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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邱蓓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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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唐七公子] 九州.華胥引 (連載中)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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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4-21 17:50:59 |只看該作者
  番外  訣別曲

  “尋尋覓覓半生,最好的東西卻在尋找中遺失,誰會像我傻到這個境地。月娘,我用半生無知,為你譜這支訣別曲。”

  他又聽到她的聲音,溫軟的決絕的,響在耳邊:“殺了我,容潯。殺了我,我就自由了。”話尾處一聲歎息,想冰淩中跳動的一簇火焰,不動聲色灼傷人心。

  他捂住胸口,不明白為什麼會這樣疼。同樣的夢已做了無數次,卻還是不能習慣。

  有秘術士告訴他逃避噩夢的方法,但他沒有用過,這是他知道的唯一再見她的方式。在以為她死去的那三年,他一次也沒有夢到過她,而今她帶著嫁衣失蹤三月,在他堅信她還活在這世上的時日,她卻夜夜入夢。

  他其實已想到那個可能,只是拒絕相信。若她果真已不再人世,她的魂魄夜夜歸來,就算是要折磨他,也是應該讓他看到她的模樣,而不是只給他一個虛無縹緲的聲音。

  每一個關於她的夢境,都不曾真正看到她的身影,那是他用來說服自己她還活著的唯一理由。說服自己相信這些不詳的夢只是太想她,而不是真正有什麼不詳之事已經發生。

  可今夜,卻不同。

  令人窒息的夢境中,他聽到那個聲音,本以為會像從前無數個夜晚,就那樣被胸口的疼痛生生熬醒,但這一次不知為何,卻並未醒來。

  他看著自己的手,一條長長的刀痕,掌管命運的掌紋被攔腰斬斷,姻緣線顯出模糊的深痕。

  一朵戎面花不知從何處飄來,落在他手心,雲霧後誰唱起一支歌謠:“山上雪皚皚,雲間月皎潔,聞君有兩意,故來相決絕……”

  他愕然抬頭,看到雪白的戎面花從天而降,搖曳不休,似落在野地的一場荒雨。而墜落的花雨中,那個紫色的身影正緩步行來,臂彎處搭了條曳地的朱色羅紗,細長的眉,濃黑的眸子,緋紅的唇。地上的戎面花自遠方的遠方,一朵朵變得朱砂般豔麗,轉眼她就來到身邊。

  他知道這是夢境,卻忍不住想要握住她,可她像沒有看到,他的手穿過她的身體,他驚愕的回頭,她的背影已那麼遙遠。

  腳下的戎面花像是鋪就一條紅毯,霧色濃重的遠處,她走過的地方,懸在半空的宮燈一盞一網站亮。他終於看到行道的盡頭,昭寧殿三個鎏金大字在宮燈的暗色中發出一點幽幽的光,殿前兩株櫻樹繁花滿枝,開出火一般濃烈的色彩,朱色的大門徐徐開啟,顯出院中高掛的大紅燈籠,和無處不在的大紅喜字。

  他想起來這一夜,應是她嫁給容垣。那時她的重要,他並不明白,拱手將她送到另一個男人懷中,那些類似疼痛的情緒,他以為只是不習慣。

  對鶯哥那樣的情感太難描述,她是他親手打造的一把刀,是最親近的人。在沒有誰像她那樣,一切都是他所教導,一步一步,按照他的意願長成她所期望的模樣。

  看著她褪去女子的天真,一日日變成冷血無情的殺手,有時他會還念她從前單純膽小的模樣,但是若是非要二者選一,他寧願看到她是容家最好的一把刀,自己最得意的作品。

  她的情意他不是不明白,可他不能愛上她,枕邊人可以有很多,但是容家最好的到只有一把,這鍛造來得這樣不易,他不能隨意將她毀掉。

  他已經開始打算,下一次,若下一次她撲進他環抱,他一定將她推開。他從未想過自己是那樣意志不堅的人,當她的手臂圈住他的脖子,那樣甜蜜又清冷的月下香令他無從抗拒,總想著下一次,下一次一定……

  錦雀就是在那樣的時刻出現。和她一模一樣的容貌,笑起來天真無害,就像十六歲前尚未成為殺手的她,瞪人的樣子尤其地像。

  第一眼看到錦雀,比起驚訝來他竟是為長久掙扎的情緒松了一口氣。有些人可以愛上,有些人不能愛上,他看著紫陽花叢中皺著眉頭的錦雀,告訴自己,這是一個安全的,可以愛上的女子。那時他沒有想過,他見過那麼多所謂天真安全的女子,為什麼只有錦雀讓他覺得可以愛上。

  鶯哥不明白,以為他是真的愛上錦雀,連他自己都那樣以為。這是一場世間最徹底的移情,對鶯哥的所有感情都盡數移植到錦雀身上,然後一次又一次告訴自己,眼前這個笑容天真的女孩子,才是自己真心想要珍惜。

  但看到鶯哥強裝的半是真心半是假意的笑,他卻一日比一日煩亂,他總是能準確抓住她眼中一閃即逝的悲色。將一個女人自自己的感情世界盡數剔除,這會有多難?

  他從來相信自己有一副硬心腸。他愛的人、要娶的人是錦雀,那是和她全然不同的女子,她的笑太假、性子太強、心腸太狠、手段太毒辣,強迫自己眼中一日日只看到她那些不好的、不完美的地方,這日復一日的心理暗示,讓他果然越來越討厭她執刀的模樣。

  直至那一日,他親手將她送進鄭宮,送到別的男人手中。他從前那樣壓抑自己的情感,是因為他珍惜她作為一把刀的價值,可時移事易,在發生了那麼多的事情之後,深入局中舉步維艱的他全然忘記,容家最好的一把刀並不是為了送人而生。

  他以為自己更加珍惜錦雀,卻已不記得最初的最初,他是為什麼而對錦雀青眼相加。

  驀然頓悟的那一日是同錦雀的大婚前。

  那日也前去清池居探望錦雀,卻見她攤開手心中幾塊白釉的碎瓷。聽到他的腳步,她極慢地抬頭,那張同鶯哥一模一樣的臉紙般雪白,眼角卻像流過淚的通紅。

  走近才看到,她握著瓷片的手指被割出數道口子,他皺眉正要開口,她卻慘澹一笑,將一塊似杯底的厚瓷放在他面前:“這是姐姐送給你的生辰禮物。”話罷急步推門而出。他愣了愣,微微低頭,目光投向那隱有碎紋的杯底,是一個不太正常的圓,卻能清楚看到正中的刻字。

  他的名字和生辰。他不知道伸出的手為何顫抖,觸到那刻字的杯底,竟帶得瓷片移了好幾寸。他的二十四歲生辰,他記得那一日她千里迢迢自趙國趕回來,書房前卻看到他懷中抱著她的妹妹,那時她腳下掉下一個黑色的布裹……每一個細節,他都記得那樣清楚。

  從前不能想也不願想的那些事,一幕一幕全浮上來,關於她,無論如何否認,他總記得清楚,清楚到煩亂疼痛,所以他才那樣不願想起她。

  可抬眼看這清泉居,她從前居住的地方,竹木燈旁的獸腿桌是她置刀之處,書桌前的花梨木宮椅是她讀書之處,屏風前的貴妃榻是她休息之處,到處都是她的影子。

  可如今,她已不在了。

  他從不曾細想她之於他究竟是什麼,那一刻卻驀然惶恐。也許自他撿到她,將她養到十六歲,她便成為他身體的一部分,像他的兩隻手,當她在他身邊時,沒有覺得有什麼,課一旦意識到她已不在身旁。就像突然被砍掉手臂。

  他緊緊握住那片瓷,鋒利的缺角刺破他手掌,血跡染上白釉,似特意點上的幾朵紅梅。像失掉所有力氣,他扶住她還在時常坐的花梨木椅背。這裡再不會出現她的身影、她帶著涼意的好聽的笑聲,還有那些停留在他身上的溫軟眼液。再也沒有了。

  而今在這荒唐的夢境裡,她踏著朱紅的戎面花一步一步邁進昭寧殿,吝於給他哪怕一眼。他想開口,想喚住她,甚至追到她,可就像被誰緊緊拽著扼住喉嚨,無法動亦無法說話。

  古雅的殿門前出現容垣月白色常服的身影,他看到她提起裙子飛快向他奔去,朱紅色的沙羅落她手臂,被風吹得飄起來,昏黃的宮燈一盞一盞熄滅,他們緊緊相擁在緋色的紅櫻之下。大片喜色的紅刺痛他眼睛,他緊緊閉住雙眼。耳邊忽然聽到一陣輕聲的呼喚:“陛下,陛下?”

  他自夢中醒來,殿外是荒寒月色,宦臣點起一盞燈,孤獨的燭焰在床帳上投下他的影子。清涼殿中,身下是容垣曾經躺過的龍床,他靠著床幃,抓住腦中一閃即逝的念頭,這張龍床,他們是否也曾在其上緊緊相擁,就像他在夢中看到的那樣?

  熟悉的痛意和怒意襲上心頭,這些東西五年來斷斷續續折磨自己。可一切都是他所促成,千百次的後悔也再換不回一切從頭再來,她的決絕他最明白。

  已再沒有什麼理由能夠用來自欺,三個月前,當他自祭台帶走發瘋的鶯哥,那個帶著面具的小姑娘告訴他,若是她清醒,要做的第一件事怕就是為景侯殉情。手撐住額頭,他輕輕笑了一聲:“月娘,你果然已經不在了吧。”錦緞的被面散開一片濕意。

  四更時分,有琴音自清涼殿緩緩響起。次日,平侯將寢居移出清涼殿,一把大鎖將王殿封存。平侯在世的日子,這歷代為鄭王所居住的王殿再也不曾開啟。傳說是平侯為一位故人留下的居所,若她的魂魄夜裡歸來,不至於找不到地方棲居。


    ——鶯歌篇 十三月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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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5-31 21:31:42 |只看該作者
    《酒酒篇 柸中雪》

    『很久很久以前,我就想著,假如我有一個心上人,我要把我的愉悅和快樂全部彈給他聽,把我的悲傷和難過全部哭給他聽。我的心上人,此時,他在這裡。』


  柸中雪之第一章(1)

  一直沒有收到君瑋回信,令人擔憂。慕言認為有小黃保護,沒什麼好擔心的,看他這麼樂觀,我也不好意思提醒他,小黃早被典當進動物園了,至今不曉得贖回來沒有。以我對君瑋的瞭解,這件事是不能抱什麼希望的,爾後想到世間好男風的兄弟何其多,又想到君瑋這個少年何其多姿而婀娜,心情就有點複雜,看來君家十有八九是要斷後了。年前他還信誓旦旦說如果沒人娶我他就娶我,命運如此安排,真是讓人沒有話說。但也沒有其他辦法,畢竟遠水救不了近火,而且我們連他如今在哪裡都不曉得,只能順其自然。

  慕言的意思是,既然君瑋久久沒有回信,便趁著他去晁都順道將我送回君禹山。他要去中州北部的天子之都一趟,估摸一直打算做的那些事,時機終於來臨。我從來不認為慕言會沒事兒陪著我一個小姑娘遊山玩水考察各地風俗民情,很早以前就開始等待他說出類似離別的話,終於聽到,一邊覺得難過一邊卻松了一口氣。

  路過寂寂荒山,路過莽莽平野,路過湯湯大河,路過哀嶺孤村,路過昏鴉枯樹,我能看到時光流逝,就擦著指縫,在每日夕陽西墜之時。掰著指頭數日子,計算著同他的分別之期,卻不能像從前那樣任性地一拖再拖預定行程。慕言覺得好笑:“你為什麼總看著我,我臉上有東西?”我大著膽子湊過去:“嗯,有東西,來,我給你瞧瞧。”他配合地低頭,目光揶揄,落在我眼睛裡:“那你仔細瞧瞧。”我想他是打趣,但這有什麼關係,反正都要分開了,臉皮厚一點也沒什麼。我點點頭:“那你閉上眼睛。”他果然聽話地閉上眼。橄欖炭燃出微藍的火光,窗外陣陣蟲鳴,他好整以暇地坐在那裡,做出一副任君採擷的模樣,讓人控制不住地就想伸手去摸摸這近在咫尺的臉,近在咫尺的眼。卻不敢。掌心都沁出汗,手指隔空劃過他眉梢眼角,鼓出極大勇氣,顫抖地落在他額際,這一剎那的觸感和溫度,我都會記得。終歸是不能主動離開他,無論如何,都不能,而他的眉毛眼睛鼻樑嘴唇,他這張好看的臉,他臉上每一個生動表情,這些全部刻在我心底,從此我們分離,但我要將心底的他記一輩子。他微微偏頭,額角緊貼住手指,靜靜睜開眼:“阿拂?”我手一顫,趕緊收回來,炭火無徵兆地劈啪一聲,良久,我將手伸到他面前:“看,你額頭上有個東西,給你拿下來了。”他目光落在我空無一物的手掌上:“哪裡?”我假裝大吃一驚:“咦?怎麼不見了。”他似笑非笑看著我,托腮不語。很多時候我都不知道他在想什麼,讓人迷茫,但這也沒什麼大不了,只要我知道自己在想什麼就好。君瑋說喜歡一個人就會變得憂鬱,因為患得患失。他說得有道理,待在慕言身邊我總是患得患失,而我失去他,再也沒有什麼可以得到可以失去,留下的只是那些記憶中美好的他的樣子,在心底開出珍貴的、最珍貴的、大朵的花。

  燕子不歸,紫薇浸月,北方花開,南方花謝。一路急行,來到姜陳邊境。這時候發生了一件本以為在故事開頭就會發生,想不到久久沒有發生,最後搞得大家滿心以為再也不會發生,它卻莫名其妙發生了的事。

  一件大事。我被綁架了。

  下山之時,君師父悉心囑託君瑋一路護著我,怕的正是這個。華胥引的玄妙世人知之者少,但也不是沒有。只是傳得神乎其神,說這個東西生白骨活死人,男人練了如何如何,女人練了如何如何,老人練了如何如何,小孩練了又如何如何……搞得男女老幼都很嚮往。一大撮人都嚮往的往往就是一小搓人要消滅的,正因如此,有關華胥引的真實記載少之又少,雖已有數百年歷史,卻至今神秘莫測。本來以為,被扼殺到這種程度的秘術,在民間理應傳不出什麼令人覬覦的聲威,君師父初派君瑋跟著我時內心還多少有點抗拒,如今看來,君師父不愧是多吃了幾十年飯的人。

  天色漸漸暗下來,因是被綁架,手腳自然被縛住,但我著實是解繩子的一把好手,很快便脫困而出,看清楚身處一團錦被之中,抬頭可見帳上金色流蘇,視線之前,則是緊緊閉合的六扇翠屏。床上屏風開六扇,扇面上繪的卻非尋常小山水,皆是一男一女,時而秉燭夜遊,時而詩畫唱酬,還有兩幅男子悠然煮茶閑坐撫琴的,看著很眼熟。心裡冒出一個可能性,但隨即將它推翻,覺得畫畫之人的水準不能差到這個地步。我想,綁架我的人雖趁慕言外出將我虜至此處,但根據前文推論,多半不會知道所謂神乎其神的上古秘術其實是被封印進一顆珠子裡,埋入了我的身體,並且,他們一定不知道我是個死人,就算揭開這秘密,想必這些人也不能相信,因以死者之軀修習華胥引,自晁高帝行星瀚大典分封九州以來,我是唯一的一人。但還沒等我更加清楚地分析當下形勢,緊閉的屏風就嗒一聲被推開了。趕緊將手腳都縮進被子裡,抬頭往前看,視線盡頭處,一盞微燈。

  推開屏風的是個侍女,此後撩起紗賬立在一旁,與夜色融為一體。比較有存在感的是坐在正對面的姑娘,不是面相問題,主要是扮相問題,寬袍廣袖占那麼大空間,想無視都不行。而燈火如豆,只能照亮方寸之地,著實不能看清姑娘面容,只是冰冷視線如附骨之蛆。良久,孤燭漸盛,漸漸顯出幾案上一隻青銅方彝,方彝中盛滿碧色的酒。終於看清這個散發出冰冷視線的姑娘的模樣,一半隱在明明燭光下,一半掩在樑柱陰影裡,氣質疏離歸疏離,卻是個難得一見的美人。嘴裡被塞了巾帕,說不出什麼話。我做出掙扎模樣,姑娘略略抬手朝侍女比了個手勢,比到一半卻兀然放下,自顧自冷笑了一聲:“真是糊塗了,解開你做什麼,今日你只需帶著這雙耳朵就行了。”話畢端起幾案上滿杯的方彝一飲而盡,踉蹌幾步到紗帳前,別開侍女的攙扶,一手捏住我下巴,扯掉面具後狠狠抬起,我不知做何反應,想她總不至於認為華胥引是藏在這張面具裡罷。半晌,她細白手指爬上我額頭處蜿蜒的傷痕,眸色冷淡,嗓音透出森寒之意:“倒是個美人,只是,你難道沒有聽說過,別人的東西不能亂碰的道理?”

  屋中靜極,我仰頭盯住她眸子,不知道她在說什麼,但氣度卻不可失。對視許久,她唇角漾出一絲冰冷笑意,淡淡地:“裝出這麼一副凜然模樣,自己做的事,卻這麼快就不記得了?”我仍然不知道她在說什麼,還想著聽這些臺詞不像是綁架我索要華胥引的,難不成是綁錯了人?但背卻挺得更直,而此時,她的頭正好靠過來,青螺髻上的琉璃發簪擦過我額角,氣息吐在耳畔,涼涼的,極輕:“你喜歡他,趁虛而入地跟在他身旁,處心積慮曲意逢迎,渴望他對你刮目相看,就像個跳樑小丑,真是可笑,你難道不知他心中已有一位相知相許的意中人?”我呆了一會兒,像是一道光憑空閃過,腦海裡轟一聲炸開,不能置信。本能地在回憶中搜索璧山上行刺慕言的女子,卻只能記起一片薔薇花海,那是四月春末。

  面前的姑娘偏頭看我呆愣模樣,修長手指不經意撫過右側鬢髮。我才注意到,那墨如鴉羽的髮鬢間簪了朵絹絲結成的……暗色薔薇。

  若她是秦紫煙,她一定從來沒有忘記過慕言。可她傷了他。

  我不知該做出何等表情,也不知此刻是何等心情。只是想著,倘若我能早一日找到他,在他遇到她之前就把他從人群裡找出來,今日又會是怎樣。

  可三年,那麼多的日日夜夜,我沒有找到他,臨死也不能見他一面,天意使然。

  她坐得靠近一些,手指移上額角,微蹙了眉,大約不勝酒力,微醺的面容映在暗淡燭火裡,別有一種冷麗之美,像是看著我,又像是看向什麼虛無之處,半晌,微微抿了唇:“那時候,我還是趙宮裡的樂師,在宮宴上遇到他,覆軍殺將破城的將軍,幾次拓地千里,立下赫赫威名,整個趙宮,包括幾位公主在內,沒有哪個女孩子不仰慕他的。”她的目光直直落在我臉上,勾起唇角:“可他只帶了我一人回國。”頓了頓,好笑地看著我:“你只知他溫文爾雅、風度卓然,可見過他耐心周旋,溫存繾綣?”我搖了搖頭。她輕笑一聲:“我們在一起所經歷的那些,不是你所能想到的。”

  心緒一層一層緩緩壓上來,像砥了巨石,卻不能做出任何退縮,就像野地裡遇到狼,就算再害怕也要抬頭瞪住它,先低頭的那一個就輸了。這一生父王沒有教導我什麼有用的東西,除了這種越是心慌意亂越是鎮定從容的偽裝。我其實想要問問她,既然喜歡他,怎麼狠得下心傷害他,而他傷得那麼重,又怎麼忍心一眼都不來看他。歸根結底,是我想不通怎麼會有人用傷害來表達愛,就如我想不通怎麼會有人喜歡吃榴槤。人世間的事,永遠是不通的比通的多,感情更是如此,我以為的一切只是靠我的經驗,而明顯我在這方面涉世未深。

  門外響起腳步聲,她神色變了變,起身嗒一聲將屏風扣住,微光消失在眼前,只留那些之前不知道是什麼此刻看來是她和慕言日常相處的朦朧圖案,在身側漫成流雲般的巨大陰影,連同絲帕一起扼住我的喉嚨,令人不得言語。還抱著一絲微弱希望,脊背挺得筆直,想得到什麼不一樣的結局,卻聽到房門被輕叩三聲,緩緩開啟。一個聲音響起,如春日裡一縷拂柳微風,伴著一聲笑:“我找了你很久,紫煙。”是暮言。女子略帶哭腔地回應:“我一直在等著你,一直,等著你來找我。”

  肩背突然就不能承受很多東西,頹然靠住牆壁,那種臨死前的寒意由脊背漸次滋長,牢牢拽住胸中的鮫珠,突然就感到一種疼。這可真是奇怪。

  而恰在此時,床板忽然翻倒,反應過來時,已重重摔在一個什麼地方,不知從哪裡透出一絲朦朧微光,可依稀辨別這是一條長長的山洞。幸好此前已經從繩子裡脫困而出,即便從很高的地方摔下,也沒受什麼傷,縱然我沒有痛感,可也怕斷手斷腳。

  靠著洞壁往上看,不知此刻廂房裡是何種情景。

  可以想像,窗外必有朗朗星空,而他踏著月色推開門扉,似他一貫的風雅悠閒,那句話怎麼說的來著,拂牆花影動,疑是玉人來。卻不是為的我。我的邏輯很簡單,覺得紫煙傷了他,便不能再是他的良人,他不應該再喜歡她,我是個死人,其實也沒有什麼資格,但希望他能找到更好的人。好吧我都是撒謊,我一點也不希望他能找到更好的姑娘。說白了我就是自私,但是,如果一定要選擇,我寧願他愛上其他的姑娘,但那個人一定不能是紫煙。就像容垣當時所想。可他們還是相遇了,看來彼此都舊情難忘。秦紫煙說得不錯,我就像個跳樑小丑,著實可笑。可若這就是所謂成年人的,那些更加成熟的關於愛情的事,我不懂。看著自己的手,生命線消失的右手,想我果然還是不懂。心裡覺得很難受,卻不知該如何勸說自己。我撿起地上的面具,用袖子擦乾淨,貼著額角戴好。還能如何呢,這就是分離了。我想著他,想著此後再也不能見到他,我的生命結束得這樣早,在孩提時和他相遇,卻懵懂對情事不知,等到明白過來,他已另有所愛。長長的山洞幽深靜謐,像是沒有盡頭,慢慢蹲下,將頭埋進膝蓋裡,忍不住嚎啕大哭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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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5-31 21:32:20 |只看該作者
  柸中雪之第一章(2)

  可哭泣許久,也沒覺得好受。事實證明,能夠靠眼淚發洩出來的情緒都不是什麼情緒,而無法用眼淚紓解的,也不會有其他更好的辦法。用袖子抹幹淚水,我小聲同自己講,阿蓁,從此後就是一個人了,好好的別讓人擔心。喑啞嗓音迴響在幽深洞窟,像有人在一旁耐心安慰,就有了一點勇氣,也忘了是一個人。攀著洞壁站起來,沿著山洞一瘸一拐走出去,沿途踢到許多腐骨,驀地害怕,從前沒有感知,離開後才明白慕言在身邊時一直將我保護得很好,都讓我以為自己就是個普通小姑娘,忘記了身為死者本不該有這樣的恐懼。他們都和我一樣,這些累在洞中的森森白骨。

  辛苦摸出山洞,漆黑夜空裡,並無想像中的朗月疏星,無根水似千軍萬馬奔騰直下,澆在我頭頂。一場滂沱大雨。

  撥開雨幕夜行。秦紫煙將我困在山洞裡,定料不到我會這樣逃走,可慕言喜歡她,不會知道是她綁架了我,想到方才絆倒我的那些白骨,他們皆是為洞中瘴氣所殺。她對我早有殺心,奈何我本就是個死人,除非碎了胸中鮫珠,著實沒辦法再死一次。

  山巒如巨獸橫亙眼前,濕淋淋張開血盆大口,參天老樹似沉默的魅影,腳下淩霄花被石子般的雨點打得零落不堪。狂風從耳畔吹過,撩得雨滴傾斜,砸在身上,一層層浸入肌理落進心底,冷如寒冬裡結凍的冰淩。這場無盡的雨。遠方有庭院透出微光,卻是最危險的地方。我不知前往君禹山的道路,明白的只是朝著那要命的火光相反的方向,不停地往前奔跑。山路濕滑,儘管已經習慣在黑暗中視物,也會看不仔細,笨手笨腳時常栽倒,弄得滿身泥濘。覺得走了很久,再也不會被追到時才放下心,見到路旁一蓬矮灌木,縮到裡邊打算躲一躲這淩厲雨勢。鮫珠令我比常人更加畏寒,不再急著趕路,分散的神思集中回來,感到冷雨和著泥漿嚴絲合縫貼緊了身體的每一寸,凍得整個人只想縮成一團。雨過了就好了,我咬咬牙,抱著膝蓋默默地安慰自己。雨過了就好了。

  可深山裡一場雨長得足夠發生任何事,我考慮到很多危險,獨獨忘記雨夜裡獵食的猛獸。險象環生,遍地危機,我卻不自知。等到發現的時候,那只雲豹已立在我十丈之外,體型尚未成年,瑩綠的眼睛似兩蓬森然鬼火,映著被冷雨浸透的毛皮,顯出斑駁的花色。這只看似斷奶不久的雲豹謹慎地打量我,估計在考量面前這個鑲在灌木叢裡滿身泥濘的傢伙是個什麼東西,能不能入腹。而我全身上下能拿來自衛的,唯有山洞裡撿到的一隻匕首。此時什麼也不能想到,也不會天真地覺得君瑋或者小黃會突然從天而降,更或者,慕言會從天而降。假如有這種想法,就只有等死了。

  對視許久,這只勇猛的雲豹終於矯捷地撲過來,而我不知從哪裡滋生出無謂勇氣,竟沒有躲開,反而握緊匕首對準它的脖子迎了上去。自然是沒有刺中。但無論它尖利的爪子在身上劃出多麼嚴重的傷痕,我不怕痛,這就沒有關係。不能眼睜睜看著它將我一口一口吃掉,執著地用匕首要去割斷它的喉嚨,全神貫注得只能聽見耳畔一陣陣疼痛的怒吼,心中唯揣有一個想法,要快點殺掉它,別讓它的咆哮引來其他猛獸。

  匕首如願紮進雲豹喉嚨時,血色噴薄而出,似一場紅櫻的怒雨,灑在我胸口,沿著紋路蔓開,一片刺目的殷紅。高闊的天,一望無際的雨夜,匕首搖搖欲墜跌落地上,血珠浸入泥濘土壤。只能聽見雨滴墜落,而我連呼吸聲都不能發出,四圍再沒有一個活物。恐懼終於沿著腳底緩慢爬上心頭。君瑋一向覺得我膽子很大,什麼也不害怕,那是小時候,慢慢長大後,覺得很多東西不能失去,膽子越來越小,那些英勇無畏只是裝出來在他面前逞強而已。用手蒙住眼睛,我想起一個月前,有一個遇狼的月夜,那夜有無邊星光,耀得璧山遍地銀輝,有個人站在我面前似笑非笑:“你該不會一直沒發現背後跟了頭狼吧?”拍著我的背安慰我:“別怕,不是已經被我殺掉了麼?你在怕什麼?”明知道眼淚無用,卻不能克制,終於,在這寂寥雨夜裡失聲痛哭。淚水漫進指縫,我想著他:“慕言,你在哪裡,你在哪裡,我很害怕。”

  我很害怕。

  也不知過了多久,大雨卻無一絲轉小之勢,打得密林沙沙作響。

  隱約聽到前方傳來咆哮之聲,像是一頭猛虎。

  費力地從泥水裡爬起來,想著以卵擊石會有多大勝算,結果是沒有。以綿薄之力殺死一隻未成年雲豹已是老天打瞌睡,還能殺死一隻成年猛虎,只能寄希望於老天長睡不起了。顯然不能抱有這種僥倖態度。不知鮫珠被老虎吞下會有什麼後果。君師父說這顆封印了華胥引的珠子神秘莫測,僅以自身之力便能支撐一個死人足足活夠三年。我不曉得它能支撐一頭猛獸多活多少年。最壞的境地是,今晚以後世上將產生一頭長生不老的老虎,而它還不是小黃,這對於大自然食物鏈及生態系統平衡的打擊真是不可估量……向著虎嘯聲相反的方向拼命奔跑,其實,怎麼樣都好了,我沒什麼本事,可能已活不過今晚,可就算不能活著走出這片密林,也不能貽害蒼生。雖然有點怕,還是緊緊握住手中被雨水沖刷得乾乾淨淨的匕首,顫抖地對準胸口的地方比了比。如果被那頭畜生發現,就將匕首狠狠紮進胸口吧,必須得毀了這顆鮫珠。

  緊張地等待著,虎嘯聲卻沒有響起。雨滴砸進泥窪裡,濺起朵朵散落水花,隨落雨而至的淩亂腳步聲定在身後。這樣大的雨,卻能聽到急促呼吸,“阿拂”。沙啞得都不像他的聲音。我怔怔站在那裡,像等待千年萬年,卻沒有回頭的勇氣。眼角處看到他右手持劍,劍柄的寶石發出幽藍光澤,映得衣袖處一抹顯眼的紅,似暈開一朵胭脂,風雅到極致。這是他。能感到他的手緩緩搭在我肩上,頓了一下,越過肩膀橫在胸前,一把將我攬進懷中。大雨滂沱,可我聽不到任何聲音,只覺得天荒地老,滄海化劫灰。他嘴唇貼在我耳畔,聽見漸漸平復的呼吸,良久,極輕的一聲:“你嚇死我了。”這是他。明明什麼也聞不到,卻感到清冷梅香牢牢裹住自己,兩隻手顫抖地抱住他手臂,仿似看到茫茫冰原裡萬梅齊放的盛景。這是他。我聽到自己顫抖的聲音:“我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身體被更緊地摟住,卻小心避開左肩處被雲豹抓出的傷痕,冰冷手指撫上我眼睛。前一刻還覺得活不過今夜,而此時此刻,慕言他就在這裡,所有令人不安的東西都羽化灰飛,可更大的悲傷卻漫溢上來。本來想做出一副無謂模樣,好叫他不能看到我的懦弱與悲傷。卻不能。眼淚湧上來,抽噎地哭泣著,越哭越不能自已。他靜靜抱住我,手指貼住面具,一點一點揩拭掉雨水和淚痕。可這樣做根本是徒勞。半晌,他的臉頰貼住我額頭,啞聲道:“你哭得我沒有辦法了。”

  很久很久以前,我就想著,假如我有一個心上人,我要把我的愉悅和快樂全部彈給他聽,把我的悲傷和難過全部哭給他聽。我的心上人,此時,他在這裡。

  看不清他的模樣,只能感到身體被慢慢轉過來。冰涼手指撫過鬢髮,仍貼在我眼角:“能自己走麼?”我點點頭,頓了一下,搖搖頭。身體淩空而起,嗓音響在耳側:“不知道你哪裡還有傷,痛要講給我聽,嗯?”我搖搖頭,頓了一下,點點頭。他一定覺得我很可憐,那種悲憫一隻被頑皮孩童射中翅膀的黃雀的感情,多麼希望會是愛。我知道自己是妄想,可哪怕是妄想,就讓我再妄想一會兒,就一小會兒。

  被慕言抱回客棧,一路無話。大雨未有一刻緩勢。

  客棧門前,闊別已久的執夙撐著傘等候在那裡。不知她為何突然出現,能想到的是,也許這一路慕言的護衛們都跟著,平時假裝自己不存在,卻密切關注主人的一舉一動,等到主人遇險時紛紛從天而降,好似很拉風,但我真是好奇這和****狂有什麼區別。

  執夙收好傘欲將我從慕言懷裡接過,正猶豫著是不是要下來,卻感到摟住腰背和腿彎的手緊了緊。借著燈籠的一點暗淡光影,抬頭時看清慕言抿得緊緊的唇,被雨水淋得透濕的發,蒼白的臉色。從未見過他露出如此冰冷神情,就像嚴冬裡一潭凍結的深水。我試著伸出手想攀住他肩膀,手指剛觸到衣領,踩上樓板的腳步就停下來:“傷口疼?”雨水順著他頰邊髮絲滴落,一陣狂風吹得執夙手中的燈籠搖搖欲墜,終於熄滅。我在黑暗裡小心翼翼摟住他的脖子,感到沒有什麼反抗,輕聲回答:“不疼。”想了想問他:“我很重吧,你是不很辛苦?”我已經知道他會怎樣回答,一定是帶著似笑非笑的神情調侃我:“這時候才想起來我會辛苦?”可這一次,他卻沒有這樣說。有東西在額頭上微微停頓了一下,吐息溫熱。我想到那是什麼,臉騰一下燒起來。

  走廊上留下一串木質地板喑啞的呻吟。房門打開,看到紫鳶花的落地屏風後隱隱顯出一隻浴桶,有蒸騰水汽將青銅燭臺上的三枝高燭籠得影影綽綽。慕言將我放在地上,借著燈光查看我身上的傷勢,發現只有肩膀上有些抓痕,喚了執夙一件一件囑咐。而後似要離開,被我眼疾手快地一把抓住衣袖:“你要去哪裡?”他的臉上終於露出一絲笑容:“我只是去換個衣服,等你沐浴完就來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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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柸中雪之第一章(3)

  儘管聽說執夙在包紮傷口方面素質過硬,也只能對她的主動幫忙婉言相拒,隨便找了個藉口搪塞,她將信將疑,可考慮到我們這種一身秘術的人哪個不是一身秘密的人,還是退出房間容我自行處理。幸好臨走時君師父放在我身上那種治傷的膏糊還剩一小瓶,在雨地裡泡過一回也只是有點點進水。草草處理完肩上的抓傷,換上乾爽衣物,慕言的敲門聲已經響起,仍是那種不長不短不緊不慢的調子,三下。

  門被推開,站在門口的慕言一身黑衣,領口衣袖處滾銀線刺繡,手中端了碗驅寒的姜湯。我等著他來,沐浴的時候想過他會過來幹什麼,想了半天,後來覺得,他來幹什麼都不重要,一切只是和他相處,多處一刻是一刻,哪怕他只是來灌我姜湯的。結果他果然是過來灌我姜湯的。第一反應是我真傻啊,剛才為什麼不假設他是過來和我表白的呢。

  咕咚咕咚喝完姜湯,他卻沒有離開的意思,坐在床邊怔怔看我舔掉最後一滴湯汁,半晌,道:“我十二歲的時候,第一次隨父親出征。”這是個絕好的睡前故事開頭,我將空碗放到床前的小幾上,把被子拉上來一點,靠在床頭聽他講這個故事。“那時年少氣盛,中了敵人的誘兵之計,被困在茫茫深山裡。也是個雨夜,手下的一百精兵全部折損,屍體遍佈在山道上,他們好不容易保下我,將我藏在一個山洞裡。我在洞裡聽到不遠的地方響起猛獸爭食的怒吼,我知道它們爭搶的全是我部下的屍骸。那時,我身上也中了箭,就算一聲不吭藏在洞裡,血腥味也早晚引來這些野獸成為他們腹中一頓美餐。可若是點燃驅獸的篝火,又勢必引來追捕我的敵人。兩條路都是死路。”

  他微微撐著額頭,似在思索,認真模樣和我一向所見大不相同。

  看來他不常和妹妹講故事,睡前故事哪有這樣跌宕起伏的,我握住他的衣袖催促:“那後來呢?”

  他抬眼看我,映著燭光,眸子深海似的黑:“我長到這麼大,遇到的最難纏的境況不過如此,可那時,我一點也不覺得害怕。”

  我點點頭:“嗯,你很勇敢的,可,可後來呢?你是怎麼逃出來的?”

  他答非所問地拎起一隻茶杯,放在手中把玩:“本來以為,連這樣的事情我也沒什麼可怕的感覺,大約這一生也不會再有什麼害怕之感。包括那時讓秦紫煙刺中。”看到我驚詫模樣,他雲淡風輕地笑了笑,仍漫不經心把玩那只粗瓷的茶杯:“我算得分毫不差,用那樣的姿勢,她會刺中我什麼地方,我會受多重的傷,需要休養多久,有多少時間留給我親弟弟讓他趁機反我作亂。雖然知道她的刀子稍微偏一分,我就沒命了,可直到刀子在意料之中刺下去,順著看不見的刀鋒調整身形承受時,也沒有感到任何諸如恐懼害怕之類的情緒。”他抬頭看著我:“我從不相信那一分的偏差會在我掌握之中失控。”

  可我已震驚得半晌說不出話來,想到秦紫煙,想到他,最後能出口的句子只有四個字:“可,萬一呢?”他的那些周密算計,他和秦紫煙是真是假,好像本能地都可以不去在意,唯一擔心的還是,萬一呢?萬一他那時被秦紫煙一刀刺死,死在我的面前,我找了他一生,看到他鮮血淋淋躺在我身邊,卻不知道他是誰。我籲了一口氣,幸好老天爺沒有讓這種荒謬的事情發生。

  茶杯扣在桌上,燭火晃了晃,他低低重複那兩個字,萬一,良久,輕笑了一聲:“不會有什麼萬一。就像解數術題,有一萬個步驟,每個步驟都精確無誤,就是一萬之一萬,結果也不可能產生什麼萬分之一的失誤……”

  我打斷他的話:“可世間的事,又不是每道都是數術題,人有情緒,會害怕,就一定會有萬一。”

  他手指撐著額頭:“那你告訴我,阿拂,為什麼人會害怕呢?”

  這種問題完全不需要思考:“因為有想要守護的東西啊。”

  他含笑看著我:“那你是說我今夜這樣害怕,是因為有想要守護的東西?”

  我不知道話題怎麼突然就轉到這裡,腦袋沒反應過來,半晌,愣愣地:“你說你從來不會害怕的……”

  他極輕地搖了搖頭,握住我的手:“今天晚上,我很害怕。”我覺得整個身子都僵硬了,微微掙開來,可他還在繼續說:“我不該把你一個人丟在客棧裡。進入到那條密道,發現裡面全是瘴氣,而我找不到你。我怕得發抖,人為什麼會害怕呢,你說得對,阿拂,是因為有想要守護的東西。你這麼笨,我不在你身邊,你該怎麼辦呢?”

  我呆呆地抓住被子,覺得一定是在做夢,可自從死掉之後,明明再也沒做過夢的。閉上眼睛,很久不敢睜開。四圍靜寂,只聽到窗外雨聲漸微。不是經常聽說這樣的故事嗎,誰誰自以為天上掉餡餅遭遇到什麼好事,滿心歡喜,誰知雞啼之時才發現不過黃粱一夢,沮喪萬分。手在發抖,這樣好聽的話,這樣好的事情,一定只能在夢中才會發生,假如我當真的話,夢醒時還怎麼能有勇氣和慕言大方說分手呢。可還是希望它是真的。我想了這麼久,盼了這麼久。

  窗櫺啪地響了一聲,我驚得跳起來,毫無心理準備地睜開眼,看到一隻渾身濕透的麻雀闖進來,胡亂在地上撲騰。緊張地將眼風一點一點掃到床前,首先入目的是一雙鞋,再一點一點移上來,慕言哭笑不得地看著我:“我在等你的回答,你閉上眼睛裝睡是什麼意思?”

  竟是真的。

  我咬著舌頭結結巴巴的問:“什、什麼回答?”

  他將我的手從被子上掰開,握在手裡,臉上是一貫神情,微微含著笑,看進我的眼睛:“我喜歡你,阿拂,你是不是也喜歡我?”

  我茫然地看著他,腦袋一下子空白,聽到自己的聲音鎮定響起:“你說的喜歡,是像喜歡你妹妹那樣的喜歡嗎?如果是那樣的喜歡,我也像喜歡哥哥一樣地喜歡你。”卻完全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

  他將我拽出被子來一點,微微低了頭,這樣就能夠目光相對了。他看著我,難得嚴肅的,一字一頓的:“你想我對你抱有什麼樣的感情?阿拂,我從前說過,嫁給我會有很多好處。我承諾給你聽的事情,一定會做到。我一生只會娶你一人,你願不願意嫁給我?”

  我看見白梅的冷香漸盛,織成一幅白色的紗幔,在這冰冷雨夜裡漸漸升起,朦朧整個斗室。其實都是幻覺。但那個星光璀璨的夜晚我初次見到他,就像看到二月嶺上,漫山遍野的白梅綻放。他嘴角掛著那樣的笑容,安安靜靜看著我。冷風從被麻雀撞開的窗櫺處灌進來,窗外的紫薇花樹搖曳滿樹花枝,紫色的花瓣在夜色裡發出幽暗的光。上天能讓我們再次相遇,已經是最大的福祉,我在心底幻想過他會喜歡我,但從來沒有覺得這會是真的,從來也沒有。他問我願不願意,怎麼會不願意呢。可我,可我連個人都算不上。

  這樣的我很想抱住他,卻不敢。

  活著的人和死去的人本無可能,只是我太執著。這是我在世間最喜歡的人,我在心底小心翼翼珍藏著他,想要保護他,從來不希望傷害他。點頭是最容易的事,可倘若有一天,讓他明白眼前這姑娘是個死人,他該怎麼辦呢?我該怎麼辦呢?

  就像過了一輩子,我鼓起勇氣握住他的手指,顫抖地放到鼻端。他的神色有些莫名,我卻不敢看他接下來會有的表情,良久,忍著心中的酸楚顫聲道:“感覺到了……嗎?慕言,我沒有呼吸。”鼻尖的手指頓了一下。而說出那句話,好像一切都能坦誠地說出來:“你是不是驚訝很多時候我都不怕疼。”我咬住嘴唇,費力壓下就要破喉而出的哽咽:“因為我根本感覺不到疼,也聞不到所謂馥鬱花香,也嘗不到酒樓裡被人稱讚的那些珍饈美味。我表現得好像很喜歡吃翡翠水晶蝦仁餃,其實吃起來如同嚼蠟,只是從前,從前喜歡吃罷了。”抬頭用雙手蒙住眼睛,眼淚又開始往下掉,一切都完了。牢牢靠著床幃,就像一望無垠的大海裡靠住唯一的一根浮木:“你說你想娶我,我願意得不得了,可這樣的我,你敢娶麼?”

  許久,他冰涼手指停頓在我耳廓處,貼著銀箔的面具緩緩攀上額頭。我用一種破罐子破摔的心情等待他將掩著我眉目的銀箔揭下。面具揭下之時,卻不敢睜開眼睛。他一定看到我死氣沉沉的蒼白容顏,一定看到我額頭上那道長長的疤痕。這個難看的,游離于生者死者邊緣的姑娘,他會怎麼想我?

  曾經聽說過一個故事,講一隻木偶愛上了自己的主人,因緣巧合之下被秘術師施術變成人類女子的模樣,嫁給了自己的心上人,可秘術終有失效的一日,魔法消失後主人被木偶的原型嚇得昏死過去,而這只殘存著意識的木偶,在昏倒的主人身邊,用一把鋒利的刀子肢解了自己。此時的我就像那只肢解掉自己的木偶,她的主人看到她感到害怕,卻不知她比他更害怕一萬倍。

  半晌,撫上眉間的手緩慢繞過額頭,行至左耳,正是那道疤痕生長的地方。我最不想他注意到的地方。可他的手堪堪停在那裡,阻擋了我最後一點破釜沉舟的勇氣,說不出“你我緣盡於此今生再不相見”之類在君瑋小說裡常見的狠話。良久,鬢髮被拂開。窗櫺的劈啪聲中,他輕聲道:“阿拂,睜開眼睛,看著我。”我緊張地握住衣袖,一邊覺得不能拒絕他這個提議,一邊又害怕睜開眼會看到不想看到的東西。終究情感戰勝理智,惶然睜眼,晃眼過去,慕言臉上的神色前所未見,卻並不像是什麼厭惡恐懼,更像是面臨一場沒有把握的戰爭,肅然得近乎嚴謹。

  我呆呆望著他。

  他微皺的眉舒展開,將我拉得更近一些:“這些事情,你能自己告訴我,我很高興。”

  我抬起左手捂住額上的疤痕:“你,你不害怕?”

  他搖搖頭,像是聽到什麼好笑的事:“為什麼要害怕?”

  怎麼可能不害怕,有時午夜夢回,想到活死人一樣的自己,常常忍不住感覺恐怖,連我自己都如此,他竟然就這樣平靜地接受。

  對面銅鏡裡映出小姑娘捂住額頭的滑稽模樣,我將身體往陰影處藏了藏,苦澀道:“我同真正活著的人完全不一樣,而且,你看到了,我是個醜八怪。”

  他將我從陰影里拉出來,果然認真地打量我,目光所過之處,像被火焰灼燒之後又浸入寒潭冷凍。我在冰火兩重天裡將頭扭向一邊,他側過身子,拿下我捂住額頭的胳膊握在手中:“為什麼覺得自己是個醜八怪,若是連名動天下的……”說到此處,低頭輕笑了一聲,似在自言自語:“我原本想過會是……卻沒想到果真如此。”抬頭時右手撫上額頭處醜陋的疤痕:“若那時我能預知我們此時……”卻終歸沒有將這些話講出來。我不知他想要說什麼,只隱約地明白,那是我不能也不需要去瞭解的東西。他的手停在我臉頰上:“開心一點,這道小小的傷疤無損你的美貌,你是我見到過的最好看的姑娘。”拇指掃過眼下淚漬,認真地看著我:“那些事有我在,你只需要在我找到辦法之前努力活著就好了,告訴我,你能辦到麼?”除了點頭,都不能做出多餘的動作。如果這是個夢,那最好一輩子不要醒來。

  就在我一個勁兒點頭的時候,一隻勾雲紋的玉佩被系在頸上。羊脂白玉在胸前發出瑩潤飽滿的光,他端詳我胸前的傑作,嘴角勾起好看的笑:“這是聘禮,我給了你我母親留給我的最重要的東西,你要給我什麼?”

  我不知道該給他什麼,找遍全身,將所有東西全部翻出來,有還剩的半瓶治傷膏藥,有從他那裡要來的那只玉雕小老虎,有背地裡偷偷畫的他的半幅小像,還有那只專門買給他卻一直沒能送出去的透雕白玉簪。

  他好奇地看著我:“這是……”

  我將這些東西往他面前推一點:“你,你隨便選。”我沒有錢,買不起什麼貴重的好東西,只希望拿得出來的這些小玩意裡,哪怕有一樣是他會喜歡的。

  他看了我好一會兒,撿起那只白玉簪:“你畫那副畫,就是為買這支簪子給我?”

  我不好意思地點了點頭,有點尷尬地和他解釋:“聽說這個玉是古玉來著,做出來的簪子有兩百年的歷史了,雕工也好,說是一個什麼什麼名匠做的,老闆一定要三百金銖……”話還沒說完,看到燭火微暗,他傾身而來,毫無徵兆地吻住我嘴唇。能感到頰邊溫熱的吐息。我呆呆看著他,不知道像這樣的時刻所有女孩子都會閉上眼睛。近在咫尺的這個人,他有長長的睫毛,眼角暗含笑意。我這麼沒用,連接吻也不會,他卻耐心周旋,誘導著我微微張開嘴唇,容他溫柔地吮吸舔噬。想到這一路的峰迴路轉,眼角一酸,眼淚又忍不住下掉。

  他抵著我的額頭,伸手抹幹不斷湧出的眼淚,輕聲地笑:“愛哭鬼。”

  我跪在他身前,摟住他的脖子抽泣著辯駁:“我才不是愛哭鬼。”

  他的手揉亂我頭髮:“哦?又有什麼大道理,說來聽聽?”

  我離開他一點:“好吧,我是愛哭鬼。可是,愛哭不是什麼羞恥的事。我覺得淚水是世間最不需要強忍的東西,有時候我也想忍住,讓別人覺得我很堅強,但忍不住的時候我就不會忍,因為後來我明白堅強只是一種內心,愛哭不是不堅強,哭過之後還能站起來,能清醒地明白該走什麼樣的路,做什麼樣的事,我要做的是這樣的人。你想,要是連哭都不能哭,我的那些恐懼和擔憂要用什麼來證明呢,我還活著這件事,又該怎麼來證明呢。”

  燭火映出慕言深海似的眸色,似有星光落入,而窗外風雨無聲。

  良久,他將我攬入懷中:“阿拂,以後可以盡情地哭給我聽。”

  我趴在他的肩頭,像步入一個巨大幻夢,那是我心之嚮往,是我的華胥之境。他漆黑的髮絲拂過我臉頰,有一棵小樹從心底長起來,開出一樹閃閃發光的花,相擁的陰影投上素色床幔,盈滿我眼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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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柸中雪之第二章(1)

  這天早上,我們終於收到君瑋來信,得知他和百里縉在一起,說真的我已經快要將這位白衣公子忘記,而信中寫道,他們此時正在柸中著手一項有關幻術的研究,這研究是,如何利用藥物精確控制凶受在人形和獸形之間的無差別轉換。乍看其實沒搞懂凶受是個什麼東西,想了半天,可能是凶 獸。秘術之流君瑋完全搞不懂,跑腿什麼的他倒是很在行,估計是在不知道怎麼偶遇之後被百里縉拉去做免費苦力了。信中透露出此時這研究正處於初級階段,首先,需要找出一個讓人吃了可以變凶 獸的東西,問我有沒有好提議。我認為,想要變凶 獸的就沒有,想要變禽獸倒是可以去買點chun yao。但很多東西,其實是不好自由轉換的。比如chun  yao這東西,人吃了可以變禽獸,禽獸吃再多……只能變得更禽獸,從而生出一堆小禽獸……

  慕言聽聞此事,沉思片刻,改變主意決定將我直接送去柸中。這感覺有點像家長要出去做什麼大事而必須把孩子送往某個地方集中託管,結果這些做大事的家長往往不會再回來或者再也回不來,徒留下孩子們分別長成不良少女和少年……我本能地覺得應該跟著慕言,但他認為我應該待在安全的地方,柸中即是萬無一失的安全之地。雖然馬上表示可以和他同甘共苦,卻被四兩撥千斤地駁回:“有些地方對女人來說很危險,對男人來說只是微妙罷了,你跟著才讓我擔心。”我覺得應該相信他,但還是要通過一些手段打消他把我送走的想法:“你不知道吧,君瑋以前一直說想要娶我來著,你怎麼這麼傻,非要把我送去他身邊,這多不安全。”說出這番話,卻忽視了面前這個人一向喜歡挑戰極限,立刻被拎起來扔進馬車裡:“他試試看。”

  星夜趕路,直往柸中。

  衛國與陳國一衣帶水,水是端河,而端河的發源地就是陳國的柸中。但柸中卻不因端河出名,令柸中出名的,是鑄劍世家公儀家族。傳說公儀家家史悠遠,祖上曾參與過人類與誇父在巨石盆地的決戰,爾後棄武從商在柸中立業,累世鑄劍,因曾立下軍功頗能享受一些特權,直至陳國分封,已富可敵國。每一代陳王均會將最寵愛的女兒下嫁,導致本家這一支血脈與陳王室糾纏不清。世人都覺得陳王下這一手棋為的是籠絡公儀家的財富,我有時候會有不同看法,但無論如何,曆七百年傳承二十五代的公儀家在七年前已被一場大火燒乾淨了。

  想來七年前真是發生了不少的事,那時我年少無知,生活在清言宗,聽到一個遙遠且素未謀面的家族毀於一場大火的消息從國宗的高牆外傳進來,覺得這著實和我沒什麼關係。師父說:“你是衛國公主,天下大勢總該懂得幾分,公儀家如何富有,被毀掉等於斷了陳王一截胳膊,無論如何,對衛國都是件好事。”我的感想是:“焉知不是陳王所為。”師父沉吟半晌,而後,第一次從他口中聽到了凶獸千河的傳說。凶獸千河,千劫之後,血流成河,這是公儀家的守護神,沉睡於太灝河之下,守護公儀家的累世太平。我其實有過疑問,覺得所謂凶獸怎麼能叫千河這種連最文藝的文藝青年都不好意思叫的名字,假如一定要有千劫之後血流成河的寓意,叫後河也比千河好啊。但這不是主要問題,主要的問題是,如此強大的一個家族,又有守護神的庇護,為何會一夕之間毀滅殆盡,陳王是辦不到的,只能有一個解釋,就是公儀家正是被他們的守護神所毀。我從這故事裡得出的教訓是養守護神果然是一個很高危的事情,而師父看得更遠:“很多事情,有因才有果,有果必有因,公儀家遭此滅頂之災,必有前因,就如倘有一天衛國被毀,也會有前因,你可以不懂因果,但你要看到後果,做事之前,多想後果。”我對公儀家印象深刻,正因師父說的這一番話,這些話我至今記得,除此之外也覺得那麼多錢被一把火燒乾淨真是有點可惜。當然這個古老家族是不是真如我們推測那樣滅亡至今仍是個謎,但有所聽聞的是,兩年之後,公儀家第二十五代家主公儀斐在一片廢墟裡重建了門庭,實乃青年俊傑,只是重建後的公儀家再也不沾鑄劍這門生意,倒是經營起錢莊玉樓之類。這些都是後話了。

  突然想起這些傳說與舊事,無外乎是此次慕言要送我去的地方,正是柸中的公儀家。在他回來之前,我會在那裡等待。細想也沒有什麼,人生不就是等和被等這兩種狀態麼,用來丈量兩者之間距離的,不過人心。從前咫尺天涯,希望而後能天涯咫尺,但最好的狀態還是只要咫尺不要天涯,就好了。

  不日便來到孤竹山下,已是柸中境內。慕言說孤竹山半山建了公儀家的別居佛桑苑,翌日會有人來接我們上山。想像君瑋和小黃此時就在不遠的地方,不管是在哪個地方,沒有疑問的是,分別多日之後大家即將見面,更加沒有疑問的是,見面君瑋一定會打破砂鍋問到底地追問我們離別境況,這一身傷真是無法和他解釋。我躺在床上,想著一路分別,還是有點想念,儘管這個人有時候神經會搭錯線,但是不搭錯線的時候,也是個不錯的有前途的青年,儘管這樣,不想被他念叨就只有隔個幾天再讓這次會面發生。想著想著就有點迷糊,是快要入睡的徵兆。所謂死亡,只是黑暗罷了,天地萬物歸於黑暗,而你在黑暗之中寸步難移,這也是死者的睡眠。可當身體似躺進棺材沉入地底,熟悉的黑暗沿著腳背攀爬而來時,眼前卻陡然撕開一片亮光。我很確信,此時並沒有睜開眼睛,也睜不開眼睛。卻清晰地看到亮光驀地爆開,將天地都鋪滿,爾後似一場濃霧漸漸消散,百步高的青石臺階,臺階之上,一座輝煌山門。

  煙雨霏霏,半山紫紅色的重瓣佛桑花隱在霏霏煙雨後。巍峨山門綺柱重樓,樓門上懸了副巨大的五色珠簾,風拂過,吹得五色簾微微掀起來,叮噹,叮噹,伶仃作響。珠簾旁靜靜立著的女子撐了把孟宗竹的油紙傘,手柄處竹色一看便知,傘面未有任何點綴,像是送葬用的,純白的傘,傘柄微微抬起來,露出女子佩了黑玉額環的白皙額頭,細長的眉,清冷的眼,高挺的鼻樑,微抿的淡色的唇。白衣白裙上唯一的別樣色彩是未挽的發,似籠在煙雨裡潑墨寫意的一方瀑布,齊齊垂在身後,直至腳踝。冰雕似的一個美人。不過三步臺階,微有裂痕的青石板上,白衣男子彎腰拾起地上一隻打磨光滑的黑玉手鐲,抬頭時,竟與女子有著五分相似的眉眼,只是眉不似那般細長如新月,眼不似那般清冷如寒泉。雖同女子一樣白衣白服,袖口處卻以紫線繡出重瓣的佛桑花,修長手指從袖子裡伸出來,握著那只黑玉鐲:“這鐲子,可是姑娘的?”眼裡含著似有若無的笑意:“在下與姑娘,似乎在哪裡見過。”紛紛雨下,青石板上的石苔被雨水淋濕,草色漸深,重樓上白玉鉤帶,懸空的巨大銅鏡裡映出漫山紅花。風流蘊藉的翩翩少年微仰頭看著臺階之上倚著五色簾的女子,霧雨嵐嵐,她撐著孟宗竹的油紙傘一步一步走近,軟絲的白繡鞋被雨水打濕,露出鵝黃色的鞋邊。隔著一層臺階,她自他手中接過被雨水洗得瑩潤的黑玉鐲,泛著冷光的白皙手指擦過他指尖,他握住她手指,她垂眼看他微怔神情,半晌,淡淡道:“多謝。”她等著他放開她,不遠處有孤笛漸響,他卻沒有放開:“在下,柸中公儀斐,敢問姑娘芳名?”她微微抬高油紙傘,垂眼定定看著他,良久,聲音似泠泠珠玉,似乍然盛開的一朵冰冷佛桑花:“永安,卿酒酒。”

  驀地睜開眼睛,假如我能呼吸,一定要大大喘一口氣,窗外圓月高懸,月色悄然穿過窗櫺,在床前投下或明或暗幾道影子。那不是夢,是封印在鮫珠中的華胥引捕捉到的意識,這意識孤零零盤旋在孤竹山中,裹著嵐嵐霧雨,冰冷卻又備受珍重的樣子,像空自繁華的一場鏡花水月,又像寂寞著等待誰來添寫最後一筆的水墨丹青。天地間遊蕩的能被華胥引所感知到的意識,只能是死者遺留在世間的執念,還得是特別執的執念。一座山門,一幅五色簾,一方落雨,一柄油紙傘,佛桑花的花季裡,一對少年男女如此相識,這件事一定對死去的那個人意義重大。回憶方才山門前所見情形,想死掉的可能是那個握著別人手不肯放開的白衣少年,不禁有點可惜。直到想起他們的名字,才覺得有點不對,杯中公儀斐,若非重名,明天一大早從山上下來接我們的公儀家第二十五代家主也是叫這個名字。這麼說來……我所看到的,是那位白衣女子的意識?原來她才是死去的那個人,永安,卿酒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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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柸中雪之第二章(2)

  一夜不能安睡,總覺得眼前有些嫋嫋的影子,卻看不真切。

  第二日在淙淙琴音中醒來,天光大開,幾隻不知名小鳥立在窗格子上歡快啾鳴,正是夏日晨景。

  爬下床邊揉眼睛邊推開窗戶,翅膀撲騰聲響在耳側,抬頭望向院子深處,正看到合歡樹下慕言盤膝而坐的身影。似乎每次離別都是他在撫琴。執夙立在一旁,不遠處站了個白衣青年,逆光而立,看不清臉,估摸就是來接我的人,多半是公儀斐的隨從之類,想到此處,隱有抗拒。

  巨大的合歡樹開出絨球似的花,金色晨光自葉間滑落,洋洋灑灑落在蠶絲擰成的七根弦上,隨著慕言手指撥弄,隱隱綻出光點來。琴端流淌出柔軟悠長的調子,似颶風一夕之間吹綠大漠戈壁。只有他才能彈出這樣的琴音。溫暖細流緩緩淌過心底,我打開門蹭蹭跑出去。琴音戛然而止,與此同時感到腳下被什麼東西一絆,正要控制不住一頭栽下去,被疾步而來的慕言一把摟住:“一大早就投懷送抱的,真叫我受寵若驚。”我想,明明是我比較受驚,本著少抱一次是一次的想法,趁機往他懷裡縮了縮,斜眼瞟到腳下,原來是一篷淩亂草藤。

  背後隱約響起抽氣聲,聽來一點不真實,就懶得去理。估計看我半天沒說話,頭頂傳來慕言清沉嗓音:“阿拂?怎麼了?”我揉揉鼻子,雙手緊緊摟住他的腰,悶悶應了一聲:“沒什麼,多給你抱一會兒,開不開心?”“……”

  我記得君瑋小說裡那些古人離別,總是發生在細雨濛濛時,至交好友執手相看淚眼,飲盡濁酒,折柳相贈。但此時晨曦曜曜,露出即將豔陽高照的模樣,舉目不見半棵垂柳,著實沒有辦法營造出悲愁氣氛。我捨不得慕言,按理說離開他是件傷感的事,但自從曉得他也喜歡我欣賞我什麼的,那些難過和捨不得全都變成甜蜜,妥帖地安置在心底,他總會來找我,總會相見的,這麼想著,簡直勇氣百倍,更不要說有什麼悲愁情緒。

  但所謂離別,終歸是要有所表示,沒有柳枝就只能就近拿個什麼別的枝來代替了。我使勁掰了半天掰下一根合歡樹的小枝椏鄭重放在慕言手心,。剛要說出囑咐他的話,卻聽到撲哧一聲笑,抬頭發現聲音來自不遠處的白衣男子。這人站的角度著實刁鑽,隔這麼近仍看不清面容,只能大致地瞧見右手裡暗自把玩著一隻黑色類似圓環的什麼東西。我狠狠朝那個方向瞪了一眼,打算繼續囑咐慕言,一轉頭卻瞧見他高深莫測盯著手中的合歡樹枝。

  我莫名其妙看著他,不知道一個破樹枝有什麼好看的。

  半晌,他忍著笑意抬眼:“別人離別時以柳枝相贈,取的是挽留之意,今日我們分別阿拂你以合歡枝相贈,該不會是……”

  我更加莫名其妙地看著他:“是什麼?”

  他收起樹枝,一本正經言簡意賅吐出兩個字:“合歡。”

  “……合你妹!”

  對話過程中,立在琴旁的執夙表現平靜,那個白衣的神經病卻一直悶笑,此時終於止不住大笑出聲:“世……慕公子,你是從哪裡撿到這麼個寶的?”聲音有點熟悉,慕言頷首幫我理了理衣領,沒說什麼,而我暗自回想在哪裡聽到過這樣的音色。還沒想出所以然來,嘴欠的白衣青年已從竹舍銅鏡反射的那團光暈裡徐徐邁步出來。曜曜晨光下,我目瞪口呆地看著面前逐漸清晰的臉,鬢若刀裁,眉如墨畫,眼似秋水桃花,行止風流從容,除了比昨夜所見的少年多了些歲月刻印外,竟看不出有什麼不同。杯中,公儀斐。除此之外,一直被他握在右手裡摩梭把玩的東西也籠著樹蔭分明映入眼底,我眼皮一跳,不知道怎麼就問出那樣的話:“你手裡那只鐲子,是誰的?”他愣了愣,將黑玉的鐲子舉起來迎著晨光觀視了一番:“你也覺得它漂亮?”眼角仍盈滿笑意,是鍾愛的模樣,說出的話卻冷淡得聽不出半絲鍾愛情緒:“不知道,好像生來就帶著了。”一個字也沒有提到鐲子原來的主人。

  慕言將我託付給公儀斐,縱然我對這個白衣青年此時表現滿腹疑惑,但想想師父在世時傳授給我的亂世處世哲學,諸如人生在世、少管閒事啦,路見不平、繞道而行啦什麼的,就默默打消了搞清楚這件事情的念頭,一心一意等著慕言囑咐完公儀斐回來。不知兩人說了什麼,隱約聽到公儀斐低笑著揶揄:“說出去只怕沒人相信,傳說中狡兔十窟凡事都留足後路的慕公子竟然會有軟肋,且還是這麼一個天真嬌弱的小姑娘,唐國和樓國那兩位公主倘若知道了得吐血而亡吧。”我耳朵一動,伸長脖子觀察慕言反應,看到他搖著扇子略瞟了我一眼,很快轉回去,側臉可見嘴角掛著漫不經心的笑意,聲音雖壓得低,還是被我聽到了:“這種事,你不是一向最有研究麼?所謂軟肋,要麼親手毀掉,要麼妥帖收藏。雖然自古以來成大事者多半選的是前者,不過我這個人,一向覺得人生浮世短短百年,能有一個軟肋在身上,也是件不錯的事。”公儀斐驚訝地抬頭看了他一眼,說實話我也挺驚訝的,忍不住愣愣看著他,大約是察覺到我灼灼的視線,他目光微微掃過來,我趕緊正襟危坐,假裝什麼也沒有聽到地把頭扭向一邊,但心裡卻暗暗地想,這個人,我要對他很好很好。

  未幾,兩人談話結束,公儀斐尾隨在慕言身後,一前一後徐徐踱步過來。日頭上中天,差不多該是出發的時辰了。看慕言的模樣像是還有什麼話要對我說,但我沒給他這機會,搶在前頭,生怕沒有時間,拽著他袖子急切地講出一直想囑咐給他聽的那些事情。

  “晚上要早點睡覺,不能熬夜。”

  可能會讓他覺得幼稚。

  “睡覺要蓋嚴實,不能踢被子。”

  那些更加成熟的姑娘們,面對這樣的分別時刻,一定會有更加成熟的方式。

  “天冷要記得加衣服,不要因為覺得身體好就不管它”

  但那些事情我不瞭解。

  “不能挑食,青菜和肉什麼的,每樣都要吃一點。”

  假如我跟在他身邊,就會慢慢地學著像這樣照顧好他。

  整個竹舍一時寂靜,也沒有聽到誰的嘲笑聲,還有最重要的沒有說完,我舔了舔嘴唇,得一鼓作氣說下去,喉嚨有點幹,正當要再開口,卻突然被慕言悶笑著打斷:“這些,明明是我要對你說的吧……”

  我瞪著他:“我是認真的。”

  他研究我神情半晌,收起玩笑神色,順便收起扇子,點點頭:“好的,我記住了,還有呢?”

  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氣被打斷,就有點難以為繼的感覺,我抬頭飛快瞄他一眼,咳了一聲,瞪著地面:“還、還有就是,”調整出惡狠狠的語氣:“不准看什麼別的美人,有美人跟你搭訕也不准理她們!”

  他悶笑出聲,手搭在我肩膀上:“嗯,還有呢?”

  突然就有點傷感了,我垂頭喪氣地看著鞋尖,半晌:“要早點回來接我。”

  頭被抬起來,他定定看了我一會兒,額頭被蜻蜓點水地觸了下:“等山上的佛桑花謝了,我就來接你。”

  在這個豔陽如炙的盛夏晨日,我們一個向著山外,一個向著山裡,南轅北轍的兩條路各自延伸千里,仿佛無終的命運。我不能預知,卻隱約感到不安,自古以來,那些惜別以花期為諾的男女,似乎都是錯過,因過而錯,因錯而過。繁華景物都在身邊過去,一路燕囀鶯啼,不久,眼前出現一段長而斑駁的青石階,濃蔭掩映,臺階角落長滿碧色苔蘚,像一幅錦緞暗繡了同色的邊紋。停下腳步抬頭望上去,綺柱重樓,白玉鉤帶,五色簾有耀目光彩,眼前的巍峨山門同昨夜所見毫無二致。公儀斐轉身看我:“君姑娘可是累了?”其實只是腦中頓然浮現那個撐著孟宗竹油紙傘的頎長身影罷了。我搖搖頭,跟著他一路踏上這段年成久遠的青石階,臨近山門,到底還是沒有管住自己的嘴巴:“這孤竹山,是公儀家的產業?”引路的公儀斐頓了頓,重樓正中懸掛的巨大銅鏡映出他白色身影:“從前不是,孤竹山是佛桑花的聖境,每到佛桑花期,賞花之人多得要將山路踏平,所以五年前我將它買回來了,這麼個清幽之地,還是安靜點好。”我緊隨上兩步,來到山門正下方,及手觸到陽光下斑斕的琉璃珠簾:“山門看上去有些年成了,這副五色簾倒還是嶄新。”公儀斐似笑非笑摩梭著手中玉鐲:“一月換一副,五年來光這一項就不知燒了我多少錢,能不新麼?”話罷打起簾子:“君姑娘,請罷。”珠子乍然撞擊,發出叮噹脆響。我伸手穩住撞擊的珠串:“其實撤掉這幅簾子也不礙事吧,這樣常換常新,著實浪費了些。”他低頭做出考慮的模樣:“也不是不可,但總覺得,撤掉它,就少了些什麼。”我看著他:“少了些什麼?”他頓了頓,若有所思拂起一串珠簾:“大概是,燒錢的快感。”“……”

  我不知這座山門對公儀斐意味著什麼,他似乎毫不在意,也許已經忘記少年時代曾在這裡邂逅一名女子,那女子黑髮白衣,撐著孟宗竹的油紙傘,不知在何時死於何地。山門旁古樹參天,邁步而過的那一刻,感到那些細密葉縫裡藏了無數雙眼睛,正冷冷地看著我。這巍峨山門是那死去女子不能消散的執念。可我不做死人的生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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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5-31 21:38:08 |只看該作者
  柸中雪之第二章(3)

  山門後又是百步石階,石階之上,叢林掩映一處深宅大院,規模堪比王室行宮。想來公儀家果然十分有錢,有錢到這種地步,背後不是政府撐腰就是反政府的撐腰,慕言竟與這樣的家族有所結交,真是讓人擔心。

  一路無話,臨近宅邸,看到宅門緊閉,門前空無一人,正覺奇怪,一個小廝打扮的少年騎著匹瘦馬跌跌撞撞不知從哪裡跑出來,幾乎是摔下馬地哭著跪倒在公儀斐面前:“大人您可算回來了,夫人和大小姐又打起來了,宵風快死了,翠兒姐姐讓我趕緊來找您……”少年話還沒說完,眼前白影一閃,公儀斐已將我一把帶上那匹喘氣的瘦馬,箭一般繞著院邸高聳的圍牆疾奔而去。我在馬上只來得及問上一句話:“那什麼,夫人?大小姐?”頭上傳來公儀斐模稜兩可的回答:“家姊與拙荊不睦日久,偶爾會小起爭執,讓君姑娘見笑了,真是慚愧。”倒是一點兒聽不出什麼慚愧之意。風在耳邊呼嘯,我鬼使神差道:“你姐姐同你,是一胞所生?”身後一片沉靜,半晌,聽不出情緒的一聲笑,隱隱含了四個字,定定的:“一胞所生。”手裡握著的馬鬃一滑,我差點兒沒控制自己跌下馬,怎麼可能,四個字含在舌尖轉了三遍,終歸沒說出來,和著呼呼冷風驚訝地吞進肚裡。

  說真的,公儀斐竟有一個胞姐活在世間,這件事比說君瑋從小到大暗戀我還不可置信。傳說中,柸中公儀家本家這支血脈絕不允許雙胞胎存在,假如生出雙胞胎,一定是留一個殺一個。這件事主要歸功於守護公儀家的凶獸千河太廢柴。一向來說,公儀家家主確立自己權威的最主要方式就是召喚凶獸,但這只廢柴凶獸無論如何也分不出雙胞胎血統的區別,可以假設,如果公儀家生出一對雙胞胎,哥哥有一天繼承家主之位,與千河定下血盟獲得召喚它的能力,那擁有相似血統的弟弟要冒充哥哥來召喚凶 獸 千河造個反什麼的簡直輕而易舉。就像一個舉世的英雄,世間沒有任何人能夠打倒他,一旦患了毒瘤這樣的絕症他也活不成。所謂雙胞胎正是公儀家可能滋生出毒瘤的引線,這毒瘤是指內亂。再強大的家族也架不住內亂,這是經驗之談,睿智的長老們早早看出這一點。公儀家曆世七百年,有不少倒楣的家主生出雙胞胎乃至龍鳳胎,基本上都是這麼處理的,被選上的那一個是天之驕子,從此眾星拱月,未被選上的那一個則賤若草根,即刻就地絕命。有意思的是,歷代公儀家家主,最有成就的那幾個全是雙胞胎出身。來到世間背負的第一樁債就是同胞骨肉的鮮血,大約這樣的遭遇能讓人變得無情。

  七年前公儀家被毀時,我似乎聽說這一代的家主有個同胞姐姐的傳聞,當時還小有歎息。如今得知這胞姐竟在人世,真是叫人詫異,她不是應該一出生就被投進太灝河喂他們的守護神了麼?

  後來證明我完全是大驚小怪,事情的奇妙遠遠不止於此。正如不知哪位哲人說的,生活永遠有驚嚇,你不是即將被驚訝,就是正在被驚嚇。

  載著我們的瘦馬喘著粗氣馳進一片開闊綠地,小片黃土裡,一匹皮毛油亮的黑色駿馬嘶鳴著轟然倒地,濺起茫茫煙塵。公儀斐拎著我飛身下馬,腳落地立定之時,才看到倒地的黑馬旁還跪了個執劍的紅衣女子,扶著右臂,仿似受了什麼傷,薔薇花一樣的臉上滿是不甘表情,那種鮮豔、飽滿、重重疊疊的美麗。驚慌失措的僕人們齊齊讓開一條路,公儀斐疾步過去扶起她,大約觸到傷口,女子悶哼了聲,長劍支地,未受傷的那只手反過來緊緊抱住公儀斐的胳膊,聲音倔強,帶著哭腔:“先看看宵風,看是不是被那個瘋女人打死了!”自認識以來就沒幾個時候不嬉皮笑臉的公儀斐眉頭緊蹙,耐心摻著紅衣女子容她檢視倒地的駿馬。而我的眼睛定在不遠處拴馬樁旁的白衣女子身上,久久不能移開。流瀑一樣漆黑的發,寒潭深泉般一雙眼,額間一隻壓著髮鬢的黑玉額環,手中一柄銀色的九節鞭。永安,卿酒酒。這個本該死去的女子似一座冰雕立在曦光之下,腳下扯出長長的影子,一個大活人。我定定地看她好一會兒,忍不住想要走過去,驀然聽到公儀斐沉聲質問:“薰姐,怎麼回事?”他抬頭望著我的方向,懷裡紅衣女子雙手顫抖,眼裡含著憤恨的淚,身旁叫做宵風的黑馬在長長幾個鼻息後徹底沒了動靜。薰姐?入水珠玉般的嗓音淡淡然響起:“弟妹劍術太差,一不小心手滑,傷了她。至於那匹馬,昨日不是摔了你,連主人都認不出的劣馬,要它何用。”我緊盯著回話的這個白衣女子,而她目光掃過來,似冰山上千年不化的積雪,頓了頓,揚手收了鞭子,毫不猶豫地轉身離開。

  紅衣女子大聲哭起來:“她把宵風打死了,她還打傷了我,你就這麼讓她走了……”公儀斐冷冷打斷她:“你是太任性了,她腦子有毛病,讓你離她遠一點,你還偏要去招惹她。”紅衣女子狠狠瞪了他一眼:“你到底是不是我夫君。”公儀斐摻著她未受傷的胳膊扶她起來:“好問題,除了我,你看看天底下還有誰能夠這麼縱容你。”紅衣女子甩開他的手獨自站起來,眼裡還殘留著淚水,卻咬著嘴唇恨恨道:“天下最疼我的人永遠是我爹,可他,可他……”話未完又蹲下地大哭起來。公儀斐也蹲下來,從衣袖裡掏出一張絹帕遞過去:“別哭了,看看你還有沒有個夫人的樣子。”語聲雖嚴厲,卻是溫柔的臺詞。我抬頭望卿酒酒離開的方向,流雲在草場上投出不知為何物的影子,微風吹送,蒲公英貼著草葉飛舞,漫山遍野的炫金佛桑花迎風盛開,而那白色的身影越走越遠,漸漸消失在佛桑花叢裡。

  此後五天,我沒有見過卿酒酒,宅邸的僕人告訴我,說那不是什麼卿酒酒,是公儀薰,公儀斐的胞姐,自小流落在外,身世可憐,兩年前一個月夜被送來公儀家,分別多年,終於同胞弟相聚。聽說那夜公儀斐的夫人公儀珊大不以為然,認為來者必是假冒,怒氣衝衝趕來花廳,卻在見到公儀薰面容時愣怔當場。我欲探聽後事,說得興高采烈的僕人卻猛然頓住,此後無論如何不願再開口。大約能夠明白,一個腦子有問題的大小姐,向外人提太多著實不是好事。我不知公儀薰腦子是不是有問題,看著不像,但公儀斐說她有問題,她就是有問題,好比那時父王覺得我無血無淚,哪怕我熱血澎湃也毫無意義,這就是權威的力量。

  通過多次不經意的牆角,得知公儀斐似乎對胞姐有些漠視。據說公儀薰剛回公儀家時,姐弟感情雖寡淡,也沒什麼大問題,畢竟不在一處長大,有隔閡很正常。但這種看似的融洽只是初時那兩個月罷了,漸漸大家便發現,有時候公儀薰做的事,真是不能用常理推斷。當然大部分時候她都不做事,但一旦做點事,基本上要出事。

  公儀薰初回公儀家的第三個月,有友人來找公儀斐鬥鷹,半空中兩隻蒼鷹以厲喙相迎,彼此攻勢淩厲,一隻鷹負傷甚重欲求庇護,後面那只鷹一心求勝緊追不捨,兩隻鷹直直沖向看臺上的公儀斐,被坐在一旁的公儀薰以九節鞭瞬間擊殺……最後賠了友人不少錢。這是第一次,公儀薰對公儀斐表現出極端的保護欲。爾後兩年,類似事件不知幾多,公儀家因此賠掉的錢也不知幾多。同時,因謀劃傷害或即將傷害公儀斐而死在公儀薰九節鞭下的刺客也不知幾多。簡稱三多。

  我兄姐雖不少,但全是同父異母,且同他們素無往來,不能確切理解所謂姐弟兄妹之情,自小最親厚的怕是君瑋,但想像中,假如有一天,愛好寫小說的君瑋希望得到某位名家的傳世孤本,而名家的兒子表示只有我嫁過去才能給君瑋這孤本,我想了一下,有沒有可能自己主動嫁過去,最後覺得就算君瑋用棍子把我敲昏強制嫁過去等我醒了也要自己跑回來……但是,面對類似的事情,公儀薰卻主動點了頭,僅為一本棋譜,為幫胞弟拿到最中意的生辰禮物。

  傳說中,對方已將彩禮送上門,公儀斐才知曉此事,幾乎是扔的把一隊彩禮外帶管家小僕丟出公儀家大門,素來泰山崩於四面八方都能面不改色保持微笑,卻在這一次動了真怒。爾後,原本就算不上親厚的姐弟關係日漸疏遠,直至今日,按照僕人們的說法,公儀斐似乎已當自己根本就沒這麼個姐姐。

  公儀斐說公儀薰腦子有問題,我想他不是隨便說說,大約經歷了那些事,他是真的覺得她的腦子有問題。但他不瞭解的我明白。無論他們如何認為,我知道,公儀薰就是卿酒酒。誠然,那個山門前撐著油紙傘的卿酒酒已經死掉了,但這世間有一種生物,以意識遊絲和精神殘餘凝聚出新的形體,凝聚後生前身後事通通忘記,恍若新生地來到人世,這生物的名字,叫做魅。我不相信卿酒酒是公儀斐的胞姐,公儀家歷來對雙胞胎的處置從不拖泥帶水留人空子。倘若卿酒酒不是,那以卿酒酒的精神殘餘凝聚出的公儀薰自然也不會是。

  可歸根結底,只是我的直覺罷了。

  君師父希望我出門在外少惹事端。我小時候認為知之才幸福不知不幸福,長大了被逼無奈地覺得很多時候無知是福,對這世間瞭解越少,越容易快樂滿足。自此,好歹克制住了接近公儀薰的衝動。

  但我沒有去找她,她卻來找了我。

  這一日冷風乍起,客居小院裡紫薇花隨風飄搖,豔紫深藍,起伏成靜海裡一片粼粼波浪。公儀薰分花拂柳而來,悠然白衣若隱若現,似一朵浪花及至眼前,隔著一扇軒窗同我對望,半晌,淡淡道:“天下之大,真是無奇不有,我是只魅,而你是個,被烙印了華胥引的死人。”

  儘管對她來找我幹什麼已有所猜測,但這真是一個讓人無法預知的開場。我打開門,請她進來:“傳說形魅由精神力凝聚而成,最易感,看來果然如此,一般人可看不出我的精神遊絲和活人有什麼不同,更不用提封印在我身上的上古秘術華胥引。”

  她微垂了眼睫,沒有情緒的一雙眼,眸色帶一點藍,似有萬水繞了千山映了藍天,天上天下一派細雪。

  我撐了腮幫看她:“你是為的什麼來找我?是想要我幫你織一個夢?既然你聽聞過華胥引,那麼想必也知道,讓我織夢需要付出什麼樣的代價。”我盯著她的眼睛:“這代價你付不起,一隻魅的生命,對我毫無意義。”

  她抬起眼睛,目光掃過窗外起伏的紫薇花:“織夢?助我凝聚的秘術師倒是曾提起過華胥引這門功用。可我並不想從你那兒得到什麼虛幻夢境。我不知華胥引織夢需要什麼代價,天下怕也沒幾個人知道。我想要的比那真實得多。”她看著我:“你一定可以看到,封印在我身體裡的,關於前世的那部分記憶。”

  腮幫擦過手掌撞到桌子,砰的一聲,可見這件事多麼令人震驚,倘若有轉生之說,形魅差不多就相當於人的轉世,就像我們出生都不會帶著從前的記憶,魅亦如是,怎麼可能有所謂關於前世的記憶。

  大約看出我心中疑慮,她雪白手指置於眼瞼之下,正是泛藍的一雙瞳仁:“這裡,封印著我作為人類的記憶。據說我死在七年前,爾後秘術師用五年時間助我凝聚,提取了死前殘存的關於過往的意識,封進兩顆珠子,放進了這個新凝聚出來的身體裡。但現在的我不是過去的我,沒有那些記憶,我什麼都不是。”

  我奇怪地看著她:“那你為什麼來找我?讓那個秘術師解開封印就好了,這樣,你就是完整的你了。”

  風拂過窗櫺,她眼中閃過一些東西,來不及捕捉便歸於靜謐:“子恪說得對,那樣年輕就死去,不會是什麼好的人生,那些記憶不要也罷。他請人助我凝聚,據說我前世欠阿斐良多,唯一心願便是能有所償還,借此機緣重新活過來,就當是一個全新人生。可我近來卻想,再怎麼不好的人生,也有一些可稱之為美好的回憶,子恪送我回公儀家時說,阿斐一直很掛念我。可如今,卻讓我懷疑他說的那些話是不是真的。封印在我身體裡的這段記憶,秘術師是沒有辦法看到的,如你所說,他們只能解開封印,但那些令人痛苦的不好的回憶,我並不想知道,只需要那些美好的東西,就足夠了。華胥引當可以做到這一點,若你願意幫我,你想要什麼,我都可以盡力幫你拿到。而我的記憶,你看到之後,請把那些好的事情講給我聽。”

  她說得不錯,華胥引的確可以看到封印的記憶,這道理如同窺探他人的夢境,只是陷入她的記憶時需注意自身安危,除此外也不會有什麼別的耗費。

  良久,我輕聲道:“子恪?陳世子蘇譽的……表字?”

  她看了我一眼,略點頭道:“是,蘇譽,蘇子恪。”

  我笑起來:“我可以幫你,我什麼都不要。”

  君師父救活我,為的是讓我刺陳,轉眼已出門許多時間,卻一點也沒為這件事做準備,此番,正好可以借她的記憶打探打探虛實。差點忘了,公儀家七年前,還是陳國的一條手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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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5-31 21:38:32 |只看該作者
  柸中雪之第三章(1)

  公儀薰說她只想知道記憶中那些好的事情,看來,這是個不容易想太多的人,真是恨不能將她引薦給君瑋。

  有些人想得太多,做得就少,而一心做事的人,想法往往比較單純。僕人們暗地裡講這兩年公儀薰在公儀家所作所為,不管是什麼事總歸是幹了不少事,可見著實是想得比較少。其實人生在世,不管做多做少,樂在其中就可以,當你快樂,你的世界也會快樂,在你世界裡的人也會快樂。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世界,有緣分的人,他們的世界才會有重合的部分。我想,公儀薰找我幫這樣的忙,是要找到自己同公儀斐重合的那部分世界。

  月圓之夜,白衣的公儀薰再次來到我客居的院子,據說今夜外廳正舉行懷月明節的宴飲,想來無人會打擾我們。小僕將碧紗櫥安置在院中葡萄架旁,累累葡萄垂枝,似一壺壺碧色翡翠,涼月悠悠,照進櫥中一張輕榻、一床軟褥、一隻繪了折枝花的枕前小屏。

  剛安置好,公儀斐翩翩白衣的身影就出現在院門口。十來步外看著碧紗櫥前的公儀薰,沒什麼表情:“找了半日,你竟在這裡。”

  公儀薰向前走了幾步,又頓住,月光投下一個頎長的影子。

  公儀斐淡淡瞟她一眼,目光移向我,秋水桃花似的一雙眼攢出笑意:“既然家姊親近君姑娘,便請君姑娘今夜代為照看家姊了,切勿讓她走出這院子。”

  我懵懂看著他,不知何意,而他已轉身離開,邁步前頓了頓:“一年前那樣的事,我不希望再發生。”

  半晌無聲的公儀薰旋身撈開紗簾,我終歸好奇:“一年前,發生了什麼事?”

  她合衣躺在榻上,淡淡道:“無事,世家大族關於懷月明節的宴請,大約你也有過耳聞。”

  我確實有所聽聞,公卿世家常在月圓夜籌辦這樣的宴請,說得風雅正直,“感明月入懷,邀君歌飲以紀流光”什麼的,實則不過以淫樂為手段的社交罷了,宴上歌姬舞姬任人挑選做樂,可想糜爛成什麼樣。晁朝至此七百年,留下的紙醉金迷的風俗,懷月明節便是其一。

  我坐得靠近床榻一些,她閉上眼睛,淡淡續道:“去年公儀家的懷月明節,各方家主赴會,那夜我在外遊逛,碰到兩個喝醉的客人,被誤以為宴飲上獻舞的舞姬。”

  我移了移枕屏,幫她擋住側旁的夜風:“然後呢?”

  她的手撫上額角,依稀疲憊模樣,嗓音卻漠然至極:“然後?我卸了他們的胳膊。一人一隻。”

  我說:“這……”

  她淡淡道:“阿斐很生氣,我似乎總是惹他生氣,或許,我由著那兩個傢伙輕薄,他就不生氣了?”

  我想了想,道:“也許,他是氣他們竟敢輕薄於你。”

  她的手從額角放下,睜開眼睛,冷冷看著我:“那種話,我不會再相信。”

  浮雲掩月,落花繽紛,淙淙琴音裡,軟榻上公儀薰呼吸漸勻,大約已入睡。這琴音並非華胥調,只是有助眠功能。魅這種生物游走於星辰法則的邊緣,其實是沒有所謂以命為譜的華胥調的。我說不需要一隻魅的生命,她付不出那樣昂貴的代價,其實我也織不出她的華胥之境。但好在有幻之瞳這種東西存在,又幸而她的願望只是讓我幫她看看被封印的記憶。對於形魅而言,精神先於肉體產生,精神和肉體相對於人類的緊密磨合,更像是兩個蹩腳湊在一起的東西,極易被分開,這樣不被肉體過多束縛的精神也極易被窺視。鮫珠之主以華胥引催動自身意識窺視這類精神的能力被稱為幻之瞳。在對方精神極平穩的情況下,不要說只是被封印,就算是被加密的記憶,幻之瞳也能清晰解讀出來。當然這種事其實是不太道德的,一般我不會輕易去解讀一隻魅的記憶。主要是長這麼大我也沒見過魅。假如慕言要是只魅,我天天沒事兒就解讀他的記憶玩兒。

  閉上眼睛,眼前一派光怪陸離。亂石白沙,古樹枯藤,淒涼風景快速穿過身體。寒泉裡荒鴉撲騰,剎那間一團白光爆裂開來,似墜落的點點晨星。耳邊冷雨淅瀝,陡然大開的視野,可見輝煌山門前,一副五色簾,幾塊青石板,白衣少女接過白衣少年手中的黑玉鐲,微微抬高的油紙傘下,一張冰雪般的臉毫無表情。那是卿酒酒,也是公儀薰。原來,這果然是他們初識情景。

  那夜所見一一掠過眼前,想了一會兒,覺得要節約時間,拍幹身上零落的冷雨,果斷地跳過此節再去捕捉下一段意識。閉眼睜眼之間,恍若邁到天的盡頭,眼前一片濃黑。

  我有點害怕,拽緊了衣袖,慕言不在,終歸沒有那麼得心應手。

  半晌,待眼睛能在黑暗中視物,也沒那麼緊張了。極細的一聲燈花爆裂後,終於看到光明從地底漫起,沿著衣裙爬上來,一點一點盈滿眼睫。耳邊響起輕浮歌聲,虛無景物貼著光亮顯現,似一幅暈開的水墨圖。

  極目四望,人影幢幢。抬頭往上看,吊頂上懸了盞巨大的枝形燈,青銅燈柱似九層寶塔,十七個燈碗裡黃焰灼灼,照得整個大廳有如白晝。天井圍欄式的高闊主堂,正中一處以雲石砌成高臺,三個身著大紅嫁衣的姑娘俏生生立在臺上,左側女子正懷抱琵琶垂首彈唱。四圍兩丈遠的地方擺滿客椅,落座皆是男子,從十三四少年到七八十老翁,要是招募兵役也能如此齊心,這個國家就太有前途了。二樓俱是雅間,雕刻精巧的圍欄後懸了好幾層簾子,招待的想必是貴客。我想了半天,搞清楚身在何方,捂著眼睛暗歎一聲,覺得怎麼能和青樓這麼有緣分呢。儘管有時也想表現得瀟灑不羈,但著實沒有執念覺得這輩子一定要逛一次窯子才顯得不虛此行。命運卻善解人意過了頭,在十三月的生意裡逼我逛一回,今次又莫名其妙逼我再逛一回。且看陣勢,這回還正撞上人家青樓遴選新花魁暨新花魁開苞的競價大會。心情真是難以言表。

  臺上紅衣女子一曲乍停,樓上樓下競價四起,揚起的價牌一路飆升,可見一世風流不如一夜下流。但花魁的初夜,負擔得起的畢竟是少數,大浪淘沙後,獨留下二樓兩個雅間的客人爭撥頭籌。真是搞不懂,這些人拿這麼多錢買一個姑娘,只能睡一夜,為什麼不拿這些錢去娶一個姑娘,可以睡一輩子。

  垂地的珠簾將出價人擋得嚴嚴實實,被喚作隱蓮的紅衣女子身價已抬至三千零五金。之所以有個零頭,在於無論左雅間的客人怎麼出價,對面雅間總會不緊不慢不多不少加上五金。大約是感到不同尋常,鶯歌燕舞的大廳一時寂靜無聲。正待兩人繼續開價,大門口驀然傳來一陣騷動。遙遙望去白衣翻飛間銀光閃過,幾個類似打手的角色被一柄銀鞭抽得直摔進正廳。僅看到那身白衣就讓人感到無窮冷意,這人只能是卿酒酒。雲石臺上待選花魁的幾位美人嚇得花容失色,而客人們的自我保護意識也著實強烈,還沒等正主的腳踏進門檻,原本擁擠的大門口呼啦一聲連個鬼影子都沒了。手持銀鞭的白衣女子垂眼邁入正廳,幾個侍從模樣的黑衣人兩列而入。果然是卿酒酒。老鴇一看就是個見過大場面的人,堆笑幾步迎上來:“小姐可是進錯地方了,我們這兒不做姑娘的生意……”話未說完,被冷冷打斷:“你們這兒,做的不就是姑娘的生意?”右方雅間的珠簾陡然一串輕響,寂然裡格外清晰,而後簾子整個撩起來,顯出男子頎長身影。真是假設一百次也沒有想到,這人會是公儀斐。

  一身錦衣的公儀斐居高臨下直視卿酒酒,訝然後神色帶了絲似有若無的笑意,單手將珠簾掛上一旁金鉤。樓下一個妖冶歌姬掩口竊聲:“啊……應梅軒的,竟是公儀公子……”另一個樸素點的接話:“誰?”歌姬悵然:“柸中公儀家的家主,世有‘風姿傾眾目,文采動諸公’之稱的公儀斐。”頓了頓:“隱蓮真是好福氣呢。”

  兩個歌姬對話近在咫尺,連我都真切聽見,更不用提卿酒酒。但她目光只在二樓所謂應梅軒淡淡一瞥,收起鞭子,垂眼踏上鋪了紅毯的木樓梯。老鴇在身後跺腳:“姑娘即便是來逛青樓,也好歹扮個男裝,別壞了我們這行的規矩啊……”被尾隨在後的黑衣侍從俐落地用金葉子堵了嘴。

  整個大廳的目光全集中在半路殺出的卿酒酒身上,本人卻渾然不覺,逕自邁入先前與應梅軒叫板的雅間。

  未幾,簾子打起來,看到一個錦衣玉帶的清秀少年局促立在落座的卿酒酒身前:“阿寧不該來這種地方惹姐姐生氣,阿寧……”

  卿酒酒漫不經心打斷他的話,以手支頤,低頭看樓下雲石臺上待價而沽的姑娘:“你喜歡哪一個?”

  少年訥訥抬頭:“什麼?”

  對面一直默然不動聲色的公儀斐遙遙舉起酒杯:“方才在下已出到三千零五金,看兄台之意,是打算,”話到此處微勾了嘴角,卻是定定看著珠簾旁的卿酒酒:“要成全在下的好事了麼?”

  少年垂著頭不敢答話,卿酒酒抬起眼來,卻只是不經意一瞥,目光仍聚在樓下雲石臺上,手指在檀木桌上微微一頓:“兩萬金,這三個姑娘,我全要了。”

  樓上樓下眾人目瞪口呆,我也目瞪口呆。極目四望,只有公儀斐一人從容地斟酒自飲,唇角還帶著微微笑意。從未見過哪個女子在青樓叫姑娘叫得如此理所當然氣勢逼人,真是讓人不服不行。

  老鴇張大嘴說不出話,不知是驚的還是喜的,畢竟兩萬金叫三個姑娘,全大晁最敗家的敗家子都幹不出來這種事。

  叫阿甯的少年神色半紅半白已近錯亂:“姐你不是來,來捉我回家的麼,這是……”

  卿酒酒從上到下打量他一番,端起桌上茶煙嫋嫋的瓷杯:“既然跑來和人搶姑娘,就要搶贏,我平日,”眸光從朦朧水霧後淡淡眄過來:“是怎麼訓導你的?”

  少年愣了愣,頭垂得更低,她抿了兩口茶起身離開,簾子放下來時,隨意掃了樓下一眼:“這三個姿色尚可,選一個最中意的,今夜不用回家了。”

  沒有人會看到我,這就是說,自卿酒酒出現,我可以隨意調整角度觀察她臉上每一個表情。這著實是個美人,卻好似冰雕,不見半點笑意,哪怕是冷笑,仿佛對世間諸事不感到半點興趣。可在這記憶中,她的弟弟卻是一個名叫卿甯的少年。而與公儀斐第二次見面,他們倆在青樓裡一起搶女人。幻之瞳只能看到記憶,無法解讀她的神思,越發令人不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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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5-31 21:39:08 |只看該作者
  柸中雪第三章(2)

  尾隨卿酒酒一路步出青樓,才發現此樓臨湖,湖岸楊柳依依,湖中有疏淡月影。黑衣侍從輕易與夜色融為一體,被她留在原地,手裡提了盞風燈,獨自一人沿著湖堤散步。我緊緊跟上。幾乎繞湖一圈,半晌,越過一處低矮湖堤,看到月夜下靠岸處泊了艘敞篷的烏木船,船頭立著的卻是方才還在青樓裡飲酒的公儀斐。風流倜儻的公儀公子手裡斜執了把青瓷的酒盞,正垂頭以杯中酒祭湖,聽到響動,略抬了眼睛,看到來人是卿酒酒,露出略顯驚訝的笑意來:“卿小姐。”

  卿酒酒步履不疾不徐,行至烏木船前,停了腳步垂眼看他:“白月碧水,公儀公子與湖同飲,倒是風雅。”

  他收起瓷杯,明眸含笑,語聲卻萬分委屈:“中意的花娘們悉數被小姐買了去,飲酒填詞無人陪伴,只能獨自出來尋點樂子了。”頓了頓,歎道:“不巧船劃得不好,才想賄賂湖君兩杯薄酒,叫它不要與我為難。”目光對上卿酒酒的眼睛,微仰頭伸手向她:“不過,此番同小姐偶遇,看來是上天垂簾,不知能否給斐這個榮幸,邀得小姐一同游湖呢?”

  話雖說得可憐兮兮,臉上表情卻過於歡欣鼓舞,我在心裡默默地想,演戲演得這樣,完全不似慕言的渾然天成,照卿酒酒的性情,吃錯藥了才會答應他呢。

  但真是不知道卿酒酒怎麼想的。

  湖風吹得楊柳微動,戴著黑玉鐲的瑩白手腕從長袖裡露出,搭上公儀斐衣袖,一個傾身借力上船。烏木船晃了晃,兩人隔得極近,她將手中風燈遞給他:“公儀公子劃船,可要當心。”我趁機也踏上船,立在角落,因僅是一抹意識,也沒有重量,不會給劃船的增加什麼負擔。

  公儀斐眸中微光閃過,只是一瞬,待船劃過湖岸老遠,才低低笑道:“小姐就這麼上了船,真讓斐吃驚,難道不怕斐別有用心,唐突小姐了麼?”

  船中小幾上擺了個瑩潤明澈的水晶枕,卿酒酒垂眼觀賞,漫不經心地:“那便要看公儀公子打不打得過酒酒了。”

  烏木船漸漸停在湖中,公儀斐微微撐了頭,裝出一副懊惱模樣:“早知不該賄賂湖君那兩盞酒,該叫它打個浪頭來將我們都掀翻了才好。”

  她撐著腮,目光投到他的臉上:“怎麼?”

  他棄槳坐在她對面,僅隔著一張小幾,手裡握著重新斟滿酒的瓷杯:“你真想知道?”

  她似乎真是想了想,抬頭看他,重複道:“怎麼?”

  他目光自淡青的杯盞移向她雪白臉龐,收起唇邊那一抹笑,沉靜看著她,半晌:“小姐身手高強,想必此時,也只有這樣才能近得了小姐的身吧。斐所願甚微,自孤竹山一別,長久以來,不過是希望,能更加靠近小姐一些罷了。”

  突如其來又恰到好處的表白,多一分就是調戲少一分對方就聽不懂說的是什麼意思,我在心裡暗歎一聲,公儀斐真是此道天才。想像中一向面癱的卿酒酒應是裝沒聽到,那公儀斐這個表白就真是白表了。但幸好這種違背言情小說規律的事情沒有發生。

  一直撐腮把玩水晶枕的卿酒酒手中動作稍停,緩緩坐直身子,目光帶一絲訝異,沉靜地看著公儀斐。遠處傳來隱約的洞簫聲,她撐著小幾傾身靠近他,兩人相距呼吸可聞,是曖昧的姿勢,語聲卻極冷:“你想救我一回?這就是,你心中所想?”他秋水似的眼中眸光微動。

  她靠得更近一些,唇幾乎貼上他耳畔:“如果我跳下去,你真會救我?”微偏了頭,離開一點,沒什麼情緒的聲音,極淡,極輕:“我不會鳧水,你不救我,我就死了。”

  滑落在幾上的一縷髮絲被公儀斐握住,他低了眼,看不清表情,語聲卻溫軟:“言談間如此戲弄于斐,小姐是覺得,斐的心意……太可笑?還是覺得斐,太不自量力……”

  話還沒說完,那縷髮絲已從他手中急速溜出去,嘩啦一聲,船邊濺起一朵巨大水花,透過漾起的薄薄水浪,看到白色身影似蓮花沉在深水之下。嘩啦,又是一片水花。半晌,公儀斐將嗆水嗆得直咳嗽的卿酒酒抱上船。兩人衣衫盡濕,公儀斐臉色發白:“你這是……”

  在拍撫下咳嗽漸止的卿酒酒伸手握住公儀斐的衣襟,冰冷眼睛裡映出月亮的影子:“我從不戲弄人。”又咳了一聲:“你也沒有騙我。”臉靠他近一些,吐息近在咫尺:“既然如此,十天之後,來卿家娶我。”這真是讓人吃驚,注意公儀斐神色,欣慰地發現我不是一個人。但月光下渾身濕透的卿酒酒只是定定看著他:“你願不願意?”他黑色的眼睛裡有秋水湧動,沒有立刻回答。她臉色一冷,一把推開他,語聲涼進骨子:“不願意?你說的那些所謂思慕,果然是沒意義的廢話。永安卿酒酒不是你想惹就惹得起的人,公儀公子。”

  他愣怔神色終於恢復過來,碧湖冷月下,笑意漸漸地盈滿眼睫:“怎麼會?十日之後,我來娶你。”他握住她的手,唇角勾起來:“我沒有喜歡過誰,可酒酒,我一看到你,就覺得你該是我的。”

  她別過頭去,望著不遠處一座湖島,半晌:“你看到那些青樓女子,也覺得她們該是你的罷。”

  他哧地笑出聲:“她們不是我的,你看你喜歡,我也沒同你搶。”

  她若有所思回頭,良久,取下手上的黑玉鐲:“屆時,父親要我以舞招親。來看我跳舞,譜一支更好的曲子給父親,這樣,你就能娶到我。父親曾讚歎過你的文采,可惜此次招親不是填詞作詩。樂理上,曾經得他稱過一聲好字的,當今天下只有陳世子蘇譽。”

  他笑盈盈地重新握住她的手:“你的意思是,讓我去請我表弟幫忙?”假裝歎息:“我平生最不願同他一起,萬一屆時你看上他,你父親看上他,那怎麼辦?我又不願意同他動粗。”

  她將摘下的玉鐲放到他手心:“記得你說過什麼,你說我是你的,那就要把我搶到手,不要讓我失望。”

  風吹來,小船輕輕搖晃,他抱住她,半晌:“跳舞的時候多穿點,別讓人在眼睛上占了便宜。”良久,她垂在身側的手緩緩抬起,摟住他修長的腰背,他似乎僵了一下,更緊地摟住她。她下巴擱在他濕透的肩上,眼睛睜得大大的,遙遙地望著天上的月影。

  這是我見過的全大晁在初遇後發展最為迅猛並確定關係的一對男女,真是很難理解一見鍾情是怎麼回事,你怎麼就知道你要的是此人而不是彼人,是不是有了另一個人,此時承諾就能全部忘記?我有這種想法,主要是記起八年後公儀斐正經的妻子是他二叔的女兒公儀珊。可以想像,既是這樣的結果,此次求親,又怎麼可能順利安穩?

  但無論如何,十日很快過去。

  那日清晨,永安卿家為祭神而建的朝陽臺上聚滿了世家公子,卿酒酒一身肅穆白衣,面無表情立在原本放置祭鼎的高臺上。這下麵的人,多的是為卿家的財而來,為她的貌而來,唯有那麼一個人是為她這個人而來。但她在人群中找到他時,卻沒有露出高興表情,反而以手支額,緋色的唇微微動了動,乏力似地閉了眼睛。一旁的琴師開始調音。我看得真切,她說的是:“還是來了。”

  而我此時終於記起若干年前的一則傳聞,說陳國卿氏女一舞動天下,想必就是卿酒酒。只因此後再沒有關於她跳舞的傳聞,所以天下還沒有被動得太厲害,只是和舞的那支名為青花懸想的曲子一時風頭無兩,竟然連雁回山這種偏僻的小山村都能時不時聽到兩句哼哼,可見是多麼的流行。

  出乎我意料的是,這被傳得神乎其神的一支舞卻並不如何,似乎只是在技巧上比所謂大晁第一舞姬好一點點,但僅憑此就名動天下,可見天下真是太容易激動了。更出乎我意料的是,兩人親事竟然完全沒什麼阻礙,省掉納彩問名納吉納征這一系列繁瑣過程,當下直接請期將結親的日子拍板定釘,著實順利得讓人沒有話說。但我知道這故事的結果,結果是卿酒酒死了。回頭來仔細理一遍,似乎聞到什麼陰謀的氣息,但畢竟生性比較純潔,想了半天覺得應該是自己想多了。

  儘管成親的日子就在一月後,那一夜,公儀斐卻沒有立刻回柸中準備。我拜讀過君瑋一本小說,講一位風雅公子趁夜翻牆到意中人後院,就為摘一段白梅送到她的窗前。偷得白梅一段香,伴卿入得千夜眠什麼的。而看到公儀斐一身白衣翩然落在卿家後花園的高牆,伸手攀過牆垣上一束紫色的風鈴草,我覺得,今天可能是遇到君瑋的讀者了。

  可惜公儀公子的心上人並不如故事裡那姑娘那麼病弱,一貫早早入睡。園中一株高大桐樹下,卿家大小姐正兀自練習什麼舞步,偏冷的嗓音哼出的是青花懸想的調子,卻又有所不同。約莫察覺牆上有人窺視,轉身時一柄小刀於兩指間急速飛出,待看清是公儀斐,刀子已離他面門不過三寸。一個漂亮的閃身,刀刃擦著髮絲飛過,她臉色發白,仰頭望著他:“你在做什麼?”

  他風度翩翩立在牆垣上,手中一串剛采下來的風鈴草,渾身所傷不過幾根頭髮:“你又在做什麼?”微微垂眼看著她:“你哼的,似乎是今日我呈給岳父的那支曲子。”頓了頓,補充道:“別告訴我,你不知道那曲子是誰做的。”

  說話間已從牆上飛身而下,指間風鈴草小心別在她發間,襯得一頭長髮愈加烏黑動人。她抬頭看他,眸子裡有隱隱的光,卻只是一瞬,他的手順勢擱在她肩上,她微微偏頭看園中景色:“即便是你作的,那又如何?父親恰選中這支曲子,是他的鑒賞水準降低了。”

  他唇畔笑意漸盛,俯身到她耳畔:“那更深夜重的,你哼著我作的不怎麼樣的曲子,和著專為這曲子排的舞步,是在等著誰?”

  她微微皺眉:“我誰也沒等。”

  他自言自語:“原來果真是為這曲子專門排的舞步啊……”

  她怔了怔,冷淡神情浮出惱意,轉身欲走,卻被他一把拉住,逆著月光看過去,光影模糊之間,是一張柔軟深情的面孔:“我想要看你跳舞,酒酒。今晨是跳給他們看的,今夜,我想你只跳給我一個人看。”

  這樣直白的情話真是讓一般的姑娘無從招架,但卿酒酒不是一般二般的姑娘,臉上連一絲害羞之意也無,反而鎮定地瞧著他,半晌,冷淡嗓音自喉間響起:“你說得沒錯,我一個人練了這麼久,是想要跳給你看,我的確是在等著你來。”

  我覺得公儀斐每次調戲卿酒酒的目的都是在等著她來反調戲。這姑娘是這樣,氣勢上絕不能矮人半頭,就連調戲人也是,真是容易瞭解。但那些坦白的話用那樣冷冽的聲音說出,就像冰淩化成春水,淙淙自山澗流出,真是聽得人神清氣爽。

  公儀斐眼底有溫度漸漸燒起來,她卻渾然不覺,泰然自若地看著他:“今夜之後,我再也不會跳這支舞。”像是要看進他眼底深處:“我其實一點也不喜歡跳舞。這些舞步,你代我記著吧。”

  熟悉的樂音響起,很多地方不同,更加飽滿充盈,基調倒仍是青花懸想。可此時所見,卻是與白日裡完全不同的一支舞。曼妙的姿態在卿酒酒纖長的身段間蔓開,似三千煩惱絲纏在足踝,被十丈紅塵軟軟地困住,指間卻開出一朵端莊的青花來,這才是當得起名動天下四個字的一支舞。公儀斐撫琴的指尖未有任何停頓,神情卻飄渺怔忪。最後一個音止在弦端,她在他面前停下舞步,額角沁出薄汗,一貫雪白的臉色滲出微紅來。她微微垂頭看著他:“這是我最開心的一夜,以後回想起來,也會很快樂。”

  他笑著起身,輕撫她髮絲,鼻端觸到她頭上紫色的風鈴花:“最開心的一夜,應是你嫁給我。”

  我久久沉浸于那支青花懸想不能自拔,覺得這是我看過的唯一一支有靈魂的舞。小時候師父教導我每一門藝術都有靈魂,藝沒有靈魂,藝術卻有靈魂。問我從這句話裡參透了什麼,我想半天,覺得觸類旁通,那就是美沒有靈魂,美術才有靈魂,決定以後要往美術老師這條路上發展,並且堅持到底百折不回。師父送給我八個字:“學海無涯,回頭是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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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5-31 21:39:32 |只看該作者
  柸中雪之第三章(3)

  婚前一月,公儀斐時時相陪。此時坊間大為流行一首《簷上月》,據說就是公儀斐酒後之作,送給即將過門的未婚妻。“月上簷,簷上月,我坐簷上看月夜。冷風吹雨亂散線,線串桂葉滿小院。酒一杯,杯酒觴,斷橋流水映殘牆。裡院獨舞花自香,香隨影伴對月唱。”被青年男女們爭相傳誦。

  從這首詞可以看出兩人約會多半是在後花園,實際上也確實如此,基本上不是在房檐上看星星,就是在牆垣上看星星。本來我覺得作為一個常混跡于青樓樂坊的風流才子,會有更多浪漫想法,後來想明白了,倘若果真喜歡上一個人,此處即是彼處,此時即是彼時,那個人在哪裡,天涯就在哪裡,不要說看星星,就算只是黑暗裡互相依偎也是幸福……但回過頭立刻發現這類比不太對,比起看星星男人們當然更希望能夠在黑暗裡和姑娘互相依偎……

  其實我一直在等待,等待這故事如同馬車突然失控,直沖懸崖,因結果是已知的慘烈,過程越順利,只會令人越膽戰心驚。

  所幸一個月說短不短,說長不長,我看著這段記憶,更是如同面對一段急速奔走的流光。

  失控的馬車終於停在成親這一夜,那些不該來卻註定來的東西悄然而至。

  當一身大紅喜服的公儀斐唇角含笑風姿翩翩挑開新嫁娘的紅蓋頭時,一直在打瞌睡的命運終於在此時睜開眼睛。金光閃閃的鳳冠之下,卿酒酒臉色雪白,發未挽妝未理,微微偏著頭不知在想什麼。燭光突如其來,她抬手擋了擋,似乎是下意識閉上眼睛。公儀斐撲哧一笑,將合巹酒的銀盃遞到她面前:“雖然我一向愛你的素雅清淡,你也不用為了照顧我的偏好,連成親也打扮得如此素淨。”

  她怔怔看著眼前的杯子,眼中一瞬的恍惚漸漸清明,半晌,卻答非所問地喚出他的名字:“阿斐。”

  她微仰著頭,冷冰冰望進他含笑的眼睛:“你是打算,和自己的親姐姐喝這合巹酒?”

  高高燃起的龍鳳燭適時爆出一團火星,公儀斐遞出的銀盃頓在半空,天空陡然落下一聲驚雷,時光在轟隆的雷聲裡定格,唯有燭火燒得灼灼。半晌,仍握著銀盃的公儀斐側身將杯子放到茶案上,欲揚手放下身前白紗的床幃。她緊逼的聲音卻牢牢扼住他揚起的手:“你不會不記得自己有個一胞所出的姐姐,我也未曾忘記世間有個血脈相連的弟弟。阿斐,其實你也奇怪,為什麼比起卿寧來,反而是你和我長得像,對吧?”她等著他緩緩轉過身來:“因為卿甯不是我弟弟,你才是。我們流著一樣的血,是世上最親的人。”

  熠熠燭光裡,公儀斐的臉色一點一點白下去,唇角卻仍攢著溫柔的笑意:“酒酒,你累了。”

  她深深看他一眼,仿佛疲倦地閉上眼睛:“你為什麼不相信呢?”

  他沒有說話。

  她起身離開喜床,紅絲軟鞋踏上床階處浮凸的陽紋雕刻:“公儀家的家主之位容不下雙生子,十八年前,我是被放棄的那一個,九死一生地活下來,就是為了今天來拿回我應得的東西。所謂初見,所謂招親,從頭到尾,不過一個計策罷了。”兩人距離不足三步,她停下來,直直看著他:“公儀家代表家族權力的赤蛇佛桑權杖做成兩瓣咬合的形狀,夫妻各執一瓣。你看,除了嫁給你,真是想不出更好的辦法讓我光明正大地回到公儀家,光明正大地拿回我的東西。”

  時光被利刃從中間斬成兩段,一段和緩流淌,一段卻迅速凍結。在這段迅速凍結的時光中,公儀斐的臉色愈加蒼白,幾乎連那裝出來的一抹笑都掛不住。那些話就像刀子,且每一枚都命中目標,帶出森然的血,但她看著他失血過多似的灰白神色,聲音卻依然平靜:“我早知道你,遠在你見到我之前,那一日,我特地在孤竹山等你,特地落下那只鐲子,你以為一切都是天意,天意卻只是讓我們剛出生就背負這種不堪的命運罷了。”

  公儀斐怔怔望著她,時時笑意盈然似秋水桃花的一雙眼,如今桃花不在,秋水亦不在。俊美的五官如同素來風流模樣,只是白得厲害,半晌,卻仍是笑了一下,看著不知道什麼地方:“我記得,那時候你同我說,你不會鳧水,若我不救你,你就死了。”

  她神色淡然:“那是騙你的。”

  他頓了頓,繼續道:“那支青花懸想,你說你練了很久,是在等著我來,想要跳給我看。”

  她仍是淡淡:“那也是騙你的。”

  他卻像沒有聽到:“那天晚上,你說那是你最開心的一夜,以後回想起來都會……”

  她打斷他的話:“都是騙你的。”頓了一會兒,若有所思看著他:“你這個模樣,是恨我騙了你?我給過你機會,你沒有逃開。”

  這樣面對面站到一起,他比她高出一個頭來,看上去就像一對璧人。他微微垂眼,眉間輕蹙,卻沒再說話。她正色打量他好一會兒,突然皺了眉頭:“容我想想,你該不是,真的喜歡上我了吧?”

  他猛地抬眼。

  她目光對上他:“我說對了?”

  他扯了扯嘴角:“你說呢?”

  她冷冷看著他:“真噁心。”

  這句話一定傷到公儀斐,悠悠燭光下,他眸色深沉似海,嘴唇卻血色盡失,良久,突兀地笑了一聲,一把握住她的手順勢帶倒在大紅的錦被中。又是一聲驚雷,震得床前珠簾輕晃,是同孤竹山山門前掛的那幅一樣的琉璃色。他的手撐在她散開的鬢髮旁,俯身看著她,毫無血色的雙唇勾出一貫的弧度,緊貼著她嘴角:“春宵一刻值千金,從前我總覺得這句話太俗,想在新婚夜說給你更好聽的話,今夜,卻突然覺得那些想法真是可笑,酒酒,你說的這些,以為我會相信麼?”

  我想她是沒料到他會突然推倒她,以至於半晌無法反應也無法反抗。想來卿酒酒身手高強,一把推開壓在身上的公儀斐同時打他一頓也是很有可能的,從這個角度看,這場洞房花燭著實將要很精彩。但等了許久,她竟然沒有下手,只是平靜地看著頭頂的床帳。他的唇緊貼著她臉頰,也沒有進一步動作。說不相信是一回事,但我想,他終歸還是將她說的那些話放在了心上,否則不會被傷得這樣。否則就要一路親下去排除萬險地當場把洞房花燭這事給辦了。而所謂萬險,顯然不能包括兩人是親姐弟。這是命運,若未知未聞未有反抗之力,那命運終歸會是命運。

  簾影微動,還是她出聲打破寂靜,神色姿態無不鎮定從容,就像他此刻並沒有與她交頸相纏,做出親密無間的模樣,就像是兩人泡了壺涼茶在鄭重談心:“我懂事以來,是在妓院裡長大,從兩歲開始習舞。妓院不比別的地方,跳得好才有飯吃,跳不好就得挨餓。兩三歲還好,除了學跳舞,也幹不了什麼別的事,等到四五歲,就得幫丫頭們做些雜事,跳得不好,不僅吃不了飯,身上的活還要加重。那時經常餓著肚子灑掃打雜洗衣服。我一直很恨跳舞。可除了跳,跳得很好,更好,沒有別的出頭之路。我六歲的時候,想的是如何才能做一個藝伎,而不用一生靠著賤賣自己過活。你六歲的時候,想的是什麼呢,阿斐?”她的聲音一直很平靜。這是我見到她話最多的一夜。

  公儀斐沒有回答,她似乎也並不在意他是否回答:“八歲的時候,養父將我買了回去,我才曉得原來我也是有父母的,父親他好好活在這世上,他養得起我,卻為了一些不該我承擔的罪名放棄掉我。養父說,我是公儀家的大小姐,在族老們決定將我投進太灝河時,母親背著他們救下了我,卻因為這個原因被父親冷落,爾後鬱鬱至死。她將我藏在自以為安全的地方,沒想到最終我會淪落到妓院。唯一希望我活在這世間的人早早離開,我們的母親,我這一生都無法見她一面。”她頓了頓:“可雍瑾公主的女兒怎能成為一個藝伎,聽來是不是不可思議,但差一點,若是養父沒有找到我,這樣的事就發生了。你或許是在某家妓院裡遇到我,像買那些花娘一樣,花三千零五金買下我的第一夜,陪你做樂……”

  “別說了。”公儀斐從她肩頸處抬起頭來,單手撫額,閉眼輕笑了一聲:“要麼就讓人單純地愛你,要麼就讓人單純地恨你,酒酒,你這樣,真是好沒意思。”

  她的衣領有些松垮,淡淡看著他。我不知她這樣到底應該算是胸有成竹還是破釜沉舟,與其說這是個情緒不外露的姑娘,不如說這是個壓根沒有情緒的姑娘。良久,她輕聲道:“你還是不相信我是你的姐姐。要怎麼樣你才肯相信呢?”話畢突然從頭上拔下一枚發簪。他慌忙伸手制止,尖銳的簪柄在他手上劃出一道極細的口子,他將她的手按在錦被裡:“滴血認親?你想得對,血液是不會騙人的。”他的唇靠近她耳側:“可萬一是真的怎麼辦。酒酒,我不會相信你是我的姐姐。你累了,好好睡吧。”

  燭光將他離開的身影拉得頎長,她躺在錦被裡,手裡的金簪襯著大紅床褥,顯出一派喜色,但喜房裡已無半點人聲。她眨了眨眼睛,將沾著一點血色的金簪舉起來,半晌,緊緊握在手中。

  卿酒酒說她為著權力而來,她在說謊。若僅僅是為權力,可以有其他方式,無須拿一生幸福相賠。可她選擇嫁來公儀家,這真是瘋狂,假如有一種感情能讓人如此瘋狂,那是毀滅和仇恨。大恨和大愛在某種程度都一樣,久而久之會變成信仰,若是那樣,愛和恨其實都失去本身意義。

  我第一次覺得,也許他們真的是姐弟。倘若不是,她這樣欺騙他,又是為了什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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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4-5-12 23: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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