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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世安之第一章(2)
透過跳動的音符,君師父口中一幕一幕皆浮現在我眼前,故事緣起於二十五年前一個仲夏夜。
我看見片頹敗的楓林,明月高懸天邊,光輝繚亂。而月光映照下的楓林怪異至極,六月天裡本應枝繁葉茂的老楓樹們,全是副枯死模樣,那些褐色的楓葉搖搖欲墜地懸掛在枝頭,明明有風吹過,卻是紋絲不動。
整座林子靜得可怕,沒有鳥啼,沒有蟲鳴,沒有一絲活的氣息。
我都要懷疑眼前到底只是幅畫還是一幅活的幕景,視野裡卻突然闖入一個跨馬的玄衣少年,黑色的駿馬疾馳在枯死的楓林間,馬蹄踏碎遝遝堆積的落葉,夜鴉不知從何處撲稜著翅膀哀怨降臨。
更多的馬蹄聲自少年身後傳來,雖雜亂無章卻是步步緊逼,數枚冷箭穿過夜風釘入楓樹,少年座下的駿馬忽然揚起前蹄狠狠嘶叫聲,想必是中箭了。
我看得汗毛直豎,直覺這被迫殺的少年多半要就此玩完,林間卻突然響起一陣鈴鐺聲。
疾馳的駿馬,呼嘯的冷箭,不緊不慢的鈴鐺聲,這情景已經不能用詭異來形容。更詭異的是,隨著那鈴鐺聲漸行漸近,林子裡死氣沉沉的楓木竟在一瞬間煥發生機,像水墨畫一般,從最腐朽的葉根開始慢慢浸染,剎那便讓整座楓林都活了過來。
白茫茫的霧瘴自地底悠悠升起,半空傳來極輕的聲笑,紅影自霧瘴中一掠而過,快得人看不清,只是鈴鐺的一次迴響,霧瘴彼端已是馬嘶人嚎,片刻後悄然無聲。白霧漸漸散開,盛裝的紅衣女子持劍立在一株老楓的虯枝上,周圍赤蝶紛飛。
玄衣少年靜靜坐在馬上,微仰頭看著眼前的救命恩人,滿弧的月下,漆黑的眸子裡映出那個絕色的紅影,秀致的眉,杏子般的眼,額間繪一隻展翅的紅蝶,未挽的發飄散在夜風中,紅裙下露出一雙雪白的赤足,纖細的腳踝處拴了晃眼的銀鈴。
女子手中的劍還在滴血,卻渾不在意地偏了偏頭,掃過樹下累累屍骨,目光停留在靜靜看著她的少年漂亮的眉眼上:“你是誰?為什麼要到這裡來?”
眼角微微挑起,似有笑意,說出的話卻冰冷無情:“你難道不知道,擅自闖入方山紅葉林的人,都要死嗎?”
少年催馬上前兩步,目光掃過她赤裸腳踝,神色仍是冷峻,卻說出不相關的話:“雖是夏夜,山中悠寒,姑娘赤足而行,當心著涼。”
女子身周紅蝶瞬間消失,那滴血的長劍也不知隱於何處,鈴鐺在空中輕響,赤足就落在馬頭上,但少年胯下的駿馬卻一絲反應也無。
她微微躬下身,右手抬起少年下頷:“你一點也不害伯?"他微仰著頭,沒什麼情緒地看向她:“我為何要害怕?”
她楞怔片刻,突然輕聲一笑:“真是個有意思的孩子,你這麼說,我一點也不想殺你了。”
聽到自己的人生安全得到保障他也沒有多開心似的,目光再次掃過她的赤足:“你沒有穿鞋。”
她偏了偏頭:“那又如何?”
月光照在少年冷峻的臉龐上,回雪流風般的嗓音低低響起,他看著她:“這個模樣,你要如何回去?”頓了頓:“我送你回家。”
少年駕馬朝著女子指點之處調轉方向,身後楓林在一瞬間歸於沉寂,又是那副枯死神態,黑色的駿馬揚蹄而去,一個青衣少年自方才女子所立的楓樹後轉身出來,手中捧了雙白緞紅邊的繡鞋,低低歎了口氣,眉眼間卻正是年輕二十歲的君師父。
瞬間恍然,原來那紅衣的女子是慕容安,而那黑衣少年,想必便是年少時的陳王蘇珩了。認真算一算,二十四年前蘇珩十六歲,是了,那時候他還不是陳王,是陳國的公子珩。
我聽說古往今來,凡是絕色女子,情路必定坎坷,可史書中所記載的慕容安,似乎並沒有碰到此等煩惱,反而是遇到她的男人們,個個情路都變得很坎坷。
其中最看不開的當屬當時夏國的四公子莊薊。記不清是哪本野史記載,說莊薊欲聘慕容安為妻,聘而不得含恨身死,其母欲求慕容安縷耳發陪葬,她卻連這為他身死的男人到底是誰都不曉得。
史書的記載到此為止,本以為鄉間野聞不可盡信,此時透過君師父的華胥調,卻看到這樁事竟是真的。
在公子薊死後三個月,慕容安出現在吳城最大的青樓中,每日都會邀見兩位元客人,客人上樓飲酒無須千金萬金,但必須為她講述一段關乎風月的故事……自然凝聚的魅,天生便不懂得人類的世情風俗,這說明公子薊的一條命還是對慕容安有所觸動,至少讓她願意開始瞭解情愛到底是什麼。
不過慕容安和蘇珩,只能說緣分來了真是擋都擋不住,誰能想到冷淡如蘇珩也會上青樓,不光如此,還點了慕容安的牌子,縱使老鴇說得清清楚楚,這個姑娘有點特殊,不賣身也不賣藝,來這裡掛牌純粹是為了體驗民生疾苦……慕容安記性不好。依我看由婢子引著掀簾而入的蘇珩同他們初見時沒什麼不同,除了沒騎著一匹黑馬,甚至連衣服的款式都和那夜一模一樣,但她愣是沒將他認出來,還兀自屈膝臥在貴妃榻上,一副漫不經心的神態,連多看客人一兩眼都懶得:“今夜是你來為我講故事?你帶來一個什麼樣的故事?”
蘇珩就坐在她對面:“你想要我講個什麼樣的故事?”
她目光仍放在別處:“我知道一個男子,他愛上一個姑娘,害了相思病,後來死掉了。你的故事有比這個離奇麼?”
他放下手中瓷杯:“那有什麼離奇,不過是個懦弱之輩,因無法滿足的貪欲死於非命罷了。”
她愣了愣,終於將目光移過來:“你不是來給我講故事的吧。”
他卻轉眼望向窗外,極俊的一個側面,淡淡道:“你說得對,我從來不會講什麼故事。兩個月前,我不小心闖入一座片楓林,被一個紅衣姑娘所救,後來我們分開了,我沒能再找到她。我來是想,或許你知道我要找的姑娘她在哪裡。”
她眼中出現一絲茫然神色,定定看他好一會兒,嘴角突然浮出笑容:“竟是你。”
他不答話。
她微微偏了頭,有些疑惑似的,也不知是如何動作,定睛時已見她赤足立在他面前,就像他們初見時,她居高臨下看著他,開口前卻狀似認真地想了想:
“你找我……你找她是要做什麼?”
他面色平靜地抬起頭:“你說呢?”
看她好像真的很困惑,緩緩道:“一個男人,千方百計要找到一個女人,除了想要得到她,還有可能是什麼?”
她像是被嚇了一跳:“得到她?你要如何得到她?”
幢幢燭火落在他眼中:“所以我來請教你,要如何才能得到她。”
她著實怔了一會兒,良久,終於反應過來他是在說什麼,眼中漸漸滲出笑意:“真是有趣。”
竹燈之下,眉間的赤蝶妖冶冷酷,她的目光停在他修長的手指上:“你若打敗她,自然能夠得到她。若不能打敗她,又憑什麼得到她?。
我心裡想,得,又是一個鍾情於比武招親的。但所謂比武,也不過是征服與被征服。其實你想為什麼非得嫁一個征服了你的人,嫁一個你把他征服的也很不錯嘛,至少家庭暴力的時候不會落於下風。
可顯然慕容安並不這樣想,也許這只是一套推脫之詞,她本來就不想嫁人,不能否認的是,這套說辭卻正是如公子薊般若干好男兒求她不得的原因——沒有人能贏得了她。
這一夜蘇珩沒說什麼便離開,連拔劍同她意思意思過兩招都沒有。望著他離去的背影,慕容安抬起手指淡淡掃了掃額頭,唇角綻出一抹毫無意義的笑容,冷冷的,大約覺得陳國的公子珩其實也不過如此。
慕容安是怎樣的女子,舉目東陸也沒有人說得清,過去我所知曉,只是她留下許多傳說,供後世男男女女傳誦。衛道士們覺得幸好這些傳說的可模仿度普遍偏低,才沒有讓崇拜她的少男少女誤入歧途。
如今看到她的作為,只覺得衛道士們真是閑得慌了沒事兒瞎操心。
君師父說遇到蘇珩,是慕容安的命劫,可看到此處,只覺得一切都是反著來的。
瀟灑恣意的那個是慕容安,執迷不悟的那個反而是蘇珩。原本以為兩人是因師徒之故朝夕相處暗生情愫,現實卻將這些設想一概推翻。
蘇珩成為慕容安的徒弟,竟是在這件事的半年之後。慕容安欠人一個人情,那人將蘇珩帶上方山紅葉林拜師,指明要學慕容安的一身劍術。
我不知這一切到底是蘇珩有意為之,或者只是緣分,君師父亦未明說,但再次在紅葉林見到蘇珩,慕容安明顯怔了怔,半響,笑了:“又是你。”
她是由古戰場的殺伐意識凝聚而生的魅,多少年人事如浮雲過眼,能讓她記住的人著實稀少,但她記住了蘇珩,不僅記得他,看樣子還記得他那夜同她說的那些話。
滿弧的月下,她身姿亭亭立在一棵枯死的楓樹下,饒有興致地看向面前剛收進門的徒弟:“雖說冰取之于水而寒于水,青取之於藍而勝於藍,可你不會真的以為只要拜我為師,有朝一日就能勝得了我吧?”
玄衣的少年與她擦身而過,自顧自走向楓林深處,月沙拉出一道頎長的影子,冷淡嗓音飄散在夜風中:“師父多慮了。”嚴敬得就像他從來只當她是師父,半年前那個點了她牌子執著逼問要如何才能得到她的人,自始至終都不存在這世間一樣。
——*——*——*——
方山上,那片詭異的紅葉林後別有洞天,也有長青的山水,也有成蔭的薯樹,林木掩映中露出半座竹樓的模糊輪廓,正是慕容安的住所。
自拜師以來,蘇珩舉止正常,行為得體,對慕容安晨昏定省,除了吃飯睡覺基本是在練劍,就像一個單純尊師重道、醉心劍術、資質聰穎後天又努力的好徒弟。
我疑心有時候慕容安是在試探蘇珩,也許她也搞不懂這少年在想什麼,或者一個人的態度為何前後會有這樣大的差別。以前聽君瑋講過一個故事,也是兩師徒,說有天晚上師徒練劍時,師父累了躺在樹下休息,一不小心被徒弟給輕薄了,此後萬般糾纏不可盡說。
但明顯蘇珩就比那個徒弟有自製力得多,有段時間慕容安天天在他練劍的林子裡睡午覺,還專揀他累極休息之處安置藤床,他也只是修養良好地換了個地方,沒有對這個師父表現出半分不敬。
但越是這樣,慕容安卻仿佛越是好奇。剛開始蘇珩從師於她,她還只是偶爾出現,多半是在蘇珩遇到疑難之時,漫不經心指點兩句諸如“要讓招式快過眼睛,就不要用眼睛去看東西”這樣一般人完全聽不懂或者聽懂了也不曉得怎麼辦的鬼話。
後來卻幾乎日日同蘇珩在一起,指點劍法也比過去認真許多,偶爾興致上來,還會拎起劍同蘇珩對拆幾招,但僅止于教導徒弟如何更好地用她的劍法拆招罷了,算起來兩人硬碰硬的較量,倒還一次都沒有過。
但那一日過招卻似乎有些不同。
正是十一月大雪封山,練劍的林子被積雪襄透,呼氣成冰的苦寒天氣,針葉松被凍鹹冰柱子,一株株散亂杵在雪地中。
頭頂的太陽只是一個極淡的白影,吐出看上去就沒什麼溫度的冷光。兩人手中劍似流芒,全沒了往日對招的點到即止,來往皆是刁鑽路數。一模一樣的劍法,輕守重攻,沒什麼花架子,一招一式只是講究誰快,誰比誰更快,針葉松上~滴水珠的~次墜地,就已完成三次面對面的短兵相接。
林中只聞撲朔雪下,和著劍身相撞的清冽之聲,寂寂雪光中,竟透出一絲幽禪之意。
而一次劍光之後,慕容安身旁的冰柱轟然倒塌,她身子本能向右後方躲開,只在一剎,蘇珩黑色的身影似遊龍急掠過去,沒看清他是如何出招,她手中長劍卻已被重重格開,脫手時在他身上劃出一串血珠,劍尖尤有血痕,半空中打了個轉穩穩紮進雪地裡,八土處滲出一縷紅絲,而他的劍穩穩比在她的喉嚨口。
又是一樹冰稜倒塌,雪渣飛濺,兩人微微地喘著氣,他的劍並沒有收回去,定定看著她:“還記得你那時說過什麼嗎,師父。”
她伸手將擱在脖子邊的劍推開一點,偏頭道:“我還困惑了許久,看你此前一心沉醉劍術的模樣,以為那個一本正經地說著喜歡我,想要得到我的人被我記錯了。”
他收劍回鞘,血順著右手掌心滴下,卻混不在意似的:“若不使出秘術魂墮,單比劍術,如今你已無法勝我,但倘若你要對我使出魂墮,窮盡此生我也無法打敗你,我的想法從未變過,一切只在你的選擇。”
他逼近她一步,腳下積雪暗啞,卻啞不過他的嗓音:“你要對我用魂墮嗎?”
她卻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反而點頭贊同起他的前半句話:“你說得對,如果有一天,劍還在我卻輸了,那是因為我想輸。”
微微抬眼,她漆黑的眸子裡含了悠悠笑意,身子前行一步,進一步縮短了兩人的距離,微微踮起腳,唇幾乎是貼著他耳畔:“今次,我輸了。”
他半天沒反應。而她已經施施然退開,手搭在眉骨處抬眼看了看天色,語重心長地抱怨了一句:“沒吃飯就開打,有點餓了。”
說完就要去撿自己的劍。可剛剛轉身,一步都沒邁出去就被身後的人握住右手。我籲了一口自他們對招以來一直憋在嘴裡的空氣,看來經過長時間的緩慢反應,蘇珩終於弄明白她剛才說的是什麼意思了。她轉過身笑盈盈看著他:“喂,你握痛我了。”
他握著她的手卻並未因此放開,連右手都抬起來,未沾染上血痕的手指似朝聖寶物般撫上她額聞精緻風雅的赤蝶,微微低了頭,淡色的唇貼在那一對翩翩的蝶翼之上。
她低笑一聲:“你的膽子就只到這個程度?”不等他反應,已墊腳摟住他的脖子,殷紅的唇咬上他嘴角。他大約只愣怔了一瞬,便伸手攬住她的腰一把就抵在背後的針葉松上,臉上仍沒有什麼表情,望著她的跟睛卻深沉似水,流淌出柔軟的意味來:“你也不是不喜歡我,對不對?”
又一年春花馥鬱,夏木萋萋,自蘇珩上方山拜師,山上草木已是兩度枯榮。
師徒之間產生這樣的感情,從衛道的角度講著實違背人倫,若放到花花世上,定是天理難容。
但這是慕容安的世界,同大千人世完全隔開,絕不會有人說三道四,唯一覺得不妥的那個人只是君師父,但君師父此時真是個沒什麼發言杈的存在。
年多時光兩人相濡以沫,像世上所有平凡夫妻,這一年除夕夜裡,慕容安在門楣上貼了橫批“一世長安”的對聯。
一世長安,簡簡單單四個宇,多好的兆頭,可哪有那麼容易。蘇珩畢竟是陳國的公子。不知誰說的,幸福要走那麼多路,用那麼漫長的時間,做出那麼多努力,毀壞它卻只要邁出一步,一瞬之間,不費吹灰。這句話真是有道理。
陳文侯二十三年春,陳國二公子蘇珩大婚,聘大將軍慕行之女慕芷為妻,慕容安離開紅葉林不知去向。
事情發展到這一步其實很簡單,不過是文侯威逼,慕容安和王位之間,蘇珩只能選一個,最後蘇珩選擇了王位。
九月,陳文侯報晁天子立公子珩為世子,加封蘇慕氏為世子妃。當夜,君師父抱了個剛足月的嬰孩出現在蘇珩的書房中,言說慕容安已死,留下兩人骨血,願他看在往日師徒情分上,善待這個孩子。
孩子被裹在繈褓呈啼哭不止,蘇珩抱著孩子在房中坐了一夜。離開紅葉林時,他並不知慕容安已有身孕。
但我總覺得慕容安並沒有死。雖說魅這種生物的確不適宜孕育後代,常因精神力疲弱而死在懷孕和生育的過程中,但慕容安何等強大,如果這樣強大的魅最後還是逃不過死於難產的命運,那這命運就太讓人沒有想法了。當然最重要的一個論點還是,野史留下的傳言一向是說慕容安死於陳薑兩國的瀝丘之戰來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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