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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邱蓓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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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唐七公子] 九州.華胥引 (連載中)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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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5-31 22:14:28 |只看該作者
  尾聲

    一日一日,感到身體的疲憊乏力,隨著另一半鮫珠的裂紋加深,生命的流逝也變得快速起來。過去只是沒有呼吸、嗅覺、味覺和痛感,但近來連觸感都不太靈敏。

  我沒有寄望會有奇跡發生,可每日醒來,首先浮入腦海的畫面就是胸中殘破的珠子,幾乎可以辨別哪些是新增的裂紋,這真是一種折磨。

  這些事我沒有告訴慕言,但我想他其實很清楚,只是在我面前裝作就算天塌下來也不會如何,仿佛只要有他在,一切都可以安心。

  “若你要做一件事,自己都不相信自己會做到,又如何能做到。”這是很久以前他說過的話。和他在一起,我有許多受教,這是其中之一,可有些事,不是我們相信便能做到。

  但我寧願他看到我是全心全意信任著他,看到我安心得沒有絲毫猶疑。

  自慕言找到我那一日,陳宮裡開始出入許多秘術士,我知道他們受邀前來是為了什麼。蘇儀興奮地告訴我,說這些術師中不乏凝聚精神遊絲的高手,我曉得她的潛臺詞,但被華胥引禁錮過的精神遊絲是無法凝聚成魅的,這一點慕言他也清楚。

    ——*——*——*——

  從前他切切囑咐我,讓我在他找到辦法之前努力活著,現在想來,其實說出那些話時,他便已知道我是個死人,所謂找到辦法,是想儘量恢復我那些或失掉或衰退的感官吧。

  回想那時,能夠有那樣的願望真是奢侈,如今,連保持這個活死人的模樣繼續存在於世間,都變成一件困難無望的事了。

  不多的時光裡,我們像雙生的影子。但有時他會去找那些秘術士議事,這種時刻就不會帶著我,可能因為唯一要議的事是我的生死。

  但我沒有他想像中那樣循規蹈矩,曾經偷偷去書房的外室聽過一次。和別的議事也沒有什麼不同,都是先由與會者挨個發言,彙報近期研究成果,然後自由議論,說白了就是彼此揭彼此的短,論證那些方法毫無實施的可能性。

  但我聽壁角的這一次,發展到最後卻大吵起來,這一點倒是出人意料。而所有爭吵最終歸結於一聲杯子碎響,配合著杯子落地響起的是慕言淡淡嗓音:“手滑了。”

  內室噤若寒蟬,他問得認真:“若是將孤的壽命分給王后呢?諸位可有誰能做到?”

  那次後,我再也不願去聽他們議事。世人所謂一句一傷,有時候我們傷心並不是因為那些話不好,而是不能承受。

  從前我並不需要睡眠,想睡的時候就睡睡,一直不睡也可以,因鮫珠能將睡意都淨化。但近來睡意越來越濃,看來鮫珠已越來越失去某些方面的功能。

  而慕言也開始有個毛病,半夜時總要將我叫醒,讓我說幾句話給他聽,才會繼續放我睡。有幾次被叫醒時腦袋不算迷糊,聽到他喚我的聲音不穩,而明明兩人相擁還蓋了很厚的被子,抱著我的手卻是冰冷。

  剛開始不知道為什麼,後來才明白,他是在害怕,害怕我睡著睡著,就永遠地睡下去了。每日每夜,他都在擔驚受怕,白日裡卻半點也沒讓我看出來。

  時入冬月,聽說趙薑兩國戰事愈演愈烈。趙國此次引火焚身,戰火一路蔓進自家大門,軍士們雖上下一心奮勇頑抗,但終究和薑國國力懸殊,敗退得很是淒慘。可薑國明顯不懂見好就收,大有一路攻入趙都之勢。而事情進展到這一步,慕言也差不多打算要出手了。

  這果然是他的一張網。天子賜他顯卿之名,令他為己分憂。這次的出兵連名目都是現成的——“諸侯失和,代天子調停”。插手這場戰事,按道理來說大晁除了天子外也是他最合適,天子沒有那個能力插手,在天下看來,他便是最該出手之人。陳國雖民風開放,卻同衛國一樣,一向有女子不言政的朝俗。

  但床第之間慕言一般是把這些事當睡前故事講給我聽,以此哄我入睡。

  他喜歡把我當小孩子,從前我不懂,那是他愛一個人的方式。而所有的一切行將結束,我唯一好奇的只是這場局最初的那個棋子——秦紫煙的去向,因這件事著實難以推測,即便聽了那麼多睡前故事,仍是無解。打了許久腹稿向慕言問起,他卻不當一回事似的:“若是還活著的話,應是在趙國罷。”

  我覺得犯糊塗,他耐心解釋:“私下會盟趙國那次,你覺得如何才能讓趙王完全信服薑國的嫁禍之舉?”

  我不假思索:“靠你的演技!”

  他露出不想繼續將這個話題進行下去的表情:“……我們還是早點睡吧。”

  被糾纏許久,才吝嗇地吐出兩個字:“人證。”秦紫煙是人證,這就是那時他一直尋找她的原因,也是為什麼最後她會留在趙國的原因。

  這樣窩在他懷裡,同他家長裡短一般談論這些天下大事,倘若我能同他白頭到老,我們一輩子都該是如此,我可以這樣做好他的妻子。

  從前我就一直幻想著有一天能夠成為他的支撐,當他要做出一個英明決斷,我會陪著他打開一個足夠寬廣的視野。如果能活得足夠久,再努力一點的話,我想我也可以做到。但每次想到這些,心底就有個聲音安靜提醒我,你可看到背後籠罩著的那層陰影?那層分別和死亡的陰影?

    ——*——*——*——

  十一月,幾場霜降之後,城外白梅盛放。我希望時光能流逝得像日影一樣緩慢,關於分別之事已不做多想,慕言眼中的疲憊也是日日愈盛,他以為瞞得我很好,我也就假裝不曉得。

  但真不知道是不是絕處更易逢生,就在我已經打心底裡放棄那些不切實際的期望之時,新請來的秘術士卻帶來祈盼多時的好消息:世間也許還存有另一顆封印了華胥引的鮫珠。

  照他的理論,人世無獨物,萬事萬物都講究相生,這是造物法則。上古最初,不管華胥引是被自然之力封入還是被人為封入,都不會違背造物法則,那麼九州之上,必定還存在著另外一顆滄海遺珠。

  但世人多半不知它所蘊含的強大力量,可能讓它蒙塵已久,或者只是當作可供玩賞之物。

  無意說那是上天垂簾,因不知這是不是命運開的另一個玩笑。負責任地講,它實在太喜歡和我開玩笑。但不管怎樣,慕言開始在整個九州大陸尋找那顆傳說中的珠子的下落,儘管沒有人知道它是否真的存在。

    ——*——*——*——

  我這一生,似乎好運氣還沒有用盡。

  七日之後,君師父來陳宮探視我,竟真的帶來消息,說薑國的宗祠裡正供奉著一顆明珠,傳說是上古遺留之物,而那珠子,也確然是一顆鮫珠。

  冬月十二,陳國遣兵圍薑救趙,慕言親征薑國。這一次親自出征,我知他意在何處。

  出征的前夜,紅燭之下,他在我額際傷處畫下一枝白梅。銅鏡中,那淺淺花痕貼著鬢角長出,端麗又明豔,很是好看。我不知他用意為何,良久聽到他道:“原本是想給你畫眉,但你的眉本就長得漂亮,不用我畫已經很好。”

  原來是這樣,他雖不喜歡我將回憶看得太重,但這些尋常夫妻常做的閨閣之事,他也想給我留下些回憶。

  他以手支頤,含笑端詳我:“畫得好不好?”

  我點頭煞有介事點評:“嗯,一枝白梅出牆來,從此君王不早朝。”看到他抬起眼簾,微微眯了眼,趕緊退到床角:“我說著玩兒的,你你你,你先不要過來。”

  他靠近一步:“過來會怎樣?”

  我繼續往後退:“那你要答應我不會做什麼過分的事。”

  他笑笑:“你覺得可能嗎?”

  “……”

  翌日慕言出征,正是冷風乾裂,我站在宮城上看著他,卻沒有送他出城門。

  他答應我會很快回來,那麼這就不是一場分別。

  或者即便在他未歸之時我先一步離世,也會努力讓自己去往他的身邊。書信每一日如鴻雁飛來,皆是他的字跡,那麼他就還是平安。我的體力卻漸漸不支,近日發現,連聽覺都不甚靈敏。捷報傳來那一日,吳城下了入冬的第一場雪。飛揚的初雪似朵朵白梅,盛開在王城的半空,落到指尖,微有冷意。

  冬月二十七,大雪紛飛,我盛裝立在吳城的城牆之上,等待慕言凱旋而歸。

  額際如他出征前夜,繪了白梅做飾,柔軟狐裘之下,水藍長裙迤邐曳地七尺。

  高高的城牆之下,看到臣子們分作兩列,立在石道之側,而城外白梅似有淩雲之意,雪中開得更盛,光是想像,已能聞到彌漫的冷香。

  執夙在一旁扶著我,一直試圖哄我回去:“陛下的聖駕要未時才能到城郊,此時方過巳時,又下了這樣大的雪……”

  我搖搖頭:“他會提早回來的。”

  執夙不相信,卻拿我沒有辦法。

  巳時末刻,像是從極遙遠的地方傳來,凱旋之音落入耳際,伴著嚴整的行軍之聲,我輕聲問執夙:“你聽到了麼?”

  未等到她的回答,卻看到石道盡頭一匹奔馬急速而來。天地間似乎再沒有其他聲音,唯有漸近的馬蹄聲敲在心口,熟悉的身影出現在眼底,我一把推開執夙的扶執,提著裙子沖下城樓。曳地的裙裾舞在風中,我看到他翻身下馬,遙遙向我張開手臂。那一剎那,似乎有線光透過灰色的雲層,連那些厚重的鵝毛雪也變成六稜的冰花,輕盈透明起來。我撲進他的懷中,冰冷的鎧甲掠過手指,禁不住讓人打個寒顫,但看著他,那微微瘦削的好看眉眼卻含著安心的笑,眼睛裡倒映出我的影子。

  我想用手去觸摸他的臉,最後只是停在眉間:“我會煲燕窩粥了,回家做給你吃。”

  他的唇緩緩勾起,握著我的手輕輕貼在他臉上:“真的能吃麼?”



    番外 棋子戲

  直到順利混入陳宮,我也不知道這一趟犯險究竟值不值得。

  自由就在身後,退一步便是海闊天空。可出逃趙國的途中,偶然聽到蘇譽的事,自以為死水片微瀾不起的心間,再一次不得安寧。

  自尊令我不能承認千里迢迢趕來吳城是想再見他一面,但藏在假山一隅,眼底終於出現他自紛擾落花間緩步行來的身影時,一顆心卻極不爭氣地狠狠跳動。

  暖日融融,我看到他玄色常服的身影微微錯開,露出一段水紅色衣袖,女孩子稚氣未脫的嗓音響起:“這些花落在地上多可惜啊,不然收拾一下我給你做個幹花枕頭吧。”

  他偏頭看她:“哦?你居然還會繡枕頭?”

  女孩子不服氣地仰頭:“我會的東西很多啊!小儀都說我能幹得不得了!只有你才會覺得我什麼都不會!”

  他笑道:“那能幹的蘇夫人,你說說看,幹花枕頭該怎麼做?”

  水紅長裙的女孩子卻有些氣短地低了頭:“就、就執夙把枕頭準備好,我把幹花塞進去就行了啊……”

    他笑出聲來:“哦,那還真是能幹呢。”

  女孩子氣惱地別開頭,恨恨道:“等會兒給你的蓮子羹里加砒霜。”

  他抬手將她鬢邊的一朵珠花簪好:“你捨得?”

  能清楚感到心底隱約的痛,一點一點放大,像被猛獸咬了一口。我喜歡蘇謄,這件事早在刺他那一刀之前我便曉得。

  時至今日我也不明白當初如何就真的下得了手,或許那時手起刀落那麼利索,只是想證明自己是個不會被感情左右的、完美的刺客。

  而我真的剌中他,全在他意料之中。蘇譽這樣的人,英俊、聰明、風雅,令人難以抗拒,而假如他有心想要騙你,便真的能做到你想要的那麼無懈可擊,騙得你失魂落魄就此萬劫不復,那樣的可怕,卻也讓人沉迷。

  我記得他在璧山附近的小鎮上養傷時,半夢半醒中的一聲紫煙。很多時候甚至覺得就是那一聲紫煙,讓我此生再無從這段孽緣中抽身的可能。

  可後來才明白,那是因發現我在窗外偷看,就連那一聲,也是算計。在刺傷他之後的很長一段時間,我都以為他是真的鍾情於我,否則一國世子被刺,怎會如此無聲無息,那應是對我的縱容。

  可直到將他身邊的那個叫君拂的姑娘綁了來,才終於曉得,他對我沒有任何動作,只是還不到他認為合適的時機。這一局棋,他下得比所有人想像得都大,從前我們不明白,等到明白過來時已無半分反抗之力。而我之於他,從頭至尾不過一顆棋子的意義。

  我知道自古以來許多君王,都有成事不得已的苦衷,高處不勝寒的王座之上,他們其實也有厭煩這孤寂人生的時刻,自嘲地稱自己寡人,也是一種自傷。

  但這些認知只在我遇到蘇譽之前,若這世間有天生便適合那個位置的人,那人合該是他,足夠鐵血,足夠冷酷,也足夠有耐心。

  我不相信蘇譽這樣的人,會真心地愛上什麼人。那一日他無絲毫猶疑撇下我跳入山洞去救掉下去的君拂,我在心底告訴自己,他不過是演戲。無意間得知君拂身懷華胥引的秘術,我松了一口氣,自得地想他果然是演戲。甚至惡意揣測,他一路跟著她其實也只是為了東陸消失多年的華胥引罷?

  可倘若一切果真如我所願,於我又有什麼意義?他終歸是沒有在乎過我,即便同樣不在乎其他人,我和他之間,也無從找到什麼契機改變,那麼我究竟是在自得什麼,是在高興什麼呢?

  我知道自己該怎麼做,但令人痛苦的是,這段無望的孽想,無論如何克制,也不能拔除。

  在逃出趙國的那夜,我曾發誓此生再不會和蘇譽有所牽扯。這個男人只當我是枚趁手的棋子,若仍是他說什麼便是什麼,那我到底算是什麼。

  況且,自重逢之後,他似乎也沒有再對我說過什麼。我不能因他毀掉自己。

  誰想到如此努力地下定這樣的決心,卻脆弱到可笑的境地,那樣不堪一擊。

  自趙國出逃的途中,聽到他為給新後祈福,一月之間竟連發三道大赦赦令,被強壓下去的心緒像頭餓極了的猛虎,在不知如何是好的時刻瘋狂反撲。所謂感情是世間最可怕的妖魔,你以為已經徹底將它殺死,其實只是短暫蟄伏。

  我再一次沒有管住自己的腳步,兜兜轉轉來到吳城。

  我到底想要什麼?是想要見到他?想要見到他的新後?歸根到底,我只是不甘心罷?

  他選中的女人會是怎樣?是不是芳華絕代?是不是風情萬種?

  我想過百遍。

  可這一百遍裡竟一次也沒有出現那個正確的可能。也許是我從來就不敢相信那個正確的人該是正確的,君拂,他娶為王后的那個女子,竟是君拂。

  怒意在看見她眼睛的一剎那油然升起。明明,明明我們身上同有他要利用的東西,為什麼最後被利用得徹底的只有我一個?如果他可以選擇她,為什麼不能選擇我?

  她的確是有傾城的容色,可除了容貌以外,那個嬌滴滴的小姑娘,她還有什麼!指甲將手心抵得生疼,我藏在暗處,一種恨意自心底肆無忌憚滿溢,浸入喉頭,浸入眼中。

  我想殺了她。

  雖只是一瞬起意,卻像被誰使了巫術,一點一點紮進腦中無法驅除。如同一場熊熊燃起的大火,將整個人炙烤得理智全無。

  君拂身旁,蘇譽並沒有作陪多久。我認得其後尾隨一位白衣男子前來陪伴她的侍女,那是蘇譽最信任的影衛四使之一——執夙。三百影衛立了四使,只有這一個是女使,也只有這個活在明處。

  即便我想要殺她,此刻也當慎重了。君拂叫那白衣男子君瑋。除非家屬親眷,後宮重地本不應有陌生男子出入,蘇譽的後宮只有君拂一人,如此看來,那人大約是她的哥哥。

  我靠得更近些,沒有被他們發現。

  君拂手中握了包魚食,面色蒼白,如傳聞中氣色不好的模樣,眉眼卻彎彎。

  不知他們此前是在談論什麼,到我能聽清時,她正倚著美人靠得意道:“我從前也很奇怪,那些戲臺上的伶人怎麼說哭就能一下子哭出來,最近慕言請了很會演戲的伶人來給我解悶,就努力跟他們學習了一下那種方法啊,發現一點都不難嘛。”

  叫做君瑋的白衣男子從她手中接過魚食:“你又不唱戲,學那個有什麼用?”

  她看起來卻更得意,話尾的語調都上挑:“只要我哭的話,慕言就會沒辦法,之後不管我說什麼他都會聽我的,你也知道他平時都是怎麼欺負我的吧,這下終於……”

  指尖無意識緊了緊,掌心傳來一陣疼。以為用眼淚就能將男人拴住,令人看不起的小女人的可憐心機。

  君瑋皺眉打斷她的話:“因為擔心你吧,他不是拿你沒辦法,是擔心你罷了,你不是喜歡他嗎,喜歡一個人,應該是想方設法讓他安心而不是讓他擔心吧。”

  良久,沒有聽到任何說話聲,執夙開口道:“君公子你……”

  未完的話中斷於君拂柔柔抬起的手腕。

  雖是被指責,臉上卻露出我從未見過的璀璨笑容,帶著一點未經世事的天真,漂亮得都不像真的。

  她靜靜開口,說出令人難以理解的話:“他每次都知道我是在裝哭,樂得陪我一起裝罷了,對他來講,我還曉得惹他生氣才代表我有活力,他才能夠放心,要是哪天我連惹他生氣都沒興致了,那才是讓他擔心。不過,看到他什麼事情都依著我,我還真是挺開心的。”

  有那麼幾個瞬剎,我愣在原地,耳邊反復縈繞的是她最後兩句話。“我能惹他生氣,他才放心。”那些事似乎並非如我所想,所謂小女人的心機,竟是如此嗎。可這樣繞圈子的邏輯,蘇譽他是真的這樣想?她說的,難道都是真的?可若是真的,她又是如何知道的?

  君拂寥寥幾句話裡勾勒出的人,是完完全全的陌生人,讓人止不住懷疑,我那些心心念念藏在心底的關於蘇譽的種種,是不是都是假的。

  君瑋坐了一會兒便離開,蘇譽去而又返則是在半個時辰後。我不知道再這樣藏下去有什麼意義,來時我有一個心結,事到如今仍是未解。

  宦侍將朝臣奏事的折本搬到亭中,蘇譽陪著君拂喂了會兒魚,就著宦侍研好的墨執了筆攤開折本。執夙提了藥壺端來一碗藥湯,同置在石桌之上。君拂磨磨蹭蹭端起藥。

  心中萬千情緒翻湧,似烈馬奔騰在戈壁,激起漫天風沙。若是明智,我該立刻離開,那時刺傷蘇譽多麼俐落,而今不能得到他,即便是一個人的放手,至少也要放得痛快瀟灑,拖拖拉拉只會令人生厭。

  這些我都明白。

  可沒有辦法,忍不住地就想知道,他和她是如何相處,她有什麼好,值得他另眼相看,而倘若她對他做出嫵媚的風姿引誘,一貫進退得宜的他是否終會亂了陣腳,就像其他所有被愛情所惑的男子?我還想知道,他會為她做到哪一步。

  但亭中卻是一派寧寂,若是靠得足夠近,一定能聽到毛筆劃過折紙的微響。

  君拂皺眉盯著手中瓷碗,好一會兒,端著藥挪到亭邊,將碗小心放在臨水的木欄之上。

  蘇譽低著頭邊批閱折本邊出聲道:“你在做什麼?”

  她肩膀抖了一下:“……太燙了啊,讓它先涼一會兒。”

  他不置可否,繼續批閱案上的折本。執夙端茶進來,被他叫住吩咐如何將批註好的本子歸類整理木欄旁,君拂目不轉晴盯著碗裡褐色的藥湯,許久,忽然伸手極快地端碗,小心地盡數將湯藥倒進水中。

  輕微的交談聲驀然停止,他沉聲:“藥呢?”

  她捧著碗回頭:“……喝完了。”

  他放下筆:“那剛才是什麼聲音?”

  慌亂一閃即逝,她別開臉:“撒魚食的聲音啊,我把魚食全部撤下去了。”

  他站起來,不動聲色望了跟湖水:“……水被藥染黑了。”

  把戲被拆穿,她不情不願地囁嚅:“……為什麼一定要逼我喝藥,雖然是秘術士熬出來的,可你也知道我的身體不可能靠這些東西就能調理好的,它……好不了了啊。”

  他皺眉:“你也不是怕苦,怎麼每次……”

  卻被她打斷:“可是我想像力很豐富嘛,就算喝下去也不會覺得苦,但感覺很不好的,就像你知道大青蟲不會咬人,吃下去也不會怎樣,但如果我給你做一盤,你也不會吃對不對?”

  執夙已經就著石案上的藥壺另倒了一碗,他抬手接過。她擰緊眉頭別開臉,頭更加往後仰,他卻端起碗一口喝下大半。

  將剩下的藥送到她唇邊時,她愣愣張口,眼睛睜得大大地將半碗藥都喝完,但看得出神色很是茫然。他伸手幫她擦乾淨唇邊的藥漬:“有人陪你喝,感覺會不會好點?”

  她終於反應過來似的,飛快地瞟他一眼,咳了一聲低下頭:“稍、稍微好一點點吧。”

  他氣定神閑地看著她:“下次還敢出亂子,我就親自喂給你喝。”

  她的臉微微發紅,聽不清在說什麼,嘴唇做出的形狀是:“有什麼了不起,下次就再出個亂子給你看看。”

  他卻笑了:“那再加一條青蟲做藥引,你說好不好?”

  我以為那些綿軟情意,早在知曉自己不過是他手中一枚棋子時凍成冰絮,段段碎裂。但看著他對君拂那樣微笑,他的手放在她額頭,那種真心的溫柔,卻令人感到一種巨大的悲哀。

  這是我不知道的蘇譽。

  心中珍之重之的那個蘇譽,素來無心,從來無情,看似對你眚眼有加,卻從來都把握著恰到好處的距離,那時以為是高位者的威儀使然,如今想來,只因是演戲罷?演戲當然要若即若離,每一步都是算計,其實全無什麼真心。

  原來他也可以那樣笑,連眼底都是愉悅的樣子;也可以那麼用心,仿佛天下的諸多大事,只有她是最大的那件事。

  我在一叢不知明的巨大花樹後獨自待了許久,似乎想了很多東西,又似乎什麼都沒想,腦海混亂又空白,渾渾噩噩得連有人接近都沒有發現。

  聽到明顯響動本能躲開直剌而來的冰冷劍鋒時,抬頭正看到執夙的臉,劍尖錯開兩尺,她停下來淡淡道:“若非陛下為給夫人祈福,這些時日戒殺生,秦姑娘可想知道自己已經死了幾次?”

  我疲憊地搖頭:“這麼說,他早發現了我?”

  她卻並未回答,只上下打量了我一眼:“姑娘當日刺傷陛下,陛下仁慈,不再追究,可陳宮已不是姑娘能闖的地方,還是請回吧。”

  我倒真是希望蘇譽放了我是因他仁慈,因這樣我還能祈望他對我有過不舍,哪怕只是半分。可我和他兩清,只因陳國會盟趙國之時,我做了薑國是一切主謀的人證。

  其實事到如今,再不死心,再不甘心,又有什麼用呢?

  這一生,我沒有想到兩件事,兩件都是關於蘇譽。

  我沒有想到,在個男人身邊那樣久,競連他真正的模樣也未曾看到半分。

  我也沒有想到,本要去騙一個男人,最終卻是被他騙得徹底。

  可能有一天,我終會忘掉他,不管是愛還是恨,到那時,也許就可以找到一個將我放在心底珍之重之的人。我想要找到那樣的人。那樣的話,一定就可以過上單純的、幸福的生活。

  最後看一眼這巍峨的陳宮,在夕陽映照下流光溢彩,別是番勝景。別了,昊城。別了,蘇譽。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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