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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duolu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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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憤怒的香蕉 】贅婿 (連載中)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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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4-16 20:39:53 |只看該作者
第一集 江寧晨風 第九章 未來的樣子

傍晚時分,夕陽染紅了天氣,也將半個江寧城浸在了暖洋洋的紅霞當中,從外面回來時,蘇檀兒遇上了小嬋,隨後也知道了寧毅染了風寒的事情,一邊跟小嬋詢問著大夫的說法,她一邊領著三個丫鬟朝爺爺蘇愈蘇太公的院子過去。

今天有事要跟爺爺請教一下,既然知道了寧毅無甚大礙,自然便不用趕著過去看了。進了院子之後,才發現三叔蘇雲方與三嫂也在,隨著在一起的還有三叔的第二個女兒,目前大家稱這小女孩為七丫頭,眼下她正在爺爺面前講故事。幾名丫鬟伺候在眾人周圍。

“……然後啊,那個周瑜呢,就把黃蓋打了一頓了……”

蘇檀兒走過去搬了張凳子坐下,也與爺爺、三叔三嫂一同聽著女孩子的故事,說的是三國的事情,蠻有趣的。不久之後這故事說完,女孩站起來:“二姐。”

“小七知道講故事了,真棒,跟爹爹去酒樓聽說書了嗎?”

“不是啊,是先生在學堂時說給我們聽的。”

“嗯?”蘇檀兒遲疑了一會兒,“哪個先生。”

“毅哥哥啊,毅哥哥知道很多東西呢。”

贅婿這名字雖然說出去不好聽,寄人籬下地位低下,但是在女家,基本是將贅婿當做兄弟來稱的,因此這七丫頭也只稱寧毅為兄長,而不是稱姐夫。聽她說完這個,蘇檀兒微微一笑,心中卻在想著這事情的意義,旁邊三叔蘇雲方說道:“最近是在教《論語》吧?”

七丫頭點點頭:“嗯,《論語》,我們學到里仁了……”神情之間卻有些緊張,一般問到學業,接下來說不定就得讓她背書。

不過這次父親倒是沒說要背書,蘇雲方向蘇檀兒說道:“論語課上卻說到三國,雖然小孩子喜歡聽故事,但先生當以學識得學子敬重,旁徵博引自是正道,但也需有度,檀兒你該提醒立恆一番。”

這是很嚴厲的訓斥了,蘇檀兒一時間也只好點頭稱是,旁邊的老太公卻是笑了笑:“勿需說得這麼嚴重,區區幾日便能得學子喜愛,自也能教導他們喜愛學業,這幫孩子交給了他,便是他的事情。老三你又不知前因後果,怎知論語便與三國毫無關係,又怎知立恆沒有深意在其中,不在其位不謀其政,這道理早就教給你們幾兄弟知曉,勿要再在此事上指手畫腳。”

事實上在這件事上蘇檀兒多少也覺得論語課說三國有些不靠譜,但蘇老太公卻是喜歡的,他無所謂寧毅的學識,事實上之前就大抵知道對方學識不高,他是從其它方面來看待這件事的。

蘇家目前情況復雜,蘇家三系老大蘇伯庸老二蘇仲堪老三蘇雲方各掌一路生意,但無論手腕資質,都還是蘇伯庸佔點上風。如今老太公蘇愈尚在,看起來還是兄友弟恭的局面,但再往下看,第三代卻盡是草包,唯有蘇伯庸的獨女蘇檀兒卻是獨秀一枝,蘇愈考慮幾年,打算將家業放到蘇檀兒身上,當然,這也是件大大的麻煩事。

牝雞司晨,遇上的阻力要比普通的交接大上好幾倍,如果此時蘇家的男丁中有一個勉強可堪造就的那也罷了,偏偏是沒有,而蘇檀兒行事不溫不火,各種手段卻相當出眾,有大將之風,她有這個能力,也有這方面的野心。如今老太公便從蘇伯庸管理的產業中劃了一些給她正式管理,算做正式考驗,這考驗並非看她的能力,而是直接讓她以父親的資源做到壓服和整合其餘兩支的目的,看她能做到什麼​​程度。

蘇檀兒面臨的壓力暫歸一邊,寧毅原本入贅的意義,就是讓蘇檀兒能夠繼續留在蘇家。老太公對於與寧家祖上的關係是很看重的,因此對寧毅也照顧,蘇家如今的矛盾看起來還沒有激化,蘇檀兒想要壓過其他人,整合其他人,這邊不讓不就得了麼,老太公沒死,誰也別想強來。

但如果日後矛盾真的激化,老太公本人或者不在了,這些人想要對付蘇檀兒,那麼作為她入贅的相公,被人看輕的寧毅自然便是一個最好的突破口,栽點贓,找點藉口搞事什麼的,那還不簡單麼。蘇老太公就是看到這一點,才讓寧毅跑去教書,豫山書院多是蘇家子弟在其中,若寧毅書教得好,得到這些小輩尊敬,地位便在這鬥爭中超然起來,至少有一層師長光環,旁人要動他也得想想好了。

因為這樣,寧毅能夠讓孩子們喜歡,這就是最好的,蘇老太公當下又將寧毅的授課情況詢問一番,小女孩說得高興,問蘇檀兒道:“二姐,你知道先生明天會說些什麼嗎?”

蘇檀兒笑了笑:“明天怕是沒有了,他染了風寒,今天開始在家休養,明天怕是不能去上課了呢。”

“哦?”老太公疑惑地問起情況,蘇檀兒便一五一十地照小嬋說的複述了一遍,小女孩道:“那我可以去看毅哥哥嗎?”蘇檀兒搖搖頭:“風寒怕傳染,小七還是等你毅哥哥好了之後再去探望比較好。”

待到三叔三嫂與小女孩離開,蘇檀兒又與爺爺聊了一陣子方才回去自己的院子,去看寧毅時,寧毅正在床上喝藥,表情不爽,蘇檀兒問候了幾句,原本也想說說故事的事,但見他染病,便不說了。

蘇檀兒有能力,心中也想著以女兒之身做一番事情出來,但另一方面,她也是一個非常傳統和正統的女孩子,從她雖然不喜歡婚姻卻選擇認命,嘗試與寧毅相處就能看出來,個性是有的,框架卻還是那個框架。

她希望寧毅當先生能有威嚴而不是以一些小花樣來取悅學生,相對於有點小聰明或是小手段,她更願意寧毅是個正統的哪怕迂腐的書生,即便沒有真正高深的學識,也希望他更能貼合“正道”。當然,就目前來說,這還是一個互相了解的過程,她不會輕易下結論,但的確會慢慢的試圖在心中對自己的相公勾勒出一種形狀來。

其實這形狀想來也是清楚的,他本身是個普通的書生,學識不高,見識也不廣,心腸還行,脾氣也還馬馬虎虎。這便是她要許之一生的良人了。

此時倒可以耍些任性,但時間終究是有限的,有一天兩人終究還是要住到一塊去,自己要與他生出孩子。只要他不是什麼大奸大惡之徒,這些事情就總會發生。未來……大抵便是如此,沒什麼可變的了。心中或許還會保留一些小小的期待,但這期待到底具體會是什麼,其實連她自己都不清楚,繼續接觸下去之後,或許會更加細緻地了解這位夫君,但要說有什麼大的出入、驚喜之類的,大抵是不會的了。

武朝景翰七年秋末,江寧城中蘇家宅院當中,走出屋簷之下的清麗女子抬頭朝上方望了一眼,輕輕撫了撫耳畔的髮絲,俏麗的臉上眼神仍舊明澈,帶著些許的無奈,但更多的依然是平靜的淡然,風從院子裡吹過去時,那一身淡青色的清麗衣裙便在風中輕輕擺動著。這位才在名義上成為人婦不久的秀外慧中的檀兒小姐,此時是這樣看待自己的這段婚姻的……

不過就眼下而言,這並非是在她生命中真正佔了許多重量的東西,她還有其它的一些事情要去想,要去做,普通的生活,即便偶爾顧及一下,它也會平淡地行走在自己的道路上。如果一切按照理所當然的軌跡發展下去,或許幾十年後,當她某一天再度走出屋簷抬起頭的時候,會忽然想起多年前的一天看見的風,如同歲月一般的將她帶去某個地方,但如今,一切都還充裕,無需去在意許多的事情。

也就是在這種充裕得令人感覺不到的光景裡,中秋節到了。

*********************

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這年頭沒有特效藥,這具身體原本虛弱,沒有鍛煉多久又感冒,於是到得中秋這天,寧毅還是在房裡呆著,只能拿著本古白話小說看看打發時間。

按照寧毅以前的經驗,​​目前的狀況,出門在院子裡轉轉還是可以的,但這是古代。醫療條件不好,一幫人的身體狀況又差,只要有人照顧,對於病情的防治還是看得很重,時值秋末天又開始轉涼,小嬋把了門口根本不許他這個不安分的病人出去,寧毅倒也理解小丫頭的苦心。

也罷也罷,反正他也不是多麼好動的人,只是隔一段時間會打開窗戶換一次氣,即便這樣小嬋也是鼓著小臉不高興,寧毅無聊,便廢了時間跟她講解新鮮空氣對人體的好處等等。

到得傍晚時分,寧毅加了一件衣服,隨著回來的蘇檀兒等人出去赴宴,無論如何,既然只是風寒,中秋節這個大型的家宴還是要參加的。蘇家上上下下從主人到管事、小廝、丫鬟、護院足有數百人,規模龐大,在主廳及幾個大院子裡將一張張八仙桌擺開,熱鬧得一塌糊塗。

寧毅在曾經自然也有過吃大規模宴席的時候,譬如每年公司尾牙都是規模浩大,但不得不說,越是現代化,人與人之間的疏離感越重。如今在古代的氛圍中,即便這個家裡真心對他這個贅婿很熱絡的人沒有幾個,坐在這裡也也能感到一種親切的熱鬧感,外面忙忙碌碌的放鞭炮,孩子跑來跑去,人群中吆喝聲、招呼聲、閒聊聲響成一片,他便也與蘇檀兒一同跟人打招呼——他其實是喜歡這種感覺的。

夕陽還未落下,宴席已經開始上菜了,便在這熱鬧的氣氛中,火把與燈籠燃起來,天漸漸入夜,各種聲音響成一片,猜拳的、發酒瘋的、跟蘇老太公這邊的主人家們過來說好話的,幾個孩子還過來念了幾首自己做的詩,嬋兒娟兒杏兒三個丫頭也高興,她們被安排在不遠處的丫鬟席上,笑著跑來跑去,嘰嘰喳喳地跟蘇檀兒說話,報告些什麼,偶爾也跟寧毅說,說“姑爺姑爺她們在傳你說的故事呢……”,寧毅不過隨興在課堂上講了幾個故事,倒是已經在小輩當中傳開了,似乎還有往丫鬟小廝中傳過去的趨勢。

嘖,缺乏娛樂的年代就這樣……

晚宴開始得早,其實入夜不久便漸漸進入了尾聲,但當然,中秋節嘛,大家一起賞月還是保留節目,老太公會著蘇伯庸跟眾人說些話,然後老太公回自己的院子,一幫蘇家人都跟過去,閒聊嘮嗑什麼的,基本上都得跟蘇太公說上話才行,一些年輕小輩就算要走,也必須有這個流程。而以蘇伯庸為首的三兄弟,則負責哪些以管事為主的下人,紅包其實已經發了,主要盡量輪流的說些貼心話。

老太公今年已經七十多歲,但身體健康,精神也矍鑠,寧毅與蘇檀兒在吃飯的時候就跟他打了招呼,這時候再過去,老太公說些“你們以後是要相互扶持的”之類的話,然後催促著感冒的寧毅快回去休息,雖然此時的寧毅看起來神色如常,只是嗓子稍微有些沙。

如果是在現代,二十歲的身體吃不吃藥都能把感冒扛過去,毫無壓力,如今倒是被一個七十歲的老人家叮囑自己照顧身體,寧毅心中無奈。但事情既然是這樣,那也沒什麼辦法了,前幾個月的鍛煉強度不大,僅僅出於健身的習慣,因此對這具書生的體格沒起到多徹底的作用,接下來該把系統性的強化鍛煉提上日程才行。

一路回到小樓之上,蘇檀兒跟著寧毅也進了他這邊的房間,片刻沉默之後叮囑了寧毅今晚好好休息,然後稍有些為難地暗示著自己晚上還是要出去的事情,因為前幾天就跟他說了,要去參加濮園詩會。

無論寧毅是否生病,濮園詩會蘇檀兒都是一定會去的,因為對她來說,最主要的目的還是跟某些人套關係,談生意。在這個確定性上,即便寧毅不高興,乃至於大吵大鬧,恐怕都沒什麼區別。只是作為妻子的身份,在夫君感冒的時候交代這種事情感覺似乎就有些奇怪。

不過寧毅倒是理解這事,他心中只是對著這種事情覺得有趣,自己這個小妻子一方面肯定不會放棄掉蘇家的那些生意,另一方面又希望能盡量兼顧這場婚姻,哪怕在目前來說這還根本是場有名無實的婚姻,並且她還佔著主導的地位。古代的女人啊,這真是讓他覺得可愛的努力。

稍稍欣賞一番蘇檀兒努力斟酌著不想給他多餘想法的表情後,寧毅笑著讓她早去早回。待到蘇檀兒準備離開,叮囑嬋兒好好照顧他時,他才想起來:“哦,不用了,讓小嬋一塊去玩玩吧,我沒什麼事了,頂多看會書就睡。”

濮園詩會的六船連舫上表演眾多,一路上還能欣賞整個秦淮河的燈市夜景,對於此時的任何人來說,都是一場盛宴級的享受。前幾天開始小嬋就在他面前興高采烈地說這詩會有多好玩多好玩了,因為以往蘇檀兒都會帶著她們三個一塊去。寧毅對嬋兒感覺很好,不願因為自己的緣故攪了​​小丫頭的興致,不過蘇檀兒還沒有說話,嬋兒已經笑著搖起了頭:“我不去呢,在家裡陪姑爺一起看書。”

純以感情而論,蘇檀兒視三個丫鬟如妹妹一般,絕對比對現在的寧毅要深得多,但無論如何丫鬟畢竟是下人,眼下小嬋懂事,她便不用多說了。寧毅費了幾句口舌,確定沒辦法說服小嬋之後才作罷。

兩人在二樓廊道上目送三人遠去,從這裡望出去,蘇家的這片宅院在視野間遠遠鋪開,一直延伸到遠處的街道、整個江寧城一片鱗次櫛比、燈火輝煌的熱烈場景,這時候如果能找個高的地方望下來,這片古代的輝煌夜景必然別有一番風味,只可能今天倒是沒辦法欣賞了。

“姑爺,我們進去吧。”小嬋笑道,“你也給小嬋講個故事好不好?”

“凳子搬出來就在這裡講啦……”

“那我不聽了。”小嬋一抿嘴,隨後又為難地挑了挑,“這裡風大啊,進去啦……”

“沒事的沒事的,你看,都沒風,而且我穿了這麼多……要不然再加頂帽子好了……從這裡看看也很有趣的啊,就這樣說定了,凳子搬出來,給你講個……西遊記……要不然西廂記的故事也行。”

他既然這樣說了,嬋兒也只好放棄了立場,兩人搬了凳子在這小平台上坐下。這時候蘇家的院子裡已經沒有了之前那般熱鬧,偶爾能看見準備出門的人,遠遠的各種鞭炮鑼鼓聲、吆喝聲傳來。中秋夜雖說是陪家人過的節日,但實際上各種應酬還是很多,例如蘇檀兒一般要去赴會的不在少數,燈會、酒會、詩會,各種各樣,普通人家也未必都要呆在家裡,出去逛集市看舞龍舞獅猜燈謎才顯得熱鬧。

而此時在城市各處,一個個最主要的節目也已經接近開始,有的詩會已經往外面掛出了第一首詩,然後也會有某些固定的青樓將這些詩詞選唱出來,至於最大的幾家詩會,人還在陸續趕來,蘇檀兒出門的時候,舉辦止水詩會的潘府門口也是各種名人云集,平日裡與寧毅等人在河邊下棋的秦老今天也穿上了相對正式一點的衣服,在小妾芸娘的陪同下出了馬車,隨後便有人領著一大群跟班趕過來迎接:“秦公駕臨,潘府上下蓬蓽生輝… …”

這人正是如今的潘家家主潘光彥,同時也是禮部侍郎兼翰林學士潘明臣的大兄,才學也是不凡,最擅長繪畫,尤其是仙鶴圖為其一絕,一般人都尊稱一聲鶴翁,儘管如此,對於這秦老,他仍舊是頗為尊敬。兩人年紀相仿,秦老連忙笑著還禮:“不敢當不敢當,鶴翁你若還是這般多禮,下次我卻是不敢再來了……”

“哈哈,秦公還是這般風趣……對了,明公也已經到了……”兩人寒暄一番,朝裡面走去。

不久之後,止水詩會開始,原本停靠在秦淮河最為熱鬧街道邊的六艘畫舫連成的大船也緩緩駛離岸邊,一首首的詩詞從各個聚會上傳出來,在城市各處傳揚,滿城燈火與笙歌中,風雅的氣息也變得愈發濃厚了起來,這個城市熱鬧的中秋夜,才開始正式進入了高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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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集 江寧晨風 第十章 明月幾時有

秦淮河上畫舫巡遊,河流兩岸燈火通明,中秋夜的江寧是不關城門的,熱鬧與狂歡要持續一夜,要到第二日的清晨才會散去。此時城內的街道上都是人頭湧湧,吃完晚飯不久的時間點上,人們從各家各戶走出來,大街小巷的往以夫子廟、明遠樓一帶為中心的最為繁華的街道過來,道路上花燈如織,如同浩浩蕩蕩的不滅的流火,小販們高聲叫嚷,舞龍舞獅的隊伍走過,敲鑼打鼓,也有雜耍賣藝的表演者聚集街頭,一家家青樓妓寨中傳出招攬客人的渺渺歌聲,有時也能看見裡面的舞蹈,不時有人進進出出,熱鬧非常。

稍有名氣的青樓女子今夜都已有了去處,大廳之中偶爾還能找到座位,街道上不時會傳來某某詩會某某公子有某某新作出爐的消息,這是今晚的重頭戲之一,隨後便能聽見某間青樓之中某位名妓將這詩詞唱誦一番,隨後便又能聽到另一首佳作在某某詩會出爐的消息,才子們互相較勁,佳人們將這些才華飾上一層美麗的緋色氣息,​​大多數人賞著花燈、看著熱鬧,這樣的氛圍當中,便可感受魏晉遺韻,唐時風雅,也不過是如此而已。

詩詞之道自唐時便已興盛,此時又經過了幾百年的發展,雖然寧毅與秦老閒聊時會說上幾句“大才小才難說”,那是因為他們的眼界已經沒有停留在普通的格局上。實際上此時國家的高層也已經顧慮到了詩詞無用的事實,到底當以何等標準取士是最近這百年來被反復衡量的東西,朝廷科舉時而將詩詞排除在取士標準之外,時而又拿進來,不斷權衡,反復不定。

不過,即便上層會有這樣的考慮,但實際上此時詩詞的地位至少在整個大格局上已經達到了輝煌的位置,你若真能寫出一首好的詩詞來,那絕對是走到哪裡都不會缺乏尊敬和禮遇的,風雅的氣息,這是一個時代的烙印。自唐以來,繁繁浩浩的詩詞文化已經在這裡沉澱成整個社會的底蘊,文明發展史上最為閃亮的一部分,無數名作名篇如星斗恒沙,烘托成漢文明中最為重要的一環。

此時的江寧城中,烏衣巷、夫子廟這些地方是最為熱鬧繁華的商業街,在這些地方,都有一個個商家所擺出的展示牌,各個詩會上能拿得出手的詩作陸續地聚集過來,偶爾有人大聲朗誦,也有的商家安排了會唱曲的姑娘唱上一段,街道上、附近的茶館酒樓裡,一個個大大小小的聚會中,文人學子們搖頭晃腦地點評著上佳的詩作,品評著何人的詩作能傳唱最久,即便是未曾讀書的市井小民,在這樣的氣氛下也能感受到這樣的意境,與身邊之人品評議論,沾些風雅氣息。

濮園的六船連舫早已離開岸邊,沿著河流最美麗熱鬧的一段緩緩行駛,即便是這樣,它也不是封閉的,十餘艘小船前前後後地跟隨在秦淮河兩側的岸邊一路行駛,偶爾接著人去到大船上,偶爾也載了人或是傳遞了詩作出來,如同小小魚兒伴隨的水上宮殿。上船的人會將今夜所出的佳作傳上來,也會傳上來一些故事和消息,例如有的宴會上某個大人物宣布了將女兒許配給誰誰誰啊,或是哪個知名人物誇獎了詩作出色的年輕學子啊。

濮園詩會的詩作其實還算拿得出去了,早幾年也有過跟人買詩以應付這一天的事情,但如今已經無需買詩,既然有錢,總能請到幾名真正有才華的人過來。雖然還是比不過最有名的止水詩會或是麗川詩會這些,但經過一番熱鬧的炒作,名氣還是會慢慢的起來。

中秋節的詩會,多會以月為題,但自然不會一整晚只寫月亮,有的詩會上有限制,主人家比較強勢的,大家聊得高興,興之所至出個題目,詩會都是文人社團,也有比較針鋒相對或是暗暗較勁的,譬如止水與麗川,聽到那邊的題目之後,某人或許也會說:“說起這個,小生倒也偶得一首……”然後表情淡定地與眾人品評一番,表面上自然要看不出存了爭鬥之心才行。詩詞這東西若真是到了很高的水準,倒也的確分不出高低,但如果差得很多,那佳作拙作,還是一目了然的。

這時候還沒到最熱烈的時候,詩會要開到凌晨,真正好的詩作不可能真是妙手偶得,每位學子多半都會準備一兩首得意之作,覺得自己的才華還不夠,沒必要在那些頂尖的人物面前獻醜的才會早早放出,而真正讓最頂尖的那批才子放出殺手鐧的高潮,往往要等到午夜時分才會開始,若能在今晚這個時候獲得好的口碑,積攢了名氣,往後的仕途便也能順暢許多。

夜色在這氣氛中不斷轉濃,月上中天,城市的氣氛還在不斷變得熱烈。蘇家的小小宅院裡,寧毅與小嬋則已經回了房間,從這裡能看的熱鬧已經看了一些,外面也開始起風了。

外間的喧囂聲隱隱約約的還會傳到這裡,主僕兩人算是開了一個小小的中秋晚會。由於對西廂記的細節記不太清,而且考慮到西廂記是教小姐偷情的,寧毅最終還是給小嬋講了段西遊記。隨後小嬋也給他唱了兩個小曲,夾雜著少女跳得不是很熟練的舞蹈——據說是在某個表演上看見,然後自己學來的——蘇檀兒並沒有考慮過未來將三個丫頭送人或是取悅別人的想法,因此她讓三個丫頭識字看書做刺繡以及幫忙管理使喚下人以幫忙她做事,卻沒有教她們樂器歌舞,因此唱歌之類的雖然勉強會,但舞蹈還是不會的,只是跳起來倒也顯得輕盈可愛。

小嬋喜歡下五子棋,不過寧毅畢竟生了病,這種腦力勞動還是要避免的,小嬋唱跳完之後寧毅給她玩了個簡單魔術,拿著一顆棋子在手上消失,然後在對方頭髮或者衣兜裡拿出來這樣的,小丫頭看的一驚一乍,寧毅笑著告訴了她原理,小嬋笨拙重複的過程中,寧毅方才道:“我要睡覺了,時間還早,小嬋你去濮園詩會那邊玩吧……對了,請柬就在桌子上……”

“等姑爺睡著之後我再去。”小嬋笑著說道。

“呵,那再給我唱首歌怎麼樣?”

“好啊,姑爺想聽哪首?”

這時的歌曲其實大抵都是詩詞,詞牌之類都有著固定的唱法,只是到得現代這些唱法就已經失傳了。小嬋會唱的詞曲其實也不多,兩人拿了一本詩詞選集在床邊選歌。

“詠漁子……”

“這個小嬋不會。”

“憶江南這首呢?”

“這個會唱。”小嬋興沖沖地準備唱。

“算了,這首不喜歡。”

“那念奴嬌姑爺想聽嗎?”

“這首水調歌頭倒是不錯,呃……水調歌頭……”

“這個會這個會。”

“會唱水調歌頭?”寧毅想了想,“喔,小嬋會挺多的嘛。”

“就唱這個嗎?”

“呃……還是另外唱一首,也是水調歌頭……”

寧毅閒得無聊,實際上是想起了王菲的明月幾時有,不過這年代的蘇軾似乎沒把這首寫出來,他讓小嬋拿來紙筆,趴在床邊歪歪扭扭地往宣紙上寫詩,讓小嬋唱來聽,小嬋看得兩眼亮晶晶的:“姑爺寫的嗎?”

“喔。”寧毅想​​想,看小嬋一臉期待,聳了聳肩,“我寫的,給你了。快唱快唱。”

小嬋將那詞看了一會兒,按照詞牌韻律認真地唱起來,小丫頭唱腔輕靈婉轉,雖然不甚專業,由於太認真,中途反而唱岔了一次,但意境還是很棒的,寧毅聽完後笑了笑:“教你另外一種唱法。”

“呀?”小嬋眨著眼睛,“另外的……唱法?”

“嗯,我唱一句你唱一句​​,應該很好學……呵,主要是我想聽。”

雖然有些疑惑,但既然能學到東西,小嬋隨即高興起來,她跟隨在寧毅身邊的時間最久,因此也已經漸漸明白這個姑爺身上常常會有些很神秘很有趣的地方,隨後在寧毅的教導下,房間之中,小嬋便照著那新奇的旋律將這首水調歌頭一句句的學起來。

“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

“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

“不知天上宮闕……”

“不知天上宮闕……”

“唔,還不錯……今夕是何年。”

“唔,還不錯……今夕是何年。”

“……”

“嘻,姑爺唱下一句嘛……”

無論如何,不久之後,寧毅還是在這個時代聽到了多少有些懷念的現代歌曲。往後如果有可能,倒是可以把現代歌曲抄下來教小嬋一個人唱,或者之後找個會譜曲彈奏樂器的,把類似的曲子也給譜出來,反正自己私人聽聽就好,拿不出去登不得大雅之堂那也沒什麼。

“覺得怎麼樣?好聽嗎?”

“很好聽啊……”詞牌雖然有著固定唱法,但古代的這些歌曲與許多戲曲也同出一源,多是單聲音樂,就婉轉變化來說,比起現代歌曲終究是不如的,而且這首歌的韻律走的是柔和路線,相對這個時代也並沒有過分離譜,如果在這時候唱的是老鼠愛大米,小嬋估計不是被噁心死就是被嚇死,但這時候小丫頭望著他的眼神儼然已經變成了敬佩與仰慕,“姑爺還會作曲……”

寧毅笑起來:“這首歌自己哼哼就好,別到處亂唱,你一個小丫頭,敢亂改詞牌唱法的話,指不定會被人說不懂事的,知道了嗎?”

“嗯。”小嬋捧著那張宣紙,用力點頭。

“好了……晚安。”寧毅爬進被窩裡,片刻後扭過頭,發現小嬋仍然坐在床邊的凳子上望著他,像是前幾天他感冒時坐在床邊守著一樣,擋下揮了揮手:“我沒事了,出去吧。”小嬋這才反應過來,趕快站起來往門外走去。

“喂,桌子上的請柬拿上,要不然當心不讓你上船……”

叫嚷一通,待到小嬋吹滅燈火拿了請柬出去關上了門,寧毅才打了個大大的呵欠,城市的喧鬧聲仍在隱約傳來,窗上映著的些微光芒卻也足以證明外面此時的熱鬧,他笑了笑:“一夜魚龍舞啊……”隨後,捲入睡意當中。

小嬋背靠著房間的木柱子呆呆地站了好一會兒,確認寧毅是真的睡著了之後方才下了樓,回到自己的房間裡點上燈,拿出筆墨紙硯來,趴在她的桌子上將那因為是在床邊寫的而顯得字跡不漂亮的詞句又抄了一遍,小丫頭的毛筆字很小,有一股娟秀的靈氣。她將寧毅寫的字又看了幾遍,方才紅著小臉放進抽屜最底層藏了起來,儼如做賊一般。

隨後,她走出了院子,看見道路上沒人,方才一路小跑去往大門那邊,到管事那裡要了一輛馬車與一個空閒的車夫,高高興興地往濮園詩會那邊湊熱鬧去了。

小丫頭嘛,終究還是很喜歡這種熱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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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4-16 20:43:15 |只看該作者
第一集 江寧晨風 第十一章 畫舫上

時間已經接近午夜,江寧城中的熱鬧正漸漸到達最高峰的時間,馬車從蘇府橫插過來,穿過了人流相對少一點的道路,接近烏衣巷的時候,速度變慢慢降下來了。

一路而來,馬車外晃動的是無數熱鬧的火光,掀開簾子朝外面望出去,即便平日裡安靜的道路上此時也是熱鬧非常,到得烏衣巷附近的商業街時,前方道路上但見人頭湧湧,馬車便根本如同陷入泥沼一般難以前行,一個舞著大龍的隊伍正敲鑼打鼓地自那邊過來,駕車的少年車夫便只好將馬車停在了旁邊。

“小嬋姐,前面不好過了啊。”

這少年的年齡恐怕比小嬋還要大上一兩歲,但仍舊稱她為姐。雖然看起來這幾個月小嬋不過是跟在寧毅身邊跑來跑去,但實際上這小丫頭與她的另外兩位姐妹已經在蘇檀兒的手下鍛煉多年,蘇檀兒今後有可能是要執掌蘇家的,她手下最親信的三個丫鬟,即便是大大小小的執事,也得給些面子,這也是她一個小丫頭就能叫動馬車的原因。這名剛進入蘇府不久簽了二十年賣身契的少年人多少知道她的身份,自也是對她恭恭敬敬,並且多少有些好奇地望著這名看來比他還小的少女。

“看到啦,我就在這裡下車,你回去吧。”小嬋掀開簾子出來,直接跳下了馬車,扭頭沖他一笑,隨後揮了揮手,“謝謝你啦。”

“我、我叫東柱。”少年鼓了鼓勇氣,稍有些結巴地說出自己的名字,隨後抬頭道,“前面人太多了,我送你過去吧。”

“東柱哥。”小嬋笑著躬身感謝,隨後又是揮手轉身,“不用啦,沒事的。”如同蝴蝶兒一般的跑去那片人潮當中,小手倒還可以看見在空中揮舞的幾下,隨後便淹沒進去,消失不見了。

蘇州城裡小嬋早已來來回回地逛過許多遍,熟得很,而若不論什麼極端的情況,單論社交、辦事、處理一點小麻煩的能力,看起來單純可愛的小嬋實際上也要比那名為東柱的農村少年高出許多。更何況這等人潮匯集的地方,想來也不至於有人會為難一個出來逛街湊熱鬧的小姑娘,紈絝子弟二世祖流氓惡霸這年頭的確不少,但也不是真那麼容易就能碰上的。

喧鬧的聲音中蹦蹦跳跳地穿過舞龍的人潮,旁邊一處青樓當中傳出渺渺靡靡的歌聲,匯集在了這沸騰的街市聲中,不一會兒,也有人舉著一張宣紙自街道那頭快速跑來:“麗川詩會,唐煜唐公子新詩詠竹……”然後將那紙張貼在一家店舖前的品詩榜上,周圍人頭湧湧,一個推著賣茶葉蛋和千層餅小車的老者笑著避開人群,小嬋也連忙避開那小推車,笑著往前面跟上去看熱鬧。

略看了幾句之後,小嬋又連忙順著人流往街道那頭的河邊過去了,烏衣巷就在這條街道的不遠處,巷子比較窄,但也充滿了熱鬧的氣氛,燈火通明人頭攢動,而靠近河岸那邊,則已經能夠看見最為熱鬧的夫子廟了。

這一片臨河的街道,是整個江寧城最為璀璨的明珠,道路上滿是精美的花燈,濮園詩會的六船連舫一整晚在秦淮河上巡遊,但到得這個時候,就必定會經過這裡,小嬋有參加詩會的經驗,因此直接跑到這邊來等。她找了道路旁一間由濮氏所開辦的珍玩店遞上請柬,對方便連忙叫了人去截停一艘小船,而這個時候,那艘金碧輝煌的水上龍宮,也已經遠遠的出現在秦淮河的一端,在諸多畫舫的映襯下,朝著這邊駛來了。

河邊小小的航船不時靠近、駛離,這一艘小船隨後也在燈火掩映中輕盈離岸,劃向那河道中央駛近的那巨大連舫,船頭上小姑娘雙手手指輕輕地勾在身前,仰起頭望著逐漸靠近的畫舫,畫舫上花燈的燈光也逐漸照亮小姑娘那可愛的包包頭與微帶憧憬的小臉。音樂聲自河邊上傳揚過來,裡面的又一場歌舞怕是要接近尾聲了,不過她倒也並不覺得遺憾,能夠過來玩,其實已經很好了,如果能在這裡學到幾首曲子……她想起晚上姑爺喜歡聽歌的樣子……嗯,姑爺一定會很高興的。

畫舫之中歌舞散去,隨後響起熱烈的鼓掌聲,之後有從岸邊過來的小船將幾個大詩會中出現的出色的詩句送了上來,有的還附加了某些大家的讚美與評價。詩會這東西不可能是一大幫人一直都乾坐著品詩寫詩,其實從畫舫起航開始便有諸多節目,聽詞聽曲猜燈謎看風景什麼的,時時給大家以氣氛、感悟,不過到得這個時候,終究還是進入了這場盛會最關鍵的階段。因為說起來,雖然今夜的狂歡甚至會到丑時之後,也就是要過凌晨三點,但實際上子時以後,詩會便會漸漸蕭瑟了。

最主要的理由是因為大多數的老人家,或者是身體差的中年人——詩人多半身體差——頂多也就是聚會到這個時候,過了這個時間,精神上支持不住,基本都到了回家的時候。而在文壇當中,能有一定聲名的自然還是這些人,今晚想要揚名想要得到關注,這些人的看法才是重頭戲。而當他們離開之後,剩餘的才是真正才子佳人的遊戲,泡妞到子時之後才能成為主題,相當於一場盛大​​的狎妓聚會,雖然在狎妓成風的這個年代來說,這事情也的確可以套上風雅的名字,但意義就已經沒了​​之前那般重要,名與美色給這個時代大多數男人來選,他們都會首先選擇揚名。

因此到得這個時候,各種的好詩詞就已經陸續地出來了,前面其實已經傳過來最好的一些,今晚有幾首詠月的詩詞驚采絕艷,蘇檀兒也抄了幾首在她面前的素白箋紙上,此時正與旁邊一名認識的烏府女眷輕聲交談著。

她其實也是愛詩詞的,雖然本身在這方面並不擅長,但詩人在這個年代就如同現代的明星一般,哪個女孩兒的心中沒有一點點浪漫的心思。她並不擅長,因此對於詩詞便反而更加拔高的喜歡,某某才子在眾人面前揮灑文采的感覺自然也讓她心動。

當然,這也僅僅是生活中精神追求的一部分,就跟現代眾多MM都喜歡劉德華一樣。雖然喜歡,平素裡她也不會表露得太多,而且自家相公寧毅應該也不太會詩詞,從看了那首“三藕浮碧池筏可由嬡思”之後她就明明白白,況且他自己也坦白了,但這個其實也是無所謂的。

又過了一會兒,小嬋卻也隨著一名引路的女婢過來了。

“相公睡下了嗎?”

“嗯,睡下了。”

“娟兒杏兒在那裡,讓她們加張墊子擠一擠怎麼樣?”

“好的,小姐我過去了……烏三小姐好。”

與旁邊的烏府女眷也行了禮之後,小嬋才朝著旁邊有兩個小丫頭招手的方向小跑過去,此時娟兒與杏兒同坐在一張短桌前,上面擺滿各種精美的瓜果食品,小嬋從中間坐進去,三個丫頭便嘻嘻哈哈的擠成了一團。

不遠處,蘇檀兒與那烏府女眷起身走動了一下。類似這樣的集會,一般都是男賓女眷分開,之間還有屏風隔斷,但當然並不嚴格。濮園詩會所請的並非都是雲英未嫁的大小姐,而基本是攜家眷而來的夫妻,雖然也隔了一部分,眾人稍稍守點禮節,但在旁邊走動,夫妻之間總能見面說話,蘇檀兒陪那烏府女眷走到船舷邊望岸上那片燈火,對方的夫君便也走了過來。烏府做著江寧最大的布行,雙方在之前都是認識的,寒暄幾句,又聊聊有關布匹的信息,蘇檀兒本想避嫌先讓他們夫妻說說貼心話,視野一段,薛進與其餘幾名公子也搖著折扇過來了,他們戴著學士頭巾,換掉了商賈一般的服裝,做學子打扮,此時晚風吹來,似乎頗有幾分羽扇綸巾——喔,折扇綸巾的風範。

薛進今晚有些出風頭,方才寫了一首詠月的詩詞,得眾人唱和,算是今晚濮園詩會最拿得出手的幾首詩之一。這時候走過來,那烏府的男子便拱了拱手,笑道:“薛兄大才,今晚怕是要得綺蘭小姐青睞了,可喜可賀。”

那綺蘭是這幾年秦淮一帶有數的名妓,賣藝不賣身,被稱為才貌雙絕,與濮家有些關係,因此這次才可以請得到她。她會選擇晚上喜歡的詩詞唱上幾曲,當然本身也有準備節目,但她選擇唱的幾首詩詞,往往便是詩會中某個階段最出風頭的。

這裡面操作複雜,不純粹是才華決定一切,但才華的確可以決定大多數,薛進那詩詞本身不錯,家庭背景也有,因此被當成壓軸的可能性很大,而若他在這裡受到青睞,之後的數月怕是也能有親近那綺蘭小姐的機會,被邀去赴宴或是談詩論文之類,這可是很出風頭的事情,而若能進一步把那綺蘭小姐弄上手,破了她的身子收入房中,那便更能證明他的男人魅力的終極成就。

秦淮河悠悠數百年,這類的故事每年都有,也都能在或長或短的時間裡成為流行的話題,男人在這樣的話題裡,自然是出盡了風頭,之後便是報出名字,人家也會羨慕你是風流才子,名頭響亮幾分。

這時候被人誇獎,薛進自是一番謙讓,旁邊的烏府女眷也是笑道:“薛公子的詩詞,妾身聽了也有幾分感動呢。”蘇檀兒也喜歡那詩詞,開口讚美幾句。其實花花轎子人抬人,對於真熟悉的,例如這烏家女人,例如蘇檀兒,都明白對方的詩詞多半是從某位名家那兒買來出風頭的。

薛進笑得開心,又是謙讓幾句,雙方交談一番,那薛進道:“可惜寧兄未曾前來,否則見如此盛況,必定能有佳作出世……”

蘇檀兒蹙了蹙眉。幾人在這邊看起來說得興高采烈,作為主人家的一名濮家的中年人也走了過來,這人乃是濮家家主的弟弟,名為濮陽裕,早年也曾中過舉人,本身也有些才華。他本身是走動各處招待眾人,此時笑著插入話題,問大家在說些什麼,薛進便交代一番,說蘇檀兒的相公寧毅原本是準備來的,可惜正好這幾天感染風寒,甚為可惜,否則以寧毅才華之類之類的。

“我看到是未必了,聽說那寧毅雖然讀了幾年書,卻不過是個庸才,來不來都是一樣的啦。”後方一個人開口道。

薛進笑著回過頭:“馮兄你可不要亂說,寧兄風采氣度,我也是見到過的,蘇家千挑百找,方才選中寧兄……”

蘇檀兒的夫君寧毅無甚才華,與蘇檀兒有些交情的烏府人是知道的,因此方才說話之中,雖然也有問及寧毅的身體,但並不會涉及詩文才華之類的,這時候看著對方的表演,烏家的兩人自然便也清楚了薛進的想法。薛進以前追求蘇檀兒,上門提親未果,含了些怨氣耍些手段,老實說,表演是沒什麼技術含量,但效果卻不會打折扣,若是繼續這樣說下去,保不定明天這些小圈子裡就會傳上一陣蘇檀兒嫁個廢物的言論,那烏家女子給相公使個眼色,想讓他稍微截一下,男子倒是看到了,然而遲疑片刻,也不知在想什麼。蘇檀兒一臉微笑,便要開口,從她旁邊小嬋冒了出來。

“是啊,姑爺寫詩很厲害的啊。”她原本在與娟兒杏兒打鬧吃東西,拿著一塊糕點打算重複寧毅教她的魔術卻穿了幫,糕點也掉地上,隨後三人也注意到了這邊的情況,娟兒杏兒說那薛家的公子不懷好意,嬋兒想想,此時便靠過來了,“姑爺今晚還寫了詩的呢。”

小丫頭這話一出,那邊薛進與這邊的蘇檀兒都愣了愣,過得片刻,薛進才笑起來:“哦,寧兄也有大作出世嗎?太好了,正好拿出來與大家觀摩一番。”

他一片驚喜坦蕩的樣子,實際上心中早已笑開,那寧毅是什麼才學他早就打聽過了,讀這麼多年書,詩是能寫的,但寫出來會變成什麼樣子,那可就難說了,這時候只以為那小嬋不懂欣賞。如果之前拿情況,或許會有幾個人說句閒話,但對於其實意義不大,但如果將一首差勁的詩作真拿出來給大家“品評”了,會有什麼效果,那可就完全​​坐實了。

“嗯,好啊。”小嬋點點頭,從衣服裡往外掏那張折好的紙,嘴上嘮嘮叨叨的,“晚上的時候姑爺不舒服想要聽小嬋唱歌,所以小嬋就拿了詩詞書讓姑爺選一首呢。不過姑爺說那些都不太喜歡,所以就自己寫一首了,吶,就是這首,小嬋可是抄下來了……”

那些都不太喜歡,所以就自己寫一首……口氣好大,蘇檀兒與旁邊的濮陽裕都皺了皺眉,只有薛進笑得更燦爛也更誠懇了一些。小嬋說著,將箋紙交到了臉色疑慮未定的蘇檀兒手上,蘇檀兒望望宣紙,確定的確有字再望望小嬋,隨後才正式轉回宣紙上,嘴唇輕啟,一邊看一邊默默念著上面的字。

念到一半時,雙唇輕啟的速度慢了下來,目光中的眼神卻是逐漸的複雜起來,終於定了一定,又望了小嬋一眼,才返回來​​繼續默念那紙上的詩詞,前方薛進笑著,伸長脖子探頭看了看,雖然看不到,還是很開心……

默念有什麼用,反正你還是要拿出來給大家看的,到時候我幫你念就行了,哈!

彷彿惡作劇成功的心情,他開心地想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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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集 江寧晨風 第十二章 止水詩會

潘府龜鶴園,止水詩會也已經進入高潮。

音樂聲響起來,一張張的箋紙在眾人手上傳來傳去,歌女輕靈的嗓音在吟唱著今晚的優秀詩作。這裡的氣氛比之濮園詩會要相對嚴肅一些,因為重量級的人物也多,但各種各樣的表演仍舊能將氣氛烘托得活潑又不失古雅。

龜鶴園是一個佈局精美、古韻悠然的園林,各種山石水路、廊院亭台,此時一盞盞繪有燈謎的花燈佈局期間,眾人便在園林當中擺開宴席,女人居於一邊、學子居於一邊,主人與一干有名氣地位的淵博宿老又是一邊,沒有搭建專門的舞台,然而偶爾出現在園林之間的歌舞表演確實自然非常,令人印象深刻,能夠來到這次詩會的多是名聲頗盛的頭牌之類,顯然也為此花過不少的心思。

詩會上自然也有燈謎啊、表演啊、賞月啊之類的環節,甚至也有不少淵博大家的發言,例如作為主人的潘光彥,甚至剛開始的時候,江寧知府都來過一趟,說過一番“諸位乃國家棟樑之才”之類的話,這邊足夠說明止水詩會的地位,當然,今晚一夜狂歡,為了避免城市出現狀況,知府按例是要一直坐鎮衙門的,他也不能久留,匆匆離去了。

詩會上的才子若有佳作,多會直接起身與眾人品評,每隔一段時間,便會有人送來幾首質量足夠好的詩詞,紙箋在眾人手上流傳觀看,如果那首詩真的好,或者有其它看法,便也會有人起身念誦一番,與眾人討論,潘光彥等人,自然也會做出點評。

秦老坐於宴席的一側,他的旁邊是穿著依舊相當貴氣的康賢,也就是與寧毅鬥嘴的康老,他的字是明允,因此許多人也稱他為明公。他的背景很複雜,富貴是不缺的,但就算僅以文學、儒學上的修養來說,也足夠被眾人稱一聲明公,在場的幾十名才子中也有兩三名受過他的教誨的,稱之為師,但康老這人一向嚴厲,眾人又都有些怕他,不過他今晚倒也沒有批評誰,其實今晚這止水詩會的質量,還是令他滿意的。

此時他正低調地跟秦老在一旁談笑,其實時間到這裡,一般來說,真正的好詩詞就都已經出來了,此時兩人便在議論著這些。

“……秋分一夜停,陰魄最晶熒。好是生滄海,徐看歷杳冥。層空疑洗色,萬怪想潛形。他夕無相類,晨雞不可聽……秦公,麗川詩會李頻的這首中秋對月真可謂是才華橫溢了,雖說文無第一,但照我看,今晚怕是這首詩要最出風頭了。”

“又是陰魂又是鬼怪,可算是劍走偏鋒,但卻給人以大氣之感,只令人思緒激盪,並無絲毫詭譎之色。這詩有唐時遺風,李頻李德新,的確是登入大家之列了,不過明公你向來律己嚴格,止水今天其實也是有幾首好詩詞的嘛,喏,例如方才這首。”

秦老笑著拿起一首:“碧天如水,湛銀潢清淺,金波澄澈。疑是姮娥將寶鑑,高掛廣寒宮闕。林葉吟秋,簾櫳如畫,丹桂香風發。年年今夕,庾樓此興清絕……你可不要偏心才是?”

“哈哈,你我又非評委,只是隨心賞評,哪有偏心之理。唔,這詞的確不錯……”

“照我看來,今夜最好的兩篇,便也在這其中了。”

秦老一向低調,今夜幾乎沒有公開作出點評,只在朋友閒聊之間說說這些,事實上,止水詩會的曹冠曹宗臣與麗川詩會的李頻李德新也的確是此時江寧最負盛名的才子之一,下方的眾人,也多在將他們兩人的詩詞做著比較,雖然說文無第一,但口頭上的氣勢總是要爭的。

眾人品評詩作,潘光彥此時也正在笑著對曹冠說話,不一會兒,又有人送了新的詩詞進來,分成三份由眾人傳看。

真正好的詩作,能夠登堂入室的,到這個時候基本是不會再出來,但好的仍舊還有,眾人一邊笑著議論一邊各自傳去一頁。有一頁傳到秦老與康老這邊,秦老拿起來看看,卻是笑了起來。

“呃?如何?”康賢問道。

“呵呵,只是沒想到濮園那邊此時還能出一首不錯的,你且看看。”

“哦?濮園。”康老倒也是笑了起來,拿著詩作看過一遍,又看看下方的名字“薛進”,搖頭放下,“中平,可堪入眼,倒也無甚讓人新奇的。”

這時候,下方有人嚷了起來:“諸君,倒是想不到麗川此時還能有一首好詞,依在下看來,這首倒委實還是不錯的。”

有認識他的人笑道:“那就念啊。”那人點點頭,片刻之後,開始念那詩詞:“這詞牌用的乃是水調歌頭,各位且聽:秋宇淨如水,月鏡不安台。鬱孤高處張樂,語笑脫氛埃……”

他念到這裡,忽然像是感到了什麼,扭頭看了看潘光彥等宿老大家所在的台上,一名老者此時卻已然起身,手上拿著一張箋紙,匆匆朝潘光彥那邊過去,手指彈動著那紙張,口中似乎還在念念有詞。這老者是與秦老康老也有些交情的,原本見他起身,潘光彥也已經過來,他便將箋紙放了下來,用並不算高的聲音朝周圍幾人道:“諸位且看這首。”

這也是水調歌頭,見台上幾人注意到其它事情,下方正在念詩詞的那人愣了愣,潘光彥反應過來,笑著朝他抬抬手,示意繼續,當下卻不去看那箋紙。待到這人念完,他回味一番,笑著點評幾句,方才拿起箋紙看起來,片刻後,卻也是口中低喃,皺起了眉頭,台下眾人乃至於女賓那邊都在望過來。

“鶴翁,若有什麼好詩詞,便速速念了吧,這等吊人胃口,好不厚道。”

潘光彥這人脾氣畢竟很好,作為眾人之首的​​曹冠笑著說道,隨後旁人也都笑了起來,氣氛一時間輕鬆下來,潘光彥卻也笑了笑:“也是水調歌頭,這首詞……便念給大家聽吧: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

水調歌頭的詞文響起在庭院當中,上半闕還未念完,在座的眾人當中已經沒了任何的交談之聲。潘光彥本是文壇大儒,此時按照韻律認真地誦念著手上詩詞,念得雖不快,但貼合著詞句的意境,卻是一氣呵成。

在座眾人本就是文辭功底深厚之人,只是聽到這裡,便已然察覺到這首詞意境的空靈、大氣、悠遠。最初的發問看似簡單,此時的文壇興盛,各種詩詞不免追求繁複,窮盡變化,有的論調裡還提倡,若是詠月詩,那便是連一個月字都不出現才為上佳。然而這詞句一開始便是明月幾時有這樣的提問,但配合著下一句,卻已經自然地將意境展開,再到得天上宮闕時,那詩詞意境便自然、毫不突兀地從淙淙溪流化為了高山流水,而再接下來的“我欲乘風歸去……”幾句,便直接將整個上半闕的意境化為長江大河奔流入海一般的大氣,同時竟又能空靈如許,不帶半點煙火氣息,寥寥幾句,便是令人心曠神怡的仙宮氣象。

自唐朝以來,詩文數百年的發展,意境深遠大氣的作品也有許多,然而到得這時,諸多詩詞作品往往是走到窮盡辭工繁複變化的道路上,若能走回來,返璞歸真的大家自然也有,或簡或繁,自然各有特點。但意境能到眼前這個程度的卻是寥寥無幾,這意境隨詩詞的變化一路擴展,偏又舉重若輕,自然之至,倒是與初唐盛世之時文人那天馬行空、不羈豪放卻又能絲毫不離主題的風格相似起來了,僅是區區上闕,這首水調歌頭的大家之氣已展露無遺。潘光彥頓了一頓,抬頭望瞭望下方的一眾才子,方才繼續讀出下闋。

“轉朱閣,低綺戶,照無眠。不應有恨,何事長向別時圓……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

“……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詞句朗朗上口,念完之後,潘光彥又喃喃地重複了最後一句,望著眾人,不斷小幅度地點著頭,好半晌之後,方才嘆了口氣,“……好詞啊。”這時候園林當中的眾人有人對望幾眼,有人喃喃重複著詞句,安靜異常。其實若是其它的詞句也就罷了,但這首水調歌頭卻的確有著流傳上千年都毫不褪色的魅力,在詩人詞人眼中,後世甚至有“中秋詞,自水調歌頭一出,餘詞皆廢”的評語,此時在座眾人便是以此為生,他們研究詩文幾十年,有的甚至一輩子,這時候聽了,陡然感受到的,或許就是類似這樣的氣勢。

也是在如此的氣氛裡,那邊康老伸手拿過了箋紙,先是看了一遍,緩緩點著頭。片刻之後,再去看時,卻仿似注意到了什麼,疑惑地眨了眨眼睛,“咦?”的出聲。隨後蹙眉想著什麼事情,臉上表情精彩。注意到他這般模樣,還在心中想著這詞句的秦老偏過頭去。

“怎麼了?”

“呵……你且看看。”

他將箋紙遞過來,秦老拿著瞇了眼睛一個字一個字地看過去,從明月幾時有一直到千里共嬋娟也沒有發現什麼不妥,確實是好詞,他吐了一口氣,輕輕地搖著頭,隨後也是眼睛一瞇,頓了一頓。

詞句後方自然還有幾個字,不過此時大家還在感受這些句子,方才潘光彥也還沒有注意去看。

那箋紙左下方書有落款,赫然寫了七個字。

——蘇府。

——寧毅。

——寧立恆。

秦老愣了愣,隨後望了康老一眼,過了一會兒,啞然失笑。

“哈……”

蘇府小樓之上,寧毅爬起來喝水,陡然間打了個大噴嚏,差點被嗆到。他迷迷糊糊地睡回去,把被子拉緊。

唔,感冒不會又加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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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4-16 20:45:05 |只看該作者
第一集 江寧晨風 第十三章 龜鶴園中

同樣的時刻,潘府後院的房舍之中,參與表演的女子們正在一間間的房中化妝或休憩,止水詩會的園林距離她們僅一牆之隔,若是出了走廊,也可以在道口的紗簾後方看著這場聚會的進行。

今晚能來參與這表演的,大都已是秦淮河畔有了一定名氣的女子,多半有著各自的引人之處,若是普通的詩會,她們其中的一個,也能挑起大局,但今日卻是不行。止水詩會中過來的並非都是男性,許多人都是攜伴前來,例如秦老帶了懂詩文的小妾芸娘,其餘也多有人帶妻室前來,或是某一家的閨秀小姐。這樣的場合下,她們就絕對不能成為主角,甚至在表演之餘坐出去吸引眼球那也是不行的。

不過,即便只是出去表演歌舞,只要有著出色的才藝,那也足夠給人留下深刻的印象了,她們這等女子嘛,若身旁只是眾多男性,那姿態便放得高一些,矜持一些。若是在這樣的場合,便安安靜靜地扮演綠葉,潤物細無聲的讓人記住。高傲和矜持只是手段,名氣才是真正最重要的東西。

今夜到這裡的名氣最高的兩名女子,大抵得算金風樓的元錦兒與引春閣的陸采采,此時在房間之中,元錦兒正捧著臉頰左右顧盼銅鏡中花了妝後的樣子,丫鬟扣兒也在旁邊看著,口中倒在與自家小姐輕笑著交談:“小姐,你方才出去表演的時候,那曹公子可是一直朝著你這邊看呢,眼睛都沒有眨過一下哦。”

元錦兒微笑著瞟她一眼:“我出去表演,他們自是朝著我這邊看,有什麼奇怪的。倒是扣兒你,卻只看見了曹公子一個人,讓人好生奇怪。”

“小姐啊,是真的嘛。”扣兒皺了一張小紅臉表示著抗議,“他目不轉睛呢!”

“你若不是目不轉睛地看他,又怎知他目不轉睛地在看我。”元錦兒繼續笑著打趣,小丫鬟窘得嘴也撅了起來,決定不理她了,不過過得片刻,又靠了過來:“小姐,今夜這鬥詩魁首,到底誰能拿到啊。”

元錦兒偏著頭在髮鬢間嵌上一朵小花:“文無第一,鬥詩也沒有真正的標準,哪裡又有什麼魁首了,你這丫頭,就是愛問這些。不過要說那幾首會被傳唱最久,倒是能看得到的。”她拿起桌上幾張書箋,“王公子的,席公子的,還有你喜歡的曹公子的這幾首,'碧天如水,湛銀潢清淺',呵,這首怕是最好的了,這樣你便高興了吧……還有麗川那邊的李公子,唐公子……”

小丫鬟撅著嘴:“誰喜歡曹公子啊。”

“呃,討厭他?”元錦兒眼神靈動地望望她。

“也沒有啊,不過扣兒是為小姐你著想嘛,曹公子喜歡你,你今日又是與他一同前來,若能有曹公子相助,明年的秦淮花魁,怕就要落在小姐你的身上了。而若是曹公子明年春闈高中……”

小婢滔滔不絕地說著,元錦兒笑起來,勾了勾她的鼻子:“知道了。”隨後拿起曹冠所書的那首詞來看。她與陸采采兩人當中,陸采采擅琵琶,她擅古箏,唱功上說起來還是她更好,這首詞她待會是要出去唱的,一邊看著一邊在心中淺唱,倒也輕輕地笑了起來,看起來倒像是被大才子追求的幸福的笑。

其實在秦淮河上稍稍敬業的妓女,多半都自稱有一番坎坷身世,大部分是假的、編的,但那也只是細節上的編造,她們都有著一番坎坷身世這個概念上卻基本沒錯。到得元錦兒陸采采這等名妓之流,她們學了詩文,其實自然而然的,也會仰慕各種各樣有才學的才子,不過,儘管偶爾有名妓單純欣賞他人才華於是嫁給窮書生之類的傳為佳話,那卻也真是少數中的少數。她今日應了潘府邀請卻是同曹冠一同乘車前來,看起來已經很密切了,她心中對曹冠才華也是佩服的,但真要說是否喜歡,喜歡到扣兒說的那種樣子,卻是連她自己都不清楚的事情。對於她們來說,看起來眾星捧月,其實真能選擇的機會,本就不多。

不過,若能稍稍避開這些想法,今夜的詩會,自己倒也的確是很有收穫的了。

她反復地唱著那詞曲,片刻後,扣兒卻是從門口那兒過來:“小姐小姐,似乎又有好詩詞了,我們去看看吧。”

“哦?”她笑著放下箋紙,與扣兒一同出門,朝長廊門口紗簾那邊過去,好幾位女子都已經聚在了這邊,陸采采也已經過​​來,她輕聲道:“各位姐姐,怎麼了?”隨後便也附在那紗簾邊觀看,正聽到那邊傳來“把酒問青天”的聲音,先前潘光彥已經讀了一次,這是其中一位學子的第二次吟誦了。

詩會的氣氛倒此時其實有些奇怪,稍稍安靜了些,之前的盛況當中,大家作詩吟詩都很踴躍,言笑晏晏,這時候倒像是被某種氣場給壓制了一般。眾人仍在回味著那詩詞,隨後這些女子也弄來了一張抄了那詞的箋紙,圍在一起將全篇看了一遍,隨後又看一遍,元錦兒抬起頭,正好與陸采采的目光相觸。

“濮園詩會的……”

“怎麼可能……”

“蘇府,寧毅,寧立恆,這是誰呀?”

“沒聽說過啊……”

相對於外面那幫學子首先沉浸於詩詞當中,這邊的女子們在察覺到這詩詞的意義後首先關心的便是它到底為何人所作,幾人將那落款看了好幾遍,彼此詢問,卻從未聽說過這個名字。這時候外面也已經有人問道:“大家覺得,此詞如何?”

“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

“這詞……”

“這詞到底是何人所作?”

一時間沒有人說出評價,倒是有人在喃喃點頭中隱隱說了“絕妙”,隨後念詩那人便又拿起來念了落款:“蘇府、寧毅、寧立恆,可有人知道此人是誰麼?”

一陣安靜。

“不過,此時既然姓寧,為何又是落款蘇府?”

“哪個蘇府?”

“濮園詩會,怕不是蘇氏布行那個吧。”

“這人莫非是蘇府的管事師爺之流麼?”

“之​​前未曾聽說此人啊……”

眾人一時間面面相覷,議論紛紛,但對於這個名字,大家都是一頭霧水,沒人聽過。潘光彥隨後也只好叫來去外面取詩的那人,這人並非下人,而是他的半個弟子,也有些才華,聽老師問起來,方才笑著說起他知道的事情。

“哦,這人聽說乃是蘇府贅婿,數月之前方才入贅蘇家,為蘇府二小姐蘇檀兒夫婿。有趣的是在下倒還聽到一些說法,據說這寧立恆今日染了風寒,並未到場濮園詩會,他今夜在家休養時與一小婢說出這詞,本是自娛自樂,誰知詩會之上有人說其毫無詩才,這小婢聽不過,便將這詞拿了出來……呵呵,那邊是這樣說,在下倒也是不知真偽。”

“蘇府……贅婿?”

這話一出,不僅在場的眾人,旁邊紗簾後的女子也是面面相覷,隨後說話聲便也響了起來。

“未曾到場?”

“此事也太過離奇了吧……”

“我倒是……倒是從未聽說過為一贅婿者能有此才學的……”

“寧毅寧立恆,確實未曾聽說過啊……”

紗簾那邊,小丫鬟扣兒疑惑地說道:“這個不是那濮園詩會想要揚名,買來的吧?”

每年詩會,想要買詩揚名,並不是什麼稀奇的事情,其中​​內幕大家都知道,只是就算是買,大抵也不可能買到這種質量的詩詞,知道對方的身份之後,眾人心中大抵都有這樣的懷疑。若真是有這種才華的,又怎麼可能跑去入贅?這個時候,那邊也有人將疑惑說出了口。

“此事怕是很難讓人信服……”

“莫不是那蘇府想要揚名,買來的詞作吧?”

這個聲音並不大,說話那人也只是試探性的語氣,但眾人都能夠聽得到,沉默片刻之後,有人明顯便要表示同意:“這種事情倒也……”

眾人初時被這首詞作所感染,也未想得太多,然後隨後“贅婿”、“無名小卒”這些信息湧上來,與那詞作對比之後,卻也產生了巨大的反差,有些疑惑的念頭幾乎是不可抑制地升上來,這其中畢竟有些沉穩之人未曾說話,但今夜詩會終究還是存了許多比鬥之心的,一部分人下意識地說了出來。也在這個時候,嚴厲的聲音,陡然從台上傳下:“子興!閉嘴!”

那說話的人名叫虞子興,被這聲音嚇了一跳,抬頭望去,卻見康老正手中拿著毛筆望著他,目光嚴肅,不怒而威,將所有人的議論都壓了下來。一時間,場內安靜成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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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集 江寧晨風 第十四章 推波助瀾

止水詩會。

康賢陡然叱喝出聲,場內頓時安靜下來,那虞子興曾在康賢手下學習過小段時間,這時候見這向來嚴厲的老師不知為何忽然發這麼大脾氣,頓時嚇了一跳,連忙低頭拱手:“明、明師……”

康賢是理學大家,背景也厚,雖然弟子不多,但他的名氣在座大多數都是清清楚楚,這時候目光掃過全場又停在了虞子興的身上,看起來只是在教導弟子: “這種話,你可是隨便說得的麼!?”

現場片刻的沉默,康賢放下毛筆,又望了過來:“我且問你,今日詩詞數百,若這首詞亂七八糟,不堪入目,毫無可取之處,你會如何?”

他這話說出來,其實虞子興已經明白其中意思了,身體震了震,語氣乾澀地行禮:“弟子……弟子自然放去一邊,不去管它。”

“那麼……你之前可曾見過這寧立恆麼?可曾認識其人,可曾聽聞其名,可曾見其樣貌,有關其人其品,之前可有甚不好的風評,穿入過你的耳中?”

“弟子……弟子受教。”

話說到這裡,也便夠了,康賢笑了笑:“既知其中道理,便坐下吧……諸位,今日詩會,佳作甚多,我方才便與秦公品評,例如明義這首… …”他抬高了聲音,開始一首首的點評詩會上的佳作,一句句的將其中亮點說出來,他本就淵博,這時點評又刻意放開,並不吹捧,但真說起來,這些詩作也的確是上佳的,那虞子興的兩首也受到了足夠高的評價。

這番說話花的時間甚多,到得最後,康賢才又將那水調歌頭的箋紙又放在了桌子上:“此時……諸位再來品評一番這首水調歌頭,如何? ”

他的話說完,曹冠自座位上站了起來:“明公當頭棒喝,弟子受教。說來慚愧,此詞確是絕妙,文采斐然,意境深遠,弟子不如遠矣,方才心中也起了攀比之心,得明公教誨方能醒悟過來。今日詩會盛況,能見得此等佳句,實是幸事。不過,諸位,在下方才倒又得了幾句,願與諸位品評一番。哈哈,雖有珠玉在前,但在場諸位皆有大才,不知道哪位願為我將此詩補齊,可不能墮了我止水詩會威名才是。”

他這番話說完,康賢笑了起來:“君子之風,便該如此。”眾人也都是笑了起來,場內氣氛頓時又活躍起來,有人笑道:“宗臣,你只得幾句便敢妄言,在下可是有一首了,著為詩會挽回面子之事,當時落在我身上才是。”

隨後便又是激烈的詩詞比拼,眾人不遠輸陣,看來比先前竟還熱烈了幾分。康賢望著這情景,笑著舉起茶杯喝茶,一旁的秦老倒也是笑了笑。

“哈哈,秦公為何發笑?”

“呵呵,明公此事做得可不厚道,平日裡立恆小友不過贏你幾局,你倒是要把他放在火上烤。君子之風,記仇可不好。待他日再見,他少不得要找你算賬嘍。”

話雖然這樣說,但秦老笑得開心,到只是期待著看熱鬧的樣子。原本文無第一,詩作品評本沒有標準,到了某個高度之後,人言佔很大部分,這首水調歌頭雖然真是上佳,但也不可能真讓其他所有人都“不如遠矣”,這能讓“餘詞盡廢”,然而康賢區區的幾句話,卻直接坐實了一個暗示:你們看見比不上的佳作,首先想的居然是詆毀他人的人品,這並非君子之風。

秦淮一夜,傳出去的並非只有詩作,待到康賢在詩會上對眾人的這番訓斥傳出去,結果如何,真是可想而知了。被秦公如此說了之後,康賢笑容不改,仍舊頗為開心。

“嘿。老夫惜其才華,助其成名,他若是見我,理當感激老夫才是。秦公,你如此想法,未免小人之心了一些。所謂君子坦蕩盪,小人長戚戚,哈哈,當心胸豁達才是啊。”

兩人在這之前並沒有親眼見過寧毅有多少才華,然而就評價來說,卻絕對不簡單,這時候對這首詞頗​​有驚艷,卻也有幾分了然,在這兒說笑幾句,旁邊一位老者也湊了過來:“這寧立恆,難道便是……”他也曾去河邊與秦老下棋,跟寧毅僅僅見過一面,知道對方姓寧,這時候倒是猜了出來,而潘光彥也笑著走了過來,聽到這句話,笑道:“這寧毅莫非與明公……”

康賢哈哈一笑,小聲道:“乃我與秦公、杜公小友,詩詞之事,想來不至作偽。不過此人低調,與之為友,也是君子如水之交,不涉太多,還請鶴翁代為保密,不要多過宣揚才是。”

潘光彥恍然大悟,笑了起來。

“……原來如此。”

******************

如果能預見到這個夜裡江寧城中陸續發生的一切,不知道寧毅還會不會為了尋找現代感而找小嬋學唱歌,反正因為感冒,思緒方面總有些昏昏沉沉精神憊懶,他也從未參加過這些什麼個詩會,自然也想不到太多了。

時間過了午夜,這個時候寧毅還在睡覺,對所有的事情都一無所知。馬車行駛在熱鬧稍稍漸褪的街道上,速度依舊很慢,街道上歡鬧的人群擁擠依舊,火光從馬車外映進來,蘇檀兒望著眼前的小嬋,手上依然拿著寫了水調歌頭的那張紙,小嬋低著頭眨眼睛,不敢說話,嘴巴抿得緊緊的。

今天晚上發生的事情,連她也覺得有些離奇了,到現在都有幾分摸不到頭腦的感覺。手上的這首詞到底能有多大的分量,她對於詩詞的欣賞能力到不了頂尖,初看之時雖然也是心中震撼驚艷,不能相信這居然是從小嬋手上接過來的,但後來的發展還是證明她仍舊低估了這首詞。

能夠看到起了壞心眼的薛進後來那震驚訝然的表情的確是一件很開心的事情,後來那濮陽裕以及被請來詩會的夫子們過來說話也讓她感覺到了某種很受重視的感覺。作為商賈之女,她是能明白這種重視的分量的。

世人皆言商人逐利,地位一向處於社會的底層,雖然有錢也能解決不少問題,將地位提高一些,但是各種歧視仍然存在,每年大災小災,他們出錢出力,往往還得不了一個善名。爺爺費了大錢到學堂裡,就是想讓蘇家出一批文人,哪怕砸錢,至少也能進入士人之流,這種迫切的心情,她從小便是看在眼裡的。

濮陽一家也是如此,他們還算有成果,每年花了大力氣弄這濮園詩會,眼下也有了一定的成果,算是半隻腳一家踏入士人的階層了,只是另外半隻腳也想上去仍然有一段距離,濮園詩會一經別人提起,或許就首先想到暴發戶的氣息。從他們對於這首忽如其來的詩詞的重視,大抵可以了解到這首詞的好處,然而……有幾人居然說這詞甚至比得過曹冠、李頻等人,這又怎麼可能了。

她的水準未到,對詩詞只是喜歡和崇拜,由於距離有點遠,便一如對偶像一般的感覺。她未嫁之時也有幾次參加過其它的詩會,見到過幾次頂尖學子當場賦詩揮斥方遒的感覺,只是覺得詩作好,那種感覺也實在令人神往。如今的曹冠、李頻這些人便是江寧士子的代表,爺爺想過家裡出現一些才子,可也沒想過能出現如他們一樣的,而手上這首詞……是由小嬋拿出來的,據說還是由家裡那個明明沒什麼才學的夫君作出來的,他以前明明作的是“三藕浮碧池,筏可由嬡思”這種莫名其妙的詩詞啊,現在這首,雖然是好,也不可能這樣吧,還是說……其中會有隱情。

心中的一面由於對文人光環、曹冠、李頻這類人的崇拜而有些不踏實,但商人的一面卻依舊是清醒的,能夠大大方方一切如常地應對完意料之外的一切,直到下了船,才能在疑惑當中開始深究這一切。她望了身子彷彿縮小的一圈的小嬋片刻,倒是笑了起來:“真是姑爺寫的?”對於小嬋,她自然是不可能有什麼疑慮的心思的。

“嗯。”

“那……小嬋把晚上你跟姑爺在一起的事情都說一遍好嗎?”

“哦。”

小嬋點點頭,隨後開始講述從她們離開之後發生的那些事情,先是說故事,西遊記的具體內容自是幾句帶過了,只說是一隻妖怪猴子的事情,隨後唱歌跳舞啊變戲法之類的。

“吶吶,就是這樣變的……先把這可珠子藏在手裡……”小嬋說著將那魔術重複演示一遍,原本在船上準備拿在兩位姐妹眼前炫耀就已經失敗了,這時候又失敗一次,沮喪不已,但片刻之後,還是說到了唱歌與寫詩的地方。

“……另外一種唱法?”蘇檀兒蹙眉問道。

“嗯,很好聽的。”嬋兒點頭,隨後又小聲說道,“姑爺告訴我說,這個不要出去亂唱,要不然小嬋一個小丫頭亂改詞牌唱法,他們會說不懂事的……”

其實別人說的或許不是不懂事,這點小嬋其實也明白,但在小姐面前自然沒什麼好隱瞞的,不久之後,在蘇檀兒的要求下,小丫頭清了清嗓子,一字一句地開始以“新”唱法唱這首水調歌頭,樂聲響在馬車裡,婉轉迴盪。

待到樂聲落下,娟兒和杏兒還是有些木木的陶醉狀態:“很好聽呢……”蘇檀兒卻是靠在車廂上沉默了許久,方才開口問道:“小嬋,你跟著姑爺最久,你覺得……他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

小嬋想了好一會兒:“姑爺他、姑爺他……小嬋覺得姑爺他不像是個死讀書的書呆子,他……很風趣,有時候喜歡開玩笑,但是給人的感覺很沉穩,好像什麼事情都沒關係的樣子……但是說起話來也不像那些夫子,沒有什麼之乎者也的話,然後……呃,然後沒有了,反正,跟以前聽說的好像不太一樣……”

蘇檀兒聽完,微微地點了點頭。

轉過前方的街道,蘇府便要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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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集 江寧晨風 第十五章 後知後覺

馬車從蘇府的側門進,正巧也遇上了喝酒喝到七分醉回家的二叔一行人,那邊詢問幾句蘇檀兒今夜的見聞,詩會是否玩得盡興之類,蘇檀兒便也神色如常地應對幾句。

這時候諸多詩詞還在城中傳來傳去,水調歌頭自是上佳之作,但真要引起轟動或得到冠絕今夜的美名,暫時還是不可能的。止水詩會那邊康賢的那幾句訓斥還未傳出來,普通人眼中,頂尖的詩詞大抵都是相差無幾,在一般人看來,這詞固然好,但與曹冠李頻等人比起來,或許也只是相仿,或者因為這些才子以往的名氣,他們會將這水調歌頭看得稍差一點也說不定,也只有那些真正才學淵博之人,才能清晰察覺出這首詞作的雋永深遠與返璞歸真,感受到距離。

蘇仲堪今夜只是與人談生意,狎妓喝花酒之類的,他對詩詞不甚關心,有關什麼寧立恆之類的事情自然還未傳入他的耳中,叔侄二人寒暄幾句過後在道路上分開,蘇檀兒主僕四人一路回到居住的小院,除了院門外的大燈籠還在亮著,院子裡一片安靜,只有天上如水的月光灑下來。

蘇檀兒朝那邊二樓房間的黑暗中望了幾眼,小嬋問道:“小姐,要去叫姑爺……”

“不用,他已經睡了,不用吵醒他。嬋兒打點溫水上來,杏兒娟兒,你們早些睡吧……嬋兒,若還有精神,可以把姑爺說給你的故事說一遍來聽麼?”

嬋兒笑著點頭,一旁的娟兒與杏兒也連忙舉手。

“小姐小姐,我們不困呢。”

“我們也想聽。”

她沒好氣地望了兩名丫頭一眼,隨後笑道:“那便也一起來吧。說起來,倒也好久沒聽過故事什麼的了。”

“記得小時候小姐拿著書給我們講故事呢……”

“是啊是啊,我還記得……”

幾個女孩子嘰嘰喳喳,隨後蘇檀兒上樓,娟兒與杏兒便一同幫忙嬋兒去燒溫水,端了木盆拿了毛巾一同上去。

遠處城市的燈火漸漸的安靜了些許,靜謐的小院之中,暖黃色的燈光浮動在二樓的窗戶裡,映出了房中主僕交談與輕笑時的剪影。

也不知過了多久,夜又變得深了許多,三名丫鬟才從房間裡出來,隨後關上門下樓。回到自己的房間,嬋兒關了門後,輕輕靠在了那門上,雙手捧著胸口,抬起頭來深深地呼吸著,仰起的純真小臉上有著複雜的神色,開心、疑惑、害怕、憧憬,種種種種。

蘇檀兒教過她很多事,因此在她的心中,自然也不會是純粹的單純,她也是有著小小心思的,只不過這小小心思總也是為了身邊喜歡的人和事著想,例如小姐,例如蘇家,又或者現在還要加上個寧立恆。

以往她就能為了蘇家的事情在棋攤邊反駁秦老,這段時間與寧毅相處下來,寧毅性格淡泊,但平日裡也有著風趣幽默的一面,做起事情——雖然也沒做什麼正事——又是舉重若輕萬物不絮於懷的樣子,待她又和氣,她自然也是喜歡的。

另一方面,對於小姐不僅僅是喜歡,還有感激、報恩各種情緒在其中,總之就是非常非常喜歡的意思了。她是明白小姐以前的苦惱的,也大抵知道小姐喜歡一些什麼東西,現下既然發現姑爺不像是以前聽說的那個書呆子,自然也會考慮到他跟小姐之間的婚事,如果他們彼此喜歡,自然而然地走到一起,當然最好了,她要做的也不多,讓小姐看到和知道姑爺​​的事情,也讓姑爺知道小姐的好——這本身也是她這種當貼身丫鬟的工作。

她知道小姐喜歡詩,只是姑爺以前寫的那些自然沒什麼能拿出手的,有時候她甚至覺得姑爺是故意開玩笑才寫那些東西。今天晚上看見姑爺作出那首水調歌頭,她雖然不淵博,但也總能覺察出這詞句的好來,儼然發現了寶貝,當下拿了詞句去濮園詩會,打算找個時間給小姐看,隨後見到薛進過來,明白其中會發現些什麼事情的她自然便順水推舟地將詞句拿了出來,無論如何,這首詞總該很好,不掉分才是。

她只是沒想到,在那些人看來,這首詞會好到那種程度。

若她之前就能有個準確概念,這首詞她是絕對不會那樣貿然拿出來的,如今看來,想要讓小姐看看姑爺的才氣什麼的,倒是起到了反效果——好像連小姐也給嚇到了,船上的時候有點毫無準備的樣子,於是她也覺得心虛起來。原本自己只是想準備個小驚喜,誰知道驚喜太大了,把自己也嚇到……

唉,怎麼會這個樣子呢……

燈火如豆點搖曳,睡意不濃的小嬋坐在桌邊,雙手托著下巴苦惱地想著,她的手上擺著的,正是寧毅寫給她的水調歌頭原稿,於是她又看了幾遍。

姑爺啊,你有才氣就好,不用高到這個程度了吧……這些事情,小嬋明天要怎麼跟你說啊……

果然是姑爺的錯。

她嘟著嘴,伸出手指將那宣紙輕輕地戳了兩下。看到最後那句話時,臉色又漸漸地紅了起來。隨後才將那紙張再次小心折好,收回了抽屜底層。

吹熄油燈,臉上越來越燙、越來越燙的小丫頭摸著黑,慢吞吞的上床睡覺去了……

“千里共嬋娟呢……嘻……”

*****************

清晨時分,白色的霧氣又瀰漫了江寧城,明媚的照樣正從霧氣上方升騰起來,噴薄出壯麗的晨曦。

一覺起來,寧毅覺得神清氣爽,精神已經恢復得差不多了。再休息鞏固一天,明天便可以去上課,今天的時間嘛,倒是可以從護院那邊弄點木人沙袋之類的過來,這副身體長年體弱,不徹底地鍛煉一番不行了。

管理護院那邊的管事好像是姓張,按照如今在蘇家感受到的氣氛,蘇老太公還算比較關照,只是要考慮如果把木人、沙袋之類的東西弄到院子裡來對蘇檀兒她們造成的衝擊是不是太大,自己這個文弱書生跑跑步還沒什麼,忽然說要練武功的話,估計她們會把自己當成傻子看了。

要讓她們接受自己有些與眾不同,但也得慢慢來,這個或許有點快,他在心中無聊地權衡著這些。隨後,早餐時間坐在一起喝肉粥的過程裡,覺得蘇檀兒似乎一直在看他,眼神有些奇怪。

隨意瞟了幾眼,片刻後,寧毅放下碗筷,疑惑地與妻子對望一陣:“怎麼了?”

“沒有。”蘇檀兒微微笑笑,搖了搖頭,“只是覺得,相公早上精神很好呢。”

“哦,病情應該已經沒什麼了,咳……嗓子好像還稍微有些乾,不過今天之後肯定沒事,可以去書院了。”

“身體沒事便好,這幾天的話,相公倒是說不定會很忙了。”

“忙?”

“嗯。”蘇檀兒點點頭,不多做解釋,開始小口小口非常淑女地喝粥。疑惑之中,寧毅覺得她嘴角上掛著的笑容跟蒙娜麗莎的微笑有些相似……

指的是什麼呢,書院要給我加工作麼。寧毅在腦海中推測著對方話語中可能的涵義,一直到喝完粥回房,小嬋怯生生地過來,交代了昨晚的事情之後,他才終於準確把握到了對方眼神中所蘊含的情緒。

“對、對不起,姑爺,小嬋原本只是想……只是想給小姐看看而已,但是那個薛進實在太可惡了……”

寧毅有些目瞪口呆地聽她說完,隨後表情倒也就平靜了下來,略想了想之後,卻是有趣地笑了出來。

“哦,沒事,問題倒是不大。”

見他不生氣,嬋兒高興地點頭道:“沒錯,姑爺的才華……”砰的一下,寧毅的手指就彈到了她的額頭上。

“誰說我有才華,以後不許這麼跟人說。”

“……哦。”小丫頭遲疑一下,點了點頭。

“這樣一來,今天就不出去了。”寧毅想​​了想,笑了起來,“看來要多病幾天才行……”

陽光從窗戶照射進來,寧毅拿著一本話本小說走回床邊,準備裝病賴床。片刻後,又向小嬋揮了揮手,小嬋這才放下心中的忐忑,從房屋的一角搬了圍棋盒與用來下五子棋的小桌子,高興地小跑了過來……

昨夜中秋,一些人睡得較晚,因此今天早上的多數人也起床有些遲,江寧城大概晚了半個時辰才又恢復平日的繁榮,直到過了這天中午,昨夜止水詩會上的事情夾雜著其餘有關詩詞的消息才漸漸傳播得廣泛,這首水調歌頭的影響,也開始在此後幾天的時間裡,於江寧城中,掀起了持續震動與波瀾,並且隨著時間的加深,不斷擴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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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4-16 20:48:39 |只看該作者
第一集 江寧晨風 第十六章 聶雲竹

中秋過後,江寧城的天氣晴朗了大概兩天,然後便開始轉陰,走在道路上,微冷的秋風捲舞起街道上的落葉,也給一度喧囂的城市,增添了幾分蕭瑟的感覺。

當然,在大多數人看來,城市依舊是平日的樣子,秋天的樣子本就該是如此,河面上水色清清,畫舫依舊,船兒帶動了漿聲,自依依的垂柳間輕盈劃過,風將附近的落葉捲起,隨後打著旋儿飄落在水面之上,隨波光沉浮漂向遠方。城市道路間行人車馬、青衣小轎、販夫走卒形形色色,寬街窄巷、青石長階,木製的橋樑自稍窄的河道上橫跨而過,水流稍緩之處,便能看見女子在石階上漿洗衣物,閒談說笑的情景,遠遠的,茶樓飲宴,酒肆飄香。

大多數的人,還是在忙忙碌碌地為生活而奔忙著,當然,既已習慣,那邊只是生活的一部分了。若得閒稍停,或去茶館小坐,或在路邊暫歇,偶爾提起近日有趣的傳聞,大抵少不了前幾日中秋夜的事情,而其中,被提及頻率最高的,大抵也就是那首水調歌頭的出世,以及有關止水詩會,理學大家康賢怒斥眾人的事情了。

起因、經過、結果,巧合、懸念、高潮。所謂戲劇性,總得滿足這些條件才行,若僅僅只是某某才子賦詩一首,技驚四座,文采風流,人們也是聽得膩了,如果再加上才女青睞,戲劇性便要增添幾分,而這水調歌頭,在這方面便做得更足了一些,人們喜歡好詩詞,也喜歡這樣的故事,幾日以來,若去青樓楚館閒坐,姑娘們出來時,少不了也要聽聽這曲“明月幾時有”,品評一番其中妙處。

至於詞作者的信息,目前還僅在猜測當中,未有太多的可靠消息出來。

蘇府,寧毅,寧立恆。為蘇府贅婿。

止水詩會上,康賢的幾句訓斥,坐實了水調歌頭佳作的名頭,卻抹不平眾人心中的疑惑,他之前為何名聲不顯,為何有此才華,還去一商賈之家入贅為婿,最重要的是,他的這首詞,是否是買來的或是剽竊所得,幾乎是每一個談論者最為關心的事情。

醜聞往往比好評來的更有戲劇性,人們的心中也更傾向於接受這樣的東西,文人買詩沽名釣譽的事情並非什麼奇聞,眾人每每談起,大抵都傾向於這樣的猜測。畢竟贅婿的身份是低下的,有的甚至會說這等人毫無骨氣、數典忘宗,稍有傲骨之人便不會做這樣的事。

不過,幾日之中,倒也有說法道蘇府二小姐檀兒天姿國色、溫婉大方,寧毅一見傾心,為與之長相廝守,於是甘願入贅。然而在這個大男子主義之上的年代,相信這種故事的人畢竟少之又少,社會上狎妓成風,女子的地位如貨物一般,為一女子做到這種程度,誰肯相信。而退一步說,即便相信,此人若毫無才華,那倒罷了,若真有才學還為一女子入贅,那就真是天怒人怨,枉為男兒,枉讀聖賢之書,甚至枉為世人。

這個年代,人們更喜歡的還是男主金榜題名後回來迎娶喜愛女子這樣的童話,為一女子拋棄所有這樣的事情,人們是受不了的。

因此幾日下來,眾人對於寧毅的猜測,反倒是以負面的看法居多,入贅本是原罪。當然如今結論尚未出現,猜測之餘人們還是保持著好奇的心情在等待更靠譜的消息的出現。另一方面,若純粹對於這首水調歌頭的質量以及詞作者的才華,人們還是保持著驚嘆的,並且這種驚嘆的熱度,如今還在上升,幾日以來,眾人對它的溢美之辭,還是在不斷地增加著。這次的中秋詩詞比鬥,它的評價與風頭怕是要遠遠的超過其餘詩詞,這樣的情況,也已經有好幾年未有出現過了。

秦淮河最為熱鬧的地方,便是夫子廟及貢院一帶,與之隔河相對的便是眾多青樓楚館所在之地,此時才過中午,這些地方尚未開門,不過該起床的還是已經起來了,若從下方街道走過,也能看見一些女子在樓上或倚欄獨坐,或閒聊嬉戲,內裡的院牆之中,隱約有絲竹之聲,渺渺而來。

這樣的樂聲,有的是已有藝業的女子在樓中練習,也有的是隨了青樓安排的老師學習琴曲的小姑娘。此時在金風樓的內院當中,便有一堂教授琴曲的課程已經進入尾聲,幾名年紀較小的女孩兒仍在認真彈奏著教授的曲目,布裙荊釵、衣著樸素的女先生此時正坐在前方的小桌前,拖著下巴聽著這些琴聲。

女子的年紀其實不過二十來歲,穿著打扮雖然樸素,比之青樓中的花花綠綠大有不如,但她的樣貌卻極是出眾,清麗雅緻的瓜子臉,秀眉如黛,氣質也是極為出眾,此時坐在那兒靜靜地聽著琴,身影便給人一種淡淡如水墨般的感覺。比起下方學琴的這些女孩兒來說,其實要出眾得多。

按照一般的流程,待到琴曲彈完,女子指點一番之後,今日的教學也就到這了,不過,就在女子準備收拾東西時,下方的幾名女孩子對望幾眼,其中一名女孩兒笑道:“雲竹姐,雲竹姐,可不可以教我們唱水調歌頭?”

“嗯?水調歌頭……”被稱為雲竹的女子愣了愣,隨後望著她們,眨了眨眼睛,大概是不明白她們為什麼要學這個,下面的女孩兒已經說了起來。

“這幾日過來的客人都愛聽這個呢……”

“就是中秋那夜的那首……”

“我們也很喜歡啊。”

女子聽到這裡,已然明白過來:“中秋?這次中秋出來的好詩詞嗎?”

“啊?雲竹姐,你還不知道啊?”

“這幾次有事,倒是沒顧得上注意中秋的事情了……”女子露出微笑,只是在那笑容的底層,有著些許的疲累,不過眼前的這些女孩子恐怕都未必能看得出來。

隨後這幾名女孩子便嘰嘰喳喳地拿出了抄有那水調歌頭的小冊子,女子坐在那兒,一字一句地看著,嘴唇微動,她是真正能明白這詩詞好處的,不一會兒,神情便認真起來。下方的女孩兒便在這樣的氣氛中說著中秋那夜這詩詞的來歷。

“……可惜,那個人入贅到別人家裡了。”

“是啊,是個贅婿……”

“現在大家都說這首詞是買來的……”

“不過詞真的很好啊……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

嘰嘰喳喳嘰嘰喳喳,下方的女孩你一言我一言地說著詩詞的來歷背景,隨後還唱了出來,她們對於音律雖然還在學,但每日裡金風樓的姐姐們都在唱,學著唱出來還是沒問題的。事實上有關水調歌頭這詞牌的曲譜樓中也有,她們學了各種指法,自己也能對著彈,但終究還是有人教教最好。

“贅婿啊……”雲竹看著那詞,聽完大家的講述後方才笑道,“這樣的話,水調歌頭的曲,幾位妹妹應該多少都會了吧?”

“我們也照著彈了,但是有的地方彈不好……”

“嗯,曲子學了便行,水調歌頭這曲,有幾處指法特別一點的地方,唱詞呢,其實也可以稍稍變化幾處,我帶著幾位妹妹彈奏一次,然後再為大家講解……”

如此說著,幾名女孩子回到了琴前坐著,雲竹目光掃過一圈,將手指按上瑤琴琴弦,一個輕盈柔雅如煙黛般的笑容之後,指尖輕挑而起。

“明月幾時有……”

裊裊的琴音自房間裡響起來,多人的演奏,絕大多數人還不熟悉的情況下,本應是有些混亂的,然而在這片琴音當中,最為明晰優美的那道琴音卻是穩穩地帶著曲調在走,雖然聲音都是一樣的大小,但那道琴音在意境上完全同化了其餘的樂聲。隨後,柔美的嗓音也帶著大家的唱腔響起,若此時有精通此道的客人前來,或許便會發現,這道樂聲與唱功,竟是比之金風閣絕大多數的女子都要出色得多,甚至比之如今金風閣的頭牌元錦兒都未有絲毫遜色。

元錦兒的聲音走的是活潑輕靈的感覺,這聲音則如流水如鈴音,讓人心中安靜閒適,樂聲如此響起時,附近的一些姑娘也往這邊過來,遠遠地​​聽著。待到一曲水調歌頭唱完,才有些人說道:“是雲竹姐啊……”

“雲竹姐的唱功還是這般好……”

或佩服或嫉妒。過得不久,裡面的課程終於也結束了,剩下的便是女孩子們自己的練習。布裙荊釵的女子手上拿著個小小包裹自房間裡出來,穿過長廊,也與幾名認識的女子打了招呼,隨後去到媽媽的房間裡支取授課的費用。一路離開時,卻在外面的廊道間遇上了元錦​​兒。

“雲竹姐。”

“錦兒妹妹。”

“剛才在上面聽見雲竹姐唱歌了呢。這首水調歌頭,果真是雲竹姐來唱才最好的,錦兒總覺得自己找不到這樣的心境,唱出來也不好聽。”

元錦兒今年十七歲,性子活潑一些,雙方寒暄幾句,她才斂去了燦爛的笑容,輕聲問道:“雲竹姐,胡桃妹妹怎麼樣了?”

“這些日子倒好,病情再過幾日,大抵便要痊癒了。”

“那就好了……”元錦兒點點頭,片刻之後,看看周圍無人,方才從身上拿出一小包東西,“雲竹姐,我知你平日性情,但是胡桃妹妹既然生病,總是需要應急,這裡有些錢物還望姐姐收下,姐姐當初對錦兒照顧,錦兒一直記在心裡的……”

她想要將那小袋銀錢放到對方手中,然而雲竹推辭了一番,雖然很感動,但終究沒有收下。

“胡桃的病情的確是要好了,若不是,姐姐定不會拿此事來硬撐的。錦兒妹妹還是將錢攢下,若有一日,能為自己贖了身,方才能自由自在…… ”

“我沒有姐姐那等心性呢。”兩人方才說了些窩心的話,此事眼眶都稍稍有些紅,元錦兒用手指揩了揩眼角,笑了起來,“錦兒現在這種樣子,終是打算選個男人嫁掉的,銀錢留在身邊,其實也無甚大用,何況這也不多,我還有的……”

“若能遇上心儀的才子……”

“錦兒才不嫁身無長物只會口舌生花之人,花言巧語也抵不了飯吃。本是為妾為婢的命,終是要找個有些錢財地位的人才嫁的,好在如今還有些名聲,要嫁也不難的……”

這大概也算是人各有志了,兩人一路​​往外走,說了些貼心話兒,但最終,還是在金風樓的側門分開了,元錦兒笑著揮手,直到對方的身影在視野中消失不見,方才將手放下來。

有些羨慕,可也有些嘆息,連她自己也不明白的心情。

被她稱為雲竹姐的女子名為聶雲竹,也是前幾年金風樓最受歡迎的女子之一,琴藝、唱腔、詩文、書畫都是一絕,只不過她心性淡泊,一直都不是最紅的,以往秦淮選花魁,她也不願去參加,因此名氣始終到不了頂尖。到了兩年前,她攢夠了銀子,為自己與丫鬟胡桃贖了身,找了一處地方住下。直到如今,還有人來金風樓時會偶爾問起她來。

其餘的青樓女子,即便是給自己贖了身的,往往也會與許多恩客保持來往,與才子之流參與詩會文會之類的,然而運竹姐不同,她幾乎跟以往的那些人都斷了聯繫。青樓生活無非迎來送往,兩年未出現,她也便淡出了這一片世界,只是仍舊接下教人琴曲的工作,算是賺些生活花銷。

只是這教琴授曲的事情賺錢終究不多,她便是不教,如今的樓中也有大把人可以勝任。她兩年前贖身之時還是剩了些銀錢的,但到得如今,卻聽說情況不太好了。主婢兩人過得一直是青樓的生活,胡桃是懂得伺候人,但有關生活的事情或許還是不擅長的,過了這兩年的時間,銀錢大抵也耗光了,她們又只能接接青樓裡的工作,最近聽說胡桃生病,兩人過得似乎也不怎麼好。元錦兒感激對方以前的照顧,於是想要拿出銀錢來幫忙,她拿得不算多,但誰知道對方終究還是沒有收下。

女人啊,在這個世界上哪有什麼自由自在可言,青樓看來風光,五陵年少爭纏頭,一曲紅綃不知數,可到得最後,終究還是妾婢之命,誰還能把你一名青樓女子當成正妻來待麼。雲竹姐心性堅韌,若自己也贖了身出去,弱女子在這世上沒個依靠,又能撐到什麼時候,到最後,怕是又要回到這青樓中來了。

她輕輕嘆息一聲,轉身往回走去……

********************

離開藥舖之時,聶雲竹點了點身上的餘錢,放進最貼身的衣兜當中。

加上當掉簪子的錢,還能用上些許時日,最令她放心的是,胡桃的病情終於是要痊癒了,這便最好了。

兩年前離開青樓之時,兩人沒有多少單獨生活的經驗,胡桃小時候雖然過過苦日子,但在青樓多年,那也畢竟是小時候的記憶,能夠煮飯煮菜便是很好了。沒有什麼計劃的主僕兩人過了好一段沒什麼完全隨性的日子,雖然也做了些工,譬如自己來金風樓教琴曲,但一向以來仍舊是入不敷出。不過到了現在,雖然剩的銀錢不多,但只要胡桃好起來,主僕倆做些事情,還是能夠讓收支平衡了。

拿起手上裝著寫小物件的小布包,另一隻手輕輕提起包好的藥,她一路朝回家的方向走過去,低著頭,一半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身上的小兜裡,自己與胡桃出來生活之後,在人多的地方被偷過兩次錢袋,現在想起來覺得可惜。一路離開了朱雀大街,行人漸漸沒有那麼多了,這警惕才放下來,四周依舊是些賣東西的店鋪,快要轉過街道時,前方一道身影忽然晃過了眼簾。

咦……

她抬起頭來,疑惑地望去,那道身影已經在不遠處的轉角邊不見了,懷著這樣的心情快走幾步,到得那路口時,她才終於看清了那邊的那道身影。

確實是他……

不遠處的街道邊,樣貌單薄且文氣的男子就站在幾家店舖的前方,手上拿了一塊大木板,一邊看幾家店舖裡賣的東西,一邊有些無聊地將那木板晃來晃去,隨後點了點頭,進入了一家店舖的大門。

看起來,他是要買木炭的樣子。

聶雲竹想了想,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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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4-16 20:49:31 |只看該作者
第一集 江寧晨風 第十七章 氣場

自兩年前聶雲竹與胡桃主僕倆出了金風樓,雖然是如同姐妹一般的住在一起,兩人也盡量地承擔起力所能及的一些工作,但其實主僕終究還是主僕,大部分的家務還是由胡桃來承擔,聶雲竹只是做些簡單的事情。她每日裡繡些漂亮的錦緞,偶爾也納些鞋底繡帕,隔幾日去金風樓教一次琴曲,如此維持這個家,當然,由於她的刺繡走的是自娛自樂的精品路線,質量是好,但費的功夫和成本也高,終究賺錢不多。

自上個月胡桃生了重病,聶雲竹便不可避免地要承擔起這些事情來,簡單的飯菜她倒還是會做的,洗洗衣服也沒什麼——不熟練,或許不如胡桃洗得那麼乾淨而已。只是中秋前幾日買了那隻老母雞,想要燉了給胡桃補補身子,最後才擺了一連捅了好幾個簍子。

抓了母雞不敢殺,後來讓母雞跑掉,一路追著跳進河裡,菜刀也扔掉了,還把好心拉自己的路人給連累了。人家把自己救上來,自己醒過來之後第一反應是打了對方一耳光,然後第二天撈菜刀也正被對方看見,還幫自己殺了雞……

平素她也是個從容淡定的女子,青樓這許多年,見過很多人,形象方面還是很看重的,誰知道這次被人看見的盡是丟臉的事情,想想也覺得窘迫。前幾日跟著胡桃一塊兒生了病,好在風寒不重,但也是過了中秋才好,想想對那位恩公自己連名字都沒能問。呼延雷鋒……呼延雷鋒也不知道對不對,誰知道今天在這裡,卻又遇上了。

聶雲竹以往也算是閱人頗多,這年輕男子大概也是二十歲出頭的樣子,看來顯得文氣,但事後想來,行事之中卻頗有些與旁人不同的地方,說話、做事都是如此,看起來淡然隨性。從他救自己,自己打他一耳光後的反應到後來幫自己殺了雞、說話、走人,也都是如此。聶雲竹此時跟上去,見他果然是想要買木炭的樣子,只不過當他看看木炭之後與那老闆又交談了幾句,情況又有些不同起來。

時間已近深秋,冬日將至,多數人家中都要買碳,自然也有散賣的地方,但這間店裡其實是將碳一袋袋裝起來論袋賣。那男子與店主說了之後,卻是將一大袋木炭倒了在地上,拿了個布袋,蹲在那兒一根根炭條地挑選起來,能被他選上的不多,往往還要在地上劃幾下才能將某一根扔進袋子裡,店主倒也不生氣,只是又好奇地詢問幾句,便去做他的事了。

只是看了片刻,聶雲竹跟上去,在對方的側後方停了下來,彎下了腰:“恩公?”

“嗯?”男子扭頭看她一眼,倒也是認出了她來,“哦,是你啊,這麼巧。”手下仍舊專心地選木炭。

這個反應和說法都有些奇怪,儒家文化到得如今發展到高峰,各種禮數應對相當複雜講究,一般男人若見個女子過來,少不得立正作揖,溫文以待,這種儒雅的氣息已經是整個社會的習慣了。然而“哦,是你啊,這麼巧”這樣隨意的說話,聶雲竹倒是第一次遇上,但卻又是自然而然的感覺。她微微愣愣,眨了眨眼睛,隨後斂起裙裾,在旁邊蹲下了。

“恩公……”

“呵,不過殺隻雞而已,沒事的,不用叫我恩公了。”男子笑著揮揮手,隨口說道。

“恩公莫非心中只記得殺雞,卻不記得自河中將妾身救上的事情了麼?”

“啊……”

對方愣了愣,這才反應過來,聶雲竹忍不住噗的笑了出來,兩人此時並排蹲在那堆木炭前,聶雲竹偏著頭看他:“妾身的名字叫做聶雲竹。”略等了等,確定對方能記住這個名字後方才道,“恩公姓名可是叫做呼延雷鋒麼?”

“呼、呼延雷鋒……”

一時間,男子的表情像是微微抽搐了幾下,很是複雜,​​隨後才笑了出來:“呵呵,寧毅。”他說道,“寧毅,寧立恆。”

聽到這個名字,聶雲竹也愣住了。

“水調歌頭……”

“那個人叫寧毅,字立恆……”

“蘇府贅婿哦……”

“可能是買了詩詞的沽名釣譽之輩呢……”

金風閣中乍看那首詞時的驚艷到此時還縈繞在腦海之中,那幫女孩兒的議論頓時也閃了過去。寧毅寧立恆。原本她只是單純欣賞著詞句,還沒來得及消化這首詞本身的魅力,沒有多少跟人議論八卦的想法,因此那個名字對她來說也根本是無所謂的,想都沒去想,但到得此時,方才對她的腦海做了一次沖擊。

她愣了半晌,隨後才反應過來:“寧公子……買這木炭不知有何用途?”

“嗯,用來寫字的。”寧毅敲了敲地上被塗了一層白漆的木板,隨後拿著一截粉末較細的炭條在地上寫了一個聶字,他大概是想要順手寫出剛才聽到的聶雲竹這個名字,不過聶字寫到最後一筆的時候還是頓了一頓,估計是想到就這樣寫對方的名字有點不禮貌,稍稍換了個地方,寫出“寧毅”這兩個字來。

那字體走楷書的路子,雄渾有力,寫完最後一筆,木炭也被捏斷了。聶雲竹本人在書法上也有造詣,心中稍稍衡量,執木炭跟執毛筆的手法不同,如果是自己拿了炭條寫出來,這字體必定遠遠不如,他竟能用木炭隨手就寫成這樣,對於書法的理解怕是已卓然成家了。

這年頭詩詞書法是一家,在書法上有高深造詣的人,也多半稱得上一代大儒,差也差不了多少,能寫出這樣字跡來的人,寫出那水調歌頭想來也無甚可疑的。聶雲竹心想著傳言果然多不可信。她哪知道寧毅的毛筆字只是可看,反倒是用粉筆、鋼筆寫各種藝術字體那才是練過的,後來有了身份地位,有心境的襯托,寫出來的字跡更是添了幾分氣勢,這時候看看那兩個字,覺得稍有退步,但總可以拿出去忽悠人了。

練字並非一朝一夕之功,總不能讓那幫整天苦練毛筆字的學生覺得老師字體難看吧……

“拿到課堂上,用這白板寫字,寫了可以擦掉,沙盤的話,輪廓不夠清晰,總要掃來掃去,而且沙盤是平的,學生看了也累,這個可以豎著掛。”

“課堂……學堂?寧公子在學堂當先生麼?”

“嗯,小學堂,教幾個笨到飛天遁地的學生看書寫字之類……”

“呵……寧公子,這根可以不?”

青樓楚館之中都講究如何能跟人自然相處的社交藝術,只要有準備,聶雲竹自信跟任何人都能自然交談而不會覺得窘迫。這次說得也是自然,然而這自然卻並非是因為自己,感覺上反倒是因為對方的態度,兩人挑選那些炭條,不一會兒裝滿了那個小布袋,手上也已經是黑乎乎的了。付錢的時​​候,寧毅為這一小袋炭條多付了十餘文。

“店家好不講理,這點碳條還要多收十幾文。”出了門,聶雲竹說道。

“呵,打攪人家也是不好,估計還是聽說我要拿去學堂用才讓我這樣挑挑揀揀,老師的身份還是蠻好用的。”

“公子若下次要買,倒不妨買上幾袋回家再挑選,反正家中要用,便可省下這些錢了。”

“哈哈,下次我可不來選了,讓那幫學生自己帶些合用的去學堂便是。”

不一會兒,兩人在秦淮河邊洗淨了雙手,一個人提著木板跟木炭,一個人著布包和藥包,一前一後地朝前走著,聶雲竹又說起掉河裡被他救上來的事情,寧毅只是揮揮手,說不是什麼大事,輕描淡寫地帶過去。

兩人偶爾交談幾句,氣氛自然得有些奇怪,兩人走出一段,走在後方一步處的聶雲竹想著那水調歌頭的意境,忽然間覺得,或許也只有此等灑脫從容之人,才能寫出如此詩詞。

如此走出了好一段,到得一處河灣邊,寧毅方才停了下來,與之道別,不遠處的河岸邊波光恬靜,柳色青青,一家茶肆與幾個小店鋪便坐落在那兒,茶肆旁有一個小棋攤,兩個老人正在那兒安閒對弈,其中一名全身綾羅綢緞,頗為貴氣。

她向對方行了禮道別,說過幾句話後略停了一會兒,舉步前行,對方也往前走了不遠,正是朝那茶肆棋攤方向去的,兩位老人似是與他認識,笑著說了些什麼,隱約聽見他的聲音傳來。

“……這幾日被兩位害得好慘……今日上午,那虞子興倒是跑來找我……”

她走了過去,最後回頭望時,男子正坐在那兒觀棋,手上拿了一杯茶輕輕喝了一口。兩人之間並沒有太多的交集,沒了報恩這個由頭,偌大的江寧,或許日後連再見的機會都不會再有了。對方說話待人似是沒有多少功利心和企圖心,這在她所見過的那些才子、名士中幾乎是僅見的,一路下來從容自然,無拘而灑脫,沒有多少繁文縟節,卻絕不給人不快的感覺,可又確確實實地保持著距離,簡直如傳聞中唐時文人的風骨一般。如今文人皆言君子,或許君子便該是如此風流氣度了。

或許之後不會再遇到,對方也未將那些“恩情”當一回事,不過這樣的一道身影,她倒是已然記在了心裡。

寧毅寧立恆……

聶雲竹如此想著,朝回家的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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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4-16 20:50:41 |只看該作者
第一集江寧晨風第十八章自掛東南枝

從中秋那夜水調歌頭被小嬋給透露了出去,這幾天的時間裡,寧毅一直窩在家裡看書裝病,無聊之時與小嬋下下五子棋什麼的,今天還是第一天出來,上午去學堂上了課,下午去取了之前讓人幫忙刷白的木板,隨後買些炭條,一路過來這邊,正好秦老與康賢兩人都在。

對於詩詞這些東西,拿來用便用了,心理障礙寧毅是沒什麼的。自己知道的這些詩詞,放在現在是一種很不錯的戰略資源,如果日後閒不住了想要做點什麼事情,拿出來烘托炒作一番,加點名氣什麼的用處很大。但這個時候拿出來不過滿足些許虛榮之心,實在沒什麼意義。

這年頭的文人才子,說話行事引經據典,若真想要博些名聲,少不了被人考校一番,這些地方的急才,便是將全唐詩全宋詞背下來都沒用,如今諸如論語、大學等幾本作品擺在他面前他倒是能用白話文解​​釋一遍,甚至還能有不少新意,但其它方面的才學肯定是沒有的。詞作拋出去未免有些早了,不過既然事情已經發生,以他的性格而言,也就無所謂地接受下來。

在他來說,這問題也不大,走偏鋒、走正道,解決的方法千變萬化。前日蘇老太公與蘇伯庸等人倒是叫了他與蘇檀兒過去詢問一番,他隨意胡謅幾句,道這詞句不是自己寫的,誰知陰差陽錯……蘇老太公看了他好久,隨後只是笑道:“事已至此,對外可得保密才是……”老人家很精明,信與不信那就兩說了,不過自己若真是什麼大才子,蘇家的立場其實也尷尬,大家目前其實都在猜來猜去。

當才子哪有現在當贅婿這麼舒服,不用做太多事,不用負責任,人家對你也沒有太多期待,因此毫無壓力,老太公也還關照,這種生活想要擺脫掉才是傻帽呢。好不容易休閒了幾個月,在沒有什麼大事之前,入贅的這個身份是堅決要賴定不走的。他心中如此想,自己倒也覺得有趣,只是若說給別人聽,怕是連小嬋都不肯信他。

幾天之內,外面的流言肯定有,自己也大概能猜到是什麼樣子,倒是小嬋給他說起止水詩會的情況時,他才被康賢這個名字嚇了一跳,最後也不免啞然失笑。以前便知道這老頭不簡單,只沒想到這麼大名頭。

休息了應該休息的幾天之後,事情被他暫時拋諸腦後,回到正常生活上來。倒是今天上午講課的時候就被人找上了豫山書院,來人是那被康老訓斥了的虞子興與其餘幾名文士,竟是跑來道歉的。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在詩會上被康賢那樣幾句訓斥,這虞子興的文人之名其實也損得七七八八了,這真是無妄之災。不過康賢還是惜其才華,離開之時單獨找他談了一番,諄諄​​教導,他再找了時間過來道歉,一旦傳出去,便也多少能成就他些許美名,畢竟負荊請罪、知錯能改這些,也能算是美名的一種。

那邊有圖而來,寧毅便也稍稍配合一番,演出一場惺惺相惜的戲份,至於邀請他晚上去某某舫參與學子聚會之類的,自是隨口推掉,隨後與那幾名才子什麼的道別,出來拿刷了油漆的白板。

“子興此人,德行上還是不錯的,才學雖不屬頂尖,但也是上佳之列。”康賢如此笑著說道,“只是你那水調歌頭寫得實是太好,此詞一出,怕是此後幾年秦淮中秋,都無人好再做詠月詞了。實是想不到,你這不學無術的小子竟真有如此詩才。”

“我都說了不懂詩詞。”寧毅喝一口茶,“年幼之時,有一衣著破爛的遊方道士從家門前經過,吟了這首詞,所以記下了,就是這樣……”

跟蘇老太公他也是這樣說的。此時秦老大笑起來:“你這說法,怕是三歲小童也不肯相信的。”

康賢也道:“這人就是太過憊懶,需得敲打才是……只是才子之名,看來倒是蠻好用的,方才那女子樣貌氣質皆是上佳,竟與你一路同行,相談甚歡,若能成就一番姻緣,哈哈,小子,你可得好好感激老夫一番……”

寧毅贅婿身份,再想要泡個妞,實在不是什麼簡單的事情,康賢也是狹促與調侃一番而已。寧毅將中秋節前救人的事情說出來,那邊才明白事情的來龍去脈。此時兩人一局已經下完。三人坐在一邊休息,秦老拿起茶杯,點了點頭,倒是對另外的事情感起興趣來:“寫字?這麼說來,你想以炭條在這白板上寫字,用於學堂之上?”

“嗯,沙盤一次能寫的字太少,用起來也實在麻煩,終究不如這樣寫下來方便直觀。”

就教學來說,此時上課全是以沙盤寫字,往往寫上一個字,沙盤便要推平一下,先生僅僅是對學生演示這字體寫法而已。大部分知識都是口授的情況下,要求學生在先生說話時必須聚精會神,先生說完之後,還得以自己的理解來努力記下講義,若不是特別聰明或者特別自覺的學生,想要跟得上教學的進度,其實是相當有難度的。

當然,對於秦老康老這些人來說,這樣的教學方法延續了上千年,自然不會覺得有什麼不妥。學問是上等人的東西,想要成上等人,不想吃苦怎麼行,這裡本身便是考驗的一種。秦老拿起一根炭條在白板上劃了劃,隨後皺起眉頭。

“沙盤柔軟,以樹枝在其上書寫,與毛筆技法相同,木炭卻很難書寫,這等改法,怕有不妥。”

方才聶雲竹只是注意寫的字如何,淡然秦老見事的角度比較不同,僅僅兩劃,便提出了異議,作為先生的在課堂上並不以毛筆的技法寫字,這事情說起來可大可小,隨後康老也過來試了試,皺眉說道:“此事需得謹慎才行。”若寧毅是他的弟子,說不定他已然要將之罵上一頓,以當頭棒喝的嚴厲指出這事情的嚴重性。

他們這樣的擔心,寧毅自然能夠理解,此時倒是笑了笑,蹲下去也拿了一支炭條:“問題倒是不大的,寫字本為陶冶性情,何況這些字體與毛筆字體其實也有些共通之處,若僅為記錄而用,倒也不妨放得寬一點,也算是……多一個角度。”

他如此說完,伸手在上面寫起來,“紅酥手,黃藤酒,兩個黃鸝鳴翠柳”,這一句是楷書的模式,隨後變為隸書,“長亭外,古道邊,一行白鷺上青天”。

這兩行寫完,字體變為宋體:“三山半落青天外。”

宋體字到現在還沒有出現,秦老與康老對望了一眼。只是要說明這種問題,本就是有衝擊力一點的方式比較好,寧毅以前與人談生意推銷產品也都是喜歡平淡中藏著足夠衝擊力的方式,下一行轉為漂亮飄逸一點的瘦金體:“二水中分白鷺洲。”

接下來轉草書:“西北有佳人,自掛東南枝。”

然後斜黑體:“欲窮千里目,自掛東南枝。”

那白板也就這麼大,如此寫完,收起炭條:“如何?”秦老與康老早已笑罵出來。

“字倒是能入眼,詩詞真是瞎搞……”

“有辱斯文,可惱啊……”

“你這性子真是太過憊懶,呵呵,這些詩算是什麼東西……”

口中是這樣說著話,但是兩人的目光卻沒有離開過那塊白色木板,口中偶爾念出來,倒也點評一番。

“西北有佳人……真是不學無術,分明是北方有佳人,絕世而獨立,此歌出自漢書,再接自掛東南枝,呵呵,你莫非覺得西北對東南押韻麼……”

“康老果真英明。”

“你若是我的弟子,少不得要叫人拿棍棒抽你,隨手塗鴉也要波及先賢名作,欲窮千里目,還是自掛東南枝,你倒不怕王之渙化為厲鬼來找你算賬!句句都自掛東南枝,這首孔雀東南飛倒也倒霉,那東南枝可是招你惹你了。”

“哈哈,只是有一天忽然覺得,若將詩詞如此拼湊一番,或可別有一番風味,康老莫非不覺得麼?西北有佳人,自掛東南枝。舉頭望明月,自掛東南枝。空山不見人,自掛東南枝。古來聖賢皆寂寞,惟有自掛東南枝。人生自古誰無死,不如自掛東南枝……”

康老搖著頭:“事涉先賢,務必嚴謹。”話語之中,有幾分好笑,倒也有幾分警醒意味在內,另一邊的秦老則在看其它的東西,這時候說了一句:“明月幾時有……”康老接道:“大抵也得自掛東南枝了……”說著笑起來。

隨後秦老拿了炭條指了指前幾句:“同樣也是拼湊,倒是不知出處,想來卻是立恆舊作了,呵呵,紅酥手,黃藤酒……後面的接得不好,這兩個黃鸝鳴翠柳,一行白鷺上青天倒該是一句……而三山半落青天外,二水中分白鷺洲……好意境啊,當是另一首詩了……”

他以炭條將這幾句圈起來,孤立開“紅酥手,黃藤酒”與“長亭外,古道邊”,略看了看,又在中間畫了一條,大抵覺得這兩句應該也不是一首,康賢也點了點頭:“該是兩首。”隨後看看寧毅。寧毅卻是有些佩服,如果是他在這種情況下看了這十二個字,或許會認識它們是一首詩詞中的句子才對,畢竟工整還是蠻工整的,詞作一般也長,足夠做這樣的一些轉折。這十二字不太好分,但眼前兩人卻是僅憑直覺,便將這兩者劃開。

“這便該是四首詩詞了,倒不知是已有全詩,還是偶得殘句?”秦老朝寧毅這便望來,開口詢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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