎了。悲傷過度再加上失望,使她的腦筋幾乎不能再思考。他的話是什麼意思?他要拒絕她嗎?他拒絕她,他拒絕她,他拒絕她……怎麼可能?

    「阿陶,你不願意和我在一起?你不愛我?」

    阿陶回轉身,不回答。

    小宛扶著牆艱難地站起來,不願意再讓阿陶看見自己的眼淚。他不肯接受她的愛,他兩次讓她愛上他,卻兩次都令她絕望,一顆心,可以承受多少背叛與冷漠?小宛是水晶的心肝玻璃的人兒,再也經不起這樣的折磨了。

    她拼著最後一分力氣走出門,慢慢地走下樓去,每走一步,都彷彿踏在自己的心上,感受到心裡鈍鈍的疼痛,柔軟而連綿,彷彿有一隻攪拌棒在那裡不斷地翻攪,一陣疼過一陣,無休無止,而體力與生氣便隨著那攪拌漸漸稀薄,脆如紙屑。

    沒有愛了,沒有愛了,沒有愛了。生命中是一團灰色,沒有愛情,也沒有答案。三十多年前,梅英喊著張朝天的名字從十三層樓上跳了下去,而三十多年後的今天,同一座樓上,水小宛卻只有含著淚,在阿陶的注視下灰灰地走下去,今天的人,遠沒有舊時的人剛烈決絕,可是疼痛,卻是亙古永恆。

    忽然身子一軟,小宛腳下踏空,直直地滾落下去……

    「悄悄冥冥,瀟瀟灑灑。我這裡踏岸沙,步月華。我覷這萬水千山,都只在一時半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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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隻鬼。

    一隻血流披面死不瞑目的鬼走在黃泉中。

    她問押解的牛頭馬面:「為何不肯再給我一點點時間?我想問他一句話。」

    「死都死了,有什麼好問?」牛頭面無表情,聲音裡卻是渾厚的不耐煩;

    馬面相對和善,一張長臉上全是同情:「他對你好,你不用問也會知道;他對你不好,你問也白問。」

    「我不是要問好不好,我只想問他為什麼?」

    魂魄悠悠蕩蕩,初到陰間,還不習慣腳步不沾地,忍不住時時低頭去看路,然而看到的只是混沌渺茫。

    「我想問他七月十三,已經答應了娶我,為什麼又不來?」

    「不來,就是不想娶嘍,後悔嘍,就不來嘍。」這是牛頭。

    「不來也許有苦衷,也許很簡單,不過,不來就是不來,問也白問。」這是馬面。

    梅英魂卻只是執迷不悟:「他不答我,我死不瞑目。」

    「死也白死。」牛頭忽然笑起來,是一種猙獰恐怖的笑。然而若梅英生前已經見過胡瘸子那樣邪惡醜陋的笑,再沒有什麼樣的笑容可以恐嚇她。

    馬面只是連連嘆息:「瞑目也是死,不瞑目也是死。死了,就放下罷。問也白問。」

    陰間的路,很黑,很長,永遠也走不到頭。

    梅英魂頻頻回顧,已經看不見身後的人世,看不見小樓窗口的風鈴,看不見車身揚起的灰塵。

    陰間息五音,絕顏色,只有渾黑的一片。

    然而她還是隱隱地聽到了哭聲,是那種發自靈魂最深底的,剜心刺骨的,顫慄的,不甘的痛苦呻吟。那是鬼卒在煎鬼。

    有孟婆守在奈何橋邊分湯,一遍遍勸著:「忘記吧,忘了吧。」

    不,梅英不想忘。她沒有等到他的一句話,決不要忘記!

    梅英魂忽然掙脫了牛頭馬面的押解,猛轉身向回頭路上狂奔而去。牛頭馬面呼嘯著御風追來,越追越近,越追越近……

    「梅英快跑!」

    小宛叫著,只覺呼吸急促,胸口緊脹,不知道是梅英在跑還是自己在跑。

    牛頭馬面追在身後,跑不及,就要被鬼煎了!

    「現在,你都明白了?」

    小宛一驚,看見若梅英就站在自己家的窗前,背對著她寂寂地發問,原來是個夢——或者,不僅僅是夢——如果不醒來,她會不會便隨牛頭馬面去了地府,走過黃泉路,喝過孟婆湯,踏過奈何橋,永不醒來?

    「梅英,我都看見了。」小宛衷心傷痛,「你死得太慘!」

    梅英肩上一抖,彷彿壓抑無限悲憤,卻不肯回過身來。

    她身上穿的,正是《倩女離魂》的那套云台衣。

    那麼嬌美的容顏,那麼備受摧殘的身心!小宛流淚:「梅英,我還能為你做什麼?」

    「我恨,我要殺盡傷害我的人,殺盡天下的惡男人。」

    「所以你替你女兒報仇,殺了那個侮辱她的村長?」小宛問,「你女兒來找你,你為什麼不認她?」

    「我女兒……」梅英喟嘆,「我不配做媽媽。無論是我活著的時候還是死著,都從來沒有記得過自己有這樣一個女兒。我生下她,把她帶到這個冰冷的世界,讓她承受那麼多的災難,沒有給過她一分溫情。我對不起她,理該受到她鞭打,這是報應。我不想見她,也不願意見她,我唯一能為她做的,就是替她報仇,替所有傷心的女人報仇,殺盡天下負心男人,以助我的陰氣……」

    「你要靠仇恨和殺人來延長靈魂?」小宛大驚,「你還要殺人?」

    「是的,殺,殺盡負心男人。比如……」若梅英眉毛一揚,吐出一個名字,「張之也!」

    小宛大驚失色:「你要殺之也?」

    「對,記者張之也,他姓錯了姓,入錯了行,愛錯了人,還不該死?」

    小宛忽地冷靜下來:「梅英,你要殺她,不如先殺我。」

    「他那樣辜負你,你還愛著他?」

    「我曾經愛過她。」小宛勇敢地回答,「真正愛過一個人,就永遠都不會恨他。否則,是不懂得愛。」

    「愛,就不會恨?」梅英怔怔地,彷彿第一次思考這個問題。

    「如果不問結果,那麼愛的過程本身,已經很幸福,很完美。是那個人讓你知道了什麼是愛情,是那個人使你有機會在最好的時光裡最真地愛一場,光是這一點,已經足可感激。」小宛低低地傾訴:「我曾經愛過兩個人,一個是之也,他負了我;另一個是阿陶,也剛剛才拒絕了我。可是,我不恨他們,誰也不恨。」

    「阿陶?」梅英嘆息,「小宛,你到現在還不知道阿陶的身份嗎?」

    「阿陶的身份?」小宛隱隱不安,「他不是個歌手嗎?」

    「曾經是。」梅英看著小宛,一字一句,「或者說,生前是。」

    ……

    「小宛。」

    「你說什麼?」小宛聽到自己的聲音彷彿響在遠處,「生前?是什麼意思?」

    「阿陶和我一樣,是鬼。他早在半年前,和你相愛的第二天,就死了,是為了去赴你的約,在趕往地鐵站的路上,被一個酒後駕車的醉鬼給撞死的。」

    彷彿有一柄劍深深地深深地刺進心臟的最底處,小宛驚痛失聲,淒厲地慘叫:「阿陶……」

    「阿陶!」小宛翻身坐起,汗濕浹背。

    又是一個夢!

    睜開眼,看到若梅英身披離魂衣背對著她站在窗前,形容妝扮正同剛才夢見的一模一樣,連問話的語氣也一模一樣——「現在,你都明白了?」

    小宛心如刀絞:「梅英,你進了我的夢?」

    「你在夢中,也不忘了救你的舊情人。小宛,你真是善良。」梅英輕喟,「我是來向你告別的,我要走了。」

    「你要走?去哪裡?」

    「哪裡也不去,魂消魄散。」

    「不,不會的。」小宛大慟,「你不可以離開我,我捨不得你走。」

    「我們陰陽殊途,常常見面對你是沒有好處的。所以,我寧可進入你的夢,而不想同你面對面。」

    「原來,你一直是利用夢來殺人。」小宛悚然而悟,「胡伯父子,張朝天,還有村長,都是在夢中被你殺死的?如果我在夢中沒有阻止你,之也會死嗎?」

    「會驚恐而死。」梅英淡淡地說,「所謂『鬼殺』,是一種精神力,一種陰氣。當陰氣勝過住了陽氣,就可殺人。我和你在一起,即使不想傷害你,也仍然會有陰氣,但沒有殺氣,所以你不會致命,卻仍然會受傷。你從最初只是能夠感覺到鬼魂存在,到後來能夠清楚地看到鬼魂的形影,到現在能夠穿透時光看到過去發生的事情,是因為你體內的陰氣越來越重。現在,你已經是一個徘徊在陰陽兩界的人,好比走鋼絲,稍一不慎,就會跌落深淵萬劫不復。你最近是不是常常感到頭暈,嘔吐,甚至昏倒?這都是因為同鬼魂接觸太多、體內陰氣越來越重的緣故。所以,我決定離開你,不能再讓我的存在使你受傷害。」

    「我不在乎,梅英,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不要和你分開。梅英,你留下來,你不是還要問張朝天那句話嗎?你不是還要找那個答案嗎?你甘心就這樣走嗎?」

    「不甘心又怎樣。小宛,我的存在只是一個假象,是一種殺氣,我在這世上一天,就要多製造一些殺戮,如果不殺人,我就只能消失。我只是恨,最終也不能問他那句話……」

    「我替你問。」小宛急急地叫,「你等我,我一定會幫你找到答案,你已經死不瞑目了,不能再帶著遺憾離開。我一定要找到答案。張朝天雖然死了,可是一定還有別的人知道,也許你還有別的師姐妹活著,也許張朝天也會有兄弟朋友知道真相,我會去查,我會的,你等我。」

    「沒可能的。」梅英緩緩搖頭,滿頭珠翠發出細碎的聲響,她始終都不肯回過頭來,「我已經決定放棄了。小宛,我只求你幫我最後一個忙……」

    「是什麼?你說,我一定做。」

    「胡瘸子給你留了一封遺書,你去打開它。我只有通過你才能閱讀陽間的文字……」

    「胡瘸子死了?」小宛若有所悟,「是你殺了他?」

    「他不該死嗎?」

    「好,我答應你。」小宛不想回答這個問題,她只是一個凡人,不能判斷別人的生死,若梅英答應她以後不再殺人了,這是最重要的。反正胡瘸子已經老得不能算一個人了,殺不殺都會死。

    小宛承諾:「我去看那封遺書。」

    「你看完之後,去墓園找我,阿陶也會在那裡等你。」

    「阿陶……」小宛心中痛不可抑,「阿陶真的已經……」

    她無法相信,又不能不信。阿陶曾經說過:你知不知道,一個男人在不得不拒絕他心愛的女人的時候,他的心會有多麼痛苦?

    當時,她以為他是在安慰她,在替張之也說話。現在想起來,才知道他是在說他自己。

    「阿陶半年前就已經死於

    車禍。他不肯去投胎,和我一樣是為了心願未了——只不過,我的心願是恨,他的心願是愛。」

    梅英慨然長嘆,聲音裡無限依依,說到這個「愛」字,她的神情裡多了幾分溫情留戀,然而更多的是傷感自嘆,「他因為愛你,關心你,才不肯離開,一直陪伴在你周圍。可是,你的愛卻讓他不得不離開了,我說過,人鬼殊途,你與我們常常見面,是沒有什麼好處的。你的身體會越來越弱,直到完全衰竭,儘管我們對你是善意的,可還是會傷害了你。」

    原來,當初阿陶失蹤七天後忽然來向她告別,就已經是隻鬼魂——那一天,是他的回魂夜。他放不下小宛,趕來見她,謊稱自己要去上海;可是,他不捨得走,就這樣留連在人間,跟隨著小宛,也保護著小宛;在海藍酒店的窗玻璃上,小宛曾經見到一個年輕男人的影子,手裡握著樂器,那就是帶著吉他的阿陶;可那時候她的陰氣還不足,還不能直接面對他,而他雖然已經看到張之也和薇薇恩在一起,從而預知了小宛即將面臨的悲傷處境,卻苦於陰陽陌路,無法現身來幫助她;直到小宛在城牆上尋死,死志一萌,陰氣更重,而阿陶在情急之下,也終於衝破生死界,及時出現叫住了小宛;可是,人鬼殊途,他們注定沒有將來,沒有長久,於是他只有繼續迴避她,不願意讓自己的陰氣傷害到她,只好忍心地再次離開……

    「我不在乎,我不在乎!」小宛哭喊著,「我寧願生病,寧願陰氣入侵,我不要和你們分開。梅英,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不要離開你,不要離開阿陶……」

    「小宛,你在同誰說話?」

    敲門的是水溶。然而他聽不到寶貝女兒的回答,只得再敲敲門,略等一等,才推開門來。

    屋裡竟沒有小宛。她去哪兒了?

    水溶一驚。女兒最近好不尋常,剛才搖搖晃晃失魂落魄地回到家,任誰問話也不理,走進臥室倒頭便睡。睡了,又不時大喊大叫。他以為是她發噩夢,本想進來同她聊聊,不料女兒又失蹤了。那麼剛才說話的人是誰?

    牆壁中似乎有隱隱哭泣聲,悉悉索索,彷彿竊竊私語。空氣中更有莫名的不安氣氛在湧動,有熟悉的旋律響在空中——是《倩女離魂》:

    「向沙堤款踏,莎草帶霜滑。掠濕裙翡翠紗,抵多少蒼苔露冷凌波襪……」

    水溶定一定神,忽然想到女兒小時候的習慣,逕自走過去拉開衣櫃門——果然,小宛滿面淚痕,正藏在錦衣繡被間瑟瑟發抖,見到父親,驚魂未定,委屈地叫一聲:「爸——」忽然大哭起來。

    「宛兒,怎麼了?有什麼委屈,跟老爸說。」水溶心疼極了,忙拉出女兒來抱在懷中,當她是小女孩那樣輕輕拍她的背。

    小宛小時候有吐奶的毛病,總是水溶替她掃背,水溶學習當爸爸,可以說是從「掃背」開始的——此時的小宛,柔弱無助,魂魄不齊,彷彿又回到了襁褓時。

    水溶不知道該怎樣安慰已經長大的女兒才好,只得小心地將她抱到床上,拉起被子蓋住她,這才坐在床邊,輕輕問:「跟爸爸說,到底出了什麼事?」

    然而小宛抽噎得說不出話來,只是將手伸出被外,指著帳頂的風鈴。

    那鈴鐺隨著小宛的一指,忽然無風自動,「叮鈴」一聲。連水溶也不禁心神一震,忙解下銅鈴,托在手裡問女兒:「你要它?還是要我扔了它?」

    他有點自責,老婆一再反對他把這些古裡古怪的東西淘回家,現在到底把寶貝女兒嚇著了。

    小宛卻一把將風鈴搶在手中,看到上面洇然的血跡——那是梅英的恨啊!

    梅英墜樓之際,身若飛花,掠過這只風鈴。風鈴看見了一切,記錄了一切,從此它的鈴聲裡就有一種死亡的韻律,以「鈴」通「靈」。

    是否,早在水溶將這只風鈴帶回家的那一刻,便已經注定了小宛要與若梅英結下不解之緣?

    原來為梅英鋪路的最初招魂人,竟是最不相信鬼神邪祟的水溶!這是諷刺,亦或命運?

    「梅英要走了——」小宛哭著,沒頭沒腦地說——說出口,又覺不妥,明知老爸不會相信她的話,不禁又委屈地哭起來,「爸,你不會明白的。」

    「明白,老爸明白。你慢慢說。」水溶已經認定女兒遇到了成長敏感期的常見病——憂鬱成狂,胡思亂想。這也難怪,最近不見那個記者張之也來家裡做客,兩人八成兒是鬧翻了。小女孩初戀失敗,多半會想東想西想到歪裡去,鬧鬧情緒也是正常的。

    他決定先順著女兒,「你一再提到若梅英,是不是遇見了什麼不尋常的事?」

    「我一直可以看見若梅英,不,是梅英的魂。」小宛她明知道自己的話老爸一句也不會相信,可是不同老爸說,又能向誰說呢?奶奶嗎?誰敢保風燭殘年的她聽說若小姐魂靈不遠會發生什麼事?

    於是,她從七月十四請衣箱說起,說到在服裝間同梅英的第一次「見面」,說到上海尋訪林菊英的經過,說到會計嬤嬤趙自和的離奇身世,胡伯父子的罪孽,張朝天的身份,以及剛才在小樓裡見到的慘絕人寰的那一幕——她只是隱瞞了阿陶的故事,不願意讓老爸更加擔心。

    水溶越聽越奇,開始還在心裡不斷地做出科學的解釋分析,想著這是一種什麼心理導致的幻想臆念,然而小宛說得這樣有憑有據,還有許多史實,是不可能憑空杜撰的。比如趙嬤嬤的身世,連自己也不知道,小宛就是想像,也無從憑藉呀!

    「自梳女」,「大燒衣」,「興隆旅館」,解放前的「鬼節放戲」,若梅英「何五姨太」的身份……這一切,若不是小宛親見親歷,從何得知?

    還有,那天晚上,他的的確確是聽到

    越劇唱片《紅樓夢》裡忽然傳出了《倩女離魂》的京劇唱段呀。可是第二天早晨,那一段唱腔又憑空消失了。還有《遊園驚夢》的老唱片,也是神出鬼沒,不翼而飛。

    難道,這世上真的有鬼?

    堅定不移的無神論者水溶有些動搖了,猶猶豫豫地說:「你知道嗎,剛才胡家來電話,說明天為胡老爺子送殯,想請你去觀禮,因為——」因為覺得荒謬絕倫,他有點難以啟齒,「他們說,胡老爺子留了一封遺書給你。」

    遺書。小宛明白,這就是若梅英所說的委託她最後一件事了。

    「他為什麼會留遺書給你呢?」水溶問,但是心裡已經約略有答案。他看到女兒臉上有一種為自己所陌生的神情,詭秘而滄桑。

    小宛說:「終於就要有答案了。」

    夜裡,小宛失眠,經過客廳時,聽到書房裡傳來《遊園驚夢》的腔。

    「萬紫千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壁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

    小宛以為是老爸加夜班趕稿,順手推開門來。

    「奶奶?」她吃了一驚,「你怎麼這麼晚還不睡?」

    奶奶抬起頭,滿臉迷茫,滿眼神傷:「宛兒,你能不能讓我見見若小姐?」

    「奶奶……」

    「今兒你和你爸的說話,我都聽見了。你爸不信,我信。」奶奶的昏花老眼中漸漸蓄淚,「我來借你爸的唱片機聽聽小姐的唱腔,想請小姐出來,跟我見上一見。」

    「奶奶,她不會來的。」小宛同情地說。她已與若梅英通靈,心生感應,完全明白梅英為何不肯現身——不僅是因為奶奶年事已高,本來就日暮西山,再也禁不得陰氣入侵;還因為,當年的若梅英,不願意面對今天的小青。六十年久矣,人面桃花,滄海桑田,多少無奈辛酸,一言難盡,見又何為?

    梅英是連女兒趙自和都不願意見面的——除了水小宛,她現身,只為殺人,不為敘舊。

    「梅英不會現身的。」小宛再次說:「她說過,我所以能見到她,是因為我們相差六十年,卻是同月同日生,在佛曆上,是同一個人。我見她,好比照鏡子。」

    「你能見到,我卻見不到……」奶奶忽然哭了,淚水長流,彷彿回到六十年前,那個忠心的、懵懂的、不諳世事又有點嘴饞的包衣小青。在小姐面前,她永遠只是小青。她想念她的小姐,想了半世,如今知道她就近在咫尺,卻不能相見,好不痛心。

    小宛驚動地看著奶奶的眼淚,想不到一個老人的悲痛也會這般軟弱愴惻。梅英魂明天就要與世長辭,到那時,便連自己也不可以再見她,何況奶奶。那麼,奶奶就是一輩子的抱憾了。她好想幫助奶奶完成心願。

    「好,奶奶,我幫你見她。」小宛豁出去。雖然梅英不會現身,然而她自有辦法畫皮以代,「奶奶,還記得當年你是怎麼幫小姐梳頭的嗎?」

    梳子,篦,節,簪,釵,珠花,鳳,步搖,絡子……

    水家是梨園世家,水溶為了找靈感,向來把書房佈置得劇團後台一般,到處都堆放著假的花卉、盆景、旗幟,青花瓷瓶裡插著翎毛,舊式隔扇上挑著宮燈,連牆壁都用劇場的紅緞幕遮起,粉墨行頭,應有盡有,雖不至十八般武藝樣樣齊全,卻也是胭脂水粉唾手可得。

    小宛端坐在妝鏡前,斂容正貌,不苟言笑。奶奶——哦不,是小青,一樣一樣恭敬小心地在替小姐上妝,絲毫不敢馬虎。

    描眉。塗粉。懸鼻。點唇,不要塗滿,只是中間一點紅,越顯得面如白玉,眼如星辰。勒頭,勒得兩隻眉毛斜飛上去,眼角高高吊起。抹額。貼絡子……

    鏡中人一點點分明,不是若梅英又是誰?她旋個身,隨著音樂揚起水袖,輕拋眼神。

    小青脫口呼出:小姐——老淚縱橫。

    留聲機裡在唱:

    「自別後遙山隱隱,更那堪遠水粼粼。見楊柳飛綿滾滾,對桃花醉臉醺醺。透內閣香風陣陣,掩重門暮雨紛紛。怕黃昏忽地又黃昏,不銷魂怎地不銷魂?新啼痕壓舊啼痕,斷腸人憶斷腸人。今春,香肌瘦幾分,摟帶寬三寸……」

    是一曲《中呂》。不屬於《遊園驚夢》,也不屬於《倩女離魂》,是小宛從未聽過的一支曲。

    「怕黃昏忽地又黃昏,不銷魂怎地不銷魂?新啼痕壓舊啼痕,斷腸人憶斷腸人。」好不應景!

    小宛不由身子一軟,淚水湧出。梅英,到底還是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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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0-3 19:54:55 |只看該作者
永訣 (終章)
       

    胡瘸子一生中愛得最深和恨得最深的女子,是同一個人——若梅英。

    他為了追隨她,不知陪了多少小心,送了多少金帛。

    然而自始至終,不曾得過美人一笑。

    多少次親自捧了禮品上門,卻除了冷遇,還是冷遇。

    梅英只是個戲子,只為扮久了公主后妃,性格中便也自然地帶了幾分嬌矜,隱隱地睥暱自傲起來。出身雖然平賤,可是在高門大戶穿堂過戶慣了,尋常風月還真不放在眼裡,什麼樣的豪奢沒見過呢?

    因此一推一撒地,就將這琳琳總總的禮品盒子擲出門去,臨了還打發下人賞幾枚車馬錢。

    胡瘸子好歹也算是頭臉人物了,又沒什麼胸襟,受到這樣一番奚落,如何忍得下?恨恨地早在心底裡發了成千上萬個毒誓:今生今世,若不教這若梅英死在自己手上,便做鬼也不甘心的。

    因此他跟蹤若梅英,監視張朝天,苦心孤詣要暗算兩人。探知了兩人密約於興隆旅館地下結婚,他便寫了匿名信,通知特務暗伏在旅館門外,將前來赴約的張朝天擒獲,硬生生拆散鴛鴦。

    本來只是誣告,不料歪打正著,張朝天真是地下黨,由此暴露,整整入獄一年,受盡折磨。

    而若梅英,在當夜嫁給了何司令,遠走廣東。

    胡瘸子打空算盤,雖是報復了張朝天,卻仍然失去了若梅英。心頭這一份恨呀,日日夜夜想著怎能像當年弄死那隻雪色貓兒一樣,終有一天將若梅英玩於股掌。

    一段仇結了足足二十年,到底叫他在非常歲月裡償了心願。

    若梅英死得慘,慘過千刀萬剮。

    真真正正地遂心如意,比他所期待的還要叫他滿意。

    可是從此卻落下了心悸的毛病。那樣風姿絕代的一個絕色女子,那樣慘烈地死在自己手下,今生怎忍得下心?

    再狠,也畢竟是一個人,不能不把另一個人的生命看在眼裡。

    胡瘸子不是懺悔,只是灰心了。

    世上再沒有什麼情什麼恨可以擱在心上。

    最想得到的已經得到,最想報復的已被報復,再做什麼都沒有意義了,多活一天也是浪費。

    卻還是扎掙著活到了九十歲。

    活成一張照片。

    莫非是在等待報應嗎?

    兒子死了,孫子瘸了,胡氏一家的命運彷彿受到命運的詛咒,不能安康。

    也許早在若梅英墜樓的那一日,他已經預知這樣的結果,而且,在等待這日來臨?

    胡瘸子無聲無息地死在黎明。手裡緊攥著一張梅英的舊時海報。

    沒有人知道他死前想過些什麼。但是想必他是滿意的,因為唇邊帶著笑。

    但是法醫說,通常嚇死的人臉上也會有這種異樣的笑容。

    胡瘸子死前,留下一封遺書,信封上寫著:水小宛親啟。

    所有人都不明白這是為什麼,眼睜睜望著小宛開封。

    本來以為會是冗長的一封信,然而裡面只有六個字:我告密,他被捕。

    小宛一眼看見,如五雷轟頂,呆若木雞。

    片刻間,已經知道全部的真相。

    我告密,他被捕。

    ——這就是最後的謎底了。

    原來張朝天並未負心,原來只是小人使奸,原來一對情侶的分別是因為一場陰謀,一個誤會,一次政治事件。

    半生坎坷,一世傷心,都只為了六個字:我告密,他被捕。

    何其不值!

    小宛手裡的遺書飄落下來。

    有人拾起,狐疑地看一眼,滿臉不解,又交給下一個。

    所有人都在竊竊私語:我告密,他被捕。這是什麼意思?這算什麼遺書?又為什麼要交給水小宛這個不相干的小丫頭?

    但是小宛聽不到這些議論,她的頭腦裡翁翁做響,她的心在哭泣,為了若梅英。

    張朝天的妻子說過:「先生同我說過,他在解放前曾經被人告密,忽然入獄,直到解放後才放出來。查來查去,也沒弄清楚到底是怎麼暴露身份的。」

    原來,答案在這裡:我告密,他被捕。

    根本就是陰差陽錯的一次誣告,卻去哪裡查根底?

    張朝天和若梅英就這樣錯過了七月十三的約會,錯過了相愛又相憶的今生。

    密約,陷害,陰謀,分離,陰錯陽差……就這樣融愛恨於一爐,燃盡心血,直至熄滅。

    小宛轉身走出人群,走向寂寂的墓園,去赴另一個約會——人與鬼的最後之約。

    星子還沒有亮起來,然而月亮已經心急地在天邊給自己留了一個虛虛的影——也許,那只是月亮的魂?

    小宛匆匆地走在墓碑與墓碑之間,亡靈與亡靈之間。她終於替梅英找到了答案。

    梅英的一生,原來竟是交付給一次誤會。

    天意弄人。又是誰在欺天?

    梅英說過,今天,她就要同自己告別,她還說,阿陶也會來。阿陶……小宛的心裡劇烈地疼痛起來,阿陶是死在往地鐵站赴自己約會的路上的。

    又一次未能成功的赴約。

    自己的命運,竟是這樣地與梅英絲絲入扣,幽冥暗合。如果,如果不是阿陶一直在暗中保護自己,誰知道自己到底會走向什麼樣的宿命?也許,就在那個大雨的黃昏飛躍於

    長城下,從此成為一隻厲鬼,和梅英一樣,終日啼泣於陰風淒雨間。即使活著,也是懷恨在心,形同怨女。

    是阿陶留住了自己,安慰了自己。可是,現在他要離開自己了,他要離開了!

    死亡是惟一無可奈何的事,即使她可以短暫地留住他的魂魄,也終究不能相守。

    小宛奔跑起來,在上台階的時候絆了一跤。

    抬起頭,她看到到處都是枯死的玫瑰花。

    這就是夢裡的墓園吧?草萋萋,墳寂寂,偶爾一兩聲鳥啼響起在林梢間,有黑貓豎直尾巴悄無聲息地躥過碑林,冷白的石碑前擺著各種花的屍體,已經枯殘,呈鐵鏽色,有種腐爛的味道。

    然而墓園深處,卻有鑼鼓喧天,綵帶飄搖,生、旦、淨、末、丑,文武全台,絲、竹、弦、管、二胡,整個戲班子都在這裡了,頂兒尖兒的角兒也都在這裡了,他們濟濟一堂,歌舞競技,有什麼比戲曲更像一個夢境,更接近死亡的真相?

    舊式京戲講究的是「無聲不歌,無步不舞」。任何物事:水袖、長綢、劍、羽扇……在她們手中,都是舞蹈的小鳥,翩然可飛。

    不單單台上有角兒、龍套、樂班、班主,台下還有觀眾,有數不清的男女老少,熙熙攘攘,來來往往,他們看見小宛,紛紛把眼光從戲台上扯下來,慢吞吞地擁過來,張開雙臂,有千言萬語要交待這個惟一的通靈的人。

    誰會死得真正心滿意足?誰沒有一兩宗心願未了?只苦於大限已到,再不甘心也只好放棄。但是今天——今天他們終於找到一個帶信兒的人。

    小宛不無懼意,那麼多那麼多的鬼,他們一人一口氣,便可以帶走她早已軟弱的靈魂。她徒勞地推拒:「不要,不要找我,不要擋住我!我要找梅英!」

    她的手穿過那些重疊的「身體」,觸手清涼,沒有任何質感,卻寒意凜然。她益發驚動——當她自由地穿越那些「身體」時,她們也同樣自由地穿越於她。她的身體,已經成為鬼魂寄宿的媒介,自由出入,呼吸相關。

    難怪若梅英說她好比走在浮橋上,稍一不慎,便會墮入深淵——原來,她自己就是那座橋。

    想到梅英,她便看見了。

    梅英渾身縞素,站在張朝天的墓前。張朝天,若梅英,他們生不能同衾,死不能同穴,連靈魂亦不能同遊。惟一的遇合,只是一隻鬼與一座碑的緣份了。

    梅英撫摸著大理石碑座中間嵌著的張朝天的遺照,一下一下地撫摸著,神情安詳。「朝天,為什麼不告訴我真相?為什麼寧可讓我恨你殺你也不肯說出謎底?為什麼?」

    「因為,他想可以在死後陪伴你。」小宛忽然開口回答。

    她不知道為什麼自己在一刻如此透剔,可以清楚地猜知愛情的真諦,是因為她的心裡充滿了愛,或是張朝天的鬼魂借助了她的靈氣與梅英溝通?這一刻,她比所有人都更瞭解張朝天的心意,他在死前的最後的心念。

    「他不告訴你真相,是怕你心願一了,便魂消魄散。他寧可你恨他,也要維持你的靈魂繼續存在,而他,願以一死換得不滅的靈魂,與你相伴於地下。」

    「可是,可是我已經再也回不到地下了,天地之大,竟沒有我的位置,我就要消失了,永遠地消失,朝天,我好想見你一面,好想見你,告訴你,我現在懂得了,我不該恨你,不該恨任何人,小宛說得對,真正愛一個人,就永遠不會恨他,朝天,我是愛你的,我愛你……」

    梅英抱著石碑,哭泣著,訴說著,然後,她俯下頭,輕輕吻在那冰冷的照片上。

    死神的吻是最極致的美麗。

    小宛在那一刻看到了生命的至喜悅與傷痛處。

    原來這才是愛情。

    一滴淚自梅英眼中滴落,悄無聲息地流過她晶瑩透明的面頰,小宛低下頭,驚愕地看著那一滴淚的方向,鬼,也有眼淚嗎?

    她彷彿清楚地聽到了眼淚跌碎的聲音,彷彿煙花綻放,春雷乍起,那麼響亮而安寧。

    那是死神的眼淚。

    「梅英,」她輕呼,向前一步,然而碑林寂寂,哪裡還有梅英的形影?

    小宛奔跑起來,不顧一切地喊著:「梅英,梅英,你等等,我還要問你一句話……」

    「小宛。」身後有聲音響起。

    小宛踉蹌一下,急回頭,看到阿陶站在身後,手裡還握著他的舊吉他。

    有風吹過,拂動玫瑰花枝,發出細碎的聲響與香氣。阿陶站在那死玫瑰的花叢中,帶著他的吉他,像一個阿波羅神像。吉它,也有靈魂嗎?

    「阿陶!」小宛驚喜地叫,沖上一步。

    然而阿陶淒苦地後退:「小宛,保重。我知道你要問的是什麼,我愛你,真的,一生一世,至死不休。」

    「阿陶……」小宛跪下來,抱著石碑,正如剛才梅英所做的一樣,那碑上的照片,可不正是年輕的阿陶,英俊的阿陶。照片下寫著生卒年月日,他死的時候,才只有21歲。

    「阿陶,不要走,不要離開我。」

    阿陶的眼神益發淒苦,寫滿不忍與不甘:「小宛,我也不捨得你。那一天,我趕去與你相會,趕得太急了,出了

    車禍……如果一切可以重來,我一定會很小心地過馬路,很小心地看車,絕對不會失約,讓你白白等我……」

    「阿陶……」小宛痛哭,「我情願等你,用一輩子等你,只求你不要離開。」

    阿陶搖頭:「我也不想走。記得死的時候,我只有一個念頭,就是你還在地鐵站口等我,我不能失約。七日還魂,我第一件事就是趕往地鐵站,可是看到你,我什麼也說不出來,我不忍心說出真相讓你傷心,只好騙你我要去上海,希望你能忘記我。可是我卻不能忘記你,沒有同你愛一次,沒有為你做什麼,我也不甘心。所以,我一直留在人世間,悄悄地陪著你,希望可以幫你做點事,可惜幫不到你……」

    「不,阿陶,你已經幫了我很多了。」小宛哭著,死死地抱緊石碑,似乎這樣就可以抱緊阿陶,「是你的愛在鼓勵我,安慰我。如果沒有你,我早就跳下長城死了……」

    「小宛,答應我,以後不可以再這樣傷害自己。小宛,我真是捨不得你,可是,我必須向你告別,不能再和你在一起。那天在

    長城上,你要自殺,我衝破了陰陽界和你相會,已經犯了天地的大忌,也使你的元氣受到傷害。所以,我必須走了,以後,你會和正常人一樣,不會再看到我們,也無法再與鬼魂溝通,但是身體會重新健康起來,小宛,我願意看到你健健康康的,你答應過我,會好好的……」

    「不!不!」小宛搖著頭,搖散了頭髮,瘋狂地叫著,「阿陶,不要離開我,帶我走。我不管你是生是死,是人是鬼,我只要你和我在一起。不要丟下我!再愛我一次!」

    淚水流過小宛的臉,阿陶憂傷地注視著她,憂傷得心碎。可是仍管不住自己的影像越來越淡,越來越淡,漸漸消失在石碑林立的墓園深處。

    原來愛情中最艱難的付出,不是犧牲,而是放棄。

    可是水小宛情願不要這樣的犧牲,她只想同阿陶在一起,多愛一天,多愛一次!

    「阿陶……」小宛追過去,朦朧間看到鬼魅成陣,滔滔行過,鬼群中,看不到阿陶的身影。

    林深處,有歌聲緩緩流過:

    「對你的愛是一朵死玫瑰,開放與凋謝都無所謂,我的心不再流淚,風中的記憶都已成灰……」

    一滴淚落在玫瑰花心,忽然間,所有的死玫瑰都開放了,那不是玫瑰,是愛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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