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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duolu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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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憤怒的香蕉 】贅婿 (連載中)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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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9-5-11 08:44:22
第九三〇章 烈潮(上)

        



    初夏的夕陽落入地平線,原野上便似有波浪在燃燒。

    雲中府,高古巍峨的城牆掩映在這片金黃中,周圍諸門車馬往來,仍舊顯得繁華。然而這一日到得夕陽落下時,情勢便顯得緊張起來。

    西麵、南麵的城門處,商旅躁動不安,押貨的鏢隊也大都拿起了武器。在那吞沒天際的日頭裏,狼煙正遠遠地升騰起來。衛兵們上了城牆。

    城門處也有士兵聚集了起來,但一時間並未出現慌亂的景象。北地久經戰亂,雲中更是四戰之地,在金國滅遼後的十餘年時間裏,原本的士兵或是成了貴族,或者流入市井,能夠在這邊跑商、押鏢的大都沾過了人命,即便戰火真的燒來了,他們也未必膽怯,更何況邊境士兵精神緊張,狼煙點錯了的可能性,也是有的。

    一部分有關係的人已經往城門那邊靠過去,想要打聽點消息,更多的人眼見一時半會無法進去,聚在路邊各自閑聊、商量,有的吹噓著當年打仗的經曆:“俺們那時候啊,點錯了狼煙,是會死的。”

    “……興許是遇上什麼亂匪了。”

    “如今的娃娃兵啊……”

    如此的話語一直到傳訊的騎兵自視野的南麵飛馳而來,在騎手的鞭策下幾乎吐出白沫的戰馬入城之後,才有一則訊息在人群之中炸開了鍋。

    雁門關已陷,南狗來了。

    雁門關陷落的消息令得城們附近一片嘩然,但南狗來了是什麼意思?乍然聽到這後半段,眾人甚至有些想笑,但不久之後,才有竊竊私語聲傳出來,有人想起了三月裏數千裏外的大敗。

    雲中與西南相隔太遠,大軍遠征,也不可能時時將戰報傳遞回來。但到得四月裏,有關於望遠橋的敗陣、寶山的被殺以及宗翰撤.兵的行動,金國境內總算還是能夠知道了這隻能算是階段性消息,金國上層在嘩然與將信將疑中將信息按下,但總有些人能夠從各種渠道裏得知這樣的訊息的。

    事情尚未波及自身,對於幾千裏外的消極信息,誰都願意觀望一段時間。但到得這一刻,部分消息靈通的商賈、鏢師們憶及此事:宗翰元帥在西南慘敗,兒子都被殺了,女真智者穀神不敵南麵那弑君造反的大魔頭。據說那魔頭本就是操控人心玩弄戰略的好手,難不成配合著西南的戰況,他還安排了中原的後手,要趁著大金兵力空虛之時,反將一軍過來?直接侵門踏戶取燕雲?

    相隔數千裏之遠,在西南擊潰宗翰後立刻在中原發起反攻,如此宏大的戰略,如此富含野心的霸道運籌,吞天食地的大氣魄,若在往日,人們是根本不會想的,遠在北方的眾人甚至連西南到底為何物都不是很清楚。

    但也正是這樣的信息迷霧,在西南戰況猶被遮遮掩掩的這一刻,又立馬傳來南人踏破雁門關的消息,許多人便免不了將之聯係在一起了。

    猶如金黃潑墨般的夕陽之中,雲中城內也已經響起了示警的鑼聲。

    南麵的狼煙升起已經有一段時間了。這些年來金國實力雄厚、強絕一方,雖說燕雲之地素來不太平,遼國覆滅後亂匪、馬賊也難以禁絕,但有宗翰、穀神這些人坐鎮雲中,些許跳梁小醜也實在翻不起太大的風浪。過往幾次看見狼煙,都不是什麼大事,或是亂匪密謀殺人,點起了一場大火,或是饑民衝擊了軍屯,有時候甚至是誤點了烽煙,也並不出奇。

    雲中府城門未閉。隻是各大族大戶召集了家丁、私兵,避免有圖謀不軌之人趁亂鬧事,但隨著第一條信息傳來,雲中府內的緊張氣氛便猶如水在紙下浸開了一般,勳貴子弟們騎著馬飛快地穿過了城內的街巷,相互商議、串聯。

    這些人家中長輩、親族多在軍中,有關西南的軍情,他們盯得死死的,三月的消息已經令眾人寢食難安,但畢竟天高路遠,擔心也隻能放在心裏,眼下忽然被“南狗擊破雁門關”的消息拍在臉上,卻是渾身都為之戰栗起來大都意識到,若真是這樣,事情或許便小不了。

    市井間的平民大都還不清楚發生了什麼事,部分勳貴子弟已經開始在家中給私兵發放刀槍、鎧甲。完顏德重策馬回到王府時,府中已經有數名年輕人聚集過來,正與弟弟完顏有儀在偏廳交換情報,管家們也都召集了家衛。他與眾人打了招呼,喚人找來自己的甲胄,又道:“變起倉促,眼下情報未明,諸位弟兄不要自己亂了陣腳,殺過來的是否中原人,眼下還不好確定呢。”

    完顏有儀也已經穿了軟甲:“自南麵殺過雁門關,若非中原人,還能有誰?”

    “雁門關今日上午便已陷落,示警不及發出,自南邊殺來的馬隊一路追殺逃離的守關士兵,陸續破了兩處驛口,到雁門關往北四十裏的觀雲驛才點起了烽火。方才逃入城裏的那人語焉不詳,具體情況,還說不清楚。”

    “殺出四十裏,才來得及點燃烽火……這幫人兵強馬壯早有預謀。”旁邊一名勳貴子弟站了起來,“娘的,不能輕敵。”

    “隻是雁門關守軍亦有數千,為何消息都沒傳出來?”

    “……除非奪關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破北門,絕了北麵去路?”

    “……以精銳輕騎,還要打得極順利才行。不過,雁門關也有許久未遭兵禍了,一幫做買賣的來來去去,守城軍粗心大意,也難說得很。”

    “……雁門關附近平素駐軍三千餘,若敵軍自南麵騙開城門,再往北以高速殺出,截了去路,那三千餘人都被堵在雁門關一塊,必定殊死搏殺。這是困獸之鬥,敵人需是真正的精銳才行,可中原之地的黑旗哪來這樣的精銳?若說敵人直接在北麵破了關卡,或許還有些可信。”

    “……若是那樣,守軍至少也能點起烽火台才對。我覺得,會不會是梁山的那幫人殺過來了?”

    “……梁山與雁門關,相隔不說千裏,至少也是八百裏啊。”

    “……先前便有推測,這幫人盤踞山東路,日子過得不好,而今他們北麵被魯王截住去路,南麵是宗輔宗弼大軍北歸,早晚是個死,若說他們千裏奔襲強取雁門,我覺得有可能。”

    “……魯王放在中原的眼線都死了不成?”

    “……黑旗真就如此厲害?”

    與完顏德重、完顏有儀相熟的這幫年輕人,父輩大多在穀神手下當差,不少人也在希尹的私塾中蒙過學,平日讀書之餘商量戰法,這時候你一眼我一語,推測著情況。雖然難以置信,但越想越覺得有可能。

    完顏有儀皺著眉頭,道:“當年這心魔手下隻有區區數千人,便如同殺雞一般的殺了武朝皇帝,後來從西北打到西南,到今天……這些事你們哪個想到了?如真是照應西南之戰,他遠隔數千裏突襲雁門,這種手筆……”

    他說到這裏,拉了拉身上的甲胄,發出嘩的一聲響,眾人也是聽得心中悚然。他們往日裏固然不曾關注這些事,但有關家中長輩這次遠征的目的,各人心中都是知道的。出征之時宗翰、穀神準備將這場大戰作為女真平推天下的最後一場大戰,對於西南有所重視。

    一幫年輕人並不清楚長輩重視西南的具體理由。但隨著宗翰踢上鐵板,甚至被對方殺了兒子,往日裏運籌帷幄無往不利的穀神,很顯然也是在西南敗在了那漢人魔頭的計謀下,眾人對這魔頭的可怖,才有了個衡量的標準。

    而想到對方連續擊潰大金兩名開國英雄之後,還安排了數千裏外的軍隊,對金國本土進行如此淩厲的攻勢,一群年輕人的心底泛起陣陣涼意的同時,頭皮都是麻的。

    意識到這一點,偏廳內甚至在窒息般的沉默中安靜了片刻,有人說起來:“若是如此,雲中府當盡快戒嚴才是,這幫人既以輕騎速取,或許便是打的雲中的主意。”

    “封城戒嚴,須得時老大人做決定。”

    “就怕老大人太謹慎……”

    眾人的議論裏,外頭家丁、私兵聚集,也是熱鬧非常,完顏德重與完顏有儀走到一旁,低聲商量,這事情該如何去請示母親。

    母親陳文君是旁人口中的“漢夫人”,平時對於南麵漢人也多有照顧,這事情大家心照不宣,兄弟兩對母親也多有維護。但那時女真人占著上風,希尹夫人發發善心,無人敢說話。到得此時“南狗”殺過了雁門關,大家對於“漢夫人”的觀感又會怎樣,又或者,母親自己會對這件事情抱有怎樣的態度呢?兄弟兩都是孝順之人,對於此事不免有些糾結。

    正喧鬧糾結間,隻見幾道身影從偏廳的那邊過來,房間裏的眾人相繼起身,隨後行禮。

    過來的正是陳文君。

    完顏德重與完顏有儀兩人也都反應過來,連忙上前請安,卻見陳文君鳳眉一豎,掃過了房間裏十餘名年輕人:“行了,你們還在這裏聒噪些什麼?宗翰元帥率大軍出征,雲中府兵力空虛,如今狼煙已起,雖然前方消息還未確定,但你們既是勳貴子弟,都該抓緊時間做好出戰的準備,莫非要等到命令下來,你們才開始穿衣服嗎?”

    她的話語清冽,望向身邊的兒子:“德重,你清點好家中人數、物資,隻要有進一步的消息,立刻將府上的情況往守城軍報告,你本人去時老大人那邊聽候差遣,學著做事。有儀,你便先領人看住家裏。”

    完顏德重道:“是。”完顏有儀對這安排卻多少有些意見,叫了一聲:“娘……”被陳文君目光一橫,也就沒了聲息。

    隻見她將目光掃過其他人:“你們也回家,如此做好準備,聽候調遣。全都記住了,到時候上頭上你做什麼,你們便做什麼,不得有絲毫違逆,我方才過來,聽見你們竟然在議論時老大人,若真打了起來,上了戰場,這等事情便一次都不能再有。都給我記住了!?”

    眾人連忙應諾,之後告辭離去,各自回家做詳細的統計。待到眾人都離開了,德重與有儀才往母親那邊過去,三人走在夕陽照射的廊道裏。完顏德重猶豫許久,忍不住道:“娘,若這次打來的,真是南麵的漢人……”

    他們看見母親目光高渺地望著前方閬苑外的花叢,歎了口氣:“我與你父親相守這麼多年,便真是中原人殺過來了,又能如何呢?你們自去準備吧,若真來了敵人,當奮力拚殺,如此而已。行了,去吧,做男人的事。”

    她拍拍兩個兒子的肩膀,完顏德重先行離開,完顏有儀在旁邊跟隨了一陣,不久之後,便也去安置和調派家衛了。陳文君走過府裏的院子,不多時,又走到王府內的高處,觀望雲中城內四周,夕陽從金黃化為紅色,正被西麵的天際吞沒,城內熱鬧而躁動,火光斑斑點點的亮了起來,她想起許多年前離開的漢家土地。

    漢人是真的殺上來了嗎?

    不久之前時立愛與湯敏傑還先後告誡了她有關於位置的問題,上個月斜保被殺的消息令她震驚了許久,到得今天,雁門關被攻破的訊息才真正讓人覺得天地都變了一個樣子。

    她來到這裏,真是太久太久了,久到有了孩子,久到適應了這一片天地,久到她鬢角都有了白發,久到她恍然間覺得,再不會有南歸的一日,久到她一度以為,這天下大勢,真的隻是如此了。

    閣樓高處的木欄杆被陽光曬得稍稍還有些發熱,她的手掌輕撫上去,甚至會覺得有些親切。這是北地的事物,她已與它們一道生活了太久,南方是什麼樣子的呢?亭台閣樓、小橋流水,她的記憶已經不甚清晰,她也已經見過無數悲苦的事情。

    心魔寧毅擊退了完顏宗翰,夫君他們,似乎也已經無能為力,而今,雁門關破了,這些真是南麵那一位弑君魔頭的手筆嗎?

    她想起湯敏傑,目光眺望著四周人群聚集的雲中城,這個時候他在幹什麼呢?那樣瘋狂的一個黑旗成員,但他也隻是因痛苦而瘋狂,南麵那位心魔寧毅若也是如此的瘋狂或許是更加的瘋狂可怕那麼他打敗了宗翰與穀神的事情,似乎也不是那樣的難以想象了……

    “……倘若有一天,漢人打敗了女真人,燕然已勒,您該回去哪裏啊?”

    那瘋子的話似乎響起在耳邊,她輕輕地歎了口氣。世界上有些事情是可怕的,對於漢人是否真的殺過來了這件事,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該期待呢,還是不該期待,那便隻能不思不想,將問題暫時的拋諸腦後了。城內氣氛肅殺,又是混亂將起,或許那個瘋子,也正在興高采烈地搞破壞吧。

    她腦中幾乎能夠清晰地複現出對方興奮的樣子。

    罷了,自她來到北地起,所見到的天地人間,便都是混亂的,多一個瘋子,少一個瘋子,又能怎麼樣,她也都無所謂了……

    不多時,便有第二則、第三則信息朝著雲中相繼傳來。盡管敵人的身份存疑,但下午的時間,馬隊正朝著雲中這邊挺進過來,拔了數處軍屯、路卡是已經確定了的事情。對方的意圖,直指雲中。

    戌時二刻,時立愛發出命令,關閉四門、戒嚴城池、調動軍隊。盡管傳來的訊息已經開始懷疑進攻雁門關的並非黑旗軍,但有關“南狗殺來了”的消息,仍舊在城市之中蔓延開來,陳文君坐在閣樓上看著點點的火光,知道接下來,雲中將是不眠的一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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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9-5-12 14:51:56
本帖最後由 匿名 於 2019-5-22 10:13 編輯

第九三一章 烈潮(中)




    星光稀疏的夜空之下,騎士的剪影奔跑過黑暗的山脊。

    穿過林野,繞過湖泊,奔跑過坑坑窪窪的爛泥地,前方有巡邏的火光時,他便往更暗處去,避開哨卡。騎士一路不停。

    午夜的林端有烏鴉在飛,轉眼間,也被甩遠了。騎士策馬奔下山坡,碎石在馬蹄下飛濺,奔跑到一半時,馬蹄陡然一軟,奔馬的身軀帶著騎士朝山腳下滾落。

    月如眉黛,馬的剪影、人的剪影,骨碌碌地滾下去了,午夜下的山溝,視野裏安靜下來,隻有遠遠的村落,似乎亮著一點燈光,烏鴉在樹梢上振翅。

    如此過了許久。

    人的身影,搖搖擺擺地從山溝裏晃起來,他回頭查看了跌落在黑暗裏的馬兒,隨後擦拭了頭上的鮮血,在附近的石頭上坐下來,摸索著身上的東西。

    他檢查了幾樣物品,隨後給自己做了簡單的止血和包紮,他沒有馬了,在黑暗中,人的剪影朝遠處奔跑而去。

    夜空中隻有彎月如眉,在靜靜地朝西走。人的剪影則一路朝東,他穿過林野、繞過湖泊,奔跑過坑坑窪窪的爛泥地,前方有巡邏的火光時,便往更暗處去。有時候他在野地裏摔倒,隨後又爬起來,跌跌撞撞,但依舊朝東方奔跑。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天的顏色,在最初的漫長時間裏,幾乎一成不變,逐漸的,連悉數的星月都變得有些暗淡。夜深到最暗的一刻,東方的天際泛起奇異的魚肚白來,奔跑的人摔倒在地上,但仍舊爬了起來,跌跌撞撞地往前奔行,一小片村莊,已經出現在前方。

    村落蕭條,雞鳴狗吠皆不見有便是有,在過去的時日裏也被吃掉了他趁著最後的暗色入了村,摸到第三處土屋院落,艱難地翻進了土牆,隨後輕輕地按照規律敲響房門。

    有人在裏頭看了一眼,隨後,裏頭的男人打開了們,扶住了搖搖晃晃的來人。那男人將他扶進房間,讓他坐在椅子上,然後給他倒來茶水,他的臉上是大片的擦傷,身上一片狼藉,手臂和嘴唇都在顫抖,一邊抖,一邊拿出了腰帶裏卷得極小的一張紙,說了一句什麼話。

    開門的男人將水杯放到他嘴邊,他伸手接住了,那男人才接過紙去,迅速打開,對照了上頭的文字與印信。

    “我得進城。”開門的男人說了一句,然後走向裏屋,“我先給你拿傷藥。”

    他迅速拿了傷藥出來,傳訊的人坐在椅子上,雙手捧著杯子,似乎是累極了,沒有動彈。男人便靠過去,輕輕地晃了晃他,茶杯掉在地上,摔碎了。

    他微微愣了愣,隨後將傳訊人扶到裏間,將他放到床上,蓋好了被子,然後伸手抹上了對方的眼睛,他之後後換了一身書生的衣裳,迅速地出門。

    天才蒙蒙亮,中年書生沿著小路,也是一路奔跑,不一會兒上了官道,前方便是城池不高的小縣城,城門還未開,但城樓上的衛兵已經來了,他在城門處等了一會兒,城門開時便想進去,守門的衛兵見他來的急,便有意刁難,他便廢了幾文大錢,方才順利入城。

    小小的縣城,去年才遭了兵禍,城西的菜市一片狼藉,書生去到菜市最裏端的一條巷子,敲開了一扇門。開門的男人臉上帶著刀疤,目光凶狠,並非善類,但看見來人,還是將他放了進去,書生與刀疤在門口說了兩句,旋又出門,去菜市中段敲開了另一處房門。

    這是一處肉鋪,開門的是個身形稍胖的屠夫。三人聚首,書生拿出了傳來的訊息:“……那對兒女,已經被發現了……金狗就在路上……”

    “……忠良之後,還等什麼……”

    “我這邊有人……”

    “切記要可靠的……”

    “……那便這樣,分頭行事……”

    書生、疤臉、屠夫如此商議過後,各自出門,不多時,書生尋找到城內一處宅邸的所在,通報了消息後迅速趕來了馬車,準備出城,屠夫則帶了數名江湖人、一隊鏢師過來。一行三十餘人,護著馬車上的一隊年輕男女,朝縣城外一路而去,城門處的衛兵雖欲詢問、阻攔,但那屠夫、鏢師在當地皆有勢力,未多盤問,便將他們放了出去。

    中午時分,一小股的金兵馬隊進入縣城後,開始封城大索,到了下午,方才確定。大儒戴夢微的一對兒女,原本便被人偷偷地藏匿安置在這處縣城內,今天早上,已經被人先一步護送離開了。

    追捕的文書和人馬當即發出,與此同時,以書生、屠夫、鏢頭為首的數十人隊伍正護送著兩人迅速北上。

    西南的戰事發生轉折之後,三月裏,大儒戴夢微、將領王齋南偷偷地為華夏軍讓開道路,令三千餘華夏軍長驅直進到樊城腳下。事情敗露後天下皆知。

    戴夢微、王齋南兩人先前歸順女真人,部分親族也落入了女真人的掌控之中,一如守衛劍閣的司忠顯、歸順女真的於穀生,戰爭之時,從無兩全之法。戴夢微、王齋南選擇虛與委蛇,實際上也選擇了這些家人、親族的死亡,但由於一開始就有所保留,兩人的部分親族在他們歸降之前,便被秘密送去了其它地方,終有部分骨血,能得以保存。

    眼前被保護離開的年輕人,便是戴夢微偷偷保下的一對兒女。書生、屠夫、鏢頭護送他們一路北進,但事實上,暫時還沒有多少的地方可以去。

    戴夢微、王齋南的反叛暴露之後,完顏希尹派弟子完顏庾赤直擊西城縣,同時周圍的軍隊已經包抄向王齋南。屠山衛的兵鋒並非戴、王二人所能抗衡,雖然市井、綠林乃至於部分漢軍、鄉勇都被戴、王二人的事跡鼓舞,起身呼應,但在眼下,真正安全的地方還並不多。

    臨近傍晚,疤臉也帶著人從後頭追上來了,他帶著的亦是六名樣貌各異的怪人,其中甚至有一位老婆婆,一位小女孩。這幾人手上各有鮮血,卻是一路追來的途中,順路解決了幾名追兵,疤臉的手下,亦有一人死去。

    江湖上說,綠林間的和尚道士、女人小孩,大多難纏。隻因這樣的人物,多有自己獨特的功夫,防不勝防。人群中有認識那疤臉的,說了幾句,旁人便明白過來,這疤臉乃是附近幾處城鎮最大的“銷賬人”,手下養著的多是收錢取命的殺手。

    這十餘年來天下混亂,各人都為自己掙命,尤其是這些收錢要命的,更是出了名的六親不認,卻想不到這次他們也加入到這隊列裏來了。

    一行四十餘人往北而行,到得傍晚時分,才在附近的山間停下來,聚在一起商議該往哪裏走。此時此刻,大多數地方都不太平,西城縣方向固然還在戴夢微的手中,但遲早陷落,而且眼下過去,極有可能遭到女真人圍堵,華夏軍的主力遠在千裏之外,眾人想要送過去,又得穿過大片的金兵控製區,至於往東往南,將這對兒女送去劉光世那邊,也很難確定,這劉將軍會對他們怎麼樣。

    如此一番議論,待到有人說起在北麵有人聽說了福祿前輩的消息,眾人才決定先往北去與福祿前輩彙合,再做進一步的商量。

    這時候夕陽西下,一行人在山間休憩,那對戴家子女也已經從馬車上下來了,他們謝過了眾人的拳拳之意。其中那戴夢微的女兒長得端方秀氣,見到隨行的眾人當中還有老婆婆與小女孩,這才顯得有些傷心,過去詢問了一番,卻發現那小女孩原來是一名身形長不大的侏儒,老婆婆則是擅長驅蟲、使毒的啞巴,手中抓了一條毒蛇,陰測測地衝她笑。

    她是大家閨秀,何曾見過這等景象,當即被嚇得倒退了幾步,不敢再與這些看似尋常的殺手接近。

    這一夜周圍狀況尚算太平,第二日大夥兒繼續啟程,到得這日夜間,襲擊便驟然而來了。殺過來的是一波同樣收錢辦事,渴望懸賞的降金綠林人,隨著火雨襲來,這些人從營地周圍驟然殺出,大約也是數十人的陣容,與營地中的人們陡然廝殺在一起。

    有人拚殺,有人護了馬車轉移,林地之中一匹被點了火把的瘋牛在襲擊者的驅趕下衝了出來,撞開人群,驚了馬車。馬聲長嘶之中,車子朝路旁的坡地下方翻滾下去,一時間,護衛者、追殺者都沿著坡地瘋狂衝下,一麵衝、一麵揮刀廝殺。

    戴氏兄妹從那馬車車廂中狼狽地爬出來,在黑暗之中暈頭轉向,一時間還弄不清方向,戴家公子踉踉蹌蹌地亂走,武藝最高的疤臉持刀殺將過去,轉眼間殺了一人、逼退一人,將那公子護在身後,那戴家姑娘卻是一聲呼救,被人扛了起來,朝一旁的林間跑去。

    “婆子!丫頭!白夜”疤臉放聲大喊,召喚著最近處的幾名手下,“救人”

    有追殺者見搶到了戴家姑娘,當即朝著樹林裏跟隨而去,護衛者們亦有數人衝了進去,其中便有那老婆婆、小女孩,另外還有一名手持短刀的年輕殺手,飛快地跟隨而上。

    林間一陣追逐廝殺,不一會兒便死了幾人。那老婆婆、侏儒女孩的殺人手段各有特點,但畢竟身體所限,追逐起來沒有長力,被稱作“白夜”的年輕殺手目力極好,正是能在夜間視物,才得了這一外號,他在林間一路奔行追殺,途中殺了兩人,眼見周圍同伴越來越少,他隱匿入黑暗之中,轉眼間,也消失了腳步聲。

    搶了戴家姑娘的數人一路殺殺逃逃,也不知過了多久,林子前方陡然出現了一道斜坡,扛著女子的那人停步不及,帶著人朝著坡下翻滾下去。另外三人衝上去,又將女子扛起來,這才沿著山坡朝另一個方向奔去。

    此時追追逃逃已經走了相當遠,三人又奔跑一陣,估摸著後方已然沒了追兵,這才在林地間停下來,稍作休憩。那戴家姑娘被摔了兩次,身上也有擦傷,甚至因為途中叫喊一度被打得暈厥過去,但此時倒醒了過來,被放在地上以後偷偷地想要逃走,一名劫持者發現了她,衝過來便給了她一耳光。

    “這騷娘,竟然還敢逃”

    “得教訓教訓他!”

    幾人的說話聲中,又是一記耳光落了下來,戴家姑娘哭了出來,也就在此刻,黑暗中陡然有人影撲出,短刀從側麵插入一名男子的後背,林間便是一聲慘叫,隨後就是兵器交擊的響聲帶著火花亮起來。

    “殺”

    “我就知道有人”

    “做了他”

    “殺了小妞”

    呼喊聲急促得猶如暴雷,戴家姑娘的眼前人影交錯,鮮血濺在了她的臉上,有人倒下,有一道身影擋在她的前方,似乎說了一聲:“走。”由於語調不高,她還在懷疑是否幻覺,那邊的聲音更多的響起來:“是‘白夜’!”

    “都是收錢吃飯!你拚什麼命”

    “老八給你多少錢!這人頭值一千兩啊”

    “錢對半分,女人給你先爽”

    “我操你”

    黑夜裏濺起來的血光有劫持者的也有那殺手的,前方又是低沉的一聲:“走!”戴家姑娘才反應過來,從地上爬起來朝前方黑暗中奔跑而去,回過頭時,隻見那邊一道身影倒在地下,另外三道人影兀自廝殺不休。

    她朝著林間跑了一陣,片刻之後,又轉了回去。先前廝殺的林地間盡是彌漫的血腥氣,四道人影俱都倒在了地下,滿地的鮮血。戴家姑娘哭了起來,聲音一發出,地上一道人影陡然動了動:“叫你跑,你回來幹嘛?”

    戴家姑娘嚶嚶的哭,奔跑過去:“我不識路啊,你怎麼了……”

    那殺手身中數刀,從懷中掏出個小包裹,虛弱地說了聲:“傷藥……”戴家姑娘便手忙腳亂地給他上藥。

    或許是因為長期刀口舔血的廝殺,這殺手身上中的數刀,大多避開了要害,戴家姑娘給他上了藥,又拿刀割了附近死者的衣服當繃帶,笨拙地做了包紮,殺手靠在附近的一棵樹上,過了許久都未曾死去。甚至在戴家姑娘的攙扶下站了起來,兩人俱都腳步踉蹌地往更遠的地方走去。

    這是奇異的一夜,月亮透過樹隙將清冷的光芒照下來,戴家姑娘生平第一次與一個男人攙扶在一起,身邊的男人也不知道流了多少血,給人的感覺隨時可能死去,或者隨時倒下也並不出奇。但他沒有死去也沒有倒下,兩人隻是一路踉踉蹌蹌的行走、繼續行走、不斷行走,也不知什麼時候,他們找到一處隱蔽的山洞,這才在山洞前停下來,殺手倚靠在洞壁上,靜靜地閉目休息。

    如果有追兵跟來,他們也已經毫無辦法了。隨後一天的時間,戴家姑娘仍舊隨時擔心著眼前的殺手,他靠在那兒隨時可能死去,於是她便坐在另一側,靜靜地盯著他,他的胸口因呼吸而輕微起伏一下,她的心中便安定了一些。到得這日中午,對方醒來了一次,換換地從腰間掏出一片肉幹遞給了她,戴家姑娘則到附近找到了一條溪流,用樹葉帶了些清水回來,給對方喝了。

    多數的時候,那殺手仍舊是猶如死去一般的靜坐,戴家姑娘則盯著他的呼吸,如此又過了一晚,對方並未死去,動作稍稍多了一些,戴家姑娘才終於放下心來。兩人如此又在山洞中休息了一日一夜,戴家姑娘出去打水,給他換了傷藥。

    又是清晨時分,她悄悄地出了山洞,去到附近的溪邊。徹底放下心來之後,她終於能夠對自己稍作打理了,就著溪水洗了臉,稍稍整理了頭發,她脫掉鞋襪,在水邊洗了洗腳。前夜的奔逃之中,她右腳的繡鞋早已不見了,是穿著布襪走了一夜的山路,如今有些疼痛。

   

    陽光從東麵的天際朝樹林裏灑下金黃的顏色,戴家姑娘坐在石頭上靜靜地等待腳上的水幹。過得一陣,她挽著裙子在石頭上站起來,扭過頭時,才發現不遠處的地方,那救了自己的殺手正朝這邊走過來,已經看見了她未穿鞋襪時的樣子。

    對方正扶著樹木前行,陽光之中,兩人對望了一眼,戴家姑娘手抓著裙擺,一時間沒有動作,那殺手將頭低了下去,隨後卻又抬起來,朝這邊望過來一眼,這才轉身往溪流的另一端去了。

    戴家姑娘回到山洞後不久,對方也回來了,手上拿著的一大把的蒲草,戴家姑娘在洞壁邊抱腿而坐,輕聲道:“我叫戴月瑤,你叫什麼啊?”

    對方沒有回答,隻是片刻之後,說道:“我們下午啟程。”

    他搗鼓著蒲草,又加了幾根布條,花了些時間,做了一隻醜醜的草鞋放在她的麵前,讓她穿了起來。

    下午時分,他們啟程了。

    殺手沒有再讓她攙扶,兩人一前一後,緩緩而行,到得第二日,找到了臨近的村莊,他去偷了兩身衣服給彼此換上,又過得一日,他們在附近的小縣城中暫歇,他給她買了新的鞋子。戴月瑤將那醜醜的草鞋保存了下來,帶在身邊。

    她也說不清自己為何要將這草鞋保留下來,他們一路上也沒有說過多少話,她甚至連他的名字都不清楚被追殺的那晚似乎有人喊過,但她太過害怕,沒能記住也隻能告訴自己,這是知恩圖報的想法。

    兩人此後又同行了幾日,對方的傷勢已然痊愈,甚至偷了錢,弄了一輛馬車,一路朝北走,數日之後,他們穿過了一處看似無人的山穀,在山穀的那邊,找到了聚集數百人的大隊人馬,她找到了兄長,殺手找到了疤臉,這數百人的領頭者,是傳說中的福祿前輩,即便是戴月瑤這樣的大家閨秀,也聽說過這位抗金前輩的名字。

    疤臉帶著他們一路進去,見到了那白發的老人,隨後給他們介紹:“這是戴姑娘。這是白夜。”戴月瑤心想,就是這個名字,那天晚上,她聽過了的。

    他們沒能再說話,因為兄長那邊已經將她領了過去。眾人在這山間停留了一晚,當天晚上又有兩批人先後過來,聚義抗金,戴月瑤能夠感受到這處山間眾人的喜悅,不過眼下對她而言,掛心的倒並非這些男兒事跡。

    第二日上午,她休息妥當,吃過早餐,決定去找到對方,正式的做出感謝。這一路尋找,去到山腰上一眾首領聚集的大涼棚裏,她看見對方就站在疤臉的身後,人有些多,有人跟她拱手打招呼,她便站在一旁,不好過去。

    涼棚的那邊,有人正在朝眾人說話。

    “……而今的局麵,有好亦有壞……西南雖然擊潰宗翰大軍,但到得今日,宗翰大軍已從劍閣撤出,與屠山衛彙合,而劍閣眼下仍在女真人手中,大夥兒都知道,劍閣入西南,山道狹窄,女真人撤出之時,點起大火,又不斷破壞山路,西南的華夏軍雖然擊潰宗翰,但要說人手,也並不樂觀,若要強取劍閣,恐怕又要犧牲許多的華夏軍戰士……”

    “……也就是說,如今咱們麵對的狀況,乃是秦將軍的兩萬人,須得對上宗翰、希尹的近十萬兵力,再加上一支一支偽軍幫凶的助力……”

    “……不過,咱們也不是沒有進展,戴夢微戴公,王齋南王將軍的舉事,鼓舞了不少人心,這不到半月的時間裏,相繼有陳巍陳將軍、許大濟許將軍、李林城李公等四五支軍隊的響應、反正,他們有的已經與戴公等人彙合起來、有的還在北上途中!諸位英雄,咱們不久也要過去,我相信,這天下仍有熱血之人,絕不止於這麼一些,咱們的人,必定會越來越多,直到擊潰金狗,還我山河”

    上方的話語鏗鏘有力,戴月瑤的目光望著疤臉身後被稱為白夜的殺手,倒是並沒有聽進去太多。便在此時,陡然有混亂的聲音從外頭傳來。

    “抓住了”

    “娘的,兔崽子”

    “知人知麵不知心!”

    “中計了”

    一陣亂糟糟的聲音傳過來,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戴月瑤也朝外頭看去,過得片刻,卻見一群人朝這邊湧來了,人群的中間,被押著走的竟是她的兄長戴晉誠,他被打得口鼻淌血,有人看見戴月瑤,也道:“別讓另一個跑了!”

    有凶神惡煞的人朝這邊過來,戴月瑤往後方靠了靠,涼棚內的人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有人出來道:“怎麼了?有話不能好好說,這小姑娘跑得了嗎?”

    戴月瑤看見一道身影無聲地過來,站在了前方,是他。他已經將手搭在了短刀上。

    戴晉誠被推向大堂中央,有人走上前去,將一些東西給前方的福祿與方才說話的那人看,便聽得有人道:“這小兔崽子,往外頭放情報啊!”

    “通風報信,怕不是第一次了,咱們在這裏聚義的情報,都暴露了!”

    眾皆嘩然,人們拿凶狠的目光往定了被圍在中間的戴晉誠,誰也料不到戴夢微舉起反金的旗幟,他的兒子竟然會第一個叛變。而戴晉誠的叛變還不是最可怕的,若這其中甚至有戴夢微的授意,那如今被號召過去,與戴夢微彙合的那批反正漢軍,又會麵臨怎樣的遭遇?

    有人拔出了刀,也有人朝戴月瑤這邊圍過來了,福祿在原地愣了半晌,下一刻,身形在呼嘯間已經到了戴晉誠的麵前,沉聲道:“說!怎麼回事!?”

    他年事已高,武藝也入了化境,這一聲暴喝奪人心魄,那戴晉誠心中本就恐懼,在這一聲大喝中陡然躬起了身子退後了兩步,恐懼中竟發出瘋狂的笑聲。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你們一幫烏合之眾,豈會是女真穀神這等人物的對手!叛金國,襲襄樊,舉義旗,你們以為就你們會這樣想嗎?人家去年就給你們挖好坑啦,所有人都往裏頭跳……怎麼回事!我不想陪著你們死還不行嗎”

    戴月瑤的臉陡然就白了,一旁那疤臉在喊:“白夜,你給我讓開!”

    前方說道:“不關她的事吧。”

    “誰知道!”

    “娘的,漢奸的狗兒女”

    那戴晉誠麵目扭曲著後退:“哈哈哈……沒錯,我通風報訊,你們這幫蠢貨!完顏庾赤大將軍已經朝這邊來啦,你們統統跑不了!隻有我,能幫你們反正!你們!隻要你們幫我,女真人正是用人之機,你們都能活……你們都想活,我知道的,隻要你們殺了福祿這個老東西,女真人隻要他的人頭”

    他退到人群邊,有人將他朝前方推了推,福祿看著他:“你是漢奸,還是你們一家,都是漢奸?”

    “你們才是漢奸!黑旗才是漢奸!”戴晉誠伸手指向福祿等人,口中因為大吼噴出了唾沫,“武朝先君被那姓寧的魔頭所殺,你們什麼事情都做不了!當初秦相公說要征西南,你們這些人一個兩個的拖後腿!你們還算是武朝人嗎?女真人與西南兩敗俱傷,我武朝方有再起之機,又或者女真擊垮黑旗,他們勞師遠征是要回去的,咱們武朝就還能得幾年喘息,徐徐圖之,未嚐不能再起”

    “你們才是真正的漢奸!蠢驢!沒有腦子的粗魯之人!我來告訴你們,自古以來,遠交而近攻,對遠的勢力,要來往!拉攏!對近的敵人,要進攻,不然他就要打你了!對我武朝最糟的事情是什麼?是黑旗打敗了女真,你們這些蠢豬!你們知不知道,若黑旗坐大,下一步我武朝就真的沒有了”

    他口鼻間的鮮血與唾沫混合在一起:“我父讀聖賢之書!知道何謂忍辱負重!臥薪嚐膽!我讀聖賢之書!知道何謂家國天下!黑旗未滅,女真便不能敗,不然誰去跟黑旗打,你們去嗎?你們這些蠢驢我都是為了武朝”

    這樣歇斯底裏的咆哮與嘶吼之中,遠處的山間傳來了示警的聲音,有人飛快地朝這邊奔跑過來,遠處已經發現了完顏庾赤帶領的騎兵隊伍。壓抑的氣氛籠罩了那涼棚的大廳,福祿環顧周圍,渾厚的聲音擴散出去:“尚有機會!既然這小狗的陰謀被我們提前發現,隻說明金狗的謀劃尚未完全成功,我等今日全力拚殺,務必以最快速度北上,將此陰謀告誡舉義、反正之人,這些英雄義士,能救多少!便救多少!”

    戴晉誠也喊道:“你們已經被包圍了!沒有去路了!你們跟著我,是唯一的活路!”

    他這話說完,福祿的目光已經鎖定了他,一掌如雷霆般拍了上來,戴晉誠整個身體轟的倒在地上,整個身體從頭到腳,骨骼寸寸而斷。

    戴月瑤這邊,持著刀槍的人們逼了上來,她身前的殺手說道:“也許不關她事啊!”

    疤臉也持刀走來了:“她活著便有人心存僥幸。”殺手怔了一怔。

    後方有刀光刺來,他反手將戴月瑤摟在背後,刀光刺進他的手臂裏,疤臉逼近了,白夜陡然揮刀斬上去,疤臉目光一厲:“吃裏扒外的東西。”一刀捅進了他的胸口。

    白夜的刀,停在半空中,後方的女子揪著他後背的衣服,低聲說了一句:“原來你叫白夜啊。”已經有長刀從她的背後刺進去了。

    鮮血流淌開來,他們依偎在一起,靜靜地死去了。

    不久之後,完顏庾赤的兵鋒踏入這片山嶺,迎接他的,也是漫山的、不屈的刀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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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9-5-22 10:13:46
第九三二章 烈潮(三)




    風聲鶴唳,海東青飛旋。

    下方的山穀之中,倒伏的屍體橫七豎八,流淌的鮮血染紅了地麵。完顏庾赤騎著漆黑色的戰馬踏過一具具屍體,路邊亦有滿臉是血、卻終於選擇了投降求生的綠林人。

    他的目光掃過了這些人,奔上前方的山頭。

    一如十餘年前起就在不斷重複的事情,當軍隊衝擊而來,憑著一腔熱血集結而成的綠林人士難以抵禦住這樣有組織的殺戮,防禦的陣勢往往在第一時間便被擊破了,僅有少量綠林人對女真士兵造成了傷害。

    但由於戴晉誠的圖謀被先一步發現,仍舊給聚義的綠林人們爭取了片刻的逃亡機會。廝殺的痕跡一路沿著山脊朝東北方向蔓延,穿過山峰、樹林,女真的騎兵也已經一路追逐過去。林子並不大,卻恰到好處地克製了女真騎兵的衝擊,甚至有部分士兵貿然進入時,被逃到這邊的綠林人設下埋伏,造成了不少的傷亡。

    完顏庾赤越過山峰的那一刻,騎兵已經開始點起火把,準備放火燒林,部分騎兵則試圖尋找道路繞過林子,在對麵截殺逃亡的綠林人士。

    林地之中,半身染血的疤臉將一名女真騎士拖在地上揮刀斬殺了,隨後奪取了對方的戰馬,但那戰馬並不馴服、嘶叫踢打,疤臉上了馬背後又被那戰馬甩飛下來,戰馬欲跑時,他一個翻滾、飛撲狠狠地砍向了馬脖子。

    馬血又噴出來濺了他的一身,腥臭難言,他看了看周圍,不遠處,老嫗打扮的女人正跑過來,他揮了揮手:“婆子!金狗一時間進不了林子,你布下蛇陣,咱們跟他們拚了!”

    “金狗要放火,不可久留!”老嫗如此說了一句,疤臉愣了愣,隨後道:“林子這般大,何時燒得完,出去也是一個死,咱們先去找其他人”

    他轉身欲走,一處樹幹後方刷的有刀光劈來,那刀光轉眼間到了眼前,老嫗撲過來,疤臉疾退,林地間三道身影交錯,老嫗的三根手指飛起在空中,疤臉的右邊胸膛被刀鋒掠過,衣服裂開了,血沁出來。

    方才殺出的卻是一名身材幹瘦的金兵斥候。女真亦是漁獵起家,斥候隊中不少都是殺戮一生的獵手。這中年斥候手持長刀,目光陰鷙銳利,說不出的危險。若非疤臉反應敏捷,若非老嫗以三根手指為代價擋了一下,他方才那一刀恐怕已經將疤臉整個人劈開,此時一刀不曾致命,疤臉揮刀欲攻,他步伐極其敏捷地拉開距離,往一旁遊走,就要遁入樹林的另一端。

    也在此時,一道身影呼嘯而來,金人斥候眼見敵人眾多,身形飛退,那身影一槍刺出,槍鋒跟隨金人斥候變化了數次,直刺入斥候的心坎,又拔了出來。這一杆大槍看似平平無奇,卻轉眼間越過數丈的距離,衝刺、收回,委實是大巧若拙、返璞歸真的一擊。疤臉與老嫗一看,便認出了來人的身份。

    “福祿前輩,你為何還在此地!”

    “我留下最好。”福祿看了兩人一眼,“兩位速走。”

    “我等留下!”疤臉說著,手上也拿出了傷藥包,迅速為失了手指的老嫗包紮與處理傷勢,“福祿前輩,您是當今綠林的主心骨,您不能死,我等在這,盡量拖住金狗一時片刻,為大局計,你快些走。”

    “你們才該快些走。”福祿的目光嚴肅,“我等先前聽說是完顏庾赤領兵攻打西城縣,而今完顏庾赤來了這裏,帶的兵馬也不多。大隊去了哪裏,由誰帶領,若戴夢微真的心懷不軌,西城縣如今是何等局麵。老八兄弟,你素來明大局知進退,我留在這裏,足可拖住完顏庾赤,也未必就死,這裏逃出去的人越多,將來邊越多一份希望。”

    “您是綠林的主心骨啊。”

    “西城縣有成千上萬英雄要死,區區綠林何足道。”福祿走向遠處,“有骨頭的人,沒人吩咐也能站起來!”

    疤臉胸口的傷勢不重,給老嫗包紮時,兩人也迅速給胸口的傷勢做了處理,眼見福祿的身影便要離去,老嫗揮了揮手:“我受傷不輕,走不得了,福祿前輩,我在林中設伏,幫你些忙。”

    “謝謝了。”福祿的聲音從那頭傳來。

    疤臉站在那兒怔了片刻,老嫗推了推他:“走吧,去傳訊。”

    他咬了咬牙,最終一拱手,放聲道:“我老八對天發誓,今日不死,必殺戴夢微全族!”

    不知哪裏有應和傳過來:“我也是!”

    ……

    “我老八對天發誓,今日不死,必殺戴夢微全族……”

    呼喊的聲音在林間鼓蕩,已是滿頭白發的福祿在林間奔走,他一路上已經勸走了好幾撥認為逃亡希望渺茫,決定留下來多殺金狗的綠林豪傑,中間有他已然認識的,如投奔了他,相處了一段時間的金成虎,如早先曾打過一些交道的老八,也有一位位他叫不出名字的英雄。

    這些人都不該死,能多活一位,天下或許便多一份的希望。

    他這一生,前麵的大半段,是作為周侗家仆生存在這個世界上的,他的性情平和,待人接物身段都相對柔軟,便是隨周侗習武、殺人,也是周侗說殺,他才動手,身邊人中,便是妻子左文英的性情,比起他來,也更為果決、剛烈。

    周侗性情剛正凜冽,多數時候其實頗為嚴肅,說一不二。回想起來,前半生的福祿與周侗是完全不同的兩種身影。但周侗去世十餘年來,這一年多的時間,福祿受寧毅相召,起來發動綠林人,共抗女真,不時要發號施令、不時要為眾人想好退路。他不時的思考:若是主人仍在,他會怎樣做呢?不知不覺間,他竟也變得越來越像當年的周侗了。

    樹林邊緣,有火光躍動,老人手持大槍,身體開始朝前方奔跑,那樹林邊緣的騎手舉著火把正在放火,陡然間,有凜冽的槍風呼嘯而來。

    那騎手還在馬上,喉頭噗的被刺穿,槍鋒收了回來,不遠處的另外兩名騎兵也發現這邊的動靜,策馬殺來,老人持槍前行,中平槍平穩如山,轉眼間,血雨爆開在空中,失去騎手的戰馬與老人擦身而過。

    老人抬起頭,看到了不遠處山峰上的完顏庾赤,這一刻,騎在漆黑戰馬上的完顏庾赤也正將目光朝這邊望過來,片刻,他下了命令。

    箭頭上點起了火焰的弓箭手們將目光鎖定了這邊。老人手持大槍,退入樹林。

    火箭的光點升上天空,朝著林子裏降下來,老人持槍走向林子的深處,後方便有煙塵與火焰升起來了。

    林子不算太大,但真要燒光,也需要一段時間,此時在林地其餘的幾處,也有火焰燒起來,老人站在林地裏,聽著不遠處隱隱的廝殺聲與火焰的呼嘯傳來,耳中響起的,是十餘年前刺殺完顏宗翰的戰鬥聲、呼喊聲、蒼龍伏的低吟聲……這場戰鬥在他的腦海裏,從未平息過。

    文英哪……

    他想。

    或長或短,人總會死的。有的,不過早晚之分……

    天空之中,風聲鶴唳,海東青飛旋。

    下方的林子裏,他們正與十餘年前的周侗、左文英正在同一場戰爭中,並肩作戰……

    ……

    疤臉搶奪了一匹稍微溫馴的戰馬,一路廝殺、奔逃。

    這一天已然臨近傍晚,他才靠近了西城縣附近,接近南麵的山林時,他的心已經沉了下去,林子裏有金兵偵騎的痕跡,天空中海東青在飛。

    他棄了戰馬,穿過林子小心翼翼地前進,但到得半途,終究還是被兩名金兵斥候發現。他奮力殺了其中一人,另一名金人斥候要殺他時,林子裏又有人殺出來,將他救下。

    來的也是一名風塵仆仆的武人:“在下金成虎,昨日聚義,見過八爺。”

    疤臉拱了拱手。

    兩人皆是自那山穀中殺出,心中惦念著山穀中的狀況,更多的還是在擔心西城縣的局麵,當下也未有太多的寒暄,一道朝著林子的北端走去。樹林越過了山脊,越是往前走,兩人的心中越是冰涼,遠遠地,空氣中正傳來異常的躁動,偶爾透過樹隙,似乎還能看見天空中的煙霧,直到他們走出樹林邊緣的那一刻,他們原本應該小心地躲藏起來,但扶著樹幹,筋疲力盡的疤臉難以抑製地跪倒在了地上……

    南方淪陷一年多的時間以後,隨著西南戰局的轉機,戴夢微、王齋南的登高一呼,這才激勵起數支漢家部隊起義、反正,並且朝西城縣方向聚集過來,這是多少人費盡心機才點起的星星之火。但這一刻,女真的騎兵正在撕裂漢軍的軍營,大戰已接近尾聲。

    而在戰場上飄蕩的,是原本應該身處數百裏外的完顏希尹的旗幟……

    ***************

    夏日江畔的晚風嗚咽,伴隨著戰場上的號角聲,像是在奏著一曲蒼涼古舊的挽歌。完顏希尹騎在馬上,正看著視野前方漢家軍隊一片一片的逐漸崩潰。

    大量的部隊已經放下武器,在地上一片一片的跪下了,有人負隅頑抗,有人想逃,但騎兵部隊毫不留情地給了對方以痛擊。這些部隊原本就曾投降過大金,眼見局麵不對,又得了部分人的鼓舞,方才再度反叛,但軍心軍膽早喪。

    他帶來這裏的騎兵即使不多,在得到了布防情報的前提下,卻也輕易地擊潰了這邊聚集的數萬軍隊。也再次證明,漢軍雖多,不過都是無膽匪類。

    遠遠近近,一些衣著襤褸、刀槍不齊的漢軍成員跪在那兒發出了哭泣的聲音,但絕大多數,仍隻是一臉的麻木與絕望,有人在血泊裏嘶喊,嘶喊也顯得低啞,受傷的士兵仍舊害怕引起金兵注意。完顏希尹看著這一切,偶爾有騎兵過來,向希尹報告斬殺了某個漢軍將領的消息,順便帶來的還有人頭。

    七八顆原本屬於將領的人頭已經被仍在地下,活捉的則正被押過來。不遠處有另一撥人近了,前來參拜,那是主導了這次事件的大儒戴夢微,此人六十餘歲,容色看來悲苦,不苟言笑,希尹原本對其頗為欣賞,甚至於在他反叛之後,還曾對完顏庾赤講述儒家的可貴,但眼下,則有著不太一樣的觀感。

    他受了戴夢微一禮,隨後下了戰馬,讓對方起身。前一次見麵時,戴夢微雖是投降之人,但身軀一向筆直,這次見禮之後,卻始終微微躬著身子。兩人寒暄幾句,沿著山脊信步而行。

    “……老實說,戴公鬧出如此聲勢,最終卻修書於我,將他們反手賣了。這事情若在別人那裏,說一句我大金天命所歸,識時務者為俊傑,我是信的,但在戴公這裏,我卻有些疑惑了,書信簡略,請戴公有以教我。”

    戴夢微身軀微躬,亦步亦趨間雙手始終籠在袖子裏,此時望了望前方,平靜地說道:“隻要穀神應允了先前說好的條件,他們便是死得其所……況且他們與黑旗勾結,原本也是死有餘辜。”

    “戴公真忌黑旗至此?猶甚我大金?”

    “大金乃我漢家之敵,可到得此時,終有退去一日,大帥與穀神北歸之後,黑旗跨出西南,便可長驅直進,吞我武朝江山。寧毅曾說過,要滅我儒家,後來雖無明確動作,但以老朽看來,這隻是說明他並不魯莽,一旦動起手來,為禍更甚。穀神,寧毅滅儒是滅不了的,但他卻能令天下,徒添幾年、幾十年的動蕩,不知多少人,要因此死去。”

    “哦?”

    “穀神或許不同意老朽的看法,也瞧不起老朽的作為,此乃人情之常,大金乃新興之國,銳利、而有朝氣,穀神雖研讀儒學一生,卻也見不得老朽的陳腐。可是穀神啊,金國若長存於世,遲早也要變成這個樣子的。”

    戴夢微籠著袖子,自始至終都落後希尹半步朝前走,腳步、話語都是一般的平平靜靜,卻透著一股難以言喻的氣息,如同死氣,又像是不詳的預言。眼前這身軀微躬、麵容悲苦、話語不祥的形象,才是老人真正的內心所在。他聽得對方繼續說下去。

    “……先秦之時,便有五德終始之說,後來又說,五百年必有王者興。五百年是說得太長了,這天下家國,兩三百年,便是一次動蕩,這動蕩或幾十年、或上百年,便又聚為一統。此乃天理,人力難當,有幸生逢治世者,可以過上幾天好日子,不幸生逢亂世,你看這世人,與螻蟻何異?”

    “……這天理循環無從更改,我輩讀書人,隻能讓那治世更長一些,讓亂世更短一些,不要瞎折騰,那便是千人萬人的功德。穀神哪,說句掏心窩的話,若這天下仍能是漢家天下,老朽雖死也能含笑九泉,可若漢家確實坐不穩這天下了,這天下歸了大金,遲早也得用儒家治之,到時候漢人也能盼來治世,少受些罪。”

    他望了望戰場上跪下的漢軍:“可黑旗不行……寧毅此人口稱華夏,所作所為也確實銳意自強,令人歎服。他是英雄,卻並非王者,英雄初心不改百折不撓,可王者要知進退、懂權衡。他從一開始,便定下了滅儒的誌向,想用他那一套所謂的契約、公平、平等從頭做起來,這中間,更合了剛強易折之像。”

    “……想一想,他擊潰了宗翰大帥,實力再往外走,施政便不能再像山裏那樣簡單了,他變不了天下、天下也變不得他,他越是百折不撓,這天下越是在亂世裏呆得更久。他帶來了格物之學,以奇巧淫技將他的武器變得更加厲害,而這天下諸位,都在學他,這是大爭之世的氣象,這說來豪邁,可到頭來,不過天下俱焚、百姓受苦。”

    希尹背負雙手,一路前行,此時方才道:“戴公這番言論,聞所未聞,但確實發人深省。”

    “穀神英睿,往後或能知道老朽的無奈,但不論如何,而今遏製黑旗才是你我兩方都須做、也不得不做的事情。其實往日裏寧毅說起滅儒,大家都覺得不過是小兒輩的鴉鴉狂吠,但穀神哪,自三月起,這天下局勢便不一樣了,這寧毅兵強馬壯,或許占得了西南也出得了劍閣,可再往後走,他每行一步,都要更加艱難數倍。儒學澤被天下已千年,先前不曾起身與之相爭的儒生,接下來都會開始與之作對,這一點,穀神可以拭目以待。”

    希尹扭頭望了望戰場:“如此說來,你們倒真是有與我大金合作的理由了。也好,我會將先前應承了的東西,都加倍給你。隻不過我們走後,戴公你未必活得了多久,想必您已經想清楚了吧?”

    “老朽死不足惜,也信得過穀神大人。隻要穀神將這西南大軍已然帶不走的人力、糧草、物資交予我,我令數十上百萬漢奴得以留下,以物資賑災,令得這千裏之地百萬人得以存活,那我便萬家生佛,此時黑旗軍若要殺我,那便殺吧,正好讓這天下人見見黑旗軍的嘴臉。讓這天下人知道,他們口稱華夏軍,其實隻是為爭權奪利,並非是為了萬民福祉。老朽死在他們刀下,便實在是一件好事了。”

    希尹沉默片刻:“帶不走的糧草、輜重、軍械會悉數給你,我大金西路軍占下的城池,給你,此時歸屬我大金帳下的漢軍,歸你調遣指揮,我方抓來原本準備押回去的八十餘萬漢奴,悉數給你,我一個不殺,我也向你承諾,後撤之時,若無必要理由,我大金軍隊絕不隨意屠城泄憤,你可以向外說明,這是你我之間的協議……但今日這些人……”

    他指了指戰場。

    戴夢微目光平靜:“今日之降兵,身為我武朝漢人,卻勾結黑旗亂匪,罪無可恕,念其棄械投降,抽三殺一,以儆效尤。老夫會做好此事,請穀神放心。”

    “好……”希尹點了點頭,他望著前方,也想接著說些什麼,但在眼下,竟沒能想到太多的話語來,揮手讓人牽來了戰馬。

    “自今日起,戴公便是下一個劉豫了,我並不認同戴公所為,但不得不承認,戴公比劉豫要棘手得多,寧毅有戴公這樣的敵人……確實有些倒黴。”

    “我代南江以南百萬黎民,謝過穀神不殺之恩。”

    “那倒不必謝我了。”

    希尹如此回答了一句,此時也有斥候帶來了情報。那是另一處戰場上的局勢變化,兵分數路的屠山衛軍隊正與偽軍一道朝漢水邊上包抄,圍堵住齊新翰、王齋南部隊的去路,這當中,王齋南的部隊戰力低微,齊新翰率領的一個旅的黑旗軍卻是真正的硬骨頭,縱然被堵住去路,也絕不好啃。

    從報來的消息上看,眼見著戴夢微投敵,周圍各條道路都難以走通,一度被騙的齊新翰已經縮小了動作範圍,開始憑借地形構築防線,似乎就要以三千主力,配合王齋南手上的萬餘漢人部隊,據地死守。

    同樣的情況,在十餘年前,也曾經發生過,那是在第一次汴梁守衛戰時發生的夏村防禦戰,也是在那一戰裏,塑造出今天整個黑旗軍的軍魂雛形。對於這一戰例,黑旗軍中個個清楚,完顏希尹也決不陌生,也是因此,他絕不願令這場戰鬥被拖進漫長、焦灼的節奏裏去。

    好在戴夢微剛叛,王齋南的部隊,未必能夠得到黑旗軍的信任,而他們麵對的,也不是當年郭藥師的常勝軍,而是自己帶領過來的屠山衛。

    希尹離開後,戴夢微的目光轉向身側的整個戰場,那是數萬跪下來的同胞,衣衫襤褸,目光麻木、蒼白、絕望,在地獄之中輾轉沉淪的同胞,甚至在近處還有被押來的軍人正以仇恨的目光看著他,他並不為之所動。

    天理大道,愚人何知?相對於千萬人的生,數萬人的死又算得了什麼呢?

    這一刻,老人便是漢水以南,權力最大的人之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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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三三章 烈潮(四)



    爆炸的聲音穿過林間,隱隱約約的傳過來,小小的縣城附近,是一片兵荒馬亂的忙碌景象。

    往來的士兵牽著戰馬、推著輜重往破舊的城池內部去,不遠處有士兵隊伍正在用石塊修補土牆,遠遠的也有斥候騎馬狂奔回來:“四個方向,都有金狗……”

    齊新翰站在城牆上,看著這一切。

    有著殘破城牆的這座廢棄縣城叫做傳林鋪,位於西城縣東麵的山間,早些年也是有人住的,但隨著女真人南下,山匪肆虐,西城縣在戴夢微的主持下又開了門戶,吸納周圍居民,這邊便被廢棄掉了。

    雖然一路借道前往樊城,戴夢微表現出了巨大的誠意,但隨著這邊登高一呼,部分漢軍反正聚集過來,齊新翰所率領的這隊人馬卻並未立刻跑過去湊熱鬧。雞蛋不能放在一個籃子裏是早年慘痛的教訓換來的經驗。

    先前齊新翰率領三千人被一路追逐,王齋南算是第一批前來營救、接應的隊伍,雖然戰力不強,但人數畢竟還是有的。但事實證明,在戴夢微的運籌手腕下,華夏軍的情報係統也受到了部分的迷惑與幹擾,這一次女真人來勢洶洶,附近的漢軍也已大範圍的合圍過來,齊新翰將隊伍退往傳林鋪,一時間其實拿不準該逃還是該冒險逃走。

    在情報觸覺不廣的情況下,以三千人貿然突圍,這一次,很可能會被截擊在半路。一旦被拖入泥沼,最後恐怕隻會憋屈地全軍覆沒。

    這一次千裏奔襲襄樊,本身是非常冒險的行為,但根據竹記那邊的情報,首先是戴、王二人的動作是有一定可信度的,另一方麵,也是因為即便進攻襄樊不成,聯合戴、王發出的這一擊也能夠驚醒許多還在觀望的人。誰知道戴夢微這一次的反叛毫無征兆,他的立場一變,所有人都被陷在這片死地裏了,原本有意反正的漢軍遭到屠殺後,漢水這一片,已經草木皆兵。

    原本在這一塊活動的綠林人、竹記情報人員,在眼下的一刻,恐怕也遭到無情的捕殺。

    不遠處有一隊人馬正在過來,到了近處時,被齊新翰麾下的士兵擋住了,齊新翰揮了揮手迎上去:“王將軍,怎麼樣了?”

    王齋南是個麵目凶戾的中年將領,國字臉、長了一臉的麻子,此時看著齊新翰:“我也接了消息,西城縣那邊,幾近全軍覆沒了。”他咬牙切齒,嘴唇顫抖,“姓戴的老狗,賣了所有人。”

    齊新翰沉默片刻:“戴夢微為何要起這樣的心思,王將軍知道嗎?他應該想得到,女真人一去,他活不長的。”

    “我不知道……若有機會,我要親手將他碎屍萬段!”王齋南低喝了一聲,隨後望著齊新翰道,“接下來齊將軍準備如何做?該如何處置我等,可想清楚了嗎?”

    “大夥兒並肩作戰,哪有什麼處置不處置的。”

    “是那戴夢微與我一道誘你前來,你不懷疑我!?”王齋南看著齊新翰,瞪著眼睛。

    齊新翰也看著他:“先前的情報說明,姓戴的與王將軍並非從屬關係,一次賣這麼多人,最怕謀事不密,事到如今,我賭王將軍事先不知道此事,也是被戴夢微利用了……雖然先前的賭局敗了,但這次希望將軍不要令我失望。”

    夕陽已往山下落去,遠遠的廝殺聲與近處人聲的喧嚷彙在一起,王齋南用凶狠的臉看了齊新翰好一陣子,隨後抬起手來,重重地錘在胸口上:“有你這句話,從今往後王某與手下一萬二千餘兒郎的性命,賣給華夏軍了!要怎麼做,你說了算。”

    齊新翰點頭:“王將軍知道夏村嗎?”

    王齋南便也點頭。

    齊新翰道:“那接下來,咱們商量一下,這次防禦戰,該怎麼打……”

    人們在城牆上展開了地圖,夕陽落下去了,最後的光芒亮起在山間的小城裏。所有人都明白,這是很絕望的局麵了,完顏希尹已經過來,而隨著戴夢微的反叛,方圓數百裏內原本潛在的盟友,這一刻都已經被一網打盡。沒有了盟友的基礎,想要遠距離的逃亡、騰挪,難以實現。

    上天無路,入地無門。

    但這麼多年過去了,人們也早都明白過來,即便嚎啕大哭,對於遭遇的事情,也不會有半點的裨益,因此人們也隻能麵對現實,在這絕境之中,構築起防禦的工事。隻因他們也明白,在數百裏外,必然已經有人在一刻不停地對女真人發動攻勢,必然有人在竭盡全力地試圖營救他們。

    而他們也相信,在更遠處,西南的軍隊也必如地火一般的衝向劍門關,一旦他們衝開那堅固的塞子,如熔岩般的衝出地麵,留給女真西路軍的時間,也不會太多了。

    *****************

    晚霞遷延。

    越過漫長的天空,穿過數百裏的距離,這一刻,金國的西路軍正從劍閣的山口往昭化蔓延,兵力的前鋒,正延伸向漢中。

    這一路的軍隊極其狼狽,但出於對回家的渴望以及對戰敗後會遭遇到的事情的覺悟,他們在宗翰的帶領下,仍舊保持著一定的戰意,甚至於部分士兵經曆了一個多月的煎熬後,凶性已顯,上得戰場,更加的歇斯底裏、廝殺殘暴。這樣的情況雖然不能增加軍隊的整體實力,但至少令得這支軍隊的戰力,沒有掉到水準以下。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也是金人部隊持續了數十年的自尊在最後燃燒的一種體現。

    從劍閣方向撤出的金兵,陸陸續續已經接近六萬,而在昭化附近,原本由希尹帶領的主力部隊被帶走了一萬多,此時又剩下了萬餘屠山衛精銳,被重新交回到宗翰手上。在這七萬餘人之外,仍有二十餘萬的漢軍如炮灰般的被安排在附近,這些漢軍在過去的一年間屠城、劫掠,搜刮了大量的金銀財富,沾上累累鮮血後也成了金人方麵相對堅定的支持者。

    而在他們的側麵,秦紹謙率領華夏第七軍,在四月間已經陸續發動了幾次進攻,一次是試圖正麵強攻宗翰、一次進攻劍閣、一次漢中方向。這中間,屠山衛與其對抗過一次,竟有抵擋不住的跡象,但由於宗翰畢竟占著兵力優勢,秦紹謙的幾次進攻雖然都造成了一定的戰果,威懾力驚人,但最終還是被宗翰相對從容地一一化解。

    從昭化去往劍閣,遠遠的,便能夠看到那雄關之內的群山間升起的一道道煙塵。此時,一支數千人的隊伍已經在設也馬的帶領下離開了劍閣,他是劍門關內倒數第二離開的女真大將,而今在關內坐鎮的女真高層將領,便隻有拔離速了。

    大軍從西南撤出來的這一路,設也馬時常活躍在需要斷後的戰場上。他的奮戰鼓舞了金人的士氣,也在很大程度上,使他自己得到巨大的鍛煉。

    軍隊離開黃明縣後,遭遇追擊的烈度已經降低,隻有對劍閣關口的守衛將成為此次大戰中的關鍵一環,設也馬原本主動請纓,想要率軍鎮守劍閣,堵住華夏第五軍的出關之路,但這一次,無論是父親還是拔離速都不曾統一他這一想法,父親那邊更是發來嚴令,命他盡早跟上大軍主力的步伐,這讓設也馬心中微感遺憾。

    從大軍撤離後半段的情況上來看,華夏軍已經開始停用那威力巨大的火器,這或者意味著這種火器的數量已經如同預料般的見底,另一方麵,根據設也馬這段時間以來的覺察和計算,西南的這支華夏軍,很可能還麵臨了其他更為複雜的狀況。到得今日從劍閣離開,拔離速的言辭,也證實了設也馬的想法確實有著極大的可能性。

    “……打了快半年的仗,西南的這支華夏軍,傷亡不小……寧毅手頭上的人原本就已經見底,這一個多月的時間,又是幾萬的俘虜困在山裏運不出去,眼前的華夏軍,猶如一條吞象的巨蟒,稍微動一動,它的肚子,就要被自己撐破了……實際上,若有機會,我寧願再往前進軍,搏它一搏,或許這支軍隊自己崩潰,都未可知……”

    拔離速的想法補完了設也馬心中的猜測,也確確實實地說明了薑還是老的辣這個道理。設也馬隻是認為截斷劍閣,後方的大軍便能集結一處,從容對付秦紹謙這支大膽的孤軍,說不定能夠當著寧毅的眼前,生生斷去華夏軍的一臂,令其望劍閣而興歎,卻想不到拔離速的心中竟還存了再次往西南進攻的心思。

    這樣的行為孤注一擲、九死一生,但在華夏軍放鬆了警惕的這一刻,若然真的成功,那該是何等偉大的戰績。可惜在斜保去世後的狀況下,他也知道父親和軍隊都不會允許自己再進行這樣的冒險。

    那便隻能去到大營,向父親請纓參與圍殲秦紹謙所率領的華夏第七軍了。

    夕陽燒蕩,軍隊的旌旗沿著泥土的道路延綿往前。大軍的慘敗、兄弟與同胞的慘死還在他心中激蕩,這一刻,他對任何事情都無所畏懼。

    *****************

    我們的視野再往西南延伸。

    越過劍閣,原本曲折蜿蜒的道路上此時堆滿了各種用於擋路的輜重物資。有的地方被炸斷了,有的地方道路被刻意的挖開。山道兩旁的崎嶇山嶺間,不時可見大火蔓延後的漆黑殘跡,部分山嶺間,火焰還在不斷燃燒。

    從劍閣向前五十裏,靠近黃明縣、雨水溪後,一處處營地開始在山地間出現,華夏軍的黑底孤星旗在山間飄蕩,營地沿著道路而建,大量的俘虜正被收容於此,蔓延的山道間,一隊一隊的俘虜正被押向後方,人群擁擠在山裏,速度並不快。

    縱然已經是華夏軍控製的區域,但在附近的山嶺中,偶爾仍舊能看見升騰的煙柱。每一日裏,也都有小規模的戰鬥在這山野的各處發生。

    金人狼狽逃竄時,大量的金兵已經被俘虜,但仍有數千凶悍的金國士兵逃入附近的密林之中,這一刻,眼見已經無法回家的他們,在遭遇戰鬥後同樣選擇了點起一場又一場的大火,火焰蔓延,許多時候活生生的燒死了自己,但也給華夏軍造成了不少的麻煩。有幾場火焰甚至波及到山道旁的俘虜營地,華夏軍命令俘虜砍伐樹木構築隔離帶,也有一兩次俘虜試圖趁著大火逃亡,在蔓延的火勢中被燒死了不少。

    黃昏降臨的這一刻,從黃明縣以西的山腰木棚裏朝外望去,還能看見遠處山林裏升起的黑煙,山腰的下方是順著道路而建的狹長營地,數千金兵俘虜被看押在此,混合著華夏軍的隊伍,在山穀之中延綿數裏的距離。

    山腰上的這處寬大棚屋,便是眼下這一片軍營的指揮所,此時華夏軍軍人在棚屋中來來去去,忙碌的聲音正彙成一片。而在靠近窗口的木桌前,新報到的數名年輕人正與在這邊管理部分事務的寧曦坐在一塊,聽他說起最近遭遇到的問題。

    “……能用的兵力早就見底了。”寧曦靠在長桌前,如此說著,“眼下看押在山裏的俘虜還有將近三萬,近半數是傷員。一條破山路,本來就不好走,俘虜也不怎麼聽話,讓他們排成長隊往外走,一天走不了十幾裏,路上經常就堵住,有人想逃跑、有人裝病,有人想死,林子裏還有些不要命的,動不動就打起來……”

    “……林子裏打起來,放上一把火,路上的俘虜又蠢蠢欲動了。他們走得慢,還得供應吃的喝的,藥材糧食從山外頭運進來,本來一條破路又被占了一半,這樣走走停停,一個月都撤不出去……另外,五十裏山道的巡邏,就要分出很多人手,巡邏隊要抽調人手,偶爾還有折損,捉襟見肘。”

    “……最麻煩的事情還有防疫,現在已經入夏,人死在山裏屍體爛了,一個不好,會鬧瘟疫。要是真的起了瘟疫,後果不堪設想。我現在才知道,當年武安君白起為何要坑殺四十幾萬人,我們不能搞坑殺,你們看看外頭,那些俘虜隨時嘩變往上麵衝過來我都不覺得奇怪……”

    寧曦揉著額頭,隨後倒是笑了起來:“……好在你們來了,一個也跑不掉,這次要幫我。”

    “便是來幫你的啊。”有人應道。

    在座的幾名少年家中也都是軍旅出身,如果說宇文飛渡、小黑等人是寧毅通過竹記、華夏軍培養的第一批年輕人,後來的侯元顒、彭越雲、左文懷等人當算第二代,到了寧曦、閔初一與眼前這批人,算得上是第三代了。

    眾人早就熟識,大戰開始之初,這些剛剛成年的年輕人被安排在軍隊各處熟悉不同的工作,眼下戰事將息,才又被派到寧曦這邊,組織起一個小小的班底來。主導這件事的倒並非寧毅,而是遠在成都的蘇檀兒以及蘇家蘇文方、蘇文定為首的部分老臣子,當然,寧毅對此倒也沒有太大的意見。

    當下便是分配與安排工作,在座的年輕人都是對戰場有野心的,當下問起前方劍閣的狀況,寧曦微微沉默:“山路難行,女真人留下的一些攔阻和破壞,都是可以越過去的,但是斷後的軍隊在不用帝江的前提下,突破起來有一定的難度。拔離速斷後的意誌很堅決,他在路上安排了一些‘敢死隊’,要求他們死守住道路,就算是渠師長領隊往前,也產生了不小的傷亡。”

    眾人互相看了看:“女真人野性還在,況且這麼些年來,很多人在北方都有自己的家人,拔離速若以此威脅,確實很難輕易打到劍閣的關口下。”

    “……女真人不可能一直死守劍閣,他們前方大軍一撤,關卡始終會是我們的。”

    “但是這樣一來,他們在關外的主力已經膨脹到接近十萬,秦將軍帶著兩萬多人,打不垮宗翰和希尹的聯手,甚至可能被宗翰反過來吃掉。隻有以最快的速度打通劍閣,我們才能拿回戰略上的主動。”

    眾人一番議論,也在此時,寧忌從棚屋的門外進來,看著這邊的這些人,微微沉默後開口問道:“哥,初一姐讓我問你,晚上你是吃飯還是吃饅頭?”

    寧曦正在與眾人說話,此時聽得提問,便微微有些臉紅,他在軍中從不搞什麼特殊,但今日或許是閔初一跟著大家過來了,要為他打飯,因此才有此一問。當下臉紅著說道:“大家吃什麼我就吃什麼。這有什麼好問的。”

    寧忌不耐:“今晚炊事班就是做了飯也做了饅頭啊!”

    寧曦揮手:“好了好了,你吃什麼我就吃什麼。”

    寧忌看著他:“……我吃屎。”

    木棚裏安靜了片刻,隨後有在喝水的人忍不住噴了出來,一幫年輕人都在笑,遠遠近近指揮部的眾人也都在憋著笑,寧曦深吸了一口氣:“……你告訴初一,隨便吧。”

    “初一姐想幫你打飯,好心當做驢肝肺。”

    寧忌木然地說完這句,轉身出去了,房間裏眾人這才一陣大笑,有人笑得摔在了凳子下麵,也有人問道:“小忌這是怎麼了?心情不好?”

    寧曦捂著額頭:“他想要上前線當軍醫,老爹不讓,著我看著他,還給他按個名目,說讓他貼身保護我,他心情怎麼好得起來……我真倒黴……”

    眾人議論紛紛,如此笑了一陣,夕陽之中,有人看見遠處又有一道煙柱升了起來,眾人起身觀看,知道山的那頭必然又發生了一場遭遇戰,營地之中的氣氛也變得怪異起來,山下不少的俘虜都在眺望那處煙塵。

    縱然方才有著些許的笑聲,但山裏山外的氣氛,實際上都在繃成一根弦,眾人都明白,這樣的緊張之中,隨時也有可能出現這樣那樣的意外。戰敗並不好受,戰勝之後麵對的也仍舊是一根越來越細的鋼絲,眾人這才更多的感受到這世界的嚴苛,寧曦的目光望了一陣煙柱,隨後望向東北麵,低聲朝眾人說道:

    “劍閣的進攻,就在這幾日了……”

    ……

    距離劍閣已經不遠,十裏集。

    已經攻占此地、進行了半日整修的部隊在一片廢墟中沐浴著夕陽。

    剛剛火化了同伴屍身的毛一山任由軍醫再度處理了傷口,有人將晚餐送了過來,他拿著鐵盒咀嚼食物時,口中仍舊是血腥的氣息。

    每一次的幸存都值得慶幸,但每一次的幸存,也必然伴隨著一位位熟悉的同伴的犧牲,因此他的心中倒也沒有太多的喜悅之情。

    靜靜地吃著東西,他將目光望向東北麵的方向。視野的一側,卻見渠正言正與其餘兩位擅於攻堅的團長走過來,到得近處,詢問他的狀況:“還好吧。”

    “還能打。”

    “方才收到了山外的消息,先跟你們報一下。”渠正言道,“漢水邊上,先前與我們聯手的戴夢微叛變了……”

    夕陽之中,渠正言平靜地跟幾人說著正發生在千裏之外的事情,講述了雙方的聯係,隨後將手指向劍閣:“從這邊過去,還有十裏,三日之內,我要從拔離速的手上,奪下劍閣。這場仗會有不小的傷亡,你們做好準備。”

    毛一山立正,敬禮。

    ……

    劍閣城頭,這一刻,拔離速也正看著燃燒的夕陽從山的那一頭蔓延過來。

    與設也馬所說的,不過是有所保留的言語。

    他是女真宿將了,一生都在戰火中打滾,也是因此,眼前的一刻,他格外明白劍閣這道關卡的重要性,奪下劍閣,華夏軍將貫通第五軍與第七軍的呼應與聯係,獲得戰略上的主動,若是無法取得劍閣,華夏軍在西南取得的勝利,也可能承受一次急轉直下的沉重打擊。

    五個多月的戰爭過去,華夏軍的兵力確實捉襟見肘,但是以寧毅的能力與眼光,尤其是那種身處狹路絕不退讓的風格,在當著宗翰的麵殺死斜保之後,無論付出多大的代價,他都必然會以最快的速度、以最暴烈的方式,嚐試奪取劍閣。

    在見識過望遠橋之戰的結果後,拔離速心中明白,眼前的這道關卡,將是他一生之中,遭遇的最為艱難的戰鬥之一。失敗了,他將死在這裏,成功了,他會以英雄之姿,挽回大金的國運。

    令人欣慰的是,這一選擇,並不艱難。會麵對的結果,也異常清晰。

    他將鎮守住這道雄關,不讓華夏軍前進一步。

    ……

    這一刻,從漢水之畔到劍閣,再到梓州,漫漫千裏的路程,整片大地都繃成了一根細弦。戴夢微在西城縣斬首上萬人的同時,齊新翰死守傳林鋪,秦紹謙與宗翰的大軍在漢中以西騰挪對衝,已至極限的華夏第五軍在竭力穩住後方的同時,還要全力的衝出劍閣的關口。戰爭已近尾聲,人們仿佛在以意誌力燒蕩天空與大地。

    大火,就要奔湧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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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9-5-24 22:14:15
第九三四章 天光咆哮 暗火橫流(上)




    劍閣的關城之前是一條狹窄的坡道,坡道兩側有山澗,下了坡道,通往西南的道路並不寬敞,再前行一陣甚至有鑿於山壁上的狹窄棧道。

    金兵撤過這一路時,已經破壞了棧道,但到得四月十六這天中午,黑底孤星的旗幟就穿過了原本被破壞的路途,出現在劍閣前的坡道下方長於土木工程的華夏軍工兵隊有著一套精確高效的製式裝備,對於破壞並不徹底的山間棧道,隻用了不到半天的時間,就進行了修複。

    到來的華夏軍隊伍在火炮的射程外集結,由於道路並不寬敞,出現在視野中的隊伍看來並不多。劍閣關城前的坡道、山路間,滿山滿穀堆放的都是金兵無法帶走的輜重物資,被砸碎的車輛、木架、砍倒的大樹、損壞的刀槍甚至於用作陷阱的鐵蒺藜、木刺,小山一般的堵塞了前路。

    金兵正從前方的城牆上望過來,熱氣球係著繩子,飄蕩在關城兩端的天空上,監視著華夏軍的動作。天氣晴朗,但所有人都能感覺到一股蒼白的焦灼的氣息在凝聚。

    “天公作美啊。”渠正言在第一時間抵達了前線,隨後下達了命令,“把這些東西給我燒了。”

    箭矢被點上火焰,射向堆放在山間、路途之中的大量物資,片刻,便有火焰被點了起來,過得一陣,又傳出驚人的爆炸,是埋藏在物資下方的炸藥桶被點燃了。

    大火燃燒,黑色的煙柱升騰上天空,有的還在朝劍閣城關那邊飄過去。數千人的華夏軍隊列在山間甚至排出兩裏多長,占據了幾乎一切可以容人的地方。工兵隊按照命令製造木板,裝有火箭彈與發射架的箱子被抬向前線,選擇位置。渠正言召來斥候部隊,往周圍崎嶇的山間進行搜索與巡邏。

    “若是發現有金人軍隊的潛伏,盡量不要打草驚蛇。”

    劍閣的城關已經封鎖,前方的山道都被堵塞,甚至破壞了棧道,此刻仍舊留在西南山間的金兵,若不能擊潰進攻的華夏軍,將永遠失去回去的可能。但根據往日裏對拔離速的觀察與判斷,這位女真將領很擅長在長期的、千篇一律的猛烈進攻裏突發奇兵,年前黃明縣的城防就是因此陷落。

    在長達兩個月的枯燥進攻裏給了第二師以巨大的壓力,也造成了思維定勢,而後才以一次計謀埋下足夠的誘餌,擊破了黃明縣的城防,一度掩蓋了華夏軍在雨水溪的勝績。到得眼前的這一刻,數千人堵在劍閣之外的山道間,渠正言不願意給這種“不可能”以實現的機會。

    防止小股敵軍精銳從側麵的山間偷襲的任務,被安排給四師二旅一團的團長邱雲生,而第一輪進攻劍閣的任務,被安排給了毛一山。

    前方是熊熊的大火,眾人籍著繩索,攀上附近的山壁。渠正言領著毛一山朝前方的火場看。

    “劍門天下險,它的外層是這座城樓,突破城樓,還得一路打上主峰。在古代用十倍兵力都很難占到便宜沒人占到過便宜。今天兩邊的兵力估計差不多,但我們有火箭彈了,之前拿出全部家當,又從各部隊手裏摳了幾發沒來得及用的,目前是七十一發,這七十一發打完,我們要宰了拔離速……”

    眾人在山頭上望向劍閣城頭的同時,身披鎧甲、身係白巾的女真將領也正從那邊望過來,雙方隔著火場與煙塵對視。一邊是縱橫天下數十年的女真宿將,在兄長死去之後,一直都是破釜沉舟的哀兵氣概,他麾下的士兵也因此受到巨大的鼓舞;而另一邊是充滿朝氣意誌堅決的黑旗鐵軍,渠正言、毛一山將目光定在火焰那邊的將領身上,十餘年前,這個級別的女真將領,是整個天下的傳奇,到今天,大家已經站在同樣的位置上考慮著如何將對方正麵擊垮。

    “劍閣的城樓,算不得太麻煩,現在前麵的火還沒有燒完,燒得差不多的時候,我們會開始炸城樓,那上頭是木製的,可以點起來,火會很大,你們趁機往前,我會安排人炸城門,不過,估計裏頭已經被堵起來了……但總的來說,衝鋒到城下的問題可以解決,等到城頭上火勢稍減,你們登城,能不能在拔離速麵前站穩,就是這一戰的關鍵。”

    毛一山望著那邊,隨後道:“要拿先機,就要在火裏登城。”

    火箭彈的炸藥成分有一部分是苦味酸,能在城頭之上點起熊熊大火,也必然令得那城頭在一段時間內讓人無法踏足,但隨著火焰減弱,誰能先入火場,誰就能占到便宜。渠正言點了點頭:“很不容易,我已著人取水,在進攻之前,大夥兒先將衣服澆濕。”

    “能夠直接上城頭,已經很好了。”

    毛一山站在那裏,咧開嘴笑了一笑。距離夏村已經過去了十多年,他的笑容仍舊顯得憨厚,但這一刻的憨厚當中,已經存在著巨大的力量。這是足以直麵拔離速的力量了。

    此後再商量了一會兒細節,毛一山下去抽簽決定第一隊衝陣的成員,他本人也參與了抽簽。此後人員調動,工兵隊準備好的木板已經開始往前運,發射火箭彈的工字架被架了起來。

    劍門關內部,拔離速亦調動著人手,等待華夏軍第一輪進攻的到來。

    臨近傍晚,去到附近山間的斥候仍未發現有敵人活動的痕跡,但這一片山勢崎嶇,想要完全確定此事,並不容易。渠正言並未掉以輕心,仍舊讓邱雲生盡量做好了防禦。

    天邊燒起晚霞,隨後黑暗吞沒了地平線,劍門關前火仍舊在燒,劍門關上寂靜無聲,華夏軍的士兵靠著路邊的山壁坐著休息,隻偶爾傳出磨刀石打磨刀鋒的聲音,有人低聲私語,說起家中的兒女、瑣碎的心情。

    “仗打完,他們也該長大了……”

    “我家的狗子,今年五歲……”

    “我見過,虎頭虎腦的,不像你……”

    “我是破相了,而且早幾年餓著了……”

    “我想吃和登陳家鋪子的餡餅……”

    “我要砍了拔離速的頭,當球踢……”

    “哈哈……”

    火焰伴隨著夜風在燒,傳出嗚咽的聲音。淩晨時分,山間深處的數十道身影開始動起來了,朝著有幽幽火光的山穀這邊無聲地行進。這是由拔離速選出來的留在絕地中的襲擊者,他們多是女真人,家中的榮華興衰,已經與整個大金綁在一起,即便絕望,他們也必須在這回不去的地方,對華夏軍做出殊死的一搏。

    明火漸漸的熄滅下去,但餘燼仍在山間燃燒。四月十七淩晨、臨近醜時,渠正言站在山口,對負責發射的技術人員下達了命令。

    兩發火箭彈劃破夜空,所有人都看到了那火焰的軌跡。與劍門關相隔數裏的崎嶇山間,正從險峰上攀援而過的女真成員,看到了遠處的夜色中綻放而出的火焰。

    整座雄關,都被那兩朵火焰照亮了一瞬。

    不久之後,又是兩道明亮的尾焰,接著又是兩道……劍門關的關樓之上,火焰蔓延開來,化作了夜色之中一道狂舞的火炬。

    “救火。”

    關樓後方,早已做好準備的拔離速冷靜地下著命令,讓人將早已準備好的水車推向城樓。這樣的火焰中,木製的城樓注定不保,但隻要能多費對方幾發火器,自己這邊就是多拿回一分優勢。

    士兵推著水車、提著水桶過來的同時,有兩發火器呼嘯著越過了城樓的上方,一發落在無人的角落裏,一發在道路上炸開,掀飛了兩三名士兵,拔離速也隻是沉著地著人救治:“黑旗軍的火器不多了,不用擔心!必能獲勝!”

    巨大的火炬在夜色中持續燃燒,城樓前方已經沒有金兵的存在,臨近天明時,那火勢才漸漸有了衰減的痕跡,毛一山團內的士兵已經起來,負責第一批衝鋒的三十人喝了暖身的米酒,批上浸濕的外衣,他們走過毛一山的身邊。

    “你們的任務是安全抵達城牆,給難走的地方鋪上板子,確定沒有陷阱,總攻立刻就會跟上。”

    “團長,這次先登是俺,你別太羨慕。”

    有人這樣說了一句,眾人皆笑。渠正言也走過來了,拍了每個人的肩膀。

    “都準備好了?”

    “出發。”

    山風穿過林海,在這片被蹂躪的山地間嗚咽著咆哮。夜色之中,扛著木板的戰士踏過灰燼,衝向前方那仍舊在燃燒的城樓,山道之上猶有黯淡的火光,但他們的身影沿著那山路蔓延上去了。

    卯時一刻,後方邱雲生設下的防禦區域裏,傳來地雷的爆炸聲,預備從側麵偷襲的女真精銳,落入包圍圈。卯時二刻,天邊露出魚肚白的一刻,毛一山帶領著更多的士兵,已經朝城牆那邊延伸過去,雲梯已經搭上了猶有火焰、煙塵繚繞的城頭,帶頭的士兵沿著雲梯迅速往上爬,城牆上方也傳來了歇斯底裏的喊聲,有同樣被驅趕上來的女真士兵抬著滾木,從灼熱的城牆上扔了下來。

    當先的華夏軍士兵被滾木砸中,摔落下去,有人在黑暗中呐喊:“衝”另一邊雲梯上的士兵迎著火焰,加快了速度!

    毛一山揮手,司號員吹響了衝鋒號,更多人扛著雲梯穿過山坡,渠正言指揮著火箭彈的發射員:“放”火箭彈劃過天空,越過關樓,朝著關樓的後方落下去,發出驚人的爆炸聲。拔離速揮動長槍:“隨我上”

    毛一山穿過灰燼彌漫飛舞的長長山坡,一路狂奔,攀上雲梯,不久之後,他們會與拔離速在那片火焰中相遇。

    這是鋼鐵與鋼鐵的對撞,鐵氈與重錘的相擊,火焰.還在燃燒。在彷徨與呐喊中衝突而出的人、在深淵地火中鍛造而出的戰士,都要為他們的未來,奪取一線生機

    四月十七,在這最為激烈而凶猛的衝突裏,東方的天際,將將破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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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三五章 天光咆哮 暗火橫流(中)



    晨曦初露,風吹過西南的群山,劍閣的關城上方,仍舊有火焰在燃燒。

    木製的城樓已經在先前的大火之中被燒成通體的焦黑色,梁柱、瓦片在火焰的舔舐中剝落。盡管明火已漸漸變小,但灼熱懾人的黑煙依然在繚繞升騰,晨風帶著煙霧將關城靠南的半邊完全吞噬籠罩下去,但靠北的女牆內,熱浪的肆虐相對較小,雙方的士兵,便在這並不寬敞的狹窄通道間來往廝殺。

    雙方的士兵短兵相接之後,遠程的協助便暫時的失去了作用,女真人結成盾陣,朝著前方衝刺,後方有點燃的火雷被扔出來,華夏軍同樣投擲以手榴彈。

    爆炸在城頭綻放,人們在灼熱的空氣裏尋找著掩體,氣浪灼燒而來,在人的臉上劃出可怖的燎泡。有華夏軍的士兵乘隙繼續往前,朝著城樓後方的樓梯上扔手榴彈,先前爆炸的氣浪搖撼了原本就在火焰中變得幹燥枯朽的城樓,有柱子坍塌下來,將士兵埋在焦炭與木石之中,爆開的大片火星往天空升騰。

    “隨我衝”

    衝鋒號的聲音隨著晨風高亢地盤旋,滿是灰燼的山坡下,華夏軍的戰士仍在朝著這灼熱的關城上方湧來。

    在火焰繚繞之中的關城令人望之生畏,但真正突破它,耗費的時間並不久。登上關樓的華夏軍戰士退無可退,拿著手榴彈硬著火焰與黑煙突進,關樓後方受火勢的影響並不徹底,女真人的生力軍雖然更容易上來,但在手榴彈的爆炸中,受到的損傷反而更大,反複的幾次交鋒後,華夏軍在關樓上朝著內側小廣場上擲以手榴彈,女真人則朝著遠處撤退,以箭矢進行還擊。

    關城後方的小廣場並不大,再往後走便是蜿蜒的山道,女真人在一陣廝殺過後徐徐退去,華夏軍洶湧而上。毛一山帶著第一個連衝上城頭,突入關城內的小廣場,隨著上百人登上城頭,一部分戰士下到後方,拔離速的真正反擊這才到來。

    位於後方山間的十數門大炮幾乎同時響起,飛舞的炮彈與爆炸籠罩了這邊的關城與廣場。此時火焰在城頭蔓延,城門早已在內側以大量的石塊堵死,整座關城就如同一道巨大的柵欄。十數門鐵炮雖然無法覆蓋整片區域,但在這重火力的轟擊下,當場便有十數名華夏軍戰士在炮火中犧牲。

    拔離速甚至在後方的山道間準備了兩台小型的投石機,將裝滿炸藥的木桶投向仍在起火的關樓,引起了新一輪的劇烈爆炸。

    山風吹拂過來,毛一山從地上爬起,耳朵嗡嗡的響。他拉起身邊翻滾的戰士,開始朝後方走,口中大喝:“救人!找掩體”

    小廣場上沒有掩體,但炮火的死角終究還是有的,才攙扶著同伴奔跑到城下的死角處,前方第二輪的炮擊就已經響起來,到處都是煙塵與硝藥的味道。有人來問要不要退回後方的關城上,毛一山搖了搖頭:“救人!準備手榴彈!當心箭!”

    在一片煙塵之中退到了城牆下方的華夏軍戰士不過十餘人,有幾名受傷的還在前方的地麵上掙紮翻滾,但已經無法可想了,隨著毛一山的話語落下,前方的天空中,便有箭雨襲來。

    一幫戰士舉起盾牌,隨後便是一大片叮叮當當的聲音落下,煙塵彌漫的前方,女真人衝將過來。

    “手榴彈準備衝”

    毛一山的大吼聲中,數枚手榴彈朝著衝來的金兵擲了過去,在對麵的軍陣裏,同樣有點燃的火雷投擲過來,他們是朝著城牆的死角處扔的,但毛一山已經先一步發力,朝著前方猛衝了出去。

    戰場上還有華夏軍的負傷士兵搖搖晃晃地站起來,金兵的投槍穿透了他的身體,毛一山衝過那戰士還未倒下的身側,大喝著撞入金兵同樣被手榴彈炸散了的陣型裏。其餘的華夏軍士兵也已經瘋狂衝上,與金人以散兵模式廝殺在一起。

    前方有炮火的封鎖,後方要承受火雷的轟炸,也隻有選擇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廝殺,才算得上是唯一的出路。能夠跟隨毛一山進行前期進攻的都是老兵了,大都能看清楚這樣的局麵,用手榴彈將對方炸成散兵、衝鋒,而一旦衝入對方的陣型裏,便是三兩人結成陣勢,在局部戰場上每每形成二打一的優勢,女真人單兵作戰極其凶悍,但在西南戰役的半年裏,再精銳的隊伍也常常在與華夏軍的混戰中吃虧。

    毛一山在廝殺中砍翻了兩名金兵,視野之中已有數人倒下,血腥的氣息蔓延。後方的城牆上,幾名突破過來的華夏軍戰士已經下來,持弩射擊後加入戰鬥,女真人那邊便也有數名體型高大、甲胄精良的戰士衝殺過來他們同樣不敢一次投入太多的士兵,害怕在手榴彈的爆炸中死去太多人。

    隨即便又有火藥桶被擲往關城上方,滾滾的煙塵朝著四周呼嘯彌漫。而另一邊射來的火箭彈也劃過了關城的上方,飛入對麵的山壁之中,炸出滾滾濃煙來。

    帝江的發射已經過了數次調整,但在無法準確測距以及山風激烈的情況下,火箭彈在如此遠距離的狀況裏,基本無法威脅到這邊山間的金兵陣地,遠遠射過幾發之後,隻能無功作罷。

    雙方在這種煙塵翻滾、箭矢飛舞的環境裏不斷廝殺,也不知殺了多久,金兵露出後撤的趨勢,毛一山大呼著:“救傷員!”不片刻,炮彈便又狂轟而來。

    眾人退回炮彈無法炸到的城牆死角裏,傷員還沒來得及往城牆上轉移,女真人的第二輪進攻,便又殺了過來……

    一輪輪的對衝、廝殺往來,金兵衝過來一輪又被殺退一輪。小廣場上的爭奪持續了半個多時辰,雙方各付出了兩百餘人的代價,隨著關城上方的火焰漸息,華夏軍才算在一片血泊中穩住了小廣場上的陣地。

    屍體堆積如山。

    在這片算不得寬敞的小小空地上,雙方以添油戰術各付出兩百餘人命的爭奪,已算得上是無比慘烈的作戰,即便是當年的小蒼河,也罕有達到如此烈度的廝殺。毛一山的陣地上幾度搖搖欲墜,大量的傷員第一輪撤下來,後又在第二輪的廝殺中犧牲,但直到最後,女真人也沒能真正地占到上風。

    這是劍門關進攻開始後第一個時辰裏的事情。華夏軍被死死壓在城牆下的小廣場前頭,雙方均未得寸進。華夏軍的戰意堅決,拔離速也絕不示弱。到得後來小小的區域內屍體堆積,一切都慘烈到極點。

    毛一山在廝殺中倒在了血泊裏,一名連長叫了戰士背起他衝上城牆,越過關樓往後方送,士兵對著醫療隊大吼:“救活我團長。”這或許是他作為團長在戰場上受到的不多的優待,而更多的戰士,因為無法及時往後送,已經犧牲在了戰場上。

    關樓上火焰漸息,隨著通路的逐漸被打開,華夏軍開始嚐試往前方的突破。但後方的山道上,拔離速以炮陣將並不寬敞的山道守得固若金湯。到得這日下午,華夏軍才在數枚火箭彈的配合下拔除了後方的十數門鐵炮,嚐試朝山道上進攻過去。

    等待他們的,亦是破釜沉舟的式的頑強抵抗……

    ***************

    每一個國家或者民族,在遭逢危難之際,總會有傑出的人物出現,以各自的方式,進行一輪輪的改良或是反抗。

    當然,又或者是因為萬馬齊喑,罕見的反抗,才會顯出如此特殊的分量。

    戰馬奔馳穿過,穿過山脊與遠路,越過了旌旗林立的營地,當斥候將劍門關激戰的消息傳遞到完顏宗翰的手上時,這位即便親生兒子死去都不曾過度動容的女真老將,眼中也不禁沁出了兩行濁淚。

    將軍百戰死,戰場上任何大將的傷亡,都是無法避免的。一位大將的折損,即便是自己的兒子,那也不過是運氣的問題罷了,但軍中的大將一位接著一位在戰場上敗陣、隕落,便代表著一個國家的國運,已然到了最為迫切、關鍵的時刻。

    遙想當年阿骨打三千人起事,這三千人中,誰又能算得上特殊呢?一場場的戰鬥,成千上萬的人陸續死去,但女真意氣風發,誰的死去也不曾真正的影響大局。婁室在後來被稱為女真的戰神,但在當年,他也不見得比任何人都善戰,他隻是在那幾十年的征戰中,活下來了而已。當婁室在西北隕落,後來又搭上辭不失,金國倍感痛心,一方麵說明他們的彌足珍貴,另一方麵,也隻是說明,其餘人比不上他們了而已。

    到得這一場西南之戰,從訛裏裏到設也馬,到餘餘、達賚,每一次的折損都令人心疼,對比跟隨阿骨打起事時的三十年前,這樣的情緒是不會有的。誰的死都很正常,一個將領死了,另一個替上就行,可到得眼前,他們每一個都無人可替了。

    潭州之戰折了銀術可,原本也是自己與穀神去後,能夠鎮下場子的帥才之一,未曾料到由於完顏青玨這等紈絝的拖累,折在了那漢人將領的死間之策上。銀術可折損之後,他這一族的力量原本還能落於拔離速的肩上這對兄弟的用兵,一人剛猛大氣,一人穩重綿柔,他們每個人的地位,原本就是比訛裏裏、餘餘、達賚等人更高的可隨著劍門關戰況的傳來,宗翰心中明白,拔離速回不來了。

    然而無法可想。

    縱然從理智上來分析,西南黑旗的兵力已經捉襟見肘,但光是以獅嶺陣前的那次見麵,宗翰心中便知道,劍閣之險,擋不住那位心魔要從後方殺出來的意誌。

    若是西南的山外沒有秦紹謙的這兩萬餘人,或許對方還會盡求穩妥,待到大金離去之後再從容收複劍門關。但正因為有這兩萬人堵在路上,西南這條漆黑的魔龍,必會不惜一切地突破那道關卡。雖然日後或許會受到一定的反噬,但劍門關擋不住那心魔的意誌,也擋不住那新型火器的進攻。

    被安排在劍門關的,若不是拔離速這樣的將領,其餘的人,隻會更快地崩潰、敗落,兩支華夏軍連成一片後,自己這支大軍的回歸路途,也隻會變得更加的坎坷。

    回想著這將星雲集、而又逐漸隕落的這數十年的征程,宗翰歎了一口氣,戴上頭盔,走出大帳。軍隊已經調動、集結完畢。

    在劍門關被突破之前,集中所有精銳力量,進行一場大決戰,圍殺以秦紹謙為首的所謂華夏第七軍。

    這是他能對拔離速的犧牲做出的唯一交代。

    ……

    天暗下來,人們便要燃起火光,有時候,在荒蕪的大地上,人們甚至隻能燃起自己,以待天明。

    這樣的滋味,女真人才剛剛體會到,武朝的眾人則早已在其中沉淪了十餘年,如果說宗翰、希尹、拔離速等人的覺悟仍能顯出理智與覺悟的氣息來,在漢水江畔戴夢微身上燃燒的,便更像是一把帶著瘋狂與扭曲的炬火。

    北麵,雲中府,天氣陰沉。時立愛站在城牆上,他的火光,也正在支撐起籠罩雲中府的這一抹暗色。

    城下是被人從四麵八方驅趕過來的圍城人海,其中有金人、有漢奴這證明殺過來的並非是南麵的漢人。事實上從遠處奔行的馬隊與營帳的樣式也早已說明了這一點,一路迂回擊破雁門關的,乃是一度被堵在了西麵的草原人。

    圍城的狀況已經持續了數日。

    附近的小城鎮、村莊之中,原本的居民被這些草原人一撥接一撥地驅趕了過來。圍在城下的這些人海炮灰侵犯不了城池,但對於女真人而言,最受傷的可能是第一次經曆這種事情後損失的尊嚴和麵子。城內的勳貴子弟不斷嚷嚷著要請戰出擊,但時立愛按住了這樣的想法。

    草原人先鋒兵臨城下的第二日,時立愛一度令城內的少量騎兵出擊,試探過對方的成色。這支草原騎兵顯得冒進、魯莽,在經曆過一場對射之後又退卻得慌亂。這是雙方在雲中的第一輪交手,作為幾乎征服天下的金國戰士,在對射中不畏生死,將對方擊退原本是理所當然的事情,然而時立愛隱約察覺到一絲不妥,鳴金收兵時,才意識到自家騎兵幾乎被對方有意無意地引出很遠了。

    那是極為微妙的距離,這支騎兵是守城軍中的精銳,聽令後當即返回,對方也未跟隨再做進攻,但時立愛總是能感覺到,城下的許多隻眼睛,正在那兒靜悄悄地看著他,等待著某個機會的到來。

    此後兩日老人在城頭細細觀察那騎兵的動靜,這才能隱約察覺到,這支騎兵雖然看來野性難馴,實際上卻有著頗為出色的戰鬥素養,與當日進攻又撤退中的表現,有著微妙的差異。如果他的鳴金收兵再晚一些,對方的軍隊或許已經跟隨己方騎兵朝著城門快速殺來,且不說能不能趁亂進城,自己手底下的這支隊伍,至少是不可能回得來的。

    他是一生經曆戰亂的人,縱然看出這些事情,私下裏也並不跟小輩言語。一來他的威嚴巨大,不必為些小事專門做解釋,二來保持年輕人的叛逆和銳氣,在許多時候,也是非常必要的。

    這樣的圍城持續了數日,一場一場大大小小的戰鬥,正在雲中附近發生著金國的第四次南征帶走了絕大部分的精銳部隊,但並不代表金國內部已經空虛到不設防的程度。各地的常駐隊伍、治安隊伍、甚至於老兵,都隨時能拉出一批相當規模的軍隊來。自雁門關被擊破,草原人兵鋒迅速觸及雲中府起,各地方就有一支又一支的部隊開撥,迅速地朝這邊聚集過來。

    他們在途中,遭遇了一輪又一輪的箭雨襲擊。草原人的弓箭強橫、馬術驚人,在軍隊主力已經南下的情況裏,至少在馬隊上,金國人已經無法與這幫草原騎手抗衡,而這些草原人也絕不與金國軍隊展開任何一例正麵作戰,他們遭遇步兵後便遠遠拋射,步兵隊結好陣勢,他們便離開,不多時又過來騷擾,從白天騷擾到夜裏,再從夜裏騷擾到天明。

    來援的女真軍隊大都陷入泥沼,基本無法抵達雲中城下,隻有兩支騎兵部隊在四月十三、十五兩天穿過了封鎖線過來的,隨即被大規模的草原騎兵圍獵在了雲中城外的視野遠處。

    時立愛按兵不動。

    四月十七,已經有數架看來歪歪扭扭的投石機,在陣地的前方被立了起來,對麵推過來準備投擲時,雲中府城牆上也預備好了反擊。跟在一旁的完顏德重等人勸說時立愛從城牆上下去,但時立愛隻是拄著拐杖,轉移到了旁邊的城樓裏。

    “雲中府翻修,我親自督造的。幾顆石頭,敲不開這堵笨牆。且看看他們想幹什麼。”

    首先被扔進雲中城的,不是石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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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九三六章 天光咆哮 暗火橫流(下)




    “……那幫草原人,正在往城裏頭扔屍體。”

    天空陰霾,雲黑壓壓的往下沉,老舊的院落裏有雨棚,雨棚下堆放著大大小小的箱子,院子的角落裏堆放柴草,屋簷下有火爐在燒水。力把兒打扮的湯敏傑帶著寬簷的帽子,手中拿著茶杯,正坐在簷下與盧明坊低聲通氣。

    盧明坊的穿著比湯敏傑稍好,但此時顯得相對隨意他是走南闖北的商賈身份,由於草原人突如其來的圍城,雲中府出不去了,陳積的貨物,也壓在了院子裏。

    “扔屍體?”

    “有人頭,還有剁成一塊塊的屍體,甚至是內髒,包起來了往裏扔,有些是帶著頭盔扔過來的,反正落地之後,臭氣熏天。應該是這些天帶兵過來解圍的金兵頭頭,草原人把他們殺了,讓俘虜負責分屍和打包,太陽底下放了幾天,再扔進城裏來。”湯敏傑摘了帽子,看著手中的茶,“那幫女真小紈絝,看到人頭以後,氣壞了……”

    “往城裏扔屍體,這是想造瘟疫?”

    “造不起來。”湯敏傑搖頭,“屍體放了幾天,扔進來以後清理起來是不容易,但也就是惡心一點。時立愛的安排很妥當,清理出來的屍體當場火化,負責清理的人穿的外衣用開水泡過,我是運了石灰過去,灑在城牆根上……他們學的是老師的那一套,就算草原人真敢把染了疫病的屍體往裏扔,估計先染上的也是他們自己。”

    “……弄清楚城外的狀況了嗎?”

    “我打探了一下,金人那邊也不是很清楚。”湯敏傑搖頭“時立愛這老家夥,穩健得像是茅坑裏的臭石頭。草原人來的第二天他還派了人出去試探,聽說還占了上風,但不知道是看到了什麼,沒多久就把人全叫回來,強令所有人閉門不許出。這兩天草原人把投石機架起來了,讓城外的金人俘虜圍在投石機旁邊,他們扔屍體,城頭上扔石頭反擊,一片片的砸死自己人……”

    湯敏傑將茶杯放到嘴邊,忍不住笑起來“嘿……小崽子們氣壞了,但時立愛不發話,他們就動不了……”

    盧明坊喝了口茶“時立愛老而彌堅,他的判斷和眼光不容小覷,應當是發現了什麼。”

    “兩邊才開始交手,做的第一場還占了上風,接著就成了縮頭烏龜,他這樣搞,破綻很大的,往後就有可以利用的東西,嘿……”湯敏傑扭頭過來,“你這邊有些什麼想法?”

    “首先是草原人的目的。”盧明坊道,“雲中府封了城,現在外頭的消息進不來,裏麵的也出不去。按照目前拚湊起來的消息,這群草原人並不是沒有章法。他們幾年前在西麵跟金人起摩擦,一度沒占到便宜,後來將目光轉向西夏,這次迂回到中原,破雁門關後幾乎當天就殺到雲中,不知道做了什麼,還讓時立愛產生了警惕,這些動作,都說明他們有所圖謀,這場戰鬥,並非無的放矢。”

    盧明坊繼續道“既然有圖謀,圖謀的是什麼。首先他們拿下雲中的可能性不大,金國雖然說起來浩浩蕩蕩的幾十萬大軍出去了,但後邊不是沒有人,勳貴、老兵裏人才還很多,各地理一理,拉個幾萬十幾萬人來,都不是大問題,先不說這些草原人沒有攻城器械,就算他們真的天縱之才,變個戲法,把雲中給占了,在這裏他們也一定呆不長久。草原人既然能完成從雁門關到雲中府的用兵,就一定能看到這些。那如果占不了城,他們為了什麼……”

    他掰著手指“糧草、軍馬、人力……又或者是更加關鍵的物資。他們的目的,能夠說明他們對戰爭的認識到了什麼樣的程度,如果是我,我可能會把目的首先放在大造院上,如果拿不到大造院,也可以打打其餘幾處軍需物資轉運囤積地點的主意,最近的兩處,譬如紅山、狼莨,本就是宗翰為屯物資打造的地方,有重兵把守,但是威脅雲中、圍點打援,那些兵力可能會被調動出來……但問題是,草原人真的對火器、軍備了解到這個程度了嗎……”

    湯敏傑靜靜地看著他。

    盧明坊接著說道“了解到草原人的目的,大概就能預測這次戰爭的走向。對這群草原人,我們也許可以接觸,但必須非常謹慎,要盡量保守。眼下比較重要的事情是,如果草原人與金人的戰爭繼續,城外頭的那些漢人,也許能有一線生機,我們可以提前策劃幾條線路,看看能不能趁著兩邊打得焦頭爛額的機會,救下一些人。”

    湯敏傑靜靜地聽到這裏,沉默了片刻“為什麼沒有考慮與他們結盟的事情?盧老大這邊,是知道什麼內情嗎?”

    “老師說過話。”

    “嗯?”湯敏傑蹙眉。

    盧明坊坐了下來,斟酌著想要開口,隨後反應過來,看著湯敏傑露出了一個笑容“……你一開始便是想說這個?”

    湯敏傑的眼角也有一絲陰狠的笑“看見敵人的敵人,第一反應,當然是可以當朋友,草原人圍城之初,我便想過能不能幫他們開門,但是難度太大。對草原人的行動,我私下裏想到過一件事情,老師早幾年裝死,現身之前,便曾去過一趟西夏,那或許草原人的行動,與老師的安排會有些關係,我還有些奇怪,你這邊為什麼還沒有通知我做安排……”

    他目光誠懇,道“開城門,風險很大,但讓我來,原本該是最好的安排。我還以為,在這件事上,你們已經不太信任我了。”

    湯敏傑坦誠地說著這話,眼中有笑容。他雖然用謀陰狠,有些時候也顯得瘋狂可怕,但在自己人麵前,通常都還是坦誠的。盧明坊笑了笑“老師沒有安排過與草原有關的任務。”

    “你說,我就懂了。”湯敏傑喝了一口茶,茶杯後的眼神由於思考又變得有些危險起來,“如果沒有老師的參與,草原人的行動,是由自己決定的,那說明城外的這群人當中,有些眼光非常長遠的戰略家……這就很危險了。”

    他如此說話,對於城外的草原騎士們,明顯已經上了心思。隨後扭過頭來“對了,你剛才說起老師的話。”

    盧明坊點頭“之前那次回西南,我也考慮到了老師現身前的行動,他畢竟去了西夏,對草原人顯得有些重視,我敘職過後,跟老師聊了一陣,談起這件事。我考慮的是,西夏離我們比較近,若老師在那邊安排了什麼後手,到了我們眼前,我們心裏多少有個數,但老師搖了頭,他在西夏,沒有留什麼東西。”

    “……這跟老師的行事不像啊。”湯敏傑蹙眉,低喃了一句。

    “老師後來說的一句話,我印象很深刻,他說,草原人是敵人,我們考慮怎麼打敗他就行了。這是我說接觸一定要謹慎的原因。”

    湯敏傑低頭沉思了許久,抬起頭時,也是斟酌了許久才開口“若老師說過這句話,那他確實不太想跟草原人玩什麼遠交近攻的把戲……這很奇怪啊,雖說武朝是心機玩多了滅亡的,但我們還談不上依賴計謀。之前隨老師學習的時候,老師反複強調,勝利都是由一分一毫地積累成算來的,他去了西夏,卻不落子,那是在考慮什麼……”

    盧明坊笑道“老師並未說過他與草原人結了盟,但也並未明確提出不能利用。你若有想法,能說服我,我也願意做。”

    湯敏傑搖了搖頭“老師的想法或有深意,下次見到我會仔細問一問。眼下既然沒有明確的命令,那咱們便按一般的情況來,風險太大的,不必孤注一擲,若風險小些,當做的咱們就去做了。盧老大你說救人的事情,這是一定要做的,至於如何接觸,再看一看吧。這幫人裏若真有不世出的大人物,咱們多注意一下也好。”

    盧明坊便也點頭。

    湯敏傑心中是帶著疑問來的,圍城已十日,這樣的大事件,原本是可以渾水摸些魚的,盧明坊的動作不大,他還有些想法,是不是有什麼大動作自己沒能參與上。眼下打消了疑問,心中暢快了些,喝了兩口茶,不由得笑起來

    “對了,盧老大。”

    “嗯。”

    “你說,會不會是老師他們去到西夏時,一幫不長眼的草原蠻子,得罪了霸刀的那位夫人,結果老師幹脆想弄死他們算了?”

    “……你這也說得……太不顧全大局了吧。”

    “也是。”湯敏傑笑,“若真有這事,在霸刀那位夫人麵前,恐怕也沒幾個草原蠻子活得到現在。”

    他頓了頓“而且,若草原人真得罪了老師,老師一時間又不好報複,那隻會留下更多的後手才對。”

    他這下才算是真的想明白了,若寧毅心中真記恨著這幫草原人,那選擇的態度也不會是隨他們去,恐怕遠交近攻、打開門做生意、示好、拉攏早就一套套的上全了。寧毅什麼事情都沒做,這事情固然蹊蹺,但湯敏傑隻把疑惑放在了心裏這其中或許存著很有趣的解答,他有些好奇。

    兩人商量到這裏,對於接下來的事,大致有了個輪廓。盧明坊準備去陳文君那邊打探一下消息,湯敏傑心中似乎還有件事情,臨到走時,欲言又止,盧明坊問了句“什麼?”他才道“知道軍隊裏的羅業嗎?”

    “知道,羅瘋子。他是跟著武瑞營起事的老人,好像……一直有托我們找他的一個妹妹。怎麼了?”

    “……”

    “有線索?活著?死了?”

    “……算了,我確認以後再跟你說吧。”湯敏傑猶豫片刻,終於還是這樣說道。

    盧明坊點頭“好。”

    湯敏傑不說,他也並不追問。在北地這麼多年,什麼事情都見過了。靖平之恥已經過去那麼長的一段時間,第一批北上的漢奴,基本都已經死光,眼下這類消息無論好壞,隻是它的過程,都足以摧毀正常人的一生。在徹底的勝利到來之前,對這一切,能吞下去吞下去就行了,不必細細咀嚼,這是讓人盡可能保持正常的唯一辦法。

    兩人出了院子,各自去往不同的方向。

    同一片天空下,西南,劍門關戰火未息。宗翰所率領的金國部隊,與秦紹謙率領的華夏第七軍之間的大會戰,業已展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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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三七章 大決戰(一)




    “各位,決戰的時候,已經到了。”

    四月十九,康縣附近大龍山,淩晨的月光皎白,透過木屋的窗欞,一格一格地照進來。

    木屋裏燃燒著火把,並不大,火光與星光彙在一起,秦紹謙對著剛剛集合過來的第七軍將領,做了動員。

    “時間已經過去十多年了。”他說道,“在過去十多年的時間裏,中原在戰火裏淪陷,我們的同胞被欺淩、被屠殺,我們也一樣,我們失去了戰友,在座的諸位大多也失去了親人,你們還記得自己……親人的樣子嗎?”

    房間外,華夏第七軍的戰士已經集結在一片一片的篝火之中。

    “我還記得我爹的樣子。”他說道,“當年的武朝,好地方啊,我爹是朝堂宰輔,為了守汴梁,得罪了皇帝,最終死在流放的路上,我的兄長是個書呆子,他守太原守了一年多,朝堂不肯發兵救他,他最後被女真人剁碎了,腦袋掛在城牆上,有人把他的腦袋送回來……我沒有看到。”

    “區區……十多年的時間,他們的樣子,我記得清清楚楚的,汴梁的樣子我也記得很清楚。兄長的遺腹子,眼下也還是個小蘿卜頭,他在金國長大的,被金人剁了一根手指頭。就十多年的時間……我那時候的小孩子,是整天在城裏走雞逗狗的,但現在的孩子,要被剁了手指頭,話都說不全,他在女真人那邊長大的,他連話,都不敢說啊……”

    馬和騾子拉的大車,從山上轉下來,車上拉著鐵炮等軍械。遠遠的,也有些百姓過來了,在山邊上看。

    秦紹謙一隻眼睛,看著這一眾將領。

    “有人說,落後就要挨打,我們挨打了……我記得十多年前,女真人第一次南下的時候,我跟立恒在路邊說話,好像是個傍晚武朝的傍晚,立恒說,這個國家已經欠賬了,我問他怎麼還,他說拿命還。這麼多年,不知道死了多少人,我們一直還賬,還到現在……”

    風吹過外頭的篝火,映照出來的是一道道挺拔的身姿。空氣中有凜冽的氣息在彙集。秦紹謙的目光掃過眾人。

    “從夏村……到董誌塬……西北……到小蒼河……達央……再到這裏……我們的敵人,從郭藥師……到那批朝廷的老爺兵……從西夏人……到婁室、辭不失……從小蒼河的三年,到今天的完顏宗翰、完顏希尹……有多少人,站在你們身邊過?他們隨著你們一道往前衝鋒,倒在了路上……”

    “十多年前,我們說起女真人來,像是一個神話。從出河店到護步達崗,他們打敗了不可一世的遼國人,每次都是以少勝多,而我們武朝,聽說遼國人來了,都覺得頭疼,更何況是滿萬不可敵的女真。童貫當年率領十餘萬人北伐,打不過七千遼兵,花了幾千萬兩銀子,買了燕雲十六州的四個州回來……”

    他回憶當年,笑了笑:“童王爺啊,當年隻手遮天的人物,我們所有人都得跪在他麵前,一直到立恒殺周喆,童貫擋在前頭,立恒一巴掌打在他的頭上,他人飛起來,腦袋撞在了金鑾殿的台階上,嘭”

    “當年,我們跪著看童王爺,童王爺跪著看皇帝,皇帝跪著看遼人,遼人跪著看女真……為什麼女真人這麼厲害呢?在當年的夏村,我們不知道,汴梁城百萬勤王大軍,被宗望幾萬人馬數次衝鋒打得潰不成軍,那是何等懸殊的差距。我們許多人練武一生,不曾想過,人與人之間的區別,竟會如此之大。但是!今天!”

    秦紹謙的聲音猶如雷霆般落了下來:“這差距還有嗎?我們和完顏宗翰之間,是誰在害怕”

    門窗外,火光搖曳,夜風猶如虎吼,穿山過嶺。

    “……我們的第五軍,剛剛在西南打敗了他們,寧先生殺了宗翰的兒子,在他們的麵前,殺了訛裏裏,殺了達賚,殺了餘餘,陳凡在潭州殺了銀術可,接下來,銀術可的弟弟拔離速,將永遠也走不出劍閣!這些人的手上沾滿了漢人的血,我們正在一點一點的跟他們要回來”

    “第五軍已經在最艱難的環境下對抗宗翰,反敗為勝了,華夏軍的諸位,他們的兵力,已經非常緊張,拔離速拚死守住劍閣,不想讓我們兩支軍隊連成一片,宗翰以為隻要隔開劍閣,他們在這邊麵對我們的,就是優勢兵力,他們的主力近十萬,我們不過兩萬人,所以他想要趁著劍閣未破,擊敗我們,最後給這場大戰一個交代……”

    他的眼角閃過殺意:“女真人在西南,已經是敗軍之將,他們的銳氣已失,但宗翰、希尹不想承認這一點。那麼對我們來說,就有一個好消息和一個壞消息,好消息是,我們麵對的,是一幫敗軍之將;壞消息是,當年橫空出世,為女真人打下江山的那一批滿萬不可敵的軍隊,已經不在了……”

    “我們華夏第七軍,經曆了多少的磨煉走到今天。人與人之間為什麼相差懸殊?我們把人放在這個大爐子裏燒,讓人在刀尖上跑,在血海裏翻,吃最多的苦,經過最難的磨,你們餓過肚子,熬過壓力,吞過炭火,跑過風沙,走到這裏……如果是在當年,如果是在護步達崗,我們會把完顏阿骨打,活活打死在軍陣前頭……”

    “但是今天,我們隻能,吃點冷飯。”

    他說到這裏,語調不高,一字一頓間,口中有血腥的壓抑,房間裏的將領都正襟危坐,人們握著雙拳,有人輕輕地扭動著脖子,在清冷的夜裏發出細微的聲響。秦紹謙頓了片刻。

    “想一想這一路過來,已經死了的人!想一想做下這些壞事的凶手!他們有十萬人,他們正在朝我們過來!他們想要趁著我們人手不多,占點便宜!那就讓他們占這個便宜!我們要打破他們最後的妄想,我們要把完顏宗翰這位天下兵馬大元帥的狗頭,打進泥裏!”

    “全體都有!”

    房間裏的將領站起來。

    秦紹謙的目光掃過他們。

    窗外清冷的月光,也正掃過這人間的關山重重,某些影響正如波瀾般推開,將領走向士兵,一重一重的動員,隨後斥候部隊首先開始了行動,之後是主力、輜重。第七軍不同於其他的軍隊,他們沒有表麵上的狂熱,血隻在身體裏燒。決戰的時刻,已經到來。

    “我們出征。”

    兵鋒猶如大河決堤,奔湧而起!

    ……

    宗翰已經很少想起那片林海與雪原了。

    虎水沒有四季,那裏的雪原常常讓人覺得,書中所描寫的四季是一種幻象,從小在那裏長大的女真人,甚至都不知道,在這天地的哪些地方,會有著與家鄉不一樣的四季更迭。

    知道得太多是一種痛苦。

    宗翰是國相撒改的長子,雖然女真是個貧窮的小部落,但作為國相之子,總會有這樣那樣的特權,會有知識淵博的薩滿跟他講述天地間的道理,他有幸能去到南麵,見識和享受到遼國夏天的滋味。

    這是痛苦的味道。

    有一段時間,他甚至覺得,女真人生於這樣的冰天雪地裏,是老天給他們的一種詛咒。那時候他年紀還小,他害怕那雪天,人們往往走入冰天雪地裏,入夜後沒有回來,旁人說,他再也不會回來了。

    冰天雪地裏有狼、有熊,人們教給他戰鬥的方法,他對狼和熊都不感到畏懼,他畏懼的是無法戰勝的冰雪,那充斥蒼穹間的充滿惡意的龐然巨物,他的鋼刀與投槍,都無法損傷這巨物一絲一毫。從他小的時候,部落中的人們便教他,要成為勇士,但勇士無法傷害這片天地,人們無法戰勝不受傷害之物。

    即便成為最強的勇士,在敵人麵前,他依然是無助的螻蟻。

    直到十二歲的那年,他隨著大人們參加第二次冬獵,風雪之中,他與大人們失散了。漫天的惡意無所不在地擠壓他的身體,他的手在冰雪中凍僵,他的刀槍無法給予他任何保護。他一路前行,風雪交加,巨獸就要將他一點點地吞沒。

    直到天邊剩餘最後一縷光的時候,他在一棵樹下,發現了一個小小的木柴堆壘起來的小房包。那是不知道哪一位女真獵戶堆壘起來暫時歇腳的地方,宗翰爬進去,躲在小小的空間裏,喝完了隨身攜帶的最後一口酒。

    柴堆外頭狂風怒號,他縮在那空間裏,緊緊地蜷縮成一團。

    他就這樣與風雪相處了一個晚上,不知什麼時候,外頭的風雪停下來了,萬籟俱靜,他從房間裏爬出去。扒開積雪,時間大概是淩晨,樹林上方有漫天的星鬥,夜空明淨如洗,那一刻,仿佛整片天地間隻有他一個人,他的身邊是小小柴堆堆壘起來的避難之地。他似乎明白過來,天地隻是天地,天地並非巨獸。

    第二天天明,他從這處柴堆出發,拿好了他的刀槍,他在雪原之中獵殺了一隻狼,喝了狼的血,吃了肉,在天黑之前,找到了另一處獵人小屋,覓到了方向。

    一切都明明白白的擺在了他的麵前,天地之間遍布危機,但天地不存在惡意,人隻需要在一個柴堆與另一個柴堆之間行進,就能戰勝一切。從那以後,他成為了女真一族最出色的戰士,他敏銳地察覺,謹慎地計算,勇敢地殺戮。從一個柴堆,去往另一處柴堆。

    長久以來,女真人便是在嚴酷的天地間這樣活著的,出色的戰士總是善於計算,計算生,也計算死。

    數年之後,阿骨打欲舉兵反遼,遼國是手握百萬大軍的龐然巨物,而阿骨打身邊能夠領導的士兵不過兩千餘,眾人畏懼遼國威勢,態度都相對保守,唯獨宗翰,與阿骨打選擇了同樣的方向。

    若這片天地是敵人,那所有的戰士都隻能坐以待斃。但天地並無惡意,再強大的龍與象,隻要它會受到傷害,那就一定有打敗它的方法。

    不久之後,阿骨打以兩千五百人擊敗一萬渤海軍,斬殺耶律謝十,奪取寧江州,開始了此後數十年的輝煌征程……

    回溯過往,這也已經是四十年前的事情了。

    這期間,他很少再想起那一晚的風雪,他看見巨獸奔行而過的心情,其後星光如水,這世間萬物,都溫柔地接納了他。

    坐在山坡上的宗翰睜開眼睛,前方是蔓延的營帳,天空中星火如織,溫暖的大地,橫亙的山嶺,看起來全然沒有絲毫的惡意。在這裏,人們不必從一個柴堆去往另一個柴堆,不必在天黑之前,尋找到下一間小屋,但他在這出來散步的淩晨,終於又看見那呼嘯凜冽的北風了。

    如果計算不好距離下一間小屋的路程,人們會死於風雪之中。

    四十年前的少年握緊長矛,在這天地間,他已見識過無數的盛景,殺死過無數的巨龍與原象,風雪染白了須發。他也會想起這凜冽風雪中一道而來的同伴們,劾裏缽、盈歌、烏雅束、阿骨打、斡魯古、宗望、婁室、辭不失……到得如今,這一道道的身影都已經留在了風雪肆虐的某個地方。

    但女真將繼續前行,尋找下一處躲避風雪的小屋,而他將殺死路途中的巨獸,啖其血,食其肉。這是天地間的真相。

    四月十九上午,軍隊前方的斥候觀察到了華夏第七軍調轉方向,試圖南下逃跑的跡象,但下午時分,證明這判斷是錯誤的,未時三刻,兩支軍隊大規模的斥候於陽壩附近卷入戰鬥,附近的軍隊隨即被吸引了目光,靠近支援。

    但就在不久之後,金兵先鋒浦查於百裏之外略陽縣附近接敵,華夏第七軍第一師主力沿著秦嶺一路金軍,雙方迅速進入交戰範圍,幾乎同時發起進攻。

    宗翰兵分數路,對華夏第七軍發起迅速的合圍,是希望在劍門關被寧毅擊破之前,以多打少,奠定劍門關外的局部優勢,他是主攻方,理論上來說,華夏第七軍將會在四倍於己的兵力前盡量的退守、防禦,但誰也沒想到的是:第七軍撲上來了。

    這天下午,華夏軍的衝鋒號響徹了略陽縣附近的山野,兩頭巨獸撕打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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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九三八章 大決戰(二)



    申時剛至,略陽縣以西的山嶺當中,有廝殺的端倪出現。

    銳利又刺耳的響箭從林間升起,打破了這個下午的寧靜。金兵的先鋒部隊正行於數裏外的山道間,前行的步伐停頓了片刻,將領們將目光投向響聲出現的地方,附近的斥候,正以高速朝那邊靠近。

    對於真正能夠在戰場上縱橫廝殺的精銳部隊來說,斥候從來都是戰爭的關鍵,放出去、能夠執行任務且回得來的士兵在那支部隊都會受到重用。在早先的武朝部隊當中,擔任斥候的往往是將領的親衛、家將,數目不多、養尊處優卻又難以覆蓋太遠,一旦遭遇偷襲,往往沒了反抗的能力。

    對金人、甚至屠山衛這種級別的軍隊來說,大軍前行,斥候放出去,一兩裏內毫無死角是正常狀態,當然,遭遇同樣級別的軍隊,戰爭便往往由斥候引起。在金滅遼的過程裏,有時候斥候廝殺,呼朋喚友,最後導致大規模決戰展開的戰例,也有過不少次。

    當然,斥候放出去太多,有時候也難免誤報,第一聲響箭升起之後,金將浦查舉著望遠鏡觀察著下一波的動靜,不久之後,第二支響箭也飛了起來。這意味著,確實是接敵了。

    前陣的斥候朝著那邊,聚集掃蕩過去。對於女真人來說,這一陣他們是進攻方,帶著優勢兵力,一旦抓住敵人,那便可以死死咬住,後方負責機動支援的隊伍,自會源源不斷地過來。在拔離速鎮守劍閣的情況下,這一直都會是他們的優勢。

    於是道路之中軍隊的陣型轉變,很快的便做好了交戰的準備。

    ……

    長刀在空中沉重地交擊,鋼鐵的碰撞砸出火花來。雙方都是在第一眼劃過後毫不猶豫地撲上來的,華夏軍的戰士身形稍矮一點點,但身上已經有了鮮血的痕跡,女真的斥候硬碰硬地拚了三刀,眼見對方一步不停,直接跨過來要同歸於盡,他稍稍側身退了一下,那呼嘯而來的厚背大刀便順勢而下,斬斷了他的一隻手。

    戰場上的輸贏隻在眨眼之間,女真斥候已經久經沙場,手臂被砍斷的瞬間便要翻滾出去,下一刻,他的腦袋便飛起來了。

    他腦海裏最後閃爍的,還是那華夏軍戰士肩上的“軍銜”。這華夏軍戰士看來不過二三十歲,模樣年輕,頜下甚至剃得幹淨,沒有胡須,但從“軍銜”上來看,他卻已經是華夏軍中的“團長”了,在女真人那邊,是率領千人的“猛安”長官。

    若非看到這樣的軍銜,女真斥候不會選擇在第四刀上下意識後退,事實上,若麵對的敵人稍稍差些,他的手不會斷,頭也不會飛。他在戰場上,畢竟也是廝殺過許多年的老兵了。

    厚背大刀在空中甩了甩,鮮血灑在地麵上,將草木染上斑斑點點的紅色。陳亥緊了緊手腕上的紅綢。這一片廝殺已近尾聲,有其他的女真斥候正遠遠過來,附近的戰友一麵警惕周圍,也一麵靠過來。

    “傷員先轉移。”陳亥看著前方,說道,“我們往南走,通知後頭兩個連隊,不要急於靠近,藏好自己,我們的人太多了,盡量到爛泥灘那邊,跟他們集中拚一波。”

    他說話間,騎著馬去到附近山脊高處的觀察員也過來了:“浦查擺開陣勢了,看樣子準備進攻。”

    “跟參謀部預想的一樣,女真人的進攻欲望很強,大家弩弓上弦,邊打邊走。”

    斥候隊稍稍集結,穿過山嶺,轉往南邊的坡地,金人的斥候追上來了,他們以強弓往這邊射來女真人神射手的射程讓人頭疼,但距離太遠,難以致命,而一旦進入中等射程,華夏軍的勁弩又會讓他們折損好些人手。

    當然,遠距離的對射對雙方來說都不是主菜,為了避免追來的女真斥候發現往爛泥灘轉移的部隊,陳亥率領一眾戰友在半途中還設伏了一次,一陣廝殺後,才再度啟程。

    爛泥灘對於女真部隊而言也算不得太遠,不多時,後方追趕過來的斥候部隊,已經增加到兩百餘人的規模,人數恐怕還在增加,這一方麵是在追趕,一方麵也是在探尋華夏軍主力的所在。

    對於金兵而言,雖然在西南吃了許多虧,甚至折損了領導斥候的大將餘餘,但其精銳斥候的數量與戰鬥力,仍舊不容小覷,兩百餘人甚至更多的斥候掃過來,遭遇到伏擊,他們可以離開,類似數量的正麵衝突,他們也不是沒有勝算。

    當然,有關於斥候的問題,對於華夏第七軍來說,又是另一個概念上的事了。

    華夏第七軍能夠動用的斥候,在大部分情況下,約等於軍隊的一半。

    對於陳亥等人來說,在達央生存的幾年,他們經曆最多的,是在野外的生存拉練、長距離的跋涉、或配合或單兵的野外求生。這些訓練當然也分為幾個檔次,部分真的熬不下來的,會考慮編入普通兵種,但其中大部分都能夠熬得下來。

    因為在進入達央之前,他們經曆的,是小蒼河的三年鏖戰。而小蒼河往前,他們中的一部分老人,經曆過西北對抗婁室的大戰,再往前追溯,這中間亦有少部分人,是董誌塬上的幸存者。

    作為團長的陳亥三十歲,在同伴當中算得上是年輕人,但他加入華夏軍,已經十餘年了。他是參與過夏村之戰的戰士。

    隊伍穿過山嶺、草坡,到達名為爛泥灘的低窪地帶時,天光尚早,空氣濕潤而怡人,陳亥拔出刀,去往側麵與稀疏樹林交界的方向:“準備作戰。”他的臉顯得年輕、語調也年輕,唯獨眼神堅決嚴酷得像冬天。熟識他的人都知道,他從來不笑。

    華夏第七軍經曆的常年都是嚴苛的環境,野外拉練時,不修邊幅是極其正常的事情。但在淩晨出發之前,陳亥還是給自己做了一番清潔,剃了胡子又剪了頭發,手下的士兵乍看他一眼,甚至覺得團長成了個少年人,隻有那眼神不像。

    隻因他在少年時期,就已經失去少年人的眼神了。

    十餘年前,女真人第一次南下,陳亥恐怕是那場大戰最直接的見證者之一,在那之前武朝仍舊歌舞升平,誰也不曾想過被侵略是怎樣的一種狀況。然而女真人殺進了他們的村子,陳亥的父親死了,他的母親將他藏到柴火垛裏,從柴火垛出去之後,他看見了沒有穿衣服的母親的屍體,那屍體上,隻是染了半身黑泥。

    不久之後他被軍隊救下,一位四十多歲的姓鄭的獵戶帶著他,好些日子都在牟陀崗探查女真人的情況。冰麵裂開了,姓鄭的獵戶掉進冰水裏,附近正有女真人巡邏,老獵戶在水中沒有掙紮,於是他得以存活。

    從那時開始,他哭過幾次,但再也沒有笑過。

    爛泥灘上沒有黑泥,灘塗是黃色的,四月的漢中沒有冰,空氣也並不寒冷。但陳亥每一天都記得那樣的寒冷,在他內心的一角,都是噬人的淤泥。

    陳亥從來不笑。

    ……

    申時二刻,略陽縣西南、名叫爛泥灘的窪地前方,雙方斥候的摩擦進一步加劇,華夏軍其餘幾支斥候部隊陸續加入戰鬥,將混亂的廝殺逐漸擴張到超過六百人的規模。同一時刻,女真斥候發現華夏第七軍第一師的主力在接報之後,正由西麵的嘉陵江畔朝爛泥灘方向進軍。

    主力已現,浦查同時指揮軍隊,朝爛泥灘撲過去,而斥候已經將接戰的情況,迅速朝後方宗翰的主力大營傳遞過去。

    他們不在乎添油戰術,也不在乎打成一灘爛仗,對於占優勢兵力的主攻方來說,他們唯一擔心的,是敵人像泥鰍一樣的拚命亂跑。因此,隻要見到,先咬住,總是沒錯的。

    ……

    齊新義坐在馬上,看著麾下的一個旅在下午的日光裏推向前方,爛泥灘方向,烽煙已經升騰起來。

    “女真人想在劍閣失守之前打出成績,我們怕的是希尹那樣的炮灰打法,正好,這次皆大歡喜了。”他與麾下的團長說話,“去年大規模的摩擦隻有一次,女真人對我們實力還不是非常的清楚,這次機會要用好,說不得下次對陣他們就要變謹慎了……”

    團長點頭。

    “……另外,咱們這邊打好了,新翰那邊就也能好過一些……”

    ……

    女真先鋒部隊越過山脊,爛泥灘的斥候們仍舊在一撥一撥的分組鏖戰,一名千夫長領著金兵殺過來了,華夏軍也過來了一些人,隨後是女真的大隊翻過了山脊,逐漸排開陣勢。華夏軍的大隊在山下停住、列陣他們不再往爛泥灘進軍。

    四月的漢中,太陽落山比較晚,酉時左右,金兵的先鋒主力朝著山下的漢軍發動了進攻,他們的運力充足,因此帶了鐵炮,但鐵炮才在山間緩緩的展開。

    爛泥灘戰場一側的陳亥,已經將對麵女真的發令點捕捉清楚。這個時候,聚集在爛泥灘的金兵大約是一千四百人左右,陳亥麾下的一個團,九百餘人也已經聚集完畢,他們已經完成為主力部隊誘敵入場的任務。

    “我們這邊妥了。收網,發令衝鋒。”他下了命令。

    三發帶著煙火的響箭在極短的時間內相繼衝上天空,煙火呈血紅色。

    陳亥拔刀。

    “殺”

    “殺”

    “殺”

    戰場上陡然爆開的喊聲猶如春雷綻放,九百人的喊聲彙成一片。在整個戰場上,陳亥麾下的士兵自動彙聚成六個集團,朝著先前觀察到的四個核心點衝殺過去。

    從山上下來的那名女真千夫長身著鎧甲,站在大旗之下,陡然間,看見三股兵力從不同的方向朝著他這邊衝過來了,這一瞬間,他的頭皮開始發麻,但隨之湧上的,是作為女真將領的驕傲與熱血沸騰。

    “放箭隨我殺敵”

    他將長刀揮舞起來。白色的夕陽下,立馬橫刀。

    華夏軍扔出第一輪手榴彈,隨後,散兵線交彙,衝過來的華夏軍士兵,首先盯住的都是女真軍陣中的將領。

    陳亥揮舞厚重大刀,朝著戰馬上那身形魁梧高大的女真將領殺過去,身邊的士兵猶如兩股對衝的海潮,正在咆哮聲中互相吞噬。女真將領的眼神扭曲而嗜血,令人望之生畏,但陳亥從不在乎,他的眼中,也隻有呼嘯的冰雪與噬人的深淵。

    女真將領率領親兵殺了上來

    ……

    酉時二刻,浦查率領軍隊,在猛烈的衝鋒之中,鑿穿了華夏軍主力的中路。這讓他感到有些迷惑。但隨即反應過來,就在方才的作戰當中,華夏軍主動選擇了兩翼展開,將他們放入後方後方已靠近嘉陵江。

    隻是稍做思考,浦查便明白,在這場戰鬥中,雙方竟然選擇了同樣的作戰意圖。他率領軍隊殺向華夏軍的後方,是為了將這支華夏軍的後路兜住,等到援兵抵達,自然而然就能奠定勝局,但華夏軍竟然也做了同樣的選擇,他們想將自己放入與嘉陵江的夾角中,打一場殲滅戰?

    華夏軍在西南勝利之後,已然狂妄至斯。

    他的心中湧起怒火。

    這一刻,撒八率領的支援隊伍,應該已經在趕來的路上了,最遲天黑,應該就能趕到這裏。

    浦查的麾下一共萬人,此時,一千五百人在爛泥灘,兩千五百人在對麵的山脊上組成後方陣地,他帶著近六千人殺到了這邊,對麵打著華夏第七軍第一師番號的部隊,加起來也不過六千左右。

    這是第一戰,對方固然狂妄,但自己這邊需得謹記望遠橋的教訓,接下來作戰可以盡量保守,命令對方山間部隊徐徐挺進,以鐵炮支援。打到天黑,再殺光這幫漢狗。

    他心中已經有了計較,也就在同一時刻,帶著鮮血的斥候衝了過來,爛泥灘戰場戰敗了,猛安仆魯被漢人砍下了頭顱,幾乎在不長的時間裏,有三名謀克戰死,千餘人軍心已喪,正四散逃竄。

    ……

    “噗”的一聲,有華夏軍戰士在傾倒的旗幟下將那名已然死去的女真將領的頭顱砍了下來。

    “團長,這顆頭還有用嗎?”

    “扔了喂狗。”

    陳亥帶著半身的鮮血,走過那一片金人的屍體,手中拿著望遠鏡,望向對麵山嶺上的金人陣地,炮陣正對著山下的華夏軍主力,正在緩緩地成型。

    “金兵主力被隔開了,集合部隊,天黑之前,我們把炮陣拿下來……方便招呼下一陣。”

    陳亥如此說話。

    陳亥從來不笑。

    ……

    天黑之前,完顏撒八的部隊接近了嘉陵江。

    他聽到了刺耳的衝鋒號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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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九三九章 大決戰(三)

        



    太陽在西邊的地平線上,隻剩下最後一抹光點了。近處的山間、大地上,都已經開始暗了下去。

    馬聲嘶鳴,山嶺與灘塗間能看到斑斑點點的火焰在燃燒,潰兵的聲音在臨近入夜的大地上,遠遠近近的,讓人有些分不清距離。

    爆炸聲響起在山脊上,火焰伴隨著煙霧衝開了一瞬,在落入黑暗的大地上顯得格外耀眼,半身鮮血、行走在這片陣地上的陳亥幾乎被爆炸波及到,踉蹌幾步,被一具金兵的屍體絆了一下,摔在地上又按著屍體的頭顱爬起來,滿手都是黏糊糊的血。

    “耿長青!把我的炮看好了,點好數”

    陳亥大聲地喊著手下營長的名字,下了命令。

    原本是金兵鐵炮陣地上的作戰已近尾聲。

    由華夏軍製造、推廣出來的鐵炮是劃時代的武器,對於密集的戰場衝陣來說,它的威力無窮。但從鐵炮、手榴彈等物的出現開始,華夏軍實際上已經在淘汰密集的方陣衝擊了,第七軍固然也有走正步等方陣訓練,但主要是為了增加軍隊的紀律性和整體性暗示,在實際的作戰演練方麵,用爆炸物將對方直接炸散,己方也以散兵衝鋒,隨時隨地的小規模配合,才是第七軍的作戰重心。

    浦查的一萬前鋒,一共帶了二十餘門鐵炮,若是麵對一整塊衝來的士兵,固然能夠造成巨大的傷害,驚人的爆炸聲,對於大部分人來說都是一種震懾。但這種震懾,對於華夏第七軍中的老兵來說,基本沒有效果。

    若是時間再發展一些,在相對現代的戰場之上,往往也是新兵怕炮,老兵怕槍。二十餘門大炮組成的陣地,若要齊射打死某個人固然沒有太大問題,但誰也不會這樣做。對單兵而言,二十多門大炮的意義,恐怕還比不上二十支箭矢,至少箭矢射出來,弓箭手可能還瞄準了某個人。而大炮是不會針對某一個人發射的。

    陳亥組織了麾下的士兵,以班為單位沿著側麵山麓輕裝繞行,隨後一波一波地發動了進攻,大炮並沒有起到多少阻攔的作用,雙方先是以手榴彈、火雷相互攻擊,隨後在鐵炮陣地間廝殺成一片。華夏軍開始進行斬首戰術,而金兵亦組織起頑強的抵抗。

    作為一度橫壓天下三十年的部隊,盡管在最近連遭失敗、折損大將,但金軍的士氣並沒有兵敗如山倒,往日裏的驕傲、眼前的困局疊加起來,固然有人膽怯逃跑,但也有不少金兵被激發起悍勇之氣,至少在小規模的廝殺中,仍舊稱得上可圈可點。

    以至於陳亥奪下這片陣地,費了不少的力氣,而即便在戰局幾乎底定了的時刻,也有女真士兵持著火把發起了亡命的攻擊,之前的爆炸,便是一名女真戰士點燃了炮兵陣地上的一處彈藥桶所致,爆炸波及,附近的兩門大炮亦被掀飛,眼看著已不能用了。

    “救治傷員!”

    “構築防線”

    “試炮”

    陳亥行走在陣地上,一道一道地發出命令,有人從遠處過來,提著顆人頭:“團長,殺了個猛安。”

    “扔了喂狗!”

    他如此說著,下方戰場上潰兵還在逃散,遠遠的嘉陵江畔,主戰場上的廝殺還在繼續。視野東側響起了動靜,陳亥舉起望遠鏡,一片火光出現在東麵視野的盡頭遠隔了爛泥灘遙遙相望的丘陵上,馬隊的火把連成一線。

    “撒八來了。大炮準備!”陳亥冷靜地下令,“帶了長槍的、工兵隊的,下去支援侯旅長。”

    ……

    完顏撒八並未在第一時間投入戰場。

    他率領的支援部隊一共兩萬人,其中三千餘人是騎兵。他的軍隊與浦查的隊伍相隔不遠,原本半日時間便能投入戰場,騎兵隊的速度當然更快這個時間原本是充足的,但沒有料到的是,略陽這邊的戰爭變化情況,會激烈到這種程度。

    他在趕過來的途中,一共接到了五次戰場的情報,前兩次還算正常,隨後一次比一次緊急,最後那次的士兵幹脆就是在戰場上潰敗下來的。華夏軍的攻勢淩厲到讓人頭皮發麻的程度,他率領騎兵現行,將戰場納入視野的第一刻,他讓馬隊停了下來。

    視野前方正是一片混亂的潰敗景象,眼見這邊丘陵上的火把,部分逃散的金兵朝這邊過來了,撒八命令親衛將潰兵收拾起來,同時叫了人過來詢問狀況,不久之後,便有一項又一項的信息彙集過來了。

    浦查的一萬前鋒部隊,已經瀕臨崩潰,大量的士兵被華夏軍衝散,他帶著本陣的親衛轉往嘉陵江畔,試圖背靠江水以守,打出破釜沉舟的哀兵之勢來。

    在士兵的說話中,浦查正在前方的嘉陵江畔等待著營救,而在視野前方,火炮的陣地就已經被華夏軍拿下,金兵在這片夜幕中的潰散雜亂無序,而華夏軍的作戰隊伍,分明結成了一股又一股的洪流,在如此混亂的作戰中,他們都在下意識地彙集、抱團,這些集團都不大,但對於潰散的金兵而言,每一個集團都如同噬人的凶獸,正在吞噬視野間每一波還能反抗的力量。

    其中最大的一個集群明顯已經發現了他們的到來,正在有著炮陣的山腰下聚成一條長線,長槍集結成林,槍林前方一排士兵似乎正在瘋狂地挖掘地麵。

    這支步兵隊伍也不過兩三千人,他們在第一時間,準備跟騎兵打陣地戰,阻攔住自己衝往嘉陵江救人的去路,但撒八自然明白,這樣行動迅速而又堅決的隊伍,是相當可怕的。

    還有更可怕的,蘊藏著浦查部隊迅速崩潰原因的訊息,已經被他初步地組織出來,令他覺得牙根都有些泛酸。

    如果在十年前,他會毫不猶豫地將麾下的騎兵投入到戰場上去。

    當然,眼下能夠讓他猶豫和等待的時間也並不多了。

    他迅速地下達了幾個命令,其一是命令麾下親衛收攏和再度組織起逃散的士兵,恢複戰力,其二是讓人迅速地衝往嘉陵江傳訊,令浦查不可再猶豫,以最快速度朝東路突圍,與己方彙合。同時,他叫來了身邊最為倚重的一名親兵,讓他迅速返回後方大營,讓其向宗翰轉達這片戰場的問題和發現。

    “速去,不可再遲了。”

    他如此說道。

    回首過來,山麓間、樹林間、窪地間、灘塗間的戰場上,稀稀疏疏的都是點點的光火,太陽已經徹底落下去,對於騎兵來說,當然不是最佳的衝陣時機。但不得不衝,不得不在運動中尋找對方的破綻。

    這是唯一的出路

    ……

    天色入夜了。

    宗翰的大營在山地之間紮起了營帳,戰馬飛馳進出,將這個夜裏渲染得熱鬧。

    戰爭已經以一種出乎意料的方式,相對順利地開始了。戰火是下午開始點燃的,首先發生戰鬥的是陽壩方向的山區之中,斥候的摩擦廝殺正在擴大,但雙方並未清晰地捕捉到對方的主力所在,而不久之後是略陽縣以西的嘉陵江畔傳來戰報,撒八開始往前支援。

    完顏宗翰這一次能夠動用的主力,大約是九萬人這基本上是西路軍的最後家當了。九萬人分作了五個集團,浦查領軍一萬,撒八兩萬,高慶裔兩萬,設也馬一萬,最後還有兩萬多,由宗翰親自率領,作為中軍壓陣。

    浦查與撒八的軍隊由北路進軍,稍微南邊的主要由高慶裔負責,設也馬的軍隊從昭化方向過來,一來負責支援高慶裔,二來是為了擋住華夏第七軍南下劍閣的道路,五支軍隊目前都在方圓百裏的距離內騰挪,彼此間隔數十裏,如果要支援,其實也可以相當快速。

    華夏軍總數兩萬,戰力固然驚人,但女真這邊坐鎮的,也大都是能夠獨當一麵的大將,攻守都有章法,隻要不是太大意,應該不會被華夏軍找到空子一口吃掉。

    宗翰、韓企先等人當然是這樣想的,從兵法上來說,自然也沒有太大的問題。

    入夜之後情報時時傳遞過來,陽壩方向上仍舊沒有多大的突破,高慶裔的用兵也僅以穩妥為方針,一麵擴大搜索,一麵提防偷襲又或者是華夏軍突然發力奔襲劍閣。而在嘉陵江方向,戰鬥已經打響了。

    “……若估計不錯,浦查於嘉陵江畔當以保守作戰為主,眼下應該已經纏住了這一支華夏軍,撒八當眼下應該已經趕到了,如今說不清的是,陽壩不曾真正打起來,華夏第七軍的主力,會否全都集中在了略陽,想要以優勢兵力,擊潰我方北麵的這一路。”

    入夜時分,韓企先便在大帳裏與宗翰分析了這樣的可能性,宗翰也表示了認同。

    “華夏軍如今最關心的應當是劍閣的戰況,虛則實之實則虛之,秦紹謙幹脆將主力置於北麵,也不是沒有可能。”宗翰如此說道,“不過撒八作戰素來穩重,善於審時度勢,就算浦查不敵華夏第七軍,撒八也當能穩住陣腳,我們如今相距不遠,一旦接到報告,淩晨起兵,星夜兼程,明日也就能咬住秦紹謙了。”

    篝火在大營裏熊熊燃燒,晚飯才吃過沒多久,新一輪的戰報傳來,確定出現在略陽方向的華夏軍大概是七千到一萬人之間,並且對方戰力凶猛,浦查準備以保守作戰纏住對方。

    這輪戰報是通知過撒八後再朝大營傳的,延時已經挺久,但聽完對戰場的描述,宗翰、韓企先都認為浦查是做了正確的應對,稍稍放心。但就在不久之後,撒八的親衛騎著戰馬,以高速奔入了大營。

    宗翰與高慶裔在大帳裏聽那親衛說起了撒八抵達戰場那一刻的景象:下午申時左右略陽才剛剛接敵,戌時一刻,浦查率領的一萬大軍幾乎被完全擊潰,僅餘兩千餘人被逼在嘉陵江畔,走到所謂破釜沉舟的狀況裏,也就是說,兩個時辰左右,在浦查保守作戰的方針下,八千人已經被擊潰了。

    “這怎麼可能”

    宗翰已經拍著桌子站了起來。

    親衛跪在那兒:“……將軍便是讓我回來回報大帥,華夏軍與戰場之上極擅斬首作戰。與浦查將軍交手的乃是華夏第七軍第一師的七千人,其中戰士人人皆能脫離大隊而戰,將軍進入戰場收攏潰兵時,原本浦查將軍麾下的數千人潰不成軍,究其原因,軍中猛安、謀克,但凡發號施令者,幾乎被華夏軍戰士一一檢出,悉數殺光,我方將士群龍無首,隻能四散而逃,而那華夏軍,幾乎絲毫不懼斬首,如此戰法,前……前所未見,將軍道,此事若無對方,我方……難有勝機啊……”

    親衛悲呼一聲,他所表露出來的,也是撒八當時的焦急與後怕,在發現這特征的第一時間,撒八已經隱隱感覺到了這件事情的可怖了。

    女真西路軍進入劍門關,往梓州廝殺的時候,華夏第五軍還得借助關隘防守,另外也有一部分新兵,純粹的斬首作戰方式還並未完全彰顯出來。但到得宗翰主動在野外發起進攻,雙方都不再留手或者耍花樣的這一刻,所有的底牌,都掀開了。

    現代軍製對古代軍製的碾壓性優勢,已經被直接推到宗翰與韓企先的眼前。宗翰與韓企先緩緩地站起來,他們看著地圖上插著的圖標,對於戰場的推演,在這一刻,已經需要徹底的修改。

    一層層的雞皮疙瘩伴隨著心底的涼意,蔓延而上。

    ……

    嘉陵江畔,遭遇華夏軍第一師兩個旅攻擊的浦查,在這個夜晚並沒有突圍到與撒八合流的地方。

    負責阻攔撒八騎兵的,是由旅長侯烈堂帶領的兩千餘人,加上側麵山坡上的陳亥,在浦查撤退的路上將撒八阻攔了片刻。

    而齊新義率領的隊伍與浦查的親衛殺成了一片,金兵四麵潰散,到處都是混亂的場麵,撒八的騎兵不可能突入金兵當中救人,在雙方的視野已經能夠互相看到的地方,華夏軍硬生生地斬殺浦查,點燃了他的帥旗。

    救援失敗,撒八在運動中果斷地朝後方撤去,他麾下的步兵,此時也正陸續朝這邊彙集過來。

    加上收攏的潰散金兵,撒八手上的兵力,是對方的三倍有多。他甚至帶著一支騎兵,但這一刻,對於要不要主動進攻這件事,撒八有些猶豫。

    在夜色中四散的金兵,他在到達的一個多時辰裏,便收攏了四千餘,部分士兵並沒有失去戰鬥意誌,他們甚至還能打,但這四千人當中,沒有中高層將領……

    從猛安到謀克,這四千餘軍隊中的領頭人,竟被華夏軍在不斷的作戰衝擊中,活生生的殺光了,部分士兵是找不到發號施令者後茫然地被衝散的。他們還不清楚這件事情的可怖,覺得自己願意繼續作戰……

    夜色之中,對麵山間的華夏軍落在撒八眼中,心底發寒。那像是一把出了鞘的妖魔之刀,帶著血腥的氣息,躍躍欲試,隨時都要擇人而噬。他廝殺半生,不曾見過這樣的軍隊。

    那七千人,應該是,徹底瘋了。

    “準備進攻……”他說道。

    ……

    夜風呼嘯而起,它熄滅了一些火焰,又吹旺另外一些。

    陽壩方向的群山之中,作戰即將展開。

    “寧毅如果過來,會說我們是敗家子。”放下望遠鏡,位於黑暗山間的秦紹謙低聲笑著說話,“但將軍百戰死……壯士十年歸……”

    距離父親與兄長的死,十多年了……

    ……

    四月十九,女真人不曾料到的一幕,已經出現在他們的麵前。麵對著九萬餘人的包圍,圖窮匕見的華夏第七軍展開了毫無保留的對衝姿態,驚人的一刀已經劈斬下來,斬開表皮、切斷血脈、撕開肌肉,這一刀斬出,便直朝骨髓深處,撲了進去

    這是決戰的開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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