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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染香群]大丈夫耍心機[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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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2-5-21 01:03:17 |倒序瀏覽
大丈夫耍心機  作者:染香群
 
「只要你願意保我一家平安,我願奉上所有。」
「所有?只要妳能付出的?」
「是。」
「好,我要妳。」
不會吧?她謝秋娘雖手腕高明,將家業管理得有聲有色,人稱「賽諸葛」,
但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姿色過得去,身子骨孱弱不堪,
蔣蝞堀o大夫到底要她幹嘛?
本想抵死不從,無奈家中內憂外患一堆,一陣兵荒馬亂後,
她突然就變成蔣蝞啋漁Q子,連說「不」的機會都沒有!
吼~~趁亂打劫,這男人的心機真不是普通的深耶,
不過,深雖深,倒挺有正義感,還有種令她臉紅心跳的溫柔,
害她不禁覺得,「誤上賊船」似乎也挺不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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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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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2-5-21 01:03:43
楔子

  「孩子,把眼淚擦一擦。」滿身是血的嚴厲父親,終於在此時露出溫柔的笑顏,雖然如此虛弱,他仍溫言,「作為一個大夫,應當收斂心神,才能冷靜判斷。」

  原本驚惶的小男孩,幾次咬牙吞聲,將眼淚抹去,「是,父親。」

  他微微的歎了口氣,「是為父不好,為了細故,竟讓全家遭此巨禍。」他嗆咳了起來,血沫溢出喉管,滿地淒愴的暗紅。

  小男孩拿出銀針,準確的插在父親頸上的穴道,讓他能夠舒服一點。

  望著這對父子,段均心下不禁難過。線報來遲,竟然讓神醫谷梁昭一家大小遭此橫禍,對這位曾將他從生死線間搶下一命的神醫,有著說不出的愧疚。

  「谷梁大夫……」段均扶起他,「我段劍門必手擒首惡,為您一家報仇!」

  「以仇養仇,如此循環,如何了局?」谷梁昭的聲音越來越低,「我一生行醫,醫死二十六人。醫家尋仇,也是內心傷痛過度,醫者不察,故有此禍。」

  他已經無力舉手,眼光愛憐的看著唯一的兒子,「吾兒谷梁朗……學醫四載已有小成。煩請……煩請掌門……帶往棲渡山……交予師兄……」他的聲音斷斷續續,「……繼續學醫……醫者……醫者……」目光已經潰散,心急著交代獨子,「……莫哭……病人會不安……」

  一代神醫,竟闔目長辭。

  只見谷梁朗喉頭上下,卻謹遵父囑,一滴眼淚也沒掉。

  段均心下萬分難受,哪可能不追敵蹤?然「赤練蛇」楊柳去不知道逃遁何方,帶著這個不懂得武的恩人獨子,他也躊躇起來。

  棲渡山千山萬里,也不能交付他人護送。

  他想了想,想到就在附近的好友。「段鈐,」他喊著自己侄子,「將谷梁公子帶去姚大夫那兒。」他對谷梁朗拱一拱手,「谷梁公子。雖然谷梁大夫寬大為懷,段均卻無法坐視。您且去謝家莊暫留數日,段均處理了赤練蛇便來護送您上棲渡山。」

  谷梁朗點了點頭,仍是一滴淚也沒掉。段均不禁憐惜,不過十來歲大的孩子,竟然將情緒收斂得這樣嚴謹,這樣對他而言,究竟是好還是不好?



  「谷梁大夫他……」姚大夫大驚。他隱居謝家莊已久,與谷梁大夫宅只離十里路,兩人過往甚密,常常把酒言醫,居然被病家所殺,不禁淒然。

  「姚伯伯。」看到熟識的世伯,谷梁朗略顯激動,但馬上又恢復冶漠平靜的表情。

  「孩子就交給我吧……」他歎了氣,「可憐的孩子……」將段鈐送走,來不及安頓他,謝家僕人狂奔而來——

  「大、大夫,我家小姐……」

  姚大夫臉孔一白,「又發作了?紫蘇酒喝了沒?我馬上來……」看到故人托孤的孩子,萬般不忍,「朗兒,你也學醫數載,今天隨我去瞧瞧謝家小姐吧。」

  他點頭,默默的跟著姚大夫。

  跨進謝家,他沉重悲慼的心情讓謝家的廣大氣派震懾住了。

  為恐謝家小姐病情突發危急,僕人帶著姚大夫從西小門進入,滿眼白茫茫的雪景,遠近宛如琉璃世界,亭閣樓榭,一池凍水宛如菱鏡,小巧的樓閣書寫著:留芳閣。

  這是閨女的樓閣,卻沒有人管什麼內外之防,姚大夫抓了他的手,急急的衝進去。

  此女有心疾。見她面色慘白,抓著胸口落淚,喉頭連滾動的力氣都沒有,只剩一口氣了。他下了這樣的判斷。

  姚大夫沉了臉,快速的拿起銀針,「這是怎麼了?為什麼又發作?」

  一旁站著與枕上病人衣著無啥差別的女孩兒哭著,「小姐……剛剛發了脾氣……」

  手上不停,姚大夫不禁埋怨:「秋娘!不是再三告誡你,惜福保身,不可動氣?!」

  「啊啊~~」她無力動彈卻哭叫不已,聲音是嘶啞的,「我不要活到十六歲~~讓我死,讓我死!我不要再吃這種豬食,讓我死~~啊~~」

  姚大夫銀針已畢,病人緩緩的閉上雙眼,心跳慢慢恢復正常,濃烈的睡意席捲,「……我不要……我不要躺著等死……讓我……」她聲音漸漸低微,下一刻便昏睡過去。

  姚大夫把脈之後,輕輕歎息,「別讓她情緒太激動了,凝碧。」那女孩兒已經哭得粉臉漲紅。

  他搖搖頭,診治秋娘已經十二載,這可憐的孩子從出生就有心疾,百般診治,依舊無力回天。前些時候告知謝員外她恐活不過十六歲,不知道是哪個姨娘多嘴,讓她知道了,便日日如此廝鬧。

  心情沉重的幫她拉好被子,姚大夫正要開藥,僕人闖進來,驚慌更勝之前,「姚大夫?!幸好您還沒走,老爺……」

  「噤聲!」他不放心的回頭看了一眼,看僕人如此驚慌,他心裡也涼了半截,今天是什麼日子?為什麼諸事紛擾而至?!

  「朗兒,你在此照料秋娘。」他馬上跟著僕人走了。

  喚作凝碧的女孩兒拭著淚去煎藥,谷梁朗這才發現枕上的病人和凝碧年紀相差不大,大約比自己小上三四歲。

  旁人或許被凝碧的美貌吸引的轉不開眼睛。只見她肌若凝脂,頰生雙靨之愁,面嫩薄身,娘娜嬌弱,年紀雖小,卻已有楚楚之貌。

  但他卻沒怎麼注意,只注視枕上的病人。試著替她把脈,只覺她脈象緊沉,虛弱無力。這病恐是胎裡帶來的,心脈短促有雜音,這恐無藥可醫。

  「爹爹……」只見她悠悠醒轉,倔強晶亮的眼眸讓病得枯瘦的臉龐為之一亮,「爹爹怎麼了?我恍惚聽到……」

  這麼美麗的眼睛!

  谷梁朗曾經救治過一隻奄奄一息的老虎。雖然終至傷重不愈,直到死前,那雙晶亮的眼睛,還是不屈的宣告著自己的野性和傲氣。

  像這雙眼睛一樣。

  「爹爹呢?」她喊壞了的嗓子嘶啞著,輕輕的拽了拽他的袖子。

  「你還有爹爹可以擔心,」強忍一日的淚,終於撲簌簌的流下,「我卻已經沒有爹爹可以擔心了。」

  莫哭……病人會不安……想起父親的話,他胸懷激盪,幾乎嚎啕起來。

  柔軟冰冶的小手輕輕的拍著他,「你沒爹爹了……」她有些無措,或許她久病性子激烈,卻仍有副柔軟的心腸,「想哭就哭罷。你很愛你爹爹吧?我若沒有爹爹……」她卻啜泣起來。

  哭了一會兒,他覺得平靜些,「白髮人送黑髮人,你爹爹難道不傷心欲絕?我爹說……」他鼻頭又一酸,「……醫者只能盡人事、聽天命,病家若無求生意志,雖小恙亦可致命;雖無藥之疾,卻能憑意志逆天而行……」

  逆天。枕上女孩兒櫻唇微張,有些茫然。過了片刻,隱隱有笑意。

  「我不一定非死不可?」她希冀的看著谷梁朗,「大哥哥,你是大夫麼?」

  他點頭,「……我學醫還沒幾年。」

  「等你學成,能不能治好我?」她祈求的拉著他的手,「我好想去院子裡坐一坐,春天要來了,我卻連雪景也看不到。」

  她的手……這麼冰涼而柔軟。

  「等我學成以後。」他允諾。

  用了銀針度命,姚大夫心情沉重的坐在謝員外的身邊。

  「大夫……」他微弱的問,「秋兒怎麼樣?」

  「秋娘很好。」姚大夫心裡覺得無力,這個寵愛子女的員外,醒來就是這一句,卻沒先問問自己如何。

  「大夫……我什麼時候會死?」

  謝員外對自己的身體很清楚。

  他不答話,長久才說:「員外,您好生養病,即使行動不便,再活個一、二十年是沒問題的。」

  「……什麼時候連話也說不得?」自從上月倒地不起過後,他心知隨時會喪失說話或行動的能力。

  「……半年內。」

  謝員外長長的歎息一聲,「秋兒和冬兒都小……」他想起多病的長女和年方三歲的獨子。他的夫人是名門閨秀,只知道吃齋念佛,沒有能力對抗野心勃勃的族人叔伯。

  默然片刻,謝員外問:「若讓我行動自如,語言無礙,還能活多久?」

  雖然訝然,姚大夫還是照實回答,「三年無礙。」

  「那就三年吧。」他終於下定決心,「若成了廢人,連教導秋兒的時間也沒有……」

  「員外!」姚大夫嚇了一跳,「此事萬萬不可!秋娘的身體……」

  「秋兒是我女兒,我最清楚她的病。」謝員外眼中含淚,「或許她是好不了了,也嫁不了人,但我不信這孩子只能活到十六歲。別看她病弱如此,她的心比男子都剛強三分!她這樣的身體怎麼讀書識字?但她就是有辦法考倒舉子!若不是這個病,考個女狀元,封侯拜相有什麼難的?何況治理小小的謝家莊?」

  他不禁老淚縱橫,「只要守到冬兒大了,五六年光景,就換冬兒照顧這個不能嫁的姊姊……我在子息上萬分艱難,雖有數妾,就只有這雙兒女……我怎能不仔細打算?」

  姚大夫默默無語,這些年醫治秋娘,對這個靈慧而暴躁的女孩兒已經視若親女,跟謝家員外也成好友,當然知道他所言不虛。

  他緩緩取出銀針,長歎一聲,「謝員外,你再想想清楚。」

  「再清楚也沒有了。子推,」他喊著姚大夫的字,「這孩子的病,萬望你費心。」謝員外閉上眼睛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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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2-5-21 01:04:14
第一章

  她伏在貴妃榻上,身上蓋著錦被,似睡似醒。滿園花紅柳綠,蝶舞蜂狂,隔著碧紗窗,芳香馥郁的春花,蕩漾著溫軟的春息。

  「小姐,」凝碧下放心的喚了她,「窗下風大,床上歇著可好?」

  她抬起頭,雪樣的容顏半點血色也沒有,連櫻唇都是柔軟的粉白色,「唔,也是。嬤嬤,煩你抱我到床上。」

  她無力的抱住老嬤嬤的脖子,讓她抱到床上,凝碧細心的替她調整枕頭,讓她能夠舒服的歪著,饒是這麼小心,她還是微微的擰了秀眉。

  她心下自嘲著,身上一點肉都沒有,難怪連躺著都痛。

  「凝碧,今天有什麼事情?」她嚥下了一口素粥,淡淡的問。

  父親過世已然三載。若不是父親臨逝前殷殷囑咐,她不知道自己是怎樣熬過那一關的。自從父親心知必死後,幾乎日日守在她的病榻前回商行裡諸事。謝家並非豪富,但也有千頃良田,佃農無數,在鎮上又有木材行與茶葉鋪米店當鋪,諸事繁雜,也要當家一一理清。

  等秋娘十四歲的時候,謝員外就放手給她管事,只在一旁監督,幸好秋娘靈慧,管了一年,下人管家都信服,他才能含笑撒手人寰。

  那天正好是秋娘的生日。從那天起,她就不再過生日了。

  「管家謝大和五姨娘在外面等著回事兒。」凝碧這些年成了秋娘的左右手,不再是大丫頭,但是她與秋娘感情甚篤,一應飲食起居,都靠她費心。「……還有……」

  「還有?」小丫頭又餵了一筷子菠菜,她吃了,搖搖頭不再進食。

  「小姐,你吃太少了。」不過半碗素粥、幾筷子青菜和豆腐,凝碧有點憂心,「是不是不舒服?我讓姚大夫來看看……」

  「不要勞煩義父了。這種忽冶忽熱的天氣,他老人家大約犯了哮喘,何必讓老人家來去奔波?我沒事的。」她無奈的喝了凝碧堅持的酪,「剛剛你說,還有?」

  「……還有李媒婆來了,她說是謝六爺讓她來的。」

  六叔?她撇了撇嘴角,笑得很冰冷,旋即恢復常態,「怎不叫進來?」

  「小姐要先見謝管家還是五姨娘?」凝碧令小丫頭撇下了飲食,送上了參湯。

  「都不是,請李媒婆上來。」看凝碧瞪大了眼睛,她笑笑,「六叔的好意,我們怎麼能夠拒絕?請李媒婆上來吧。」她覺得有點頭痛,卻還是笑吟吟的。

  李媒婆戰戰兢兢的進來。謝員外過世末久,她上門過一次,差點兒讓小姐丟出來的白瓷碗兒打殺了,那次謝家小姐氣得差點芳魂歸西,隔個幾年沒見,不知這個病骨支離的火性小姐又要丟啥打殺她這婦道人家。

  「李媒婆,這些時日好?」聽她笑語晏晏,李媒婆拘拘謹謹的福了福,抬頭看著謝家小姐,倒是小小的發了一下怔。

  她李媒婆見過的小姐閨女也不少了,什麼國色天香沒見過?連號稱菱仙鎮第一美女的凝碧都見過多回,這個枯桔瘦瘦的小姐有什麼姿色可言?

  但是……見她身弱薄面,小小一張臉蛋恐怕沒漢子的手掌大,五官清秀,臉孔沒有姑娘家慣用的胭脂,雪白著一張臉,那對秀眉倒是挺有精神的兩撇傾斜,配著炯炯有神的丹鳳眼兒,外表弱不經風,內蘊春威下露,一頭烏黑的長髮散著沒半點桂花油,婉蜒在錦被上,病弱還有三分風流。

  不知怎地,「我見猶憐」和「主母家威」並存,倒讓她不知怎麼辦。原本是幸災樂禍的心,反而軟了下來,真有心替她找門好親事。

  「老身李氏,見過謝家小姐。」

  「罷了,」她含笑,「蓮兒,替李嬤嬤拿張凳子來,」她讓座,「咱們是識得久了,所謂『不打不相識』,哪知道你惱我年幼粗魯,竟然連門子也不來串,讓我好生愧疚。凝碧,行裡剛進的碧螺春呢?怎不讓李嬤嬤嘗嘗?」

  「哎唷,小姐,折煞老身了。怎好讓凝碧大姊倒茶?」李媒婆倒慌了。

  「什麼話?凝碧不過是個丫鬟,什麼大姊?」她笑著掠掠頭髮,「李嬤嬤,你也知道我病,容我歪著吧。說說是什麼風把您吹來?大伯關心我的終身?」

  「是呀,謝大爺他……」她暗暗掌嘴,怎麼說了出來?謝大爺千交代萬交代,囑咐他和謝小姐有些嫌隙,若是提到謝大爺,這婚事就說不成了。「謝六爺……」

  「不拘哪個爺,就說吧!」秋娘喝了口參湯。

  「是這樣的,爺兒們關心小姐的終身。姑娘家沒個歸宿,只在父家主持,總不是辦法呀!老身也知道謝小姐精明能幹,外面人都說,謝小姐宛如「賽諸葛」,運籌帷幄,決戰千里之外,是個不出閨閣的「女孔明」,不用出大門一步,就把謝家莊整理得好生興旺,還勝謝員外在世的時候呢!但是……」

  見她沒有反應,李媒婆決定激她一激,「眼下兄弟還小,兄弟大了,討了媳婦兒,謝小姐……」

  秋娘含笑意的眼睛朝她睇了睇,卻將她拘住了,「李嬤嬤,就叫我秋娘吧!」

  秋娘頓了頓,「這些事兒我也不是沒想過,只是……李嬤嬤,我們相識也久了,直說也無妨。我這破敗身子,大夫都說活不過十六歲了,瞧我這樣茹素參湯藥丸供養,好不容易多活了幾年,誰管什麼賽不賽諸葛呢?還不就謝家莊上下幾百人口不餓死就好了。我就這麼一個兄弟,娘是立誓守節的,只住佛堂,不管事情,我這殘病之身,能守住弟弟、娘親,也就滿足了。弟弟才十歲,我能多掙得一年算一年,哪有什麼終身不終身?」

  一口氣說了這麼多話,秋娘不禁按著心口微喘,凝碧慌得上前輕拍她的背。

  等她緩過氣,李媒婆只愛銀子的心軟綿了,「小姐……嘻,秋娘,我也知道你是個孝順孩子,滿菱仙鎮的人誰不翹大拇指?只是……呃……爺兒們滿心想幫你,你偏硬頸,偏要一身扛,這麼多伯伯叔叔,誰不是家財萬貫,等著幫你扶持一家的?你身子骨不好,偏要這麼勞累,爺兒們心裡也是不安的。你安心嫁出去,叔叔伯伯也會好好照應你娘,拉拔謝三爺這點根苗長大……」

  李媒婆也有點哽咽,「你這麼個孝女,老天會給你好報的。你可知道船行的趙大爺家?人家不拘你的身子骨弱,趙少爺聽說你是孝女,又有才氣,求親都來不及了,哪有那麼多想頭?你若十二萬分放不下,趙少爺哪有不看顧的?」

  「李嬤嬤,我知道你真心為我好……」秋娘冶涼的手剛按上李媒婆,身子突然一歪,凝碧跳起來,一把抱住,「哎呀~~小姐,您又勞了神。蓮兒!死哪兒去了?快把紫蘇酒拿過來!」

  噙了口紫蘇酒,秋娘擺手,含糊著說:「莫忙……別慌……」

  凝碧安頓了她,含著淚,道:「李嬤嬤,你也瞧見了,咱們小姐實在……唉,下回凝碧再上門賠不是……還希望您別多心,有空來跟小姐說話解悶兒。」

  李媒婆看秋娘發病,心頭又是惜又是歎,「哪兒話,老身勞累小姐了!改天再來瞧小姐,小姐沒事吧?」

  「應該……」凝碧拭了拭眼角,「小姐這身子……唉,叫我們這些服侍的心裡怎安呢?」

  送走了李媒婆,凝碧朝秋娘道:「好了吧?小姐,人走得遠了。」

  秋娘睜開眼睛,冶冶一笑,「我看趙家還有沒有膽來提親。」

  凝碧無奈地笑笑,「小姐,你已經這麼著趕跑滿城的媒婆了。」轉思一想,又有點憂心,「聽說趙少爺是個才子,知書達禮……」

  「就是個書獃子,沒半點經商之能,才要找條能幹的母牛去幫他家治理。」秋娘冶哼一聲,「主母也不用生育,反正還有娶不完的小妾生孩子,當然不怕我病不病,累不累。」

  秋娘幾乎發怒,深吸幾口氣,勉強壓了下來,「正好光明正大的把我趕出家門去。大伯這『孝廉』可真是名副其實呢!」她又靜默片刻,讓突快的心跳漸漸減緩。

  「但是趙少爺……」凝碧一心只為這個執拗的小姐,不管會不會讓她生氣,還是想說服她。

  「好了。」不去想大伯的陰謀奪家,秋娘的語氣俏皮了起來,「怎麼,你看上趙少爺了?我想趙家也歡喜的,只是,你那青梅竹馬的謝大怎麼辦?」

  凝碧漲紅了臉,「噢,小姐!你打趣我作啥?我才沒有……」

  「我知道。」她又是那種安穩的樣子,「你先去問問謝大有什麼事情,若你能回的,就作主回了吧。請五姨娘進來,她也等得久了。」

  凝碧嫣紅了麗顏,羞著出去,沒多久,五姨娘嚷嚷的聲音就穿透了樓閣,傳進房:「怎麼?女孩兒家想嫁想瘋了,先見媒婆,才見姨娘?」

  門簾霍然一聲,五姨娘不等人,自己掀了簾子,那張活色生香的臉孔就這麼進來。

  「五姨娘的嘴還是不饒人。」秋娘含笑道。

  父親子息上艱難,連妻宮都有損。幾個姨娘死的死,改嫁的改嫁,連生了弟弟的二姨娘都沒留下,就只有大不了她五六歲的五姨娘留下來幫她理家。

  人人都說五姨娘長了一雙桃花眼,顧盼風流,又出身風塵,不是守得住的。偏偏她與秋娘交好,甘願留下來,問她為什麼不改嫁,她瞪著一雙桃花眼,道:「怎麼著?我還被男人糟蹋不夠,再改嫁一個重頭糟蹋起?」

  只見她一廂喊熱,褐著袖子,「悶悶悶!讓我趕緊回了事,王家和錢家還等著跟我講今年佃租的事兒呢!不過是幾件婚喪喜慶,還有月費園子的事情……」五姨娘倒口袋似的滔滔不絕。

  饒是秋娘記性好,悟性強,這才聽得完完全全。以往凝碧若和五姨娘議事,沒有不哭著回來的。五姨娘性子急,見不得姑娘蚊子似的哼哼扭捏。

  「……帳房支銀子去吧。置衣這件且按下。我記得上回林家織坊送來了些雪紡,到哪兒去了?叫庫房乖乖的吐出來,那也是銀子買的。慢跟我說裁衣服糊窗屜子用掉了。」秋娘冷笑,「我的紗窗還沒糊,今春的衣裳還沒裁呢!跟庫房講,雪紡找出來,跟織坊換府裡丫鬟的衣裳和糊窗屜子的紗來!」

  「哪裡找得出來?」五姨娘噗哧一聲,「庫房是大爺那兒來的人,不知道早化成酒尿,還是撒到小娘身上去了,哪兒掏摸去?!」

  「掏摸不出來,就叫他們滾了吧。這種下人我不要,就算是皇帝的宮娥我也不要。」秋娘閉了閉眼,調息一會兒,「大伯有話,叫他找我講。」

  五姨娘褐著袖子輕歎,「人人都說我厲害,我哪裡及小姐一拎兒?」

  秋娘疲憊地靠在迎枕上,「姨娘,你真覺得我厲害?」那些決斷的樣兒逃得一絲影兒部沒有,看起來如此脆弱茫然。

  五姨娘看得心揪了起來,輕嚷著:「什麼話嘛!你不厲害,這麼大一家子,早喝西北風去了!」握了握她纖弱的手,「這兒熱得像火爐,你的手倒像冰!放寬心吧,我這就逼庫房吐出來,不要說雪紡,珍珠翡翠叫他們拉也拉出來!」

  秋娘嬌甜一笑,等五姨娘出去,那點笑容又跟著消失了。在陰影裡的她,看起來像是一抹沒有感情的影子。

  議了半天事情她實在疲乏得緊。心頭發鬧,頭裡冒暈,反身趴在迎枕上,謝大又進來了。

  他默默地站在一旁,瞅著長髮婉蜒委地、臉背過去的秋娘,沒有驚動她。

  好一會兒,秋娘含糊地歎息一聲,「怎麼了?凝碧呢?」她轉過頭。

  雖然日日相見,謝大的呼吸還是短短停了一下。勞頓了半日,她原本雪般蒼白的容顏,染起了火樣顏色,嘴唇也奇異地艷紅起來。病得這樣子,那雙美麗的丹鳳眼還是燃著不屈的火苗。

  他低下頭,害怕自己流露出不應該的感情,「凝碧替小姐看午膳。」

  「這些事兒不用她做。蓮兒,給我水。」她喝了水,纖小的手像是半透明,血管隱約可見。

  「什麼事兒呢?凝碧不能回麼?」她靠回迎枕。

  「這是剛運來的貨。哪些是要賣的,哪些是要留的……」他想遞給秋娘,但她輕歎一聲。

  「念給我聽吧。」

  謝大勉強壓抑心裡的歡欣,平穩的念過一條條的貨物清單,見她閉著眼,可以肆無忌憚地望著她,是他小小的幸福。

  秋娘眼睛沒睜地交代。「這樣就行了。我精神短了,如果有什麼疏失,你看著辦就行。」秋娘緩緩的張開那雙妙眼瞧著他,謝大覺得連他的魂都揪緊了。

  「謝大,這些年,真是辛苦你了。」她嬌弱的一笑,讓他心魂俱失。

  「沒、沒這回事。小姐,呃……小姐和老爺對我恩重如山,這是應該的。」謝大不由自主地紅起臉來。

  「你和凝碧都不是家生兒,身契也早到了,你們還留在謝家莊,我真的……真的很感激。」她柔不勝衣地靠迎枕深些。

  「只要能留在小姐身邊,我、我……」他結巴起來,跪著仰望她嬌弱的容顏。

  她定定地瞅著他,半天才輕咳一聲。

  「我和凝碧情同姊妹。」她的聲音分外和藹,「我也知道你和凝碧是青梅竹馬。」

  凝碧。這像是一根細細的繡花針,插在他心口,傷口這麼小,卻是這麼痛。

  「耽誤她的青春,我也萬分對不起她……」她的眼悠遠地看向遠方。

  「……我明白。」他低頭。

  秋娘又瞅了他一會兒,「我累了。跟凝碧說,我要晚點進食,先讓我躺一躺。」蓮兒拿走她的迎枕,服侍她躺平。

  等人都走清了,她柔情的面具也拿了下來。

  大伯開出很好的條件,想引誘謝大這個能幹管家過去,當她不知道麼?

  謝大是跑不掉的。她露出一絲冷笑,慢慢的轉為淒愴。

  呵呵……她跟窯姐兒有什麼兩樣?一樣送往迎來,設法留住「恩客」的心。

  她拉高棉被,遮住自己的臉。


  就像是不可能的霜花,秋娘活到二十歲的生日。她的生日正好是花神生日,見她病重若此卻一年年的捱過去,無知鄉民流言她是百花花神轉生,所以身弱如花,清靈機智非凡女。

  秋娘聽到的時候,只淡淡的一笑,嘴角的譏諷卻沒人看得出來。

  身弱如花?誰像她這樣連好好呼吸一口都難呢?她吃的藥比飯還多。為了養生,她不敢動怒,不敢大笑;唯恐重油多鹽損了性命,她這些年茹素,飲食清淡到令人吃驚。

  她無法走,更遑論跑跳,這兩年身體更不行了,原本還可以勉強寫寫字,現在連坐起來看書的力氣都沒有,都是凝碧念給她聽的。

  這破敗的身體,除了還有口氣,跟廢人有什麼兩樣?

  身弱如花……的確如花。就這樣種在病床之上,哪裡也去不得,她連在窗下躺躺的自在都沒有了。上回一場風寒,幾乎要了她的命,年紀老邁的姚大夫幾夜沒闔眼救回她,自己卻跟著病倒。

  再五年就好……再五年。她蒙住自己的臉,這種痛苦,再五年就行了,等冬弟十六歲,有能力自保的時候,現下要開始將謝家交給他,他好歹也十一歲了……

  「冬弟呢?」她疲憊厭煩地翻身,「忍冬呢?」

  凝碧表情尷尬地看著敬愛的小姐,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忍冬呢?」她的語氣沉下來,「他還沒下課麼?不是說夫子講完課,就讓他過來?大家都在等他,他在做什麼?」

  凝碧張了張嘴,望著秋娘凌厲的眼神,「他、他……夫子說,他今天沒去課讀。」

  秋娘半天不響,「找他過來。」繼續沉默。

  好不容易將玩了一身泥巴的忍冬找來,許久沒能坐起來的秋娘霍然坐起,「你!」來不及發聲,她只覺得眼前金星亂冒,心臟跳得幾乎跳出口腔,旋即軟倒在凝碧的懷裡。

  「不要生氣呀~~小姐~~」凝碧哭喊起來,她是這麼的害怕,「不要生氣不要生氣……噓噓……不痛不痛,凝碧在這裡……」

  這焦急又溫柔的聲音讓秋娘神智稍復,她覺得自己用力地抓住凝碧,事實上,只是軟軟的攀住她而已。

  「凝碧,我心頭……鬧得很。」秋娘趴在凝碧懷裡發抖許久,強熬著發作的痛苦。心跳得連頭都劇痛起來,良久未曾發怒,卻為了這個不成材的弟弟動起肝火。

  「姊姊!」忍冬撲到她的膝上,嚇得手腳都冰冷,「姊姊,冬兒不敢了,再也不敢了!姊姊~~不要生氣,不要生冬兒的氣~~」在他幼小的心靈裡,這個病弱的姊姊雖名為姊,事實上卻比母親還重要。他哭著,眼淚在烏黑的臉上衝出兩條淨白,手上的髒印子在她膝上留了好幾行。

  他終究只是個健康活潑的孩子而已。這麼一想,秋娘心又軟了下來。

  蓮兒恐懼地喂秋娘紫蘇酒,剛噙在口裡,秋娘發現點滴也無法下嚥,心頭一灰,落下淚來。

  「姊姊!」

  「小姐!」

  滿滿的跪了一地的人,人人眼中儘是驚恐。

  不要是此時,不要是這個時候……她強撐著神智,不讓自己昏迷過去,只是連開口說話都不能,臉一陣陣的發青。

  「大夫來了!大夫來了!」

  溫暖的大掌覆在她佈滿細碎汗漬的臉上,像是被紮了幾針,短促的心跳漸漸緩了下來,緩到幾乎停止,又挨了幾針,心跳又強了些,她胸口的鬱悶仍在,只是緩過氣來。

  許久沒有這樣大發作,她只覺得筋疲力盡,眼睛幾乎睜不開,蒙朦朧朧中,她只來得及開口問:「你是誰?義父呢?」就陷入深深的昏迷了。

  看她昏迷過去,滿滿一地的人嗚地大哭起來,年輕的大夫搖搖頭,「她還活著。不要驚擾了病人。」大夫堅定地請跪地的人全出去。

  「你……」凝碧嚇得心臟快停止了,淚眼模糊中,她才發現不是姚大夫。「姚大夫呢?」

  他搖搖頭,示意不要驚醒昏睡的秋娘。

  早巳聽說姚大夫病篤的消息,凝碧還是忍不住啜泣起來,他輕拍著凝碧,將她送出門。

  「那,大夫您是……」

  「姚世伯要我來的。」他開口道。這位斯文的大夫滿身風塵,臉上有著年輕的他不應有的風霜,「我姓谷梁,單名朗。」



  谷梁大夫就這樣住在姚大夫宅裡,每天過來看秋娘。

  秋娘鬱悶數日,終於開口問:「義父呢?」

  忍冬經過這一嚇,每天都乖乖的來姊姊的房間讀書寫宇,他悄悄地瞄著這個偉岸又年輕的大夫。

  「姚世伯有恙。」他向來寡言,只靜靜地幫她把脈。

  她也不再說話,只是靜靜流淚。「什麼時候的事情?」她脆弱得像是一碰就要碎了。

  「花神生日前一晚。」若不是聽過別人議論她的聰慧,他真會錯認眼前這位病弱殆死的病人,真以為她是閨閣弱質。

  「……義父要你照顧我?」她抬頭,眼中的火苗還沒熄。

  「是。」他輕歎一口氣,「謝小姐,其實,任何大夫照顧你,結果都差不多。」

  「因為我藥石罔顧?」她輕輕笑了起來,這微微的笑卻讓她病得陰暗的臉也亮了起來,「這我早就知道了,我只想多活幾年。」她沉默片刻,「冬兒。」

  「姊姊。」他已經忍不住紅了眼眶。

  「夠了。你長大前,姊姊是不會有事的。」她溫言道,「讓小廝把你的筆墨收一收,回書房去吧!」

  「不要!」忍冬拉住秋娘的手,「我不要離開姊姊……」那次秋娘發作得幾乎死去的恐懼深深地銘刻在他心底。這大宅,大娘總是在佛堂唸經,五姨娘總是東忙西忙,真的噓寒問暖、關懷備至的,是這個躺在床上不能動的姊姊。

  萬一姊姊怎麼了……他光想到就怕得要死。

  直到秋娘再三保證安慰,才讓忍冬依依不捨的離開。

  「你很疼愛幼弟。」谷梁朗在床邊的凳子坐下來,「越疼愛,越容易生氣惱,這對你的身體太不好了。」

  「我就這麼一個幼弟。」她躺在迎枕上,「大夫,我要再活五年,可能夠?」

  谷梁朗沉吟片刻,「你的壽算,已經超過了醫家預期。」

  「也就是說,多活一天,都算賺到了?」她自嘲,「我沒那麼貪心。我只想多活五年。」

  「一天賺過一天,說不定你活得比誰都久。」他微微一笑,卻讓秋娘怔仲了一下。

  她見過這位大夫麼?仔細打量他,只見他樸素青袍,洗去一身風塵之後,劍眉星目,容顏端凝俊逸,但是隱在青袍下的肩膀極寬,身材魁梧,幫她把脈的時候,可以感覺到他的指腹有薄繭。

  這位大夫,不是大夫這麼單純而已。

  不,她不曾見過他。

  她倒是忘了我。谷梁朗苦澀一笑。不過是一面之緣,怎麼會記得呢?只是這些年,她的病一直讓他掛心,發憤鑽研醫學,也有幾分想替她除此惡疾。

  這病症縈懷如此之久,有時他也恍惚起來,不知道介意的是她的病症,還是她那眼中的火苗。

  原擔憂來的時候只來得及祭拜她的墳,不承想這些年她竟熬了過來,幾次診脈,結果都令人心情沉重。

  無藥可醫,藥石罔顧。若不是他仍有要務在身,他的確想留下來盡力試試看。

  盡什麼力呢?她是決計活不成的……

  「義父是我害死的。」她苦澀地說,在這位陌生的大夫面前,少有的流露出真性情,「我卻連為他慟哭一場都不能。」

  「鬱悶於心,反而有害。」谷梁朗很平靜地道,「姚世伯年紀大了,順天命而逝,謝小姐毋須內疚。」

  秋娘無聲的落淚,點點滴滴如珠玉滾落,隱忍在心裡的種種情緒,的確已經再也忍不住了;待她收住哭泣,谷梁朗只是安靜的陪在她身邊,遞給她幹淨的布巾。

  「失態了。」她抬起頭,問:「谷梁大夫,您還能待多久?」

  谷梁朗倒是小小的驚訝了一下。他從未表達離意,這位臥病女子怎麼猜到的?

  「大夫俠氣風流,不是我等凡夫俗子。」她恢復從容,「您醫術高明,又不像義父年邁歸隱,我猜您只是偶遇故人,不忍有違所托。只望大夫臨去前能為我薦其他大夫,秋娘銘感五內。」

  果然靈慧!他向來少有表情的臉也隱有笑意。

  「這是自然的。」

  秋娘也對他笑笑。

  原以為只是意外的交會,暫聚後各分東西。雖然縈懷如此之久,但是無力回天的病患,谷梁朗也不會多費心思,省下搶救無望病患的時間,他還可以多救幾個應該活得下去的病人。

  再說,他還有重要的事要做。

  只是,上天自然有他的旨意,命定兩人必有其牽扯未盡……



  這樣病弱,她也過了二十年。

  看著和自己相同年紀的凝碧忙來忙去,秋娘默然擁被坐著。

  當初父親知道她痼疾難愈,花錢買了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凝碧替她避災。打小一起長大,凝碧一年年的如鮮花般展顏,她的病還是絲毫起色也沒有。

  但是……凝碧,真的是很好很好的。

  小的時候,她病得萬分不耐,凝碧總是在她身邊細心照顧,不畏懼她那暴烈性子,也不過多她一個時辰,凝碧就自居姊姊,不厭其煩地照看著她。

  她酷愛讀書,凝碧也陪著她識字,有時病得起不了身,凝碧就一個字一個字慢慢地念給她聽;幾年念下來,等她主家以後,凝碧這個羞澀內向的大姑娘,得當她的腿、她的手和嘴,到處和管傢伙計們周旋。

  凝碧知不知道她心儀的謝大掛著她?她想,凝碧什麼都知道,只是不說不講,只是一心一意的為著她。

  「凝碧,你為什麼對我這麼好?」

  正忙著指揮小丫鬟收春衣的凝碧,狐疑地轉過頭,「小姐,你不好好的養病,嚼什麼舌根?」她摸摸秋娘的額頭,「沒事呀!怎麼突然問我這個?」

  「我要你說。」只有在凝碧面前,她才會露出那種無理取鬧的脾性,「說嘛。」

  凝碧好脾氣地輕輕拍拍秋娘瘦得伶仃的手,「要我說什麼呢?對小姐好是應該的。不說主僕之義,咱們打小一起長大,看你病得這樣,我又分毫替不得你,這麼大一家,就靠你這身病骨撐著,小姐不當我是下人,待我比姊妹還親,我幹嘛不對你好?」

  秋娘握著凝碧溫軟的手,「……若不是有你在,我早讓大伯吞吃了。」

  「胡說什麼?」凝碧輕輕打她的手,「亂講亂講,大爺心是大了點……」她不太放心地睇了丫鬟、婆子一眼,「到底是一家骨肉,誤會是有的,怎麼可能……」

  突然滿屋子漆黑,丫鬟們都叫了起來,突覺一個黑影撲上來,凝碧慘叫一聲,「小姐~~」接著是一聲痛叫。

  丫鬟們驚慌得不得了,又有人闖了進來,和那黑影動手,窗戶呼剌一聲被衝破,兩條人影在花園裡打得難分難解。

  十五月色正明,只見谷梁大夫和個蒙面人拳來掌往,看得人眼花撩亂,丫鬟忙著點起蠟燭,秋娘雖受驚嚇,幸好安然無恙。

  但是倒在她身上的凝碧卻從左而右橫了一刀,血流如注。

  「凝碧?凝碧!」秋娘拚命搖她,發現她氣息微弱,秋娘心口都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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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2-5-21 01:04:42
第二章

  她從來沒有這麼痛恨自己的身體過。

  只能默默的躺在床上,居然連去看看情逾姊妹的凝碧都不能。秋娘含著淚,只能一再的告誡自己,冷靜,冷靜,不能在凝碧生死一線間的時刻還發病,讓大夫延誤了醫治。

  只見匆匆修好的紗窗漸漸的透出魚肚白,天慢慢的亮起來,谷梁大夫才滿臉疲倦的走進來。

  「大夫!」她的心揪緊,覺得心頭一鬧,又勉力壓下驚慌,「凝碧呢?」

  「沒事了。」他安慰著秋娘,表情仍是平靜的,「她的身子強壯,捱得過去的。」

  她臉孔煞白地鬆了一口氣。「為什麼……」她自言自語,「為什麼他們要這樣做?他們等不及了麼?」

  驚慌既去,她開始忖度起來。新帝即位二十年,國富民強,然年年要往北鷹納貢,又不願多徵賦稅,於是大賣虛銜,虛銜官員若有行善實績,就可補缺為官。大伯想當官想瘋了,科舉考不上,也買了個孝廉,造橋鋪路,救濟貧民。

  這些事兒沒一樣不要錢的。大伯經商理家手段又不如父親,早已入不敷出。父親過世,剛好給他一個光明正大覬覦家產的理由,偏偏父親早有防備,將家交給她打理,所以大伯才千方百計的要把自己嫁出去,好在弟弟還沒長大前,恣意的使用家產。

  就算不如大伯的意,大伯也看在她必死無疑的份上,不至於出此下策。

  若不是大伯,她只是菱仙鎮一個小小商行主持,行商也無跟人結怨,然而……刺客的目標卻是她無疑。

  思前想後,秋娘驚疑不定,抬頭看著谷梁大夫,卻見他也陷入深思之中。

  谷梁大夫是不是知道些什麼?

  「大夫。」她開口,「可否請您留在謝家莊數日?」

  他回神過來,「當是如此。」

  為什麼「當是如此」?她美麗的丹鳳眼閃了閃,卻不說破。「那我讓蓮兒為您在留芳閣安置。」她想了想,「蓮兒,安置好了大夫,讓冬弟來留芳閣讀書。將東廂房整理整理,請夫人來此清修。」

  冬弟來了,母親卻怎樣也不肯離開佛堂,她心裡焦急,卻也不能多說什麼。

  隔了幾日平安,她又笑自己多心。等五姨娘遇襲,她又變色。

  「五姨娘呢?!」秋娘只覺心頭瞎鬧,眼前一黑,蓮兒害怕的扶住她。

  「別驚慌。」谷梁大夫鎮靜了她的驚恐,「她沒事。只是手上著了一刀,無大礙。」

  「我要見她!」她為什麼這麼粗心?為什麼沒把她請來留芳閣?

  「我這不是來了?你幹嘛緊張得像鬼似的。」五姨娘晃進來,沒事人似的。

  秋娘一手拽住她,從頭看到腳,看到五姨娘手腕厚厚的紗布,突然落下淚。

  「這是怎麼了?」五姨娘叫了起來,倒是慌了,「拜託,是我挨刀款!挨刀的人沒哭,你哭什麼呢?」

  「對不起……」秋娘咬住嘴唇,努力安頓心緒,不讓自己太激動。

  「採花賊要來就來,你管得住?」五姨娘拍拍她,多少年沒見這小姐落淚了?「幸好有谷梁大夫……」

  秋娘望望其他的人,心口涼颼颼的。擠在她這病房裡的僕役,有好幾張新面孔。

  「谷梁大夫,謝您了。」她的聲音恢復正常,「其他的人都下去。」

  等走得剩下谷梁大夫和五姨娘,秋娘嚴厲的對五姨娘說:「我在麗京買了織坊,你馬上去!順便帶著謝大和凝碧一起走,現在,馬上去收行李!等等叫鏢局的人陪你們一路北行,聽到沒有?」

  「為什麼?」五姨娘嚷嚷起來,「為什麼趕我走?這是我的家款!我不要走!你是不是疑心毛賊是我引進來的?我沒有……」

  「我沒這麼想。」她定定的看著這個和她一起辛苦持家的姨娘。一直以為自己對她不過是虛情,哪知道時日一久,假意競成真,聽到她遇襲,全身顫抖不已。

  秋娘掙扎著要下地,谷梁大夫扶著她,秋娘著地一軟,跪了下來,「姨娘,算秋兒求你。」

  「你這是幹什麼?!」她慌了,哭得滿臉的妝都花了,「發生什麼事兒了?怎麼要我們都走呢?」忙把她扶到床上,覺得她輕得像是一件衣服,心下深深的難過。

  秋娘搖頭,闔目養神了一下,「姨娘,僕役多了許多新面孔。」

  五姨娘愣了一下,「大爺薦來的人。我本來不想收,剛好最近許多人的身契都到了。你也知道,我們不是那種耽誤人家一輩子的主子,所以能放的、該放的都放了,大爺給的人,我又不好駁回,都是有身家有契約的。」她這時候發覺有絲詭異,「有什麼不對?」

  「沒有。」秋娘又恢復那種淡漠的神情,「姨娘,你和凝碧過去打理織坊。若是穩定了,這邊也事了,再回來吧!求你什麼也別問,將來事了我自然會奉告。」

  凝碧不肯走,重傷還哭哭啼啼地扯著秋娘的袖子,謝大站在她身後,神情慘然。

  凝碧傷得這麼重,他才發現凝碧在心裡的份量,心中舉棋不定,不知道該怎麼面對小姐和凝碧。

  兩個人在他心裡同樣的重要。

  「凝碧……」秋娘已經恢復冷靜,輕歎著,「你哭得我頭都疼了。」溫柔的笑笑,拍拍她的手,「麗京有什麼不好的?天子腳下呢!我買了織坊,這些年經營不善,好生頭疼,你和五姨娘過去幫我打理打理,也是產業。謝大也陪著你去,不是甚好?謝大,」她喚著,「咱們麗京也設個分號吧!老讓人手底剝一層,我怎麼算都虧。既然我們自己有船,為什麼要麗京那兒轉運賺一手?」

  她勞了半天神,心裡淒楚,兩頰又似火般嫣紅,「你們倆的婚事也趕緊辦一辦了。趁我還活著,我想看看我的侄兒。」

  謝大躊躇了半天,終於應道:「是,小姐。」

  沒法子送行,秋娘讓弟弟去送眾人,自己在空無一人的房間裡發呆。她屈身朝牆而臥,聽到輕輕的腳步聲,「大夫?」

  谷粱朗靜靜的坐在她身邊,「嗯。」

  「走了?」

  「是的。」

  秋娘沉默了好一會兒,「希望他們一路平安。」頓了頓,「你不問我為什麼將他們遣走?」

  「何須問?」谷梁大夫笑笑,「你既恐他們受傷,又怕他們若受了脅迫,你無法抵禦。」

  秋娘倏然轉身,目光炯炯地望著他,「谷梁大夫,你因何留下?」

  「你是我的病人。」

  秋娘想在他平靜的臉龐上找出蛛絲馬跡,「只是這樣?」

  他淡然一笑,沒有回答。

  她深思片刻,「大夫,你可受聘雇?」

  「何以問?」他仍不動聲色。

  「你若受聘雇,除了弟弟的家產外,我尚有私人產業——商船兩條,織坊兩座,還有菱仙鎮上若干房產。」秋娘仔細觀察他的神色,「只要大夫願意,我願雙手奉上。」

  「若要治癒你,我是無能為力的。」她絕不會只為乞命。

  她微微一笑,雪樣麗顏滲入緋紅,「我聘雇你為我的私家大夫。治的,不是我的命。是我娘、我弟弟和我末死前的安全!」

  正色的時候,她眼中的火苗更盛,「大夫,我不問你所為何來,我也不問你為何留下。你應有要務,但是這要務大約落在謝家莊吧?這些我都不問。只要你願意保我一家平安,我願奉上我所有。」

  「所有?」他沒什麼表情變化的臉還是一派斯文,「只要你能付出的?」

  「是。」

  他心裡湧出激賞和惋惜。這樣靈慧女子,為何壽促若此?

  「成交。」他起身,「等我想到要什麼,我當會告訴你。君子一言……」

  「快馬一鞭。」她坦然。

  而後,她不再事事關心,所有商行事務,都由各主持店主自行決定,對外又傳她病篤的消息,越發的不見人。

  謝家莊所有的家務也一概不理,逕交大伯薦來的管家理事。

  她整天都躲在留芳閣,連弟弟都很少讓他外出,只留在她的身邊讀書,娘親那兒,每天讓蓮兒去請安,又請了還在謝家莊的老僕暗地裡留意。

  這樣來得及麼?

  她鎮日心魂不寧,一點事情就讓她驚跳。幸好街在的老僕也覺得氣氛不對,事事忠實回報,她自己的留芳閣,半個新僕役也不留。

  這樣來得及麼?大伯大伯,你千萬要想清楚,我們終究與你有血親關係,切莫趕盡殺絕……

  「你繃得太緊了。」診脈已畢,谷梁朗皺了皺眉頭,「我在留芳閣,不打緊的。」

  秋娘表情有些淒楚地看了看他,「我真沒用。」

  「相信我,沒有幾個女子能做得比你好。」他吹涼剛煎好的藥,「即使她們身強體壯,無病無災。」

  「還要多久?」她脆弱的身體經不起這種恐懼。不,她不怕死,但是她卻無法放下孀母幼弟。

  「很快。」見她驚魂未定,半張病弱的臉全讓烏黑的頭髮遮蓋,不禁牽動心底一再壓抑的酸楚,輕輕的掠掠她的髮,「至多一個月。」

  「小姐小姐,不好了~~」一聽蓮兒這樣驚慌喊叫,秋娘臉色發青,一疊聲的喊——

  「冬兒!冬兒!」秋娘一口氣幾乎提不上來。

  「姊!姊!我在這兒!」正在桌邊習字的忍冬嚇了一跳,一把撲到她懷裡,「不怕、不怕。」他小小的手拉住驚慌的姊姊,「我沒事,沒事!」

  雖然忍冬一直知道家裡氣氛詭譎,因為這種說不出來的詭異,他不再貪玩,只是靜靜的守在姊姊的身邊,像是驚嚇過度的小動物。他知道,姊姊莫名其妙的驚慌都是為了他。

  「蓮兒。」谷梁大夫還是那樣鎮靜,讓驚慌的眾人都沉靜下來,「慢點說。什麼事情?」

  蓮兒畢竟只是個十五歲的小姑娘,看到嚇著了小姐,她自己也嚇到了。

  「鄰鎮……鄰鎮有宮差被殺了,聽說是追捕江洋大盜反而被殺,好可怕……」她哭了起來,「聽說那些江洋大盜到鄰鎮去了,不知道躲到什麼地方呢!」

  秋娘抱緊忍冬,心神一定,想從冶靜的谷梁大夫臉上看出什麼端倪,偏偏他只是淡淡一笑,「蓮兒,那是鄰鎮的事情。快別擔心了。」

  「可是、可是……」蓮兒哭得厲害,「咱家出的賊,會不會……會不會……」

  「不會。」他和煦的笑容能安定人心,「不過是賊。我在這兒,還不安心麼?臨晚了,你不該去跟夫人請安?」

  支開蓮兒,谷梁朗起身,望著似乎有話要說的秋娘,無開了口:「你問冬兒,卻不問夫人。」

  她揚起濃密的睫毛,眼中有著譏諷,「娘親是斷然無礙的。他們還要靠娘親得個貞節牌坊壯家威。」

  谷梁朗微笑,「那我先去用晚膳,稍晚再過來。」

  等他一走,忍冬擠到秋娘的床榻上,抱住姊姊的脖子,「姊姊,我喜歡谷梁大夫。」

  「都十一歲了,還撒嬌?」這些年事繁,她已經很久沒跟弟弟這麼親密,「谷梁大夫是好人。」只要願保她的冬弟,就算是江洋大盜,她也覺得是好人。

  「姊姊,你要不要嫁給谷梁大夫?」忍冬天真的崇拜這個又會醫人,又懂武術的大夫。最崇拜的人和最愛的人……他非常喜歡這個「姊夫」。

  秋娘啼笑皆非,「谷梁大夫年輕有為,為什麼要娶我這個病鬼?」自己還有多少日子可以數呢?

  「胡說!」忍冬的臉沉下來,「誰說姊姊是病鬼?姊姊是全世界最美的美人!」他固執的閉上眼睛,摟著姊姊細瘦的腰肢,「姊姊會好起來的!大夫會治好姊姊,然後我們可以一起去麗京找凝碧姊玩……」他只希望姊姊快好起來,可以一起離開謝家莊。

  秋娘愛憐的撫著他的頭髮。誰說孩子什麼都不懂的?這些時候奇怪的氣氛,連忍冬都受了影響。

  谷梁朗再進來的時候,忍冬伏在秋娘的懷裡睡著了。他長得快,比人家十五六歲的孩子都高,心性卻還是一派純真。

  「輕點。」抱起忍冬的時候,她忍不住提醒,又笑自己的婆媽。

  谷梁朗只是一笑,輕輕的抱他至他的房安歇。

  回來後,見她一額冶汗,他輕輕的拿起布巾幫她擦拭,「蓮兒還沒回來?」

  「請過安,約是先去用晚膳了。」她有氣無力的回答,想支起身子去取水,一個頭暈,幾乎倒栽在地上,幸好谷梁朗扶住了她,見她無力,便半抱豐倚的讓她喝水。

  舊僕役不夠使喚,她又把身邊的嬤嬤撥去看顧忍冬,這屋裡內外,除了蓮兒,居然沒有人了。

  自出生就讓人這樣抱倚,之前大夫也這樣抱過她,今天不知怎地,居然有些異樣的感覺。許是聽了冬弟天真的話……

  「你的臉發紅。」谷梁朗察看她的神色,探手摸摸她的額頭,「可是發熱了?時氣不好,要當心。」

  秋娘想回枕上,沒想到臥得久了,身上無力,反而趴在大夫的懷裡發窘。

  「怪道將我薦來的人全支開。」冷冶的聲音傳進來,「原來堂堂謝家閨女,窩藏了男人行此苟且之事!」

  秋娘臉上的潮紅褪成蒼白,許久不見的大伯冶笑地走進來,身後跟著攔不住他的僕人。

  「大伯,恕侄女身子不好,不能全禮。」她身子緊繃著,嘴裡還是客氣。

  「能跟野男人摟摟抱抱,有什麼全禮不全禮的!」謝大爺毫不客氣地往椅子上一坐,「你的母親貴為一族烈女,生出來的女兒,卻如此不知廉恥,你對得住在地下的爹麼?」

  秋娘正要開口,谷梁朗沒放開她,反而輕輕捏捏她的手,朗聲道:「不知大伯來訪,侄婿有失遠迎。」

  侄婿?謝大爺和秋娘都是一愣。

  「誰是你大伯!」謝大爺怒吼起來,「秋娘!我看你知書達禮,居然與人私訂終身……」

  「大伯此言差矣。」谷梁朗微笑,「我與秋娘,既有良媒,又有家長主婚。只是秋娘身體不適,還未能行禮,何來私訂終身之說?」

  謝大爺不怒反笑,「好張利嘴!良媒何在?」

  「本鎮太守何足道為良媒。」他再捏捏秋娘的手,示意她不要開口,「聽聞謝大爺與太守素有來往,可赴何府查證。」

  「家長何在?為何我不知情?!」謝大爺變色了。

  「謝家主母帶髮修行,六根清淨,自然不涉紅塵。然,五姨娘仍在,她已親口允婚,若大伯不信,可差人往麗京查問。」他仍一派安然。

  「五姨娘是什麼東西!她不過是個侍妾……」謝大爺暴怒起來。

  「大伯,您這話不當。」秋娘從最初的驚愕恢復過來,「五姨娘乃我父之妾,於秋娘亦為我母。有媒妁之言,父母之命,這段姻緣有什麼不應當之處,您倒是說說看。」

  「你這賤丫頭……」謝大爺想逼近秋娘,谷梁朗擋在前面,雖是眉目含笑,凜凜的氣勢卻鎮懾住他,「大伯,秋娘已是我妻。何太守若知道您如此侮辱他的長媒,恐怕不會太高興。」

  想到他這孝廉還得靠何太守推薦,只好咬牙忍了忍氣,「哼!」謝大爺怒氣大發,拂袖而去。

  秋娘雖然鬆了口氣,一想到方纔的「權宜之計」,她還是不大自然的紅了臉。

  「谷梁大夫……」總是得謝謝人家,「雖是權宜,還是謝謝您仗義。」

  他默然片刻,「不是權宜。」

  秋娘吃驚的抬起頭。

  「五姨娘臨行前,我已經問過她了。」他自嘲的一笑,「不這樣,她不放心。至於何太守,我醫治過他,這良媒,他做得極開懷。」

  呵,這清靈女子,也有這樣張目結舌的時候。谷梁朗雖然覺得好笑,卻隱隱的生了一股憐惜。

  「但、但是……大夫,我不能誤你終身。」她將頭一撇,這麼說。

  男子有什麼終身?幾經壓抑,還是抑不住這種憐惜溫柔,「我早要找機會告訴你,只是一直不知道要怎麼開口。」

  「但是,大夫……」雖然指望他保孀母幼弟,卻不是要他這種諾言。

  「我字子霽。」他聲音放軟,「叫我子霽。」

  「子霽。」她忍不住紅了臉,「我時日無多……」

  「而來日方長。這是最好的方法。你是個閨女,就算不重自己的名聲……」她心眼裡大約沒有自己,谷梁朗不禁苦笑,「這是留在這兒保你娘親與弟弟的最好方法。」

  她越來越不明白這個冶漠平靜又溫和的大夫。

  「醫者父母心麼?」她低聲,「子……子霽,你對每個病患都這麼好?」

  「不是。」他很坦白,「若是這麼著,我要娶的女子可以排滿遂紫江岸。」見她雙頰緋紅不退,忍不住逗她,「或許我覬覦你名下產業。」

  秋娘下禁笑出來,「這是聘雇條件?」

  「也不是。」或許她非常不願?「如果你有意中人,我們的婚約可以……」

  「我上哪兒去找意中人?!」她微微發怒,用力的按住心口。

  她是願意的。心裡這份溫柔,居然不受控制的氾濫成災,等他發覺的時候,已經按住她的手,她瑟縮了一會兒,卻沒有掙開。

  「為什麼?」她輕輕的聲音像是耳語。

  谷粱朗只是幫她蓋好被子,沒有回答。點起夢甜香,她閉上眼睛,昏昏睡去,他只是默默的守著。

  為什麼?事實上,他也很想知道。



  蓮兒一夜沒有回來。

  她永遠也不會回來了——她被丟棄在莊裡僻靜的柴房邊,衣服凌亂,眼睛驚恐地大張,已經氣絕多時了。

  谷梁朗冶靜地驗屍,詳細的將報告提交來勘查的官府。

  「先姦後殺?!」已經許久沒有大案子的菱仙鎮沸騰起來,官差一停停的進莊子察看,之後在莊外的樹林發現上吊的僕役,留書自言不當逼姦誤傷人命,自愧上吊。

  谷粱朗原本擔心秋娘知道這件事情恐會發病,卻發現她比自己想像的堅強許多。

  「謝福不會做這種事情。」她低低的說。

  「我知道。」

  秋娘瞅著他半晌,「還要多久?還會有多少意外?我快承受不住了。」她的聲音顫抖,卻連滴淚也沒流,「蓮兒從小就服侍我,她……我們只是平常莊稼人家!我們……」

  「秋娘,這我都知道。」他握住她冰冷的手,「很快。就這幾日。」他附在耳邊細語:「這是個意外,的確是的。該討的公道,我一分一毫也不會錯過。」

  秋娘愣愣地看著他,她這樣聰明機靈,卻莫名地信任他。「我相信。」

  她恐懼數日,忍冬害怕極了,定要跟她睡。

  她這身子能保護誰?她苦笑,卻還是讓忍冬睡在床側。

  最少,可以幫忍冬挨一刀。



  夜半,睡得正熟,谷梁朗搖醒她,「秋娘。」

  她睜開眼睛,見著他含笑的容顏,覺得很安心,他也搖醒忍冬,要他噤聲。秋娘這時才發現身邊有許多黑衣夜行人,他點點頭,一個夜行人拿起黑斗篷裹住忍冬,他也同樣的裹住秋娘,抱了起來。

  她這才發現他的胸膛如此寬闊。

  多少年沒走出這房間了……晚風徐徐的吹拂她的臉龐,幾個縱躍,她的心提在喉頭,又是戰慄又是興奮,連行走都有困難的人,這樣的感覺,好似飛行一般。

  他們默默的潛入佛堂,娘親臉上蒙著面紗,靜靜的敲著木魚。

  「跟夫人稟明了麼?」谷梁朗悄悄地問早到的同行。

  「說了。」同行有點頭疼,「她連話都不回,就只是敲木魚。」

  谷梁朗有些啼笑皆非,輕輕的將秋娘抱放在蒲團上。「忍冬,」他喚著還沒完全睡醒的小男孩,「姊姊交給你照顧了,我要去打讓你們害怕的壞人,知道麼?」

  忍冬揉揉眼睛,困惑著,「壞人?大夫……」

  「叫姊夫吧!」他摸摸忍冬的頭,望了望秋娘,一笑出去。

  秋娘也含笑,「來,拜見娘親。」他們的母親只輕輕嗯了一聲,繼續敲著木魚。

  忍冬向來害怕這個不笑的大娘,瑟縮到姊姊的懷裡,「姊姊……大夫怎麼變姊夫了?」

  秋娘臉紅了紅,「這……這慢慢再告訴你。」

  忍冬還沒有完全睡醒,轉頭看看陰森的佛堂,「姊姊,姊夫打什麼壞人?怎麼打?那些穿黑衣服的人是誰?」

  「黑衣服的人麼?」秋娘微笑,「應該是段劍門的人吧!」她常常失眠,已經習於黑暗,剛剛看到他們的衣服上,陰繡著「段」。

  「段劍門?!」忍冬的眼睛都亮了,「啊~~我知道!茶館說書伯伯說過段劍門傳奇的段子哩!喝!千里救危主,國傾扶新帝;十步殺一惡,千里不留行……」突然想到露了逃學去聽說書的餡,忍冬趕緊搗住嘴。

  「你喔……」秋娘輕輕敲敲他的頭,「嗯,等了這麼些時候,子霽……我是說,大夫,大概就是在等這些援兵吧!」



  「你們來得太遲了。」谷梁朗皺皺眉頭,「為什麼懸宕將近兩個月?」

  段鈐叫屈,「你還嫌慢?大哥,趙州離這兒多遠哪!我們還要集合部署,忙著斷他們後援,掃了多少殘黨你知不知道?楊柳去真的在這裡?」



  「若是我沒猜錯,」秋娘微微一笑,「殺了鄰鎮官差的江洋大盜赤練蛇一幫人,已經潛伏在我們謝家莊了。那些新僕役應該都是。」

  忍冬臉一白,縮進姊姊的懷裡。

  「別怕。」她溫言安慰,「段劍門的英雄不就來了?他們應該會寅夜出擊,趁他們在睡夢中一舉成擒。」



  深夜,火光、呼喝聲四起,段劍門形同劫營,這些默默隱藏形跡的匪類在睡夢中被驚醒,還搞不清楚狀況就已被擒,要不就是力戰後或傷或亡。

  谷梁朗仍然鎮靜地站在院子裡,身邊的紛擾似乎不動於心,只定定地看著眼前的管家。「楊柳去,你也該現形了。」

  老管家扯去鬍子,露出一張年輕卻殘忍的臉,「你是谷梁老頭的小鬼?谷梁老頭不是裝聖人,要你別報仇,你來尋我什麼晦氣?早知道當初宰了你就沒事兒了。」

  谷梁朗不受激,只是淡淡一笑,「我不是尋仇。只是留著你,不知道要傷多少無辜百姓的命。為什麼殺蓮兒?一個小婢女礙你什麼?」



  「為什麼壞人要殺蓮兒?」忍冬揉揉眼睛,他和蓮兒感情一直很好。

  「……意外吧。」秋娘輕歎一聲,「那些匪類大約悶太久了。」



  「意外。」楊柳去不耐煩地道,「悶太久了,連窯子都沒得逛,那群該死的東西!我也罰過他們了。」他獰笑,「不會是你的心上人吧?你就為了她來尋我們晦氣?」

  他淡淡一笑,凝神出招。



  「這些壞人為什麼要找我們麻煩?」忍冬一扁嘴。

  「……大伯的關係吧。」秋娘苦澀一笑,「他大概和這群匪類早有來往,官府剿匪,匪幫只好找他投靠,他既不想收留在自己莊子上惹麻煩,又惱我總是不死,索性送來這裡。若匪人殺了我,他就可以務正言順的接收此處產業,又可安頓匪幫,當真是一石二鳥……」

  「姊!」忍冬慘叫一聲。

  還沒弄清楚發生什麼事情,只覺得撲到自己身上的小身體軟癱下來,手一摸,一掌的血。

  秋娘愣愣地抬頭,木魚聲不知道從什麼時候就停了,他們的娘親拿著利剪,上頭還滴著血。

  「娘!你為什麼……」她心頭發鬧,卻命令自己要沉著,「你……」

  「不要叫我娘!』謝夫人臉上的面紗早就不見了,她陰沉的臉令人不寒而慄,「我早該將你淹死在水盆裡!高嬤嬤那廢物!我要她去買個男孩子,買你這賠錢貨做什麼?要不是謝三那廢物搶下你,我早淹殺了你,現在也不會這麼麻煩!」

  高嬤嬤?投井自殺的高嬤嬤?她想起打小聽見的傳說,手腳都冰冷了。

  「娘……」她怯怯的開口。

  「不要叫我娘!」謝夫人凶狠地叫,「誰知道你是哪個婊子生的野種?你是自找的,如果你不要牽扯到謝郎……你去死吧!」她瞥見蠕蠕而動的忍冬,「就為了你這小雜種,我得等這麼多年!」她拿起利剪又刺下。

  這次還沒接近忍冬就被秋娘抓住,剪尖刺破了她的手,她卻一點也不覺得痛,或許她的心已經碎裂開來,本能卻讓她不顧命地面對這個瘋狂的女人。

  秋娘用驚人的力氣抓住剪刀,「娘,謝郎是大伯父吧?殺我有什麼用?現下你殺了我和弟弟,你能逃開麼?門是從裡面閂住的,除了你,還有誰會動手?」

  「等我殺了你們,再放把火。」她嘴唇微微上揚,「我看誰會礙我的事!」

  她真的瘋了!

  只見謝夫人一腳踢開秋娘,抓起已經不動的忍冬又要刺下,秋娘奮力撞倒她,抱住弟弟滾開來。

  聽見門外喧囂撞門的聲音,謝夫人臉色一變,咬牙又衝過來,秋娘一頭是汗,一臉是淚,心頭發鬧,眼前漸漸發黑。

  不行!她只剩踹桌子的力氣,偏偏紅木桌極重,只動了一下,油燈滾了下來卻沒倒。

  謝夫人原本秀麗的臉龐扭曲著,在驟然的黑暗中特別令人心寒,突然,屋子光亮起來,帶著燒炙的氣味。

  秋娘摟著忍冬,驚恐地看著謝夫人燒起來的袖子。倒掉的燈油滴在桌上,謝夫人剛好袖子拂過,原本昏暗拘火苗吞吐到雪紡紗袖,馬上熊熊的燒起來。

  「啊~~」謝夫人無法撲滅身上的火,恐懼的叫聲讓終於衝破門的眾人都心驚,火勢蔓延得很快,來不及救,她就活生生的燒死在眾人眼前。

  秋娘整個人呆住。她低頭看著綿軟的弟弟,發現他已經沒有氣息了。

  她眼睛一閉,像是這樣就不用看到這個醜惡的世界……

  下一刻,她昏倒在谷梁朗的懷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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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這次昏厥,在谷梁朗都疑心秋娘不活了時,她才慢慢醒轉。

  她醒轉已是兩日以後了。

  她醒來第一句話問的還是:「冬兒呢?」

  谷梁朗頓了一頓,「……他已經不在了。」

  她沒回答,甚至沒有流淚,只是愣愣的躺著,望著日影緩緩移動。

  「你昏了兩日。」谷梁朗下急著給她吃藥,拿過一碗淡粥,「吃點東西吧!」

  「我不餓。」她閉上眼睛,「也沒有吃東西的必要了。」

  谷梁朗抱起她,她既不反抗也不尖叫痛哭,只是輕輕的將頭別一邊去。

  他也不強迫,「秋娘……」

  「我不是謝秋娘。」她的聲音像是徹底放棄了一切,「我……我什麼也不是。」

  「你生父或許不姓謝。」谷梁朗的聲音仍有鎮定心魂的功效,「但是,你就是你。既然養父姓謝,他寶愛你多年,用他給的姓和名有什麼下對?」

  她的眼前一片朦朧,「你知道?你為什麼都知道?」

  谷梁朗唇角有點笑意,「你吃一口粥,我回答你一個問題。」

  一口粥能濟什麼事呢?她已經毋須再活了。以前不是死不了,而是不敢死,所以她痛苦的熬著這痛楚不已的日子。

  現在,她可以死了,可以到地府聽父親唾恨她。

  一口粥救下了她的命,怕什麼?她啜了那調羹的粥。

  「據說忍冬和謝三爺很像,忍冬和你卻沒有半點相似。本來我以為你像謝夫人,但是我看過她揚起面紗時的容顏……不,你不像這家族的任何人。雖然早就疑惑了……」他不再說,又遞了一調羹。

  秋娘乖順的吞了下去。

  「謝夫人卻這樣狠心對你。」

  「我不怪她。」她的聲音虛軟,「但是她不該狠心如此對忍冬。我對不起父親,他寶愛我一世,一直不知道我不是他女兒,還有負所托……」

  冬兒,待姊姊到地下向你賠不是。

  「謝三爺是知道的。」他又遞了一調羹。

  秋娘瞪著眼睛看他,谷梁朗只是含笑看她,不肯說下去。

  等她乖乖吞下,他才說:「其實謝大爺也是知道的。官差去拘捕他到案,他推得乾乾淨淨,卻大嚷大叫你不是謝三爺的女兒。這事兒,應該是謝夫人告訴他的。我也看到官府備案的高嬤嬤「跳井」疑案……」他又餵了秋娘一口才說:「我總覺得謝夫人狠得下心殺自己的奶娘,沒道理放過穩婆。等我尋去的時候,發現穩婆早接受謝三爺的資助,遠遠的遷走了。」

  秋娘茫然的想坐直,力有未逮的癱了一下,「爹……為什麼?為什麼要養我這個賠藥錢的外姓人?我這些年花下的銀子,夠買五六十個男兒了!為什麼?」她初醒仍無力,連按住心口的力氣都沒有。

  「你若知道冬兒不是你的親弟弟,你會不會袖手旁觀?」

  「你胡說!」秋娘突來力氣,用力的推他,「冬兒是我的弟弟,爹是我的爹!冬兒啊~~爹~~」

  不要激動?為什麼不要激動?她為什麼不可以哭?命都不要了,為什麼不可以哭?

  「爹呀~~你疼我一點用也沒有,我守不住冬兒呀,爹呀~~」她一聲一泣血,「爹爹呀,你打我吧,你罵我吧……你來帶我走呀……你來帶秋兒走呀……爹爹呀……冬兒……」

  她掙脫下開,一拳拳打在谷梁朗的胸口,一疊聲的喊,哭喊得聲音都嘶啞了。

  僕人看得心驚膽戰,「姑爺……」他們也跟著拭淚,「不要讓小姐這樣傷神,她……她會哭壞的。」

  谷梁朗擺擺手,任她哭去。幾次幾乎哭厥了過去,他小心的護了她的心脈,這場哭,足足哭了兩個時辰。

  哭到完全無淚,氣促面白的只能幹咽,谷梁朗輕輕拍著她的背,「好了,今天就哭這些。」他端了水來,「秋娘,喝點水。要不然,連眼淚都沒有得哭。」

  或許哭得太累,她反而一夜好眠。

  隔日,谷梁朗見她神色略恢復,要她再進飲食,她卻別臉不用。

  「秋娘。」

  「別費心了。」她昨日大哭耗神,聲音尚未恢復,略略嘶啞,「我不活了。以前是為了弟弟還小,現在又要為什麼呢?很痛……每一天,都好痛……」

  已經這樣忍耐二十年了。夠了,太夠了。

  谷梁朗不再勸,深思片刻,道:「秋娘,何謂君子?」

  她正如槁木死灰,狐疑的看著想騙她飲食的大夫,「君子可托六尺之孤,寄千里之命。」

  「你我有君子之約,你可記得?」見她眼中火苗消失,他打起精神應付她的枯槁,「雖說謝夫人刺殺忍冬始料未及,我終是盡力保全過你們。或者,你怨我為德不卒?」

  「不。」死都不怕了,怎麼還會貪身外物?大夫連自己終身都願拿來作保,她還惜什麼?「大夫已經仁盡義至,是……」她不知道該怎麼怨自己的養母,淚流滿腮,「秋娘盡其所有,只要是大夫要的,什麼都可以。」

  「什麼都可以?」他眼睛閃了閃。

  「君子一言,快馬一鞭。」她向來守信。

  「好。」他炯炯的望著秋娘,「我要你。」

  趁她怔住的時候,餵了她一調羹燕窩粥。

  秋娘急急吞下,「我?為什麼?」

  「秋娘,你不守信?」他笑笑,「你吃下這碗粥,我告訴你為什麼。」

  「你……」她啼笑皆非,望著粥,本想大笑,反而哭了出來。混著眼淚,她艱難萬分的吃下那一小碗粥。

  「秋娘,實話說,你的病眼下是沒救了。」他溫柔的替她拭了嘴角,「如你一般有心疾的人皆藥石罔顧。我行醫幾年,已經看過太多人因而喪命。」

  溫暖的大手握著她的冰冷,「你若已不惜命,何不趁有生之年為善?我帶你到棲渡山,群醫會診,尚有些新藥可試。以有限之命,換多少蒼生之活,比白白的餓死病死好,你說是不?」

  她愣愣的望著他,良久才說:「我熬不到棲渡山。」

  「你口口聲聲要死,何以定要死在謝家莊?」

  思前想後,竟無一語可反駁。虧她人稱「賽諸葛」,居然讓人堵得一句話都無法回。

  「大夫不要家產良田?」她不確定地問。

  「叫我子霽,」他很堅定地說:「我要你。」

  駁回他,快駁回他……這麼多年,她困在病榻,連窗下探探都不得,哪堪千里萬里勞頓?

  除死無大事。死猶不懼,怎恐千山萬里?

  「子霽,此行你當後悔。我將拖累你。」

  望見她眼中又有不屈的火苗,他隱隱有笑意,「我不怕。」

  沉默片刻,她反握他的手,「我跟你走。」

  五姨娘星夜兼程從麗京趕回謝家莊,發現谷梁朗已帶走謝秋娘。

  「什麼?!」她跳得半天高,「棲渡山?這千山萬水,夏天又要到了,沒帶僕人沒盤纏,就這麼走了?你們居然沒半個留一留他們!」

  「五姨娘……」老管家淚流滿腮,「就讓小姐跟姑爺去吧!姑爺是好大夫,就算不能醫好她……姨娘啊,姑爺是一心一意為小姐的,讓小姐也過過夫妻生活吧……」

  易得無價寶,難得有情郎。

  五姨娘怔仲半晌,落下淚來。

  「不成,我在這兒哭什麼?」她擦擦眼淚,「我得整理個家成業就,等她回來好罵她呢!傳商行的人來見我!」她越擦眼淚,流得越凶,「這死丫頭……等她回來,我非好好罵她不可……」



  痛。

  秋娘睜開眼睛只有這個念頭。雖然馬車裡已經多備軟鋪了,她還是顛得一身痛。第一天行不到十里路,她已經面白氣促了。

  「還有多遠?」她的聲音不比呻吟大多少。

  「很遠。」谷梁朗替她拭拭汗,「今天這樣就好,我們打尖吧!」

  「天還亮著。」她不是不內疚的,這麼慢慢晃著,要晃到哪年才到?

  「睡中覺再走。」他將秋娘抱起來,村民都瞠目看著,秋娘覺得難為情,只得縮在他懷裡。

  天熱,她沒什麼胃口,但是谷梁朗不讓她躺著用餐,寧可半抱半扶著在眾目睽睽下吃飯。

  「我自己能坐。」痛死她也丟不起這臉。

  他笑一笑,放開她。她手弱無力,筷子顫巍巍的夾了半天才能吃到,卻不讓谷梁朗喂。一餐飯吃得極慢,谷梁朗不但耐心等她,還將雞胸肉撕碎,夾到她碗裡。

  「我不吃葷。」她訝異,「姚大夫說……」

  「遠行需要體力。」他笑笑,「你不是喜歡說,除死無大事麼?」

  她也笑起來。村野客棧,當然又隨和些,膳房也不可能為她特別做無鹽羹菜。沒想到這樣粗礪的飯菜,卻讓她覺得有滋有味,吃得比平常多。

  只是讓他抱著進房,她實在窘得很。

  她幾乎一觸及硬床板就睡著了。但是筋骨疼痛,轉側不禁有呻吟之聲。谷梁朗想幫她推拿,發現她身上瘦得可憐,不知道怎麼下手,谷梁朗躊躇了一會兒,將她裹在被裡,和衣躺在她身側抱著,讓她舒服些。

  等她醒來,發現自己蜷在谷梁朗的懷裡,不禁兩腮艷紅,心口漸漸緊起來,但是谷梁朗穩定的心跳聲,卻讓她身子慢慢放鬆。

  他睡著的容顏異常安詳。他……他真是個好看的男人啊!雖然只是憐憫,她也成了他的妻……

  她哪有命成為任何人的妻呢?一陣酸楚讓她眼眶發熱。她不願再想,繼續傾聽他的心跳,他動了一下,迷濛的張開眼睛,秋娘趕緊裝睡,他確定秋娘安然,摟緊一些,又朦朧睡去。

  他對她……真好,雖然是醫者對病家的好。

  同行月餘,她又不那麼確定。

  舉凡如廁更衣沐浴,谷梁朗皆盡心竭力,體貼入微。秋娘壓根不信什麼「救天下心疾蒼生」的鬼話。

  他圖什麼呢?這樣盡心照顧一個病鬼,家產他不要,錢財他不要,他到底要什麼?

  沐浴時怕她困窘,他先幫她沐發,眼睛綁著布巾,輕輕的將她放入浴桶。

  「為什麼?」她躺在熱水裡,在蒸騰的霧氣中,低聲的問。

  「嗯?」

  「你這樣盡心盡力,照顧我無微不至……」望著自己枯瘦得可怕的身體,「這些是為什麼?你可以帶人來照顧我……」

  他倒少有的臉紅,「不為什麼。我養不起別人。」再說,他希望秋娘能夠放開胸懷,從沉重的壓力裡走出來。任何跟謝家莊有關人等,他都不希望跟從。

  「我薄有資產……」

  她急著希望有點貢獻,沒想到惹谷梁朗生氣了。

  「你是我的妻!為什麼要用妻產?」

  這話在她心口重重的撞了一下,說不出是苦是甜,滿心歡喜酸楚,卻又想哭。「那不是……」

  「那是!」他自己也吃驚了,這些年胸懷豈有波瀾?沒想到竟然會激動起來。他壓抑了一下,「水冶了,我抱你起來吧!」攤開浴單,正要裹住她,卻沒聽到水聲話語,他警惕起來,「秋娘?」

  沒有回答。

  他匆匆的拉下布巾,只見她筆直的注視著自己,慢慢的放開掩著胸的手,聲音有些顫抖,「不要別開臉。」

  月餘來她能進飲食,已經略略長了些肉,只是仍然瘦得肋骨可見,然膚白勝雪,嬌細的腰肢和柔小的乳房還是讓人屏住呼吸。

  「很難看對不對?」她低語,雖然這樣羞人,她還是鼓起勇氣,「我能是誰的妻呢?」

  「我們有媒妁之言,父母之命。」他的聲音軟下來,「起來罷。水都冶了,著涼怎麼好?」

  幫她擦身更衣,覺得背著他的細瘦肩膀不住抽動,心知她哭了。不知為何,心裡有些酸,也有些歡喜,他沒有安慰她,只是仔細的幫她擦乾一頭長髮。

  這樣病弱的身體,卻有這麼美的頭髮。又柔又滑,光亮得像是一匹綢緞,纏綿在指尖,像是無盡情意。他細細的梳好,連挽起來都捨不得。

  「我要知道,為什麼?」她瘦削的臉固執的要一個答案。

  「你若乖乖睡覺,」他忍不住哄她,「明天天亮你會在枕下看到回答。」

  這讓她失眠了大半夜,好容易睡著了,等醒來,都快中午了,谷粱朗早已起床不在房裡,她急急的摸向枕下,攤開來一看——

  憐君風流高格調

  她怔了一會兒,心知他改了中土唐詩(貧女)裡的「誰愛風流高格調」。

  不再問什麼,她第一次忘了病苦,突然希望自己能夠長命百歲,就算日日心痛也無所謂……



  車馬勞頓,她以為自己熬不過來,孰料竟然能夠倚著窗賞景。

  雖然想到冬兒不禁要哭泣一場,卻比在謝家莊時寬懷許多。

  谷梁朗不忌飲食,少用藥餌,她會忍不住地哭泣發怒,卻比在家時身體好些。

  谷梁朗診脈抓藥,默然不言。他心知她此時雖體力漸壯,卻無異飲鴆止渴。若臥床休養,少怒寡言,當然可以讓她多活一二十年;現下讓她宛如常人奔走,一旦發作,便極為凶險。

  但是,躺在床上如廢人般痛苦,還不如讓她賞景玩水,好好的活過一場。

  越認識她,越憐惜她。由憐生愛,漸漸在他心湖裡深有漣漪。

  他向來謹遵父囑,情緒收斂平靜,卻讓這聰慧而壽促的女子在心底烙下一片月影,再也無法無動於心。

  等他發覺的時候,已經越過醫者病家的分際太深。

  輕撫著她絲緞般的長髮,谷梁朗心中輕歎。



  上邪!

  我欲與君相知,長命無絕衰。

  山無陵,江水為竭,

  冬雷震震夏雨雪,

  天地合,乃敢與君絕。

  飯館裡賣唱的小姑娘唱著古詩,谷梁朗和秋娘兩個人有些怔仲地聽著,秋娘低下頭,臉一陣陣淺淺的泛紅。

  谷梁朗見她靨生紅暈,發起呆來。不知怎地,相處這麼久了,卻覺得她越來越好看,反而覺得其他女子粗鄙了。

  憐她弱質,這樣千山萬水跋涉,她居然也熬了過來,一聲苦也不曾聽見,這樣反而讓他心底越發酸楚,更細心的照料她。

  一開始不過是大夫的身份,可現在扶抱她的時候,心裡總漾著溫柔的波濤。細心調理藥膳,見她終能坐能行,雖歡喜,卻有著深深的惶恐。

  讓她撒手西歸,自己可能謹守父親不動於心的承諾?

  若是再也看不到她纖細的影子……他強行將這惶惑壓下,不讓自己細想。

  一遍遍的提醒自己,不過是個病家吧!父親過世的時候,他都能收斂心神,沒有理由這個時候不能。

  再說……秋娘已經注定命促了。

  每每思及,心情就分外沉重,但是靈慧如她,卻會對自己展顏一笑,「子霽,我現不好好的,從來沒有這麼好過,莫多想。」

  是,她現在已經可以從馬車走下來,自己進客棧了,但這也是他行險用金針的關係。

  強行打開她的血脈,讓淤塞的心脈暫時紆解,但終非長久之計。效力會漸漸的減弱,漸漸的不起效應,到那時,只要一個不留神,她都可能因為大發作而死去。

  但是,起碼現在她是愉快的活著的。映進她眼簾的每件事情都新鮮有趣,夏雨秋霜,朝陽暮月,透過她的眼睛,他發現這個世界是這樣遼闊而美麗。

  原本兩個月的旅程,他們走了將近半年。除了為了秋娘的病體,他也想要延續這種兩個人靜謐而單純的生活。

  走過數十個村鎮,盤纏都靠他行醫所得。他向來淡泊名利,達官貴人與平民獵戶在他眼中並無差別,但是這幾年他四處行醫,到處都有病家感激涕零的留宿,生活簡單卻過得去。

  只是苦了秋娘與他奔波了。

  見識的多了,旅途無事,秋娘對醫學又頗有興趣,他也當打發時光,開始教她學醫。

  她生性靈慧,什麼都一學就會,記性又好,有時考她開方子,她也能思索一會兒,將藥方開出來。

  雖然太偏滋養而行藥慈軟,但是就一個初學醫的人來說,已經很不得了了,照她的方子也不過好得慢些,未必就使不得。

  若是可以,他真想跟她這樣遊歷名山大岳,再也不回棲渡山……她還有多少時光呢?能多看得一刻是一刻。

  再說,她此刻不是好好的麼?說不定上天憐她聰慧過人,不該壽促如此……

  就在棲渡山在望,谷梁朗猶豫著該不該上山時,秋娘卻因時氣所感,小病差點引發了大發作,他衣不解帶的照料了好幾天,心卻發冷——上天並沒打算放過這弱質閨秀。

  疾病很公平,任意的降臨在任何人身上,不管她聰慧或愚魯。

  谷梁朗等秋娘稍稍愈可,便扶抱著她上了馬車。

  「……對不起。」秋娘小小的臉蛋裹在兜帽裡,好不容易將養出一點肉來,又讓病痛折磨得消瘦。

  「永遠不要跟我說對不起。」谷梁朗溫和的將她抱在懷裡,「這不是你的錯。」

  傾聽著他的心跳,她竭力忍著,還是淚凝於睫。她沒有這麼痛恨自己的身體過。

  一路山路顛簸,怕顛痛了她,谷梁朗將她抱在懷裡護著,見她昏睡還時時皺眉,想來還是痛的吧!

  連聲苦也不叫。見她嘴唇咬破兩處,想是痛極緊咬的結果,他憐惜的拿出雪花膏替她上藥,柔潤的觸感讓他的手禁不住一縮。

  向來律己甚嚴,多少女病家為他傾倒,甘願無名無分的以身相許,他總是嚴正的婉拒了。人家女孩家來日方長,怎可耽誤人家終身?自己已經立誓一世為醫,儘管被尊為神醫,手下仍有病人不幸過世。

  他自己不怕病家尋仇,怎可拖累妻子兒女?

  就不怕拖累了秋娘麼?這問題一閃而逝,他心裡不安起來。當初為什麼會一時衝動跟五姨娘提親呢?

  時光粼粼如秋水,他還記得那病弱的小女孩,抬起晶亮而不屈的眼睛。艱苦的學大夫涯,只有想起那雙眼睛,他在挫折中才能夠撐下去。

  她還在謝家莊等著。等著有人替她除痼疾。

  以為自己已經遺忘了這件事情,哪知道,有些事情只是潛藏,不是遺忘。

  秋娘已經是他的妻了。對她,可以光明正大的盡力救治,而不用擔心什麼了。

  就算逾越醫病的際限,也不是什麼大錯吧?

  棲渡山在望,他的心情也沉重起來。不告而娶,不知道師尊會怎麼想,師妹又會怎麼無理取鬧。

  現在,他還不想回杏仙派。最少,讓他先去尋求最後一點希望。

  他驅車,先進了山下的棲渡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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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2-5-21 01:05:34
第四章

  達達的馬蹄踏碎了山城的靜謐,秋娘掀開車簾,映目的是夾道的柳蔭,時值仲春,滿天飄著潔白的棉絮。

  山野人家雞犬相聞,遍種桃李,更有成片的杏林,妝點得像是花圃一般,嬌紅艷白,綿綿延延的連接到天際,偷了霞雲的幾分精神。

  日雖西斜,天色仍然一派清澈明亮,甜蜜的花香伴著炊煙,居然有種異樣的和諧。這棲渡鎮雖是小小山城,但是南來北往的藥材都在此集敞,醫館藥鋪林立,滿地鋪著大塊青石板作道,好方便南來北往的商旅車行,氣勢上就不是尋常小鎮。

  棲渡山有醫劍雙絕的「杏仙派」鎮守,人才藥材濟濟,自然成了醫藥重鎮。家家戶戶不是賣藥材的,就是開藥館的,這醫藥就養活了幾千個人口,就算是尋常百姓,也多少看過幾行醫書,讀書識字的,就算是路上走的小販,也有幾分文氣。

  秋娘自離了謝家莊,和谷梁朗漫遊了大半年,眼界已經不同以往。她看著街上行人井然有序,互相讓道謙和,又聽過谷梁朗說過杏仙派和棲渡鎮的關係,不禁暗暗點頭。

  「倒像是來到桃花源似的。」她微笑,回頭看著谷梁朗。

  「呵,我剛來的時候,也這麼覺得。」他溫和的笑笑,驅馬緩行,在一個極大的院落前面停下。

  只見這院落極大,平平凡凡的水磨石子牆圍著,門口安著一對石獅子,門口有個極老的家人看守著,也是一派慈眉善目。只見當中一個樸素的區額,寫著:安府。

  谷粱朗下了馬,大著聲音對老家人說:「福伯,久不見了,您越發硬朗了。你家少爺在否?幫我通報一聲可好?」

  老福伯展了展眼,笑逐顏開,「大點聲!谷粱少爺,您知道老福的耳朵不中用啦!就說了,您跟我家少爺一樣,年紀老大了,也不娶個媳婦,老福還等著替你們帶孩子買糖葫蘆呢!少爺知道您來了,不知道多歡喜呢……」他扯開嗓門,「老太婆!老太婆啊!谷粱少爺來了,快帶他進去啊,還有個姑娘呢!」

  「福伯啊,你的聲音三里外就聽見啦。」只見一個年輕公子走了出來,長得頗為俊俏,只是臉上籠著淡淡的愁,雖是歡顏,看著也有幾分蕭索,「我說是誰呢?谷粱老弟,你只顧著濟世救人,一點閒空也捨不得撥給愚兄。是什麼風把你吹來了……」安瑜頓了頓,瞠目看著谷梁朗身邊的秋娘。

  秋娘讓他看得渾身不自在,低下了頭。

  「大哥,這是你的弟妹。」谷梁朗攬了攬秋娘的肩膀。

  「大喜大喜。」他臉上卻沒有喜色,「這兒風大,弟妹身弱,怕是禁不住,裡頭暖和些,請進請進。福伯,麻煩你把老弟的馬車趕進來。」安瑜一面讓進,卻一面仔細的端詳秋娘的氣色。

  進了大門,只見是個極大的園子,相形之下,屋舍卻小巧玲瓏,幾座樓閣錯落在杏花林裡,一落落的,極為雅致。園子裡的花草都不大認識,卻照料得極好,滿溢著奇特的香氣。

  順著花園的青石子路走,拐過幾叢竹林,一進大廳,只覺滿屋藥香。安瑜讓了座,端詳著秋娘。「弟妹似有不足之症,愚兄可否把脈看看?」

  「正是。大哥,我正要請你看看呢!」谷梁朗回頭,「秋娘,讓大哥幫你看看。」

  秋娘溫順的伸出手,安瑜把了脈,不動聲色。「弟妹此疾……是先天帶來的心疾。」

  聞言,谷粱朗心沉了沉,「可是一樣的?」

  「一樣的。」安瑜沉吟了一會兒,笑了笑,「弟妹遠道而來,一定累了。」他吩咐小婢,「請小姐們來見客。」

  安瑜對秋娘笑道:「我有幾個淘氣的妹妹,三個都是一胞所生,長相也都差不多,雖然粗野不識禮數,倒是還和氣好朋友的。來了這樣天仙似的嫂子,她們心裡一定歡喜,若是沒大沒小的胡說,一時得罪了,還請弟妹看我薄面見諒。」

  秋娘笑了笑,還沒來得及說話,只見那小婢無可奈何的回來,稟道:「公子,小姐們說……她們不想見客。」

  「真是越大越不知禮數了。」安瑜拉長了臉,「翠兒、茜兒!別躲了,女孩兒家躲在窗下作什麼?奸端端的學做賊麼?」

  「我們不想見棲渡山的那個女人啦!」窗下兩道嬌嫩的甜嗓,雖是憤慨,聽起來卻像是撒嬌,「谷梁哥哥,就跟你說過了,那個女人眼睛長在頭頂,不是啥好貨,你還娶她!」

  谷粱朗不禁好笑起來,「翠兒、茜兒,不是呢,你們的嫂子是謝家莊人氏,這輩子可還沒上棲渡山過呢!」

  安瑜看了他一眼,谷梁朗卻只是苦笑。

  只見兩顆頭顱冒了出來,都是圓圓的臉孔,圓圓的眼睛,連小巧的鼻頭都是圓圓的,看起來分外甜美嬌憨,只見一個穿綠,一個穿紅,身量容貌,倒是一模一樣的。

  「呀,真的不是呢!」安翠和安茜一聲歡呼,衝進大廳,「谷梁哥哥,恭喜你娶了個漂亮新娘子!」她們一左一右攙著秋娘問長道短。

  「好了好了,別嚇著人家了。」安瑜被她們倆逗笑了,「帶你們的嫂子歇歇,園子裡鬆泛鬆泛。」

  安翠和安茜咭咭呱呱,扶著秋娘,就往後樓去了,安瑜寵溺地看著她們,搖了搖頭。

  轉向谷粱朗,安瑜臉色凝重了起來,「你娶了妻,卻沒有稟告杏仙派的師尊?」

  谷梁朗一臉不自在,「……正要上山稟明師父。」

  「你明知道你師尊的女兒一心想嫁你,你師尊也一直暗示力促,你卻……」

  「大哥。」谷梁朗皺了皺眉,「秋娘已是我的妻,別談這個了。你看秋娘這病症,和三個小妹的病……」

  「是一樣的。」安瑜默然一會兒,「她應有良醫護命,不然論起來,她比翠兒、茜兒沉重的多。」

  谷梁朗心裡只覺得越發沉重,「大哥,我只能求你了。」

  「我?」安瑜苦笑,「我一介藥師,連自己妹子的病都治不好,求我什麼?子霽,你醫術高於我,難道不知道這病醫藥罔顧?」

  「但是三個妹妹卻都……」谷梁朗還想爭辯,安瑜卻擺了擺手。

  「我能做什麼?我只能幫她們延命止痛,我這個做大哥的……」他滿臉痛苦,谷粱朗也不忍說下去了。

  相對沉默了一會兒,谷梁朗勉強笑道:「大哥,再也沒有大夫能做得比你更好了,連我也不能夠。三個妹妹都好端端的,我看翠兒、茜兒氣色頗佳……大妹妹呢?我怎麼沒看到蘭兒?」

  安瑜淒然一笑,「她也念著你呢!常常問,谷梁哥哥怎麼不來玩?她從小早慧,就你把她當大人看,跟她談詩說賦的。你也知道,我於詩賦上極平常,附近好大夫多得是,好先生沒幾個,養出這麼個才女妹妹,讓她這麼寂寞,我這做哥哥的也實在對不住她……」

  領著谷梁朗往後院走,拐過一彎流水,只見一座低緩的小丘。

  青草萋萋,環繞著新墳。

  「蘭兒……」安瑜撫著墓碑,表情哀傷,「谷梁哥哥來看你了,你可歡喜?你最愛跟谷梁哥哥玩對對子,現在要對,可對不到了……」

  谷梁朗只覺得腦門像是挨了一記悶雷。他自幼來到棲渡山,常跟著師父下山採購藥材,他跟安瑜一見如故,三個安家姊妹更像是他的親妹妹,尤其是安蘭,從小就不同凡女,雖然身有痼疾,卻極愛讀書,安翠、安茜天天淘氣個沒完,就她斯斯文文的埋首書堆,他也特別疼愛這個小書獃妹妹。

  不過半年光景,居然天人永隔。

  「她連十二歲的生日都過不了……」安瑜的臉上蜿蜒著淚,「你說,我還能幫誰?我連自己的妹妹都救不了……」

  安瑜翹首望天,「我安氏一脈單傳,男丁都苦於心疾早夭,到了我這代,居然不是我,而是我三個妹妹!若是有病災,為何不降臨在我身上,卻讓我三個妹妹替我承了去?這三個妹妹,是我娘掙命換來的……我怎麼對得起死去的娘?我絕不娶妻,這種血緣,到我這代就該斷了!人人都說,我是天下第一藥師,連自己的妹妹都救不了,這個第一……真是諷刺!」

  看著安瑜慘哭,谷梁朗只覺得鼻酸,輕輕的拍他肩膀。

  他心裡有著很糟糕的預感。將來對著青丘慘哭的命運,自己恐怕是躲不去了。

  想到這裡,他原本守得嚴謹的平靜,幾乎要守不住了……



  秋娘讓安翠、安茜兩姊妹拖著走到後樓,這對寶裡寶氣的姊妹很熱心的端茶倒水,七嘴八舌的問東問西,害秋娘下知道該答哪個才好。

  雖然吵人,卻不讓人討厭,大概是她們一派天真爛漫,孩子氣還極重的關係。

  「先喝個水如何?」秋娘笑著說,「說得這麼快,我還真怕你們噎著了。」

  安茜嘻嘻一笑,「秋姊姊,你真漂亮。你在哪兒遇到谷粱哥哥的?他怎麼跟你求親的?有沒有後花園幽會啊?」

  「對啊對啊,有沒有那個什麼花下月前?」安翠也湊上來,滿臉興奮。

  「花前月下啦!」安茜不耐煩,「蘭姊姊叫你唸書不唸書,連個成語也說不好。」

  「你又比我多念多少書了?」安翠撇嘴,「蘭姊姊也叫你少讀些傳奇本子,你又聽她的了?」

  秋娘聽了她們的對話,便問:「對了,我聽安大哥說,你們還有個同胞生的姊妹,就是蘭兒麼?怎麼沒看到她人呢?」

  安茜、安翠對望了一眼,神情慘澹了下來,旋即甜甜一笑,「蘭姊姊比我們先走一步了。以後我們也會跟她去找娘的。」

  秋娘愣愣地看著這對甜甜的姊妹,細想想,不禁如墜冰窟。「孩兒家怎麼說這種喪氣話……」

  「沒有喪氣啊!」安茜眨著大大的眼睛,「我們三個出生這兒就有病。」她指了指心,「活到這個歲數,福伯福嬸天天念佛,說是老天爺可憐了。蘭姊姊冬至的時候傷了風,就……我們應該也會這樣吧!」

  秋娘像是被當頭澆了盆冰水,愣愣地看著這兩個恐怕才十來歲的孩子。她們跟她一樣,也是先天帶來的心疾?她突然明白了,明白為什麼子霽眼巴巴的將她帶來,應是看安瑜百般疼愛呵護這三個有心疾的妹妹,想來應有良方。

  若是知道安蘭早夭……子霽心裡怎麼受得住呢?

  見她臉孔發青,安翠湊過去把了把她的脈。「姊姊,你也跟我們是一樣的。」

  「……嗯。」秋娘心裡百感交加,只是呆望著安翠。

  只見她咯咯一笑,「姊姊,活得老不如活得好。」

  安茜親熱的偎著秋娘,「現在就憂煩活多久,也煩得早了。哭哭啼啼是一天,笑嘻嘻也是一天。」

  兩姊妹相視一笑,「等到那天再哭也不遲。現在就哭,就沒趣兒了。」

  望著這兩個似乎無憂無慮的小姑娘,秋娘突然有些自慚。她這麼大的人,經過多少風霜,見識卻不如兩個稚嫩的小孩於。

  「可不是。」秋娘也笑了。

  「來,我們帶你逛園子去。」安翠、安茜拉著她站起來,「咱們院子可大呢,可以玩的很多喲。看是要鬥草,還是要打鞦韆,再下然,還可以猜枚玩耍,還有個棋亭專門下棋用的……」

  等安瑜和谷梁朗尋來,她們三個正在箭場玩得不亦樂乎。

  「叫你們帶嫂子逛逛,怎麼帶來這裡勞神?」安瑜皺了皺眉,「你們兩個真是越來越淘氣了。」

  「哥哥,你不是叫我們沒事來舒筋養心?」安茜抗議了,「我們是舒筋養心,秋姊姊就是勞神?哪有這種道理!」

  「我說一句你頂一句。」安瑜已經將悲哀收起,疼惜的摸摸安茜的頭,「女孩子家成天就愛拉弓射箭的,沒個女孩子樣,姿勢若是不對,反而心頭鬧……」

  「射貴形端志正,寬襠下氣舒胸。五平三靠是其宗,立足千斤之重。開要安詳大雅,放需停頓從容。後拳鳳眼最宜豐,穩滿方能得中。」

  安翠念了一大串子,撇了撇嘴,「罷咧,哥哥,難道我們會連這個都不教秋姊姊?自然要先教了,不然本來要舒筋的,反而胳臂疼;本來想養心,弄到心直鬧,這能開玩笑麼?」

  「你啊,」安瑜敲敲她的頭,「其他的一概給我不知道,說到耍刀弄棍,就什麼都精了,讓你練內功心法,就推心鬧頭疼,怎麼拿到弓箭這麼好精神?偏偏背得這麼全!」

  安翠嘻嘻一笑,身穩手輕,篤的一聲,正中鵠子,秋娘也放了一箭,居然也中。

  「大哥還教妹妹們武功?」谷梁朗倒是有些納罕。

  「她們先天不足,後天怎麼調養也無用,倒不如讓她們養氣舒筋。」安瑜淡淡一笑,「我看弟妹頗有天分。」

  他朝櫃子找了一會兒,拿出一把軟弓。「這是蘭兒之前用的,她這個小書獃,用沒幾次。若是弟妹不忌諱這些,這把弓就送給你吧!雖然不能射遠,拿來玩玩倒也不錯。若是老弟惹你不高興,射他個幾箭出出氣,只是弓軟無力,他皮又粗,射不痛的。」

  「秋娘謝大哥見賜了。」秋娘笑了起來。「聽到沒?大哥准我射你幾箭呢!」

  「噯噯,大哥,你什麼不好送,送把『馴夫弓』給她?以後我還有好日子過麼?」谷梁朗假作害怕,眼底滿是笑意。

  安瑜哈哈一笑,「來吧,酒宴擺下了,愚兄幫你們洗塵。」安翠、安茜一左一右挽著安瑜的手,一路談笑而去。

  谷梁朗望了秋娘一眼,也挽起她的手,她臉孔微紅,卻沒有掙開。

  不知道為什麼,他們兄妹三人,背影看起來是這麼寂寞。

  這個美麗的安府花園,奇香異草芬芳撲鼻,寂寞卻驅之不去,纏綿著花香,越發孤獨……

  那天夜裡,秋娘睡得很熟,卻一直做著夢,醒來時忘記了夢見什麼,只有悲哀縈懷。

  翌日,臨別前,安翠、安茜悄悄地塞了個瓶子給她,「秋姊姊,這給你。」

  「這是什麼?」是個小小的水晶瓶子裝著的液體,琥珀般晶瑩剔透。

  她們兩個笑個下停,「你塗在箭上,試著射谷梁哥哥就知道了。」

  「會睡上一天一夜喔!」

  「款,你怎麼說出來了?這樣就沒趣兒了……」

  秋娘笑出聲,這兩個藥師家的女孩兒,真是調皮的緊。「好吧,哪天子霽惹我生氣,我就讓他睡個一天一夜餓他幾頓。」

  「得了空,還來瞧我們。」安茜停了笑,低著頭,「不然,怕是會……」

  安翠紅了眼,推著安茜,「你幹嘛?不是說好不哭的麼?」

  「哭的是你吧!」

  「別老是拌嘴。」秋娘勉強笑笑,「我只要閒了,就會來看看你們。」

  但是她們都明白,很可能一別之後再也見不到了。

  秋娘坐在馬車上回頭望,安府的大門漸漸不見,只有杏花的氣味一路跟隨,等上了山道,也稀薄得無處可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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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2-5-21 01:05:56
第五章

  越往山上走,谷梁朗就越沉默。秋娘看了他一眼,不說什麼,只是拿起那把短弓撥著,錚錚錚的,僅僅有一根弦,卻隱隱有音律的和諧。

  她索性按著簡單的音韻,輕輕低吟:「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

  谷粱朗靜靜的聽,雖然她中氣不足,聲音有些細弱,但是嗓音甜美,頗讓人神往。

  止了弦,秋娘嫣然一笑,「夫君,那棲渡山可有你的『伊人』?」

  他不禁有幾分尷尬,「你信茜兒翠兒的鬼話,她們嘴裡哪有正經的?」

  「偏偏她們又什麼都沒說,你這不是不打自招?」秋娘眼波流轉,笑吟吟地道。

  谷梁朗靜默了一會兒,「我自從成了孤兒後,就是杏仙派的師尊撫養我長大。師尊有個獨生女,我們從小一起淘氣,不知道怎麼著,旁人就疑我們有私情,其實哪有那種事情?我當她如親妹,誰會對自己的親生妹子有什麼邪念呢?」

  「你沒這種想法,□你的師尊自然是想玉成好事。一個是得意的大弟子,一個是嬌養的獨生女,兩個成了親,不但一家完全,又有人承了衣缽,可不是好事?早知道攔了你的好姻緣,說什麼我也不敢當這罪人的……」秋娘半嘲半譫,心裡有些失落。

  沒想到谷梁朗卻生了氣,「我如果有這種邪念,就讓我天誅地滅吧!妹子是妹子,妻子是妻子,我不管別人怎麼想,我當她是親妹子愛護,就不會起什麼壞念頭!她年紀小,還分不清楚親情柔愛,一腦子傻想,我這麼大的一個哥哥,難道也跟她一般沒見識?別人誤會我還可,你這樣賴我就萬萬不行!你難道不知道我對你……」

  這話一說出口,谷梁朗反而怔怔的,臉一陣陣的燒紅,居然不知道怎麼接下去。兩個人當了半年多的夫妻,雖然因為秋娘重病,尚未圓房,倒是和心順意。雖沒說出來,早存了個就算下能同生共死,此生只認定她一人的念頭,只是兩個人都靦腆,只好心領神會。

  沒想到一個不提防脫口而出,又恐秋娘誤會他,一股熱燥湧了上來,底下的話也不知道怎麼說了。

  秋娘低著頭,只管玩著軟弓。她原本只是心裡不安,安翠、安茜誤認她是「棲渡山女子」,不肯來見客,她便猜想那女子的性情可能好不到哪兒去,且與子霽恐怕還有姻緣之份,所以她試探看看,沒想到居然是青梅竹馬的師妹,心裡覺得沒意思,忍不住刺了幾句,沒想到子霽倒是動了怒,還說出這樣話來……

  「是我不好。擔待我病後胡言吧!」她眼圈早紅了。

  谷梁朗沒說話,只是趕著馬車,好半天終於開了口:「寡婦若是為了貞節牌坊這種虛名兒守節,不是因為心裡只有那個人,別個都難入眼,那還是別守的好,更何況鰥夫是沒貞節牌坊的!秋娘,你的病我向來不瞞你,若是你長命百歲,那很好,咱們就白頭偕老吧,若是你不幸壽促,我這鰥夫也當定了一生。」

  「子霽,就算是夫妻情分也不在這上頭。你又何必自討一生孤苦?請聽我一聲勸……」她啞了嗓,心情激動,只是不敢放聲哭出來,

  她話還沒說完,就讓谷梁朗打斷了,「我這人最彆扭,說出來的話就咬死不改。既然我對你這樣說了,就是這樣了。」

  兩人都沉默下來,一路上只有馬蹄達達,各人想著各人的心事。

  他幼年遭逢家變,來到棲渡山,全賴師尊林世譽愛護照料,名為師徒,實如父子;他並不是不知道師尊的期望,也知道師妹林韻儀對他情有獨鍾,奈何他對師妹只有兄妹的情分。

  背師娶妻,師尊責備他是沒什麼,就怕秋娘受了他的牽累,而且她這個病,說不定上了棲渡山,師尊、師叔們群醫斟酌還有得救……他心裡不禁躊躇了起來。

  論理,他實在應該遮掩過去,最少也等群醫會診後再說,但他生來不是這樣藏頭畏尾的人,再說,他對撫養自己十數年的師父有信心。

  默默的,馬車通過了山門。

  說起來,杏仙派沒有真正的山門,有的只是夾道的杏林。到了屋舍前的廣場,兩棵十人合抱的大杏樹,拱然像是天然的門戶。馬車達達的通過了天然的杏門,就抵達了杏仙派的廣場;幾棟石頭蓋的樸素宅子錯落在遠近的山坡上,極大的廣場有人在曬藥,也有師兄帶著師弟們在習武。

  正在曬藥的幾個門人抬起頭,不禁驚喜,奔過來拉著馬轡,「難怪昨天燈花爆了又爆,原來是應了遠行人團圓的喜訊!前幾天師叔們都回來,師尊還在叨念少了大師兄,師門沒得團圓呢,可巧今天您回來啦!」

  谷梁朗含笑扶著秋娘下了馬車,「師尊身體還硬朗?最近師門可有什麼事情?」

  幾個師弟湧上前,牽馬的牽馬,寒暄的寒暄,已經有人進去通報了。

  他深吸一口氣,輕推著秋娘的背,鼓勵地對她笑了笑,並肩走入正廳,只見幾個遠遊的師叔都已經回來,正在正廳和師尊敘舊,見到他回來,不禁驚喜。

  他拉著秋娘一起跪下,「師父,徒兒和徒兒媳婦回來了。」

  這話一出口,原本熱鬧的大廳突然一點聲音也沒有。

  「師兄,你說這什麼玩笑話?」一個絕麗的少女排眾而出,直勾勾地望著他,鄙夷地看看瘦弱的秋娘,「婚姻大事,是可以說笑的麼?」

  「韻儀師妹,你幾時看過我跟人說笑?」谷梁朗穩穩的回答,「這是你師嫂,姓謝,謝秋娘。」

  林韻儀瞪著谷梁朗好一會兒,而後便見她一跺腳,哭著往後堂衝去,誰也攔不住。

  師尊不禁有些尷尬,「我這女孩兒嬌生慣養,越大越沒個規矩。」他示意谷梁朗起身,臉上有著藏不住的惋惜,雖是如此,他還是受了秋娘的禮,臉上不見什麼不悅。

  師尊細看秋娘,只見她氣質出眾,面薄身弱,嬌喘微微,大有弱不勝衣之態,知道她有不足之症。

  「子霽的媳婦兒就跟我女兒一樣,我還是喚你秋娘吧!」師尊甚是和藹,「秋娘,一路辛苦了。先跟子霽歇歇去,你們這杯晚來的喜酒,可得讓老兒藉故熱鬧一番。」

  秋娘謝了擾,跟谷梁朗到後堂,只見谷梁朗大大的呼出一口氣,她只抿嘴笑了笑。

  大師兄居然從外面娶了妻子回來,像是在平靜的杏仙派投下了顆大石頭,激起了軒然大波。

  眾人議論紛紛。誰都知道,韻儀小師妹早屬意大師兄,雖然她好使小性子,動不動就瞠怒,但是哪個漂亮少女不如此?一門子師兄弟,愛慕她的倒有七八成,只是和大師兄一比,不禁自慚形穢,也就打消了追求之意,沒想到眾人都認為必成的姻緣,居然有了這樣意想不到的結果。

  再說這位大師嫂雖然不像是練過武的,卻是天仙似的人物。言語和順溫婉,行動似若柳扶風,詩人是極客氣溫柔的。

  原以為嬌俏的小師妹已經是絕麗了,沒預料還有這等裊娜人物,武林人又不大講究禮法,竟是一停停的進房打招呼說話,爭著看新娘子。

  秋娘自從傷風後一直沒有大好,又勞神招呼客人,臨晚就有點發燒,師弟們看師嫂不舒服,這才離了去。

  「晚宴還是不去的好。」谷梁朗有些憂心,「想吃些什麼?我讓廚房準備去。」

  掙扎要起來,無奈力不從心,秋娘歎了口氣,「我是去不了了,但你好不容易才回這兒,師尊又高高興興的擺宴歡聚,你怎麼好不去?我只是一時勞累,略睡睡就好了。現在吃不下,硬吃反而難受。你還是去赴宴吧!」

  「師嫂不舒服,還有我呢!」一同門的師妹笑道,「我也不大喝酒,師父愛人陪著喝,又有幾個師叔,更鬧得緊了。這幾天我真是鬧怕了,讓我借師嫂當個理由,容我逃席吧!」

  谷梁朗想了想,「師嫂就托你了,緋琳。你師嫂有時脾氣拗,又怕吃藥,你看我面子,忍著她一些。」

  「我幾時怕吃藥了?快去吧你,哪來這麼多廢話!」秋娘笑著推他。

  緋琳也笑著,看著谷梁朗出門,又讓秋娘吃了一回藥,就坐在房裡整理藥方,秋娘昏昏的睡了過去。

  秋娘原本沒有大病,不過勞累了些,睡了一個多時辰醒來,就覺得神清氣爽。

  緋琳看她醒來,便問:「師嫂,可好些?也該吃飯了,我剛讓廚房熬了點粥,咱們在房裡吃點清淡的好不好?」

  秋娘微笑點頭,「只是勞煩你了。」

  「哪兒話?我也要吃不是?不過多布雙筷子罷了。還得謝了師嫂給我這個理由可以逃去酒災哩!」緋琳這個俏麗的女孩兒甜甜的笑笑,就往廚房去了。

  秋娘躺得骨頭有些發酸,就在窗下坐著。房間在二樓,清風徐來,帶了杏子初結的芳香,令人精神為之一振;夏日裡天晚得遲,已經是晚飯時候了,天色猶亮,幾片雲霞酡紅,可惜是朔日,不然這個時候應該也出了月亮。

  賞景賞著,不經意看到窗下有人在爭執,定睛一看,竟是師尊的女兒韻儀,和一個身材修長、面容清秀的少年拉拉扯扯。

  「放手!」韻儀怒道,「我說不去就是不去!是怎樣?我赴不赴宴和你什麼相干?我不去又怎樣?關你什麼事情?爹爹有什麼瞠怪,我去領就是了,再怎麼算,也牽連下到你頭上!放手!」

  少年也生氣了,「滿門誰不曉得,你一心想嫁給大師兄,現在呢?人家娶了個天仙似的姑娘,把你撇一旁了!你躲呀,你再躲,你這一躲,豈不是跟所有的人說,你現在妒恨難消?就算巴望給師兄當妾,你也好歹去坐一坐!」

  只聽見清脆的一記耳光,少年臉上頓時腫起五道指痕。韻儀跺著腳,「誰信你滿口胡說?我哪有,哪有?誰像你?我知道你才是忌妒大師兄呢!巴不得壓著他的頭過去,使壞心誣賴,挑撥師弟們不服他……有什麼是我不知道的?」她一面嚷,一面哭了起來。

  秋娘正看著,緋琳端了飯來,也跟著探頭看,「嘖,挨打的沒哭,打人的倒是成了淚人兒,就在窗下鬧,也不怕人笑話。來吃飯吧,小師妹和二師兄這麼鬧,也不是一天兩天了。」說是這樣說,緋琳倒是一步也沒動,看戲看得滿興致盎然的。

  秋娘心裡暗笑,倒喜歡起這個心直口快的女孩。

  只看窗下這兩個拉拉扯扯,二師兄又挨了幾個耳光,就是不放,正鬧得不可開交的時候,又踱來一個精壯的漢子,「夠了!這麼大的人了,還喊得滿門都聽得見,不害臊?」

  「師叔……」韻儀哭著投到來人懷裡,「二師兄欺負我,大師兄也欺負我,大家都欺負我……嗚嗚……」

  「乖儀兒,來,跟師叔說,他們是怎麼欺負你了?師叔打他們。我從南邊帶了好些玩意兒來,還沒給你看呢!眼淚擦擦,大姑娘了,還這麼眼淚鼻涕的,讓人笑話……」

  緋琳這才意猶末盡的開始布菜,「我們這個陸師叔,是最最偏心的。這麼多師姊師妹師兄師弟,就只疼韻儀,哪怕她要天上月亮也會摘下來哄她。幸好今天沒月亮,不然陸師叔可又費精神了。」

  秋娘被逗得笑了起來,「韻儀師妹模樣兒極好,也難怪師父、師叔這麼疼。」她端起碗,「是子霽沒福,我早先又不知道……」

  「師嫂,你可別說這樣的話。」緋琳正色道,「沒娶小師妹,這才是師兄的福氣呢!雖是模樣好,那性情是讓人吃不消的,師兄是極嚴謹有眼光的,才娶了師嫂你這樣的人品。我們從小一起長大,這些兄弟姊妹的性情,哪個我不知道?我也不好多說,慢慢你就明白了。

  「娶老婆呢,是師兄的事情,別人該多嘴多舌麼?師兄愛上了你,可見你是個好女人,不然我們那挑剔的師兄可不是將就的人。這點我明白,我們師父也明白,若你不明白,豈不糊塗呢?多心這些有的沒有的,可不是讓師兄寒心,反而輕了夫妻情分?」

  秋娘靜靜聽著,不禁對她另眼相看。說她心直口快,卻又想得這麼深。「可不是我糊塗了!妹妹說的是。」

  兩個人邊吃飯邊談天,越談越相投,看見了秋娘的軟弓,緋琳就問了,秋娘邊說邊笑,還把小瓶子給她看。

  這緋琳是好開玩笑的,遇到這樣有趣的促狹事,更是精神一振,拿了小瓶子來看,聞了聞,竟不能識。

  「這安家姊妹一肚子古怪,讓人怎麼猜呢?我想不是安眠散,就是千日醉,聞氣味又不像。」

  緋琳一時玩心起了,又看到秋娘有袋小巧的箭,便每根都沾了些。

  秋娘一時阻止不住,只好搖頭笑著,「這下壞了,子霽得當心了。」

  「大師兄若三心二意,射他兩箭也罷。」

  兩個人又聊了好些時候,秋娘也因此大約知道了杏仙派的狀況。

  只見夜已深,而歡宴不散,看秋娘似有倦意,緋琳端了藥來讓她喝下,這才戀戀不捨的分別。

  「明天再來找你說話,師嫂,好生歇著吧!」

  秋娘應了聲,已經有些朦朧昏沉,正要睡去,只聽得門戶一開,有人東碰西撞地走進來,秋娘驚醒了過來,只見一片漆黑,伸手不見五指,摸索到桌旁打亮了燈,一瞧不禁失笑。

  她那道貌岸然的夫君,喝了個酩酊大醉,一時不支,坐倒在地。

  秋娘費了半天力才把他扶起來,只見他醉意可掏的抬起臉兒一笑,容顏意外的年輕脆弱,秋娘看了,心頭不禁有些發跳,不知道為什麼紅了臉。

  只聽他滿嘴不知道在嚷些什麼,只是在秋娘懷裡廝纏,她又是害羞又是好笑,雖然做了這麼久的夫妻,他也總是正正經經,沒一點逾矩的,現在這樣子,她反而不知道怎麼辦,只好隨他在懷裡亂滾胡說。

  沒一會兒,他安靜了下來,就伏在她懷裡沉沉睡去。

  僵了一會兒,秋娘輕手輕腳的取了被蓋在他身上,雙手攬著他的肩,坐在床上凝視著他。

  不知道上天可否憐惜她,讓她多活幾年?她也不過希望這樣多瞧瞧他罷了。

  輕歎了口氣,她幾乎沒睡,胡思亂想了大半夜,到了五更天,才勉強打了個盹。



  這夜韻儀也睡得很糟。

  苦心癡戀的師兄居然他娶,她氣得連晚宴都沒去,在自己房裡哭了一個晚上,二師兄送來的飯菜都讓她罵著摔出房門了。

  哭到四更天,她哭疲了,終於朦朧睡去,睡了沒多久,一隻大手忽地搗住她的嘴,將她驚醒,她嚇得渾身冒冶汗,要嚷嚷不出,要哭沒眼淚,平日霸王似的姑娘,現在抖得像是小貓一般。

  滿屋子漆黑,好不容易略略分得出輪廓,只見是個英偉男子身量,她觸了觸男子的臉,只覺得觸手光滑。

  那男子鬆了她的嘴,憐愛的摸了摸她的鬢髮。

  「是……是大師兄麼?」她怯怯地問。

  那男子遲疑了一會兒,點了點頭。

  她撲了上去,抱住男子的脖子,「大師兄、大師兄,我就知道你捨不得我……你好狠的心,怎麼就娶了別人呢?」

  男子也不說話,只是親吻著她,她只覺得一股男子氣息襲來,一陣頭暈心跳,竟是軟下來隨他為所欲為了。

  原本應該是神下知鬼不覺,哪知道師尊夜半口渴,突聽到女兒房裡有動靜。他恐是賊,悄悄推門,發現女兒竟被人按在床上,大驚失色。

  「是何奸賊?哪裡逃!」

  那男子聽到師尊喊叫,立刻跳起來要逃,韻儀哪裡肯放。「大師兄!事已至此,你求求爹爹就好了,你若跑了,我怎麼辦呢?」

  男子甩不開韻儀,而師尊掌風已至,他反手格開,一陣陣冷風蕭蕭,天上的雲漸漸聚攏了,隱隱有雷聲電光。

  師尊破口大罵,手裡下停,「你這奸賊,連天都不容你,來劈你了——」

  只見一陣電光閃爍,照得屋內屋外宛如白晝,韻儀正對著窗戶,眼底一片白花花,什麼都看不見。

  韻儀只聽到她父親大怒道:「你這畜生!我待你如至親,你卻行此苟且之事……」

  男子退後了一步,一陣粗喘,師尊話沒說完,晃了兩晃,倒了下來。

  韻儀撲了過去,發現父親已無氣息。情郎竟是殺父仇人……一時羞憤攻心,恨不得隨父同死,竟暈倒在父親的身上。

  傾盆大雨落了下來,嘩啦啦,男子喘著,凝掌想要打向韻儀的天靈蓋,卻遲遲無法下手。

  他憐惜的摸了摸韻儀的臉孔,聽得有人聲,咬咬牙,衝入雨中。

  無情的雨嘩啦啦的下著,洗滌了一切罪惡的痕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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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秋娘勉強打了個盹,突然聽到女子尖叫,人聲鼎沸,驚醒了過來。傾耳聽了聽,聽不出端倪,唯恐有盜賊,她推了推夫君,「子霽,醒醒,外面亂成一團呢!」

  谷梁朗勉強睜開眼睛,頭痛欲裂。昨天師尊借口他大喜,師兄弟連帶師叔湊趣,死命的灌他酒,他雖然酒量不錯,但哪禁得起這樣的車輪戰?真真喝得爛醉如泥,若不是幾個師兄弟扶他回房,幾乎連自己的房門都找不到。

  秋娘看他仍然怔愣,好氣又好笑,擔憂外面的騷動,悄悄的取了軟弓和箭袋,心裡卻沒什麼把握。天知道,她這初學乍練的弓箭,射也沒有三尺遠,準頭還欠斟酌,只能說是拿心安的吧!

  「是怎麼了?」谷梁朗甩甩頭,「怎麼這麼吵?」

  「我也想知道呢,就沒膽子出去看看。」秋娘苦笑著。

  「你不該出去看。天陰著,是不是下雨了?我去瞧瞧吧!」他翻身起來,仍有些頭昏,正要起身開門,突然門被猛踹,踹得連門閂都斷了。

  一幫子師兄師弟師叔赤著眼,咬著牙,像是看仇人似的瞪著谷梁朗,個個拿刀拿劍的,殺氣騰騰。

  「你這沒倫理的畜生!竟犯下這樣大錯來!」劉師叔痛責,「就算喝醉了,可以摸到閨女的閨房去?做下這等禽獸不如的事情,讓你師父殺了也是應該的,居然反過頭來弒師!」說到恨處,眼眶都要裂開來了,鬚髮俱張,掄起拳來恨不得打死谷梁朗。

  秋娘已經早一步跪了下去,攔在前頭,「師叔說這話我不明白。什麼夫君摸到哪個閨女的閨房去?子霽昨夜醉得不省人事,我服侍了他一夜,到剛剛還沒全醒呢!事情頭尾我們還不知道,師叔掄起拳就要打殺,這算什麼呢?」說完她就哭了。

  她原本嬌弱,一夜不得好睡,更怯憐憐的讓人心疼,看她哭成這樣,向來老粗的劉師叔反而狼狽了。「小娘子,你又何必替這種禽獸遮掩?毀人名節、殺人父母,兩重大罪部全了,這種禽獸不如的東西值得你替他說謊?人證俱在,他能逃哪兒去?」

  「為什麼我就是替夫君遮掩,算不得人證?」伙娘淚漣漣,「門派出了人命,難道不是先報官去?這樣刀啊劍啊的衝進門,分明是來殺人滅口,不是來分是非曲直的!有什麼不是,我們父母官面前說去。朗朗乾坤莫非王上,還是說……有什麼見不得人的隱情,非在這兒殺了我們夫妻遮掩?我們真是在光明正大的杏仙派麼?還是錯投了什麼上匪窩?」

  秋娘這席話鎮住所有人,幾個師兄弟心裡相疑,也不禁面面相覷。小師妹暈厥在師父的屍身上,救醒以後,口口聲聲哭訴谷梁朗毀她名節、殺死父親,眾人氣昏頭了,才會一路衝來要抓拿兇手。

  仔細想想,大師兄又何必如此?昨夜大師兄醉到連路都走不得,還是幾個略略不醉的師兄弟攙他回房的,要說睡醒時犯此大錯,然後若無其事的回來睡覺不逃,豈不怪哉?

  「小娘子。」劉師叔語氣緩了些,「這件事情跟你沒有關係,等等你就可以走了。」語氣又轉嚴厲,「但是這個混帳卻是本門人,說不得杏仙派得清理門戶!女子名節重於性命,韻儀破著臉不要,就是等著捆你就地正法!你這畜生……師兄真是白操了一輩子的心!」劉師叔忍不住滴下淚來。

  谷梁朗總算是聽清了首尾,他將秋娘攙起,拿了絹子幫她拭淚,「師叔,子霽雖然不肖,但也絕對沒有做這等敗德之事。」

  「你這沒良心的東西,到現在還撇個乾乾淨淨!」韻儀散著頭髮,赤著腳,衣衫不整的拿著劍,一雙眼睛哭腫像是核桃,「你玷污了我,又殺了我爹……我先殺了你,再抹了脖子,一併完了事!」

  還沒說完,韻儀就勢若瘋虎的撲上來,一把白霜霜的劍亂砍亂劈,屋內窄小,又塞滿了人,谷梁朗只能左支右絀的躲開,一面將秋娘護在身後。

  韻儀原本就滿腔悲憤,又看他一心維護妻子,更添妒火,劍鋒一轉,竟是劍劍往秋娘身上砍去,冷不防,讓谷梁朗點中手腕,搶去了劍,韻儀心中更火上加油,「我跟你拚了這條命算了!」

  「師妹不用動手,看我殺了這奸賊!」二師兄趁亂揮出一劍,嘶的一聲,劃破了谷梁朗的袖子。

  「胡鬧夠了沒有!」只見白影一閃,陸師叔身影一動,奪了他的劍,順手給這二師侄兩個耳光,又將韻儀點了暈穴,她身子一軟,身邊的人趕緊扶住她。

  「蕙芳,將小師妹帶下去。」陸師叔面凝寒霜,「當真家裡沒大人?需要你們這些子侄輩動手?就算掌門師尊沒了,我們這群老師叔還沒死淨呢!更不要說師叔祖還在,正在後山閉關著。這件事情非同小可,還是等師叔祖出關了,聽他發落吧!」

  陸師叔轉頭,表情凝重地看著谷粱朗,「莫說師叔不信你,只是韻儀指證歷歷,要師叔白放了你,怕眾人不服。你若果真清白,那又有什麼好怕懼的?你若還認我這個師叔,就聽我發落,乖乖棄了兵械,讓劉師兄摑了。有什麼事情,等師叔祖出了關再分個是非曲直,你看如何?」

  谷梁朗本就是個坦蕩君子,就把從韻儀那兒奪來的劍棄了,「這事兒跟秋娘一點干係也沒有,還請師叔多周全。她身子弱,隨我來棲渡山原本是要治病的……」想起師尊慈愛,居然死無非命,自己又枉受委屈,連最後一面也見不得,他忍不住眼眶含了淚,「摑便捆了,容我去師尊靈前磕頭。」

  「你還假惺惺些什麼?!」二師兄義憤填膺,「師父明明是你殺的……」

  陸師叔嚴厲的橫了他一眼,逼得他不敢說話。「不管是非曲直,這個頭是該磕的。也算你們師徒一場。」

  「夫君,萬萬不可!」秋娘急出一身汗,她當家多年,自然知道人心險惡。這件事情透著古怪,人都捆了,別說想逃,就算死在他們門派裡也無人查問。「又不是你做的,挨什麼捆呢?你就算不替自己想,也替你師尊想想他的冤仇,不替師尊想,也替我這病鬼想想……」好不容易乾了的眼淚又濟然而下。

  一面挨捆,谷粱朗一面安慰她,「秋娘,別擔心了,不過是一時誤會。我請師叔送你去安府,你耐著性子等我,少則十天,多則半月,我就來接你了。你可要保重身體,別為我傷懷……」

  眼見無法挽回,秋娘心下焦急不已。已是卯時,但是天像是破了洞,嘩啦啦的直下大雨,墨黑的像是黑夜似的。這樣白天,還得拿著火把才看得清左右。

  秋娘還拉著谷梁朗啼哭,眾人已經吆喝著要拉走了。她心知不祥,卻也無計可施,只聽得嗤嗤幾聲,火把居然全滅,一下子屋內外漆黑一片,膽子小些的女孩子都叫了起來。

  只聽到谷梁朗悶哼一聲,竟然軟倒,原本拉著他的伙娘讓他帶得一跌。漆黑中伸手不見五指,只是她終年失眠的老毛病居然救了他們一命,正因為習於黑暗,恢復視力也較別人快,黑呼呼的人影拿劍砍了下來,她還來得及抱著谷梁朗往旁一滾。

  這一滾,撞到床沿,秋娘正想著「我夫妻竟命畢於此」時,緋琳已經打亮了火把,滿屋子人面面捆覷,只見谷粱朗面青唇白,氣息低微,顯見是中毒了。

  「是誰這樣莽撞行事?」陸師叔氣得大罵,「人都捆了,還趁暗使這歹毒招數?把我跟幾個師叔放在什麼地方?」

  眾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二師兄身上,他心裡不禁有氣,「別裝死了,自己射自己這麼一鏢毒想擺脫?你也忒心細了,把我們杏仙派當什麼了?這點子毒還解不了?」說完就粗魯的上來拖。

  秋娘此刻正是草木皆兵,雙手護著谷梁朗不敢放,只是啼哭。二師兄推了她一下要搶人,她趁隙往床上的箭袋抽了一根箭,冷不防在他手臂刺了一下。

  二師兄搗著手臂,瞪著眼睛,「你這個……」話還沒說完,就軟倒在地。

  所有人大驚,劉師叔氣得直跳腳,「反了、反了!早該殺了這對狗男女,現在讓她又多害一人!」掄出拳頭就要打死谷粱朗。

  秋娘把谷梁朗護在身後,跪著哭訴,「要死大夥兒—起死!我若死了,那人也不用活了!我夫君死了,我還活什麼?倒不如大家都到陰曹地府三堂會審,爭個是非曲直,省得活著被冤枉!」她一面哭一面咳,髮鬢凌亂,眼睛哭得紅腫,偏偏目光炯炯,怒火不熄。

  緋琳瞧了瞧箭袋,張了張嘴,還是閉上,低下頭,不敢笑。

  劉師叔恨不得打死谷梁朗,但是面對這樣病弱的女子,倒是沒了手腳。伸出拳頭,她只抬頭喊打,拿出刀劍,她只直著脖子喊砍,名門正派了一輩子,倒是讓他不知道怎麼對付這樣紅顏的無賴。

  偏偏二師侄昏暈過去,看也看不出足什麼毒,只見他一味昏睡,恐怕毒性一旦發作會要了他的小命。

  「小娘子,這就是你的不是了。」陸師叔皺了皺眉,「好端端的傷了我門派弟子……」

  「你們不也好端端的傷了我夫婿?」秋娘哭得可憐,但嘴上依舊不饒人。

  「弟子為報師仇心切,我也不好苛責……」

  「那我救夫心切,你可以苛責我麼?」

  真是說一句頂一句,陸師叔也鬧得全無辦法,眼見二師侄氣息都微了,心裡不禁焦急,「這樣吧,小娘子把解藥交出來,我負責治好子霽,這樣如何?」

  「我說不好!」秋娘怒道,然後又哭了,「你們滿門派只想治死我犬君,打量我不知道?人交給你們,還能活?橫豎是死,我們夫妻死在一道吧!那個該死的剛好幫我們墊背,順便當個見證,聽聽死去的師尊怎麼說。師尊,師尊哪……您英靈何在?滿屋子的好徒弟,好師弟啊,您死得這麼慘,大家只想找個代罪羔羊抹過就算了,放著你的仇人不管,要治死你的大弟子哪……師尊哪……」

  讓她這樣哭叫,師兄弟們個個都低了頭,鼻頭陣陣發酸。這整件事情越想越疑,卻又不好違了眾人的意,心裡只是犯疑惑,氣勢就頹了下來。

  陸師叔沉重的歎口氣,心裡暗想: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果然聖人之言。「小娘子,你也莫哭了。要怎樣你才願意交出解藥呢?」

  秋娘拭了拭淚,冷笑兩聲,「殺了我搜身看看,或許有也難說。」

  這麼說,是連殺了她也沒有了。「掌門師兄也就這兩個得意弟子,真的怎麼了,我拿什麼臉見師兄呢?」

  秋娘心中暗喜,「若要我給解藥,也使得。無送我們夫妻到鎮上安府,讓安公子替我夫君解了毒,我自然把解藥奉上。」

  陸師叔遲疑了一下,看了看劉師叔,劉師叔搖頭,「安家老大跟子霽是過命的交情,就怕他私放了人。這娘們不給,打到她給!」

  「我們這種名門正派,欺壓沒有武藝的弱女子,傳出去像什麼樣呢?」陸師叔不贊同,「多多派些人手看守安府就是了,二師侄的性命要緊。」

  沒想到一批武林高手,礙於「名門正派」這樣的名聲,竟然順了秋娘的意,也是始料非及。

  中毒的谷粱朗心裡焦急,苦於毒性發作,只能扯著秋娘的袖子,「解藥給他們吧!」

  「這可不能夠。」秋娘滿臉是淚,「你若嫌我不聽你的,要休我,也等你好了再休吧!我現在只要你的命,什麼我都管下了了!一

  遇到秋娘這樣的無賴,這些正人君子也沒辦法,只能急急地傳馬傳車,將他們送到安府去。  



  安瑜正在書房看書,突然聽得門口亂烘烘的,福伯的聲音特別大。放下了書,他走到門口,只見杏仙派幾乎傾巢而出,密密麻麻的佔了豐條街。

  馬車上走下一人,正是秋娘。一看到安瑜,秋娘原本緊繃著的情緒放鬆下來,眼淚直流,覺得心頭一陣陣針刺般疼痛。「安大哥,救命啊……救救我家夫君的命……」

  安瑜不敢耽擱,連忙護住她的心脈,「茜兒、翠兒!快來扶住你們秋姊姊!」

  安翠、安茜趕緊奔出來扶住她,秋娘不肯放手,「我夫君……」

  「不怕,有我呢!」他安慰著,伙娘望了他兩眼,這才放心地讓安茜安翠扶了進去。

  安瑜皺緊眉,掀了馬車的車簾,發現谷梁朗閉著眼睛臉色發青,還有個人昏在裡頭。定睛一看,是谷梁朗的師弟畢少青。

  察看脈象,兩個人暫時部無大礙,安瑜的眉皺得更緊。「這是……」

  隨行的劉師叔和陸師叔將來龍去脈說了一遞。

  「安公子,實在是迫於無奈,這才讓家醜外揚。請治好了谷梁朗,我們好跟秋娘子要解藥。」

  安瑜不答話,只回頭吩咐:「福伯,叫兩個小廝來抬病人進去。」

  杏仙派的人想跟進去,卻讓安瑜擋在外面。「且慢。我與故掌門雖是好友,到底安府不歸杏仙派管。你們門派的事情,我管不著,但我安府都是女眷,不能留客,請回吧!」

  劉師叔性急,嚷了起來,「送進去的可是我們門派的人!」

  「我沒看到什麼派門。」安瑜淡淡地說,「就是兩個病人而已。」

  「我就知道你不安好意!」劉師叔大怒,「你只是想要縱放谷梁朗!若是我二師侄有個好歹,我拆了你安府!」

  「他們兩個,我能醫。」安瑜還是淡淡地說,「醫好了人,怎麼來去,不是我一介藥師能管的。要替我安府看門守戶,那是你們的事情,想要欺我人丁寡少……幾代的交情,就別怨我顧不得了。」

  「這等污辱婦女、弒殺親師的敗類,你居然要替他遮掩!你還算是個人麼?」劉師叔開始罵了。

  「人是你們送來的,是非該是你們要弄清的,若是真不樂意,還你們便是。」

  安瑜冷笑兩聲,「人又不是我劫來的,關我什麼事情?」

  劉師叔還想罵,陸師叔攔住了他。安府一脈單傳,藥理武藝俱高,只是人丁單薄,家學傳子下傳女,這才顯得勢力弱了;但這安瑜為人慈悲,醫人從不問出身,在武林中可以說是廣結善緣,認真跟他起衝突,也討不到什麼好處。

  「我這師弟脾氣壞些,多有得罪。」他抱了抱拳,「這兩位都有勞安公子了。」

  安瑜依舊是淡淡的點點頭,轉身進去了。

  他看了看谷梁朗,開了藥方囑小婢烹藥,又看了看畢少青,不禁沒好氣起來。「翠兒、茜兒!」

  這兩個女孩兒忙跑進來,只見哥哥瞪著她們,有些畏怯,「小聲點,秋姊姊好不容易睡著了呢!」

  「你們這兩個……」他真是快氣死了,「我問你們,好端端的,為什麼杏仙派的人會中了我們家的『花睡去」呢?」

  安翠、安茜你推我我推你。她們又不知道事情頭尾,只知道秋姊姊的病差點發作,問也不好問,明明也只偷渡了罐「花睡去」給秋姊姊,怎麼知道這個杏仙派的馬屁精會中了呢?

  「說呀!」

  「就、就拿了一罐給秋姊姊防身嘛……」她們倆吞吞吐吐的回答。

  「你們膽子真是比天還大!」安瑜罵了起來,「這是安府獨傳的迷藥,好隨便給人麼?江湖險惡,若是不巧秋娘失了這藥,讓歹人拿了去,更不巧讓人認了出來是咱們家的,咱們還過得了什麼太平日子?」

  兩姊妹低了頭,心裡知道這場罵可久了,饒是安茜心思轉得快,「哥哥,你也別淨罵我們。秋姊姊總不會無故戳那馬屁精一箭吧?子霽哥哥是怎麼了呢?我們心裡急得很,要罵,也等說完再罵吧!」

  明知道她們想要轉移注意力,偏拿這兩個頑皮妹子沒辦法。安瑜就把杏仙派的說辭說了。

  「子霽哥哥不是這種人。」安翠叫了起來,「這分明是那女人栽贓!」

  「子霽哥哥不娶她,也不用這樣亂說,還害了自己的爹呢!」安茜也生氣。

  「你們兩個別胡說,這樣糊塗,不跟杏仙派的人一樣?」安瑜低頭想了想,「我也相信老弟不是這樣的,當中有頗多疑點,就不知道他活不活得到洗清冤屈。」

  「怎麼?子霽哥哥傷得這麼重?」安翠心裡著慌。

  「這毒倒沒什麼。你們記著,天下最毒的不是斷腸草、鶴頂紅,什麼劇毒都毒不過人心。」安瑜沉吟了一會兒,「他若在我們家裡,只能保得一時,恐怕一出大門就沒命了,偏偏他個性又耿直……」

  「我看這毒,不解個一年半載是解不了了。」安茜插嘴,「大夥兒耗吧,耗到杏仙派的師叔祖爺爺出關,我就不信滿門派部是糊塗人。」

  用拖的不好。安瑜心裡打算著,卻又沒有更好的辦法。

  「且顧眼前吧!」  



  第二天,畢少青的「毒」就解了,暈頭暈腦的被扔出安府。

  「承安公子費心。」陸師叔上前揖了揖,「不知道敝派谷梁朗……」

  「他的毒還沒解。」安瑜輕描淡寫地回答,「要問怎麼那麼難解,不如去問問下毒的人何必這麼痛下殺手。人都摑了,需要殺人滅口麼?」說完,就把大門關上,把陸師叔氣得吹鬍子瞪眼睛。

  思來想去沒辦法,只好差弟子們嚴守安府,圍得像是銅牆鐵壁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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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谷梁朗一醒過來,看見秋娘趴睡在身畔,形容灰敗,氣息不勻,知道她受了這場驚恐,又添了幾分病。原是要好好照顧她,反而拖累了。

  他起身運了運功,覺得自己沒有什麼大礙,正要叫醒秋娘,突然聽到一聲喊叫,連秋娘都驚醒了。

  只見一個蒙著面的黑衣人,臂彎裡架著安翠,亮晃晃的刀子抵著她雪白的頸子,悶悶的聲音從頭罩下傳出來,「若不想讓這小姑娘喪命,谷梁朗,快快來受死吧!」

  谷梁朗皺起眉,將驚慌的秋娘往身後藏,「和翠兒什麼相關?把她放了!」

  黑衣人冷笑兩聲,舉掌就要拍落安翠的天靈蓋,谷梁朗大吃一驚,動作不及,哪知道安翠比他還快,拔了金釵往黑衣人的腿上用力一插,趁著他吃痛一鬆,泥鰍似的掙出,幾個起落,竟是不見蹤影了。

  谷梁朗不禁大怒,「好個歹毒心腸,連個小姑娘也不放過!」一掌推了過去,卻覺得中心空蕩,竟是使不上力。

  黑衣人看是追不上安翠了,決定了結谷梁朗要緊。他拔出金釵,「中了『七笑還魂散」,我看你還能不能逃上天去!」

  谷梁朗吃了一驚,又復狂怒。這毒藥異常歹毒,若行進心脈,早沒得救了,就算解了毒,也暫時化去內力,幾天內形同廢人。好在內力雖失,拳腳劍法猶在,能夠周旋一下。

  只是黑衣人為了殺他,什麼藏形斂蹤都顧不得了,全力施展開來,竟是杏仙派劍法。

  杏仙劍法脫胎於中土的五禽戲,又融合了道家心法,乃是杏仙派的獨傳之密,精妙卓絕,行之宛如杏辦飄飛;這黑衣人不但手下劍招絕妙,深得杏仙劍法橢髓,更可怕的是,招招致命,半分不留情。幸好他從小得師尊的敦誨,在這劍法上下了很大的苦功,雖是失了內力,也幸好安翠這一釵傷了黑衣人的腿,令其行動不便,他還可勉強支撐。

  黑衣人見一時半刻殺下了他,又怕安瑜來救,一發狠,居然劍鋒一轉,直取秋娘。秋娘見到霜雪似的劍鋒挾著冰冷的殺氣凌厲而至,她一個身無武藝的尋常女子怎麼躲得了?腳下一絆,沒想到跌這一跤剛好躲去了要命的劍,黑衣人砍了個空,將支著床帳的柱子砍斷了,嘩啦啦整個床帳垮了下來,纏了黑衣人一身,谷梁朗趁隙將秋娘拖了過來,背在背上,破窗而去。

  黑衣人掙開牽牽絆絆的床帳,緊追不捨,劍劍直取秋娘,又抽冷子回向谷梁朗。谷梁朗越看越驚,越想越疑。黑衣人倒像是要殺秋娘多些。

  「她一個病弱女子,又無武藝,有什麼冤仇對著我便是了……」他聲音漸漸低下來,突然恍然大悟,「殺了她,我就沒人證了,對吧?」

  「哼哼。」黑衣人出劍越發凌厲,「若要她活著,除非你自刎!」

  「我縱要自刎,也得先殺了你這殺師仇人!」他氣息不勻,卻激發了怒氣,「栽贓嫁禍、暗殺嫌犯,又要殺人證……你若不是殺了我師尊,必是同謀!」

  黑衣人冷笑兩聲,「可惜你知道得遲了些。」

  「也還不算遲。」語音末歇,安瑜已經仗劍攻了過來,只見安翠、安茜站在他身邊,一左一右,各持著長不過肘的短劍,跟著合攻。

  原本黑衣人瞧不起這人丁單薄的安府,認定除了安瑜,別無忌憚。哪知道安家承著中土的越女劍,幾代相傳整理發揚,越發凌厲。這越女劍原本就是戰陣攻伐使用的,安家三兄妹心意相通,雖只有三人,卻有千軍萬馬之勢,殺得黑衣人左支右絀,險象環生。

  思忖著久戰不利,腿也一陣陣酸麻,怕是那小妮子的金釵不知道灌了什麼毒。黑衣人躍上屋頂,扔出信香,只見天空爆起煙花,原本在外候命的杏仙派門人下知究底,看見煙花就亂騰騰的攻破了門,安府的幾處樓閣也冒起黑煙。

  谷梁朗看著一片亂象,想到結拜大哥的家業因己而遭劫,不禁愧憤難當,「大哥,我累你們一家了……」

  話語末歇,只見杏仙派門人蜂擁而至,谷梁朗背著伙娘躍出後門,朗聲道:「諸同門勿騷擾無辜人家,谷梁朗在此!」

  說完,轉身狂奔,不知道有多少追兵追擊,他只能竭力而逃。幸好附近的地勢他熟得很,七拐八彎的甩了追兵,逃到山下,卻再也走不動了。

  谷梁朗將秋娘放下,只見她面青唇白,這場驚恐非同小可,但她還是溫柔的笑了笑。「子霽,你無歇歇……生死有命,盡人事而已。」

  谷粱朗心裡一陣刺痛,遭逢大變,原要救秋娘的命,反而拖累她要沒命了:加上師尊冤死,義兄家又被燒,幾處慘傷加在一處,原本平靜的心湖驟起波濤,險些滴下淚來。

  秋娘看他臉色異於平常,怕他鬱結在心裡,趕緊用話岔開,「還好我們都平安。我倒有些渴了,我好像聽到有水聲,喝點水歇歇好下?」

  「是有個小山泉。」谷梁朗扶著她,往山泉走去。只覺得她行走無力,又有些喘嗽,他手邊既無醫藥也無金針,萬一發作起來,只能看著她死吧。

  掙扎到水邊,秋娘喝了幾口水,闔目喘了會兒。她知道自己心頭鬧得凶,怕是要發病了,左右就是個死罷了,她倒是不怕,怕的是,自己若死了,誰來洗清子霽的冤屈呢?自然得撐下去。

  兩個人正相對傷悲的時候,枝丫忽響,谷梁朗慌忙將秋娘藏在身後,只見緋琳騎著馬,目瞪口呆地看著他們兩個。

  僵持了一會兒,緋琳將食指放在唇間,無聲的噓了半天,又向後看看有沒引起注意。她悄悄的下了馬,將馬韁交給谷梁朗。

  「發什麼愣呢?悄悄的走了吧!」緋琳用氣音說,「後面可是一大票人。你們悄悄的往下,涉著溪朝南,一個故交也別去找,都安下了探子了……」她又回了回頭,揮手拚命趕他們。

  谷梁朗愣了愣。他和這個師妹沒有什麼特別的交情,她卻冒了大險幫他們,只能揖了揖。

  「唉,別婆媽了。」緋琳忍不住跺腳,「被發現可害了我,快走吧!」

  覷著他們走遠了,緋琳鬆了口氣,坐倒在山泉裡,身上又抹了些泥沙,一骨祿的爬起來,跺鞋抖褲的抱怨,往師兄弟那兒去了。

  「看到我那匹笨馬沒有?」緋琳嚷著,「不知道受了什麼驚嚇,居然把我從馬上摔了下來!有沒有跑回來?」

  「該不會是讓叛賊給嚇了吧?」畢少青站起來就要去探看。

  「嗤!徘琳的騎術誰不知道?偏偏你又愛騎,摔馬也不是一次兩次了。」

  其他師兄弟嘲笑著。

  畢少青去察看了看,也看不出什麼端倪,亂找了一陣子,還是回門覆命了。

  排琳回頭望了望樹林,心裡祈禱他們這對夫妻能一路平安。  



  一路上逃避追兵,谷梁朗和秋娘最後將跑不動的馬匹賣掉,換來兩張船票順流而下,到海口的小漁村時,他們已經身無分文,落魄得很了。

  所幸這個漁村非常荒僻,因為漁港淤沙,不能停泊大船,以至於航程冷稀,只有幾十戶打漁人家住著。這幾年海上不大平靜,海盜常常往來掠劫,他們這個窮村子也被搶過幾回。

  因此,兩個落魄的外地人進了村,村人多半狐疑的觀望,不大願意來往。後來發現這對長得乾乾淨淨的捆公娘子是大夫,這才勉強收留下來,給了兩間破屋當醫館,任他們住了。

  屋子雖然破,村人雖是不信任,好歹有個遮風避雨的地方,可以讓秋娘安心養病,谷梁朗已經很感激,不敢奢求了。

  這趟辛苦旅程惹得秋娘大病起來。一來是傷風未癒,本來虛弱的身體又更沒抵抗力;二來因為受了極大驚恐,刀光劍影引起過往惡夢,一下子病得很沉,往往夜裡坐起來大哭大叫,一面哭著弟弟死了,一面又哭著子霽喪生,本來就是極弱的體質,那堪這樣折騰?

  才病幾天,就大發作了兩次,谷梁朗盡力挽回,衣不解帶的終宵看護,好不容易救了回來,秋娘只是瞅著他哭泣。

  「……夫君,我怕我是好不了了。」

  谷梁朗心裡倒是寧定了下來。遭逢巨禍,他一世的清名俱毀,師尊枉死,同門看他宛如仇寇,等於是第二次的家破人亡了。想想他半生行醫,兩袖清風,到頭來,也只有秋娘在他身邊而已。

  他還有什麼?就剩秋娘而已。

  「別怕。」谷梁朗擦了擦她額頭的汗,「活著,咱們一起活,死了,咱們一起死。到了這種地步,還有什麼看不破的?不管到什麼地方,你撇不下我,我也撇不下你,好歹都是有伴兒,怕什麼呢?」

  「你……」秋娘掙扎著要起來,奈何身弱無力,「你這是何苦?」她珠淚直直的落下來。

  谷梁朗只是搖搖頭,心如槁木死灰,秋娘怔怔的看著他好一會兒,突然覺得不認識眼前這個人。

  這個人是那個胸懷光風霽月、運籌帷幄、胸有成竹的谷粱大夫麼?原本的神采去得一絲也不剩,只剩下頹唐自責的灰燼。

  什麼時候撒手人襄都成,怎可是這個時候?最少也得洗清他的冤枉,最少也待他恢復以前的神采飛揚,怎可這個時候闔目就死?

  「你說活著,咱們就一起活著。」秋娘閉了閉眼,將眼淚逼了回去,「你可別忘了這句話了。」

  不知道是谷梁朗的醫術高明,還是秋娘堅定的求生意志,以為這幾次大發作是萬萬熬不過的,說也奇怪,不但熬了過去,秋娘還一日好過一日,居然能夠起床行走。

  但是谷梁朗探著她的脈象,卻又驚疑不定。她這模樣頗似迴光返照,心脈明明越發弱了,起居卻一如常人。

  雖然百思下得其解,但是見她精神許多,心下也甚是安慰。蝸居偏僻漁付,村民普遍窮困,求醫也付不出銀兩,只是拿些漁獲蔬菜抵帳,行醫所得勉強算是衣食無缺,秋娘身弱無法處理家務,又請了個老婆婆來幫忙,除了三餐,其他也管顧不到。

  谷梁朗雖然淡泊名利,但自行醫以來,從來沒有過得這麼困窘過。他倒是還沒什麼,只是可憐秋娘從小嬌養,綾羅綢緞裹著,嬤嬤婢女像是捧珍珠似的這樣捧大,何曾吃過這種辛苦?住著破屋,穿著粗衣,有時身子能起來時,還拿著針線在窗下幫他縫補衣裳。

  來幫忙的婆婆又懶,脾氣又壞,常常隔著窗戶跟她大小聲,難為她原本是當家作主的人,居然都忍了下來。

  「當初很不該把你帶離謝家莊。」谷梁朗實在後悔了。

  「你若不帶我離開,這會兒我墳上的草不知道長多高了。」秋娘慢條斯理的咬斷了線,「我的女紅不佳,補得實在難看,夫君別嫌棄,將就著穿吧!」

  靜養了一個多月,看秋娘漸漸好轉起來,谷梁朗心下也安了些,只是處在這偏僻的漁村,雖然沒有追兵,卻一點消息也得不到,他懸念著安府,又動彈不得,心裡實在焦躁。

  低頭尋思,心裡打定了主意,借口要去採買藥材,就辭了秋娘往縣城去了。

  當年他爹被仇家殺害,就是段均帶著段鈐等段氏門人來救的。就算投在杏仙派,段劍門還是念著他爹的舊恩,時時差人看望。段鈐年紀比他略小幾天,與他交情最好。前些時候謝家莊的事情,就是他和段鈐合力牧平的。

  段劍門素來有「帝師門」的稱號,當年國變時還救過當朝的新帝,黑白兩道都得賣段劍門面子,想來想去,也只有將秋娘托付給這些段氏兄弟才能保住。

  主意已定,他進了縣城,就尋到段劍門的分舵,投完書就走,只祈禱段鈐看了信可以快些趕來。

  正疾行著,只覺背後一襲,他想也沒想,反手一掌——

  「老哥!是我!」段鈐趕緊出聲,架住了他這掌。

  谷梁朗驚喜莫各,「鈐弟,你怎麼……」

  只見段鈐朝左右看了看,「老哥,這不是說話的地方。」扯著他直往裡走。

  等到了段劍門的分舵,段鈐才鬆了口氣,「老哥,你怎麼惹到這麼大的冤枉?杏仙派的新任掌門別的沒講,就先通告天下要拿你的人頭祭告前掌門呢!你也不藏好些,居然這樣大搖大擺的在縣城裡晃!我聽到了這些消息,還能坐得住麼?前前後後跑了一個多月,打探不到你的消息,幸好你今天來了,不然下午我就走了呢!」

  原來,杏仙派師叔祖閉關走火入魔,已經去世了,陸師叔當了掌門,第一件事情就是通告武林同道,發佈英雄帖捉拿谷梁朗。

  一聽師叔祖過世,谷梁朗呆在當地。「師叔祖過世!?這怎麼可能?」

  「這事透著奇怪,我們掌門接是接了英雄帖,卻只是要找你來問問,怕你被抓進杏仙派,那真的就是死了!但是你也知道,別人門派的事情,我們不好過問,怕人家說段劍門憑著勢力欺壓。其他門派倒是不分青紅皂白,只顧著要成名,亂著到處捉拿你,人沒抓到,倒白死了一大票面白無鬚的大夫了!」

  段鈐滿腹牢騷,「這些人腦子裝著漿糊麼?哪有殺了人反而回房睡覺等人抓的?」

  谷梁朗定了定心神,「事已至此,鈐弟,我還得謝你相信我呢!只是我已有了妻子,在外行動不便,只能拜託你照顧嫂子幾天,我好查看查看……」

  「查看什麼呢?」段鈐搔了搔腦袋,「不過嫂子的確要人保護。老哥,你千萬不要急躁了,還是找掌門商量看看要緊。」

  兩兄弟匆匆找了輛馬車,疾往漁村而去,只見大門東倒西歪的開著,藥館翻了個七零八落,哪有秋娘的影子?

  谷梁朗喊了幾聲,不見回音,急了起來。衝到隔壁去抓著人問,只說是有強盜衝進藥館,將秋娘拖走了,不知去向。

  正心折魂催之際,抬頭看到門首插著一根羽箭,急急拿下來一看,上面留了個字條。

  「折辱這樣的弱女子,杏仙派還算什麼各門正派?」看完了字條,谷梁朗大怒拍向門首,震斷了門柱,醫館居然整個塌了下來。

  「老哥!」段鈐趕緊拉住他,「你衝去送死麼?嫂子被杏仙派的人抓了,眼前還不會有什麼狀況,你進了杏仙派,救得出人麼?先跟我去見了掌門,從長計議吧!」  



  話說谷梁朗進了城,秋娘只覺得心頭不安,睡也睡不著。早起只見那老婆婆進來出去了幾回,鬼鬼祟祟的,心裡知道有異,卻只能掙扎到窗下坐著,走也走不了。

  隔沒一個時辰,大門就讓人撞破了。她索性坐正,卻看到緋琳衝進房裡,拚命的眨眼睛,皺眉毛,一面嚷著:「秋姑娘,你好端端的清白人,何必讓叛賊拖累了?那叛賊人在哪兒?可別藏匿了!」

  秋娘呆看了她一會兒,忖度著緋琳不見得會害她,「緋姑娘,你問我夫君麼?我夫君外出,不在家。這屋裡才多大的地方,你們要搜,我一個病得要死的婦道人家,攔得住你們麼?要搜儘管搜去。」

  其他門人一湧而入,上上下下都搜遞了,「師姊,沒人呢。」

  「你們可得好好瞧瞧,若讓叛賊逃了去,師叔可是會怪我們的。」

  只見劉師叔帶著人也進來,看見緋琳這些年輕弟子一愣,厲聲問道:「你們在這兒做什麼?誰讓你們來的?」

  緋琳將眼一瞪,「師叔問得好笑,我們在這兒做啥?還能做啥?掌門師叔不是要我們追緝叛賊的下落麼?我們正在查呢!那師叔是來做什麼的?」

  劉師叔不禁語塞。他獲得線報,正打算來殺了子霽夫妻,哪知道這個伶牙俐齒的女弟子搶在前頭。他冷哼一聲,「誰知道你們是來報訊的,還是來抓人的呢?這娘們也是共謀,不殺了還等什麼!」說著就拔了劍。

  「是這樣說的麼?」緋琳攔在前面,「人呢,不是秋姑娘殺的,女孩兒呢,也不是秋姑娘把她怎麼樣的。話說冤有頭債有主,關一個沒有武功的姑娘家什麼事情?對個軟弱姑娘家下手,是我們這種名門正派做得出來的事情麼?我說,還不如把秋姑娘請回去,有了秋姑娘,還怕沒有谷梁叛賊麼?」

  劉師叔被堵得滿腔無明火,又被她一口一聲的「名門正派」逼住了,不能當著這些年輕弟子猛下毒手,只好喝令自己的人:「都杵在這兒做什麼?還不去找找有什麼機關暗門之類的,別讓叛賊逃了去!」

  一聲吆喝,眾人一起動起手,登時翻了個天翻地覆。

  只是別人怎麼吆喝翻動,秋娘只靜靜的喝茶,泰然自若,看得劉師叔怒火更盛。後來一想,她終究還是要拿回杏仙派的,要殺要剮還不在這一時,這才忍住。

  緋琳看翻得實在很不像樣,也看不下去了,「秋姑娘,說不得要請你跟我回杏仙派,何必為那種人遮掩呢?真是何苦!」一面勸著,一面扶著她起來。

  秋娘望了她一眼,順從的搭著她的手臂,進了馬車,緋琳借口要看守,也跟了進去。

  「緋師姐,你敢情是讓馬摔怕了,才藉故舒舒服服的搭馬車吧?」同門師弟打趣著。

  「好好趕著馬車吧!」緋琳笑罵,「摔馬還不算什麼,趕著馬車還從御座摔下來,那才真的好笑呢!」

  秋娘靈動的眼睛轉了轉,似笑非笑的看著她,「秋娘倒是要謝了緋姑娘的救命之恩。」

  「噓噓噓……」緋琳擺著手,「哪有這回事?別害我了。」

  「若不是你比劉師叔先來……」秋娘苦笑,「秋娘大概已經死了。」

  緋琳呆了半晌,輕輕歎口氣。「你不怨我來抓你我就開心了,說這些做什麼呢?」

  「你帶這麼些人來,又用『名門正派』壓著,真要在杏仙派裡殺我,怕也是得看看人心平不平吧?」

  「噯,人呢,可以笨就笨些。」緋琳謹慎地望望窗外,「就對你說實話吧,我懷疑是劉師叔。他想這掌門的位置不是一天兩天了,眼下雖然是陸師叔當了掌門,但是也得看看陸師叔可以活多久就是了。

  「師尊死得不明不白,連師叔祖都死得不明不白。查也不查,問也不問,只是想殺你們倆滅口。這杏仙派立派百年,眼見基業都要毀了,我一個小小的女子,能做些什麼就盡量做了,你知道也罷,不明白也好……」

  越說越難過,緋琳索性低了頭,「這些也不去提了。你放心,我在一日就護著你一日。不是人人都服目前這種結果的,橫豎要有個水落石出,才能說服眾人。」

  秋娘靜靜的聽著,笑了笑。「這人命案子要破也不難,只欠些見證。我提出些意見,我們參詳參詳。」

  馬車轆轆而去,掩飾了兩個姑娘在車內的絮語。沒人知道這兩個姑娘家,會動搖了偌大的杏仙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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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2-5-21 01:07:20
第八章

  秋娘一進杏仙派,就覺得被不少不懷好意的目光瞪著。虧得緋琳樣樣周全照顧,起居坐臥,飲食用藥,都不假他人,親自處理,居然保得幾日平安。

  這緋琳原是孤兒,前代掌門憐她一家子都遭瘟病死了,接到杏仙派撫養。她個性有些迷糊,又愛朋友,上上下下的師弟師妹沒有一個不喜歡她的;師尊看她小處迷糊,偏偏大處精細,也漸漸看重她,金錢用度、醫館藥倉幾乎都是她在經手,就算外來了賓客,也幾乎都是她帶著人在接待,當然交遊也廣了。

  也因為她不過是個迷糊的女孩兒,掌門之職無望,又不似韻儀艷絕,幾個師叔也不太在意她。

  但是師門出了這樣的大事,她卻是第一個鎮定下來的人。陸師叔掌了杏仙派,發現一切用度都得與她商量,這才驚覺她才是杏仙派的當家人;再加上年輕一輩的師弟妹都讓她掩護照顧過,個個都服她,竟不好對她怎樣了。

  明明知道留著秋娘這個「人證」如肉中之刺,卻又苦無機會下手,只能嚴加看管,伺機而動。

  「留著這娘們必是大禍!」劉師叔拍桌,又挨了緋琳一頓不軟不硬的排頭,正無處宣洩,「緋琳這死丫頭又護在裡頭!別人養了貓會咬老鼠,我們家的貓卻只會咬家裡的雞!也不想想是誰把她養得這麼大,一心只向著外人!」

  他氣得大吼大叫,劉師叔的弟子們都知道他的暴躁性格,不敢多話,連當了掌門的陸師叔也只垂頭喝茶。

  細細想了想,陸師叔開口了:「何必趕盡殺絕呢?她不過是個沒沒無名的小女子,聽說又藥石罔顧,把她當個餌,讓叛賊自投羅網就是了,何苦非弄死她不。」

  「你說得倒輕鬆。」劉師叔冷笑,「就算她是作偽證,留著就會讓人起疑心了。若是她死了,谷梁叛賊哪還有人替他說謊?我們派裡的家務事,現在搞得天下人皆知,若不快快殺了叛賊,天下武林還看得起我們杏仙派麼?說來說去,還是你不好!這件事情關在杏仙派裡悄悄處理就是了,發什麼英雄帖?好讓天下人都笑話我們麼?」

  「這事掩得過去麼?」陸師叔也氣了,「安府燒成了一片白地,我們跟安家的仇結得大了!橫豎都要被知道,還不如自己說了,省得安瑜又添許多話!我倒要問問,師兄為什麼這麼莽撞,就派人燒了安府呢?」

  「誰讓他窩藏叛賊?說到這事,我才火咧!少青中了毒又怎麼樣?就聽那娘們要脅?明明早就可以結束的事情,拖到這地步,是誰的錯?」

  「劉師兄,你這話讓人寒心!我若不顧青兒的性命,弟子們都看在眼裡,怎麼交代?我們名門正派……」

  「名門正派、名門正派!」劉師叔大怒了,「行動點滴不自由,就壞在『名門正派」這四字!搞不好哪天我惱了,就拆了這名門正派的招牌兒!」

  「劉師兄,你也不當怒後失言。」陸師叔趕緊阻止他說下去。

  「你怕麼?我可是不怕的!咱們是一條船上的,你別假惺惺的讓人嘔心,更別想裝慈悲,想甩脫我……」

  「劉師兄!」陸師叔站了起來,雙眼射出精光,「到底也有些分寸,多少提防點!」

  劉師叔閉了嘴,氣呼呼的坐了下來。

  說者無意,聽者有心。一旁伺候茶水的女弟子眨了眨眼,卻只恭順的低著頭,等師叔們喝退諸弟子,這名女弟子端著用過的茶壺茶杯到廚房,輕聲細語的跟另一個在熬藥的師姊妹說了,那師姊妹也不說什麼,只點點頭,就端著藥去尋緋琳了。

  緋琳正在秋娘的房裡守著,那位師妹一五一十的說了師叔們的話,看著秋娘吃了藥,又端了藥碗而去。

  秋娘看傻了眼,「這些師姊妹們……」

  「師叔們從來沒提防過我們這些女流,在他們眼底,我們也不過是免錢的侍婢。」緋琳冷笑兩聲,「他們這些話裡倒是大可玩味。」

  緋琳起身左右張望,關了門窗,「秋姑娘,我就實話實說,師父的屍體,我是勘驗過的,劍法嘛,是杏仙劍法無誤,但是這致命的一劍,是從背後穿透前胸的。」

  背後?秋娘思忖了一會兒,「這怎麼對?那採花賊逃都來不及了,怎樣從背後給師父一劍?」

  「這事兒我也想不通。我想要問清楚,偏偏韻儀生了病,讓師叔差人看管起來,連我們師姊妹都不得靠近,這不奇怪麼?」

  說奇,倒也真奇。秋娘想了想,笑了起來,「現在倒像是解九連環,環環相套,都是有關係的,一時解不出來。看起來,真正的關鍵是在韻儀師妹那兒了,要想個辦法問她才是。」

  緋琳看著秋娘,突生一計。「你大概不知道,韻儀對大師兄是絕頂癡心的。從這癡心上,說不定有法子,且看著吧!」

  她馬上派人在韻儀養病處附近議論秋娘被抓回來的事情,連著幾天都沒動靜,以為沒用,結果第四天晚上,秋娘才剛躺下,忽聽到窗戶呼黥一聲,韻儀慘白著臉,衣衫不整的望著窗裡,飄飄忽忽,像是女鬼一般。

  緋琳和秋娘都嚇了一跳,定神看了看,只見她癡癡的笑,也不說話。

  「韻儀師妹,你怎麼跑了出來呢?」緋琳柔聲問著,「你身子不好,就該好好養病才是。」

  韻儀甜甜的綻放了朵甜蜜蜜的笑容,指著秋娘,「我來殺她。」

  「小師妹,你殺我做什麼呢?」秋娘看她神情恍惚,不似之前靈動俏麗,心裡不禁生憐。

  韻儀又笑了一會兒,神情轉困惑,「是呀,我殺你做什麼?大師兄呢?他不在這兒麼?」

  「大師兄離開很久了,沒回來呢!」緋琳哄著她,「外面風大,進來坐一坐好不?」

  她溫順的跳進窗戶,「大師兄天天晚上都回來啊!他疼我呢。啊,他不是休了你麼?」她瞅著秋娘嘻嘻的笑。

  秋娘和緋琳對望了一眼,緋琳拉著韻儀坐下,暗暗探她的脈象。「是「天仙子』。」

  秋娘不禁毛骨悚然起來。天仙子wv是種毒單,喝了以後會嗜睡、出現幻覺,若是佐以臣藥,更會加強毒性,有些邪教會用這種藥方控制信徒。

  若說韻儀一直都是師叔們在照顧,為什麼餵她這種毒草?

  「是呀,夫君休了我,晚上都在你那兒麼?」秋娘漫口應著,發現她衣衫不整,伸手把她衣領拉攏,卻發現她雪白的頸上有道鮮明的吻痕。

  那痕跡非常鮮明,看起來是最近才有的。

  秋娘的手抖了起來,抓著她,「韻儀,你好生想想……那天,你父親去世那天,到你房裡的……真的是大師兄麼?」

  韻儀的表情空白了一下,「你胡說什麼?我爹還活著!爹爹、爹爹,你在哪兒?爹爹,你不要跟大師兄吵架,好好跟他說呀……我知道大師兄是愛我的,是愛我的,爹……」她啜泣著,一面往壁腳縮。

  「事實上,你並不知道是不是大師兄,對不對?」秋娘不讓她躲,死命扳著她,「夜裡你睡覺點燈麼?一片漆黑中,你怎麼認得是大師兄呢?」

  韻儀突然安靜下來,眼睛死死的看著地板,輕輕地說:「他不是大師兄,還能是誰呢?他一定是大師兄,絕對要是大師兄!他只是捨不得我,所以才來了……不會是別人,一定是他沒錯!怎麼可以是別人了?不不不……」

  「你回答我,你看到他的臉了麼?」秋娘抓著她搖,「你看到了?你真的看到了?」

  「我爹爹看到了!」韻儀哭嚷著,「爹爹看到了!雨好大、雷好大,閃得好亮,我眼睛痛……但是爹爹看到了,他罵大師兄是禽獸不是人,啊啊啊啊……血、好多血!爹爹……爹爹……」

  緋琳聽到窗外有騷動,趕緊出手點暈了韻儀,先嚷了起來:「快來人啊!有刺客……欽?是小師妹,小師妹怎麼昏在這兒?快來人啊~~」

  兩個師叔搶了進來,看見軟倒在地的韻儀,先是把看守她的人罵了一頓,緊張兮兮的望著秋娘和緋琳。

  「她可對你們說什麼?」

  「來得及說什麼?」緋琳裝出一臉惺忪,「撲進來就滿口亂嚷,拿起刀就砍!小師妹病成這樣也不是法子,師叔要是醫不好她,其他師兄弟也該會診看看,這樣白耽誤著,女孩兒的名聲怎麼好?」

  「這需要你費心麼?不關你的事情!」劉師叔怒目。

  陸師叔趕緊攔了他的話,「緋琳這兩天只是有些痰迷,氣急攻心罷了。幾帖湯藥就好了,別擔心了。」他輕手輕腳的扶抱著韻儀,使個眼色要劉師叔跟著出去。

  緋琳趕緊關了門窗,兩個人對望著,心頭不斷突突的跳。

  「怎麼可以讓他們帶走韻儀?」秋娘急得跳腳,「這兩個老畜生……」

  「噤聲噤聲!」緋琳急得拚命揮手,「現在是說話的時候?我們兩個能幹嘛?白白送死,小師妹才真的沒救了!這下不好,真的不好……那兩個老畜生原本就疑了我,和我相好的師姊妹都不讓我們去找大師兄了,現在是疑上加疑,這可是命在旦夕了!」

  「就不得報官麼?」秋娘抱著膝,不斷轉著腦筋。

  「我的姑娘,你說這什麼死老百姓的話?小小的知縣哪裡惹得起杏仙派呢?官府也只是唬唬老百姓,哪裡敢惹武林人?」

  「知縣惹不起,那知府呢?郎中呢?宰相還是皇帝呢?總不成連皇帝都惹不起吧?」秋娘說了氣話。

  「皇帝?」排琳自言自語了一會兒,「我怎麼忘了段劍門有皇帝這靠山呢?到底還是不成,怎麼傳遞給段劍門呢?頂多我也只能派人到棲渡鎮……」

  「棲渡鎮往南行馬一天可以到渡口往海口,還有往東可以到憑雲縣的麼?」秋娘細細忖度在謝家莊當家時的地理。

  「有啊。往東五里是平渡,遂紫江往東出海口,又剛好是順流而下,經過憑雲縣的。」緋琳回答。

  「那好得很。」秋娘起身鋪紙磨墨,「死老百姓也有死老百姓的做法。」

  「啥?」緋琳滿頭霧水。

  「想來這名門正派也不屑去找小生意人麻煩,而我呢,當初是謝家莊的奸詐生意人呢!」秋娘一面修書,一面冷笑,「謝家莊也沒什麼,多少有些船運車行,天下哪裡去不得?你倒說說看該去找段劍門哪個?我這死老百姓可不懂這些。」

  「這件事情鬧得越大越好,直接找總舵作主吧!」緋琳看了看秋娘寫的信,又添了幾行,「就不知道托的人妥不妥當。」

  「我這種死老百姓,自然是撒潑又撒野了。」秋娘想想謝家莊還有誰,不禁笑了起來,「放心,極妥當。」

  當夜兩人商議定了,就把書信託給往山下採買藥材的師姊。師姊尋了相熟的藥材商,托了信往謝家莊去。

  可憐陸、劉兩師叔費盡心思察看來往的江湖人,卻沒注意小小的藥材商拿著要命的信,施施然往渡口去了。  



  表面上杏仙派一片平靜,但是暗地裡卻波濤暗湧。

  緋琳被掌門托了管顧門派,一步也不許她多走,又借口怕她事多管不到,要她將金錢用度漸漸交出來,她也假意敷衍,只說要整理帳冊,一直拖延著。

  若是將這管家的實權交出去,她和秋娘可就死得快了。

  秋娘倒是鎮定,還有心思做針線。

  「我的姑娘,你還有心思扎那勞什子?」緋琳心下焦躁,「我們倆的命就要沒了!」

  「你到底認不認識你大師兄呢?」她慢條斯理的紮著花兒,「我困在這兒,他必定會想辦法,這兩天就該有消息了,怕什麼呢?」

  徘琳還不太信,第二日,果然來了人。

  只見安瑜跟了幾個道長、師太上門來,當堂一坐,只是冷笑。「陸掌門,我們安府無端讓你杏仙派燒了,想借你柴房住住,可使得?」

  陸師叔見了這個對頭,只覺頭疼。「怎麼說是我們燒了呢?無憑無據的……」

  安瑜不答言,只招了招手,幾個僕傭捆了個黑衣人,摔在地上,黑衣人滿臉羞慚。

  安瑜笑了笑,「這不是您的高足麼?還是我眼花看錯了?當場抓到他在放火,難道我還賴著你麼?」

  陸師叔無話可回,「你這逆徒,誰讓你去燒了安府呢?」說完一掌就要拍下。

  安瑜早防著他這步,拖著縱火者的衣帶往後一送,「杏仙派作興先殺人證麼?諸位前輩看看,這就是杏仙派的作風,我那苦命的弟媳想來也是沒命了……好歹也把屍首還回來安葬,好歹我與子霽也是兄弟一場……」

  陸師叔臉上掛不住,「安公子,若下是你藏匿本派叛賊,我們又何必柑犯?」

  「人是我劫去的麼?送來讓我醫治,毒還沒全解就急著燒我安府。聽聽這話,你還算是一派掌門麼?老掌門慈悲為懷,怎麼養了一群是非不分的徒子徒孫?」

  陸師叔原本口才就不怎麼樣,讓安瑜搶白一頓,臉一陣青一陣白,兩三下氣勢就頹了,逼不得已,便召了秋娘來見。

  秋娘讓緋琳扶著,從內堂出來,款款的向安瑜下拜。

  「弟妹,身子可好,杏仙派可為難你?」安瑜趕緊扶她起來,微微笑著。

  「托大哥的福,還好。」秋娘笑瞇咪的,「就不知道兩個妹子怎麼樣了?那天離散了,秋娘好生懸念。」

  「命硬,家裡人都安全。」安瑜特別強調「家裡人」三個字,「你也別太懸心,是非分辨清楚了,當大哥的會親自來帶你回去。」

  聽安瑜這麼說,秋娘知道子霽應該無妨,「只是家裡人奔走得很?」

  「這個公道是不能不討的,自然奔走得很了。」安瑜又扯了幾句不輕不重的閒話,回頭跟陸師叔說:「我這弟媳本來是富家千金,綾羅綢緞、金枝玉葉般的養著。今天來你們杏仙派作客,可別簡慢了。火燒安府這個公道找還沒討到呢,你們自己先商量,看怎麼處理,改天我再來討回音,順便探望我弟媳。」

  他領了人要走,又向後冷笑,「我弟媳身弱,若是出了點差錯……安府燒了事小,弟媳有事可就大了。陸掌門,你可別試我耐性,我這人暴躁起來,是有點無禮的。」

  陸掌門氣得臉孔泛青,一掌劈得八仙桌碎成好幾塊,秋娘款款站起,弱柳扶風似的靠著緋琳,「緋姑娘,我心頭有些鬧。」

  緋琳會意,扶著她回房去了。

  「有那時間劈桌子,還下劈了這兩個女的?」劉師叔冷冷的說。

  「有膽你劈去!」陸師叔怒道,「沒見安瑜還帶了人來麼?那幾個前輩你打得過?」

  「我去就我去!誰像你這樣假仁假義……」劉師叔走了兩步,「差點上了你的大當!我若殺了這兩個女的,你剛好綁了我往安瑜那兒一送,正好讓你脫罪!我早就知道你捨不得掌門這位置……」

  「我有什麼捨不得的?」陸師叔罵了起來,「說起來都是你害了我!」

  「你少跟我在那兒抱怨天抱怨地,怎麼你抱著……」劉師叔將下半截話咽進去,「哼哼,窩裡反有用麼?橫豎不殺也沒什麼,就算谷梁朗不死,也查不出什麼的。除非……你賣了我!」

  「我賣你有什麼好處?」陸師叔跳了起來,「夠了,我走!掌門的位置,你要就給你吧!」

  「你別想這樣可以脫身。」劉師叔一把抓住他,「早跟你說,是同條船上的!」

  陸師叔咬牙切齒地看著他,「我真不該鬼迷心竅,跟你同船兒!」  



  安瑜下了山,進了棲渡鎮。他的府邸雖然燒了,還是另有藥館,一進內堂,穿著夜行衣的谷粱朗焦急的迎出來,「秋娘可安好?」

  「沒事的。」安瑜安慰他,「我看她氣色不錯,反而是你們家管銀錢的師妹有些焦躁。」

  「緋琳麼?」谷粱朗鬆了口氣,「她救過我和秋娘。」回頭想想,又有些淒然,「我只顧著佈置,竟然將秋娘這樣擱著……」

  「老弟,你且安心。秋娘是明白人,若到非常緊急,大不了將她搶出來就是了。你且去調兵遣將,該追查的追查,該問的就問,弟妹的安危就交給我吧!」

  谷梁朗默然,只是點了點頭,就躍身穿出窗外去了。  



  話說那藥材商拿著書信,順流而下,只一晝夜就到了憑雲縣。上了渡頭直奔謝氏船運,僕人一看是謝大小姐的家書,非同小可,馬上派快馬送到謝家莊了。

  五姨娘正望眼欲穿,八九個月才接到一封家書,高興得不得了,展信一看,越看越驚,竟是身子一軟,撐在桌子上。

  「啊呀,這不得了了,這怎麼得了呀?」

  一疊聲的喚馬要轎,不派別人,竟然自己要去。

  僕人苦勸:「五姨娘,這路途苦遠,家裡沒人主持,怎好自己去呢?」

  五姨娘瞠起一雙丹鳳眼,開口便罵:「糊塗東西!大小姐都要沒命了,謝家就剩她這點血脈,沒了她,我還主持什麼呢?麗京又不是沒去過,怕遠麼?」

  她原本就在麗京住過一陣子,路途皆熟,便搭船直往麗京奔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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