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銀髮天狐~
普普通通,這就是狐谷給雲蕭的第一印象。
在海上給人魚又馱了兩天的航程,他們總算踏上了半扇島。
一上岸,魅彤便帶著三人往左手邊的一個小山洞走去,四人在洞裡約莫走了半個時辰,突然感到眼前一陣亮光,刺眼的使他們遮住視線,一出洞,便是狐谷的境地。
要說美,那其實並不是多美,說難看,它也不會很難看,若要形容狐谷,那真的只能用「普通」兩個字來形容。
後有山,前有水,旁有房捨,間有巷路,寧靜、安詳,非常非常普普通通的村落模樣。
若真要說差別,大概只在於經過的男女老少全都是妖狐,少了那份農村該有的純樸氣息,多了相當濃厚的高貴氣味在。
訝異?或許吧!
畢竟他們的所在地可說是最強妖怪的居地,只是這番樸實的景象比若雪女卻是差了一倍有餘。
「魅彤……」一聲耳熟的叫喚從身旁傳來,黑色的長髮直瀉至地,黑衣黑袍卻是更襯出來人一身的高貴非凡。
「主子……」魅彤一看到來人,立刻恭敬的曲腿半跪,垂下頭,絲毫不敢有些不尊。
那黑衣人笑了笑,「這次倒是很快啊!記得當初聽聞妳已捕獲幽靈圖時,我還真嚇了好一跳呢!不錯!魅彤,這次妳可算立了個大功了……」溫柔的把魅彤扶起,對著魅彤身後的白咰一笑,「怎麼?智之賢者今日如此有空啊?竟大駕光臨我們狐谷,是不是已經想出了上次那盤棋的活路啊?啊耶?在你旁邊的這兩位是……」頭一偏,這才發現白咰可不是隻身前來,在他身後明顯的有兩個人類站立,原來,還帶了兩個小客人。
白咰用手搓過人中,挑挑眉,給了來人一個白眼,「我說若玄你別得意!我呢……今天就是專程來跟你討教那盤棋來著,把棋擺好等著我殺過去好了!至於他們倆呢,是我帶回來的客人,就麻煩你也給準備個房間用用,我呢,得先帶他們倆去見另外一人……」意有所指的暗示了聲。
若玄瞇了瞇眼,輕輕的喔了一聲,便也不再多說什麼,「那我就把棋備好等著你便是……魅彤,走吧!先把幽靈圖回歸去……」微微的點頭朝白咰示意。
以六大玄狐來說,若玄是屬於三不管事型的:多餘的閒事,不管;不是自己門下的事,不管;不是命令的事,不管。
總之一句話,白咰的事情,若玄不插手,他想帶什麼人去見誰,若玄也不會過問,剛剛的見面只是隨口的寒暄,若玄壓根也沒什麼特別的興趣想知道他們是誰。
而大概也是熟知若玄的這種個性,所以白咰也沒有多說什麼,反正說了好似等於沒說,那倒不如不要說,也省得他浪費一番口水解釋。
「往這走吧……」白咰朝旁邊的小路點頭示意,這裡一切自給自足,他已經來慣了,妖狐們對他也習慣了,講難聽一點,該走哪條路,會通到哪些地方,或許,白咰搞不好還比那些妖狐們更清楚也不一定。
「白大哥,你到底要帶我們去見誰啊?」走了好一段路,穿過了不少地方,雲蕭終於忍不住的發問,剛剛聽到魅彤叫那人作「主子」,他一直以為白咰要帶他們來找的人是魅彤的主子,誰知兩人只是擦肩而過,這讓他也不免疑惑,當初聽得白咰問魅彤的主上在不在時,他便以為他們要問的人是魅彤家的主子,難不成他搞錯了,莫非……所謂的主子跟主上是不同的人?
要知道,在雲蕭的妖狐知識觀念裡是沒有白、銀狐之分的,他只道魅彤是白狐,能被魅彤稱作主子的唯有玄狐,玄狐之上應該就沒有其他更高階的存在才對,自然他不會想到白咰要他們去見的會是銀狐來著。
「我要帶你們去見的這個人……非常特別……」白咰停下腳步,神色凝重的看著兩人,「我先說,不管這人會不會給我們答案,也不管事後的將來你們會身處何方,我都希望你們先答應我一件事,不管對象是誰,請向我保證,絕口不提此人身分,畢竟他也算是妖狐的秘密之一,不管對誰,希望你們都能三緘其口,可以嗎?」
「什麼人要這麼神秘啊?」馮亦縮縮脖子,看白咰認真的跟什麼似的,他還是頭一次看到白咰這麼沉重的臉色呢!
「就是因為特別,所以神秘啊!記住喔!你們絕對絕對不能說出去,知道嗎?」白咰再三的反覆叮嚀交代,並不是每一個殘留下來的人都跟他一樣,可以朗朗的接受這一切的事實改變,在他們那一群裡,也有人……是跟他完全相反的,千百萬年孤獨一世,封閉自我行屍走肉,死去的人不知身處何方,活著的人卻是一直在等,到現在為止,還是那樣……孤獨千百萬年,孤獨生生世世。
曾經,他聽過一個故事,一個妖怪跟妖怪的故事。
銀髮的,最高貴的九尾銀狐,愛上了一個黑髮的,最下等的蛇猿雜合妖怪。
最後,那個黑髮的妖怪被蛇猿兩族所分屍。瘋狂之餘,那狐妖下令滅了蛇猿兩族。
但不論滅了誰,逝去的,終究不能再回來,那妖狐,悲痛欲絕,幾度斷腸。
誰,比較悲傷?
死去的人在奈何橋畔哭泣,活著的人在現世無以自處。
舉目無語問蒼天,究竟誰,是比較悲傷的那個?
當雲蕭看到牠第一眼的一剎那,他便知道,那個故事裡的主角只能是牠。
銀色的髮絲拖曳至地,銀色的瞳眸淡淡的哀愁,細長的手指白皙的肌膚,毛絨的狐耳和垂下的狐尾,去了溫柔嬌媚,卻多了一分蠱惑,少了纖細柔美,卻多了幾分飄逸脫俗,雖為男子,比若女子有過之而無不及,但卻跟女子又大有不同,若之前的霜雪是女子中的極品,那這位大概可以堪稱男人中的絕品,只能說世上應再無此脫塵絕俗之一人,也只能嘆上天把最好的都給了牠。
唯有不相稱者卻是那份眼神,總是飄忽不定無一焦點,總是愁緒滿身無一笑容,歷經千百萬年卻無法磨滅,所以當他看到牠的那一剎那他便知道,那個女孩說的故事,那個妖狐和妖怪的故事,只能是牠。
一座橋邊有一亭,一座亭裡獨一狐,前方的小水低流而過,而牠,只是坐在亭子邊,細細的,無語的看那流水而過,他們在橋的那頭,靜靜的看著牠。
「雲蕭、馮亦,不好意思喔,牠不怎麼喜歡跟其他人說話,你們在這等我先,待我去幫你們問一問,看牠可有頭緒與否……」白咰朝兩人歉意的說著,比了比手勢要他們兩人在此停歇,便徑自的往小橋走去,雲蕭和馮亦也只能在橋的另一邊慢慢的等著。
白咰走過了橋,站在那亭邊,直直的看著牠。
「很久不見,白咰。」時間,並沒有沉寂太久,牠知道有人來,收斂起牠的心神,回身看著白咰,微微上揚著嘴角,那只是一個幾乎無笑的笑容。
「很久不見啊!銀!我們大約幾年沒見啦?」見對方回應了,白咰給了牠一個大大的笑容,走到亭子裡面,和銀相對而坐。
「幾年沒見重要嗎?你活著,我也活著,年份,對我們並沒有多大的意義不是嗎?」牠淡淡的笑了笑,調整了坐姿和白咰相對,時間,好久好久,總是讓人好麻好麻,但為何如此的麻痺卻總麻不了那一吋吋的相思。
「或許吧!」白咰偏過頭,他從不安慰牠,也從不勸過牠什麼,對於他們這群殘存的人而言,每個人都有每個人存活下來的理由,牠有,而他,也有。
「說吧!來找我,有什麼事?」銀偏頭,長長的髮線一飄而過,一手拂過袖擺伸手取壺,親自為白咰沏上一壺好茶遞上前。
「沒事就不能過來看看你嗎?」白咰聞著那茶香,忍不住的伸出手拿起小杯,聞一回,啜一口,享受著那在嘴裡散開的甘甜。
銀還是淡淡的笑了笑,「沒事你是不會過來看我的,不是嗎?」
在他們裡面,牠最羨慕的便是白咰,雖然牠不知道白咰殘存的執念是什麼,但他卻總是活得怡然自得,活得出自己的生活,不像牠,日日夜夜,只願求取夢中一會,也日日夜夜,永生愧疚。
白咰喝過了茶,滿足的噓了一口氣,低頭玩弄著那個杯子,似乎……有點難以啟齒的感覺在。
「銀……」好半晌,白咰才下定決心抬頭,「如果……如果我想問你,世界上最純水的起源處,你……會願意告訴我嗎?」
「世界上最純的水?」銀疑惑的緩緩道了聲,當今世上靈動最高的水便是凰露水,就某方面來說,那也算是世上最純的水,眾所皆知凰露水的起源處便是在喀裡底斯山脈附近,這種基本知識,牠不認為白咰會不知道。
「我……我指的不是現在的水……」知道銀想到的是凰露水,白咰深深的吸了一口氣,有些吞吞吐吐不敢說的低聲道:「那個……我……我指的是千百萬年前,最純原水的起源地……」
千百萬年前純原水的起源地?銀愕然,「難不成,你要問的是……源谷?」牠眨眨眼,有些訝異的看著白咰。
白咰囁嚅的點點頭,眼睛不住的往銀身上瞄。
「你認為……」銀垮下了雙肩向後倚躺,沉靜了半秒,冷著臉一個字一個字清楚的道:「就算我知道好了,可你認為,我有可能會告訴你嗎……」
銀笑了笑,牠是知道源谷的所在位址沒錯,但憑什麼牠得告訴他,就算告訴了他又有何用?在「那次事件」以後,連跟她們最親的自己都不能進入那禁地之所了,連確認她們的生生死死都做不到了,告訴了他,他就能進去嗎?
「但你知道,對吧……」白咰吶吶的問。
「……我知道,但,如果這是你想問的,那你大概不會有答案了。」銀微微的搖搖頭,牠不會說的,就算知道,牠也……不會說的。
所以牠是知道的,白咰抿抿唇,只是牠不願意說而已。
那他該怎麼辦?白咰抵著唇側身思考,他不是沒想過銀會不肯透露,畢竟她們和牠之間的關係如此特殊,再加上千百萬年前那件事情使然,銀會不願意說也是非常自然的一件事。
只是若銀不肯說,他們便無法找到「水」,找不到「水」,他們就無法救雲蕭,無法救雲蕭,那就相當於對「她」的……
「她」!猛的腦中突然閃過一個人影,白咰頓了半晌,若有所思的輕輕說,「銀……如果我說,我……我遇到了『她們』,你,會怎樣?」
遇到了「她們」?銀眨了眨眼,有點會意不過的看著白咰,所謂的她們是指……
「不可能……」銀搖搖頭,知道白咰口中的她們指的是誰後立刻加以否認,苦笑的道:「你該知道,白咰,自創世以來,她們便以……」垂下頭不語,後面的話卡在喉嚨裡,卻是怎麼也說不出口。
一千一百萬年前,人們口中俗稱的創世紀元,代表著天地重新開創之時,但也同時表示那是一次的世界滅絕。
以世紀跟世紀的更替而言,那一次的創世滅世並不算大,因為它並沒有什麼特別的災害發生,也沒有太多的生物消失,以「滅絕」的條件而言,它似乎稱不上是一個世紀的交替。
但人們還是把它稱做創世紀元,主要原因有二。
一,便是太古生物的消失。
就好像真的遇上了大滅絕一般,很多的太古生物在一夕之間居然全部死亡,完全不著痕跡,只留下了現存的這些物種。
二,是人類力量的改變。
據說,在創世紀元以前,人類是沒有什麼太多的力量的,至少不會魔法、法術等等的能力,但創世紀元以後,很神奇的,開始有不少人有了所謂的超自然力量,人類,開始有了能和妖、魔、仙抗衡的相當能力,很多探索便開始發生,探索一起,四界的交流就開始混雜起來,有了交流,很多的亞人也開始產生,亞人產生,遺傳的變異便開始不斷外加,然後演變到現在這種混雜的融合局面,可以說是人類一個裡程碑的改變,也造就現在物種生物的多樣性。
於是乎,因為以上兩種理由,人們很自然的把那千百萬年前的滅世稱做創世紀元,代表著一個新興時代的開始。
人們對於創世滅世的探討意願其實不高,因為對他們而言,這實在不是什麼了不起的大事,既沒有「死」,對「人」也沒有帶來什麼損害,甚至也沒什麼大規模的破壞發生,他們就如同自然演化的腳步一般,一步一腳印的走到今天,而只有他們這群殘存的生物才知道,創世紀元究竟是怎樣發生?為了什麼而發生?發生以後……又有了哪些重大的改變。
「我知道……銀……」白咰嘆了口氣,「可是,創世之後,你曾經確認過她們的死活嗎?每一個……每一個的死活,難道你不認為,若沒有她們,我們就不可能活到現在……」
若要問他們這群殘存的生物有什麼樣的共同特性,他只能說,他們全都跟她們有過約定,或者是契約,或者是交情,或者是脅迫,都有,但可以這樣說,因為那份約定,所以他們賴以存活至今,因為那份約定,他們……死不了。
是啊!不是不能死,而是死不了,他們和她們層層的瓜葛,只要那份約定在,不管今日何日,今時何時,他們便是怎樣也死不了,只有待那份契約實現之時,他們,才會重回輪迴吧!
「你到底想說什麼?」銀疑惑的盯著他,牠不懂白咰的意思。
「你知道嗎?銀,我……遇到了『她』……」白咰緩緩的抬頭,開始跟銀訴說著他所遇到的虛體,那個虛體遺留給他的交代,他和那個虛體的每一句對話。
只見銀原本平靜無波瀾的雙眼剎時睜的大大的,再聽到那個虛體表明身分之時,竟是激動的站起身來,「不可能!白咰!你不要騙我……」
「騙你?或許吧!那這個你又怎麼解釋?」於是白咰便開始說起白玉山上的一切,罧結界的開啟,他為什麼召喚金鷲的因由,還有便是……雲蕭遇到的那名女子所交代的話,全都一一的告訴銀。
「喂!雲蕭,你聽得到他們在說什麼?」馮亦好奇的偏過頭,不知道白咰在跟那人講些什麼來著,比手劃腳的,總覺得他們講得挺激動的。
「沒聽到,大概那亭子周圍有些什麼吧!」雲蕭不以為意的聳聳肩,距離不遠,但他卻絲毫沒聽到兩人的對話,連白咰的聲音都聽不到,大概是那周圍有些什麼阻隔的結界在,所以讓他的能聽也不能發揮作用吧!反正他也無意探人隱私,又不是他自願愛當能聽者的。
只看得兩人似乎越講越激動,在那銀髮之人站起來後,又再看得白咰叨叨絮絮指著這裡不知說些什麼,那人竟是一個旋身後消失,再度出現的地點卻是在雲蕭面前,無聲無息,毫無預警的直盯著他看。
那真的太過突然,太過讓人措手不及,愣的兩人是完全不知如何反應,連馮亦都瞬間呆滯,就在他好不容易反應過來想把雲蕭拉過來之時,一隻手卻比他更快,不知道在什麼時候站在一旁的白咰,拍了拍他的肩膀,搖搖頭,示意他不要動。
「相信了嗎?」白咰出聲。
銀沉吟了半晌,轉過頭看著白咰,卻是難掩聲音裡頭的激動,「我……還是不大相信,但,我自有確認的方法,你……不就是要找源谷嗎!走吧!我帶你們去……」
「去?現在嗎?」這次換成白咰訝異,低呼了一聲,不會吧!現在就要去?
「並不遠啊……」銀笑了笑,「因為……源谷的所在地,就在那裡……」指了指前方的涼亭處──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為了守護源谷,牠不惜把狐谷遷居至此,為了保護這裡不被自然所移動,牠只能絞盡腦汁常駐於此,牠唯一的遺憾是牠僅找到源谷的所在地,唯一能做的是,千百萬年守於此。
「傻瓜……」那絕美的人兒俯在冰上低罵,話中卻有藏不住疼惜的難過意味,沒有想到透過冰鏡會見到牠,難得一向冰心似雪的她也忍不住有些激動。
何必呢?她輕輕搖搖頭,竟然把整個狐谷移居至此,竟為了守護源谷而造就出這一番環境,她們……並不是希望看到牠這樣而如此做的。
「再等一會吧……」她柔柔的抬頭看天,就再等一會吧!總有一日,有朝一日,他們會再相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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