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五七章 滔天(八)
日光如水,風帶鏑音。
響箭飛上天空時,爆炸聲與廝殺的混亂已經在長街之上推展開來,街道兩側的酒樓茶肆間,透過一扇扇的窗戶,血腥的場景正在蔓延。廝殺的人們從窗口、從附近房舍的頂層躍出,遠處的街頭,有人駕著車隊衝殺過來。
“殺金狗!武朝男兒、絕不投降!讓開”呐喊聲夾雜在混亂的聲響中,禁軍的隊伍在將領的揮手下結陣衝殺。
在更遠處的一所院落間,正與幾名將領密會的李頻注意到了空中傳來的響聲,扭頭望去,上午的陽光正變得耀眼起來。
幾名將領陸續拱手離開,參與到他們的行動之中去,巳時二刻,城市戒嚴的鍾聲伴隨著淒厲的軍號響起來。城中街市間的百姓惶然朝自己家中趕去,不多時,慌亂的人群中又爆發了數起混亂。兀術在臨安城外數月,除了開年之時對臨安有所騷擾,後來再未進行攻城,今天這突如其來的白日戒嚴,多數人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
但自然有事情發生了。
大多數人朝自己家中趕去,亦有人在這敏感關頭,手持刀槍走上了街道。城市西南,李頻所辦的紙坊、報社之中,部分工人、學生走上了街頭,朝著人群大喊朝廷欲求和,金狗已入城的消息,不一會兒,便與巡城的捕快對峙在一起。
城東五行拳館,十數名拳師與上百名武者頭戴紅巾,身攜刀劍,朝著安定門的方向過去。他們的背後並非公主府的勢力,但館主陳紅生曾在汴梁習武,早年接受過周侗的兩次指點,此後一直為抗金呐喊,今日他們得到消息稍晚,但已經顧不得了。
城西,禁軍偏將牛興國一路縱馬馳騁,隨後在戒嚴令還未完全下達前,集合了上百親信,朝著安定門方向“支援”過去。
更多的人、更多的勢力,在這城池之中動了起來,有些能夠讓人看到,更多的行動卻是掩藏在人們的視線之下的。
與臨安城相隔五十裏,這個時候,兀術的騎兵已經拔營而來,蹄聲揚起了驚人的塵土。
安定門附近街道,源源不斷過來的禁軍已經將幾處路口堵塞,爆炸聲響起時,血腥的揚塵中能看到殘肢與碎肉。一隊士兵帶著金人的使臣車隊開始繞路,渾身是血的鐵天鷹奔跑在臨安城的屋頂上,隨著猛虎般的怒吼,飛躍向街道另一側的房屋,有其它的身影亦在奔行、廝殺。
長刀將迎來的敵人劈得倒飛在空中,火星與鮮血四濺,鐵天鷹的身形微微低伏,猶如奔突的、噬人的猛虎,轉眼間飛奔過三間房屋外懸台。手持鋼尺的捕快迎上來,被他一刀劈開了肩膀。陰影籠罩過來,長街那側的屋頂上,一名高手如飛鷹撲般撲來,轉眼間拉近了距離,鐵天鷹握住鋼尺的一頭,反手抽了上去,那鋼尺抽中了對方的下巴和側臉,空中是滲人的聲響,人臉上的骨骼、牙齒、皮肉這一瞬間都在朝著天空飛舞,鐵天鷹已衝出對麵的懸台。
金使的馬車在轉,箭矢呼嘯地飛過頭頂、身側,周圍似有無數的人在廝殺。除了公主府的刺殺者外,還有不知從哪裏來的幫手,正同樣做著行刺的事情,鐵天鷹能聽到空中有火槍的響聲,飛出的彈丸與箭矢擊穿了金使馬車的側壁,但仍無人能夠確認行刺的成功與否,軍隊正逐漸將行刺的人群包圍和分割起來。
與一名攔截的高手互相換了一刀,鐵天鷹仍在殺向前方,幾名士兵持槍衝來,他一番廝殺,半身鮮血,跟隨了車隊一路,半身染血的金使從馬車中狼狽竄出,又被著甲的衛士圍住朝前走,鐵天鷹穿過房舍的樓梯上二樓,殺上屋頂又下去,與兩名敵人搏殺之際,一道帶血的身影從另一側追趕出來,揚刀之間替他殺了一名敵人,鐵天鷹將另一人砍倒,正待繼續追趕,聽得那來人出了聲:“鐵捕頭站住!叫你的人走!”
來人是一名中年女人,先前雖然幫忙殺敵,但此時聽她說出這種話來,鐵天鷹刀鋒後沉,當即便留了預防偷襲之心,那女人跟隨而來:“我乃華夏軍魏淩雪,再不走走不了了。”
聽得華夏軍三個字,鐵天鷹微微一愣,站住了腳。那名叫魏淩雪的國字臉女人身上受傷也不輕,重重地喘息著:“當今之計是盡量去皇宮接出長公主,金使殺與不殺已無意義,你們保留力量……”
她的話說到這裏,對麵的街頭有一隊士兵朝房間裏射來了箭矢,鐵天鷹鋼刀狂舞,朝著那華夏軍的女子身邊靠過去,然而他本身提防著對方,兩人隔得稍遠,箭雨停下時,對方胸口中間,搖晃了兩下,倒了下去。
鐵天鷹下意識地抓住了對方肩膀,滾落房舍間的木柱後方,女人胸口鮮血湧出,片刻後,已沒了生息。
老捕快猶豫了一下,終於狂吼一聲,朝著外頭衝了出去……
“殺”
那喊聲震動長街,轉眼間,又被人聲淹沒了。
巳時三刻,許許多多的消息都已經反饋過來,成舟海做好了安排,乘著馬車離開了公主府的後門。皇宮之中已經確定被周雍下令,短時間內長公主無法以正常手段出來了。
該通知的已經通知過去,更多的手段與串聯恐怕還要在之後進行。臨安的整個局麵已經被完顏希尹以及城中眾人悶悶地煎熬了四個月,所有的人都處於了敏感的狀態,有人點起火焰,頓時間所有的東西都要爆開。這一刻,在暗中觀望的人們爭先恐後地站隊,生怕自己落於人後。
整個城市突如其來的戒嚴還未完成,但巡城的禁軍、捕快、衙役都已經上了街。成舟海在一處街口下了馬車,朝著巷道另一端一處並不起眼的院子過去,進入院落之後,與他隨行的數人開始戒備,成舟海進到院子裏的小房間整理東西,但片刻之後,還是有敲門聲傳過來了。
一人開了院門,那邊便有八名捕快魚貫而入:“臨安府衙,咱們大人請成先生過去一趟。”
“什麼成先生,搞錯了吧?這裏沒有……”
“別囉嗦了,知道在裏頭,成先生,出來吧,知道您是公主府的貴人,咱們兄弟還是以禮相請,別弄得場麵太難看成不,都是奉命而行。”
成舟海打開了小房子的房門,六名捕快觀察著院子裏的情況,也隨時提防著有人會動手,兩名捕頭走過來了:“見過成先生。”
“這裏都找到了,羅書文沒這個本事吧?你們是哪家的?”
“這是咱們兄弟的牌子,這是令諭,成先生別多想,確實是咱們府尹大人要請您。”兩名捕頭亮了牌子和文書,成舟海目光晃了晃,歎了口氣:“好,我拿上東西。”
“東西不用拿……”
捕頭揮著手,成舟海目光一厲:“別給臉不要臉!”他往日裏在公主府中一人之下萬人之上,這一瞥之中,目光何其威嚴,幾名捕頭雖然仗著勢,一時間也被嚇了一跳。成舟海轉身進去,虛掩房門,過得片刻,兩名捕頭感到了不對,先後朝房裏衝進去。
屋裏沒人,他們衝向掩在小屋書架後方的門,就在房門推開的下一刻,熾烈的火焰爆發開來。
整個小院子連同院內的房屋,院子裏的空地在一片轟鳴聲中先後發生爆炸,將所有的捕快都淹沒進去,光天化日下的爆炸震撼了附近整片區域。其中一名衝出後門的捕頭被氣浪掀飛,翻滾了幾圈。他身上武藝不錯,在地上掙紮著抬起頭時,站在前方的成舟海正舉著一隻短短的圓筒,對著他的額頭。
“砰”的一聲,捕頭身體後仰一下,腦袋被打爆了。
“寧立恒的東西,還真有點用……”成舟海手在顫抖,喃喃地說道,視線周圍,幾名親信正從不同方向過來,小院爆炸的殘跡令人驚駭,但在成舟海的眼中,整座城池,都已經動起來。
如果是在平時,一個臨安府尹無法對他做出任何事情來,甚至於在平日裏,以長公主府長期以來積蓄的威嚴,就算他派人直接進皇宮搶出周佩,恐怕也無人敢當。但眼下這一刻,並不是那麼簡單的事情,並不是簡簡單單的兩派鬥爭或是仇家清算。
皇帝周雍隻是發出了一個無力的信號,但真正的助力來自於對女真人的恐懼,無數看得見看不見的手,正不約而同地伸出來,要將公主府這個龐然大物徹底地按下去,這中間甚至有公主府本身的組成。
往日裏的長公主府再怎麼威嚴,對於公主府一係的思想工作畢竟做不到徹底杜絕周雍影響的程度並且周佩也並不願意考慮與周雍對上了會怎麼樣的問題,這種事情實在太過大逆不道,成舟海雖然心狠手辣,在這件事上頭,也無法超越周佩的意誌而行事。
於是到得此時,當周雍鐵了心站到主和派的一方,公主府的利益鏈條也陡然崩潰了。這個時候,仍舊支配著許多人為周佩站隊的不再是刀槍的威脅,而僅僅取決於他們的良心而已。
成舟海無法計算這城中的良心所值幾何。
看著被炸毀的院子,他知道許多的後路,已經被堵死。
他微微地歎了口氣,在被驚動的人群圍過來之前,與幾名心腹快速地奔跑離開……
午時將至。
天空中初夏的陽光並不顯得炙熱,鐵天鷹攀過低矮的院牆,在小小的荒蕪的院子裏往前走,他的手撐著牆壁,留下了一隻隻的血掌印。
混亂正在外頭的街道上持續。
餘子華騎著馬過來,有些惶然地看著街道上士兵群中的金國使臣的屍體。
城中的柳樹在陽光裏晃動,街市遠遠近近的,有難以統計的屍體,難以言喻的鮮血,那血紅色鋪滿了前後的幾條街。
有人在血泊裏笑。
餘子華轉過身來,大聲地吼,附近的士兵過去,麵帶猶豫地將哈哈笑起來的刺客刺穿在槍下。
更遠處的地方,打扮成隨行小兵的完顏青玨背負雙手,盡情地呼吸著這座城市的空氣,空氣裏的血腥也讓他覺得迷醉,他取掉了帽子,戴上官帽,跨過滿地的屍首,在隨行人員的陪同下,朝前方走去。
遍地的鮮血,是他眼中的紅毯。
不久之後,他麵容冷峻地向餘子華說出副使身份,並拿出希尹親筆書寫的文書。餘子華微微鬆了一口氣,從馬上下來,朝著前方向他攤開了手。
有隨從抱起了已經死去的金使的屍體,完顏青玨朝前方走過去,他知道在這長路的盡頭,那座象征著南朝尊嚴的巍峨皇宮正等待著他的詰問與踐踏,他以勝利的姿態走過無數武朝人鮮血鋪就的這條道路,路邊陽光透過樹葉灑下來,樹蔭裏是死者的屍體、屍體上有無法閉上的眼睛。風聲微動,就仿佛勝利的樂聲,正在這夏天的、怡人正午奏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