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浣薇早早的來到寢宮為我梳妝,不停的追問著,“皇妃,昨兒你在樹上看見什麼了?”
我只是笑而迴避不答,心婉卻遲遲奔了進來,口中不住的喘息,“皇妃,剛得到消息,尹婕妤被封為美人。”
平靜的點點頭,無其他多餘的表示,浣薇可急了,“您真的一點也不擔心嗎?萬一……”
我將腰間的百蝶同心結整了整,沉默良久後,將目光投放至心婉臉上,“去太醫院為本宮取一碗藥,本宮要前往百鶯宮探視靜夫人。”
浣薇與心婉被我突然其來的一句話而互望一眼,略有遲疑,片刻後還是一齊退了下去。
宮粉殤淡,幽閣深深寂寥,蹄鳥相應聲聲。
清塵露散,小曲幽芳陣陣,朱壁翠瓦卷簷。
當我來到百鶯宮之時,靜夫人的貼身丫鬟未禀報就請我進了偏殿,彷彿靜夫人她早料到我會來。我的視線在偏殿環顧一番,無一人。我用眼色示意心婉將盛滿黑汁的藥碗放至漢白玉桌上,後譴她們退下。我則安靜就於玉桌之前,待靜夫人的姍姍來遲。
眸光漂浮橫淺黛,憔悴髻點淡如霜,腰枝無力軟輕行。她行單影隻的踏入偏殿,髻上的碧玉簪隨她的腳步而聲聲作響,她的目光直射於我,無力中藏慘然之色,“皇妃……”她一聲低訴,淚已滴落,雙膝一曲,拜倒在我跟前。
我別過眼,不去看她此時的表情。而她已是泣不成聲,“皇妃,臣妾可以任由你處置,求您放過弈大人……”
她見我沒有說話,猛的磕頭,地與頭的相碰間發出“咚咚!”的聲響,“臣妾為曾經對您的不敬磕頭了!”
我立刻伸手製止她繼續自殘下去,她額頭上有觸目驚心的血痕,我無聲一嘆,“早知今日,何必當初。”
她伏在地上,全身因疼痛與悲傷而顫抖著,哭聲漸漸止了些許,“曾經,我是多麼愛皇上。”她抽涕著仰頭,淒然望我,“可是,我卻發現,皇上對我的疼愛完全是出於我像一個女子。多少次,皇上夢中喊的名字不是我溫靜若,而是馥雅。”
我出奇的平靜,口氣平緩冷淡,“是麼。”
“在我最難熬,最悲傷之即,是弈大人一直陪在我身邊,他同我講述人間樂趣,領我享受這輩子都未嚐過的快樂。他懂我,了解我。甚至為我放棄了他避世之心,努力迎合皇上,登上權臣之位,只為護我周全,不讓囂張凌人的皇后欺辱。這份愛,是多麼無私,而我又怎能抗拒。”此時的她雖在哭泣,但是說起與弈冰的往事,臉上卻又透著笑容,幸福。
我的手因她的話而輕顫,為她所說而動容。但是理智告訴我,不可以心軟,“即使你們的愛情再美,再感人,你依舊犯了宮規。”
“我不求這條賤命能留下,但求皇妃你放了弈大人。”她的聲音抑不住的顫抖著,始終為弈冰求著情。
“你肚子裡的是個孽種。”我單手將一直擺放在桌上的藥碗端起,凝望良久。最後擺在她面前,“我絕對不會容許有人妄想將一個孽種帶入皇室,冒充龍子。”
她本就慘白的臉色在見到這碗藥後更加慘淡,“這是……”
“只要你喝下它,你與弈冰都會安然。我不會再計較那日我所看到聽到之事。”聲音頓下,許久之後,“若是不喝,你與弈冰、還有這孩子……都會死。”
她怔忪的望著我手中的藥遲遲不敢接過,我一直伸在她面前的手已開始酸澀。
“只要我喝了她,您真的能不將我與弈大人之事抖露?”她的神態已經平靜了許多,卻對我還有著不信任。
我很誠懇的點下頭。她倏地將我手中藥碗奪過,一飲而盡。 “希望你說話算數。”
靜靜的座在圓凳上,望著她手中的藥碗摔落在地,發出一聲刺耳的聲響,驚了我的心。她的臉色痛苦的糾結在一起,手撫著隆起的小腹,痛苦的慘叫,聲聲淒厲。最後癱在地面不住的翻滾,血,緩緩由她裙下滲出,將地面染紅了整整一大片,觸目驚心。
她的慘叫聲引來外邊奴才們的破門而入,他們一見此景便尖叫聲聲,瞬間,百鶯宮成了一片混亂之地。御醫速速趕來為早已經疼的連說話力氣都沒有的靜夫人診脈,祈佑也是聞訊而匆匆趕來,焦急的望著死氣沉沉躺在床上的溫靜若。我則依舊靜坐在漢白玉小凳上,目光一眨不眨的盯著地上那灘殷紅的血跡。
我眼睜睜的目睹著一個未出世的孩子,經我的手而這樣死去。什麼時候開始,我的心竟變的如此狠毒?
“皇妃……”浣薇顫抖著聲音喚我,似乎察覺到了什麼似的,目中閃著淚光。
“靜夫人小產了。”御醫悵惘嘆一聲,遺憾著搖頭。
“你說什麼?小產?”祈佑的聲音頃刻間提高,目露寒光,“好好的怎會小產?”
御醫戰戰兢兢的瞥了我一眼,吱吱唔唔的道,“好像是……是……墮胎藥。”
沒等祈佑做出反映,溫靜若虛弱的喚著,“皇上……”
他立刻上前緊握住她的手,“朕在這,別怕。”
“是臣妾大意,摔在地上……臣妾無能,沒能保護好孩子……求皇上……降罪。”她越說越為激動,淚水控制不住的從眼角劃落,滴在枕上,印了好大一片。
“沒事,朕不怪你。好好睡一覺,什麼都會過去的。”他輕聲撫慰著她。
她無力一笑,余光掃過我。不著痕蹟的將被他握著的手抽回,轉而閉上眼睛,昏昏沉沉的睡了去。
祈佑深深凝了床上嬌小惹人憐惜的人兒一眼,將視線掃向地上摔碎的碗,再移向我,“隨朕出來。”未等我有任何反映,他率先離去,朝正殿而行。
我腳步虛浮的跟著他的腳步,來到寂靜無人的大殿,清冷森森,格外淒涼。他瞅著我良久,一字一句冷聲問,“是不是你。”
我回視他陰鷙的眼神,用我很虛渺的聲音吐出一個,“是!”
音方落,一巴掌已經狠狠揮了過來,“啪”一聲在大殿內來迴響徹良久不息。我因他突然而來的一巴掌而打大後退幾步,很重,絲毫不留情面的一巴掌,將我打的腦中嗡嗡作響,一片空白。
我曾料到,他會責罵我,他會不理睬我,他會疏離我,萬萬沒料到,他會打我。甚至沒有問我為什麼,一巴掌就揮了下來。很痛,真的很痛。
“你何時竟變的如此心狠手辣!”他憤怒的指著我聲聲責問。
我的視線始終徘徊在他臉上,一刻不曾離開過。 “是啊,人都會變的。”
他目光中淨是失望,毫無感情的朝我冷笑一聲,“那是朕的骨肉,你連一個未出世的孩子也不肯放過嗎?”
“是,我妒忌,她憑什麼擁有你的孩子。”我猛然放聲,激動的吼了一聲,凝聚在眼眶中的淚卻始終不肯滴落,“我殺了皇上唯一的孩子,您要如何懲治我,我都無怨言。”
他的聲音比我還響亮,把我的回音全數蓋了去,“你以為朕真的不敢對你怎樣?”
我不再言語,靜然相望於他,而他也望著我良久。在他的目光中,再也看不見那柔情愛意。他猛的合上雙目,再次睜開已一如往常那般淡漠。不再看我,輕然拂袖而去,沒有半分留戀。
我一聲冷笑,幻無飄蕩在這大殿中。
宮寂蒼穹一片月,春風徐徐飄衣袂,飛揚卷暗塵,銀燭冷畫屏。我一身薄衣披身,靜坐廊前石階上,手中握著一枝小棍,輕輕撥弄著腳邊的灰塵。
靜夫人小產的事在宮中傳的沸沸揚揚,人人都斷定那孩子是我逼她喝下墮胎藥而流去,但是靜夫人一口咬定自己不小心摔了一跤而流產。我知道她之所以這樣說,是怕,還是感激?若是感激,她真的大可不必,畢竟,是我害了她的孩子。
五天了,他沒有再來過昭鳳宮一步,我真的這樣不可原諒嗎?
浣薇說現在朝廷以弈冰為首領著群臣參奏我,要皇上對我嚴懲,要徹查此事。她說我太傻,竟當面端著墮胎藥給她服下,這不就等於是告知所有人,那孩子是我拿害掉的嗎。她還說,其實她可以代我去送那碗藥的。我撥弄著泥土,有灰塵之味傳進我的鼻中,我嗆的輕咳幾聲。我是很傻,傻到高估了自己在祈佑的地位,得到的是他一巴掌。傻到心軟竟想放弈冰一條生路,得到的竟是他無情的參奏。
為什麼我一開始只想到,只要我放了他們一條生路,弈冰就會沒事。但是我沒有想到,靜夫人腹中之子,是弈冰的孩子啊,殺子之仇不共戴天,他又怎會放過我?但是,那個孩子一定不能出生,我不能讓弈冰將自己的孩子推上太子之位,這是謀逆欺君之罪,他擔負不起的罪名。
我自問後悔了嗎,沒有,我沒有後悔。這條命若不是弈冰,早就葬送夏宮了,若我的命能換回他的命,又有何後悔的。
“皇妃……”一條影子在月光下拉了好長好長,與我的影子交疊在一起。
我緩緩抬頭看著大病初癒,臉色稍白的溫靜若,“你怎麼來了,看笑話的?”
她沉默半晌,提起衣裙與我並肩坐在廊階上,側首怔怔的望著我,“我是來謝謝您那日,放了我一條生路。”
我一直撥弄泥土的手僵了僵,有些好笑的問道,“是麼。我可是殺了你孩子的兇手呢,你不恨我嗎?”
“我知道,若您有心害我,現在的我與弈冰早就被關押在大牢了。”她的目光泛著誠懇之意,“我以為,你很討厭我。”
我淡笑將手中的枯枝丟棄,“我從來沒喜歡過你。”怔而回視她,“以後,不要再與弈冰見面了,難保哪日會有另一個人發現你們的私情。為了你們兩,放棄這段情吧。”
“為何要放過我。而且,誰都看見是你親手將藥端進百鶯宮,你難道不怕嗎?加害龍子,你難道不怕嗎?”
“我怕,我怎麼不怕?”
我們兩的聲音倏地止住,四周安靜下來,唯有冷風呼呼的吹打著我們。我靜嘆一口氣,用自嘲的聲音道,“那日我在眾目睽睽之下膽敢端著藥到百鶯宮,就已將自己的命推了出去,我在賭自己的命。”
“和誰賭,弈冰嗎?”她的聲音有著略微的驚訝隱隱的擔憂。
我輕輕搖頭,“事實上,我輸了。”
“我不懂,皇上並沒有處置你,就說明你還沒輸,不是嗎?”
“其實我早就輸了,早在那一日……我就輸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