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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duolu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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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憤怒的香蕉 】贅婿 (連載中)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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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7-12-6 08:46:24
第八二一章 焚風(一)

        



    隨著北地春雨的降下,大片大片的積雪融化了,持續了一個冬季的白色逐漸失去它的統治地位,黃河上遊,隨著轟隆隆的融冰開始進入河床,這條母親河的水位開始了顯著的增長,咆哮的河水卷積著冬日裏漫布河床兩側的汙垢奔騰而下,黃河兩岸的雨幕裏一片蕭殺。

    由黃河而下,越過滾滾長江,南麵的天地在早些時日便已蘇醒,過了二月二,春耕便已陸續展開。廣闊的土地上,農夫們趕著耕牛,在阡陌的農田裏開始了新一年的勞作,長江之上,來去的商船迎著風浪,也早已變得忙碌起來。大大小小的城池,大大小小的作坊,來往的商隊片刻不息地為這段盛世提供著力量,若不去看長江北麵層層疊疊已經動起來的百萬大軍,人們也會由衷地感歎一句,這真是盛世的好年景。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倒也確實是好年景。

    臨安城內,聚集的乞兒向路人兜售著他們可憐的故事,俠客們三五結伴,拔劍赴邊,書生們在此時也終於能找到自己的慷慨激昂,由於北地的大難,青樓妓寨中多的是被賣進來的姑娘,一位位清倌人的歌唱中,也往往帶了許多的悲傷又或是悲壯的色彩,商旅來來去去,朝廷公務繁忙,官員們時常加班,忙得焦頭爛額。在這個春天,大夥兒都找到了自己合適的位置。

    北地的戰事、田實的悲壯,此時正在城中引來熱議,黑旗的參與在這裏是微不足道的,隨著宗翰、希尹的大軍開撥,晉地正要麵對一場滅頂之災。與此同時,徐州的戰端也已經開始了。太子君武率領大軍百萬坐鎮北麵防線,是書生們眼中最關注的焦點。

    與此同時,有識之士們還在關注著西南的情況,隨著華夏軍的停戰檄文、要求共同抗金的呼籲傳出,一件與西南有關的醜聞,出人意料地在京城被人揭開了。

    這件醜聞,關係到龍其飛。

    自從去年夏天黑旗軍圖窮匕見入侵蜀地開始,寧立恒這位曾經的弑君狂魔再度進入南武眾人的視野。此時雖然女真的威脅已經迫在眉睫,但當局麵突然變作三足鼎立後,對於黑旗軍這樣來自於側後方的巨大威脅,在許多的場麵上,反倒成為了甚至超越女真一方的重要焦點。

    畢竟無論是從聊天還是從顯擺的角度來說,跟人談論女真有多強,無疑顯得思維陳舊、老生常談。而讓眾人注意到側後方的盲點,更能顯出人們思維的與眾不同。黑旗威脅論在一段時間內水漲船高,到得十月十一月間,抵達京城的大儒龍其飛帶著西南的第一手資料,成為臨安社交界的新貴。

    之前便有提到,初抵臨安的龍其飛為了挽回局麵,在渲染自己隻手補天裂的努力同時,其實也在各處遊說權貴,希望讓人們意識到黑旗的強大與狼子野心,這中間當然也包括了被黑旗占據的成都平原對武朝的重要。

    然而形勢比人強,對於黑旗軍這樣的燙手山芋,能夠正麵撿起的人不多。即便是曾經力主討伐西南的秦檜,在被皇帝和同僚們擺了一道之後,也隻能默默地吞下了苦果他倒不是不想打西南,但若是繼續主張出兵,接下裏又被皇帝擺上一道怎麼辦?

    由於這樣的原因,龍其飛的訴求碰了壁,在惱羞成怒中,他投入左相趙鼎門下,兜出了曾經秦檜的頗多爛事,以及他最初慫恿大夥兒去西南搗亂,此時卻再不管西南後患的醜態。

    年關期間,秦檜因此腹背受敵,裝了無數孫子才得到皇帝周雍的諒解。此時,已是二月了。

    這個二月間,為了配合北麵即將到來的大戰,秦檜在樞密院忙得焦頭爛額,每日裏家都難回,對於龍其飛這樣的小人物,看起來已經無暇顧及。

    至於龍其飛,他已然上了戲台,自然不能輕易下去,幾個月來,對於西南之事,龍其飛憂心忡忡,儼然成為了士子間的領袖。偶爾領著太學學生去城中跪街,此時的天下大勢正是風雨飄搖之際,學生憂心愛國乃是一段佳話,周雍也已經過了最初當皇帝恨不得天天玩女人結果被抓包的階段,當初他讓人打殺了喜歡嚼舌頭的陳東,如今對於這些學生士子,他在後宮裏眼不見為淨,反倒偶爾開口嘉獎,學生得了嘉獎,誇獎皇帝聖明,雙方便和樂融融、皆大歡喜了。

    在龍其飛身邊首先出事的,是跟隨他東來的青樓頭牌盧果兒。這位女巾幗在危急關頭下藥蒙翻了龍其飛,然後陪他逃離在黑旗威脅下岌岌可危的梓州,到京城奔走之事,被人傳為佳話。龍其飛出名後,作為龍其飛身邊的紅顏知己,盧果兒也開始有了名氣,幾個月裏,縱然擺出已委身龍其飛的姿態,不怎麼出門,但慢慢的其實也有了個小小的社交圈子。

    然而在龍其飛這邊,當初的“佳話”實際上另有內情,龍其飛心中有鬼,對於身邊的女人,反而有些芥蒂。他許諾盧果兒一個妾室身份,隨後拋開女人奔走於名利場中,到得二月間,龍其飛在偶爾的幾次相處的空隙中,才察覺到身邊的女人已有些不對。

    他原本也是人傑,當下按兵不動,私底裏調查,隨後才發現這自西南邊陲過來的女人早已沉浸在京城的花花世界裏不能自拔,而最麻煩的是,對方還有了一個年輕的書生姘頭。

    二月十七,北麵的戰爭,西南的檄文正在京城裏鬧得沸沸揚揚,子夜時分,龍其飛在新買的宅邸中殺死了盧果兒,他還未曾來得及毀屍滅跡,得到盧果兒那位新相好報案的官差便衝進了宅子,將其捉拿下獄。這位盧果兒新結識的相好一位憂國憂民的年輕士子挺身而出,向官府告發了龍其飛的醜陋,其後官差在宅子裏搜出了盧果兒的手書,原原本本地記錄了西南諸事的發展,以及龍其飛在逃亡時讓自己勾結配合的醜陋真相。

    下獄的第三天,龍其飛便在鐵證之下一一交代了所有的事情,包括他害怕事情敗露失手殺死盧果兒的來龍去脈。這件事情一時間震動京城,與此同時,被派去西南接回另一位有功之士李顯農的官差已經上路了。

    你方唱罷我登場,待到李顯農沉冤昭雪來到京城,臨安會是怎樣的一種境況,我們不得而知,在這期間,始終在樞密院忙碌的秦檜未曾有過半點動靜在之前他被龍其飛抨擊時未曾有過動靜,到得此時也不曾有過當人們想起這件事、說起來時,都不由得由衷豎起大拇指,道這才是寵辱不驚、一心為國的無私大員。

    在這春雨瀟瀟的二月間,一些知道內情的人們在聽說了事態的發展後,便也大多一笑置之。

    周佩聽說龍其飛的事情,是在去往皇宮的馬車上,身邊人大概敘述了事情的經過,她隻是歎了口氣,便將之拋諸腦後了。此時戰爭的輪廓已經變得明顯,彌漫的硝煙氣息幾乎要熏到人的眼前,公主府負責的宣傳、內政、搜捕女真斥候等諸多工作也已經極為繁忙,這一日她正要去城外,突然接了父親的宣召,也不知這位自開年以來便有些憂心忡忡的父皇,又有了什麼新想法。

    進入宮中,背負雙手的周雍正在禦書房前的屋簷下踱步,不知在冥思苦想些什麼,周佩口稱拜見之後,皇帝滿臉笑容地過來扶她:“乖女兒你來了,不必多禮不必多禮……”他道,“來來來,外麵冷,先到裏頭來。”

    周佩進了禦書房,在椅子前站住了,滿臉笑容的周雍雙手往她肩膀上一按:“吃過了嗎?”

    “父皇有什麼事,但說……”

    “沒什麼事,沒什麼大事,就是想你了,哈哈,所以召你進來看看,哈哈,怎麼著?你那邊有事?”

    周佩目光炯炯地盯了這不靠譜的父親兩眼,然後出於尊重,還是首先垂下了眼簾:“沒什麼大事。”

    “看起來瘦了。”周雍誠懇地說道。

    “父皇關心女兒身體,女兒很感動。”周佩笑了笑,表現得溫和,“隻是到底有何事召女兒進宮,父皇還是直說的好。”

    “咳咳,也……也不是什麼大事,就是……”周雍有些為難,“就是有件事啊,為父這幾日來冥思苦想,其實也還沒有想通,隻是想……找你來參詳參詳,畢竟女兒你足智多謀,當然,呃……”

    “……”

    周雍“呃”了半晌:“就是……西南的事情……”

    “西南何事?”

    “姓寧的說,相求和……”周雍盯著女兒,“皇兒覺得,此事怎麼樣?”

    周佩明白過來。自女真的陰影襲來,這不靠譜的父親麵上不說,實際上日日擔憂。他智慧有限,平日裏縱情享樂,到得此時再想將腦子拿出來用,便有些勉強了。晉地田實死後,西南隨即發出檄文,停止攻打梓州,並呼籲武朝停止與西南的對立,以最大的力量對抗女真。

    黑旗已占據大半的成都平原,在梓州止步,這檄文傳到臨安,眾議紛紛,但是在朝廷高層,跟一個弑君的魔頭談判仍舊是完全不可突破的底線,朝廷諸多大員誰也不願意踩上這條線。

    從武朝的立場來說,這類檄文看似大義,實際上就是在給武朝上眼藥,給出兩個無法選擇的選項還假裝豁達。這些天來,周佩一直在與暗中宣傳此事的黑旗奸細對抗,試圖盡量抹掉這檄文的影響。誰知道,朝中大臣們沒上鉤,自己的父親一口咬住了鉤子。

    周佩忍住怒意:“父皇明知,與弑君之人談判,武朝道統難存這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情。寧毅不過花言巧語、巧言令色罷了,他心知肚明武朝沒得選……”

    “唉,為父何嚐不知道此事的為難,一旦說出來,朝廷上的那些個老學究怕是要指著為父的鼻子罵了……可是女兒,形勢比人強哪,有些時候可以蠻橫,有些時候你橫不過,就得認輸,女真人殺過來了,你的弟弟,他在前頭啊……”

    周雍說到這裏,歎了口氣:“為父當這皇帝,一開始是趕鴨子上架,想當個好皇帝,留個好名聲,但畢竟也沒個頭緒,可女真人那年殺來的狀況,為父還是記得的,在海上漂的那半年,江南殺成白地了,死的人多啊。為父對不住他們,最對不住的是你弟弟,拋下他就走了,他差點被女真人追上……”

    “君武他性子烈、剛直、聰明,為父看得出來,他將來能當個好皇帝,但是咱們武朝如今卻還是個爛攤子。女真人把這些家當都砸了,咱們就什麼都沒有了,這些天為父細細問過朝中大臣們,怕還是擋不住啊,君武的性格,折在那裏頭,那可怎麼辦,得有條後路……”

    周雍言語誠懇,低聲下氣,周佩靜靜聽著,心中也有些感動。實際上這些年的皇帝當下來,周雍雖然對兒女頗多縱容,但實際上也已經是個愛擺架子的人了,平素還是稱孤道寡的居多,此時能如此低聲下氣地跟自己商量,也算是掏心窩子,而且為的是弟弟。

    但縱然心中感動,這件事情,在台麵上終究是過不去。周佩正襟危坐、膝蓋上握緊雙拳:“父皇……”

    “所以啊,朕想了想,就是瞎想了想,也不知道有沒有道理,女兒你就聽聽……”周雍打斷了她的話,謹慎而小心地說著,“靠朝中的大臣是沒有辦法了,但女兒你可以有辦法啊,是不是可以先接觸一下那邊……”

    “父皇!”周佩的火氣當時就上來了。

    但周雍沒有停下,他道:“為父不是說就接觸,為父的意思是,你們當年就有交情,上次君武過來,還曾經說過,你對他其實頗為仰慕,為父這兩日忽然想到,好啊,非常之事就得有非常的做法。那姓寧的當年犯下最大的事情是殺了周喆,但如今的皇帝是咱們一家,若是女兒你與他……咱們就強來,隻要成了一家人,那幫老家夥算什麼……女兒你現在身邊橫豎也沒人,那渠宗慧該殺……老實說,當年你的親事,為父這些年一直在內疚……”

    皇帝壓低了聲音,手舞足蹈地比劃,這令得眼前的一幕顯得格外戲劇性,周佩一開始還沒有聽懂,直到某個時候,她腦子裏“嗡”的一聲響了起來,仿佛渾身的血液都衝上了腦門,這其中還帶著心底最深處的某些地方被窺見後的無比羞惱,她想要站起來但沒有做到,手臂揚了揚,不知揮到了什麼地方。

    身穿龍袍的皇帝還在說話,隻聽茶幾上砰的一聲,公主的左手硬生生地將茶杯打破了,碎片四散,隨後便是鮮血流出來,猩紅而粘稠,觸目驚心。下一刻,周佩似乎是意識到了什麼,陡然跪下,對於手上的鮮血卻毫無察覺。周雍衝過去,朝著殿外放聲大喊起來……

    皇宮裏的小小插曲,最終以左手纏著繃帶的長公主失魂落魄地回府而告終了,皇帝打消了這異想天開的、暫時還沒有第三人知道的念頭。這是建朔十年二月的末尾,南方的許多事情還顯得平靜。

    大名府、徐州的慘烈戰事都已經開始,與此同時,晉地的分裂實質上已經完成了,雖然藉由華夏軍的那次勝利,樓舒婉悍然出手攬下了不少成果,但隨著女真人的拔營而來,巨大的威壓實質性地降臨了這裏。

    到得後來,樓舒婉、於玉麟、林宗吾、紀青黎等各家勢力占據了威勝以西、以南的部分大小城池,以廖義仁為首的投降派則割裂了東麵、北麵等直麵女真壓力的眾多區域,在實質上,將晉地近半區域化為了淪陷區。

    在宣布投降女真的同時,廖義仁等各家在女真人的授意下調動和聚集了軍隊,開始朝著西麵、南麵進軍,開始第一輪的攻城。與此同時,取得林州勝利的黑旗軍往東麵奔襲,而王巨雲率領明王軍開始了南下的征途。

    在這樣的大背景下,大光明教主林宗吾在樓舒婉等人的配合下,與一幹教眾取得了蓋州極其以東、以南的三座城池的統治權,同時也獲得了大量的物資軍備。

    三月間,大軍首當其衝兵臨威勝,於玉麟、樓舒婉據城以守,誰也未曾想到的是,威勝尚未被打破,希尹的伏兵已經發動,蓋州守將陳威倒戈,一夕之間變天內訌,銀術可隨即率騎兵南下,令得林宗吾所率的大光明教成為晉地抗金力量中首先出局的一支隊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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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二二章 焚風(二)
   



    “血沃中原哪……”

    三月。

    成都平原,嘉定以南名為陳村的小村莊裏,由去年冬天開始的土建工程已經有了一定的規模。

    先一步完工的村東頭的院落中有一棟二層小樓,一樓房間裏,寧毅正將昨日傳來的訊息陸續看過一遍。在書桌那頭的娟兒,則負責將這些東西一一整理歸檔。

    雖然身居南方,但這看似偏僻的村落眼下卻算得上是整個天下消息最為靈通的地方,金國、中原、武朝的各種訊息每日裏都在傳過來,緊急的訊息多半簡短一些,後續的補充則相對詳細。

    中原正在進行的三場大戰,眼下正是被密切注意的焦點,當然,大名府的圍城持續的時日已久,徐州之戰還在最初的相持,訊息不算多。晉地的局麵才是真正的一日三變,晉地的負責人每三日將情報彙總一次,使人帶過來,這天看到林宗吾麾下起內訌的消息,寧毅便皺起了眉頭,然後將那情報扔開。

    “白瞎了好東西!”他低聲罵了一句。

    自從華夏軍歸於西南,打通商道的努力從一開始就有往晉地使勁,到後來殺了田虎,田實、樓舒婉等人掌權後,許多先進的弩弓、大炮乃至器械原理華夏軍都優先援助了那邊,再加上田虎的十年經營,晉地的家當其實頗為豐厚。

    田實死後的晉地分裂,實際上也是這些資源的再次搶奪和分配,即便對林宗吾這樣先前有過節的家夥,樓舒婉乃至於華夏軍方麵都使了相當大的力氣讓他們上位,甚至還損失了部分能夠拿到的好處。誰知道這胖子椅子還沒坐熱就被人打臉,讓寧毅覺得看見這名字都晦氣。

    “什麼?”娟兒湊了過來。

    “我幫條狗都比幫他好!”寧毅點著那份情報,撇嘴不爽,娟兒便笑了起來,管理華夏軍已久,事務纏身,威嚴日甚,也隻有在少數家人獨處的時候,能夠看到他相對肆無忌憚的樣子。

    當然,也有可能是他故意為之的。

    晉地的幾條訊息後,南麵的消息也有,淮南方向,韓世忠的軍隊已經開始接納由北麵陸續下來的流民這是當初由王獅童率領的,越數千裏而下的“餓鬼”餘部,當然,更多的可能還是中原家破人亡,被裹挾而來的難民們經曆這樣漫長的災難之後,他們的數量實際上已經不多了。

    “餓鬼”,這場持續了年餘,在中原波及數百萬人生命的大災難,最終落下帷幕,幸存之人大約在五到十萬之間。這個數目也還在陸續的減少,由於總數已經大幅度下降的原因,南方的官府在太子君武的授意下對這些已然餓到皮包骨頭的難民們展開了營救和收留工作。

    令寧毅感到欣慰的是,君武並未盲目地讓這些民眾進入南麵社會,而是命令官府和軍隊展開了集中收治,一方麵預防疾病,另一方麵避免這些失去一切而且多數吃過人的難民對江南社會造成巨大的衝擊。

    可以想象,如果貿然將這些苦命人放進普通人的社會之中,感受到道德失序且失去了一切的他們,可以為了一口吃喝幹出些什麼事情來。而經曆了掠奪與廝殺的洗禮之後,這些人在短時間內,也必然難以像其它難民般溶入社會,加入小作坊或是其他一些地方安靜地工作。

    這樣的事實,與同情心無關。

    有關於王獅童臨終前的請求,方承業也將之補充在了這次的訊息上,一道捎來了。

    在有關王獅童的事情上,方承業做出了檢討,在去年的上半年,方承業就應該發動力量將之殺死。但一來對於王獅童,方承業有著一定的同情,以至於這樣的行動意誌並不堅決;二來王獅童本人極為聰明,雖然他的目標魯莽,但對餓鬼內部以及自己身邊的掌控一直都很嚴。兩個原因疊加起來,最終方承業也沒有找到足夠好的下手時機。

    到得去年下半年,女真人已經南下,這時候中原早已生靈塗炭。華夏軍的前線人員認為餓鬼或許還能對宗弼的隊伍起到一定的阻滯作用,刺殺王獅童這種成功率不高的計劃,又被暫時的擱置下來。

    從後往前看,若是在去年上半年由方承業發動前線人員不惜一切代價殺死王獅童,或許會是更好的選擇。

    百萬生靈,最終在情報上占據的位置,其實並不多。寧毅看了兩遍,歎了口氣,事實上,如果真能預測一切事情的發展,他在澤州殺死王獅童、打散餓鬼反倒更加順手。方承業未能發動計劃的一個前提,實際上也是因為王獅童本身就是不俗之人,百萬餓鬼成型之後,想要在內部刺殺他的成功率,畢竟太低了。

    “有關餓鬼的事情,歸檔到文庫去吧,也許後來人能總結出個教訓來。”

    娟兒將情報默默地放在了一邊。

    餓鬼的事情已經蓋棺,傳過來的隻能算是總結,這份情報後,便是各地少數可能有價值又可能隻是熱鬧的花邊新聞了,臨安城中的狀況,各個青樓茶肆間最為流行的訊息是一份,關於龍其飛的事情也在其間,寧毅看後將之扔到一邊,結束了上午的第一項工作。

    隨後是關於治安體係的一場會議。

    自去年出兵占領成都平原,華夏軍治下的民眾擴張何止百萬。統治這樣大的一片地方,不是有幾萬能打的軍隊就行,而在和登三縣的幾年裏,雖然也培養了一部分的事務官,但終究還是不夠用的。

    過去的武朝,或者說整個儒家體係中,統治地方一直都是皇權不下縣的玩法,這與封建社會的政治資源狀況是相配套的。但對於華夏軍來說,將地方完全歸於鄉紳已經不明智,這是因為華夏軍的綱領融合了部分的民主思想,講求民權與民智,但同時,打土豪分田地的做法,一樣不適合眼前的狀況。

    在後世,經曆了百年的屈辱,再加上《資本論》、馬列這一係列頗為嚴謹的理論和綱領支持,到令得這種徹底的變革走出了一個相對穩定的框架來。在眼下,武朝闊氣了兩百年,屈辱不過十年,過於激進的手段很容易變成一場無法停止的狂歡,縱然不至於步入方臘的後塵,實際上也難以產生良好的結果,這一直是寧毅想要避免的。

    而在眼下,華夏軍關於“華夏”這一塊的提法,要求人們變革自強,擁有自己的權力,捍衛自己的權力,但一時間,也無法被底層民眾深刻理解。畢竟在過去的上千年,讀書人扛起一切社會責任,苦哈哈們埋頭工作就是深入人心的分工方式。令軍隊“自強”,可以用軍法,令民眾覺醒卻無法強製,因此,“華夏”的提法固然能在小蒼河那種艱難時期振奮人心,卻很難在和平的西南成為推動一切的核心理念。

    那麼,在此時的西南,能夠成為核心理念的到底是什麼?寧毅選擇的仍舊是契約精神。

    將退役或是負傷的老兵調配到各個村落成為華夏軍的代言人,製約各地鄉紳的權力,將華夏軍在和登三縣推行的基本的人權與律法精神寫成簡單的條例,由這些老兵們監督執行,寧可讓執法相對機械化,打擊各地為富不仁的情況,也是在這些地方逐漸的爭取民心。

    而為了令各地鄉紳對於老兵的腐化速度不至於太快,不斷進行的思想工作便是極為必要的事情。而這種模式,與美國早期的治安官模式,其實也有一定的類似。

    從現實層麵上來說,華夏軍眼下的狀況,其實一直都是一支在現代軍隊理念維持下的軍管政府,在女真的威脅與武朝的腐敗中,它在一定的時期內依靠戰績與軍紀保持了它的強大與高效。但如果在這種高效逐漸回落後即將近一代華夏軍不可避免地要回歸到生活中的輪回完成後如果寧毅所放下的理念,無論是民主、人權、封建還是資本不能落地成型,那麼整個華夏軍,也將不可避免地走向分崩離析的後果。

    到如今,寧毅所花費功夫最多的,一是契約精神,二是基本人權。講契約、有人權,做生意,其實也是在為工業革命、乃至資本主義的第一輪落地做準備。因為無論其它的主義會否成型,格物所推動的工業革命萌芽,對於寧毅而言都是真正觸手可及的未來。

    而在眼前較短的時期內,令這個治安體係盡量踏實地運作起來,徹底完成對成都平原的掌控,也有著另一輪現實的意義。華夏軍在和登三縣時約有六萬軍隊,如今近一萬去了徐州,五萬多人即便加上一定的民兵要保證成都平原的統治,也隻是堪堪夠用。在女真南下的局麵裏,如果將來真要做點什麼,寧毅就必須盡快地從手中摳出足夠多的生力軍來。

    從老兵之中選擇出來的治安資源相對夠用,隨著這個開春,和登儲備的一百九十八名識字啟蒙級別的教師也已經分往成都平原各處,進行一定周期的流動開班,教授識字與算學。

    而軍中的醫療資源早在去年就已經被放了出去。與此同時,華夏軍商業部一方自去年開始就在積極聯絡當地的商賈,進行鼓動、牽線與幫扶身在涼山附近,過去華夏軍進行的商貿活動也與不少人有過來往,到得此時,真正麻煩的是成都平原外圍的局麵緊張,但隨著女真的威脅日甚,華夏軍又發布了停戰檄文之後,到得三月間,外圍的緊張局勢其實已經開始緩解,成都平原上的商業狀況,陸續地開始回暖了。

    這各種各樣的事情,令得如今的寧毅又開始進入連軸轉的狀態裏,下午、晚上……聽各種報告、開會、接見要見的人……到得夜裏回到家中,孩子多已睡下,院子裏也不見得喧鬧了,這時候與幾個妻子的見麵還顯得安靜,有時候與雲竹坐在房簷下,與她說起臨安傳來的消息……

    “啊,現在那裏的花魁叫做施黛黛了,是個西域女人……唉,世風日下,名字太不講究……”

    有時候與檀兒、小嬋等人相約煮個麵條做宵夜,時間雖然晚了,他親自動手,卻也並不累。

    有時候使喚錦兒過來按按頭,有時候欺負紅提、又或是被西瓜欺負……這樣的時候,是他每天最放鬆的時刻。

    其實也並不多。

    西南雖然平靜,但有時候他深夜從夢中醒來,鼻中嗅到的,仍是夢裏硝煙的味道。

    “怎麼了?”淺睡的妻子也會醒過來。

    “沒什麼……你沒變成戲法,我也沒砌成房子啊。”

    這話說來有些遺憾,對於兩人來說,卻是很溫暖的回憶了。隨後妻子會說起孩子。

    “……打完仗了,讓他們去砌吧。”

    話題逐漸轉開,寧毅望向窗外的月光時,硝煙的味道,仍未散去……

    ……

    黃河北岸,細雨瀟瀟中,兵戈交擊的聲音密集地響在一起,一場戰爭正在進行。

    箭雨飛舞、馬聲長嘶,盾牌與槍陣衝撞在一起,臂係黃巾的信眾軍隊殺入前方的陣型裏。

    “哇啊”戰場的鋒線上,一道奔行的身影猶如渾身浴血的佛陀,隨著雷霆般的怒吼,這身影撞進前方的人群裏,雙手持刀,朝著對方帥旗所在的方向一路砍殺。這些投降女真的漢軍士兵被這沾滿鮮血的巨人殺破了膽,轉身逃跑,巨人在無力的抵抗中幾乎殺出了一條血路,跑得慢的幾名士兵被他裝得滿地打滾。

    這場遭遇戰,降軍的勝算本就不高,前鋒的一側被衝散,敗勢頓顯,帥旗下的將領策馬欲逃,那渾身是血的巨人便順著人群衝了過來,身形快逾奔馬。

    雨幕之中,一人一騎、一前一後,在這混亂的戰場之上拉近了距離,馬上的將軍回身一箭,那身影順手揮出,箭矢轉眼拋飛無蹤,眼見對方越來越近,將軍膽氣已泄,放聲大喊:“我投降,饒命……”

    然而對方狂吼著衝了上來。

    這是天下第一人,林宗吾。

    那巨大的身形從側麵靠上戰馬,便聽轟然一聲,水花四濺,戰馬在奔跑中被硬生生地撞飛出去,連同馬上的將軍在泥濘中飛砸翻滾,那將軍頭昏腦漲,還未爬起來,林宗吾衝到他身邊,抓起他的脖子,猛然間將他甩了起來。

    百多斤的身體,炮彈一般的飛往旁邊,砸上了一小隊逃跑的士兵,再落地時身體已經扭曲得不成樣子,林宗吾衝過去,奪來鋼刀狂殺猛砍,率領著麾下的士兵,一路追殺……

    這場小小的勝利與屠殺,稍稍振奮了士氣,信眾們搜刮了戰場,回到十餘裏外山間的寨子裏時,天已經開始黑了,寨子裏滿是信奉大光明教的士兵與家屬,軍中的骨幹們已經開始宣傳今日的勝利,林宗吾回到房間,洗過之後,換了一身衣服。黑夜降臨了,雨已經停住,他離開營帳,麵帶笑容地穿過了寨子,到得外圍的黑暗處時,那笑容才收斂了起來。

    他往暗處走。

    雖然體型龐大,但作為武藝天下第一人,山間的崎嶇擋不住他,對他來說,也沒有任何稱得上危險的地方。這段時間以來,林宗吾習慣在黑暗裏沉默地看著這個寨子,看著他的這些信眾。

    寨子後方的小廣場上,部分信眾正在練武,旁邊有些孩子也在咿咿呀呀地練。

    不知什麼時候,林宗吾回到寨子裏,他從黑暗的角落裏出來,出現在一位正在揮舞木棍的小孩身前,小孩嚇了一跳。

    “……如來……伯伯?”

    待到看清楚之後,那孩子才發出了這樣的稱呼。

    孩子名叫穆安平,是那瘋魔一般的林衝的兒子,在得知真相之後,對於孩子的安置,林宗吾便已經有了主意。然而那時候他還在忙碌著晉地的局勢,想著在天下占一席之地,整個事情被耽擱下來,到如今,這些忙碌都過去了。

    林宗吾摸著他的頭,歎了口氣。

    “從今日起,你叫平安,是我的弟子……我來教你武藝,將來有一天,你會是天下第一人。”

    這一刻,沒有大的排場,也沒有眾人隆重的祝賀,即便是眼前的孩子,也仍懵懵懂懂地眨著眼睛,不太明白發生了什麼,寨子中篝火明滅,各種聲音嘈雜而混亂,如同這天下一般,在雨裏舞動……

    ……

    轟

    大名府。

    投石車在動。

    三月裏,廝殺還在持續,原本堅固的城牆已千瘡百孔,城頭的防線岌岌可危,這場慘烈的攻城戰,即將步入尾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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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二三章 焚風(三)
     



    陽春三月,庭院裏的新樹已發芽了,驟雨初歇,樹枝上的綠意濃的像是要化成水珠滴下來。

    “……我的爺爺,我記得是個古板的老家夥。”

    “……出身便是書香世家,一輩子都沒什麼出奇的事情。幼而好學,年少中舉,補實缺,進朝堂,然後又從朝堂上下來,回到家鄉教書育人,他平時最寶貝的,就是存在那裏的幾屋子書。現在想起來,他就像是大夥兒在堂前掛的畫,一年四季板著張臉嚴肅得不得了,我那時候還小,對這個爺爺,平素是不敢親近的……”

    “……遼人殺來的時候,軍隊擋不住。能逃的人都逃了,我不害怕,我那時候還小,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家裏人都聚集起來了,我還在堂前跑來跑去。老頭子在廳堂裏,跟一群硬邦邦的叔叔伯伯講什麼學問,大家都……正襟危坐,衣冠整齊,嚇死人了……”

    “……我哇哇大哭,他就指著我,說,家裏的骨血有一個人傳下去就夠了,我他娘的……就這樣跟著一幫女人活下來。走之前,我爺爺牽著我的手……我忘了他是牽著我還是抱著我,他拿著火把,把他寶貝得不得了的那排屋子放火點了……他最後被剝了皮,掛在旗杆上……”

    院子裏,廳堂前,那樣貌猶如女子一般偏陰柔的書生端著茶杯,將杯中的茶倒在屋簷下。廳堂內,房簷下,武將與士兵們都在聽著他的話。

    “……他不喝酒,所以敬他以茶……我後來從奶奶那邊聽完這些事情。一幫手無縛雞之力的家夥,去死前做得最認真的事情不是磨利自己的刀槍,而是整理自己的衣冠,有人衣冠不正還要被罵,神經病……”

    “……我,從小什麼都不理,什麼事情我都做,我殺過人、生吃過人,我不在乎自己衣冠不整,我就要別人怕我。老天就給了我這麼一張臉,我家裏都是女人,我在京城學堂上學,被人取笑,後來被人打,我被人打不要緊,家裏隻有女人了怎麼辦?誰笑我,我就咬上去,撕他的肉,生吞了他……”

    “……後來有一天,我十三歲,一個京城當官的家夥欺負我家沒有男人,調戲我那性子弱的姑媽,我撲上去撕了他半張臉,掏了他的一隻眼睛,嚼了。周圍的人嚇壞了,把我抓起來,我指著那幫人告訴他們,隻要我沒死,遲早有一天我會到他家去,把他家老老小小生吞活剝……後來我就被送到北邊來了……那家夥現在都不知道在哪……”

    他將第二杯茶往泥土中倒下。

    “……我在北方的時候,心中最牽掛的,還是家裏的那些女人。奶奶、娘、姑媽、姨媽、姐姐妹妹……一大堆人,沒有了我她們怎麼過啊,但後來我才發現,就算在最難的時候,她們都沒輸給……哈哈,輸給你們這幫男人……”

    “……我這樣的性格,原本也更應該跟著那寧魔頭一起做事,但後來我沒跟上去,不是因為家裏的這些親人……說起來也怪,寧魔頭動手造反的時候,我跟他的關係也挺好的,但他就是沒有通知過我,一點端倪都沒有露出來……”

    “……我王家祖祖輩輩都是讀書人,可我自小就沒覺得自己讀過多少書,我想當的是俠客,最好當個大魔頭,所有人都怕我,我可以保護家裏人。讀書人算什麼,穿著書生袍,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去殺敵?可是啊,不知道為什麼,那個迂腐的……那幫迂腐的老東西……”

    他在地上,倒下第三杯茶,眼中閃過的,似乎並不隻是當年那一位老人的形象。喊殺的聲音正從很遠的地方隱隱傳來。一身長袍的王山月在回憶中停留了片刻,抬起了頭,往廳堂裏走。

    “……那幫老東西啊,我卻不得不尊重他們……”

    他走到廳堂那頭的桌邊,拿起了高高的冠帽。

    “……諸位都是真正的英雄,過去的這些日子,讓諸位聽我調度,王山月心有慚愧,有做得不當的,今日在這裏,不一一向諸位道歉了。女真人南來的十年,欠下的血債罄竹難書,我們夫妻在這裏,能與諸位並肩作戰,不說別的,很榮幸……很榮幸。”

    將高高的帽子戴上,緩慢而沉穩地係上係帶,用長長的簪子固定起來。然後,王山月伸手抄起了桌上的長刀。

    “……諸位,看起來大名府已不可守,我們在這裏拖住這些家夥半年,該做的已經做到,能不能出去我不敢說。在眼下,我心中隻想親手向女真人……討回過去十年的血債”

    刀鋒的寒光閃過了廳堂,這一刻,王山月一身雪白袍冠,看似文質彬彬的臉上露出的是慷慨而又豪邁的笑容。

    “諸位兄弟,女真勢大,路已走絕,我不知道我們能走到哪裏,我不知道我們還能不能活著出去,即便能活著出去,我也不知道還要多少年,我們能將這筆血債,從女真人的手中討回來。但我知道、也確定,終有一天,有你我這樣的人,能複我華夏,正我衣冠……若在場有人能活著,就幫我們去看吧。”

    他笑了笑:“……現在,我們去討債。”

    有應和的聲音,在人們的步伐間響起來。

    武建朔十年三月二十三,大名府外牆被攻破,整座城池,陷入了激烈的巷戰之中。經曆了長達半年時間的攻防之後,終於入城的攻城士兵才發現,此時的大名府中已密密麻麻地構築了許多的防禦工事,配合炸藥、陷阱、四通八達的地道,令得入城後稍稍鬆懈的軍隊首先便遭了迎頭的痛擊。

    不過失去城牆的防守畢竟已經被削弱太多。坐鎮大名府的女真將領完顏昌長於內政後勤,兵法以保守著稱,他指揮著二十餘萬的漢軍入城清掃,掘地三尺步步為營的同時,大肆的招降願意投降的、陷入絕路的守城軍隊,於是到得破城的第三天,便已經開始有小股的部隊或個人開始投降,配合著女真人的攻勢,破解城內的防禦線。

    亦有軍隊試圖向城外展開突圍,然而完顏昌所率領的三萬餘女真直係部隊擔起了破解突圍的任務,優勢的騎兵與鷹隼配合掃蕩追逐,幾乎沒有任何人能夠在這樣的情況下生離大名府的範圍。

    被王山月這支軍隊突襲大名,此後硬生生地拖住三萬女真精銳長達半年的時間,對於金軍而言,王山月這批人,必須被全部殺盡。

    逐步攻城掃蕩的同時,完顏昌還在緊緊盯住自己的後方。在過去的一個月裏,於林州打了勝仗的華夏軍在稍稍休整後,便自西北的方向奔襲而來,目的不言自明。

    挾著大敗術列速的威勢,這支軍隊的行蹤,嚇破了沿途上不少城池守軍的膽子。華夏軍的行蹤幾度出現在大名府以北的幾個屯糧重鎮附近,幾天前甚至瞅了個空隙突襲了北麵的糧倉肅方,在原本李細枝麾下的軍隊大部分被調往大名府的情況下,各地的告急文書都在往完顏昌這邊發過來。

    但完顏昌視若無睹。

    至於三月二十八,大名府中有半數地方已經被清掃光,這個時候,女真的軍隊已經不再接受投降,城內的軍隊被激起了哀兵之誌,打得頑強而慘烈,但對於這種情況,完顏昌也並不在乎。二十餘萬漢軍部隊從城市的各個方向進入,對著城內的萬餘殘兵展開了最為猛烈的攻擊,而三萬女真士兵屯於城外,無論城內死了多少人,他都是按兵不動。

    他在等待華夏軍的過來,雖然也有可能,那隻軍隊不會再來了。

    一萬三對戰術列速的三萬五千人,沒有人能夠在這樣的情況下不傷元氣,如果這支軍隊不過來,他就先吃掉大名府的所有人,然後轉頭以優勢兵力淹沒這支黑旗殘兵。如果他們魯莽地過來,完顏昌也會將之順口吞下,從此底定江北的戰事。

    ……

    時間回去兩天,大名府以北,小城肅方。

    在奪得了這裏的倉儲後,自林州血戰中轉戰過來的華夏軍隊伍,得到了一定的休整,吃了幾天的飽飯。

    林州的一場大戰,雖然最終擊敗術列速,但這支華夏軍的減員,在統計之後,接近了一半,減員的半數中,有死有重傷,輕傷者還未算進去。最終仍能參與戰鬥的華夏軍成員,大約是六千四百餘人,而林州守軍如史廣恩等人的參與,才令得這支軍隊的數目勉強又回到一萬三的數量上,但新加入的人手雖有熱血,在實際的戰鬥中,自然不可能再發揮出先前那般頑強的戰鬥力。

    對於能否繼續援救大名府,軍隊當中有過多次的討論。在原本的計劃中,華夏軍援防晉地,助晉王地盤首先建立起一個相對牢固的抗金聯盟,而後在稍有餘裕之時向晉王借兵,突襲大名府協助王山月突圍,這是最為理想的狀態。如今自然是不可能了。

    一萬三千人對陣術列速已經極為麵前,在這種殘破的狀態下,再要突襲有女真軍隊三萬、漢軍二十餘萬的大名府,整個行為與送死無異。這段時間裏,華夏軍對周邊展開多次騷擾,費盡了力量想要得到完顏昌的反應,但完顏昌的應對也證實了,他是那種不出奇兵也絕不好應付的堂堂將領。

    對於這樣的將領,甚至連僥幸的斬首,也不必有期待。

    不去救援,看著大名府的人死光,前去救援,大家綁在一起死光。對於這樣的選擇,所有人,都做得極為艱難。

    但到得這天夜裏,決定還是做出來了……

    ……

    三月二十六,肅方鎮外的校場附近,有一堆堆的篝火燒起來。

    在之前的華夏軍中,就時常有整肅軍紀或是提振軍心的動員會,吸收了新成員之後,這樣的會議更加的頻繁起來。即便是新加入的華夏軍成員,此時對這樣的聚會也已經熟悉起來了。會場以團為單位,這天的動員會,看起來與前些日子也沒什麼不同。

    東側的一個會場,參謀李念隨著史廣恩入場,在稍稍的寒暄之後開始了“講課”。

    “……在小蒼河時期,一直到如今的西南,華夏軍中有一眾稱呼,叫做‘同誌’。何謂‘同誌’?有共同誌向的朋友之間,互相稱呼同誌。這個稱呼不勉強大家叫,但是是非常正式和鄭重的稱呼。”

    “……華夏軍的誌向是什麼?我們的祖祖輩輩從千萬年前生於斯長於斯,我們的祖先做過很多值得稱頌的事情,有人說,中國有服章之美,謂之華,有禮儀之大,故稱夏,我們創造好的東西,有好的禮儀和精神,因此稱之為華夏。華夏軍,是建立在這些好的東西上的,那些好的人,好的精神,就像是眼前的你們,像是其它華夏軍的兄弟,麵對著氣勢洶洶的女真,我們絕不屈服,在小蒼河我們打敗了他們!在林州我們打敗了他們!在徐州,我們的兄弟仍然在打!麵對著敵人的踐踏,我們不會停止抵抗,這樣的精神,就可以稱之為華夏的一部分。”

    “……這世上還有其它很多的美德,即便在武朝,文臣真正為國事操心,武將戰死於殺場,也都稱得上是華夏的一部分。在平時,你為百姓做事,你關心老弱,這也都是華夏。但也有肮髒的東西,曾經在女真第一次南下之時,秦丞相為國家盡心竭力,秦紹和死守太原,最終無數人的犧牲為武朝挽回一線生機……”

    “……但是為了朝堂爭鬥、勾心鬥角,朝廷對太原不做援救,以至於太原在苦守一年之後被打破,滿城百姓被屠,太守秦紹和,身體被女真剁碎了,頭掛在城門上。京城,秦丞相被下獄,發配三千裏最終被殺死在路上。寧先生金殿上宰了周喆!”

    “……這些年來,小蒼河也好,西南也罷,很多人說起來,覺得即便要造反,也不必殺了周喆,否則華夏軍的退路可以更多,路可以更寬。聽起來有道理,但事實證明,那些覺得自己有退路的人做不了大事情!這些年來,武朝的路越走越窄了,而我們華夏軍,從小蒼河的絕境中殺出來,我們越來越強!就是我們,打敗了術列速!在西南,我們已經打下了整個成都平原!為什麼”

    李念揮著他的手:“因為我們做對的事情!我們做優秀的事情!我們一往無前!我們先跟人拚命,然後跟人談判。而那些先談判、不成之後再妄想拚命的人,他們會被這個天下淘汰!試想一下,當寧先生看見了那麼多讓人惡心的事情,看到了那麼多的不公平,他吞下去、忍著,周喆繼續當他的皇帝,一直都過得好好的,寧先生如何讓人知道,為了那些枉死的功臣,他願意豁出去一切!沒有人會信他!但他殺了周喆,這條路很難走,但是不把命豁出去,天下沒有能走的路”

    “……我們這次南下,大家多少都明白,我們要做什麼。就在南邊,完顏昌帶著二十多萬的軟骨頭在進攻大名府,他們已經進攻半年了!有一群英雄,他們明知道大名府附近沒有援軍,進去之後,就再難全身而退,但他們依然搭上了全副家當,在那裏堅持了半年的時間,完顏宗弼帶著三十萬大軍,試圖攻打過他們,但沒有成功……他們是了不起的人。”

    呼嘯的火光映照著人影:“……但是要救下他們,很不容易,很多人說,我們可能把自己搭在大名府,我跟你們說,完顏昌也在等著我們過去,要把我們在大名府一口吃掉,以雪術列速慘敗的恥辱!諸位,是走穩妥的路,看著大名府的那一群人死,還是冒著我們深入險地的可能,嚐試救出他們……”

    “……那一群人中,他們很多在女真人南下的過程裏失去了家人,很多人因為反抗沒有了兄弟姐妹、父母親人,他們已經什麼都沒有了,所以他們義無反顧。那一位王山月王將軍,他全家的男人在過去的反抗裏都已經死絕了,他是王家唯一的獨苗,但他留在了大名府。在去年,奪大名府的過程裏,這位王將軍說,不需要華夏軍再來營救……”

    “就在兩天前,大名府的城牆已經被攻破了,城內現在正在打最後的巷戰……”

    風打著旋,從這廣場之上過去,李念的聲音頓了頓,停在了那裏,目光環顧四周。

    “我們要去營救。”

    他道。

    “因為這是對的事情,這才是華夏軍的精神,當這些英雄,為了抵抗女真人,付出了他們所有東西的時候,就該有人去救他們!哪怕我們要為之付出很多,哪怕我們要麵對危險,哪怕我們要付出血乃至生命!因為要打垮女真人,隻靠我們不行,因為我們要有更多更多的同誌之人,因為當有一天,我們陷入那樣的險境,我們也需要千千萬萬的華夏之人來救援我們”

    “這世道是一條很窄的路!豁出命才能走過去!這些雜碎擋在我們的麵前,我們就用自己的刀砍碎他們,用自己的牙齒撕碎他們,諸位……諸位同誌!我們要去大名府救人了!這一仗很難打,非常難打,但沒有人能正麵擋住我們,我們在林州已經證明了這一點。”

    他的聲音已經落下來,但並非低沉,而是平靜而堅定的語調。人群之中,才加入華夏軍的人們恨不得喊出聲音來,老兵們沉穩巋然,目光冷峻。火光之中,隻聽得李念最後道:“做好準備,半個時辰後出發。”

    他揮揮手,將發言交給任團長的史廣恩,史廣恩眨著眼睛,嘴唇微張,還處於振奮又震驚的狀態,方才的高層會議上,這名叫李念的參謀提出了很多不利的因素,會上總結的也都是這次去將要麵臨的局麵,那是真正的九死一生,這令得史廣恩的精神頗為灰暗,沒想到一出來,負責跟他配合的李念說出了這樣的一番話,他心中熱血翻湧,恨不得立刻殺到女真人麵前,給他們一頓好看。

    李參謀真是了不得……用力的鼓掌中,史廣恩心中想到,這仗打完之後,要好好地跟李參謀學學這般講話的本領。

    但這樣的機會,始終沒有到來。

    三月二十八,大名府救援開始後一個時辰,參謀李念便犧牲在了這場激烈的大戰之中,此後史廣恩在華夏軍中征戰多年,都始終記得他在參與華夏軍初期參與的這場動員會,那種對現狀有了深刻認知後仍舊保持的樂觀與堅定,以及隨之而來的,那場慘烈無已的大援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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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7-12-27 20:42:12
2017年總結
  



    先跟大家道個歉,最近一年,更新實在是有些糟糕。

    這是我進入三十歲後的第三個年頭,三十而立,平心而論,有很多可以說的,可以炫耀的。網文行業蓬勃發展,我賺的錢也多了起來,不像前幾年那樣仍舊需要為花銷操心了,17年,《贅婿》賣掉了版權,影視劇開始做了,我得了兩個獎,一個是“第二屆網絡文學雙年獎”的銀獎,一個是“茅盾網絡文學新人獎”,當了湖南網絡作家協會的副主席,參與了幾次活動,接受過幾次采訪,可以說很是滿足虛榮心了。

    跟家人的生活基本上了正軌。我們買了一條小狗,兩個多月的邊牧,小狗進到家裏十天,我處於一種高度緊張的狀態裏,早睡往往做不到,但必須早起,給小狗做吃的,給它換籠子下的尿不濕,清理糞便,每天盯著教小狗在哪裏上廁所之類,小狗取名叫小熊,很是可愛。

    之所以買了這條小狗,是因為身體不得不開始鍛煉了,去年的時候,我發現我自己已經做不了一個引體向上,我有膽結石和脂肪肝,可能還有更多的問題。在長期埋頭寫書的過程裏,我很少抽出時間鍛煉,即便在意識到問題之後,斷斷續續的鍛煉其實也解決不了多少問題。邊牧是運動量極大的狗,一歲之後它們每天的運動量大概是三十公裏起步,甚至能跑九十公裏,買之前我們還沒意識到這個問題,買了之後查資料,我說也罷。

    也罷,如果一切理想,這條小狗會折騰我十多年,大概能讓我保持一個好的身體抵達寫作的彼岸,這十天雖然每天都累,但是前天晚上在小區的公園裏,我發現自己能做一個引體向上了……無論如何,這就是我三十三歲時的狀況,對於這一切是否值得,我無法衡量。

    小狗終於能在紙尿布上上廁所,進籠子也不鬧了,這兩天我擠出時間來,泡上咖啡坐在電腦前碼字,忽然有種久違的新鮮感,像是我以前上學時的感覺,上完課、寫完了作業,我在自習課或是課間的空餘時間裏埋頭寫下一個故事的開端,對於文學的美感充滿了憧憬。

    今天二十六,一七年還有幾天就要過去了,晚上九點多我將小狗扔進籠子時間已經不允許我寫出一章完整的贅婿來,我寫了一個小開頭,覺得有趣,然後找到一首很久沒有聽過的、於我而言卻非常重要的歌來,是王箏的《對你說》,寫《隱殺》的時候我曾經反複地聽這首歌,我想象一個母親看著孩子、輕哼著對他將來的憧憬,然而這個晚上我卻忽然看見自己。

    “和你一樣我也不懂未來還有什麼

    我好想替你阻擋風雨和迷惑

    讓你的天空隻看見彩虹

    直到有一天你也變成了我……“

    我十多歲的時候心懷對文學的愛好,在當時已逐漸變得灰暗的生活中,它總能給我暫居的地方,我在其中看見一個一個新的世界,體會一段又一段的人生。二十歲出頭的時候我放棄了大學,在工作的間隙中寫各種各樣讓我覺得新奇的東西,我看人心中所想,每當想通一件事情,都為之興奮雀躍。

    我憧憬巴爾紮克、憧憬雨果、憧憬魯迅、憧憬路遙、憧憬史鐵生……憧憬每一個抵達完美境界的作者。就像我之前說過的,《贅婿》出來人們說我有野心,沒有啊,我小學四年級的目標也是寫《戰爭與和平》,沒有這種想法的人,對我來說反而無法理解。

    我三十三歲了,與過去的不同在哪裏呢?我想,在於我已經能夠丈量出與完美之間的具體的距離。十幾歲二十歲時,我隻知道最終要去到某個地方,距離無比遙遠,我反而充滿了鬥誌與享受的情緒。但隨著我逐漸量清楚了與完美的距離,生活與文學於我,就變得愈發嚴苛起來。而丈量清楚了距離,不代表我這輩子能夠達到它,但此後的每一步,我都隻能戰戰兢兢了。

    我現在看著以前那個在窘迫中擁抱文學的自己,很是羨慕,我有很多話想說給他聽,但真是太快了,他轉眼間就變成了我。

    我想著,將來的我也會變成其他人。

    不久之前有人在微博上私信我,是經常會有的一種信息:這人認為我的《隱殺》寫得最好,他當初跟得很爽,《贅婿》寫得渣,他不喜歡,他跑去發帖,被人刪帖禁言了,這人認為,他是真心覺得《贅婿》渣的,他翻來覆去氣不過,還非得跑來跟我說這些……似乎在期待我的某種回答。

    我看過一眼之後,把人拉進了黑名單。

    我從不挽留誰,我也從不在意誰誰誰喜歡我的哪本書,我不在意這種“真誠”,那對我真的毫無意義。

    真相到底是什麼呢?

    我們每個人都在往前走,我三十歲時想寫的東西與二十歲時必然不同,我三十歲看見的世界與二十歲必然存在差異,當我四十歲時回憶我的青春,與《隱殺》裏描寫的感覺,必然也有差別,前些時間我回憶《隱殺》,我想寫點關於顧家明、葉靈靜、柳懷沙他們四十歲、五十歲時相濡以沫的故事,在我腦子裏的感覺很溫馨、也很窩心。

    最終我也沒寫。

    時間太殘酷,《隱殺》已經挺好了,不必再讓人哭了。

    在微博上我已經成為一個與很多人不一樣的人,寫的東西很嚴肅,跟我二十歲的時候太不一樣,二十歲的時候我也喜歡輕鬆的和樂融融的東西,如今不寫了。寫書的時候,我把一些所謂的大道理掰開揉碎了放進去,微博上我通常不這樣寬容,因為微博是我消遣的地方,隻由著我的性子來,懶得管受眾。在我的想法逐漸與思維簡單的朋友格格不入的過程裏,我忽然意識到,也許有一天,我也會變得像那些頑固老人一樣,說著隻有自己能懂的東西,歎息於世界的墮落,人們的不可救藥。

    那個時候,我是變得深刻了,還是變得腐朽了呢?我想,也都有可能。

    我隻能保證,我變化的方向,必然經過我的反複思考。

    我以前跟人說,贅婿大火的時候我可以選擇一個超級賺錢的方向,假如我的質量下降了,每天更新了,那時候的我也會說服自己,更新才是對讀者最大的責任,而後去嘲笑一個月更幾章的人沒有職業道德。那一個“我”必然不會認為自己身上有任何的不對。

    如今的我,將來的我,也是這樣。

    一個八年前喜歡《隱殺》的人,希望八年後的我繼續寫《隱殺》,很遺憾哪。當我願意寫《隱殺》的時候,我們撞上了,這是緣分。當我想寫《贅婿》的時候,這是我跟其他人的緣分,到我下一本書,那也會是跟另一些人的緣分。所以我從不糾結這些,想法合拍的時候,人們來了,不合拍的時候,走了。與其想著伺候好幾萬幾十萬的讀者,我想,我隻能做好我自己。所以大家看到了,嗬,我也沒有太多的粉絲,我更願意將之視為一段誌趣相投的緣分。

    一八年快到了,新的一年,活動大概會盡量減少,希望能夠以今晚這種興致盎然的心情,盡快地完成《贅婿》,希望我的身體能好起來,希望小狗乖乖的,希望文學女神能一如既往地給我以關照,希望大家也都能身體健康,萬事如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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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7-12-29 19:57:17
第八二四章 焚風(四)
  



    “快快快……”

    “當心……”

    “莫擋住了傷員……”

    “讓開!讓開”

    亂糟糟的聲音彙集在一塊兒,城門處湧入的士兵堵塞了道路,各種氣息彌漫開來,硝煙的味道、焦臭的氣息、血腥的氣息……在人們的呼喊、傷兵的呻吟、負傷戰馬的嘶鳴中繪出名為戰爭的畫麵來。

    一隊穿著明黃衣甲的近衛士兵從城牆上下來,加入到疏導道路與人流的工作中去,道路一側,樓舒婉正快步地繞上城牆,自城頭朝外望去,潰兵自山間一路延綿而回。

    “叫運糧的車隊掉頭,自西南門出,這邊暫時不能走了。”

    “往西南走需得繞上好一段……”隨行的官員道。

    “那就繞一段。”

    “是。”

    官員接了命令離開,下了城牆,彙入那片混亂的人群裏。樓舒婉也朝著下頭走,身邊有親信的衛士,史進亦一路跟隨。走下城牆的過程裏,樓舒婉又迅速地發了兩道命令,一是控製住城內的潰兵在固定的地方休整,不許擴散至全城,二是希望在外頭的於玉麟所部能夠截斷潰兵之後的追兵。

    晉地分家之後,以廖義仁為首的諸多大族勢力投靠女真,在歸順女真之後,他做的第一件事,便是盡起麾下之兵,朝於玉麟、樓舒婉等不肯歸降的勢力殺來,原本能夠興兵百萬有餘的晉王勢力,首先麵對的便是內訌的境況,而在第一線的漢兵身後,宗翰、希尹舉兵一路推來,排山倒海地壓向威勝。

    威勝以北依地利而築的五道防線,如今已經破了四道,於玉麟在外征戰,樓舒婉於威勝一麵穩定人心內政,一麵遷走軍民物資,而每一日傳來的消息,都是戰敗的訊息與人們死去的噩耗,重傷兵營每日運出的屍首堆積如山,血腥的氣息即便在巍峨的天極宮中,都變得清晰可聞。

    “……西麵梓河有一段,去年橋塌了,春汛之時,馬車不易行。讓李護一帶浮橋隊過去,遇水搭橋,三天的時間,這隊糧食一定要送到,必須趕回來送第二批……另外,通知何易……”

    隊伍正自街邊穿過,旁邊是前行的潰兵群,穿一襲黑衣的女人說到這裏,忽然愣了愣,隨後她三步並作兩步地往側前方走去,這令得潰兵的隊伍稍稍頓了頓,有人識得她的身份,一時間有些惶恐。女人走到一列擔架前,辨認著擔架之上那滿臉鮮血的麵孔。

    擔架上的男人閉著眼睛、氣息微弱,也不止是暈過去了還是太過虛弱,他的嘴唇微微地張著,因痛苦而顫抖,樓舒婉掀開蓋在他身上的染血的白布,看到他雙膝之下的狀況時,目光微微顫了顫,然後將白布掩上。

    “……斷了雙腿,說不定還能活,樓大人……”

    史進從一旁靠過來,低聲朝她示意隊伍後方引速度減緩而引起的騷亂,樓舒婉點點頭,朝著後方退去,滾滾的人流向前,不一會兒,將擔架上的男人推向了視野看不見的遠方。身邊有親信問道:“大人,要我去問問此人被送到哪裏嗎?”

    樓舒婉怔了怔,下意識的點頭,隨後又搖頭:“不……算了……隻是認識……”

    認識,但不親切,或許也並不重要。

    擔架上的中年男人叫做曾予懷,去年開戰之前曾在那滿是燈籠花的院子裏向她表白的古腐學究,與女真人開戰了,他上了戰場。樓舒婉不曾關注於他,想來他這樣的人會在某支軍隊裏擔任書文吏員,有時候想想,或許這迂腐學究在某個地方忽然死去了,她也不會知道,這就是戰爭。

    她沒想過這曾予懷會在如此的戰亂之中活到了今天,也從不曾想過,她與他之間,還會有這樣的驚鴻一瞥。擔架之上,那曾予懷的雙腿齊膝而斷,隨後被這滾滾向前的人流淹沒下去。

    就如同被這戰爭大潮猛然吞沒的無數人一樣……

    她握緊雙拳,過得片刻,才深吸了一口氣,艱難地咽下了籠罩全身的窒息感,舉步往前。

    “……通知……通知何易,文殊閣那邊,我沒時間去了,其中的藏書,今晚必須給我全部裝上車,器玩可以晚幾天運到天極宮。藏書今夜未出門,我以軍法處理了他……”

    這一路前行,隨後又是馬車,回到天極宮時,一隊隊車馬正從側門往宮城裏過去,這些車馬之上,一部分裝的是這些年來晉地搜集的珍奇器玩,一部分裝的是火油、樹木等物,宮中內官過來稟報部分大臣求見的事情,樓舒婉聽過名字之後,不再理會。

    她與史進等人登上天極宮的城牆,天空之中夕陽正墜下,城池內外的紛亂映入眼簾。火油與器玩往宮內去,斷腿的曾予懷此時已不知去了哪裏,城池內許許多多的人想要逃出去,卻也有人仍舊在城外新墾的土地上翻地、耕種,期待著這場無明的業火總會放一些人以活路。

    城牆之下,有人吵吵嚷嚷著過來了。是先前來求見的老官員,他們德高望重,一路登牆,到了樓舒婉麵前,開始與樓舒婉陳述那些珍稀器玩的重要性與珍貴性。

    “……我將它們運入宮中,隻是為了好好地保護起它們。這些器物,隻是虎王往日裏搜集,諸位家中的珍寶,我可是秋毫無犯。諸位大人不必擔心……”

    樓舒婉拿出公式化的言辭來回答了眾人,眾人卻並不買賬,有的當場出言揭穿了樓舒婉的謊言,又有的苦口婆心地敘述這些器玩的珍貴,勸說樓舒婉拿出部分運力來,將它們運走便是。樓舒婉隻是靜靜地看著他們。

    “諸位老大人皆德高望重,學識淵博,可知越王勾踐與吳王闔廬的故事?”

    她身體疲憊,扶著城牆,微微頓了頓,雙目中的眼神卻是清冽。

    “太史公《史記。越王勾踐》一章有載:‘元年,吳王闔廬聞允常死,乃興師伐越。越王勾踐使死士挑戰,三行,至吳陳,呼而自剄。吳師觀之,越因襲擊吳師,吳敗於槜李。’意思不用我說了吧?”

    她說起這故事,眾人神情微微遲疑。對於故事的意思,在場自然都是明白的,這是越王勾踐繼位後的第一戰,吳王闔廬聽說越王允常去世,興兵討伐勾踐,勾踐選出一隊死士,開戰之前,死士出列,當著吳兵的麵前全數拔劍自刎,吳兵見越人這般不要命,士氣為之奪,終於大敗,吳王闔廬亦是在此戰重傷身死。

    落下的夕陽彤紅,巨大的晚霞仿佛在焚燒整片天際,城頭上單手扶牆的黑衣女子身形既單薄卻又堅定,晚風吹動了她的衣袂與裙擺,但在這衣裙的身體,此時看來,竟如鋼鐵一般,頂天立地,無法動搖。

    她看著一眾大臣,眾人都沉默了一陣。

    “宗翰若來,我一片瓦也不會給他留下……你們中有人可以告訴他。”

    眾人互望一眼,悚然而驚。隨後紛紛開始表態自己的抗金決心。

    城牆下,器玩與引火物去往宮內,運往宮外、城外的,隻有武器與糧食。

    城頭上的這陣交涉,自然是不歡而散了,眾人離開宮城,在聽過樓舒婉的態度後,感覺不快的其實也隻是少數。宮城內,樓舒婉回到房間裏,與內官詢問了展五的去處,得知對方此時不在城內後,她也未再細問:“祝彪將軍領的黑旗,到哪裏了?”

    “方才的消息,昨日夜裏,已至大名府。”

    “……”樓舒婉沉默許久,一直安靜到房間裏幾乎要發出嗡嗡嗡的細碎聲響,才點了點頭:“……哦。”

    晚霞從天際橫掃過去,一切終將被這狂潮所噬。

    這年五月,當宗翰率領的軍隊叩開威勝的城門時,整座城池在熊熊大火中燒了三天,付之一炬。一如樓舒婉所說的,連一片瓦都未給女真人留下。

    *************

    西南的四月,晚春的天氣開始變得晴朗起來,成都平原上,春耕早已結束。

    卓永青擔任著第五軍與總參謀部之間的聯絡官,暫居於陳村。

    二月間他與嘉定的跛女何秀定下了親事,雖說是定親,但整個過程,他自己也有些稀裏糊塗,男方這邊,是由候五、渠慶等兄長出麵全權操辦的,女方那邊,當初對他極有意見的姐姐何英卻也成了這門親事堅定的促成者這或許是考慮到妹妹內向而跛腳,不可能找到更好的丈夫的緣故。

    雖然事情大多由他人操辦,但對於這場親事的點頭,卓永青本人自然經過了深思熟慮。定親的儀式有寧先生親自出麵主持,算是極有麵子的事情。

    不過,定親之後,卓永青便被姐姐何英當成了勞力使用,叫喚著他幫忙春耕、種地,不再客氣。盡管如此,這位當姐姐的卻也並不懶惰,卓永青下地插秧時,她也下地插秧,耕作的速度甚至不必卓永青這年富力強的小夥子慢,這等事情令卓永青刮目相看。而兩人勞作之事,妹妹何秀便往往在田間看著,為兩人帶來飯食、飲水。這樣的勞作雖然繁忙,許多時候,卻也能讓卓永青感覺到內心的平靜。

    陳村內部的氣氛,卻並不輕鬆。

    華夏軍管理體係的擴大,是在為第五軍的開撥出征做準備,在相隔數千裏外黃河北麵、又或是徐州附近,大戰已經連番而起。參謀部的眾人雖然無法北上,但每日裏,天下的訊息歸總過來,總能激起眾人的敵愾之心。

    晉王的死去令人心悸,祝彪所部、王巨雲所部、於玉麟所部在奮戰中表現出來的堅決意誌又令人振奮,術列速戰敗的消息傳來,整個參謀部裏都仿佛是過節一般的熱鬧,但隨後,人們也憂心於接下來局麵的危急。

    三月間,參謀部裏有不少人都在私下裏與寧毅又或是一眾高級參謀提意見,指出大名府局勢的不可破解,希望前線的祝彪能夠稍作轉圜,麵對著死局不要硬上,卓永青偶爾也參與到這樣的討論中去,能夠看得出來所有人眼中的苦澀和猶豫。

    寧先生未對這些意見發表看法,往日裏的寧先生若有看法,會對參謀部的眾人做出講解、拿下決定,但唯獨這件事情,他的目光嚴肅,卻從不曾開口,最終這數千裏外的指令和建議也未有發出。

    四月初三,北麵祝彪所率領的華夏軍如今稱一十七軍的戰場決定被加急送到了陳村。三月二十六的夜晚,十七軍參謀部做出了營救王山月光武軍的決定和部署,消息送到之時,整場戰役可能已經落下了帷幕。

    到四月初八這天的傍晚,卓永青過來向寧毅彙報事情,兩人在院子裏的石凳上坐下,七歲的小寧珂給他端來了茶水,然後在院子裏玩。事情彙報到一半,有人送來了加急的情報,寧毅將情報打開看了看,沉默在那裏。

    一旁熱心的小寧珂意識到了些許的不對,她走過來,小心地望著那低頭凝視情報的父親,院子裏安靜了一會兒,寧珂道:“爹,你哭了?”

    寧毅探手過去,將女兒摟在腿邊,沉默了片刻,他抬起頭來:“哪有?”

    剛剛來到這個世界時,寧毅對待周邊的態度總是親切溫和,但實際上卻穩重自持,內裏還帶著些許的冷漠。待到執掌整個華夏軍的大局後,至少在卓永青等人的眼中,“寧先生”這人對待一切都顯得穩重從容,無論精神還是為人都如同鋼鐵一般的堅韌,隻有在這一刻,他看見對方站起來的動作,微微顫了顫。

    他的眼中,並沒有女兒所說的眼淚,隻是低著頭,緩慢而鄭重地將手中的情報對折,隨後再對折。卓永青已經不自覺地肅立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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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二五章 焚風(五)




    夕陽將落幕了,西方的天際、山的那一頭,有最後的光。

    小小村落的附近,河流蜿蜒而過,春汛未歇,河裏的水漲得厲害,遠處的田野間,道路蜿蜒而過,軍馬走在路上,扛起鋤頭的農人穿過道路回家。

    夏日即將到來,空氣中的濕氣稍稍褪去了一些,令人身心都感到舒爽。西南祥和的傍晚。

    寧毅在河邊,看著遠處的這一切。夕陽沉沒之後,遠處燃起了點點燈火,不知什麼時候,有人提著燈籠過來,女子高挑的身影,那是雲竹。

    她在距離寧毅一丈以外的地方站了片刻,然後才靠近過來:“小珂跟我說,爹爹哭了……”

    寧毅拉過她的手,微微笑了笑:“……沒有。”

    “前頭的情況不好?”

    “嗯,祝彪那邊……出了事。”

    “祝彪他……”雲竹的目光顫了顫,她能意識到這件事情的重量。

    寧毅搖了搖頭,看向黑夜中的遠方。

    “不知道……”他低喃一句,隨後又道:“不知道。”

    “既然不知道,那就是……”

    “十七軍……沒能出來,損失慘重,近乎……全軍覆沒。我隻是在想,有些事情,值不值得……”

    他平靜的語氣,散在春末夏初的空氣裏……

    **************

    北地,大名府已成一片無人的廢墟。

    戰爭之後,慘無人道的屠殺也已經結束,被拋在這裏的屍體、萬人坑開始發出惡臭的氣息,軍隊自這裏陸續撤離,然而在大名府周邊以百裏計的範圍內,搜捕仍在不斷的繼續。

    至於四月十五,最後撤離的軍隊押解了一批一批的俘虜,去往黃河北岸不同的地方。

    從四月下旬開始,河北東路、京東東路等地原本由李細枝所統治的一座座大城之中,居民被殺戮的景象所驚動了。從去年開始,藐視大金天威,據大名府而叛的匪人已經悉數被殺、被俘,連同前來營救他們的黑旗匪軍,都一樣的被完顏昌所滅,數千俘虜被分作一隊一隊的死囚,運往各城,斬首示眾。

    四月,夏日的雨已經開始落,被關在囚車之中的,是一具一具幾乎已經不成人形的身體。不願意投降女真又或是沒有價值的傷殘的俘虜此時都已經受過嚴刑,有許多人在戰場上便已重傷,完顏昌則讓醫官吊住了他們的一條命,令他們痛苦,卻決不讓他們死去,作為反抗大金的下場,以儆效尤。

    東路軍的戰線此時已經推至徐州,接管中原的進程,這時候早已經開始了,為了推進戰爭而起的雜稅苛捐,官吏們的高壓與殺戮已經持續半年,有人反抗,多數在屠刀下死去,而今,抵抗最激烈的光武軍與傳說中唯一能夠抗衡女真的黑旗軍神話,也終於在人們的眼前破滅。

    洛州,當運送俘虜的車隊進入城市,道路兩旁的人們有的茫然,有的迷惑,卻也有少數知道情況者,在街邊留下了眼淚。流淚之人被路邊的女真士兵拖了出來,當場斬殺在街道上。

    深州城,小雨,一場劫囚的襲擊突如其來,這些劫囚的人們衣著襤褸,有江湖人,也有普通的平民,其中還夾雜了一群和尚。由於完顏昌在接手李細枝地盤後進行了大規模的搜剿,這些人的手中刀槍都不算齊整,一名麵容消瘦的大漢手持削尖的長竹竿,在奮勇的廝殺中刺死了兩名兵丁,他隨後被幾把刀砍翻在地,周圍的廝殺之中,這渾身是血、被砍開了肚子的大漢抱著囚車站了起來,在這廝殺中大喊。

    “我也是華夏軍!我也是華夏軍!我……不該離開西南。我……與你們同死……”

    他最後那句話,大概是與囚車中的俘虜們說的,在他眼前的最近處,一名原本的華夏軍士兵此時雙手俱斷,口中舌頭也被絞爛了,“嗬嗬”地喊了幾聲,試圖將他已經斷了的半截手臂伸出來。

    衝過來的士兵已經在這漢子的背後舉起了鋼刀……

    河間府,斬首開始時,已是傾盆大雨,法場外,人們黑壓壓的站著,看著鋼刀一刀一刀的落,有人在雨裏沉默地哭泣。這樣的大雨中,他們至少不必擔心被人看見眼淚了……

    武建朔十年三月二十八,大名府外,華夏軍對光武軍的營救正式展開,在完顏昌已有防備的情況下,華夏軍仍舊兵分兩路對戰場展開了突襲,在意識到混亂後的半個時辰內,光武軍的突圍也正式展開。

    破釜沉舟式的哀兵突襲在第一時間給了戰場內圍二十萬偽軍以巨大的壓力,在大名府城內的各個街巷間,萬餘光武軍的亡命搏殺一度令偽軍的隊伍後退不及,踩踏引起的死亡甚至數倍於前線的交鋒。而祝彪在戰爭開始後不久,率領四千軍隊連同留在外圍的三千人,對完顏昌展開了最激烈的突襲。

    完顏昌沉著以對,他以麾下萬餘精兵應對祝彪等人的襲擊,以萬餘軍隊以及數千騎兵阻擋著一切想要離開大名府範圍的敵人。祝彪在進攻之中數度擺出突圍的假動作,而後反撲,但完顏昌始終不曾上當。

    二十萬的偽軍,即便在前線潰敗如潮,源源不斷的生力軍仍舊如同一片巨大的泥沼,拖住眾人難以逃離。而原本完顏昌所帶的數千騎兵更是掌握了戰場上最大的主動權,他們在外圍的每一次突襲,都能夠對突圍部隊造成巨大的傷亡。

    這期間,以燕青為首的策反小隊仍舊活躍於戰場之上,他們遊說了數支偽軍隊伍,讓他們私下裏稍稍放水、或是求情、或是威脅,隨後也得到了一部分偽軍部隊的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甚至於不斷散播的完顏昌已死的消息還在戰場上引起了不少的混亂。

    但這一切,仍舊無法在殘酷的戰爭天平上,彌補太過渺茫的力量差距。

    二十八的夜晚,到二十九的淩晨,在華夏軍與光武軍的奮戰中,整個巨大的戰場被猛烈的撕扯。往東進的祝彪隊伍與往南突圍的王山月本隊吸引了最為激烈的火力,儲備的幹部團在當晚便上了戰場,鼓舞著士氣,廝殺殆盡。到得二十九這天的陽光升起來,整個戰場已經被撕裂,蔓延十數裏,突襲者們在付出巨大代價的情況下,將腳步踏入周圍的山區、林地。

    此時已有大量的士兵或因重傷、或因破膽而被俘。整場戰爭仍舊未曾因此停歇,完顏昌坐鎮中樞組織了大規模的追擊與搜捕,同時繼續往周圍女真控製的各城下令、調兵,組織起龐大的包圍網。

    三月三十、四月初一……都有大大小小的戰鬥爆發在大名府附近的密林、水澤、山川間,整個包圍網與搜捕行動一直持續到四月的中旬,完顏昌方才宣告這場大戰的結束。

    短時間內沒有多少人能知道,在這場慘烈至極的突襲與突圍中,有多少華夏軍、光武軍的軍人和將領犧牲在其中,被俘者包括傷員,超過四千之數,他們大多在受盡折磨後的兩個月內,被完顏昌運至各個城池,屠殺殆盡。

    也有一部分能夠確定的情報,在二十九這天的淩晨,突襲與轉進的過程裏,一隊華夏軍士兵深陷重重包圍,一名使雙鞭的將領率隊不斷衝殺,他的鋼鞭每次揮落,都要砸開一名敵人的頭顱,這將領不斷衝突,渾身染血猶如戰神,令人望之膽寒。但在不斷的廝殺之中,他身邊的士兵也是越來越少,最終這將領無窮無盡的圍堵之中耗盡最後一絲力氣,流盡了最後一滴血。

    這是一身戎馬,雖一度歸於梁山卻終於回到正途的英雄,“雙鞭”呼延灼。

    二十九臨近天明時,“金槍手”徐寧在阻擋女真騎兵、掩護友軍撤退的過程裏犧牲於大名府附近的林野邊緣。

    華夏軍團長聶山,在天將明時率領數百敢死隊反撲完顏昌本陣,這數百人猶如鋼刀般不斷突入,令得防守的女真將領為之膽寒,也吸引了整個戰場上多支軍隊的注意。這數百人最終全軍盡墨,無一人投降。團長聶山死前,全身上下再無一處完好的地方,渾身浴血,走完了他一聲苦行的道路,也為身後的友軍,爭取了一絲渺茫的生機。

    超過五成的突圍之人,被留在了第一晚的戰場上,這個數字在之後還在不斷擴大,至於四月中旬完顏昌宣布整個戰局的初步結束,華夏軍、光武軍的一切編製,幾乎都已被打散,盡管會有部分人從那巨大的網中幸存,但在一定的時間內,兩支軍隊也已經形同覆滅……

    在女真人的訊息中,祝彪、關勝、王山月……等諸多將領皆已傳死亡,人頭高懸。

    ***************

    馬車緩緩而行,駛過了黑夜。

    “我有時候想,我們也許選錯了一個顏色的旗……”

    “相公之前不是說,黑色最堅定。”

    “但是每一場戰爭打完,它都被染成紅色了。”

    馬車在道路邊安靜地停下來了。不遠處是村落的口子,寧毅牽著雲竹的手下來,雲竹看了看周圍,有些迷惑。

    “我很多時候都在想,值不值得呢……豪言壯語,以前總是說得很大,但是看得越多,越覺得有讓人喘不過氣的重量,祝彪……王山月……田實……還有更多已經死了的人。也許大家就是追求三百年的循環,也許已經非常好了,也許……死了的人隻是想活著,他們又都是該活的人……”

    黑暗之中,寧毅的話語平靜而緩慢,猶如喃喃的耳語,他牽著雲竹走過這無名村落的小道,在經過昏暗的溪流時,還順手抱起了雲竹,準確地踩住了每一顆石頭走過去這足見他不是第一次來到這裏了杜殺無聲地跟在後方。

    寧毅的說話,雲竹並未回答,她知道寧毅的低喃也不需要回答,她隻是隨著丈夫,手牽著手在村落裏緩緩而行,不遠處有幾間土房子,亮著燈火,他們自黑暗中靠近了,輕輕地踏上樓梯,走上一間土屋頂部的隔層。這土屋的瓦片已經破了,在隔層上能看到夜空,寧毅拉著她,在土牆邊坐下,這牆壁的另一邊、下方的房屋裏燈火通明,有些人在說話,這些人說的,是關於“四民”,關於和登三縣的一些事情。

    寧毅靜靜地坐在那兒,對雲竹比了比手指,無聲地“噓”了一下,隨後夫妻倆靜靜地依偎著,望向瓦片破口外的天空。

    “革新和啟蒙……上千年的過程,所謂的自由……其實也沒有多少人在乎……人就是這麼奇奇怪怪的東西,我們想要的永遠隻是比現狀多一點點、好一點點,超過一百年的曆史,人是看不懂的……奴隸好一點點,會覺得上了天堂……腦子太好的人,好一點點,他還是不會滿足……”

    他的話語從喉間輕輕地發出,帶著些許的歎息。雲竹聽著,也在聽著另一邊房屋中的話語與討論,但事實上另一邊並沒有什麼出奇的,在和登三縣,也有不少人會在夜裏聚集起來,討論一些新的想法和意見,這中間許多人可能還是寧毅的學生。

    “……革新、自由,嗬,就跟大多數人鍛煉身體一樣,身體差了鍛煉一下,身體好了,什麼都會忘記,幾千年的循環……人吃上飯了,就會覺得自己已經厲害到極限了,至於再多讀點書,為什麼啊……多少人看得懂?太少了……”

    寧毅的話語還在繼續,那隻是歎息,微微的歎息,雲竹聽著,卻也知道,自己的丈夫並非為口中的這些事情而迷茫。此時那頭的房間裏已經換了一個人開口,某一刻,雲竹聽得那人說道:

    “……咱們華夏軍的事情已經說明白了一個道理,這天下所有的人,都是一樣的!那些種地的為何低人一等?地主豪紳為何就要高高在上,他們施舍一點東西,就說他們是仁善之家。他們為何仁善?他們占了比別人更多的東西,他們的子弟可以上學讀書,可以考試當官,農民永遠是農民!農民的兒子生出來了,睜開眼睛,看見的就是低人一等的世道。這是天生的不公平!寧先生說明了很多東西,但我覺得,寧先生的說話也不夠徹底……”

    “……因為寧先生家中本身就是商賈,他雖然入贅但家中很有錢,據我所知,寧先生吃好的穿好的,對衣食都相當的講究……我不是在這裏說寧先生的壞話,我是說,是不是因為這樣,寧先生才沒有明明白白的說出每一個人都平等的話來呢!”

    “……看看那些農戶,尤其是連田都沒有的那些,他們過的是最慘最辛苦的日子,拿到的最少,這不公平吧……我們要想到這些,寧先生很多話說得沒有錯,但可以更對,更對的是什麼。這世道每一個人都是平平等等的,我們連皇帝都殺了,我們要有一個最平等的世道,我們應該要讓所有人都知道,他們!跟其他人,是生來就沒有差別的,我們的華夏軍要想成功,就要勻貧富!樹平等”

    這些詞語許多都是寧毅曾經使用過的,但眼下說出來,意思便頗為激進了,下方吵吵嚷嚷,雲竹失神了片刻,因為在她的身邊,寧毅的話語也停了。她偏頭望去,丈夫靠在土牆上,臉上帶著的,是安靜的、而又神秘的笑容,這笑容宛如看到了什麼難以言述的東西,又像是有著些許的苦澀與傷感,複雜無已。

    “……我有時候想,這到底是值得……還是不值得呢……”

    他最後低喃了一句,沒有繼續說話了。隔壁房間的聲音還在持續傳來,寧毅與雲竹的目光望去,夜空中有億萬的星辰旋轉,銀河浩渺無際,就投在了那屋頂瓦片的小小破口之中……

    屋頂之外,是遼闊的大地,無數的生靈,正衝撞在一起。

    ****************

    武建朔十年,三月二十七。

    奔襲往大名府的華夏軍繞過了長長的道路,傍晚時分,祝彪站在山頭上看著方向,旗幟招展的隊伍從道路下方繞行過去。

    關勝從下方過來:“看什麼呢?”

    祝彪望著遠處,目光猶豫,過得好一陣,方才收起了看地圖的姿態,開口道:“我在想,有沒有更好的辦法。”

    “想到了?”

    “……沒有。”

    “你豬腦殼,我料你也想不到了。嘿,不過話說回來,你焚城槍祝彪,天不怕地不怕的人物,今天婆婆媽媽起來了。”

    “……我不太想一頭撞上完顏昌這樣的烏龜。”

    “……”關勝沉默了片刻,“我也不想。”

    祝彪笑了笑:“所以我在想,如果姓寧的家夥在這裏,是不是能想個更好的辦法,打敗完顏昌,救下王山月,畢竟那家夥……除了不會泡妞,腦子是真的好用。”

    “我隻知道,姓寧的不會不救王山月。”

    “是啊……”

    兩人站在那兒,朝遠處看了片刻,關勝道:“想到了嗎?”

    “沒有。”

    “那就走吧。”

    那兩道身影有人笑,有人點頭,隨後,他們都沒入那滾滾的洪流當中。

    ……

    廢墟之上,仍有殘破的旗幟在招展,鮮血與黑色溶在一起。

    ……

    五月,威勝淪陷。

    不久之後,徐州淪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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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8-1-24 08:25:51
第八二六章 焚風(六)




    離開那小小的村落,淙淙的溪流聲似乎還在耳邊輕響,寧毅提著小燈籠,與雲竹沿來時的驛道前行,馬車跟在後頭。

    回首望去,那小村子的點點燈光變得稀薄起來,與這夜晚的天地溶在一起,看不出任何的不同了。握著丈夫的手,雲竹仍舊能夠感覺到他情緒中的壓抑,這是北地傳來的戰報所導致的,但對於在那房間的上頭聽到的那些言論,卻並未成為他困擾的因由。

    這些年來跟隨著丈夫波波折折,對於寧毅、西瓜等人在做的事情,雲竹看他們數年的討論,雖不參與,卻也已經能夠理解。此時走出了好遠,雲竹才輕聲地說起了這件事。

    “那是……鍾鶴城鍾夫子,在學堂之中我也曾見過了的,這些想法,平時倒沒聽他說起過……”

    發出橘色光芒的燈籠一路往前,道路的那頭,有背著簍子的兩人走過來,是不知去往哪兒的農戶,走到前方時,側著身體有些拘束地停在了驛道邊,讓寧毅與身後的車馬過去,寧毅舉著燈籠,向他們示意。

    兩名農戶便從這裏過去,寧毅目送著他們的背影走在遠處的星光裏,方才說道。

    “若是這鍾鶴城有意在學堂裏與你認識,倒是該小心一點,不過可能性不大。他有更重要的使命,不會想讓我看到他。”

    “嗯?”雲竹秀眉微蹙,“他是……來搗亂的?我還以為他是受了阿瓜的影響。”

    寧毅笑了笑:“說是阿瓜的影響也沒錯。”

    “但是你說過,阿瓜極端了。”

    “思維的開端都是極端的。”寧毅衝著妻子笑了笑,“人人平等有什麼錯?它就是人類窮盡千萬年都應該去往的方向,如果有辦法的話,今天實現當然更好。他們能拿起這個想法來,我很高興。”

    “立恒就不怕惹火燒身。”看見寧毅的態度從容,雲竹多少放下了一些心事,此時也笑了笑,腳步輕鬆下來,兩人在夜風中往前走,寧毅微微的偏了偏頭。

    “與人談平等的時候,最大的一個疑問,就是聰明人跟笨蛋能不能平等,有能力的人跟無能的人能不能平等,懶人跟勤奮的人能不能平等。其實當然是不能的,這不在於道理的不能,而在於根本做不到,但是有能力的人跟無能的人差別到底在哪裏?懶人和勤奮的人到底是怎樣造成的?雲竹,你在學校教書,有教而無類,但聰明的孩子不一定能學得好,笨蛋也許更刻苦,如果你遇上一個朽木不可雕的家夥,會覺得是你教不好還是天下所有人都教不好?”

    “有時候是覺得天下沒人能教好了。”雲竹莞爾一笑,隨後又道,“但當然,有些老師費些心思,總有教孩子的辦法。”

    “這天底下,誰都能變好,誰都能變得有用,聰明的孩子有不同的教法,笨孩子有不同的教法,誰都有成材的可能。那些讓人仰之彌高的大英雄、大聖人,他們一開始都是一個這樣那樣的笨孩子,孔子跟剛才過去的農戶有什麼區別嗎?其實沒有,他們走了不同的路,成了不同的人,孔子跟雲竹你有什麼區別嗎……”

    “有的。”雲竹連忙道。

    寧毅卻已經拉著她的手笑了出來:“沒有的。這就是人人平等。”

    “……每一個人,都有平等的可能性。能成人上人的都是聰明人嗎?我看未必。有些聰明人性子不定,不能鑽研,反而吃虧。笨人反而因為知道自己的笨拙,窮而後工,卻能更早地取得成就。那麼,那個不能鑽研的聰明人,有沒有可能養成鑽研的性格呢?辦法當然也是有的,他若是遇上什麼事情,遇上慘痛的教訓,知道了不能定性的害處,也就能彌補自己的缺點。”

    “……司馬公有雲:蓋西伯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賦《離騷》……大凡有過一番事業的人,生平往往不是一帆風順的,其實,也就是這些磨難,讓他們理解自己的渺小無力,而去探尋這世間一些不能改變的東西,他們對世間了解得越豐富,也就越能輕鬆駕馭這世間的東西,做出一番亮眼的事跡來……”

    “……人人平等,是在可能性上的平等。每個人都能通過學習、通過自律、通過不斷的歸納和思考,獲得智慧,最終達到平等,都成為優秀的人。但是,什麼事情都不去做,生下來就想要平等,坐在家裏抱著腦袋,期待跟那些努力廝殺拚命的人一樣平等,那就是開玩笑,當然……如果這能做到也是挺好的,但一定做不到。”

    寧毅回頭看了看:“剛才走過去的那兩個農民,我們一開始來的時候,他們會在路邊跪下。他們在心裏沒有平等的念頭,這也不是他們的錯,對他們而言,不平等是天經地義的,因為他們一輩子都生活在不平等裏,就算有人想要變得優秀,就算他們本身再聰明,他們沒有錢,沒有書,沒有老師。這是對他們的不公平。但如果有人優秀、努力、拚命、耗盡了一切在變得更厲害,有人好吃懶做,臨大事而惜身,見小利而忘義,這兩種人的平等又是對平等最大的諷刺。”

    “在一代人的心裏種下平等的認同感,至於找到如何能夠平等,那是千萬年的事情。有人好吃懶做,他為什麼好吃懶做?他從小經曆了怎樣的環境,養成了這樣的性格,是不是因為日子過得太好,那麼,對於日子過得很好的小孩子,老師有沒有辦法,將緊迫感教得讓他們感同身受?”

    “能夠拚命的人,為什麼他能拚,是因為以前家境太窮,還是因為他享受成就感?事實上,關於一個優秀的人要怎麼做,一個人若是願意看書,三十歲時就都已經都懂了,區別隻在於,如何去做到。勤奮、克製、努力、認真……世上千萬的孩子生出來,如何有一個厲害的體係,讓他們經過學習後,激發出他們優秀的東西,當世上所有人都開始變得優秀時,那才是人人平等。”

    或許是平日裏對這些事情想得極多,一麵走,寧毅一麵輕聲地說出來,雲竹沉默不語,卻能夠明白那背後的傷感。祝彪等人的犧牲若是他們真的犧牲了這便是他們犧牲的價值,又或者說,這是自己丈夫心中的“不得不為”的事情。

    土路轉過一個彎,遠處的天幕下,有華夏軍軍營的火光在蔓延,星星點點的映襯著天上的銀河。夫妻倆停了一下,提著那小燈籠,站在路邊的樹下看著。

    “我們這一世,怕是看不到人人平等了。”雲竹笑了笑,低聲說了一句。

    “那是上千年上萬年的事情。”寧毅看著那邊,輕聲回應,“等到所有人都能讀書識字了,還隻是第一步。道理掛在人的嘴上,非常容易,道理溶入人的心裏,難之又難。文化體係、哲學體係、教育體係……探索一千年,也許能看到真正的人的平等。”

    “所以,哪怕是最極端的平等,隻要他們真心去研究,去討論……也都是好事。”

    寧毅說到這裏,話語已經變得更輕,他在黑暗中微微笑了笑,隨後雲竹似乎聽到了一句:“我得感謝李頻……”

    這句話疑似風聲,雲竹望過去:“……嗯?”

    “什麼?”寧毅微笑著望過來,未待雲竹說話,忽然又道,“對了,有一天,男女之間也會變得平等起來。”

    “啊?”

    “等到男女平等了,大家做類似的工作,負類似的責任,就再也沒人能像我一樣娶幾個老婆了……嗯,到那時候,大家翻出老賬來,我大概會讓人口誅筆伐。”

    他這樣說著,將雲竹的手按到了唇邊,雲竹笑得眼睛都眯了起來:“那想來……也挺有意思的……”

    “……不過這輩子,就讓我這麼占著便宜過吧。”

    他說完這句,目光望向遠處的軍營,夫妻倆不再說話,不久之後,在路邊的草坡上坐了下來。

    暖黃的光芒像是聚集的螢火蟲,雲竹坐在那兒,扭頭看身邊的寧毅,自他們相識、相戀起,十餘年的時間已經過去了。

    除卻最初幾年的平靜,此後十餘年的時間,他們都像是乘著小舟在驚濤駭浪中沉浮。縱然從官宦人家中出來,雲竹也從未想過後來會經曆這樣變化的人生,那時的她住在河邊的小樓上,每日裏看著那書生從門口奔跑過去,他們偶爾有平平靜靜的問候和招呼,她幻想著這一輩子能夠作為她的妾室或是外室安安靜靜地過去。

    江寧終於已成過往,此後是即便在最離奇的想象裏都不曾有過的經曆。當初沉穩從容的年輕書生將天下攪了個天翻地覆,逐漸走進中年,他也不再像當年一樣的始終從容,小小的船舶駛入了大海,駛入了風浪,他更像是在以搏命的姿態一絲不苟地與那巨浪在抗爭,即便是被天下人懼怕的心魔,其實也始終咬緊著牙關,繃緊著精神。

    這些年來,雲竹在學堂之中教書,偶爾聽寧毅與西瓜談起關於平等的想法,她是能聽得懂的,也會覺得心中一陣發燙。但在這一刻,她看著坐在身邊的男人,卻隻是回想到了當初的江寧。她想:不管我怎麼樣,隻希望他能好好的,那就好了。

    她伸出手去,想要撫平他微蹙的眉頭。寧毅看了她一眼,未曾聽到她的心聲,卻隻是順手地將她摟了過來,夫妻倆挨在一塊兒,在那樹下馨黃的光芒裏坐了一會兒。草坡下,溪流的聲音真淙淙地流過去,像是許多年前的江寧,他們在樹下聊天,秦淮河從眼前流過……

    不久之後,寧毅回到院子,召集了人手繼續開會,時間一刻不歇,這天夜裏,外頭下起雨來。

    **************

    時間一刻不歇。

    黃河兩岸,大雨瓢潑。有許許多多的事情,就如同這大雨之中的每一顆雨滴,它自顧自地、一刻不停地劃過天地之間,彙集往溪流、江河、大海的方向。

    當它們彙集成片,我們能夠看到它的去向,它那巨大的破壞力。然而當它落下的時候,沒有人能夠顧及那每一滴雨水的去向。

    中原,世情的暴雨已經下了一年。

    這是其中一顆平平凡凡的雨水……

    黑夜。

    轟隆隆的聲音在咆哮著,水流卷過了村莊,衝垮了房屋,大雨之中,有人呼喊,有人奔跑,有人在漆黑的山間亂竄。

    閃電劃過夜空,白色的光芒照亮了前方的景象,山坡下,大水浩浩湯湯,淹沒了人們平日裏生活的地方,無數的雜物在水裏翻滾,屋頂、樹木、屍體,王興站在雨裏,渾身都在發抖。

    山坡上,有少部分逃出來的人還在雨中呼喊,有人在大聲哭叫著家人的名字。人們往山上走,泥水往山下流,有的人倒在水中,翻滾往下,黑暗中便是歇斯底裏的哭叫。

    這場大雨還在繼續下,到了白天,爬到山頂的人們能夠看清楚周圍的景象了。大河在黑夜裏決堤,從上遊往下衝,盡管有人報訊,村子裏逃出來的生還者不過十之二三。王興拖了一小袋吃的魚幹出來,全部家當已經沒有了。

    雨沒有停,他躲在樹下,用樹枝搭起了小小的棚子,渾身都在發抖,更多的人在遠處或者不遠處哭喊。

    許多人的家人死在了大水之中,生還者們不僅要麵對這樣的傷心,更可怕的是一切家當乃至於吃食都被大水衝走了。王興在小棚子裏發抖了好一陣子。

    天大亮時,雨漸漸的小了些,幸存的村民聚集在一起,然後,發生了一件怪事。

    他們看見王興提著那袋魚幹過來,手中還有不知哪裏找來的半隻鍋:“家裏隻有這些東西了,淋了雨,以後也要黴了,大家夥煮了吃吧。”

    王興平日在村裏是最為吝嗇油滑的破落戶,他長得尖嘴猴腮,懶惰又膽小,遇上大事不敢出頭,能得小利時醜態百出,家中隻他一個人,三十歲上還不曾娶到媳婦。但此時他麵上的神色極不一樣,竟拿出最後的食物來分予他人,將眾人都嚇了一跳。

    當然,此時驟逢大難,心中的疑惑歸疑惑,隨後眾人便生起火來,將那魚幹分了,吃下充饑。分食魚幹的時候,村中的幸存者們卻沒有發現王興的蹤影,到得此後不久,一位小孩子轉過山後的大石,又看到了奇怪的事情。

    王興蹲在石頭後麵,用石片在挖掘著什麼東西,然後挖出一條長長的油布包裹的物體來,打開油布,裏頭是一把刀。

    此時天上還有雨水落下,王興被大雨淋了一晚,渾身濕透,頭發貼在臉上,猶如一條失魂落魄的落水狗,加上他原本長得就不好,這一幕看起來令人渾身發寒。

    孩子被嚇得不輕,不久之後將事情與村中的大人們說了,大人們也嚇了一跳,有人說莫不是什麼都沒有了這家夥準備殺人搶東西,又有人說王興那膽小的性格,哪裏敢拿刀,必定是孩子看錯了。眾人一番尋找,但自此之後,再未見過這村中的破落戶。

    就在他們四處尋找之際,王興已經走在遠離這邊的山路上了。

    中原的大雨,其實已經下了十餘年。

    從女真第一次南下開始,到偽齊的建立,再到如今,日子從來就沒有好過過。黃河自古以來說是母親河,但居於黃河兩側的居民既愛它又怕它,即便在武朝統治的興盛期,每一年治黃的花費都是天價,到得劉豫統治中原,大肆搜刮財物,每一年的治黃工作,也已經停了下來。

    十年以來,黃河的決堤每況愈甚,而除了水患,每一年的瘟疫、流民、征兵、苛捐雜稅也早將人逼到生死線上。至於建朔十年的這個春天,引人注目的是晉地的反抗與大名府的激戰,但早在這之前,人們頭頂的洪水,早已洶湧而來。

    自去年下半年女真出征開始,中原的征兵與苛捐雜稅已經到了敲骨吸髓的地步。完顏昌接手李細枝地盤後,為了支援東路軍的南征,中原的錢糧賦稅又被提高了數倍,他命令漢人官員處理此事,凡征糧不利者,殺無赦。

    最初的幾個月裏,原本李細枝地盤上的事務官員,幾乎被換了一大半,至於被“換”下去的,人頭都已被掛在了城牆上示眾。中原漢人家中的存糧已然被完全掏空,官員們隻要夠殘暴,基本上倒還有一條活路。

    至於另一條活路便是當兵吃糧,李細枝死時,近二十萬大軍被打散,完顏昌接手軍務後,不多時便將剩餘軍隊調動起來,同時發動了征兵。圍攻大名府的日子裏,衝在前線的漢軍們吃得如同乞丐,有的在戰爭裏送命,有的又被打散,到大名府城破的日子,這附近的漢軍連同各地的衛戍“部隊”,已經多達四十萬之巨。

    這些“部隊”的戰力或許不高,但是隻需要他們能夠從百姓手中搶來錢糧便夠,這一部分錢糧歸於他們自己,一部分開始送往南方。至於三月,大名府城破之時,黃河以北,已不僅僅是一句民不聊生可以形容。吃人的事情,在許多的地方,其實也早已經出現。

    王興是個膽小鬼。

    曾經有幾個人知道他被強征去當兵的事情,當兵去攻打小蒼河,他害怕,便跑掉了,小蒼河的事情告一段落後,他才又偷偷地跑回來。被抓去當兵時他還年輕,這些年來,時局混亂,村子裏的人死的死走的走,能夠確認這些事的人也漸漸沒有了,他回到這裏,膽小又猥瑣地過日子。

    當然不會有人知道,他曾經被華夏軍抓去過西南的經曆。

    他太怕死了,被抓去西南,經過了一段時間的宣講,華夏軍的日子也不好過,軍規多,最初那段時間也餓肚子,王興受不了了,後來謊稱自己有老母在家中,被華夏軍放了回來。

    這來來去去,輾轉數千裏的路程,更加磨滅了王興的擔子,這世間太可怕了,他不想死不想衝在前頭忽然的死了。

    這些年來,日子過得極為艱難,到得這一年,有征糧的軍人衝進家中,將他打得半死,他簡直以為自己真的要死了,但也慢慢地熬了過來。晉地還在打,大名府還在打,那些心中有勇氣的英雄好漢,還在反抗。

    自己成不了這樣的人,很多人都成不了,這是人之常情。王興心中這樣告訴自己,而這個天下,隻要有這樣的人、有華夏軍那樣的人在不斷反抗,終究是不會滅的。

    在華夏軍的那段時間,至少有些東西他還是記住了:遲早有一天,人們會趕走女真人。

    到了那一天,好日子終究會來的。

    但自己不是英雄……我隻是怕死,不想死在前頭。

    他心中這樣想著。

    直到四月裏的那一天,河邊大水,他手氣好,竟趁機捕了些魚,拿到城中去換些東西,忽然間聽到了女真人宣傳。

    大名府破了,黑旗軍敗了。

    他心中忽然垮下來了。

    他在城中等了兩天的時間,看見押解黑旗軍、光武軍俘虜的車隊進了城,這些俘虜有的殘肢斷體,有的重傷瀕死,王興卻能夠清晰地辨認出來,那便是華夏軍人。

    不久之後,他們都被斬殺在刑場之上,人頭滾滾而下。

    在女真人的宣傳裏,光武軍、華夏軍全軍覆沒了。

    日子過得再苦,也總有些人會活著。

    有些人想要活得有誌氣、有些人想要活得有人樣、有些人隻是彎腰而不至於跪下……終究會有人衝在前頭。

    我沒有關係,我隻是怕死,即便跪下,我也沒有關係的,我終究跟他們不一樣,他們沒有我這麼怕死……我這麼怕,也是沒有辦法的。王興的心中是這樣想的。

    武朝敗了,先前還有各路的義軍,義軍漸漸的銷聲匿跡了,後來有光武軍、有晉王,即便光武軍、晉地敗了,至少還有黑旗。然而這些都沒有了……我們卻還未曾打敗女真呢。

    中原的蓋子,壓下來了,不會再有人反抗了。回到村子裏,王興的心中也漸漸的死了,過了兩天,大水從夜裏來,王興渾身冰涼,不斷地發抖。其實,自在城中看到砍頭的那一幕起,他心中便已經明白:沒有活路了。

    他留了少許魚幹,將其餘的給村人分了,然後挖出了已然生鏽的刀。兩天後一名搶糧的漢軍被殺的事情發生在距離村子數十裏外的山路邊上。

    王興帶著殺人後搶來的些許糧食,找了一塊小舢板,選了天色稍稍放晴的一天,迎著風浪開始了渡河。他聽說徐州仍有華夏軍在戰鬥。

    在黃河岸邊長大,他從小便明白,這樣的情況下渡河半數是要死的,但沒有關係,那些反抗的人都已經死了。

    最膽小的人,也已經沒有活路了。

    中原的雨,還在下。

    許許多多的東西,便在暴雨中逐漸發酵……

    與此同時,在完顏昌的指揮下,有二十餘萬的大軍,開始往梁山水泊方向圍困而去。光武軍與華夏軍覆滅之後,那邊仍有數萬的家眷生存在水泊中的島嶼之上。僅僅兩千餘的軍隊,此時在那裏守護著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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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二七章 焚風(七)
  



    北地的戰爭還在繼續,南麵也並不太平。

    大名府之戰的消息傳到西南後,又過了幾天,大雨時下時歇,岷江水位高漲,也已經進入汛期了。

    雖然心中牽掛著黃河以北的戰況,然而自水勢報急開始,寧毅與華夏軍的隊伍便開撥往都江堰方向過去了。

    在後世看來,成都平原是天府之國,然而每年對這邊危害最大的,便是水災。岷江自玉壘山口進入成都平原,由西往東南而去,卻是地地道道的地上懸江,河水與平原的落差近三百米之多,故此成都平原自秦時開始便治水,到得另一段曆史上的宋朝時期,治水才係統起來,都江堰成型後,大大緩解了這裏的水患壓力,天府之國才漸漸名副其實。

    但即便如此,到了二十世紀,成都平原也曾相繼發生過兩次特大的水患,岷江與下遊沱江的泛濫令得整個平原成為澤國。此時亦然,若是岷江守不住,接下來的一年,這平原上的日子,都會相當難過,華夏軍短時間內想出川,就成為真正的癡人說夢了。

    而眼下華夏軍麵臨的,還不僅僅是天災的威脅,針對華夏軍控製了成都平原的現狀,情報部門早已收到了武朝試圖暗中破壞決堤岷江的線報。

    這類製造洪水,水淹三軍的絕戶之計,在許多的武朝書生口中頗有市場,當年女真人攻汴梁時,決黃河以退敵的想法便在許多人的腦子裏轉過,並非多大的秘密。華夏軍初占成都平原,若真是遭遇大水,接下來一兩年,都像是掛上了一個大包袱,因此,雖然看起來危言聳聽,若是真有人要做事,那也絕不出奇。

    一方麵要抵禦天災,另一方麵則是希望藉由一次大的事件加深並不牢固的統治基礎,四月上旬,華夏第五軍所有政治部門全部出動,同時調動了四萬軍人,發動岷江附近村縣近五萬民眾參與了抗洪固堤的工作事實上,早期的宣傳在兩個月前就已經開始做了,四月水勢加大時,華夏軍也增加了發動的規模,寧毅親自上前線坐鎮,在征用民工和宣傳管理方麵,也算是動用了全副的家當,這一次抗洪過後,華夏軍占領成都平原時搶下來的一些錢糧,也就花的差不多了。

    但這樣的大動作,讓附近民眾與軍隊聯合起來,近距離內體會到華夏軍嚴肅的軍紀與治理洪水的決心,自然也是有好處的。上前線的以軍隊為主,有治水經驗的民工為輔,而為了各地聯動的迅速,對於未上前線固堤的民眾,分派到各村縣的管理人員便發動他們修理和開拓道路,也算是為日後留下一筆財產。

    四月中下旬,成都平原上空每日灰蒙蒙的,大雨不時的下。寧毅在都江堰附近的縣城邊上找了幾間房子坐鎮中樞,也是為了威懾想要在這場天災裏打主意的跳梁小醜們。外頭的消息每日裏便都向著這邊聚集過來,四月十九,完顏昌在黃河以北完成大名府掃蕩後,迅速展開下一步動作的消息過來了。

    梁山水泊,光武軍與獨龍崗數萬家屬聚集之處,鎮守的軍隊,如今僅兩千餘人。

    相隔數千裏的距離,縱使著急上火,也是無濟於事,拿到消息的這一刻,估計被完顏昌逼迫的幾十萬漢軍已經快完成集結了。

    不過,到得四月二十三,有稍好的消息傳來。

    大名府的那一場大戰之後,仍舊幸存的人們陸陸續續地出現了蹤跡,梁山水泊的附近,或是數百人建製,或是數十人、十餘人、甚至孤身一人的幸存者開始陸陸續續地出現,幸存者們雖然不多,許多的消息,卻是令人感到唏噓。

    這些人中,有的是在女真封鎖下的荒山野嶺中熬過了半個月,才終於艱難的突破防線的,有的是受了重傷而僥幸不死的,他們的戰友大多死了,有的失散,有的被抓,他們的身上各有傷勢,但漸漸的,又往這邊聚集回來。

    一部分人受到了敵人或是附近民眾的幫助,有少數的幾撥人明顯是被搜山的漢軍成員放過去了,也有的光武軍或是華夏軍的成員在負傷後被附近的民眾藏了起來,待到完顏昌的下一步是攻梁山的消息傳來,這些人再也待不住,許多人便是帶著仍舊未愈的傷勢,往梁山方向趕回去。

    這說來也是奇怪,女真人征服中原的十年間,最初人們的反抗情緒有過一段時間的高漲,但漸漸的,反抗的人大多死了,剩下的人開始趨於麻木。到這一次的女真南下,光武軍攻打大名府,真正響應者其實已經不多。而在這其中,尤其是對華夏軍這麵旗幟,大部分人抱有的並非是好感。

    在世人眼中看來,華夏軍的存在,雖然脫胎於漢人,取名為華夏,但絕大部分的中原人恐怕隻會將他們看成與女真人一般無二的修羅人物。因此,華夏軍在中原,一直是沒有任何群眾基礎的。

    然而,大名府的慘敗之後,至少在黃河以北這片土地上,許多已然無以聊生的人們,似乎……至少有一點點開始接受他們了。

    大名府最後突圍的光武軍加上前來幫忙的華夏軍,總共接近三萬人,估計的犧牲數字此時還沒有任何人能夠統計出來,但至少半數往上,數千人被俘,慘烈的屠殺已然開始。幸存者們不知道還有多少的幸存者們漸漸的回來,朝著梁山方向,參與一場很可能更加慘烈的戰爭。

    猶如星星之火。

    四月二十七,確定犧牲的將領名單逐漸報回來,俘虜們在一座座城池間陸續被屠殺的慘劇也被記錄,傳了回來。此時岷江的水勢已愈發猛烈,華夏軍各部固堤抗洪的同時,情報部門還在報回各個地方關於親武勢力預備決堤的傳言,逐一篩查。

    到得五月初四,一撥人準備作亂決堤的傳言被證實,為首者乃成都本地大儒陳嵩。陳氏原是川蜀望族,華夏軍占領成都平原後,一部分士紳舉家逃離,陳家卻並未離去,待到今年春汛開始,陳家認為岷江的水患最能對華夏軍造成影響,於是暗中串聯了部分江湖豪俠,曉以大義,預備在合適的時候下手。

    陳嵩原以為這件事情最難過的是心理關,誰知道這次汛期一來,華夏軍整批整批的出動,雖然也發動了大撥的民眾,但提防附近的看守和巡查都極其嚴密。到得五月裏華夏軍進家門控製住所有人,陳嵩準備了的大量火藥還未想好到哪裏去下手。

    抓捕陳氏一族極其黨羽的行動聲勢頗大,寧毅隨行坐鎮。抓住陳嵩是在陳氏一族距離岷江不遠的一處別苑,寧毅見到了這位須發半白的老人兩人之前便有過幾次見麵,這一次,老人不再有以前看來的渾噩無神,在自家的廳堂內將寧毅破口大罵了一頓。

    寧毅拉起椅子坐在前方,靜靜地聽他罵完了。

    在以往與儒生打交道尤其是對年輕的書生士人寧毅喜歡與對方心平氣和地辯論一番,但這一次,他沒有爭辯的興趣,殉道者各種各樣,錢希文、秦嗣源、康賢、他未曾見過的王其鬆……對於心存死誌的人,爭辯便失去意義了。

    他隻是目光嚴肅地聽老人罵完了,方才開口:“十天以後,你和你的家人會在幾千人麵前舉行公審,有罪從嚴,對於決堤的必要,你到時候再說吧。”

    回去的路上,大雨漸漸變成了小雨,中午時分,寧毅等人在途中的驛站休息,前方有披著蓑衣的三騎過來,見到寧毅等人,下馬進店,前方那人脫了蓑衣,卻是個身材高挑的女子,卻是一貫為寧毅處理瑣事的娟兒,她帶來了北麵的一些消息。

    此時,隨著時間的推移,大名府附近乃至於梁山的一些訊息已經開始變得清晰,部分人的死訊得到核實,包括徐寧、呼延灼、聶山等人的犧牲被反複確認,卻也有秦明、厲家鎧、薛長功等將領,已經回到了梁山上。這第一批回來的將領和士兵有四千餘人,算是大名府突圍戰中真正保留下來的主力了。

    由於在完顏昌長達半個月的封鎖和掃蕩中,部分軍隊和士兵被打得極散,這些士兵的陸續回歸又或者不再回歸恐怕都有可能,而且數量應該不大了。

    “也就是說……將近三萬人,最多剩了六千……”驛站的房間裏,聽完娟兒的簡單呈報,寧毅喃喃低語。

    “有很多人被抓,那邊的人,在策劃營救。”

    “別想了,完顏昌又不是死人,以做事穩妥著稱的家夥,公開殺人,就是想要釣魚。”梁山的情況緊急,到得這幾天,消息又開始變得清晰,前線的情報人員一一歸總,第一時間發來了大量的消息,以至於幾張情報紙上都密密麻麻地寫著字,寧毅一麵看,一麵皺眉出聲。

    娟兒站了片刻,寧毅看她一眼,微微苦笑:“坐吧。這兩天事情太多,我心情不好,你也不用站著……待會我得寫封信去梁山……”

    “呃……”娟兒的表情有些奇妙,“最後一頁……報告了一件事。”

    “什麼?”寧毅皺了皺眉,翻過來最後一頁。

    見寧毅開始看,娟兒抿了抿嘴,坐到一邊的凳子上。

    最後一頁紙上,寫的是李師師將要成親的事情。

    營救光武軍的行動,九死一生,但在正常戰役中,華夏軍也是拚盡了全力,去爭取那一線生機。完顏昌手下的漢軍日子過得極其艱難,燕青率領的情報隊伍就曾費了大力氣,試圖說服部分漢軍將領放水甚至倒戈,這樣的行動自然有成功有失敗,但沒有多少人知道的是,原本身在梁山的李師師,同樣參與了這場行動。

    在得知華夏軍打敗術列速往東南而來的時候,李師師便知道祝彪等人不可能不去營救已然陷入死地的王山月,當華夏軍出征時,從梁山出來的她也做出了自己的行動,她去遊說了一名漢軍的將領,名叫黃光德的,試圖讓對方在圍攻中放水,以及在戰役進入圍捕階段後,讓對方幫忙救人。

    這黃光德原本是武朝的一名舉人,早年在京城由於沒有靠山,中舉之後一直補不了實缺,他遊蕩京城,很長一段時間曾夜宿礬樓。那時候師師姑娘正當紅,黃光德自然難以親近,與她不過數麵之緣,到得李細枝統治時期,黃光德在其手下倒是扶搖而上,此時在完顏昌調動的漢軍當中,還算是相對有實力的將領了,手下有萬餘兄弟,亦有許多心腹,做得了一些事情。

    李師師找上黃光德,黃光德最初糾結不已,然而到得後來,不知答應了什麼條件,終於還是伸出了援手。此時方才知道,師師姑娘乃是答應了黃光德嫁與他作妾也虧得已然年近五十的黃光德膽大,又或是懷念著當年的美好年華,鋌而走險此時,師師姑娘已然住進黃府的後院中去了。

    寧毅將這消息細細看完,眉頭蹙得更緊了一些,然後再翻回前麵,將整個消息大略過了一遍,他此時自然知道娟兒的表情為何,心中的怒意愈甚,將那情報一把放在了四方桌上:“梁山那頭的情報負責人是誰?”

    娟兒眨了眨眼睛:“呃,這個……”

    “神經病啊!”寧毅站起來,一把拍在了桌子上,“一個情報人員,事無巨細嘰嘰喳喳的全寫上!寫故事啊!黃光德四十九歲也要告訴我?李師師三十多歲的人了,成個親,兩行就能寫完的事情寫一整頁,他嫌我時間太多?以為我對什麼事情感興趣!?若是兩情相悅就讓他們在一起,若是逼良為娼就把這個黃光德給我作了!有必要寫過來給我看?”

    寧毅的聲音在房間裏已經吼起來:“以為我不知道他在想什麼!那是以為我和李師師有一腿!誰他媽在乎我跟李師師有沒有一腿!幾萬人死了!一群英雄把命留在了戰場上,他們的幾萬家屬就快要被屠殺!寫這麼重要情報的地方,他給我寫了整整一頁的李師師!神經病!發來這份情報的家夥必須做出嚴肅的檢討!”

    娟兒點了點頭,將那情報收起來,寧毅生了片刻的氣,複又坐下:“今晚我會寫封信去梁山,至少……鼓勵一下他們。梁山幾萬家屬,加上幾千人,雖然占著地利,但是過不過得去,很難說。西南這邊,幾十萬人的生死和將來也在這裏掛著,一個人的消息,實在沒必要占這麼多,人家就不能是兩情相悅嗎……”

    他看一眼娟兒:“你也神經病……”

    娟兒低了低頭:“我以為……你至少是有些關心師師姑娘的……”

    “認識這麼些年了,在京城的時候,人家也還算照顧吧……但關心又怎麼樣,看了這種情報,我難道要從幾千裏外發個命令過去,讓人把師師姑娘救出來?真要是兩情相悅,現在孩子都已經懷上了。”

    寧毅摸摸鼻梁,頓了頓,他看看娟兒:“而且啊,我跟人師師姑娘,還真沒有一腿……”

    娟兒便笑了笑,兩人不再說起這個話題,中午吃完飯,冒著小雨回去都江堰前線,外界便又有許多消息到了,其中一則是:武朝長公主府特使成舟海,不日便至。

    “……老朋友了,歡迎他來。”寧毅道。

    ***************

    抵達都江堰附近時,已經過了端午,五月初七,天氣晴朗起來,成舟海騎著馬在護衛隊伍的隨行下,看到的是附近鄉民熱火朝天的修路景象。華夏軍的軍人參與其中,另有戴著紅袖章的管理人員,站在大石頭上給修路的鄉民們宣講打氣。

    “這是為何?”

    “寧先生說,懂治水的工人和部隊在前方抗洪,後方的大夥兒一塊保證道路的通暢,都是為了治水,一塊的出力。”跟在成舟海身邊的華夏軍人員解釋道。

    成舟海點了點頭:“水治好後,這邊的路也修好了,大家夥相處得也好了……滴水不漏,是寧立恒的風格。”

    這一路所見,大都是這樣的勞動景象,到得一處有許多人看病的軍醫營地邊,成舟海見到了寧毅。兩人不見已有十餘年的時間,寧毅步入中年,成舟海則年近五十,他從馬上下來,向寧毅拱手,寧毅便也過來回了一禮,兩人對望,都笑著沒有說話。

    隨後寧毅偏了偏身子,指向遠處:“那裏,我兒子。”

    “寧忌,跟著當大夫的那個。”成舟海笑了笑,他在秦嗣源手下時便有用謀過甚的毒士評價,這些年跟著周佩做事,乃是公主府的大管家,對於寧毅這邊的各類情報,除了李頻,恐怕就是他最為關注和清楚。

    他隨後道:“要讓岷江決堤的消息,是我放出來的,有些人也是我安排的。”

    寧毅點了點頭,未及答話,成舟海笑道:“給點好處,我不跟你從中作梗。”

    “你要是做得到,算我輸了。”寧毅便也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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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二八章 焚風(八)

        



    五月中旬,黃河以北,晴與雨輪番的交替,大地之上,一座一座的城池,氣氛陰沉而肅殺。

    相對於十年前的中原,如今仍舊在片大地上生存的人,已經不多了。大量的村莊和土地已近荒蕪,土磚或茅草的房屋在炎熱與陰雨的交替間坍圮與腐壞,年久失修的道路間,逃難的人群搖搖晃晃的走,路邊有餓死的、銷瘦的屍骨。

    儼如流民般窘迫的軍隊,在一座一座的城池間調動起來。在京東東路、河北東路的大片地方,超過二十萬的軍隊已經開始集結在梁山附近區域,形成了巨大的包圍和封鎖圈。

    大名府之戰的餘韻未消,新的戰火早已在醞釀了。

    當然,相對於完顏昌主導攻打大名府時的滴水不漏,數十萬軍隊對梁山水泊的圍困就稍顯混亂與無序。當初完顏昌以三萬精銳坐鎮戰局,待到光武軍與華夏軍玩命突圍,完顏昌雖然沉著應對,但整支軍隊在光武軍與華夏軍破釜沉舟般的攻勢下還是產生了巨大的傷亡。

    如今,不過兩萬人的女真軍隊需要壓住四分之一個中原的局勢,對於圍困梁山的戰鬥,能夠派出督戰者便不多了,而二十萬軍隊的調動與聚集,對於這些原本就軍資匱乏的漢軍來說,也有著極大的負擔,抵達梁山附近後,這些軍隊打漁的打漁,劫掠的劫掠,除了將周圍弄得民不聊生,對於整個防線的封鎖,反而難以起到實質上的作用。

    對於這樣的狀況,完顏昌也已經盡到了他的全力,慢慢的調集船隻,將來能夠對整個梁山發動進攻就已經能達到目標。無論這些漢軍的姿態多麼的消極,二十餘萬人撲向島上數萬的老弱婦孺,總歸是能把華夏軍、光武軍的最後一條生路切死的。而在他這邊,雖然也能夠隨意斬殺或是替換新的漢軍將領,但在督戰的女真軍隊不夠的情況下,殺來換去的,能起到的意義也已經不大了。

    據說,有少部分的軍人,也正在陸陸續續地潛回梁山那也正好一網打盡了。

    二十萬人打幾萬老弱婦孺如果還能輸,那便換上一批接著打,反正在這片地方的征兵,耗的也總是中原漢人的血氣,完顏昌並不在乎要往其中塞多少人。

    五月十二這天,天氣由陰漸漸轉晴,梁山水泊南岸的一處蘆葦蕩邊,有一支車隊沿著崎嶇的道路過來了。車隊前方騎馬的是一名樣貌平平無奇、須發半白的將領,他身形雖然看來還結實,但即便穿了將軍服,看來也還是毫無剛硬之氣。車隊抵達水邊時,將軍身邊的一名男子快走幾步,吹響了口哨,便有幾艘小船自蘆葦蕩中駛來。

    吹響口哨的男子身材中等,樣貌看來也非常不起眼,卻是做了易容的“浪子”燕青。見到小船過來,後方的馬車中,有一名皂衣長發的女子掀開車簾出來,那是雖然年紀已到三十餘歲,氣質沉澱卻又愈發顯得清澈的李師師。

    她自小有慧眼佛心,許多事情看得清楚,這些年來雖然心憂天下,輾轉奔走,心誌卻愈發清晰從無迷惘。這也令得她即便到了如今身形樣貌仍舊如少女般的清麗,但眼神之中又有著洞徹世事後的清澈。上善若水,三十餘歲的她更像是一顆水晶了。

    馬上的老將軍朝這邊看過來,許久都沒有眨眼,直到燕青從那邊走回來,向他拱手:“黃將軍,先前得罪了。”這位名為黃光德的將領方才歎了口氣:“不得罪不得罪,快走吧,以後不認識。”他的語氣之中,有些遺憾,也有些豁達。

    師師也走了過來:“黃先生,謝謝了。”

    “唉,罷了,罷了……”黃光德連連揮手,“煩你們了,從今往後最好都不要看到。”

    “從今往後,我等與黃將軍不認識。”有幾道身影從後方的馬車上出來,為首那人說了這句話,這人頭上纏了紗布,一道翻起的猙獰刀疤仍舊從露出的雙眼之間顯露了端倪,皮開肉綻,甚是可怖,黃光德看了他一眼便即轉開,口中嫌棄:“那幫大忙了。”

    “隻是異日各自為戰,戰場上遇見了,黃將軍還請保重。當然,若有什麼需要幫忙的,咳咳……王某絕不推辭。”這說話之人雖被紗布纏頭,但儀表氣度卻顯得莊嚴,隻是說話中咳了兩聲,顯然傷勢還在。他的身邊跟著一名穿了男裝的高挑女子,麵帶殺氣,卻斷了左手,隻是從樣貌上能夠看得清楚,這女子便是扈三娘。

    他們的身後,跟隨的是十數名或傷或殘的漢子,但許多人即便身上帶傷,此時仍舊顯出了一股驚人的肅殺之氣。這些從修羅場上回轉的士兵不多時便陸續上船。

    李師師與黃光德在這邊聊了一陣,黃光德騎在馬上,始終未曾下來,然後師師也行禮上船去了。小船開動時,燕青卻還留在岸邊,與這黃光德搭了幾句話。

    大名府突圍的那一夜,燕青做的是後方工作,但危險絲毫不遜於前線,好在他武藝高強,終於成為第一批脫險的人。這之後他與在後方養傷的盧俊義等人聯係上,開始了對同伴的營救工作,前些日子師師姑娘傳出消息來,說她預備嫁與這黃光德做妾,又言道救了些人,燕青便明白其中貓膩,前兩天偷偷跟隨黃光德,預備朝對方下手。

    誰知真到要下手時,才發現著黃光德並沒有太多防備的意思,他領著燕青去見了偷藏起來的李師師,這才發現,李師師所在的那處別苑中,還偷藏了部分光武軍、華夏軍傷兵,這其中,最讓人意外的,是見到了王山月與扈三娘。

    這對夫妻竟然未死,對於兩支反抗的軍隊來說,實在是太大的驚喜。而黃光德此時居然匿藏了王氏夫婦,冒的風險可想而知,燕青心知自己不能再對黃光德動手,師師恐怕要搭上自己,誰知與黃光德聊了一陣,才知此人心中想的竟是趕快將李師師與王山月等人送走。他一時間藏匿這些人已經冒了大風險,若是將李師師藏在外宅,以後豈不是隨時都可能會死。

    黃光德的話是這樣說,但到得此時,李師師上了船,馬上的老人看著那身影遠去的目光久久不曾挪開,燕青便知道此人心中,對李師師實在也是有心思的。

    “黃將軍既如此舍不得,何不帶著軍隊上梁山呢?”燕青這句話說出來,心中暗罵自己嘴欠,好在一旁的黃光德隻是瞥了他一眼。

    “與你們上梁山,豈不是去送死?你們還能活幾天?”

    燕青低頭摸摸鼻子,便不再勸了。

    此時陽光從水泊的湖麵上照射過來,遠遠近近的蘆葦飄蕩,師師從船上站起身來,朝這邊行了一禮,黃光德望著這身影,微微的抬手揮了揮。

    十餘年前汴梁的繁華猶在眼前,那時候,他一路考試中舉,到得京城遊曆,雖然想要補實缺的事情並不順利,但在礬樓的朝朝夕夕,仍舊是他心中最為明亮豔麗的記憶。

    女真人來了,汴梁淪陷,中原一天一天的殘破下去,陳舊的城池、坍圮的房屋、路邊的累累白骨,是他看在眼中的現狀,如果稍有不慎,也會是他明天的樣子。

    相隔十餘年,李師師身上帶著的,仍舊是武朝最好時候的感覺,黃光德的心底沉湎於此,他一麵拒絕了李師師,另一方麵又很不堅定地在戰場中伸了手,救下了人之後,心底又在擔心何時會事發。女真人殺氣漢人官員來,是毫不客氣的,而時間拖得越久,即便身邊的人,可能都不再可靠。

    也是因此,他根本不敢碰李師師,先不說這女人屬於心魔寧毅的傳言,若是真娶了她作妾,眼下他要對華夏軍和光武軍做的幫忙,他都覺得是在送死。

    在蘆葦搖晃的水泊邊上,年近五旬的黃光德將軍久久地看著那道身影消失在遠處的蘆葦與霞光之中,像是著十餘年來一直都在揮別的過往。回過頭,他需要麵對的,是與所有人一樣慘烈的未來了。

    燕青歎了口氣,去往另外的方向,雖然對於心狠手辣的人來說,華夏軍方麵還可以用這樣的秘密來威脅這位黃將軍,然而在眼下的局勢裏,對方做的事情已經夠多了,華夏軍也隻能將這樣的謝意,記在心中而已。

    連日的大雨,水泊綿延漲溢。在視野所不能及的遠處的另一道岸邊,有一些身影推下了紮起的木筏,開始穿過水道,往梁山的方向過去。

    這一邊的小船隊同樣駛向梁山,小船的末尾,李師師屈膝而坐,回望來時的方向。這些時日以來,她原本也已經做了獻身的準備,但黃光德做出的選擇,令她感到唏噓。

    對於黃光德此人,除了感激她自然沒有更多的感情,到得此時,感慨之餘她也微微的鬆了一口氣,一旁的扈三娘過來問她感情上的事:“你真的喜歡那個姓寧的?他可不是什麼好人……還有,你要是喜歡,你就去西南嘛。”

    師師拖著她的一隻衣袖,便隻是笑笑。她喜歡寧毅?曾經自然是的,如今到了這個年紀,見過太多的事情,是與不是的界限就變得相當模糊了。天下大亂,太多人死在了眼前,她想要做事,卻也不過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四處的求告、甚至於跪人,若是真要嫁給某個人,以換取更多人的性命,師師覺得……自己其實也不介意了。

    但回過頭來,若真要說喜歡她當然又是喜歡的。那是很淡很淡的喜歡了,預備嫁給黃光德時,她特意央求華夏軍在這邊的情報人員發信往西南,如今心中平靜下來,可以安安靜靜地想想,在西南的寧毅知道這個消息時,會是怎樣的一種情緒呢?

    隻是這樣想著,她心中便覺得很是有趣。

    船隊行駛了一段時間,視野的遠處,又有一列筏子出現,遠遠的打了暗號,竟然像是自己人,待駛得盡了,師師陡然站起來,她突然發現,對麵的筏子上站的,除了光武軍與華夏軍的成員,也有祝彪與盧俊義。

    八百裏梁山水泊,雖然也有風浪,但平素便是小船也都能渡,對麵雖是小小木筏,身上紮了繃帶的祝彪站在上頭,卻也仍舊神氣活現。這邊的小船船頭,整個頭都被包起來的王山月朗聲道:“前幾日,新坊那邊有高手劫囚,是不是你們倆啊?”

    “那還用說,你焚城槍彪哥已經天下無敵很久了,埋伏下三五隻貓貓狗狗怎麼擋得住我……呃,還有這位盧跟班的配合咦?這包子頭你是什麼妖怪!?”

    王山月雖然受傷包著頭,但語音未變,祝彪大聲的說話明顯是調侃,師師在船尾已經笑了出來。這邊王山月傲然地哼了一聲,伸手開始結下纏在頭上的繃帶。

    待到那繃帶解下來,隻見王山月原本看來美麗如女子的臉上一道刀疤劈下,此時仍舊皮肉綻開未曾愈合,入目猙獰不已。王山月道:“受了點傷。”言語之中頗有些自得的神氣,那邊木筏上有人看了這模樣原本難過,此時卻又笑了起來。其實,王山月自小便苦惱於自己的樣貌偏陰柔,眼下這一刀破相,他不僅不難過,反倒對自己猙獰的刀疤感到頗為滿意。

    祝彪愣了愣,然後捂著肚子哈哈笑起來,笑得合不攏嘴:“哈哈哈哈,你這家夥也有今天……”他這樣一笑,其餘人也跟著大笑起來,王山月與這邊船上的人也忍不住笑起來了。

    對於扈三娘斷了一隻手的事情,祝彪等人也並不在意,嘻嘻哈哈地說著:“將來可以跟杜殺學學刀法,他就是斷了一隻手才變得那麼厲害的。”

    不一會又說:“你們夫妻將來行走綠林,可以取個外號叫‘天殘地缺’,哈哈哈哈”

    這沒節操的調侃中,各種笑聲響起在水麵上,若是不知內情的,還以為他們是打了場大勝仗回來呢。

    船隊一路往前,過了一陣,湖麵上有一艘大船駛來,眾人便陸續上了那大船。遠遠的,水泊中的梁山進入了視野,島嶼之上,一排巨大的招魂幡正在飄揚,水麵上有紙錢的痕跡。祝彪與王山月一道站在船頭時,祝彪看了王山月一眼,一把將對方推飛了出去,他站在船頭兀自囂張,也在此時,有人在船舷一側喊起來:“大家看,那邊也有人。”

    視野的一端,又有幾艘小船正從遠處朝這邊過來,船上的人用力搖晃著手臂那也是從外頭回來的人們了。船上的人大笑著打招呼,師師也在笑,忽然間,眼淚便簌簌地流下來了。這一瞬間,看見島上那些飄揚的白幡,她忽然覺得,像是有無數的小船,正從四麵八方的朝這小島之上回來,那是成千上萬的英靈,正在戰鼓與笑聲的引導下,在向著這裏聚集。

    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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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二九章 焚風(九)

        



    各種各樣的消息,越過重重關山,往北傳。

    雲中府、此時亦稱大同,五月間正是天光最好的時節,穿過城池的風都帶著清爽怡人的氣息,作為宗翰治理的金國“西朝廷”的核心所在,雲中府一帶功臣、貴族雲集。雖然隨著南征大軍的出發,金國內部對底層的整肅越發嚴格,但在社會的上層,眼下正是交往宴請的季節。

    在城池周圍許許多多的宅邸與別苑中,大大小小的宴會每日裏都在進行,你方唱罷我登場。這一年金國貴族中有誌向者大都已經隨著軍隊出發,留在境內的各類暴發、紈絝子弟,也遇上了最好的時節,宴請賓朋、一擲千金,是許許多多的年輕人彰顯自己實力的手段。

    雲中府城南,一處闊氣而又古樸的老宅子,最近成了上層社交圈的新貴。這是一戶剛剛來到雲中府不久的人家,但卻有著如海一般深邃的內蘊與積蓄,雖是外來者,卻在短時間內便引起了雲中府內許多人的矚目。

    這戶人家來自中原。

    以大儒齊硯為首的齊氏一族,曾經盤踞武朝河東一地真正望族,去年從真定遷來了雲中。對於世家大族,俗語有雲,三代看吃四代看穿五代看文章,一般的家族富不過三代,齊家卻是闊氣了六七代的大氏族了。

    雖然對於積軍功而上的金國貴族來說,有些人下意識地不把武朝的望族當一回事,但金國的高層還是有誌一同地給予了齊家足夠的禮遇。對於曾經的金國高層來說,馬上得天下易,到得如今,馬上治天下已經成了一個問題,金國中二代腐壞、不成材的難題也擺在了一眾開國者的眼前。縱然馬背上打天下,性格魯莽者眾多,但真正有見識之人,也都已經開始看到這些事情了。

    齊硯因此得到了巨大的禮遇,一部分坐鎮雲中的老大人時常將其召去問策,談笑風生。而對於性格火爆好攀比的金國二代年輕人來說,雖然多少看不慣齊家被高抬,但齊氏一族年輕人對於享樂的研究,又要遠遠超過這些暴發戶的蠢兒子。

    一來二去,雖然眾人嘴上說著不要,但這些時日以來齊家讀書人們舉辦的高質量的宴會還是迅速征服和引領了城中享樂的潮流,一時間成為了眾人眼中的焦點。到得五月間,已經有許多的金國貴族子弟與齊家的年輕人們開始稱兄道弟了。

    自這月初開始,隨著南麵一些捷報的傳來,齊家與金國高層的走訪和宴請,變得愈發隆重起來,甚至舉行了幾場盛大的祭奠和慶祝。緣由是因為去年發生在真定府的,逼迫著齊家北上的那一場刺殺。

    在那場由華夏軍策動發起的刺殺中,齊硯的兩個兒子,一個孫子,連同部分親族殞命。由於反金聲勢凶猛,年邁的齊硯隻能舉族北遷,然而,當年梁山屠蘇家,那寧人屠都蕩平了整個梁山,此時黑旗屠齊家,積威多年的齊硯又豈肯善罷甘休?

    一方麵北上,一方麵運用自己的影響力配合金國,與華夏軍作對。到得三月底四月初,大名府終於城破,華夏軍被卷入其中,最後全軍覆沒,完顏昌俘虜匪人四千餘,一批一批的開始斬殺。齊硯聽得這個消息,大喜過望又老淚縱橫,他兩個親生兒子與一個孫子被黑旗軍的刺客殺了,老人恨不得屠滅整支華夏軍,甚至殺了寧毅,將其家中女子全都投入妓寨才好。

    此時這大仇報了一點點,但總也值得慶祝。一麵大肆慶賀,另一方麵,齊硯還著人給遠在遼陽的完顏昌家中送去白銀十萬兩以示感謝,他修書一封給完顏昌,請求對方勻出部分華夏軍的俘虜送回雲***他殺死以慰家中子孫在天之靈。五月間,完顏昌欣然允諾的書信已經過來,關於如何虐殺這批仇人的想法,齊家也已經想了許多種了。

    這樣的氛圍裏,老人並不知道,比真定府主導刺殺的燕青、甚至比滅梁山的心魔寧毅更為惡毒的陰影,此時已經朝齊家籠罩了下來。

    指揮著幾車蔬果進入齊家的後院,押車的商販下來與齊府管事交涉了幾句,結算銀錢。不久之後,車隊又從後院出去了,商販坐在車上,笑嘻嘻的臉上才顯出了些許的冷然。

    車隊行駛到市集,商販下來了,穿街過巷,到得一處安靜的院落,才取掉頭上的帽子,扯掉嘴角的胡須,到得此時,他的臉色也變得陰鬱起來。這是湯敏傑,陰沉的臉色也是他聽到南麵大名府戰報後幾日的尋常顏色了。

    走進房內,他臉上的陰鬱稍稍褪去,盧明坊已經等在房中了:“怎麼樣?近來你臉色不太好。”

    “大名府的事情,太慘了。”湯敏傑坦率地說道。

    盧明坊沉默片刻:“有些事情,終不是你我就能力挽狂瀾的,還是那句話,你心中太著急了,注意身體,另外,注意隱藏,我知道,你先前的行動都有些激烈,一部分人已經注意到你了。”

    自女真人預備南征開始,湯敏傑以激進的手段陸續做了幾件大事,最初煽動漢奴起義,讓史進南下送漢奸名單,到後來暗中牽線、又威脅金人官員,黑了預備南下的軍糧,接著又串聯了金國內部的紈絝仗著權勢倒賣軍資……

    他一個人做下的大大小小的事情,不可能動搖整個南方戰局,但因為手段的激進,有幾次露出了“小醜”這個代號的端倪,如果說史進北上時“小醜”還隻是雲中府一個平平無奇的代號,到得如今,這個代號就真的在高層通緝名單上掛到了前幾號,好在這幾個月來,湯敏傑又有收斂,讓外頭的風聲稍微收了收。

    “嗯,我知道躲好的。”朋友和戰友雙重身份的勸說,還是令得湯敏傑微微笑了笑,“今天是有什麼事嗎?”

    “大喜事。”

    “嗯?”盧明坊難得這樣說話,湯敏傑眉頭微微動了動,隻見盧明坊目光複雜,卻已經真心的笑了出來,他說出兩個字來:“占梅。”

    “找到了!?”湯敏傑猛然抬頭,盧明坊笑著點頭。

    “找到了,找到了……還沒有死,她還有一個孩子,還沒有死,如今人在遼陽,我準備過去……”

    盧明坊的語氣已經在克製,但笑容之中,興奮之情還是溢於言表,湯敏傑笑起來,拳頭砸在了桌子上:“這消息太好了,是真的吧?”

    “多半屬實。一旦確認,我會立刻安排她們南下……”

    兩人說著這事,在房間裏笑得都如孩子一般。占梅,全名王占梅,這是當年太原城破時最後守在秦紹和身邊的小妾的名字,這些年來在華夏軍的尋找名單上,一直排在首位。

    說起這件事,兩人欣喜了一陣,對於十餘年來這對母子到底是如何存活下來的,盧明坊沒有開口,湯敏傑也不曾提起。

    過得一陣,盧明坊道:“這件事情,是不容有失的大事,我去了遼陽,這邊的事情便要全權交給你了。對了,上次你說過的,齊家人要將幾名華夏軍兄弟壓來這裏的事情……”

    “我會安排好,你放心吧。”湯敏傑回答了一句,隨後道,“我跟齊家上下,會好好慶祝的。”

    “……”聽出湯敏傑話語中的不祥氣息,再看看他的那張笑臉,盧明坊微微愣了愣,隨後倒也沒有說什麼。湯敏傑行事激進,許多手段得了寧毅的真傳,在操縱人心用謀狠毒上,盧明坊也並非是他的對手,對這類手下,他也隻能看住大局,其餘的不多做指手畫腳。

    “其餘的不說了。”略頓了頓,盧明坊拍了拍他的肩膀,“該做的事情,你都清楚,還是那句話,要謹慎,要保重。天下大事,天下人加在一起才能做完,你……也不要太心焦了。”

    “我明白的。”湯敏傑笑著,“你那邊是大事,能夠將秦家大公子的骨血保下來,這些年她們肯定都不容易,你替我給那位夫人行個禮。”

    “會的。”

    說完這些,湯敏傑揮別了盧明坊,待到走出院子,他笑著仰起頭,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太陽暖洋洋的,有這樣的好消息傳來,今天真是個好日子。

    他又想到齊家。

    真開心。

    ……

    是殺人的時候了。

    ***************

    盧明坊在北麵得到王占梅的訊息時,西南的大水還在咆哮。

    都江堰,雨下了又停,停了又下。

    傍晚時分,岷江邊上的草棚裏,這幾日一直同行的寧毅與成舟海在這裏等待著雨勢的減少,無聊的時候,寧毅遞給他一把炒過的蠶豆。

    成舟海並不是來決堤的,他是來談生意的,雖然如果能決堤他或許也會做,但主要的目的,還是為了代表周佩跟寧毅談些實際的事情。

    許多年來,這是長公主府跟華夏軍的第一次接觸。成舟海帶來的手下與華夏軍總參謀部的人員負責具體談判事宜,而在寧毅與成舟海兩人之間,話則要好說得多,當然,這些時日以來,兩人談及的,也大都是一些瑣事。

    西南這邊,寧毅家中的狀況啦,對孩子將來的憂慮啦,在北麵大名府打得敗仗、王山月與祝彪的情況。而在成舟海的口中,則大都說起了寧毅走後這十餘年,相府一係眾人的狀況,公主府的狀況,公主與駙馬之間的情況……

    “……唉,世界就是這樣,小孩子要長大,大人要變老,老人會死,物是人非嘛……”

    “臨安城可是比以前的汴梁還繁華,你不去看看,可惜了……”

    “臨安臨安,臨時安全一下,名字都不吉利,接下來有你們受的……這幾天都在治水,要不然我帶你去集山看一下,讓你感受什麼叫做工業繁華……紙廠外麵的水已經不能喝了。”

    “早年就覺得,你這嘴巴裏總是些亂七八糟的新名字,聽也聽不懂,你這樣很難跟人相處啊。”

    “性格偏激一點,我還對不住您了。”

    “你殺了景翰帝之後,我倒覺得不奇怪了。像你說的,不是神經病,也做不了這種糟心事。”

    雨水從草棚邊上像簾子一樣的落,兩人磕著蠶豆,哢擦哢擦響,說到這事,寧毅忍不住笑了起來,笑得身上都在顫:“那王八蛋,老成你知不知道我上朝的時候他在說什麼話……我沒跟人說過,我學給你聽啊……”

    他將那日金鑾殿上周喆說的話學了一遍,成舟海停下磕蠶豆,仰頭歎了口氣。這種無君無父的話他畢竟不好接,隻是沉默片刻,道:“記不記得,你動手之前幾天,我曾經去找過你。”

    “嗯……宗非曉發現了一些事情,我的人殺了他,你那時候也覺得我要動手了。”寧毅點點頭,“確實是要動手了。”

    “我以為你要對付蔡京或者童貫,或者還要捎上李綱再加上誰誰誰……我都受得了,想跟你一塊幹。”成舟海笑了笑,“沒想到你後來做了那種事。”

    “那時候告訴你,估計我活不到今天。”

    “嗯。”成舟海點點頭,將一顆蠶豆送進嘴裏,“當年要是知道,我一定是想辦法殺了你。”

    “現在呢?”

    “現在……殺你有何用?”成舟海道,“如你所說,這儒家天下出了問題,李頻是想殺了你,也有他的道理,但我不想,你既然已經開始了,又做下這麼大的盤子,我更想看你走到最後是什麼樣子,如果你勝了,如你所說,什麼人人覺醒、人人平等,也是好事。若你敗了,我們也能有些好的經驗。”

    “成兄豁達。”

    “隻是有些心灰意冷了。”成舟海頓了頓,“若是老師還在,第一個要殺你的就是我,然而老師已經不在了,他的那些說法,遇上了困境,如今即便我們去推起來,恐怕也難以服眾。既然不教書,這些年我做的都是些務實的事情,自然能夠看到,朝堂上的諸位……束手無策,走到前頭的,反倒是學了你的君武。”

    他往嘴裏放了一顆蠶豆:“隻是君武的路子,太過剛強,外患一消,也再難長久。你這邊……我倒是看不太懂,也不必太懂了……”

    成舟海說到這裏,垂下的眉宇間,其實有著深深的疲憊。雖然早年被秦嗣源評價為手段狠毒無顧忌,但在成舟海這邊,一個最大的主心骨,便是作為老師的秦嗣源。秦嗣源被害下獄,最終流放死於途中,要說成舟海心中沒有恨意,那是不可能的。

    然而扶住武朝又是秦嗣源思維中最核心的東西,一如他所說,寧毅造反之前如果跟他坦白,成舟海縱然心中有恨,也會第一時間做掉寧毅,這是秦嗣源的道統,但由於過度的沒有顧忌,成舟海本人的心中,反倒是沒有自己的道統的。

    秦嗣源死後,路怎麼走,於他而言不再清晰。堯祖年死後,覺明、康賢等人也去了,聞人不二跟隨這君武走相對激進的一條路,成舟海輔佐周佩,他的行事手段固然是高明的,但心中的目標也從護住武朝漸漸變成了護住這對姐弟雖然在某些意義上,這是二而一的一件事,又終究有些不同。

    年初周雍的一番瞎鬧令得周佩心緒大亂,但內心平靜下來之後,周佩也隻得承認在這次女真南征局勢下武朝的弱勢,終於還是將成舟海派來,決定暗中與華夏軍勢力進行一定程度的利益交換,這也是在外敵來襲前提下,周佩方麵能夠放下心結,所作出的最大程度的努力了。

    年初周雍胡來的背景,成舟海略略知道一點,但在寧毅麵前,自然不會提起。他隻是大概提了提周佩與駙馬渠宗慧這些年來的恩怨過節,說到渠宗慧殺人,周佩的處理時,寧毅點了點頭:“小姑娘也長大了嘛。”

    成舟海看著寧毅:“公主殿下早不是小姑娘了……說起來,你與殿下的最後一次見麵,我是知道的。”

    “嗯?”

    “那是你去梁山之前的事情了,在汴梁,殿下差點被那個什麼……高沐恩輕薄,其實是我做的局。後來那天晚上,她與你告別,回去成親……”

    蠶豆哢擦哢擦的響,寧毅點頭:“唔,這樣說起來,真是好多年了。”

    “公主殿下她……”成舟海想要說點什麼,但終於還是搖了搖頭,“算了,不說這個了……”

    “她的事情我當然是知道的。”未曾察覺成舟海想說的東西,寧毅隻是隨意道,“傷和氣的話不說了,這麼多年了,她一個人守寡一樣,就不能找個合適的男人嗎。你們這些長輩當得不對。”

    成舟海笑出聲來:“以殿下的身份,怎麼找,誰敢來?殿下敢找誰?而且你也說了,殿下的事情你都知道,兩邊打起來的時候,你把消息放出去怎麼辦。”

    寧毅失笑:“瞧不起人是吧?這種事情我保證,一定不幹。”

    “不是還有女真人嗎。”

    “……那倒是。”

    說起女真,兩人都沉默了片刻,隨後才又將話題岔開了。

    天色陰沉沉的,大雨之中,前方的江水轟鳴,在看似隨意的閑聊之中,草棚下的彼此其實都明白,成舟海來到西南的這一步,極為艱難,雖然所有的生意仍舊是在暗地裏進行,但這已經是周佩在放下心結後能做出的最大犧牲和努力了,而著犧牲和努力的前提,是因為這場天地的翻覆,已經近在眼前。

    就在他們閑聊的此刻,晉地的樓舒婉焚燒了整個威勝城,她與於玉麟帶著軍隊踏入山中,回望過去,是滿城的煙火。徐州的數千華夏軍連同幾萬的守城軍隊,在抵擋了兀術等人的攻勢數月之後,也開始了往周邊的主動撤離。北麵一觸即發的梁山戰役在這樣的局勢下不過是個小小的插曲。

    接下來,由君武坐鎮,嶽飛、韓世忠等人領兵的武朝襄陽、鎮江防線,就要與女真東路的三十萬大軍,短兵相接。

    有近兩百萬的軍隊,充塞在這延綿千裏的防線上,他們就是為擋住女真的兩路大軍而來的,然而考驗即將到來的這一刻,對於武朝軍隊的戰鬥力,所有人的心中,卻都捏著一把汗。

    五月間岷江的河水咆哮而下,即便在這滿山的大雨之中磕著蠶豆悠閑閑聊,兩人的鼻間每日裏嗅到的,其實都是那風雨中傳來的硝煙彌漫的氣息。

    就仿佛整片天地,

    都在焚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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