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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duolu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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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憤怒的香蕉 】贅婿 (連載中)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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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8-11-25 13:14:57
第八九二章 十年砥礪 風雪寒霜(一)




    武建朔十一年,十二月十九,在後世看來對整個金國天下具有轉折意義的雨水溪之戰,其主體戰鬥在這一天結束之前就已落下帷幕。

    而延續性的戰鬥狀態當然不會就此停歇。

    雨水溪之戰,本質上是渠正言在華夏軍的兵力素質已經超越金兵的前提下,利用金人還未完全接受這一認知的心理盲點,在戰場上第一次展開正麵進攻之後的結果。一萬四千餘的華夏軍正麵擊潰接近五萬的金、遼、奚、渤海、偽等多方聯軍,趁著對方還未反應過來的時間段,擴大了戰果。

    支撐起這場戰鬥的核心要素,就是華夏軍已經能夠在正麵擊垮女真主力精銳這一事實。在這個核心要素下,這場戰鬥裏的許多細節上的籌劃與陰謀的使用,反倒成為了細枝末節。

    這其中,勝利峽的浴血阻擊也好,鷹嘴岩擊殺訛裏裏也好……都隻能算是錦上添花的一個插曲。從大局上來說,隻要華夏軍素質超越女真已經成為現實,那麼必然會在某一天的某個戰場上——又或是在眾多戰績的累積下——昭示出這一結果。而渠正言等人選擇的,則是在這個主動的點上,將這張最大的底牌翻開,順便一鼓作氣,斬下雨水溪。

    戰爭持續了兩個月的時間,這個時候女真人已經不能再退,就在這個時間點上昭告所有人:華夏軍守西南的底氣,並不在於女真人的勞師遠征,也不在於西南防守的地利之便,更不需要趁著女真內部有問題而以漫長的時間拖垮對方的這次出征。

    華夏軍與女真人作戰的底氣,在於:即便正麵作戰,你們也不是我的對手。

    “……如此想來,我若是粘罕,如今要頭疼死了……”

    十二月二十的這個淩晨,梓州指揮部一大群人在等待雨水溪消息的同時,前線戰場之上,渠正言與於仲道兩位師長,也在前線的小屋裏裹著被子烤著火,等待著天明的到來。這個夜裏,外頭的山間,還都是亂糟糟的一片。

    白日裏的作戰,帶來的一場堅決的、無人質疑的勝利。有超過三萬人或被斬殺或被俘虜在附近的山間,這其中,戰死的人數還是以女真人、契丹人、奚人、渤海人、遼東人為主體的。

    在金兵的這次戰役當中,為了避免漢人偽軍作戰不利而對自己造成的影響,宗翰調動入劍門關的漢軍並沒有超過二十萬的數量。雨水溪進攻軍隊接近五萬,其中偽軍數量大概在兩萬餘的樣子,戰場的中堅力量由還是由金、契丹、奚、渤海、遼東人組成。

    能夠被女真人帶著南下,這些人的作戰能力並不弱,考慮到金國建立已近二十年,又是一帆風順的黃金時期,各個主體民族的歸屬感還算強烈,奚人渤海人原本就與女真交好,即便是一度被滅國的契丹人,在後來的時間裏也有一批老臣得到了重用,遼東漢人則並沒有將南人當成同族看待。

    二十年的時間過去,女真人大都有了好的歸屬,其餘幾個民族則有著更為旺盛的上進心——這就好比你若沒有一個好爹,那就得多吃點苦頭——這次南征被人們視為是最後的立功機會,女真人之外的幾族軍隊,在許多時候甚至會展現出比女真人更加強烈的立功欲望與作戰意誌。

    五萬人的女真大軍——除了本就是降兵的漢偽軍之外——許多人甚至還沒有過在戰場上被擊潰或是大規模投降的心理準備,這導致居於劣勢之後不少人還是展開了殊死的作戰,增加了華夏軍在攻堅時的傷亡。

    到得這一天完全過去,雨水溪金兵的外部營地已毀,內部營地聚集了以女真人為核心的五千餘人,靠著密集的炮火展開頑強的抵抗,外部的山間則分散著數千人的逃兵。這個時候,考慮到全殲對方的難度,渠正言保持理智展開後退。

    事實上,雖然雨水溪到黃頭岩之間的道路此時仍未修通,女真人中與訛裏裏同級別的兩名將領——餘餘與達賚——此時已經帶著數百人穿山過嶺來到了雨水溪。

    以一萬四千人強攻對麵五萬大軍,這一天又俘虜了兩萬餘人,華夏軍這邊也是疲累不堪,幾乎到了極限。淩晨三點,也就是在醜時將將過後,達賚率領六百餘人艱難地繞出雨水溪大營,試圖偷襲華夏軍營地,他的預期是令得已成疲兵的華夏軍炸營,或者至少要讓還未完全被押送到後方的兩萬餘俘虜嘩變。

    未曾想到的是,渠正言安排在前線的監控網仍舊在維持著它的工作。為了防止女真人在這個夜晚的反撲,渠正言與於仲道徹夜未眠,甚至是以親自點名的方式不斷督促小規模的巡查隊伍到前線展開嚴格的監督。

    黑夜中瞭望的斥候發現了鬼鬼祟祟而來的達賚部隊,情況迅速被反饋回去,附近負責的團長悄悄調集了幾門火炮,趁著對方走進,猝不及防地展開了一輪炮擊。

    由於是在夜裏,炮擊造成的損傷難以判斷,但引起的巨大動靜終於令得達賚這一行人放棄了偷襲的計劃,將其嚇回了軍營當中。

    這是二十這天淩晨發生的小小插曲。到得天明時分,從梓州趕來的支援部隊已經陸續進入雨水溪,此時剩下的便是清理山間潰兵,進一步擴大戰果的後續行動,而整個雨水溪戰鬥勝利的基本盤,終於完全的被穩固下來。

    此後數日時間,傷兵、俘虜被陸續轉移往後方,從雨水溪至梓州的山路之中,每一日都擠滿了來來往往的人群。傷兵、俘虜們往梓州方向轉移,宣傳隊、後勤補給隊、經曆了一定訓練的新兵部隊則向著前線陸續補充。此時小年已至,後方殺了些豬、宰了些雞運來前方犒賞軍隊,文工團體也上來了,而雨水溪之戰的戰果、意義,此時已經被華夏軍的宣傳部門渲染起來。消息傳遞到後方以及軍中各處,整個西南都在這一戰的結果中躁動起來。

    黃明縣,拔離速的進攻已經暫時停止,從劍閣至前線的數十裏的山間,以宗翰為首的女真人部隊,陷入到真正的寒冬之中。

    走到人生的最後一程裏,這些縱橫一生的女真英雄們,陷入到了騎虎難下、進退維穀的尷尬局麵當中。

    他們當然會做出決定。

    華夏軍也在等待著他們決定的落下。

    十二月二十六的這天下午,在經曆了初步的治療之後,毛一山被作為英雄代表召回後方。此時團裏的傷亡統計、後續安排都已完成,他帶著兩名副手,胸前掛著紅花,與宣傳部門的幾位工作人員一道返回。

    返回的日期並沒有硬性的標準,回去的路上軍人頗多,毛一山掛個紅花自覺丟人現眼,出了雨水溪山口便不好意思地取掉了。途徑傷兵總營地時,他打法了幾名宣傳部的人先走,自己帶著副手進去看重傷的同伴,傍晚時分則在附近的俘虜營地裏見了侯五與侯元顒父子。

    他親手即殺訛裏裏,乃是立功的大英雄,被安排暫離前線時,師長於仲道順手拿了瓶酒打發他,這天傍晚毛一山便拿出來分給侯五、侯元顒喝。侯五負責俘虜營的工作,揮手拒絕,便由侯元顒陪著他將這瓶酒喝掉了。酒飯之後,毛一山興高采烈地參觀俘虜營地,直接朝被俘虜的女真精兵那頭過去。

    此時營地之中也正用了粗糙的晚飯,毛一山過去時大量的俘虜正飯後防風,四四方方的土坪圍了繩子,讓俘虜們走過一圈了事。毛一山走上旁邊的木頭台子:“這幫家夥……都懂漢話嗎?”

    “有一些……懂幾句。”

    “哦,五哥,你叫個人來,給我翻譯。”毛一山興致高昂,雙手叉腰,“喂!女真的孫子們!看我!殺了你們老大鵝裏裏的,就是老子——”

    侯五哭笑不得:“一山你這也沒喝多少……”

    “什麼滿萬不可敵,孬種!”毛一山笑著扯侯五的衣袖,“五哥,你幫我翻譯。”

    台下的女真俘虜們便陸陸續續地朝這邊看過來,有少數人聽懂了毛一山的話,麵容便不善起來,侯五麵色一寒,朝周圍一揮手,圍在這周圍的士兵便都將弓弩架起來了。

    “幹嘛!不服氣!有種上來,跟老子單挑!老子的名字,叫做毛一山,比你們老大……叫做什麼鵝裏裏的爛名字,好聽多了!”

    侯五盯著人群裏的動靜,一旁的侯元顒捂著臉已經偷偷在笑了,毛一山早年比較內向,後來成了家又當了軍官,性情以敦厚著稱,很少有這樣張揚的時候。他叫了幾聲,嫌俘虜們聽不懂,又跟副手要了大紅花戴在胸口,手舞足蹈:“老子!哢嚓!鵝裏裏!”

    “哈哈哈!你不開心……”

    如此放肆了片刻,侯五才拉了毛一山離開,待到幾人又回到房間裏的火堆邊,毛一山的情緒才低落下來,他說起鷹嘴岩一戰:“打完之後點數,身邊的人,死了三百三十二個。雖然說是說,瓦罐不離井邊破,將軍難免陣上亡,不過……這次回去還得給他們家人送信。”

    征戰十多年,身邊的人死過一輪又一輪了,但無論經曆多少次,這樣的事情都始終像是軟刀子在心中刻下的字。那是長久的、錐心的痛苦,甚至無法用任何歇斯底裏的方式發泄出來,毛一山將柴枝扔進火堆,表情內斂,隻在眼底翻出些濕潤的紅色來。

    侯五便拍了拍他的肩膀。一旁侯元顒笑起來:“毛叔,不說那些了。就說你殺了訛裏裏這個事情,你猜誰聽了最坐不住啊?”

    毛一山與侯五看了看年輕人,又對望一眼,已經不約而同地笑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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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8-11-26 08:43:41
正文 第八九三章 十年砥礪 風雪寒霜(二)

        



    “……毛叔,不說那些了。就說你殺了訛裏裏這個事情,你猜誰聽了最坐不住啊?”

    天已入夜,簡陋的房間裏還透著些冬日的寒意,說起這事,毛一山與侯五看了看開口的年輕人,又對望一眼,已經不約而同地笑了起來。

    “羅兄弟啊……”

    “說起來,他到了山東,跟了祝彪祝軍長混,那也是個狠人,說不定將來能拿下什麼大頭頭的腦袋?”

    “年前聽說殺了個叫劉光繼的。”

    “那是偽軍的老大,做不得數。羅兄弟一直想殺女真的大頭頭……撻懶?女真東路留在中原的那個頭頭是叫這個名字吧……”

    毛一山與侯五如今在華夏軍中職銜都不低,許多事情若要打聽,當然也能弄清楚,但他們一個專心於打仗,一個已經轉往後勤方向,對於消息仍舊模糊的前線的訊息沒有過多的深究。此時哈哈地說了兩句,眼下在情報部門的侯元顒接過了父輩的話題。

    “羅叔現在確實在梁山一帶,不過要攻撻懶恐怕還有些問題,他們之前擊退了幾十萬的偽軍,後來又擊敗了高宗保。我聽說羅叔主動出擊要搶高宗保的人頭,但人家見勢不妙逃得太快,羅叔最終還是沒把這人頭拿下來。”

    侯元顒說得好笑:“不光是高宗保,去年在徐州,羅叔還提議過主動出擊斬殺王獅童,計劃都做好了,王獅童被策反了。結果羅叔到現在,也隻殺了個劉光繼,他要是聽說了毛叔的功勞,肯定羨慕得不行。”

    當年斬殺完顏婁室後剩下的五個人中,羅業老是嘮叨著想要殺個女真大將的誌向,其餘幾人也是後來才慢慢知道的。卓永青莫名其妙砍了婁室,被羅業絮絮叨叨地念了好幾年,軍中有誰偶有斬獲,羅業往往也都是口水流個不停。這事情一開始算得上是無傷大雅的個人嗜好,到得後來便成了大夥兒打趣時的談資。

    當然,玩笑且歸玩笑,羅業出身大族、思維進步、文武雙全,是寧毅帶出的年輕將領中的骨幹,麾下帶領的,也是華夏軍中真正的尖刀團,在一次次的比武中屢獲第一,實戰也絕沒有半點含糊。

    華夏軍中傳聞比較廣的是藏區訓練的兩萬餘人戰力最高,但這個戰力最高說的是平均值,達央的部隊全都是老兵組成,西南部隊摻雜了許多新兵,某些地方難免有短板。但若是抽出戰力最高的部隊來,雙方還是處於類似的峰值上。

    這峰值的代表,毛一山的一個團攻防都極為紮實,可以列進去,羅業帶領的團隊在毛一山團的基礎上還兼備了靈活的素質,是穩穩的巔峰陣容。他在每次作戰中的斬獲絕不輸毛一山,隻是往往殺不掉什麼出名的大頭目,小蒼河的三年時間裏,羅業每每裝模作樣的長籲短歎,久而久之,便成了個有趣的話題。

    這時候毛一山、侯五、侯元顒都忍不住笑,笑得一陣,毛一山才道:“那……山東那邊到底什麼個情況,小顒你為什麼說,他就殺不掉撻懶啊?”

    “也是估計。”侯元顒的笑容收斂起來,“羅叔、劉師長、祝軍長他們在的那一塊,太苦了,從前線回過來的消息看,民生基本已經被敗完了,沒有莊稼,明年的種苗可能都已經沒有,梁山附近的人靠著水裏的東西勉強吊著一口命,但也都餓得不行。”

    侯元顒歎了口氣:“咱們第三師在徐州打得原本不錯,順手還收編了幾萬人馬,但是過黃河之前,糧食補給就見底了。黃河那邊的狀況更難堪,沒有接應的餘地,過了河很多人得餓死,所以收編的人手都沒辦法帶過去,最後還是跟晉地開口,求爺爺告奶奶的借了些糧,才讓第三師的主力順利抵達梁山泊。擊敗高宗保以後他們劫了些後勤,但也隻是夠用而已,大半物資還用來還晉地那位女相的債了。”

    “這麼難了嗎……”毛一山喃喃道。

    侯元顒點頭:“梁山那一片,民生本就艱難,十多年前還沒打仗就民不聊生。十多年打下來,吃人的情況每年都有,前年女真人南下,撻懶對中原那一片又刮了一遍,他就是指著不讓人活去的。所以現在就是這麼個狀況,我聽總參的幾個朋友說,明年開春,最理想的形式是跟能晉地借點種苗,捱到秋天元氣或許還能恢複一點,但這中間又有個問題,秋天之前,宗輔宗弼的東路軍,就要從南邊回去了,能不能擋住這一波,也是個大問題。”

    侯元顒拿著柴枝在地上畫了個簡單的草圖:“現在的情況是,山東很難捱,看起來隻能打出去,但是打出去也不現實。劉師長、祝軍長,加上那位王山月領著的武朝軍隊,還有家屬,本來就沒有多少吃的,他們周圍幾十萬同樣沒有吃的的偽軍,這些偽軍沒有吃的,隻能欺負百姓,偶爾給羅叔他們添點亂,要說打,羅叔能打敗他們一百次,但打敗了又怎麼辦呢?沒有辦法收編,因為根本沒有吃的。”

    “撻懶如今守大同。從梁山到大同,怎麼過去是個問題,後勤是個問題,打也很成問題。正麵攻是一定攻不下的,耍點陰謀詭計吧,撻懶這人以謹慎著稱。之前大名府之戰,他就是以不變應萬變,差點將祝軍長他們全都拖死在裏頭。所以如今說起來,山東一片的局勢,恐怕會是接下來最艱難的一塊。唯一盼得著的,是晉地那邊破局之後,能不能再讓那位女相接濟一二。”

    華夏軍中,如侯五、毛一山這種風格已定型的老戰士,心思並不縝密,更多的是通過經驗而並非分析來辦事。但在年輕人一塊中,由於寧毅的刻意引導,年輕戰士聚會時談論時局、交流新思想已經是頗為時髦的事情。

    此時眼見侯元顒針對局勢侃侃而談的樣子,兩人心中雖有不同之見,但也頗覺欣慰。毛一山道:“那還是……造反那年年底,元顒到小蒼河的時候,才十二歲吧,我還記得……如今真是成材了……”

    侯五笑著搖了搖頭:“年輕人,缺點衝勁,既然沒有別的路走,該耍陰謀就耍陰謀嘛,說不定山東那幫人已經在打大同的主意了。”

    侯元顒便也笑:“爹,話不是這麼說的,撻懶那人做事確實滴水不漏,人家鐵了心要守的時候,輕敵是要吃大虧的。”

    “那也得去試試,不然等死嗎。”侯五道,“而且你個小孩子,總想著靠別人,晉地廖義仁那幫漢奸作亂,也敗得差不多了,求著人家一個女人幫忙,不講究,照你的話分析,我估計啊,大同的險肯定還是要冒的。”

    他心中雖然覺得兒子說得不錯,但此時敲打孩子,也算是作為父親的本能行為。誰知這句話後,侯元顒臉上的表情突然精彩了三分,興致勃勃地坐過來了一些。

    “不是,不是,爹、毛叔,這就是你們老古板,不知道了,寧先生與那位女相,有一腿……”他兩隻手做了個猥瑣的動作,隨即趕快放下來,“……是有故事的。”

    “什麼故事?”

    “寧先生與晉地的樓舒婉,早年……還沒打仗的時候,就認識啊,那還是杭州方臘造反時候的事情了,你們不知道吧……當初小蒼河的時候那位女相就代表虎王過來做生意,但他們的故事可長了……寧先生當初殺了樓舒婉的父兄……”

    這便是寧毅主導的信息交流頻率過高產生的弊端了。一幫以交流訊息挖掘蛛絲馬跡為樂的年輕人聚在一塊,涉及軍事機密的或許還沒法放開說,到了八卦層麵,許多事情不免被添油加醋傳得神乎其神。這些事情當年毛一山、侯五等人或許隻是聽到過些許端倪,到了侯元顒這代人口中儼然成了狗血煽情的傳奇故事。

    兩名中年人初時將信將疑,到得後來,雖然心底隻當故事聽,但也不免為之眉飛色舞起來。

    “……這可不是我騙人哪,當年……夏村之戰還沒有到呢,爹、毛叔你們也還完全沒有見到過寧先生的時候,寧先生就已經認識呂梁山的紅提夫人了……當時那位夫人在呂梁可是有個響當當的名字,叫做血菩薩的,殺過的人比毛叔你殺得多多了……”

    “是有這事是有這事,血菩薩的名頭我也聽說過的……”侯五摸著下巴連連點頭。

    “……那時候,寧先生就計劃著到呂梁山練兵了,到這邊的那一次,樓姑娘代表虎王第一次到青木寨……我可不是瞎說,很多人知道的,如今山東的祝軍長當時就負責保護寧先生呢……還有親眼見過這件事的人,是教打槍的宇文老師,宇文飛渡啊……”

    “宇文教官確實是很早就跟著寧先生了……”毛一山的影子連連點頭。

    “……所以啊,這事情可是宇文教官親口跟人說的,有人證實的……那天樓姑娘再見寧先生,是私下裏找的小房間,一見麵,那位女相脾氣大啊,就拿著茶杯枕頭什麼的扔寧先生了,外頭的人還聽到了……她哭著對寧先生說,你個死鬼,你怎麼不去死……爹,我可不是瞎說……”

    “你說你說……”

    “……所以晉地那片產業,咱們不也是有人在照看著嗎……當年虎王要殺樓舒婉,大掌櫃董方憲都去了的,哢嚓,幹了虎王……爹,毛叔,內幕你們還不知道,當時寧先生在這邊不是裝死嗎,實際上是親自去了晉地。晉地動亂的時候,寧先生就在那呢,打聽得到的……寧先生、董掌櫃都在,多大陣容啊,虎王怎麼扛得住……”

    嘰嘰喳喳嘰嘰喳喳。

    “……所以啊,總參裏都說,樓姑娘是自己人……”

    “我也就是跟爹和毛叔你們這麼透露一下啊……”

    “……寧先生臉子薄,這個事情不讓說的,不過也不是什麼大事……”

    “……所以跟晉地求點糧,有什麼關係嘛……”

    ……

    “咳,那也不是這麼說。”火光照出的剪影之中,侯五摸著下巴,忍不住要教導兒子人生道理,“跟自己女人開這種口,畢竟也有點沒麵子嘛。”

    “五哥說得有點道理。”毛一山附和。

    “這有什麼不好意思的。”侯元顒皺著眉頭,看看兩個老古板,“……這都是為了華夏嘛!”

    三人在房間裏說著這般無聊的八卦,有寒風的冬夜也都變得溫暖起來。此時年紀最大的候五已漸漸老了,溫和下來時臉上的刀疤都顯得不再猙獰,他過去是很有殺氣的,如今倒是笑著就像是老農一般了。毛一山身上纏著繃帶,體格結實,他這些年殺敵眾多,麵對著敵人時再無半點猶豫,麵對著親朋時,也已經是格外可靠的長輩與主心骨。

    侯元顒已經二十四歲了,在父輩麵前他的目光仍舊帶著些許的稚嫩,但頜下已經有了胡須,在同伴麵前,也已經可以作為可靠的戰友踏上戰場。這十餘年的時間,他經曆了小蒼河的發展,經曆了父輩艱苦鏖戰時留守的歲月,經曆了淒惶的大轉移,經曆了和登三縣的壓抑、荒涼與隨之而來的大建設,經曆了躍出涼山時的豪邁,也終於,走到了這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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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九四章 十年砥礪 風雪寒霜(三)



    華夏軍的幾個部門中,侯元顒就職於總情報部,平素便消息靈通。這一晚的八卦歸八卦,說了羅業,也不免提起此時身在長沙的渠慶與卓永青的近況。

    物以類聚,人從群分,雖然說起來華夏軍上下俱為一體,軍隊內外的氣氛還算良好,但隻要是人,總會因為這樣那樣的理由產生更加親近彼此更加認同的小團體。

    十餘年的時間下來,華夏軍中帶著政治性或者不帶政治性的小團體偶爾出現,每一位軍人,也都會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與某些人更加熟悉,更加抱團。但這十餘年經曆的殘酷場麵難以言說,類似毛一山、侯五、羅業、渠慶、卓永青這般因為斬殺婁室幸存下來而走近幾乎成為親人般的小群體,此時竟都還完全健在的,已經相當罕見了。

    “……若是說,當年武瑞營一道抗金、守夏村,而後一道造反的弟兄,活到現在的,怕是……三千人都沒有了吧……”

    此時已聊到深夜,毛一山靠著牆壁,微微的眯著眼睛,一邊的侯五搖了搖頭。

    “別說三千,有沒有兩千都難說。不說小蒼河的三年,想想,光是董誌塬,就死了多少人……”

    “再打十年,打到金國去。”毛一山道,“你說我們還會在嗎?”

    “我覺得,你多半是不在了。你都衝在前頭。”侯五看看自己有些殘疾的手,又將一根柴枝扔進火裏:“我就不一樣,我都在後方了。你放心,你要是死了,家裏石頭和陳霞,我幫你養……不然也可以讓渠慶幫你養,你要知道,渠慶那家夥有一天跟我說過,他就喜歡屁股大的。”

    “哎,陳霞那個性格,你可降不住,渠慶也降不住,而且,五哥你這個老身板,就快散架了吧,遇上陳霞,直接把你折騰到壽終正寢,咱們哥倆可就提前見麵了。”毛一山拿著一根細樹枝在嘴裏咀嚼,嚐那點苦味,笑道,“元顒,勸勸你爹。”

    侯元顒便在火堆邊笑,不接這茬。

    “說起來,羅業和渠慶這兩個家夥,將來跟誰過,是個大問題。”

    “你都說了渠慶喜歡大屁股。”

    “我聽說,他跟雍夫子的妹妹有點意思……”

    “哦?是誰?”

    “雍夫子嘛,雍錦年的妹妹,叫做雍錦柔,成了親的,是個寡婦,如今在和登一校當老師……”

    “哦,屁股大?”

    “嘿嘿,這個我跟你說啊,那不是光說屁股的事了,兩個字:風韻……”

    生與死的話題對於房間裏的人來說,並非是一種假設,十餘年的時光,也早讓人們熟悉了將之尋常化的手段。

    話題在黃段子下三路上轉了幾圈,剪影裏的各人便都嘻嘻哈哈起來。

    ******************

    還能活多久、能不能走到最後,是多少讓人有些傷感的命題,但到得第二日清晨起來,外頭的號聲、晨練聲響起時,這事情便被毛一山、侯五等人拋在腦後了。

    戰場的殺伐從來沒有半點溫情可言,如果戰場不能消去人的幻想,一場場屠殺的慘劇也會將人塑造去同樣的方向。

    經曆這樣的年月,更像是經曆戈壁上的烈風、又或是三九寒天的暴雪,那風會像刀子一般將人的皮膚劃開,撕開人的靈魂。也是因此,與之相向而行的軍隊、軍人,作風之中都猶如烈風、暴雪一般。倘若不是這樣,人畢竟是活不下來的。

    即便身上有傷,毛一山也跟著在擁擠的簡陋操場上跑了幾圈。吃過早餐之後揮別侯五父子,踏上山路,去往梓州方向。

    這一日天氣又陰了下來,山道上雖然行人頗多,但毛一山步伐輕快,下午時分,他便超過了幾支押送俘虜的隊伍,抵達蒼古的梓州城。才隻是未時,天上的雲聚集起來,可能過不久又得開始下雨,毛一山看看天氣,有些皺眉,隨後去到指揮部報到。

    不久,便有人引他過去見寧毅。

    指揮部裏人群進進出出、吵吵嚷嚷的,在後頭的小院子裏見到寧毅時,還有幾名參謀部的軍官在跟寧毅彙報事情,寧毅給毛一山倒了杯茶,打發了軍官之後,方才笑著過來與毛一山聊天。

    “傷沒問題吧?”寧毅開門見山地問道。

    兩人並不是第一次見麵,當年殺婁室後,卓永青是主角,但毛一山作戰勇猛,後來小蒼河大戰時與寧毅也有過不少交集。到升任團長後,作為第五師的攻堅主力,擅長穩紮穩打的毛一山與羅業等人也與寧毅時常見麵,這期間,渠慶在總參任職,侯五雖然去了後方,但也是值得信賴的軍官。殺婁室的五人,其實都是寧毅眼中的精銳幹將。

    簡單的交談幾句,寧毅又問了問鷹嘴岩的事情,隨後倒也並不客套:“你傷勢還未全好,我知道這次的假也不多,就不多留你了。你妻子陳霞目前在成都辦事,橫豎快過年了,你帶她回去,陪陪孩子。我讓人給你準備了一點年貨,安排了一輛順路到成都的馬車,對了,這裏還有件大衣,你衣服有些薄,這件大衣送給你了。”

    寧毅拿起房間裏自己的新大衣送到毛一山手上,毛一山推辭一番,但終於拗不過寧毅的堅持,隻得將那軍大衣穿上。他看看外頭,又道:“若是下雨,女真人又有可能進攻過來,前線俘虜太多,寧先生,其實我可以再去前線的,我手下的人畢竟都在那裏。”

    寧毅搖搖頭:“女真人之中不乏出手果決的家夥,剛剛糟了敗仗立刻行險一擊的可能性也有,但這一次可能性不高了。指揮部的緊張是例行程序,前線已經高度預防起來,不缺你一個,你回去還有宣傳口的人找你,隻是順道過個年,不要覺得就很輕鬆了,頂多年初三,就會招你回來報到的。”

    毛一山微微猶豫:“寧先生……我可能……不太懂宣傳……”

    寧毅哈哈點頭:“放心吧,卓永青當初形象不錯,也適合宣傳,這邊才老是讓他配合這配合那的。你是戰場上的勇將,不會讓你整天跑這跑那跟人吹牛……不過總的來說呢,西南這一場大戰,包括渠正言他們這次搞的吞火計劃,我們的元氣也很傷。你殺了訛裏裏這件事情,很能振奮人心,對征兵有好處,所以你適當配合,也不必有什麼抵觸。”

    華夏軍中性格樸實敦厚之人眾多——事實上,對於這整個時代大部分的人來說,私下裏吹吹牛沒什麼,遇上“宣傳”之類大事就多少有點懵逼也是常態了,寧毅安慰人安慰得很有經驗。毛一山得了他的承諾,此時也就放下心來。

    此後便由人領著他到外頭去搭車,這是原本就預定了運送貨物去梓州城南驛站的馬車,此時將貨物運去驛站,明早帶著毛一山去成都。趕車的禦者原本為著天氣有些焦慮,但得知毛一山是斬殺訛裏裏的英雄之後,一麵趕車,一麵熱絡地與毛一山交談起來。陰冷的天空下,馬車便朝著城外高速飛馳而去。

    ***************

    送走毛一山時,寧毅站在指揮部的門外目送了這位與他同齡的團長好一會兒。

    毛一山的樣貌樸實敦厚,手上、臉上都有著許多細細碎碎的傷疤,這些傷疤,記錄著他這麼些年走過的路程。

    此時的打仗,不同於後世的熱兵器戰爭,刀沒有火槍那樣致命,往往會在身經百戰的老兵身上留下更多的痕跡。華夏軍中有許多這樣的老兵,尤其是在小蒼河三年大戰的後期,寧毅也曾一次次在戰場上輾轉,他身上也留下了不少的疤痕,但他身邊還有人著意保護,真正讓人觸目驚心的是那些百戰的華夏軍戰士,夏日的夜晚脫了衣服數傷疤,傷疤最多之人帶著樸實的“我贏了”的笑容,卻能讓人的心神為之顫動。

    這些人即便不早死,後半輩子也是會很痛苦的。

    當然他們中的許多人眼下都已經死了。

    那段時間裏,寧毅喜歡與這些人說華夏軍的前景,當然更多的其實是說“格物”的前景,那個時候他會說出一些“現代”的景象來。飛機、汽車、電影、音樂、幾十層高的大樓、電梯……各種令人向往的生活方式。

    當時華夏軍麵對著百萬大軍的圍剿,女真人咄咄逼人,他們在山間跑來跑去,許多時候因為節約糧食都要餓肚子了。對著這些沒什麼文化的戰士時,寧毅肆無忌憚。

    有時候他也會直率地說起這些人身上的傷勢:“好了好了,這麼多傷,現在不死以後也是會痛的,風濕啊,痛到你骨頭裏去,知道吧,不要以為是什麼好事。將來還要多建醫院收留你們……”

    聽到這樣說的戰士倒是笑得毫不在意,若真能走到“將來”,已經是很好很好的事情了。

    “但是也沒有辦法啊,要是輸了,女真人會對整個天下做什麼事情,大家都是看到過的了……”他每每也隻能這樣為眾人打氣。

    那其中的許多人都沒有將來,如今也不知道會有多少人走到“將來”。

    毛一山或許是當年聽他描述過前景的戰士之一,寧毅總是隱約記得,在那時的山中,他們是坐在一起了的,但具體的事情自然是想不起來了。

    毛一山坐著馬車離開梓州城時,一個小小的車隊也正朝著這邊飛馳而來。臨近傍晚時,寧毅走出熱鬧的指揮部,在側門外頭接到了從成都方向一路趕來梓州的檀兒。

    建朔十一年的這個年關,寧毅原本計劃在小年之前回一趟張村,一來與留守張村的眾人溝通一下後方要重視的事情,二來算是順道與後方的妻兒團聚見個麵。這次由於雨水溪之戰的突破性成果,寧毅反倒在提防著宗翰那邊的突然發瘋與孤注一擲,於是他的回去變成了檀兒的過來。

    名義上是一個簡單的碰頭會。

    見麵之後,寧毅張開雙手,將檀兒抱了抱,道:“我找了一個地方,準備帶你去探一探。”

    “啊?”檀兒微微一愣。這十餘年來,她手下也都管著許多事情,平素保持著嚴肅與威嚴,此時雖然見了丈夫在笑,但麵上的表情還是頗為正式,疑惑也顯得認真。

    天空中尚有微風,在城市中浸出寒冷的氛圍,寧毅提著個包裹,領著她穿過梓州城,以翻牆的拙劣方法進了無人且陰森的別苑。寧毅帶頭穿過幾個院落,蘇檀兒跟在後頭走著,雖然這些年處理了不少大事,但基於女子的本能,這樣的環境還是多少讓她感到有些害怕,隻是麵上表露出來的,是哭笑不得的麵容:“怎麼回事?”

    “李維軒的別苑,人走了,我找到個地方挺不錯的。”

    “那也不用翻牆進來……”

    “來的人多就沒那個味道了。”

    冷風吹過,空氣裏彌漫著長久無人的微微腐臭的味道,檀兒眉頭微蹙,過得一陣,兩人才抵達別苑深處的那棟小樓,寧毅將她領到二樓的走廊上。天光已經有些暗了,風在簷角嗚咽,寧毅放下包裹,道:“你等我一會。”徑自下樓。

    檀兒雙手抱在胸前,轉身環顧著這座空置無人、儼如鬼屋的小樓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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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九五章 十年砥礪 風雪寒霜(四)

        



    冷風的嗚咽之中,小樓下方的廊道裏、屋簷下陸續有燈籠亮了起來。

    橘黃色的燈火點了幾盞,照亮了昏暗中的院落,檀兒抱著雙臂從欄杆邊往下看,寧毅提著燈籠上來了:“第一次來的時候就覺得,很像江寧時候的那個小院子。”

    檀兒原本還有些疑惑,此時笑起來:“你要幹什麼?”

    “兩口子還能幹什麼,正好你過來了,帶你來看看嘛——我帶了吃的。”寧毅笑著,又提起包裹,推開了一旁的房門。

    房間裏頭的擺設簡單——似是個女子的閨房——有桌椅床鋪、櫃子等物,或許是之前就有過來準備,此時沒有太多的灰塵,寧毅從桌子下頭抽出一個火盆來,拔出隨身帶的砍刀,刷刷刷的將房間裏的兩張板凳砍成了柴火。

    檀兒看著他的動作好笑,她也是時隔多年沒有看到寧毅如此隨性的行為了,靠前兩步蹲下來幫著解包袱,道:“這宅子還是別人的,你這樣亂來不好吧?”

    “是不太好,所以不是沒帶其他人過來嘛。”

    跟隨紅提、西瓜等人學來的刀工用來劈柴端的流暢,柴枝整齊得很,不一會兒便燃起火來。房間裏顯得溫暖,檀兒打開包袱,從裏頭的小箱子裏拿出一堆吃的:小塊的饅頭、醃過的雞翅、肉片、幾顆串起來的丸子、半邊魚肉、少許蔬菜……兩盤早就炒好了的小菜,還有酒……

    她不由得莞爾一笑,家人聚齊時,寧毅偶爾會組成一輪燒烤,在他對飲食挖空心思的研究下,味道還是不錯的。隻是這幾年來華夏軍物資並不充裕,寧毅以身作則給每個人定了食物配額,即便是他要攢下一些肉來燒烤之後大口吃掉,往往也需要一些時日的積累,但寧毅倒是樂此不疲。

    夫妻相處這麼些年,雖然也有聚少離多的日子,但彼此的步調都已經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檀兒將酒菜放到房間裏的圓桌上,隨後環顧這已經沒有多少裝飾的房間。外頭的天地都顯得昏暗,唯獨院子這一塊因為下方的燈火浸在一片暖黃裏。

    寧毅拿著魚肉片架在火上:“這座房子,挺像燒掉的那棟樓的。”

    檀兒轉過頭來:“失火燒掉的。”

    “是啊。”寧毅點頭。

    “對這邊這麼熟悉,你帶多少人來探過了?”

    “也不多啊,紅提……娟兒……秘書處的小胡、小張……婦女會那邊的甜甜大嬸,還有……”寧毅在明明滅滅的火光中掰著手指數,看著檀兒那開始變圓卻也夾雜些許笑意的眼睛,自己也忍不住笑了起來,“好吧,就是上回帶著紅提來了一次……”

    “打勝一仗,怎麼這麼高興。”檀兒柔聲道,“不要得意忘形啊。”

    “是得意,也不是得意。”寧毅坐在凳子上,看著手上的烤魚,“跟女真人的這一仗,有很多設想,動員的時候可以很豪邁,心裏麵想的是破釜沉舟,但到現在,終於是有個發展了。雨水溪一戰,給宗翰狠狠來了一下,他們不會退的,接下來,這些禍亂天下一生的家夥,會把命賭在西南了。每次這樣的時候,我都想脫離整個局麵,看看這些事情。”

    他說著這話,麵上的表情並非得意,而是鄭重。檀兒坐下來,她也是曆經眾多大事的決策者了,知道人在局中,便難免會因為利益的牽扯不夠清醒,寧毅的這種狀態,或許是真的將自己抽身於更高處,發現了什麼,她的麵容便也嚴肅起來。

    寧毅笑了笑:“我最近記起在江寧的時候,樓還沒有燒,你有時候……晚上回來,我們一起在外頭的走廊上聊天。那時候應該想不到後來的事情,杭州方臘的事,梁山的事,抗金的事,殺皇帝的事……你想要變戲法,頂多,在將來變成蘇家的掌舵人,把布行經營得有聲有色。我算不算是……攪亂你一輩子?”

    “確實沒準備啊……”檀兒想了想,“尤其是造反之後,前半輩子所有的準備都空了,後來都是被逼著在走……你殺皇帝之前,我還給蘇家想過很多規劃的,擺脫了朝堂之後,我們一家人回江寧,經曆了那些大事,有家人有孩子,天下再沒有什麼可怕的了。”

    “那時候。”想起這些,已經當了十餘年當家主母的蘇檀兒,眼睛都顯得亮晶晶的,“……那些想法確實是最踏實的一些念頭。”

    十餘年前,弑君前的那段日子,雖然在京中也遭遇了各種難題,但是隻要解決了難題,回到江寧後,一切都會有一個著落。這些都還算是規劃內的想法,蘇檀兒說著這話,心有所感,但對於寧毅提起它來的目的,卻不甚明白。寧毅伸過去一隻手,握了一下檀兒的手。

    “謝謝你了。”他說道。

    “相公……”檀兒微微猶豫,“你就……想起這個?”

    “這些年過來,我做的決定,改變了很多人的一輩子。我有時候能顧及一些,有時候無暇他顧。其實對家裏人影響反而更多一些,你的丈夫忽然從個商人變成了造反的頭頭,雲竹錦兒,以前想的恐怕也是些安穩的生活,這些東西都是有價值的。殺了周喆之後,我走到前麵,你也不得不往上頭走,沒有個緩衝期,十多年的時間,也就這麼過來了。”

    檀兒臉色微微紅了紅:“你其實……不用說這些……”

    “不是抱歉。可能也沒有更多的選擇,但還是有些惋惜……”寧毅笑笑,“想想,如果能有那樣一個世界,從一開始就沒有女真人,你現在也許還在經營蘇家,我教教書、偷偷懶,有事沒事到聚會上看見一幫傻瓜寫詩,逢年過節,街上火樹銀花,一夜魚龍舞……那樣延續下去,也會很有意思。”

    寧毅這樣說著,檀兒的眼眶驀地紅了:“你這就是……來逗我哭的。”

    “就快過年了,想想年輕時候的這些事,也是挺有意思的嘛。”

    寧毅燒烤著手中的食物,察覺到丈夫確實是帶著回憶的心情出來,檀兒也終於將談論正事的心情收起來了,她幫著寧毅烤了些東西,說起家中孩子最近的狀況。兩人在圓桌邊拿起酒杯碰了碰杯。

    白日已迅速走進黑夜的分界裏,透過打開的房門,城市的遠處才浮動著點點的光,院落下方燈籠當是在風裏搖晃。忽然間便有聲音響起來,像是鋪天蓋地的雨,但比雨更大,劈劈啪啪的聲音籠罩了房子。房間裏的火盆晃動了幾下,寧毅扔進去柴枝,檀兒起身走到外頭的走廊上,隨後道:“落米粒子了。”

    寧毅目光閃動,隨後點了點頭:“這天下其它地方,早都下雪了。”

    此時的中原、江南早已被洋洋灑灑的大雪覆蓋,隻有成都平原這一塊,今年始終陰雨連綿,但看來,時辰也已經到來。檀兒回到房間裏,夫妻倆對著這漫天啪嗒啪嗒的小雪一麵吃喝,一麵聊著天,家中的趣事、軍中的八卦。

    寧毅說起有關徐少元與雍錦柔的事情:

    “說秘書處的徐少元,人比較木訥,辦事能力還是很強的。之前看上了雍夫子的妹妹,雍錦柔知道吧,三十出頭,很漂亮,知書達理,守寡有七八年了,現在在和登當老師,聽說軍中呢,很多人都瞧上了她,但是跟雍夫子提親是沒有用的,說是要讓她自己選……”

    “徐少元對雍錦柔一見傾心,但他哪裏懂泡妞啊,找了總參的家夥給他出主意。一群神經病沒一個靠譜的,鄒烈知道吧?說我比較有主意,偷偷過來打探口風,說怎麼討女孩子歡心,我哪裏知道是徐少元要泡雍錦柔啊,給他們說了幾個英雄救美的故事。然後徐少元去和登,三天的時間,雞飛狗跳,從寫詩,到找人扮流氓、再到假扮內傷、到表白……差點就用強了……被李師師看到,找了幾個女兵,打了他一頓……”

    “打完以後啊,又跑來找我告狀,說秘書處的人耍流氓。我就去問了,把徐少元叫出來,跟雍錦柔對質,對質完以後呢,我讓徐少元當著雍錦柔的麵,做誠摯的檢討……我還幫他整理了一段真摯的表白詞,當然不是我幫他寫的,是我幫他梳理心情,用檢討再表白一次……老婆我聰明吧,李師師當時都哭了,感動得一塌糊塗……結果雍錦柔啊,十動然拒,嘖,實在是……”

    “十動……然拒……”檀兒插進話來,“什麼意思啊?”

    “十分感動——然後拒絕了他。”

    “有這個成語嗎……”

    “我最近發明的。”寧毅笑著,“然後呢,我就請師師姑娘幫忙解決一下雍錦柔的感情問題,她跟雍錦柔關係不錯,這一打聽啊,才讓我知道了一件事情……”

    夫妻倆在房間裏說著這些瑣事,也不知過了多久,菜已經冷了,酒意微醺,寧毅坐在凳子上看著外頭漫天的雪粒,道:

    “雨水溪一戰之前,西南戰役的總體思路,隻是先守住而後等待對方露出破綻。雨水溪一戰之後,完顏宗翰就真的是我們麵前的敵人了,接下來的思路,就是用盡一切辦法,擊垮他的軍隊,砍下他的腦袋——當然,這也是他的想法。”寧毅輕笑道,“想一想,倒覺得有點激動了。”

    檀兒扭頭看他,隨後漸漸明白過來。

    她牽了牽他的手:“你不要有事啊。”

    “當然。”

    過往的十餘年間,從江寧小小的蘇家開始,到皇商的事件、到杭州之險、到梁山、賑災、弑君……長久以來寧毅對於許多事情都有些疏離感。弑君之後在外人看來,他更多的是有著睥睨天下的氣概,許多人都不在他的眼中——或許在李頻等人看來,就連這整個武朝時代,儒家輝煌,都不在他的眼中。

    麵對西夏、女真強大的時候,他多少也會擺出虛與委蛇的態度,但那不過是公式化的做法。

    麵對李乾順率領十萬大軍,寧毅對著派來的使者隻是一句“華夏之人、不投外邦”,隨後擊垮了整個西夏軍隊。

    完顏婁室氣勢洶洶地殺來西北,範弘濟送來盧延年等人的人頭示威,寧毅對華夏軍人說:“形勢比人強,要友善。”待到婁室直逼延州,寧毅也就對著隊伍說“從今天開始,華夏軍全體,對女真人開戰。”

    殺死婁室之後,一切再無轉圜餘地,女真人那邊幻想不戰而勝,再來勸降,揚言要將小蒼河屠成萬人坑,寧毅則直接說,這裏不會是萬人坑,這裏會是十萬人坑,百萬人坑。

    示弱有用的時候,他會在話語上、一些小策略上示弱。但在行動上,寧毅無論麵對誰,都是強勢到了極點的。

    長久以來,華夏軍麵對整個天下,居於劣勢,但自家夫君的心中,卻從不曾居於劣勢,對於未來他有著無比的信心。在華夏軍中,這樣的信心也一層一層地傳遞給了下方做事的眾人。

    麵對宗翰、希尹氣勢洶洶的南征,華夏軍在寧毅這種姿態的感染下也隻是當成“需要解決的問題”來解決。但在雨水溪之戰結束後的這一刻,檀兒望向寧毅時,終於在他身上看到了些許緊張感,那是比武場上選手上場前開始保持的活躍與緊張。

    以整個天下的角度而論,完顏阿骨打去後,宗翰、希尹確實就是這個天下的舞台上最為強悍與可怕的巨人,二三十年來,他們所注視的地方,無人能當其鋒銳。這些年來,華夏軍有些戰果,在整個天下的層次,也令許多人感到過重視,但在宗翰與希尹等人的麵前,華夏軍也好、心魔寧毅也好,都始終是差著一個甚至兩個層次的所在。

    對方是橫壓一世能碾碎天下的魔王,而天下尚有武朝這種碩大無朋死而不僵的龐然巨物,華夏軍隻是逐漸往國家蛻變的一個強力武裝罷了。

    但這一刻,寧毅對宗翰,有了殺意。在檀兒的眼中,如果說宗翰是這個時代最可怕的巨人,眼前的夫君,終於舒展了筋骨,要以同樣的巨人姿態,朝對方迎上去了……

    她的腦中閃過這樣的圖景,窗外降下的冰粒漸漸的變小。

    鵝毛大雪,即將降下,世界就要變成女真人曾經熟悉的樣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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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九六章 十年砥礪 風雪寒霜(五)


        



    鵝毛大雪洋洋灑灑從天空中降下的夜晚,梓州城一端已然無人居住的別院內,發生了一起小小的火災。

    火災的原因,在於風雪吹掉了一盞懸在房舍走廊間的燈籠,燈籠緩緩引燃了在走廊一側沉積已久的雜物。身處此間的位於華夏軍最頂端的夫妻兩人先是有些慌張,但隨後在這寒冷的冬夜裏展開了救火的行動,漫天鵝毛大雪的降下中,小小的火災不久之後便被撲滅。

    許多年之後,在西南戰役戰爭最緊張的時間裏發生在梓州城一隅的這場神秘火災或許會被某個文人或三流寫手從故紙堆裏翻出,化作某段稗官野史又或是某個陰謀故事的導火索。但在當時,沒有多少人注意到這場小小的變故,當夫妻倆沿著深夜的道路走回指揮部時,天地之間都已經被洋洋灑灑的雪花所充斥,兩人的臉上都有一言難盡但確實顯得輕鬆的笑容。

    ——留下了回憶。

    這是武建朔十一年十二月二十七日夜晚發生的事情,到得第二日天明,大雪仍未停歇,西南起伏的山嶺皆已裹上銀裝。

    年關即將到來。從黃明縣、雨水溪分界線上往梓州方向,俘虜的押送仍在繼續——華夏軍仍舊在消化著雨水溪一戰帶來的戰果——由於這大雪的降下,一部分的女真俘虜鋌而走險選擇了朝山中逃遁,引起了些許的混亂,但總體來說,已經無法對大局造成影響。

    而從戰場前線延伸往劍閣的山路間,漸漸被大雪覆蓋的女真人的軍營當中,充斥著壓抑、肅殺而又癲狂的氣息。

    大雪的蔓延之中,山間有廝殺引起的小小動靜出現。在風雪中,一些紙片隨著大雪紛紛揚揚地呼嘯往女真大軍的營地。

    縱然在階段性勝利後的空隙裏,華夏軍見縫插針的進攻也並未停歇,斥候們帶著傳單抵近女真軍營或是必經的山道,將傳單放出的行為時有發生。

    傳單上複述了雨水溪之戰的過程:華夏軍正麵擊潰了女真軍隊,斬殺訛裏裏後圍攻雨水溪大營,大量漢人已於戰場反正,而基於戰場上的表現,女真人並不將這些漢軍隊伍當人看……傳單之後,則附上了對宗翰兩個兒子的賞格。

    即便沒有這些傳單,在金兵的軍營當中,警惕與仇視漢軍的情況實際上也已經發生了。

    過去數日的時間,餘餘處決了數十名“不聽調令”的漢軍斥候:他們中的許多人是因為與任橫衝沾邊而死的。

    在之前的大戰中,為了保證這些漢軍斥候的戰力,金人一方是以開出賞金的方式驅使漢軍斥候出力。這原本也算得上是正確的策略,然而任橫衝在摸出了一條通往華夏軍後方的道路時,竟不願意往上方報告,一意孤行地帶著人去搶奪這“功勞”,卻在實質上扼殺了金兵原本可以找到的一個“可能性”。

    若不是二十餘人跑到對方營地中去動手,而是二百甚至兩千女真好手呢?說不定對方的營地早已大亂,寧毅的兒子或被俘或被殺,而通過那傷兵營地的大亂,反衝前線雨水溪,十二月十九的那場戰鬥,或許就會有一個完全不一樣的結果。

    餘餘處決數十斥候的過程裏,掌控軍隊的達賚同時盯緊了各個漢軍營地,大量撿到了華夏軍傳單的漢軍成員被揪出來明正典刑。肅殺的氣氛壓迫著各個漢軍的生存空間。

    “……若沒有這幫南狗的倒戈,便不會有雨水溪之戰的失利!”

    二十八,漫天飛雪的十裏集主營地。進入營地大門時,達賚拉下了披風,抖飛了上頭的積雪,口中還在與相遇的將領抨擊著這場大戰之中的“害群之馬”。

    從某種程度上來說,他的這種說法,也算是眼下金人軍中的主體想法之一。通行而來的將領望著遠處的漢軍營地,用力揮了揮手。

    “……南人無能至極,早便說過,他們難用得很!哼,而今雨水溪局麵稍稍失利,我看,他們更是不可再信!”

    “……戰爭拚殺,最怕拖後腿的。雨水溪道路複雜,南狗無能,被稍稍一衝就大敗潰逃,也占了後方的道路,以至於戰場上調配救援都不能及時。我看啊,統統調上黃明縣最好,那邊地勢開闊些,耗一耗黑旗軍的炮彈……”

    “……黃明縣頂多又能塞幾個人,今日調五萬南狗上去,黑旗軍反過來一衝,你還說不定有多少人倒戈,他們回來時,你營門開是不開?”

    “……照我看,不開,攻不下城牆有敢回來的,都死!”

    “……不過是拱手送給黑旗軍。要是黑旗軍也不收留,五萬人堵在戰場上,咱們也不用往前攻了。”

    “……一群鼠輩!南狗就是壞種!”

    “……家中養著幾十個漢奴,做起事來,隻懂偷懶……”

    幾名將領踩著積雪,朝軍營高處走,交換著如此這般的想法。在營地另一端,餘餘與麵色嚴肅的完顏斜保碰了頭,他看著營帳蔓延的軍營,聽這位“寶山大王”低聲說著話:“……訛裏裏勇毅有餘,縝密不足,貪功冒進,若非他在鷹嘴岩死了,這次失利,他要擔最大的罪責!”

    “他畢竟死了,這些話,便少說幾句。”聽得完顏斜保的說話,兄長完顏設也馬從一旁走了過來。

    風雪之中,此次南征的眾多將領,正在朝十裏集彙聚。

    八日前雨水溪陡然失利的戰局,震動了金人的整個南征大軍。除達賚、餘餘第一時間趕到雨水溪收拾殘局外,幾乎所有的高層將領,都對雨水溪突然傳來的訊息感到震驚與不可置信。

    訛裏裏率領親衛千人被斬殺於雨水溪鷹嘴岩,華夏軍以不到兩萬人的兵力猝然出擊,正麵擊潰整個雨水溪的進攻部隊,己方兵敗如山倒,最後僅以區區數千人保住了雨水溪半個營地……

    兩個多月的時間以來,女真人的大將之中,除訛裏裏、拔離速坐鎮前線主持進攻、餘餘統領斥候進行輔助外,其餘將領雖在中路或者後方,卻也都打起了精神,參與到了整個戰場的維持和準備工作之中。

    從劍閣到黃明縣、雨水溪是將近五十裏的狹長山路,地勢崎嶇、艱險難行。其中有不少的地方的道路簡陋,每每車馬過後、雨水過後便要進行艱難的維護。然而在希尹的事先謀劃,韓企先的後勤運作下,數以十萬計的大軍在兩個月的時日裏開山辟路,不僅將原本的道路拓寬了兩倍,甚至在一些本來無法通行但可以動土的地方修建了新的棧道。

    女真人自三十年前起兵時原本野蠻,阿骨打、宗翰等一代人心思靈動,善於汲取他人所長,是在一次次的作戰當中,不斷學習著新的戰法。最初崛起的十年憑借的是狹路相逢勇者勝的無敵血勇,中間十年漸漸搜集天下工匠,學會了器械與戰法的配合。直到三十年後的此時,宗翰、希尹、韓企先等人終於做出了幾十萬人有條不紊的聯動作戰。

    負責開山辟路的大多是被驅趕進來的漢軍與過江之後俘虜的熟練漢人工匠,但管理與監督這些人的,終究是身處後方的女真諸將。兩個多月的時間前線不斷猛攻,後方能在這樣的情況下解決最為麻煩的通路問題,所有的將領其實也都能隱約感受到“人定勝天”的宏偉力量。

    如今這便是大金全麵動員時的力量!

    這兩個多月的時間過來,在一些將領的議論當中,若是這場大戰真的曠日持久下去,他們甚至能有調集漢奴“移平這西南群山”的豪情。

    對麵的黑旗能夠在黃明縣、雨水溪等地堅持兩個月,防禦堅強如鐵桶、滴水不漏,確實值得佩服。也難怪他們當年擊敗了婁室與辭不失。但對大勢走向,在整個金人大軍當中還是有著足夠的信心的。

    雨水溪的突然失利,是在眾人信心最堅固時,重重揮來的一記耳光!

    其時雨水溪前線的戰情崩塌迅速,下午時便被硬生生地擊潰正麵,訛裏裏於鷹嘴岩被華夏軍斬殺,眾多軍隊突圍無果。往後緊急傳去的情報是希望救援速來,並未保密,到得淩晨、第二日,又相繼有緊急情報傳回,華夏軍不光擊潰正麵軍隊主力,甚至圍攻雨水溪大營,在子時之前便將雨水溪大營外圍擊潰,殺戮長驅直入。

    雨水溪將近五萬人,大營又有地利之便,在不到一日的時間內,被據傳不過兩萬人的黑旗軍部隊正麵強攻至於此等慘狀,那黑旗軍的戰力得強大到何等程度才行?

    作為征伐一生的殺場老將,後方不少的金兵將領在聽到這個消息後,臉色都是白了一白的,待到第二個念頭好不容易接上來,才懷疑是否誤報、又或者是遭遇了黑旗方麵何等高超且又恰巧發揮了作用的戰術。

    脾氣火爆的完顏斜保甚至在軍營邊上硬生生地用刀砍倒了一棵樹,口中呼喊著:“這不可能!”立即就要趕赴前線,斬殺這批謊報軍情擾亂軍心的斥候。他是真的無法相信這一結果。

    相對冷靜穩重的完顏設也馬則隻能胸有成竹地表示:“其中必有蹊蹺。”

    沒有人能夠相信這樣的戰果。三十年的時間以來,無論在公平與不公平的情況下,這是女真人從未嚐到過的滋味。

    將近十年前的婁室,一度將西北的黑旗軍逼入劣勢——當然在華夏軍的記錄中則是勢均力敵的混亂——後來是因為小小的巧合令得他在戰場上被一支黑旗小隊意外斬首,才令女真人在黑旗軍手上嚐到第一次失敗。

    辭不失雖然於延州中計,但他麾下的數萬大軍仍舊狠狠砸開了小蒼河的大門,將當時的黑旗軍逼得淒慘南逃,正麵戰場上,女真軍隊也算不得經曆了慘敗。

    數年後的今天,在大金調動最強力量南征、眾多老將尚未離開舞台的此刻,對麵的黑旗卻展露出如此驚人的獠牙來……西南真的誕生出了比三十年前的女真更加瘋狂的軍隊?

    好在進一步的解釋,在隨後幾天陸續到來。

    十二月十九的這天中午,習慣了行險一搏的訛裏裏終於按捺不住兩個月的躁動,率領衛士親自上陣強攻名為鷹嘴岩的關鍵突破口,他中了黑旗軍的奸計,隊伍被滾落的巨石切斷,訛裏裏中伏身亡。

    其次雨水溪多變的地形造成了攻勢的複雜,華夏軍精銳齊出,金人卻不得不接受隊伍裏摻雜了漢軍部隊的惡果,這些原本的投降部隊在麵對對方進攻時全都成為累贅。部分女真精銳在撤退或是救援時,道路被這些漢軍所阻,以至於戰場運轉不及,貽誤戰機。

    再加上部分漢軍在戰場上對黑旗的迅速投誠,於這日夜間在大營中突然發難,導致雨水溪大營外圍被破,給前線上的金軍主力造成了更大傷害。由於訛裏裏早已戰死,後來雖有數名中層猛將的殊死搏殺,守住了小半塊內部營地,但對於戰局本身,已然於事無補了。

    有了這些訊息,雨水溪的這場潰敗,終於有了合理的解釋。

    訛裏裏已經死了,他生前為一軍之首,金軍當中地位低的將領無法說他,並且犧牲在戰場上原本也隻能以榮譽慰之。那麼最大的鍋,隻能由漢軍背起。戰後數日的時間,由劍閣至前線的各路軍隊還需安撫軍心、壓下躁動,雨水溪一線上各個軍隊陸續往前調撥,其餘位置上各個將領整肅著隊伍……到得二十八這天,大雪紛飛,接到命令的數名大將才被完顏宗翰的命令召回十裏集。

    天氣寒冷,龐大的軍營依著山勢,逶迤在視野所見的延綿山麓間,人群活動的熱氣與喧鬧浸在漫天飛舞的雪花之中。一些將領上午就到了,一些人在下午陸續抵達。將至傍晚時,完顏宗翰在大帳外的空地上點起熊熊的篝火——聚集的場地,準備在露天的大雪中。

    完顏宗翰往篝火裏扔進木頭,看著火星飛濺出來,雪花被大火迫開。

    白雪之中,一名名的將領陸續而來:撒八到了、餘餘到了、達賚到了、韓企先到了、高慶裔到了、完顏設也馬到了、完顏斜保到了……還有一位又一位經曆了多年征戰至此的身影,他們看到了這熊熊燃燒的火焰,於漫天雪舞中,聚集在了這裏。

    宗翰高大的身形沉默著,他又扔進去一根木頭,火焰撲的一聲轟然飛騰,無數光焰上天。

    不久,有熟悉薩滿戰歌在人群中低吟。

    “……我的白虎山神啊,吼叫吧!

    我是勝過萬人並受到天寵的人!

    ……

    強有力的神啊,告訴我吧!

    ……

    與我相伴的人啊!

    請側耳傾聽吧。

    ……

    我的海東青展開翅膀——

    自由飛翔!”

    熊熊的篝火周圍,仿佛有無數身影,跟隨應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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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九六章 十年砥礪 風雪寒霜(五)

        



    鵝毛大雪洋洋灑灑從天空中降下的夜晚,梓州城一端已然無人居住的別院內,發生了一起小小的火災。

    火災的原因,在於風雪吹掉了一盞懸在房舍走廊間的燈籠,燈籠緩緩引燃了在走廊一側沉積已久的雜物。身處此間的位於華夏軍最頂端的夫妻兩人先是有些慌張,但隨後在這寒冷的冬夜裏展開了救火的行動,漫天鵝毛大雪的降下中,小小的火災不久之後便被撲滅。

    許多年之後,在西南戰役戰爭最緊張的時間裏發生在梓州城一隅的這場神秘火災或許會被某個文人或三流寫手從故紙堆裏翻出,化作某段稗官野史又或是某個陰謀故事的導火索。但在當時,沒有多少人注意到這場小小的變故,當夫妻倆沿著深夜的道路走回指揮部時,天地之間都已經被洋洋灑灑的雪花所充斥,兩人的臉上都有一言難盡但確實顯得輕鬆的笑容。

    ——留下了回憶。

    這是武建朔十一年十二月二十七日夜晚發生的事情,到得第二日天明,大雪仍未停歇,西南起伏的山嶺皆已裹上銀裝。

    年關即將到來。從黃明縣、雨水溪分界線上往梓州方向,俘虜的押送仍在繼續——華夏軍仍舊在消化著雨水溪一戰帶來的戰果——由於這大雪的降下,一部分的女真俘虜鋌而走險選擇了朝山中逃遁,引起了些許的混亂,但總體來說,已經無法對大局造成影響。

    而從戰場前線延伸往劍閣的山路間,漸漸被大雪覆蓋的女真人的軍營當中,充斥著壓抑、肅殺而又癲狂的氣息。

    大雪的蔓延之中,山間有廝殺引起的小小動靜出現。在風雪中,一些紙片隨著大雪紛紛揚揚地呼嘯往女真大軍的營地。

    縱然在階段性勝利後的空隙裏,華夏軍見縫插針的進攻也並未停歇,斥候們帶著傳單抵近女真軍營或是必經的山道,將傳單放出的行為時有發生。

    傳單上複述了雨水溪之戰的過程:華夏軍正麵擊潰了女真軍隊,斬殺訛裏裏後圍攻雨水溪大營,大量漢人已於戰場反正,而基於戰場上的表現,女真人並不將這些漢軍隊伍當人看……傳單之後,則附上了對宗翰兩個兒子的賞格。

    即便沒有這些傳單,在金兵的軍營當中,警惕與仇視漢軍的情況實際上也已經發生了。

    過去數日的時間,餘餘處決了數十名“不聽調令”的漢軍斥候:他們中的許多人是因為與任橫衝沾邊而死的。

    在之前的大戰中,為了保證這些漢軍斥候的戰力,金人一方是以開出賞金的方式驅使漢軍斥候出力。這原本也算得上是正確的策略,然而任橫衝在摸出了一條通往華夏軍後方的道路時,竟不願意往上方報告,一意孤行地帶著人去搶奪這“功勞”,卻在實質上扼殺了金兵原本可以找到的一個“可能性”。

    若不是二十餘人跑到對方營地中去動手,而是二百甚至兩千女真好手呢?說不定對方的營地早已大亂,寧毅的兒子或被俘或被殺,而通過那傷兵營地的大亂,反衝前線雨水溪,十二月十九的那場戰鬥,或許就會有一個完全不一樣的結果。

    餘餘處決數十斥候的過程裏,掌控軍隊的達賚同時盯緊了各個漢軍營地,大量撿到了華夏軍傳單的漢軍成員被揪出來明正典刑。肅殺的氣氛壓迫著各個漢軍的生存空間。

    “……若沒有這幫南狗的倒戈,便不會有雨水溪之戰的失利!”

    二十八,漫天飛雪的十裏集主營地。進入營地大門時,達賚拉下了披風,抖飛了上頭的積雪,口中還在與相遇的將領抨擊著這場大戰之中的“害群之馬”。

    從某種程度上來說,他的這種說法,也算是眼下金人軍中的主體想法之一。通行而來的將領望著遠處的漢軍營地,用力揮了揮手。

    “……南人無能至極,早便說過,他們難用得很!哼,而今雨水溪局麵稍稍失利,我看,他們更是不可再信!”

    “……戰爭拚殺,最怕拖後腿的。雨水溪道路複雜,南狗無能,被稍稍一衝就大敗潰逃,也占了後方的道路,以至於戰場上調配救援都不能及時。我看啊,統統調上黃明縣最好,那邊地勢開闊些,耗一耗黑旗軍的炮彈……”

    “……黃明縣頂多又能塞幾個人,今日調五萬南狗上去,黑旗軍反過來一衝,你還說不定有多少人倒戈,他們回來時,你營門開是不開?”

    “……照我看,不開,攻不下城牆有敢回來的,都死!”

    “……不過是拱手送給黑旗軍。要是黑旗軍也不收留,五萬人堵在戰場上,咱們也不用往前攻了。”

    “……一群鼠輩!南狗就是壞種!”

    “……家中養著幾十個漢奴,做起事來,隻懂偷懶……”

    幾名將領踩著積雪,朝軍營高處走,交換著如此這般的想法。在營地另一端,餘餘與麵色嚴肅的完顏斜保碰了頭,他看著營帳蔓延的軍營,聽這位“寶山大王”低聲說著話:“……訛裏裏勇毅有餘,縝密不足,貪功冒進,若非他在鷹嘴岩死了,這次失利,他要擔最大的罪責!”

    “他畢竟死了,這些話,便少說幾句。”聽得完顏斜保的說話,兄長完顏設也馬從一旁走了過來。

    風雪之中,此次南征的眾多將領,正在朝十裏集彙聚。

    八日前雨水溪陡然失利的戰局,震動了金人的整個南征大軍。除達賚、餘餘第一時間趕到雨水溪收拾殘局外,幾乎所有的高層將領,都對雨水溪突然傳來的訊息感到震驚與不可置信。

    訛裏裏率領親衛千人被斬殺於雨水溪鷹嘴岩,華夏軍以不到兩萬人的兵力猝然出擊,正麵擊潰整個雨水溪的進攻部隊,己方兵敗如山倒,最後僅以區區數千人保住了雨水溪半個營地……

    兩個多月的時間以來,女真人的大將之中,除訛裏裏、拔離速坐鎮前線主持進攻、餘餘統領斥候進行輔助外,其餘將領雖在中路或者後方,卻也都打起了精神,參與到了整個戰場的維持和準備工作之中。

    從劍閣到黃明縣、雨水溪是將近五十裏的狹長山路,地勢崎嶇、艱險難行。其中有不少的地方的道路簡陋,每每車馬過後、雨水過後便要進行艱難的維護。然而在希尹的事先謀劃,韓企先的後勤運作下,數以十萬計的大軍在兩個月的時日裏開山辟路,不僅將原本的道路拓寬了兩倍,甚至在一些本來無法通行但可以動土的地方修建了新的棧道。

    女真人自三十年前起兵時原本野蠻,阿骨打、宗翰等一代人心思靈動,善於汲取他人所長,是在一次次的作戰當中,不斷學習著新的戰法。最初崛起的十年憑借的是狹路相逢勇者勝的無敵血勇,中間十年漸漸搜集天下工匠,學會了器械與戰法的配合。直到三十年後的此時,宗翰、希尹、韓企先等人終於做出了幾十萬人有條不紊的聯動作戰。

    負責開山辟路的大多是被驅趕進來的漢軍與過江之後俘虜的熟練漢人工匠,但管理與監督這些人的,終究是身處後方的女真諸將。兩個多月的時間前線不斷猛攻,後方能在這樣的情況下解決最為麻煩的通路問題,所有的將領其實也都能隱約感受到“人定勝天”的宏偉力量。

    如今這便是大金全麵動員時的力量!

    這兩個多月的時間過來,在一些將領的議論當中,若是這場大戰真的曠日持久下去,他們甚至能有調集漢奴“移平這西南群山”的豪情。

    對麵的黑旗能夠在黃明縣、雨水溪等地堅持兩個月,防禦堅強如鐵桶、滴水不漏,確實值得佩服。也難怪他們當年擊敗了婁室與辭不失。但對大勢走向,在整個金人大軍當中還是有著足夠的信心的。

    雨水溪的突然失利,是在眾人信心最堅固時,重重揮來的一記耳光!

    其時雨水溪前線的戰情崩塌迅速,下午時便被硬生生地擊潰正麵,訛裏裏於鷹嘴岩被華夏軍斬殺,眾多軍隊突圍無果。往後緊急傳去的情報是希望救援速來,並未保密,到得淩晨、第二日,又相繼有緊急情報傳回,華夏軍不光擊潰正麵軍隊主力,甚至圍攻雨水溪大營,在子時之前便將雨水溪大營外圍擊潰,殺戮長驅直入。

    雨水溪將近五萬人,大營又有地利之便,在不到一日的時間內,被據傳不過兩萬人的黑旗軍部隊正麵強攻至於此等慘狀,那黑旗軍的戰力得強大到何等程度才行?

    作為征伐一生的殺場老將,後方不少的金兵將領在聽到這個消息後,臉色都是白了一白的,待到第二個念頭好不容易接上來,才懷疑是否誤報、又或者是遭遇了黑旗方麵何等高超且又恰巧發揮了作用的戰術。

    脾氣火爆的完顏斜保甚至在軍營邊上硬生生地用刀砍倒了一棵樹,口中呼喊著:“這不可能!”立即就要趕赴前線,斬殺這批謊報軍情擾亂軍心的斥候。他是真的無法相信這一結果。

    相對冷靜穩重的完顏設也馬則隻能胸有成竹地表示:“其中必有蹊蹺。”

    沒有人能夠相信這樣的戰果。三十年的時間以來,無論在公平與不公平的情況下,這是女真人從未嚐到過的滋味。

    將近十年前的婁室,一度將西北的黑旗軍逼入劣勢——當然在華夏軍的記錄中則是勢均力敵的混亂——後來是因為小小的巧合令得他在戰場上被一支黑旗小隊意外斬首,才令女真人在黑旗軍手上嚐到第一次失敗。

    辭不失雖然於延州中計,但他麾下的數萬大軍仍舊狠狠砸開了小蒼河的大門,將當時的黑旗軍逼得淒慘南逃,正麵戰場上,女真軍隊也算不得經曆了慘敗。

    數年後的今天,在大金調動最強力量南征、眾多老將尚未離開舞台的此刻,對麵的黑旗卻展露出如此驚人的獠牙來……西南真的誕生出了比三十年前的女真更加瘋狂的軍隊?

    好在進一步的解釋,在隨後幾天陸續到來。

    十二月十九的這天中午,習慣了行險一搏的訛裏裏終於按捺不住兩個月的躁動,率領衛士親自上陣強攻名為鷹嘴岩的關鍵突破口,他中了黑旗軍的奸計,隊伍被滾落的巨石切斷,訛裏裏中伏身亡。

    其次雨水溪多變的地形造成了攻勢的複雜,華夏軍精銳齊出,金人卻不得不接受隊伍裏摻雜了漢軍部隊的惡果,這些原本的投降部隊在麵對對方進攻時全都成為累贅。部分女真精銳在撤退或是救援時,道路被這些漢軍所阻,以至於戰場運轉不及,貽誤戰機。

    再加上部分漢軍在戰場上對黑旗的迅速投誠,於這日夜間在大營中突然發難,導致雨水溪大營外圍被破,給前線上的金軍主力造成了更大傷害。由於訛裏裏早已戰死,後來雖有數名中層猛將的殊死搏殺,守住了小半塊內部營地,但對於戰局本身,已然於事無補了。

    有了這些訊息,雨水溪的這場潰敗,終於有了合理的解釋。

    訛裏裏已經死了,他生前為一軍之首,金軍當中地位低的將領無法說他,並且犧牲在戰場上原本也隻能以榮譽慰之。那麼最大的鍋,隻能由漢軍背起。戰後數日的時間,由劍閣至前線的各路軍隊還需安撫軍心、壓下躁動,雨水溪一線上各個軍隊陸續往前調撥,其餘位置上各個將領整肅著隊伍……到得二十八這天,大雪紛飛,接到命令的數名大將才被完顏宗翰的命令召回十裏集。

    天氣寒冷,龐大的軍營依著山勢,逶迤在視野所見的延綿山麓間,人群活動的熱氣與喧鬧浸在漫天飛舞的雪花之中。一些將領上午就到了,一些人在下午陸續抵達。將至傍晚時,完顏宗翰在大帳外的空地上點起熊熊的篝火——聚集的場地,準備在露天的大雪中。

    完顏宗翰往篝火裏扔進木頭,看著火星飛濺出來,雪花被大火迫開。

    白雪之中,一名名的將領陸續而來:撒八到了、餘餘到了、達賚到了、韓企先到了、高慶裔到了、完顏設也馬到了、完顏斜保到了……還有一位又一位經曆了多年征戰至此的身影,他們看到了這熊熊燃燒的火焰,於漫天雪舞中,聚集在了這裏。

    宗翰高大的身形沉默著,他又扔進去一根木頭,火焰撲的一聲轟然飛騰,無數光焰上天。

    不久,有熟悉薩滿戰歌在人群中低吟。

    “……我的白虎山神啊,吼叫吧!

    我是勝過萬人並受到天寵的人!

    ……

    強有力的神啊,告訴我吧!

    ……

    與我相伴的人啊!

    請側耳傾聽吧。

    ……

    我的海東青展開翅膀——

    自由飛翔!”

    熊熊的篝火周圍,仿佛有無數身影,跟隨應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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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8-12-6 20:42:52
第八九七章 十年砥礪 風雪寒霜(六)

        



    天似穹廬,大雪漫漫,籠蓋四野八方。雪天的傍晚本就來得早,最後一抹天光就要在群山間浸沒時,蒼古的薩滿戰歌正響起在金人大帳前的篝火邊。

    火光撐起了小小的橘色的空間,好似在與蒼天對抗。

    西南的風雪,在北地而來的女真人、遼東人麵前,並不是多麼奇特的天色。許多年前,他們就生活在一年會有近半風雪的日子裏,冒著嚴寒穿山過嶺,在及膝的大雪中展開狩獵,對於許多人來說都是熟悉的經曆。

    自擊敗遼國之後,這樣的經曆才漸漸的少了。

    得益於戰爭帶來的紅利,他們分得了溫暖的房屋,建起新的宅院,家中雇請傭人,買了奴隸,冬日的時候可以靠著火爐而不再需要麵對那嚴苛的大雪、與雪地之中同樣饑餓凶狠的虎狼。

    他們的孩子可以開始享受風雪中怡人與美麗的一麵,更年輕的一些孩子或許走不了雪中的山道了,但至少對於篝火前的這一代人來說,往昔披荊斬棘的記憶仍舊深深地鐫刻在他們的靈魂之中,那是在任何時候都能堂堂正正與人說起的故事與過往。

    ——我的白虎山神啊,吼叫吧!

    我是勝過萬人並受到天寵的人!

    ……

    南方九山的太陽啊!

    東方剛直不屈的祖父啊!

    注視我吧——

    ……古老的薩滿戰歌在眾人的口中響起,完顏宗翰站在那火的前方,火焰襯托了他高大的身影,片刻,有人將羊拖上來。

    掙紮的山羊被綁在柱子上,有人手持鋼刀,在戰歌之中,斬斷了山羊的四肢,熱血被放入碗裏,端給篝火前的眾人,宗翰端著碗將熱血飲盡,其餘人也都這樣做了。

    血腥氣在人的身上翻騰。

    “南方的雪,細得很。”宗翰緩緩地開了口,他環顧四周,“三十八年前,比今日烈十倍的大雪,遼國如今中天,我們許多人站在這樣的大火邊,商量要不要反遼,當時許多人還有些猶豫。我與阿骨打的想法,不謀而合。”

    “那時的完顏部,可戰之人,不過兩千。而今回頭看看,這三十八年來,你們的後方,已經是無數的帳篷,這兩千人橫跨天南海北,已經把天下,拿在手上了。”

    眾人的後方,軍營逶迤蔓延,無數的火光在風雪中隱隱浮現。

    完顏宗翰轉身走了幾步,又拿了一根木柴,扔進火堆裏。他沒有刻意表現說話中的氣勢,動作自然,反令得周圍有了幾分安靜肅穆的氣象。

    “三十多年了啊,諸位當中的一些人,是當年的老弟兄,就算後來陸續加入的,也都是我大金的一部分。我大金,滿萬不可敵,是你們打出來的名頭,你們一生也帶著這名頭往前走,引以為傲。高興吧?”

    宗翰英雄一世,平素霸氣凜然,但實非親切之人。此時話語雖平緩,但敗戰在前,自然無人以為他要誇讚大夥,一時間眾皆沉默。宗翰望著火焰。

    “以兩千之數,反抗遼國那樣的龐然之物,後來到數萬人,掀翻了整個遼國。到今天想起來,都像是一場大夢,初時,不管是我還是阿骨打,都覺得自己形如螻蟻——當年的遼國麵前,女真就是個小螞蟻,我們替遼人養鳥,遼人覺得我們是山裏頭的野人!阿骨打成首領去覲見天祚帝時,天祚帝說,你看來挺瘦的,跟其他頭領不一樣啊,那就給我跳個舞吧……”

    “阿骨打不跳舞。”

    宗翰一麵說著,一麵在後方的木樁上坐下了。他朝眾人隨意揮了揮手,示意坐下,但沒有人坐。

    “今上當時出來了,說陛下既然有意,我來給陛下表演吧。天祚帝本想要發作,但今上讓人放了一頭熊出來。他當著所有人的麵,生生的,把熊打死了。這件事說來英雄,但我女真人還是天祚帝麵前的螞蟻,他當時沒有發怒,可能覺得,這螞蟻很有意思啊……後來遼人天使每年過來,還是會將我女真人肆意打罵,你能打死熊,他並不怕。”

    “我從幾歲到十幾歲,年少好鬥,但每次見了遼人天使,都要跪下磕頭,部族中再厲害的勇士也要跪下磕頭,沒人覺得不應當。那些遼人天使雖然看來瘦弱,但衣裝如畫、趾高氣揚,肯定跟我們不是同一類人。到我開始會想事情,我也覺得跪下是應當的,為什麼?我父撒改第一次帶我出山入城,當我看見那些兵甲整齊的遼人將士,當我知道富有萬裏的遼人江山時,我就覺得,跪下,很應該。”

    “造反,不是覺得我女真天生就有奪取天下的命,隻是因為日子過不下去了。兩千人起兵時,阿骨打是猶豫的,我也很猶豫,但是就好像大雪封山時為了一口吃的,我們要到山裏去捕熊獵虎。對著比熊虎更厲害的遼國,沒有吃的,也隻能去獵一獵它。”

    他的手按在膝蓋上,目光望著火焰,頓了許久,方才笑了笑。

    “從起事時打起,阿骨打也好,我也好,還有今天站在這裏的諸位,每戰必先,了不起啊。我後來才知道,遼人愛惜羽毛,也有貪生怕死之輩,南麵武朝更是不堪,到了打仗,就說什麼,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文縐縐的不知道什麼狗屁意思!就這樣兩千人打敗幾萬人,兩萬人打敗了幾十萬人,當年跟著衝鋒的很多人都已經死了,我們活到現在,想起來,還真是了不起。早兩年,穀神跟我說,縱觀曆史,又有多少人能達到我們的成績啊?我想想,各位也真是了不起。”

    他的目光越過火焰、越過在場的眾人,望向後方延綿的大營,再投向了更遠的地方,又收回來。

    “我今天想,原來隻要打仗時各個都能每戰必先,就能做到這樣的成績,因為這天下,貪生怕死者太多了。今天到這裏的各位,都了不起,咱們這些年來衝殺在戰場上,我沒看見多少怕的,就是這樣,當年的兩千人,而今橫掃天下。成千上萬、萬萬人都被咱們掃光了。”

    “你們能橫掃天下。”宗翰的目光從一名名將領的臉上掃過去,溫和與平靜逐漸變得嚴苛,一字一頓,“但是,有人說,你們沒有坐擁天下的氣度!”

    “每戰必先、悍不畏死,你們就能將這天下打在手裏,你們能掃掉遼國,能將武朝的周家從這台子上趕走。但你們就能坐得穩這個天下嗎!阿骨打尚在時便說過,打天下、坐天下,不是一回事!今上也三番五次地說,要與天下人同擁天下——看看你們後頭的天下!”

    宗翰的聲音猶如虎口,一時間甚至壓下了四周風雪的呼嘯,有人朝後方看去,軍營的遠處是起伏的山嶺,山嶺的更遠處,消磨於無邊無垠的昏暗之中了。

    “你們的天下,在哪裏?”

    “就是這幾萬人的軍營嗎?”

    “就是你們今天能看得到的這片荒山?”

    “就是你們這輩子走過的、看到的所有地方?”

    “——你們的天下,女真的天下,比你們看過的加起來都大,我們滅了遼國、滅了武朝,我們的天下,遍及四海八荒!我們有億萬的臣民!你們配有他們嗎!?你們的心裏有他們嗎!?”

    宗翰的聲音隨著風雪一同咆哮,他的雙手按在膝蓋上,火焰照出他端坐的身影,在夜空中晃動。這話語之後,安靜了許久,宗翰緩緩地站起來,他拿著半塊木柴,扔進篝火裏。

    “你們以為,我今日召集諸位,是要跟你們說,雨水溪,打了一場敗仗,但是不要氣餒,要給你們打打士氣,或者跟你們一起,說點訛裏裏的壞話……”

    他沉默片刻:“不是的,讓本王擔心的是,你們沒有懷抱天下的胸懷。”

    ……

    “阿骨打離開之前,就曾經幾次三番,與我說起過。”

    篝火前方,宗翰的聲音響起來:“我們能用兩萬人得天下,莫非也用兩萬人治天下嗎?”

    “先帝也好、今上也好,包括諸位敬重的穀神也好,這些年來殫精竭慮的,也就是這麼一件事……在場諸位之中,有奚人、有渤海人、有契丹人、也有遼東的漢人,咱們一同作戰過許多年,今日你們都是金人,為什麼?今上對諸位,一視同仁,這天下,也是諸位的天下,不止是女真的天下。”

    “女真的胸懷中有諸位,諸位就與女真共有天下;諸位心懷中有誰,誰就會成為諸位的天下!”

    宗翰望著眾人:“十餘年前,我大金取了遼國,對契丹一視同仁,因此契丹的諸位成為我大金的一部分。當時,我等尚無餘力取武朝,因此從武朝帶回來的漢民,皆成奴隸,十餘年過來,我大金漸漸有了征服武朝的實力,今上便下令,不許妄殺漢奴,要善待漢人。諸位,而今是第四次南征,武朝亡了,你們有取而代之,坐擁武朝的胸懷嗎?”

    他一揮手,目光嚴厲地掃了過去:“我看你們沒有!”

    “雨水溪一戰失敗,我看到你們在左右推諉!抱怨!翻找借口!直到現在,你們都還沒弄清楚,你們對麵站著的是一幫什麼樣的敵人嗎?你們還沒有弄清楚我與穀神縱然棄了中原、江南都要覆滅西南的原因是什麼嗎?”

    “你們對麵的那一位、那一群人,他們在最不合時宜的情況下,殺了武朝的皇帝!他們切斷了所有的退路!跟這整個天下為敵!他們麵對百萬大軍,沒有跟任何人求饒!十多年的時間,他們殺出來了、熬出來了!你們竟還沒有看到!他們就是當初的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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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8-12-8 19:35:37
第八九八章 十年砥礪 風雪寒霜(七)




    “你們對麵的那一位、那一群人,他們在最不合時宜的情況下,殺了武朝的皇帝!他們切斷了所有的退路!跟這整個天下為敵!他們麵對百萬大軍,沒有跟任何人求饒!十多年的時間,他們殺出來了、熬出來了!你們竟還沒有看到!他們就是當初的我們——”

    火光升騰間映出的是老將雄獅般的身影,他的聲音回蕩在大帳前的風雪裏。

    餘人肅穆,但見那篝火燃燒、飄雪紛落,營地這邊就這樣靜默了許久。

    宗翰與眾將都在那兒站著,待到夜幕眼見著已完全降臨,風雪延綿的軍營當中火光更多了幾分,這才開口說話。

    “這三十餘年來,征戰沙場,勝績無數,但是你們中間有誰敢說自己一次都沒有敗過?我不行,婁室也不行,阿骨打再生,也不敢說。打仗本就勝勝敗敗,雨水溪之敗,損失是有,但不過就是戰敗一場——有些人被嚇得要歸咎於別人,但我看來是好事!”

    “好在哪裏?其一,雨水溪的這場大戰,讓你們仔仔細細地看清楚了,對麵的黑旗軍,是個什麼成色。滿萬不可敵?百萬大軍圍了小蒼河三年,他們也做得到!訛裏裏貪功冒進,這是他的錯,也不是他的錯!雨水溪打了兩個月了,他抓住機會帶著親衛上去,這樣的事情,我做過,你們也做過!”

    “訛裏裏與諸位來往三十餘年,他是不可多得的勇士,死在雨水溪,他仍是勇士。他死於貪功冒進?不是。”

    宗翰搖了搖頭:“他的死,源於他並未將黑旗當成與自己勢均力敵的對手看。他將黑旗當成遼人和武朝人,行險一擊終究是敗了。你們今天仍拿黑旗當成那樣的敵人,以為他們使了詭計,以為自己人拖了後腿,來日你們也要死在黑旗的刀槍下。真珠、寶山,我說的就是你們!給我跪下——”

    他的目光陡然變得凶戾而威嚴,這一聲吼出,篝火那邊的完顏設也馬與完顏斜保兄弟先是一愣,隨後朝地上跪了下去。

    “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們這幾日說了什麼!身為大將,相攜百戰的同僚你們也敢詆毀!若不知錯,本王親手宰了你們!”

    “——傲慢的老虎容易死!林海裏活得最長的,是結群的狼。”

    宗翰的兒子當中,設也馬與斜保早在攻汴梁時便是領軍一方的將領,此時斜保年過三十,設也馬將近四旬了。對於這對兄弟,宗翰往日雖也有打罵,但最近幾年已經很少出現這樣的事情。他一字一頓地將話說完,緩緩轉身走到柴堆邊,拿起了一根木頭。

    那木頭海碗粗細,本該是劈成兩半的,但這根並未被劈開,上頭僅有一道裂口。宗翰雙手往外掰了一掰,那原木砰的一聲在他手中裂成兩半,白霜漾開。宗翰將木頭扔進火堆裏。

    “擦亮你們的眼睛。這是雨水溪之戰的好處之一。其二,它考了你們的度量!”

    “它考的是得天下與坐天下的度量!”

    “靠兩千人打天下,有兩千人的打法,靠兩萬人,有兩萬人的打法!但走到今日,你們那一位的背後沒有兩萬人?我女真富有四海臣民億萬!要與天下人共治,才能得長存。”

    宗翰頓了頓:“宗輔、宗弼見識短淺,江南之地驅漢軍百萬圍江寧,武朝的小太子豁出一條命,百萬人如洪水潰敗,反倒讓宗輔、宗弼自食惡果。西南之戰一開始,穀神便教了諸位,要與漢軍長存,戰場上一條心,這一戰才能打完。為什麼?漢人就要是我大金的子民了,他們要成為你們的兄弟!沒有這樣的氣度,你們將來二十年、三十年,要一直打下去?你們坐不穩這樣的江山,你們的子孫也坐不穩!”

    “南方的雪細啊。”他仰頭看著吹來的風雪,“長在中原、長在江南的漢人,承平日久,戰力不彰,但真是這樣嗎?你們把人逼到想死的時候,也會有黑旗軍,也會有殺出江寧的小太子。若有人心向我女真,他們慢慢的,也會變得像咱們女真。”

    “……穀神並未逼迫漢軍上前,他明立賞罰,定下規矩,隻是想重蹈江寧之戰的覆轍?不是的,他要讓明大勢的漢軍,先一步進到我大金的軍中。總有人在前,有人在後,這是為平定天下所做的準備。可歎你們多數不明白穀神的用心。你們並肩作戰卻將其視為外族!即便如此,雨水溪之戰裏,就真的隻有投降的漢軍嗎?”

    “雨水溪一戰。”宗翰一字一頓地說道,“剩餘七千餘人中,有近兩千的漢軍,自始至終未曾投降,漢將渠芳延一直在指揮部下上前作戰,有人不信他,他便約束部下固守一側。這一戰打完了,我聽說,在雨水溪,有人說漢軍不可信,叫著要將渠芳延所部調到後方去,又或者讓他們上陣去死。這樣說的人,愚不可及!”

    他的罵聲傳出去,將領之中,達賚眉頭緊蹙,麵色不忿,餘餘等人多少也有些蹙眉。宗翰吸了一口氣,朝後方揮了揮手:“渠芳延,出來吧。”

    話音落下後片刻,大帳之中有身著鎧甲的將領走出來,他走到宗翰身前,眼眶微紅,納頭便拜。宗翰便受了他的叩首,低頭道:“渠芳延,雨水溪之敗,你為何不反、不降啊?”

    “小臣……末將的父親,死於黑旗之手……大帥……”

    宗翰點頭,托起他的雙手,將他扶起來:“懂了。”他道,“西南之戰,本王給你一句話,必讓你為乃父報仇,但你也要給本王一句話。”

    “請、請大帥吩咐……”

    “這仇,你親手來報。從今日起,你不再是手下隻有三千人的偏將,本王要給你個好差事——不光是在西南。天下大勢分分合合,武朝氣數盡了,這天下歸於大金,但將來,這漢人所在的地方,也要歸你們漢人所治,這是本王對你的期許,你記住了。”

    渠芳延口中說著感激涕零的話語,納頭要再拜,宗翰抓住了他的手臂:“糾糾男兒,不要效女子神態,你進去吧。”他手臂朝著篝火的那邊一揮,“從今往後,你與他們同列!”

    渠芳延抱拳一禮,朝那邊走過去。他原是漢軍之中的微末小將,但此時在場,哪一個不是縱橫天下的金軍英雄,走出兩步,對於該去什麼位置微感猶豫,那邊高慶裔揮起手臂:“來。”將他召到了身邊站著。

    走過韓企先身邊時,韓企先也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宗翰點了點頭。

    “與漢人之事,撒八做得極好,我很欣慰。韓企先卿、高慶裔卿也堪為表率,你們哪,收起那分傲慢,看看他們,學學他們!”

    “至於雨水溪,敗於輕敵,但也不是大事!這三十餘年來縱橫天下,若全是土雞瓦狗一般的對手,本王都要覺得有些乏味了!西南之戰,能遇上這樣的對手,很好。”

    “我覺得,諸位也會覺得很好。”

    風雪降下來。

    對於雨水溪之戰,宗翰洋洋灑灑地說了那許多,卻都是戰場之外的更加高遠的事情。對於戰敗的事實,卻不過兩個很好,這時候平平靜靜地說完,不少人心中卻自有豪情升起。

    沒錯,麵對區區小敗,麵對勢均力敵的對手,睥睨天下三十餘載的金國大軍,除了一句“很好”,還該有怎樣的情緒呢?

    雪依舊漫漫而下,熊熊燃燒的篝火前,過得片刻,宗翰著韓企先宣布了對許多將領的賞罰、調動細節。

    賞罰、調動皆宣布完畢後,宗翰揮了揮手,讓眾人各自回去,他轉身進了大帳。隻有完顏設也馬與完顏斜保,始終跪在那風雪中、篝火前,宗翰不下令,他們一時間便不敢起身。

    散會之後,又有一些將領陸續而來,到大營之中單獨麵前了宗翰。這一夜過了子時,完顏設也馬與完顏斜保的身上都披了一層積雪,宗翰從帳中走出來,他到兩個兒子身前搬了木樁坐了片刻,隨後起身,歎了口氣:“進來吧。”

    兩人腿都麻了,亦步亦趨地跟隨進去,到大帳之中又跪下,宗翰指了指一旁的椅子:“找椅子坐下,別跪了。都喝口熱茶,別壞了膝蓋。”

    兩兄弟又站起來,坐到一邊自取了小幾上的熱水喝了幾口,隨後又恢複正襟危坐。宗翰坐在桌子的後方,過了好一陣,方才開口:“知道為父為什麼敲打你們?”

    完顏設也馬低頭拱手:“詆毀剛剛戰死的大將,的確不妥。而且遭逢此敗,父帥敲打兒子,方能對其餘人起震懾之效。”

    “膚淺!”宗翰目光冰冷,“雨水溪之戰,說明的是華夏軍的戰力已不輸給我們,你再自作聰明,將來大意輕敵,西南一戰,為父真要白發人送了黑發人!”

    “……是。”完顏設也馬目光轉動,猶豫片刻,終於再度低頭。

    此時,一旁的完顏斜保站起身來,拱手道:“父帥,兒子有些話,不知道當問不當問。”

    “說。”

    “雨水溪之戰,前前後後的訊息,軍中大將,許多人都知道,以高慶裔、韓企先等人的聰明,未嚐不知道此戰症結在哪。他們嘴上雖未說,但仍舊放任軍中眾人談論漢軍的問題,這是因為漢軍是真的不能戰啊。父帥如今振奮漢軍士氣,莫非真能讓他們……參與到這場大戰裏去麼?”

    完顏斜保問得稍有些猶豫,但心中所想,很顯然都是經過深思熟慮的。宗翰望著他好一陣,讚許地笑了笑:

    “你看似魯莽,粗中有細,倒不是什麼壞事。這些天你在軍中帶頭議論訛裏裏,也是早已想好了的打算嘍?”

    斜保道:“回稟父帥,訛裏裏以近千親衛對陣鷹嘴岩八百黑旗而不勝,雖然守鷹嘴岩的也是黑旗當中最厲害的隊伍之一,但仍舊說明了黑旗的戰力。這件事情,也隻有父帥今日說出來,方能對眾人起振奮之效,兒子是覺得……鍋總得有人背啊,訛裏裏也好,漢軍也好,總好過讓大家覺得黑旗比我們還厲害。”

    “那為何,你選的是詆毀訛裏裏,卻不是罵漢軍無能呢?”

    斜保微微苦笑:“父帥明知故問了,雨水溪打完,前頭的漢軍確實隻有兩千人不到。但加上黃明縣以及這一路之上已經塞進來的,漢軍已近十萬人,咱們塞了兩個月才將人塞進來,要說一句他們不能戰,再撤出去,西南之戰不用打了。”

    他頓了頓:“隻是即便如此,兒臣也不明白為何要如此倚重漢人的原因——當然,為往後計,重賞渠芳延,確是應有之義。但若要拖上戰場,兒子仍舊覺得……西南不是他們該來的地方。”

    宗翰哈哈大笑起來。完顏斜保麵容粗獷,前麵的話都顯得謹慎,隻到最後一句,隱隱約約有著幾分睥睨天下的氣魄,宗翰察覺到這點,老懷大慰,笑了許久才漸漸停下。

    他坐在椅子上又沉默了好一陣,一直到大帳裏安靜到幾乎讓人泛起幻聽了,設也馬與斜保才聽到他的話語響起。

    “漢軍之事,為穀神之策,自有用意。你們既然還有幾分聰明,來日多與漢將搞好關係,另外,給我盯好渠芳延!”

    聽得穀神之名,兩人的心神都安定了些許,一齊起來領命,設也馬道:“父帥莫非覺得,這渠芳延有詐?”

    “所有漢軍都降了,獨獨他一人未降,以那位心魔的手段,誰能知道?防人之心不可無。”宗翰說完,揮了揮手。

    “都下去吧。”

    **************

    月光被掩在厚厚的雲層上,風雪吹過蒼莽的群山。

    從金國、到中原、到江南,大雪掩蓋了視野所及的一切。這是漢人天下受難最為嚴重的一年,被焚毀的城池尚未複建,攜家帶口的難民們在呼嘯的風雪裏倒下,饑民們互相換了小孩子,分而食之。許許多多失去家人的人,隨後不久,也踏上了與家人同歸的道路。

    希望,僅如渺茫的星火。

    武朝新的帝王、曾經的太子正攜軍隊與難民南下。更南麵的海岸邊,長公主自莆田附近登岸,聯絡了附近的軍隊,謀取福州。

    大年三十,毛一山與妻子領著孩子回到了家中,收拾爐灶,張貼福字,做起了雖然倉促卻溫馨熱鬧的年夜飯。

    梁山,為了年關的一頓,祝彪、劉承宗等人給軍中的眾人批了三倍於平日份額的糧食,軍營之中也搭起了戲台,到得夜裏開始表演節目。祝彪與眾人一邊吃喝,一邊議論著西南的大戰,編排著寧毅以及西南眾人的八卦,一幫瘦子笑得前俯後仰、沒心沒肺的。

    已經毀了容,被祝彪成為天殘地缺的王山月夫婦,這一天也過來坐了一陣:“西南大戰已經兩個月了,也不知道寧毅那家夥還撐不撐得下去啊。”談些這樣的事情,王山月道:“說不定已經死在宗翰手上,腦袋給人當球踢了吧?救這個天下,還得我們武朝來。”

    “自從毀了容以後,這張臉就不像他自己的了。”祝彪與周圍眾人調侃他,“死娘娘腔,自暴自棄了,哈哈……”

    梁山的華夏軍與光武軍並肩作戰,但名義上又屬於兩個陣營,眼下彼此都已經習慣了。王山月偶爾說說寧毅的壞話,道他是瘋子神經病;祝彪間或聊一聊武朝氣數已盡,說周喆陰陽人爛屁股,雙方也都已經適應了下來。

    誰還能跟個傻逼一般見識呢——雙方都這樣想。

    晉地,樓舒婉等人組織了一場簡單卻又不失隆重的晚宴。

    自廖義仁節節敗退甚至讓出威勝後,晉地的各路馬匪、義軍紛紛來投,他們或者幾十人、或者數百人,都前來參拜這位傳奇的女相。

    在華夏軍與史進等人的建議下,樓舒婉清理了一幫有重大劣跡的馬匪。對有意加入且相對清白的,也要求他們必須被打散且無條件接受軍隊上級的領導,隻是對有領導才能的,會保留職務敘用。

    即便經曆了如此嚴格的淘汰,年關的這場宴會仍舊開出了四方來投的氣象,一些人甚至將女相、於玉麟等人當成了未來天子般看待。

    當然,這些年來,經曆了如此多顛簸的樓舒婉還不至於因此就飄飄然。即便真的完全清理了廖義仁,手握半個中原,滅頂之災的可能也始終在前方等待著她們。別的且不說,隻說宗翰、希尹所率領的西路大軍回程,無論他們在西南是勝是敗,都將是對晉地的一次艱難考驗。

    她並不諱飾,而是坦率地向眾人分享了這樣的前景。

    “……我過去曾是杭州富商之家的千金小姐,自二十餘歲——方臘破杭州起到如今,時常覺得活在一場醒不來的噩夢裏。”

    晚宴之上,舉著酒杯,如此與眾人說著。

    “我幼時讀史,時常看見,這千百年來一場一場動亂,動輒數十上百載,餓殍滿地易子而食,過去這些都在書裏,百十年的時間輕描淡寫、一晃而過……到如今,我看到了這些事情,許多時候想一想,還是想不通,人怎能在這裏熬上幾十年啊。”

    她話語肅穆,眾人多少有些沉默,說到這裏時,樓舒婉伸出舌尖舔了舔嘴唇,笑了起來:“我是女子,多愁善感,令諸位見笑了。這天下打了十餘年,再有十餘年,不知道能不能是個頭,但除了熬過去——除非熬過去,我想不到還有哪條路可以走,諸位是英雄,必明此理。”

    “今年的年關,好過一些,明年尚有大戰,那……不論是為自個,還是為子孫,咱們相攜,熬過去吧……殺過去吧!”

    她之前話語都說得平靜,隻到最後舉起酒杯,加了一句“殺過去吧”,臉上才顯出明媚的笑容來,她低了低頭,這瞬間的笑容猶如少女。

    會場上於玉麟、王巨雲、安惜福、史進、展五……以及其他眾多官員將領便也都笑著欣然舉起了酒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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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8-12-25 18:46:11
第八九九章 大地驚雷(一)

        



    在這個世上,有些事情極大。

    山河淪陷、改朝換代,在某一個節點上,這些巨大的曆史事件徹底地改變人們的一輩子,決定一整個國家未來的走向,在曆史的書卷中留下濃墨重彩的一筆。

    但在極小的地方,它卻無法真正地打斷人們經曆的每一天,再巨大的悲傷也無法改變人的生理需求,再巨大的屈辱也無法令人忘記吃喝。

    正月裏,臨安,脆弱的平衡已經在這座經曆了戰火摧殘的城市裏自然而然地建立了起來。

    女真人的入城,是在上一年的五月間。入城之後,有過持續的廝殺與鎮壓,也有過十數萬人的突圍與奔逃。大量的匠人被女真士兵抓捕出來,押送北上,也發生了無數次對婦女的奸淫;城內一次次的反抗,遭到了屠殺。

    經過幾個月的混亂後,原本百餘萬人聚居的大城,剩下了七十餘萬的居民。集市仍舊要開放,物資依然要流通,官衙已然運作起來,衙役捕快們追查一些雞鳴狗盜的小事,間或搜捕一些破壞社會秩序的不法分子,青樓楚館又開放了幾間。

    集市間的行會也陸續組織起來,往日裏收保護費的本地幫派覆滅後,也會有膀大腰圓的漢子來填補空白,偶爾也能聽見誰誰誰與女真人有了關係、有了後台之類的說法。

    周雍去後,接手於臨安的小朝廷一直在延續著“武朝”的存在,它們存在的基礎源於周雍離開時留下的幾位攝政大臣——周雍逃跑時帶走了秦檜之類的心腹,寄托幾位大臣留在臨安與女真人進行持續的談判。臣子中當然也有麵對宗輔宗弼威武不屈的死硬派,但沒有三個月,當然也就死得幹幹淨淨了。

    此後的“武朝”朝廷漸漸以鐵彥、吳啟梅等一幫人物為核心,聚起了班子。

    這一武朝朝廷曾數度以周雍的名義發出勸降書,要求周君武放棄抵抗,為天下計,與女真人進行談判。待到周雍於海上駕崩,君武江寧稱帝之後,朝廷又拿出了周雍的“血詔”來,控訴周佩為奪權而殘殺大臣,於海上弑君,又控訴太子不聽君命,褫奪了君武繼承的權力。

    於是,當君武在江寧稱帝,改年號“振興”時,臨安的小朝廷找出了一位據傳有周氏血緣的遺落皇族,以周雍的血書為憑,擁立為帝,立年號為“嘉泰”。

    相對於窮兵黷武、於江寧稱帝又棄江寧而去的“前太子”,嘉泰帝性情慈厚溫和,以天下、以百姓為念,繼位之後一方麵開始反省武朝過往的錯失,另一方麵開始積極地與金國展開談判,希望能夠找到妥善的方法,弭平戰亂,救黎民於水火。

    此時的江南已然處於民不聊生的水深火熱之中,雖然在大的方向上,天下百姓對於金國毫無好感,但臨安小朝廷選擇的是另一個方向上的宣傳。

    一方麵對外宣稱積極與金國展開和談,另一方麵,臨安的小朝廷扔出了過往數十年裏大量被壓下來的輿論黑料,包括武朝朝廷的貪腐無能、蔡京的隻手遮天、童貫的贖買燕雲十六州、兵事上的無能、武將的貪生怕死、甚至於景翰帝周喆以及眾多帝王的齷齪辛秘、身為帝王在朝堂大事上的肆意妄為……等等等等。

    自靖平之恥,女真將周驥抓回北地後,這些黑料其實每一年都在往南麵傳,但武朝正統仍在時,朝廷對於這些言論還能夠完完全全的壓下來,就算偶有漏網,至少長公主府人還在,朝廷也還有向心力,會有人出麵反駁。

    但在周雍離開後的空白期裏,所有的輿論,就真正把控在臨安朝堂的手上了。

    “說起這些事,女真人雖凶殘,但武朝到如今這等地步,也真是……咎由自取……”

    “文臣結黨、帝王無道、武將貪財怕死啊……”

    到得這一年新舊交替之際,從臨安城內幸存的文士口中,便多能聽到這樣的歎息。

    至於地位更加高一些的,消息更為靈通一些的人們,當然知道更多的事情。為了維護“嘉泰”帝的正統資格,朝堂的黑料並未涉及周雍,但對於女真兵臨城下,周雍棄城而逃的醜態,各個大家大族內心之中都是清楚的。

    當這些大族中的長輩不再壓製輿論,人們說起周雍棄城而走的鬧劇,說起這些年樁樁件件的蠢事,甚至說起那在江寧繼位隨後又啟程而逃的“前太子”,都不免搖頭。說來也怪,往日裏人們身處其中並不察覺,到得能夠肆意談論這些時,大部分人也不免覺得,這樣的國家倘不滅亡,那也實在是一件怪事。

    武朝淪陷半年多的時間過去了,其中抗爭者受到的屠殺、搖擺者內心的掙紮,投降者與反抗者之間的衝突與鬥爭,流在法場上、城池內的鮮血,樁樁件件難以細述。這一年的年關,激烈的反抗者們大多已被清除後,以吳啟梅等人為首的朝堂暫時穩固了下來。

    大年初五,吏部侍郎李善坐著馬車,穿過了臨安街頭,準備去往吳啟梅家中聚會。

    掀開馬車的車簾,外頭的街道仍舊顯得冷清,店鋪開門者不多,道旁積雪堆積,籠著袖子的路人們似乎都帶著陰鬱與仇視的目光,望向街市間的一切,尤其是“權貴”們的身影。李善總能從中察覺出敢怒不敢言的味道來。

    生於大變亂的時代,是世人的不幸。然而活下來了,便知足吧。

    他的心中這樣想著,放下了車簾。

    沒有人是天生的惡人,當然,也沒有幾個人天生的視死如歸。有些時候要虛與委蛇,有些時候要迂回前進,也有些時候……譬如武朝腐朽已極,便隻能就此放開手。這是李善如今的看法。

    李善的恩師,是如今的右相吳啟梅。吳家早先便是江南大族,景翰年間,武朝的政治核心還在中原,江南的勢力處於邊緣位置,吳啟梅雖在年輕之時便有學名,但早年便厭煩了官場的傾軋,在幾場政治鬥爭中失利後回歸江南,隱居養望,其才名與當初杭州的錢希文等人相仿,覆蓋一地,難入中樞。

    中原淪陷後,南遷的朝廷要倚重江南大族的勢力,吳家因而成為江南舉足輕重的大家族。吳啟梅有心相位——他在失意之時常常以經曆了黑水之盟的秦嗣源秦公自比,其時秦嗣源尚未被平反,但作為大族領袖,內中情由許多都是能看得清楚的,當年秦嗣源複起後的諸多動作,包括賑災、北伐,太原與汴梁的堅守,秦嗣源苦心孤詣付出太多,最後卻倒在了官場平衡上,這些事情令吳啟梅心有戚戚。

    不過,縱然身負經世之才,朝堂南遷之後也給了南麵大族以地位權力,但涉足中樞的幾個位置,卻仍舊把持在幾名朝堂元老的手中——周雍自知能力有限,對於官員的任用隻求穩妥,於新人的提拔、新勢力的扶持,力度反而不大。

    吳啟梅因此無法直達官場頂峰,但他名望已高,家族勢力也大,若不能為相,其餘的小官就沒什麼意思了。因為這樣的原因,建朔朝堂定居臨安後,吳啟梅建立“鈞社”,取的是“理重萬鈞”的意思,暗地裏扶持了不少人,在官場上建起一個小圈子。這也算是政治上的迂回,若然無法為相,他幹脆讓自己的地位變得更加超然,變作武朝朝堂的幕後之人,也是不錯。

    事實上,吳啟梅建立的“鈞社”,一度是希望變成“君社”的,這一點與秦檜的想法相似。周雍在執政上隻能說是個象征,許多人一開始都想要往君武身上放下籌碼,吳啟梅本身關係龐大、實力雄厚、能力出眾的可用弟子也多——不管怎麼看,自己都像是第二個秦嗣源,但直到最後,名叫周君武的愣頭小子也沒有認可他,這令吳啟梅同樣感到了憤懣與恥辱。

    果然,這天下不缺秦嗣源這樣的能臣,是這天下早已腐朽,容不下一個兩個的秦嗣源罷了。

    ——對於這段情由,李善心中並不是非常的清楚。他原本在吳啟梅家中讀書,建朔三年便被吳啟梅扶上了進士之位,此後仕途一路順暢。女真人來時,李善一度也呼籲著抵抗,甚至也想著轟轟烈烈與女真人拚個你死我活。但這些想法未到眼前時可以熱血慷慨,事到臨頭,所有人都還是有些猶豫的。

    其後隨著周雍的逃跑,恩師痛心疾首,哭喊武朝要亡了,但蒼生何辜?到得女真人入城,局勢急轉直下,有些人選擇慷慨的反抗,而後遭到屠殺。鐵彥、吳啟梅等人站了出來,試圖救下無辜的黎民百姓,小朝廷因此建立。

    這些事情固然屈辱,往後的曆史上說不定也要留下罵名。但如果沒有人這樣去做,天下人隻會死得更多。

    螻蟻一般的人們,又能懂得什麼呢?

    馬車一路前行,來到吳啟梅的右相宅邸之後,不少人都已經到了。這些人或是李善的師兄弟,或是吳係於朝堂之上的朋黨好友,不少人碰麵之後互道了新年好。李善與幾位相熟的師兄弟見麵,聽得他們說起的,多還是有關於吳係的得力幹將陳煒、竇青鋒等人擴充與訓練新軍的事情。

    臨安淪陷至今,放眼外界,如今有三場打仗一直在打:一是仍舊被宗弼帶了兵追得到處跑的前太子,二是銀術可於潭州附近的血戰,三是西南亂匪與宗翰希尹之間的較量竟還未結束。

    但對於臨安朝堂上的眾人來說,除了周君武的存在算得上是眼前的威脅,之於黑旗——對方畢竟已有十餘年未近江南了,說起來十餘年前弑君窮凶極惡,但十餘年的光陰不曾見到的東西,實感終究是不夠的。

    軍隊,才是今日臨安小朝廷上各個派係關心的東西。

    關於為什麼要投降,武朝為何滅亡,道理可以掰出一朵花來。但投降派並不天真——或者可以說,隻有投降派,才格外的明白現實。千萬的道理保不住自己的一條命,一旦女真人撤走,唯一能夠依靠的,唯有軍隊。

    好在武朝的統治已然崩解,組成小朝廷的各個勢力、族群在許多地方往往都有著自己的“根據地”,有自己的勢力範圍。投降之後,以鐵彥、吳啟梅為首的大族第一時間推動的就是征兵——之於這樣的行為,宗輔宗弼並不反感,或者說,就是在他們的推波助瀾下,各地的勢力才有了這樣的動作。

    對鞭長莫及的女真人而言,一個混亂分裂但大致上傾向於金國的江南“武朝”,最符合大金的利益。而對於為了保命已經選擇了投降的各方勢力來說,以最快的速度滅亡武朝的道統,使其無法依靠“大義”翻身,才最能保證自身的安全。

    由於這樣的默契,過去的幾個月時間,宗輔宗弼在追殺君武以及搜刮戰利品,臨安朝堂的眾人則一麵抹黑武朝一麵進行著忙碌的圈地運動。吳啟梅坐鎮中樞,麾下幾員大將在各地擁兵已有三十餘萬,李善等文臣則努力將臨安朝堂仍舊保有的部分資源努力輸送給這些軍隊,以期待他們能夠迅速地蛻變為精銳,到將來成為新武朝的基礎力量。

    由於吳啟梅以秦嗣源自比,吳係與當年的秦係,眼下倒也有不少相似之處。例如吳啟梅為相之後,便迅速建立起新的武朝密偵司,由他最為信任的弟子甘鳳霖主持,搜羅各種江湖人士為其辦事。弟子之中又有重商事者,便頗得吳啟梅器重。

    眾人聚首之時,偶爾便也說起秦係當年的事情。提起覺明和尚,道他畢竟有皇族血統,不過因關係而成事,名聲雖盛,其實難副;說起紀坤,道他仆人出身,處理細務尚可,大氣不足;再說成舟海,他輔佐周佩,竟不能提前預防皇室的傾軋,以至於周雍逃亡、長公主府的勢力迅速崩塌,也是難堪大用;至於聞人不二,普普通通中人之姿,不足道哉。

    還有寧立恒,弑君之舉太過魯莽,若徐徐圖之,這天下又何至於到今天這等地步……眾人議論起來,凡此種種,不一而足。

    評價之中,自然又暗藏對比。如今周佩去了海上,周君武東奔西逃,西南天邊的戰事更是遙遠,吳啟梅、甘鳳霖等人偶爾談及,對於宗翰希尹的實力,是沒有多少人敢質疑的,並且黑旗軍倒行逆施,不得民心,女真人殺向西南的兩個多月時間裏,不光劍閣方麵倒向了金國,西南之地,更有大小規模的各種叛亂,層出不窮。

    根據西南傳來的消息,隻是到十二月中旬,黑旗軍與金人對抗的過程裏,所掌控的地區便有三十餘次的叛亂興起。這些叛亂或是數十人或是數百人,趁著女真人殺來,黑旗頭尾難顧的時機,在黑旗軍後方破壞道路、率隊進山。

    如今擺在李善等人麵前最緊迫的並非黑旗軍,吳啟梅等人偶爾說起,也頗有旁觀者的清醒:西南的內亂,乃是寧毅用老兵下鄉,與鄉賢爭權所導致的後果。

    ——寧毅用老兵、巡查隊、說書隊、軍醫隊下到偏遠鄉村,這些鄉村裏的書生們便在暗地裏說黑旗軍乃是不顧天理的大災難、是無君無父的魔頭。

    “壞了規矩的人,規矩就要轉過頭來吃了他。”

    遠在天邊的西南戰事在臨安人眼中早已有了方向,偶爾說起,更引人的反倒是當年的一些軼聞趣事:十餘年前方臘起事,占了杭州,那心魔寧毅便曾身陷此地,他當年身處的霸刀營駐地,如今便在與相府相隔兩條街的地方,但曾經的景物,早已物是人非了,至於如今的這所右相宅邸,當年卻是更為著名的一處所在,這裏原本是大儒錢希文的家族舊宅,方臘破城時,錢希文率家人抵抗,後來宅子被付之一炬,方臘覆滅後有人將此地買下,十餘年間數度翻新,最終成了右相的居所。

    聚會之中,這些橫跨十餘年的軼聞被眾人之間原本穩重的“大師兄”甘鳳霖娓娓道來,李善朝外頭望去,隻見庭院當中積雪臘梅相映成趣,一位位賓朋往往來來。思及這十餘年的光陰,隻覺得眼下的臨安雖然還在女真人手中,但將來未嚐不能吐氣揚眉,胸口有豪氣蘊生。

    逸聞趣事閑聊完畢之後,不一會兒,他們的話題便又往最為迫切的征兵練兵上轉過去了。

    此時是武朝振興元年——又或者說是嘉泰元年——的正月初五。還沒有多少人意識到,接下來會是多麼風起雲湧、應接不暇的一個年頭。但就在這個下午,西南的戰報傳到了臨安,猛烈地震撼著此時身在臨安的所有人。

    那是十二月十九華夏軍攻破雨水溪、陣斬訛裏裏的消息。這消息猶如一道炸雷,一時間甚至讓李善等人為之駭然。他能夠清楚地記得這一天裏吳啟梅、甘鳳霖等人的臉色,到得這天夜裏私下聚會時,他才聽得吳啟梅斟酌許久,臉色陰沉地說了一句:“抓在手上的東西,才是自己的,從今往後,新軍,是第一要務。”

    吳啟梅沒有強調太多,所有人都明明白白:其實無論是周君武卷土重來,還是西南真的抗住了宗翰大軍的進攻,真正能夠救他們的,都隻會是握在手上的軍隊。西南的戰報,隻是給他們更重地敲響了警鍾而已。

    這樣的陰沉持續了七天,正月十二傍晚,李善被迅速地召往右相府,這一次見麵,吳啟梅平靜中帶著喜色:“我早說過,壞了規矩的人,沒有好下場。”

    西南的第二份戰報,以最快的速度傳到了臨安。

    這些日子以來,西南的戰局瞬息萬變。

    十二月十九的雨水溪之戰,並不隻是給華夏軍帶來了巨大的信心與好處,它同時引爆了華夏軍後方還在觀望的一些地方勢力的決心。從二十四這天開始,西南各地相繼爆發了數次由鄉賢、地主組織的動亂,這些動亂雖未直接影響大局,卻間接地分走了華夏軍本就緊張的兵力布置。大年三十這天夜晚,在黃明縣,拔離速再度對華夏軍展開潮水般的進攻。

    看著像是受到雨水溪之敗的刺激,黃明縣的進攻猛烈異常,此後連續三天的時間,拔離速親自壓陣發動了一波又一波的猛烈攻擊。華夏軍在黃明防線上的抵抗也極為頑強,但仍舊承受了巨大的傷亡。

    在這次進攻期間,拔離速集合了本就囤積在前線的大量漢軍,甚至驅趕著一部分的漢軍傷員,命令他們對城牆的一部分展開瘋狂進攻。黃明縣經曆了兩個月的頑強防守,傷亡不小,參謀部準備利用前方漢軍並不堅強的現實,打出一波反擊來。

    黃明縣的攻守狀況,其實並沒有給予龐六安的第二師多少選擇的餘地。相對於雨水溪錯綜的地形,黃明縣一方隻是一堵城牆,城牆前方是戰場,再過去是女真的營地與狹窄的山道,女真人一旦指揮軍隊展開進攻,即便是懦弱的漢軍,也沒有後退的餘地。假如黑旗軍不予納降,軍隊就隻能不斷地往城頭展開進攻,又或者是在戰場上懦弱地等死。

    第二師的防禦極為頑強,火炮的數量也是黑旗軍之最,兩個多月的時間以來,黃明縣打出的戰場交換比相對雨水溪而言更為亮眼,但無論如何,他們的損失也是慘重的——盡管這已經是防禦戰中最優秀的成績了。

    年關的動亂繃緊了華夏軍的兵線,盡管黃明縣仍舊能夠守住,但不斷增加的傷亡始終令人心焦。考慮到雨水溪的戰敗不過十天,女真人在事實層麵還沒有調整好對漢軍的態度,黃明縣的陣地上對部分漢軍展開了招降。

    反攻爆發在正月初三的傍晚,聽說華夏軍打開了招降的口子後,戰場上的漢軍動亂開始了。龐六安集合了一個精銳團的力量從後方驅趕,一支決定投降的漢軍部隊從戰場的中路切入女真人的陣地,頃刻間變亂延綿。

    整個亂局在戰場上持續了近半個時辰,混亂持續擴大,一支奚人精銳被切斷在戰場前方,幾近全軍覆沒,女真主將拔離速一度衝向前方壓陣,抵住趁混亂前衝的黑旗精銳突擊團,女真側後方軍營又有漢將趁機起事,引爆了小半個軍火庫,火焰燒蕩天際。

    局勢逼真而微妙龐六安與參謀長郭琛終於做出決定,再投入兩個團的兵力,以最大力量出擊,底定黃明縣戰局。

    當三千人投入戰局之中,不斷前推之時,一支漢軍部隊帶著奚人將領的頭顱,被女真人追趕著朝城頭奔來,另一側,又是一支漢軍精銳,對著衝出城牆的黑旗隊伍,發動了進攻。

    在輪番進攻中安心等待了兩個多月,黃明縣的守軍,進入到拔離速——這位地位僅次於希尹、銀術可、術列速的女者宿將——的謀算當中。當成千上萬的金國精銳高呼著“你中計了”反攻而來,原本預備在戰場上倒戈的漢軍隊伍們也再度選擇了他們的立場。

    這日天光方盡,黃明縣的城頭上百炮齊發,與之對應的是女真人的火炮對射。縱然大炮的力量排山倒海,半個時辰後,洶湧的軍隊仍舊崩斷了黃明城頭那根防禦的細弦。畢竟此時的第二師,已不是開戰之初神完氣足的狀態了,他們損失了四千人,後來又補充了兩千新兵。當三千餘人的有生力量被投入戰場當中,城頭上剛剛夠用的守軍,終於露出了他們的破綻,這天夜裏,從女真人踏足城頭開始,慘烈的廝殺與攻防,便黃明縣城當中的每一處展開。

    拔離速在這一戰中展現的,並非是多麼奇詭的謀劃,這更像是他征戰一生兵法運用的巔峰,這一天戰場之上無論是潰敗還是混亂,都被演繹得極為逼真,也正是這樣的逼真,給予了龐六安等人恰到好處的誘惑,令得他們在最需要決斷的時候不由自主地選擇了出擊——隻因不出擊,巨大的戰果稍縱即逝,黃明縣將繼續陷入一日複一日的慘烈攻防。

    正月初三這個時間,也恰巧是一個心理上的關鍵點:雨水溪戰敗之後,女真軍隊裏對漢軍的不信任一直在攀升,華夏軍對此作出了應對,例如印發傳單、喊話招降……以這些手段令投降漢軍的位置變得更為尷尬。

    華夏軍的參謀成員每每說起這些手段,其實多少是有些自豪的。但這樣的自豪與得意在一定程度上懵逼了人們的眼睛。

    到十二月二十八那天的夜晚,宗翰召集所有人做了豪邁的動員,實質上是試圖穩定軍中漢人的位置,華夏軍更能看出其中的尷尬:前線的漢軍太多了,後方的道路又窄,這些漢軍一時間是撤不走也殺不掉的,若不能穩住他們的軍心,女真的西南一戰,基本上就可以不用打了。

    二十八的十裏集會議,坐鎮前方的拔離速不曾參與,他在三十晚上便發動進攻,到得初三這天,理論上來說,女真人還不可能對漢軍做出妥善的處理……這樣的因素,加深了女真混亂的真實性。

    正月初四,華夏第五軍第二師敗於黃明縣。

    與黃明縣之戰橫向對應的,實際上還有另一輪戰況在。

    從正月初一開始,女真對前線展開了秘密的、而又高強度的一輪調兵,正月初二淩晨,剛剛完成換防不久的雨水溪陣地遭遇女真人的強襲,並且在後方還未完全打散重編的俘虜營地中,爆發了一次叛亂,雨水溪前線,西路軍主帥完顏宗翰一度抵達戰場,發起進攻。

    這一訊息對華夏軍參謀部造成了一定程度的誤導,認為戰局一直很穩的黃明縣進攻實際上是為了掩護雨水溪方麵的強襲——這種鋌而走險也一向是女真人的風格,因而沒能做出最好的應對。

    戰場上的一個失誤,隨後便會讓人付出刻骨銘心的代價。

    雨水溪之戰與黃明縣之戰前後相隔半個月的時間,消息抵達臨安,則隻是相隔了七天。黃明縣城頭一破,這一封戰報便被迅速地以八百裏加急傳回三千餘裏外的臨安,以方便臨安的公卿們以最快的速度做出決定。

    接到戰報之後,吳啟梅麵色通紅,卻已然放下心來。

    女真人擊敗華夏軍,說明這天下的局勢仍舊在他們的掌握與推測範疇之中。若真有一天,完顏宗翰這等人竟被華夏軍擊敗,那或許意味著這天下的走向,已經完全脫離他們的預測、脫離了“常理”的範疇了,這對他們來說,反倒是最可怕的事情。

    “練兵……抓緊時間,練兵。”

    這個夜晚,吳啟梅簡短而有力地重複了這句話,微言大義,很有大人物的氣度。

    眾人也在鬆了一口氣之後,點頭應和著這句話的力量。

    這一刻,臨安的大人物們還沒有意識到,這個風起雲湧的春天才剛剛開始,他們的覺悟、速度與力量甚至都跟不上接下來訊息的變化。就在女真人攻破黃明防線之後,西南的戰局迅速卷入白熱化的激烈廝殺當中。

    斥候在山林間高速奔走,渠正言、韓敬等人帶領著馬隊,沿著崎嶇的山道數次試圖切入對方軍隊的側後方。這是戰場瞬息萬變的調整期,雙方的軍隊都在試圖趁著對方未重新站穩之前抓住一絲破綻,擴大混亂的局勢。

    而就在吳啟梅於臨安收到第一封黃明戰報的正月十二這天,一度屯兵於劍門關北邊,對著女真後防虎視眈眈的華夏第七軍,在秦紹謙的帶領下,朝著南麵的女真後防線揮出了第一擊。

    麵對著這支氣勢最為淩厲,始終威懾著女真後路的華夏軍部隊,坐鎮後方的完顏希尹不緊不慢地做出了動作。自正月十四開始,到正月二十,一共七天的時間裏,這支兩萬人的部隊陸續遭遇了十七支同等數量漢軍部隊的阻擊、擊潰了十七支部隊的阻擊。

    激烈而凶狠的變化還在更多的地方醞釀。正月裏,就在福建,自吳啟梅、甘鳳霖等人口中被評價為“難堪大用”的成舟海,悄悄進入了正被嘉泰朝堂左相鐵彥堂弟鐵三悟掌控的福州城內。正月初九,福州城內叛亂爆發,軍隊血洗福州府,初十,鐵三悟的人頭被懸於城頭之上。

    同日,身穿明黃大髦的長公主周佩在眾人的拱衛下,踏上仍舊懸著人頭福州城牆。透過淒厲的寒風,遙望天北的雪野。在那個方向上,君武與嶽飛、韓世忠的隊伍仍舊在被女真人的軍隊追逐著。

    潭州(長沙)附近,銀術可擊潰朱靜的部隊,於這個雪天屠盡了居陵縣城,陳凡等人在潭州附近構築起防線,卻也是且戰且退,但就在銀術可指揮的大軍當中,一場巨大的陰謀正在悄然醞釀:

    一位名叫於明舟的年輕漢軍將領在糟蹋過兩遍自己家中的軍隊,又在戰爭中丟了三根手指後,因其殘暴偏激的性格逐漸受到完顏青玨的信任。不久之後,這位年輕的將領就要在完顏青玨與銀術可的身後……露出他猙獰的麵目。

    春日尚未至,大地已驚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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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8-12-26 22:55:51
第九〇〇章 大地驚雷(二)




    西南。

    時間回到正月初五,梓州城外,車馬喧囂。大概辰時過後,從前線扯下來的傷兵開始入城。

    積雪隻是倉促地鏟開,滿地都是泥痕,坑坑窪窪的道路順著人的身影蔓延往遠處的山裏。戴著紅袖章的疏導指揮員讓牛車或是擔架抬著的重傷員先過,輕傷員們便在路邊等著。

    頭上或是身上纏著繃帶的輕傷員們站在道旁,目光還在望著東北麵過來的方向,沒有多少人說話,氣氛顯得焦灼。有一些傷員甚至在解自己身上的繃帶,隨後被衛生員製止了。

    “我的傷已經好了,不用去城裏。”

    傷員一字一頓,如此說話,衛生員一時間也有些勸不住,指戰員隨後過來,給他們下了死命令:“先進城,傷好了的,整編之後再接受命令!軍令都不聽了?”

    華夏軍中,軍令如山是從來不講情麵的規則,傷員們隻能聽命,隻是旁邊也有人聚攏過來:“上頭有辦法了嗎?黃明縣怎麼辦?”

    指戰員便道:“第一師的騎兵隊已經過去解圍了。第四師也在穿插。怎麼了,信不過自己人?”

    “咱們第二師的陣地,怎麼就不能奪回來……我就不該在傷兵營呆著……”

    有人憤懣,有人懊惱這些都是第二師在戰場上撤下來的傷員。事實上,經曆了兩個多月輪番的鏖戰,即便是留在戰場上的戰士,身上不帶著傷的,幾乎也已經沒有了。能進入傷兵營的都是重傷員,養了許久才轉變為輕傷。

    這些也都已經算是老兵了,為了與金國的這一戰,華夏軍中的政工、輿論工作做了幾年,所有人都處於憋了一口氣的狀態。過去的兩個月,黃明縣城如釘子一般緊緊地釘死在女真人的前頭,敢衝上城來的女真將領,不管過去有多大名聲的,都要被生生地打死在城牆上。

    這是與覆滅了整個天下的女真人的氣運之戰,能將女真人打到這個程度,所有的將士心中都有著巨大的自豪感。即便傷痛纏身,戰士們一天一天死守在城頭也頗為艱難,但所有人心中都有一股不滅的氣在,他們堅信,自己感受到的艱難,會十倍數十倍地反饋到對麵敵人的身上,要撐到一邊崩潰為止,華夏軍從沒怕過。

    他們這樣的豪氣是有著堅固的事實基礎的。兩個多月的時間以來,雨水溪與黃明縣同時遭到攻擊,戰場成績最好的,還是黃明縣這邊的防線,十二月十九雨水溪的戰鬥結果傳到黃明,第二師的一眾將士心中還又憋了一口氣事實上,慶祝之餘,軍中的指戰員也在如此的鼓舞士氣要在某個時候,打出比雨水溪更好的成績來。

    誰知道到得初四這天,崩潰的防線屬於自己這一方,在後方傷兵營的傷員們一時間幾乎是驚呆了。在轉移途中人們分析起來,當察覺到前線崩潰的很大一層原因在於兵力的吃緊,一些年輕的傷兵甚至憤懣得當場哭起來。

    從初三的晚上到初四的上午,黃明縣城爭奪的慘烈無以言表。這中間最為自責的龐六安帶著幹部團連續六七次的往城頭衝殺,被強行拉下來時全身都成了個血人,接到後方的強製撤退命令後他才肯最後撤出黃明縣城。

    至初五這天,前線的作戰已經交由第一師的韓敬、第四師的渠正言主導。

    從前線撤下來的第二師師長龐六安、參謀長郭琛等人還未回到梓州,第一批入城的是二師的傷員,暫時也並未察覺到梓州城內局麵的異樣事實上,他們入城之時,寧毅就站在城頭上看著側前方的道路。參謀部中不少人暫時的上了城牆。

    梓州城內,眼下處於極為空虛的狀態,原本作為機動援兵的第一師目前已經往黃明前推,以掩護第二師的撤退,渠正言領著小股精銳在地形複雜的山中尋找給女真人插一刀的機會。雨水溪一邊,第五師暫時還掌握著局麵,甚至有不少新兵都被派到了雨水溪,但寧毅並沒有掉以輕心,初四這天就由軍長何誌成帶著城內五千多的有生力量趕往了雨水溪。

    梓州全城戒嚴,隨時預備打仗。

    宗翰已經在雨水溪出現,指望他們吃了黃明縣就會滿足,那就太過天真了。女真人是身經百戰的惡狼,最擅行險也最能把握住戰機,雨水溪這頭隻要出現一點破綻,對方就一定會撲上來,咬住脖子,死死不放。

    召集會議的命令已經下達,參謀部的人員陸續往城樓這邊集合過來,人不算多,因此很快就聚好了,彭越雲過來向寧毅報告時,看見城牆邊的寧毅正望著遠方,低聲地哼著什麼。寧先生的表情嚴肅,口中的聲音卻顯得極為漫不經心。

    “……親愛的爸爸媽媽……你們好嗎。我已經非常帥啦……嗯嗯嗯嗯……”

    “……人到齊了。”

    “嗯。”

    寧毅回過頭來,手插在衣兜裏,朝城樓那邊過去。進到城樓,裏麵幾張桌子拚在了一起,參謀部的人來了包括總參謀長李義在內的十餘位,寧毅與眾人打過一個招呼,然後坐下,臉色並不好看。

    “我主持會議。知道今天大家都忙,手上有事,這次緊急召集的議題有一個……或者幾個也可以。大家知道,第二師的人正在撤下來,龐六安、郭琛他們今天下午可能也會到,對於這次黃明縣失利,主要原因是什麼,在我們的內部,第一步如何處理,我想聽聽你們的想法……”

    在座的或是總參負責實際事務的大頭頭,或者是關鍵位置的工作人員,黃明縣戰局告急時眾人就已經在了解情況了。寧毅將話說完之後,大家便按照順序,陸續發言,有人談及拔離速的用兵厲害,有人談及前線參謀、龐六安等人的判斷失誤,有人提及兵力的緊張,到彭嶽雲時,他提起了雨水溪方麵一支投降漢軍的暴動行為。

    “……雨水溪方麵,十二月二十戰局初定,當時考慮到俘虜的問題,做了一些工作,但俘虜的數量太多了,我們一方麵要收治自己的傷兵,一方麵要鞏固雨水溪的防線,俘虜並沒有在第一時間被徹底打散。然後從二十四開始,咱們的後麵出現暴動,這個時候,兵力更加緊張,雨水溪這裏到初二居然在爆發了一次叛**,而且是配合宗翰到雨水溪的時間爆發的,這中間有很大的問題……”

    “……我現在在想,沒有抵達前線的完顏希尹,實際上對於女真人中的漢軍問題,並不是完全沒有防備。當他意識到這些軍隊不太可信的時候,他能怎麼做?表麵上我們看見他明確了賞罰,秉公辦事讓漢軍歸心,但在私下裏,我認為他很可能早就選擇了幾支最‘可信’的漢軍部隊,私下裏做了預防……”

    “……比如說,事先就叮囑這些小部分的漢軍部隊,當前線發生大潰敗的時候,幹脆就不要抵抗,順勢歸降到我們這邊來,這樣他們至少會有一擊的機會。我們看,十二月二十雨水溪慘敗,接下來我們後方叛**,二十八,宗翰召集手下喊話,說要善待漢軍,拔離速年三十就發動進攻,初二就有雨水溪方麵的暴動,而且宗翰居然就已經到了前線……”

    彭嶽雲說著:“……他們是在搶時間,一旦歸降的將近兩萬漢軍被我們徹底消化,宗翰希尹的布置就要落空。但這些布置在我們打勝雨水溪一戰後,全都爆發了……我們打贏了雨水溪,導致後方還在觀望的一些漢奸再也沉不住氣,趁著年關鋌而走險,我們要看住兩萬俘虜,本來就緊張,雨水溪前方突襲後方暴**,我們的兵力全線緊繃,因此辭不失在黃明縣做出了一輪最強的進攻,這其實也是女真人全麵布局的戰果……”

    整場會議,寧毅目光嚴肅,雙手交握在桌上並沒有看這邊,到彭嶽雲說到這裏,他的目光才動了動,一旁的李義點了點頭:“小彭分析得很好,那你覺得,龐師長與郭參謀長,指揮有問題嗎?”

    彭嶽雲沉默了片刻:“黃明縣的這一戰,機會稍縱即逝,我……個人覺得,第二師已經盡力、非戰之罪,不過……戰場總是以結果論輸贏……”

    他說到這裏,頗為糾結,寧毅敲了敲桌子,目光望向這邊,顯得溫和:“該說的就說。”

    “我認為,當有一定處罰,但不宜過重……”

    寧毅點了點頭,隨後又讓其餘幾人發言,待到眾人說完,寧毅才點了點頭,手指敲打一下。

    “我不廢話了,過去的十多年,我們華夏軍經曆了很多生死之戰,從董誌塬到小蒼河的三年,要說身經百戰,也勉強算得上是了。但是像這一次一樣,跟女真人做這種規模的大仗,我們是第一次。”

    他擺了擺手:“小蒼河的三年不算,因為即便是在小蒼河,打得很慘烈,但烈度和正規程度是比不上這一次的,所謂中原的百萬大軍,戰鬥力還不如女真的三萬人,當時我們帶著部隊在山裏穿插,一邊打一邊收編可以招降的軍隊,最注意的還是鑽空子和保命……”

    “女真人不一樣,三十年的時間,正規的大仗他們也是身經百戰,滅國程度的大動員對他們來說是家常便飯,說句實在話,三十年的時間,大浪淘沙一樣的練下來,能熬到今天的女真將領,宗翰、希尹、拔離速這些,綜合能力比起我們來說,要遠遠地高出一截,我們隻是在練兵能力上,組織上超過了他們,我們用參謀部來對抗這些將領三十多年熬出來的智慧和直覺,用士兵的素質壓倒他們的野性,但真要說用兵,他們是幾千年來都排得上號的名將,我們這邊,經曆的打磨,還是不夠的。”

    “但是我們居然驕傲起來了。”

    寧毅的手在桌上拍了拍:“過去兩個多月,確實打得鬥誌昂揚,我也覺得很振奮,從雨水溪之戰後,這個振奮到了極點,不光是你們,我也疏忽了。往日裏遇上這樣的勝仗,我是習慣性地要冷靜一下的,這次我覺得,反正過年了,我就不說什麼不討喜的話,讓你們多高興幾天,事實證明,這是我的問題,也是我們所有人的問題。女真爸爸給我們上了一課。”

    他稍稍頓了頓:“這些年以來,我們打過的大仗,最慘的最大規模的,是小蒼河,當時在小蒼河,三年的時間,一天一天看到的是身邊熟悉的人就那樣倒下了。龐六安負責很多次的正麵防守,都說他善守,但我們談過很多次,看見身邊的同誌在一輪一輪的進攻裏倒下,是很難受的,黃明縣他守了兩個多月,手下的兵力一直在減少……”

    “至於他對麵的拔離速,兩個月的正麵進攻,一點花俏都沒弄,他也是安安靜靜地盯了龐六安兩個月,不管是通過分析還是通過直覺,他抓住了龐師長的軟肋,這一點很厲害。龐師長需要反省,我們也要反省自己的思維定勢、心理弱點。”

    “另外還有一點,非常有意思,龐六安手下的二師,是目前來說我們手下炮兵最多最精良的一個師,黃明縣給他安排了兩道防線,第一道防線雖然年前就千瘡百孔了,至少第二道還立得好好的,我們一直認為黃明縣是防守優勢最大的一個地方,結果它首先成了敵人的突破口,這中間體現的是什麼?在目前的狀態下,不要迷信器械軍備領先,最最重要的,還是人!”

    寧毅說到這裏,目光依舊愈發嚴肅起來,他看了看一旁的記錄員:“都記下來了嗎?”待得到肯定回答後,點了點頭。

    “好,以這次戰敗為契機,從軍長往下,所有軍官,都必須全麵檢討和反省。”他從懷中拿出幾張紙來,“這是我個人的檢討,包括這次會議的記錄,抄錄傳達各部門,最小到排級,由識字的指戰員組織開會、宣讀、討論……我要這次的檢討從上到下,所有人都清清楚楚。這是你們接下來要落實的事情,清楚了嗎?”

    到得此時,眾人自然都已經明白過來,起身接受了命令。

    此時城池外的大地之上還是積雪的景象,陰沉的天空下,有小雨漸漸的飄落了。雨雪混在一起,整個氣候,冷得驚人。而此後的半個月時間,梓州前方的戰爭局勢,都**得像是一鍋冰火交織的粥,冰雨、熱血、骨肉、生死……都被雜**地煮在了一起,雙方都在奮力地爭奪下一個平衡點上的優勢,包括一直保持著威懾力的第七軍,也是因此而動。

    而直到二十以後,類似黃明縣、雨水溪攻防戰的平衡,也再未成型過。寧毅並未死守梓州,更為凶險的運動戰、爭奪戰與犬牙交錯的廝殺,在新的一年裏迅速地展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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