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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雷恩那]凜凜佳人(全)[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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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2-6-25 00:56:51 |倒序瀏覽 | x 2
本帖最後由 匿名 於 2012-6-25 01:15 編輯

凜凜佳人 作者:雷恩那

凜凜佳人(上)
  
夏曉清出身慶陽大商家,但因是庶出,嫡母不待見她,
兩位異母兄長待她更是苛刻,要她“伺候好”宮靜川,
他是掌握北方鹽業的皇商,個性強勢兼難以捉摸,
初時她認定他是骯髒又污穢之人,全然沒給他好臉色,
豈知幾回施恩不望報讓她傾心於他,想將自己託付給他,
然而當她不知羞恥求親後,得到的卻是他的斷然拒絕,
原來啊,他心中一直有個女子,放不下,不能放,
她縱使難受卻不悔,因為明白男女情事勉強不來,
他無意於她,她可以靜靜去愛,就如花落春泥更護花,
傾盡他想從她身上得到的一切,她願就這般靜靜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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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2-6-25 00:57:14
第一章

  寒食節剛過,春未老,江南堤岸風兒細細、綠柳斜斜。
  午後忽來一陣薄雨,雨滴潤著滿城春花,潤出一城煙雨,千家萬戶的屋宇瓦舍皆瞧不清了,迷迷濛濛舒潤一片。
  夏曉清在這樣的春雨裏出了城。
  只不過,坐在自家馬車中的她實在無心欣賞沿途雨景。她心裏著急,恨不得駕車的長工大智再快一些,快些趕到城外碼頭。
  樸素無華的馬車內除她以外,尚有一名年約十八歲的婢子果兒。
  果兒學不來主子的定性,圓臉上的五官都快皺成小籠包模樣,她扯開前簾、沖著長工的寬背直催促。“大智你快些!再快些!要出事了呀!”
  大智沒答話,嘴裏卻“駕、駕!”趕馬趕得更急。
  馬車顛得有些厲害,夏曉清只得一手攀著窗沿穩住身子。她暗自調息,一張白淨玉臉倒瞧不出絲毫慌躁,如畫的眉眸仍清清淺淺,只有抓穩窗沿的五指指節緊繃著,秀荑繃出些微青色血筋。
  一近碼頭,人來人往的,馬車不得不緩下勢子。
  大智扯著韁繩、抓著馬鞭,有些不知所措地轉過頭,黑黝黝的臉龐表情無辜,對著主子憨聲且結巴道:“小、小姐……咱們馬、馬車……過不去。”
  “你守在這裏。”夏曉清交代過後,隨即輕撩裙襬跨下馬車,逕自朝岸邊船隻停泊處走去。
  “小姐等等我——小姐——小姐啊——”果兒閃過兩名搬運貨物的工人,趕緊追上主子。小心肝“咚咚、咚咚”跳得厲害,都快嘔出喉頭。
  不能怪她啊,她並非無膽,只是這城外碼頭區龍蛇混雜,聚集的全是些粗魯漢子,她家小姐雖有一身本事,但那些本事只管用在鑒賞古玩和管帳上頭,在這兒可全然施展不開,今兒個的事若擺不平,想全身而退……欸,也得靠運氣了。
  碼頭往江面延伸的十數條棧道上泊著無數中、小型載貨篷船,船工們來來往往地忙著卸貨、入貨。
  然而在最外側的棧道上,四艘插著“伍家堂”紅旗的大篷船已靠岸許久,船上的人們卻被死死困在甲板上,誰也下不了船。
  這條長長的外側棧道上堵著一層又一層的人牆,少說也有百來人,個個橫眉豎眼、來者不善,明擺著伍家船隻上的人要敢從甲板上走下來,那便是敬酒不吃吃罰酒,而眼前這等不入格的手筆竟是出自夏家爺兒們之手……夏曉清唇角略抿,即便歎氣,也只歎在心底。
  在這慶陽城內,伍家與夏家在生意場上已敵對好些年。
  兩家產業多著重在絲綢、刺繡與古玩買賣上,今年“伍家堂”佈置在一江南北和一江東西的分號已增至二十處,勝過夏家的一十九處,伍家主爺遂在府第中大宴各分堂掌櫃,亦廣發請帖相邀慶陽城內的大商家們同歡共樂,且還大費周章從京城請來“雲吉”、“少華”、“福義”、“騰祥”四大戲班同會慶陽伍府。
  伍家遣人、遣船一路將四大戲班接回慶陽,哪知船隻進了碼頭、靠了岸,卻有一群兇神惡煞霸住棧道不讓路,硬想把所有戲班堵個回頭。
  恍若未聞身後果兒焦急的喚聲,夏曉清蓮步迅捷,堅定地移向那群漢子。
  棧道不甚寬敞,又站了這麼多人,她眸光往人群中搜尋。
  幾個來圍堵“伍家堂”船隻的潑皮見一個大姑娘家身後跟來一個小姑娘,在這碼頭區格外招眼,不禁起了興,涎著臉嘿嘿笑道——
  “喲,趕來瞧熱鬧呀?站這兒、站這兒,哥哥這裏位置好、視野佳,准讓妳倆瞧得盡興!”
  “姑娘別去他那兒,還是站過來俺身邊,等會兒說不準要動刀掄棍,俺身體強壯,拳頭硬如石、胸膛比牆厚,俺幫妳擋著。”
  果兒又氣又怕,臉色微微發白,攥緊粉拳掀唇欲罵,只是她罵聲未及出口,圍住她們主僕倆的潑皮們忽地止了聲,表情變得訕訕然。
  再過一會兒,有兩、三個混混竟不自在地挪開目光、低下頭。
  又過一會兒,有幾個甚至乾脆撇開臉,兩片嘴皮掀動,暗暗罵著。
  “見鬼了!什麼玩意兒……”
  果兒有些明白了。
  沒有鬼,也不是啥玩意兒,是她家小姐凝目看人時的那種“氣魄”。
  明明是一雙沈靜帶暖的眸子,真要端起氣勢,眼神立時深幽幽、凜凜然,瞳仁兒像兩口不見底的井,能把人看穿似的。
  然後,那些曝露在那樣眸光中的人,會不自覺想去閃避……至於因何閃避?唔……大抵是自卑作祟,因不知自個兒究竟算啥玩意兒,抑或模糊意會到,自個兒還真不是個玩意兒吧……
  這一方,夏曉清立在原處環看眾人,神情一直是淡靜的,她悄悄收攏五指,指尖與指腹挲了挲微汗的手心。
  緊繃的靜默持續了會兒,直到眼角餘光瞄到那抹試圖溜走的背影,她眉心一軒,出聲便喚:“金五。”
  那人身形頓了頓,舉步又走,根本已聽見喚聲卻裝作不知。
  “站住。”夏曉清又道。
  她聲音並未高揚,僅平靜堅定地送出,那個被喚作“金五”的瘦小中年漢子雙肩陡縮,終是停住不敢再走。
  夏曉清徐步踱近,包圍她們主僕倆的幾名漢子極自然地讓出一條道來。
  約莫清楚是躲不掉了,金五倏地轉過身,還故意挺挺沒幾兩肉的胸膛替自個兒壯膽,細小眼裏閃著光,那神態像做了什麼歹事,事蹟敗露了,正費勁兒想法子要撇清干係。
  金五眼瞇得更細,做作地咧出一個大笑弧。“哎呀呀,這不是夏家大小姐?您今兒個不忙事嗎?怎有空上碼頭區湊熱鬧了?”他兩手搓了搓,再皺皺酒糟鼻子,道:“是說,這地方似乎不太適合姑娘家閒逛,夏家主母夫人倘是知曉大小姐來這兒走動,您少不了得挨一頓責駡吧?”
  一知她是慶陽城夏府的小姐,圍在周遭的潑皮們無不挑眉瞠目,驚疑聲此起彼落。
  對於金五似帶要脅的話,夏曉清並不理會,僅直直望著金五,看得對方一而再、再而三地吞咽唾沫,她才掀動唇瓣,徐聲道:“把你的人全帶走,別占著地方為難『伍家堂』。”
  金五兩眉飛挑,急辯:“誰為難『伍家堂』了?!咱……咱今兒個閑著沒事幹,出來悠轉悠轉,哪兒有熱鬧往哪兒湊,咱也是瞧熱鬧來的,堵在這裏的人跟我可沒半點干係,大小姐別胡亂編派!”
  “與你無關是嗎?”她再問。
  “當然!”金五用力撇清。
  夏曉清淡淡頷首,再次環看眾人,嘴上卻道:“既與你無關,那好,你隨我回夏府一趟,我兩位兄長似有事找你。”
  金五愣了愣,喉結上下滑動,好一會兒才費勁地擠出話來。“……那、那咱等會兒自個兒去。”
  “我有馬車,可載你一程。”
  “用不著!”話陡出,金五像也察覺自己口氣太壞、太急,再被夏曉清這麼清清冷冷一覷,臉皮不禁脹得通紅。
  他咽咽唾沫,勉強笑道:“嘿嘿……嘿嘿……咱金五低三下四的身分,哪敢上夏府小姐的馬車?小姐還是快些離開,再待著不走,真出事可不是鬧著玩的。”
  “家兄的事要緊,你一向替他們辦事,尤其是我二哥,他在外頭的那些事,不管是正經事還是吃喝玩樂的活兒,哪件不是你在發落?少了你著實不便,你還是隨我走吧。”夏曉清一瞬也不瞬地望住那張此時五官有些扭曲的瘦臉。
  這臭丫頭,說的話八成是假,卻還說得面不改色、兩眼坦坦然!
  金五想沖她發火、轟她走,心底滾過連番咒駡,卻沒敢罵出口半句。
  他杵在原地一時答不出話,幾個跟來鬧事的人見他躊躇,以為他當真要走,有人不禁高聲嚷嚷——
  “走哪兒去?是要上哪兒去啊?!金五,今兒個的事可是你挑出來的,要想走,那也得跟大夥兒把帳給結嘍!”
  此話一出,霎時間群情激憤。
  眾人圍堵的圈子驀然一縮,原是想將伍家船隻堵個回頭,現下倒把金五牢牢困在央心。
  “咱們可不管你要跟誰過不去,你給得起錢,俺就出人,說好一個人五兩銀子的,俺底下兄弟這麼多張嘴等著吃飯,你要敢賴債……哼哼,嘿嘿,就瞧你金五有沒有命活著離開這兒!”
  “老大,跟他囉嗦什麼?片了他的肉喂魚,讓他見識見識咱們的手段!”
  “對!綁了他活剮、片他的肉——”
  “小姐!小姐快過來——哇啊啊——”眾漢邊叫囂著,齊往央心擠,場面一下子混亂起來,果兒嚇得大叫,她緊挨過去,急著想將自家小姐拽出人群。
  此時腳底下的棧板被眾人踩得嘎嘎作響,夏曉清反手握住貼身丫鬟探來的小手,主僕倆身子挨著身子,矮著身,咬牙硬是擠出那層層人牆。
  叫駡騰囂之間,她清楚聽到金五略尖細的聲嗓揚聲急嚷——
  “等等!等等啊——我沒說不給啊!我金五賴誰的帳不好,怎敢賴您『黑虎幫』的帳?咱給!一定給!各位別衝動——”
  “黑虎幫”老大惡狠狠又道:“那就把該給的錢端出來!”
  “這……這數兒可不小,我沒帶在身上啊!”
  這一方,一聽金五答得氣急敗壞,夏曉清秀眉輕揚,隨即頭也沒回地跑向停在不遠處的自家馬車。
  “小姐?!”果兒先是一怔,下一瞬便追將上去。
  原以為主子跑回馬車是為了躲開棧道上那團混亂,豈知她家小姐快手快腳地鑽進馬車內,複又鑽了出來,動作之俐落讓原就憨傻的大智抓著韁繩呆愣在原處,微張嘴巴,不知該做些什麼。
  “小姐……您、您想幹什麼……”嗚……不太妙啊!此時分,她家小姐懷裏抱著幾袋今早從府裏帳房兌換出來的銅錢和小碎銀子,這幾袋散碎小錢是準備送到城內幾處夏家的店鋪供找零使用的,小姐她……她現下端出這等“散財童子”的氣勢,嗚嗚嗚,真的很不妙啊!
  夏曉清沒作答,只迅捷無比地扯開袋口,然後伸手一撈一揚,大把的零散銀子便拋了出去,砸在碼頭上那些搬運工人的頭上、臉上,滾在他們腳下。
  哇啊啊——
  銀錢一出,豈有不轟動之理?
  那些被銅錢、碎銀子砸中的人原本開聲要罵,待一辨清從天而降的玩意兒是多好的東西後,登時歡聲雷動,連扛在肩上的貨也顧不得,全伸長手臂搶著接錢。
  “錢啊!有人拋錢啊!”
  “再來啊!再拋啊!拋多一點、多一點——”
  “這邊這邊!別光撒向那兒,這邊哪——”
  “小姐啊……嗚……會被二爺打死的,還有主母夫人……這事傳回夏府,怎麼得了嘛,嗚嗚嗚……”
  見婢子嚇得小臉無血色,滿眼浮淚,夏曉清遂將一袋銀子塞進對方懷裏。
  “妳也幫忙撒。有事我自會擔著,別怕。”
  “不怕……嗚,才怪……”她怎麼就攤上這麼一個主子!果兒很驚嚇地癟嘴,但害怕歸害怕,還是顫著手、委委屈屈地揭開錢袋,很哀怨地聽話辦事。
  “好果兒。”夏曉清微勾唇角,淡露一抹贊許笑意。
  有錢能使鬼推磨。
  她不求什麼,只要眾人朝她這一方靠近,只求堵了“伍家堂”船隻的那些人能被她這“散財”之舉吸引過來,讓出棧道給船上的人。
  金五帶人來跟“伍家堂”鬧,表面上雖與夏家無關,然明眼人一瞧也能猜出幕後藏鏡人究竟是誰。而夏家主事的兩位爺,大爺性情陰沈,二爺脾氣暴戾,會指使金五如此為之的該是二爺,但大爺定也心知肚明的,明就知道卻默不作聲,放縱其行事,或者亦是想給“伍家堂”一點顏色瞧瞧吧……
  然而這種“給顏色”的方法也未免太小家子氣!
  真要鬥法,就該在生意場上見真章,而非使這種不入流的絆子。
  想歎氣,一口氣只怕越歎越長,她將心思寧定,手持續往袋內抓錢,撒完一袋再撒另一袋。
  她這“散財”之舉果然大奏奇功,才一會兒工夫,碼頭區已大亂,幾條用來出船、泊船的棧道幾近淨空。
  然後,馬車所載出的大小錢袋也都淨空了。
  空空如也。
  她連袖中的一小袋銀錢亦盡數發出,當真兩袖清風。
  撒掉幾袋子錢,前後花去不到一刻鐘,不少人仍賴在馬車周圍,眼巴巴望著站在車上的她。
  “沒了!全給了!”夏曉清乾脆揭開車簾,讓眾人看清那堆變得扁扁的錢袋。
  見沒錢可拿了,圍在周遭的人群終於散去,各家工頭們約莫是記起自個兒的職責,吆喝著底下的船夫和搬運工回去幹活兒。
  雨不知何時停了。
  手裏猶自抓著一隻空布袋,夏曉清氣息微紊,撒錢時的豪氣還在她胸中衝撞……
  啊!“伍家堂”的船隻——
  她眉睫陡揚,只見原被惡意霸佔的棧道上僅餘三、五人,伍家請來的戲班子早都下了船,那些人手腳好快,環視周遭,竟已尋不到蹤跡。
  如此最好。
  她抿抿唇,靜吐出一口氣,只覺事情沒鬧大,沒驚動“伍家堂”遣人過來援手,能大事化小,小事化無,當真萬幸。
  “小姐……”果兒忽地靠近,掩不住膽怯地挨在她身後。
  她隨著婢子的眸線看去,隔一小段距離對上金五那雙細小眼睛,他身後和左右兩側跟著好幾名“黑虎幫”的人,那些人正打算押走他。
  “看啥看?快走啊!你說錢沒帶在身上,俺就讓兄弟們跟你回家取錢去!”“黑虎幫”老大推了金五一把,瞥見猶佇立在馬車上的夏曉清時,他粗眉略挑,咧嘴露出泛黃的齒,哼笑道:“姑娘既不心疼銀子,一開始全給俺兄弟不就成了?拿人錢財,替人消災,要俺們讓出棧道有什麼難?也不需妳辛苦地拋錢撒銀。”話語中似對她的膽氣有幾分佩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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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2-6-25 00:57:46
第二章

  夏曉清沒有應話,僅定定望著“黑虎幫”的人離開,而金五在離去前投射過來的惡毒眼神讓她必須攥緊雙手,方能鎮靜迎視。
  “小姐……錢沒、沒有了……錢……都沒了……”大智結巴道,憨笑看著車內一大堆扁扁的空布袋,似覺方才撒錢的“遊戲”當真有趣。
  “你笑?!還笑?錢都沒了,你還笑得出來?沒良心、沒腦子,頭那麼大,裏面全裝豆渣!錢沒了,小姐回去怎麼交代?二爺那麼凶,大爺……大爺好可怕,還有老夫人……怎麼辦才好嘛——”說著說著,果兒兩串眼淚突然滑下來,嚇得大智瞠目結舌,臉色發白。
  今日此舉,夏曉清不是沒想到後果。
  她在夏家是庶出的女兒,生母楊氏原是府內安排在老太夫人身邊服侍的大丫鬟,後來是老太夫人作主,讓親手調教出來的丫鬟嫁進夏家,給自個兒的獨生子作妾室。
  老太夫人在世時,夏家產業有一大半攥在她老人家手裏,夏曉清的親娘是老太夫人帶出來的人,識字能算,眼光獨到,原就是老太夫人的左右手,嫁進夏家之後更被倚重。
  生母受長輩重用,讓當時已為夏家誕下兩名男丁的嫡母內心大大不平,如今嫡母處處挑她毛病,她動輒得咎,而今日之事若傳回府內……
  她閉了閉眸不再多想,跟著掏出一條素帕塞進大智手裏,又用眼神連連示意,直試到第七遍上,大智才陡地理會過來,連忙抓帕子去擦果兒哭花的小臉。
  “果兒莫哭……妳哭……我、我也要哭,妳別怕……別、別怕,別哭啊……”
  “我就哭!就哭!”果兒凶巴巴,繼續抽泣。
  夏曉清望著眼前與自己一向親近的兩名僕婢,心弦略弛,唇角不禁發軟。
  突然——
  “請問車上可是慶陽夏家的小姐?”有誰在馬車外詢問。
  夏曉清循聲看去,來者是一名小廝打扮的清秀少年,此時正恭敬站在車身旁。
  “我是。”她沈靜答,捺下疑惑。“不知這位小哥有何貴事?”
  聽到“小哥”二字,少年咧嘴一笑,聲音清脆道:“我家主子想請小姐到船上一聚,盼小姐賞光。”說著,手往岸邊一指。
  泊在那裏的是一艘外型有別於載貨篷船的中型舫舟。
  南方舫舟通常偏花俏,著重裝飾,然眼前這艘舫船外觀卻頗為樸素,烏沈木所打造出來的船身顯得厚重且結實,整艘船儘是木質原澤,色雖沈,價卻高,也不知何時混進幾十艘灰撲撲的貨船間,一同泊于岸邊,若非留心去看,倒不易一眼辨出。
  她正欲詢問少年的主子是誰,舫船上已走出一名矮胖老者,立在船首對她招手。
  “清丫頭,上來吧!”
  見了人,聞其聲,夏曉清柳眉驚奇般飛挑,隨即輕舒開來。
  她淡淡彎唇,朝老人揮了揮袖回應,跟著對少年道:“原來你家主子是『伍家堂』的老太爺。”
  少年掀唇欲說什麼,然眼珠子一溜,竟咧嘴笑出幾分淘氣,最後只道——
  “我家主子在船上恭候小姐芳駕。”
  恭候芳駕?
  這伍家的少年家僕未免太多禮。
  伍家老太爺是老長輩,她夏家那位精明幹練的老太夫人尚未仙逝之前,慶陽城的伍、夏兩大商家其實交往甚密,生意上有合作、有競爭,那是光明正大,各憑本事。
  不過後來她家的老太夫人過世,伍老太爺亦把主事權下放給兒孫,到了這一輩,兩家在生意場上的衝突漸劇,已無當年和諧共進之象。
  夏曉清幼時便識得這位伍家爺爺,覺得老人家總笑得像尊胖胖彌勒佛,與自己那位精明且不苟言笑的親祖母相比,伍家爺爺著實容易親近。
  獨自隨少年小廝上了舫船,果兒原要跟來,她見她哭得兩眼通紅,眉眸間猶留餘悸,還是讓她留在馬車上,要大智陪著。
  一上船頭甲板,夏曉清都還不及作禮,已被伍老太爺一把拉進樓型船艙內。
  “伍爺爺,那個……适才『伍家堂』的泊船,伍家請來的四大戲班……”她急著說清,心想,這艘舫船該是老早便泊在此處,它停在這兒,離“伍家堂”篷船所泊進的棧道如此之近,有人惡意霸住棧道一事,老人家定瞧得一清二楚,不僅看明白,他心底雪亮,那幕後的始作俑者是誰,八成也是知道的。
  內心有愧,她想代夏家道歉,豈知伍老太爺寬袖一揮,渾不在意似的。
  “別跟咱提那些亂七八糟的事兒,那些早不歸我管。兒孫自有兒孫福,要合要鬧、要興要敗全由他們,我懶得管,只管自個兒舒心快活便好。”他嘿嘿笑了兩聲。“清丫頭,妳來得正好啊,來幫妳伍爺爺瞧幾件玩意兒。”
  “伍爺爺,我——”夏曉清話音陡頓。
  她一雙潤過春雨的眸心忽而湛顫,一瞬也不瞬地凝注在某一點。
  氣息微岔,她此時才驚覺船艙中除了伍家爺爺與自己之外,尚有第三人!
  那人坐在一面百寶花鳥紋的折屏之後。
  屏風後其實是一整幕的細竹簾,此時簾子高卷,天光洋洋灑灑透進,將那人身影淡淡薄薄打在以雪綢繃制而成的屏心上。
  長袍闊袖。
  那是一道男性身影。
  高大、修長,長髮束于身後,男人坐姿閒適。
  ……也是伍家的人嗎?
  夏曉清突然意會到,倘若對方一直就待在那個所在,定將之前那場風波全瞧進眼裏了,畢竟那幕細竹簾一開,正巧對準碼頭區,而她在細雨中與人爭執、粗魯奔走、瘋狂撒錢的行徑,肯定就如唱大戲般在對方眼前上演。
  臉蛋不禁生熱,疑惑叢生。
  她抬手將猶染水氣的發絲撩至耳後,幸得聲嗓猶能持靜,她細聲問道:“伍爺爺要曉清幫忙瞧什麼?”
  她暗想,那人既避於折屏之後,且避得大大咧咧,任由身影投映在屏心上,不掩飾、懶得掩飾,明擺著不願與她照面,那她便也該視若無睹,無須去問。
  這一方,伍家老太爺挨了過來,搔著銀白美髯呵呵笑道:“不就這一座折屏嗎?清丫頭眼力好,快來幫妳伍爺爺評斷、評斷,瞧瞧有啥兒名堂?”
  夏曉清低應了聲,眸光專注在屏風面上遊移,輕徐道:“折屏為四扇曲屏,無沉重屏座,扇與扇之間以金屬銷扣相接,屏框是輕質的雅楠木材,屏心為上等絲絹,繡百寶花鳥紋,繡功針法……嗯……屬北派繁針繡,一針落四方,表、裏、上、下各有章法,花鳥隨觀看方位各有變化,栩栩如生,饒富趣味……”螓首垂下,她唇微張,聲卻止了,覷見一方袍襬不經意地露出曲屏外。
  原來屏風後男子穿的是鐵灰色衣袍。
  那其實是不太張揚的色調,甚至偏沈了,但樸拙色澤卻因天光的投落,映出一道道暗藏的繡紋,乍看無華卻多姿……她瞅著,竟有些出了神。
  “是、是,果然是失傳一段時候的北派繁針繡啊!”伍老太爺拊掌大樂,顴骨紅潤潤。“咱就覺這花鳥紋巧心得很,愈瞧愈喜愛!這舫舟主人與妳伍爺爺是忘年摯交,他說,船上的擺設要能道出一番講究,便全歸了我……嘿嘿嘿,他小瞧我,我可以忍,但看低了咱們慶陽城,以為慶陽無人才,那就不行。再說了,他一開始可沒說不能找人助拳說解啊!”
  老人家一臉得意,邊說還邊覷著屏心上那抹男人淡影。
  ……這艘船並非伍老太爺所有!
  避在折屏後的男子才是舫船主人!
  夏曉清終於懂了。
  至於對方之所以遣小廝邀她上船,皆應老人所求吧……
  思緒一清,她那時不時要竄出的傲氣忽又爬上心頭,覺得主人家根本不歡迎她這個生客,留下不走只讓對方不便,這又何必?
  她暗自作了一個緩長的吐納,啟唇慢語。
  “伍爺爺,我近午時分才從府內家丁口中,聽聞到有關碼頭區這兒的消息,當時帳房派換零散錢的馬車正要出發,我遂跟了來,腦子裏其實無半點主意,只怕太過匆促,還是沒能處理好咱們兩家的事,您——”
  “欸,都說別提那些雜七雜八的事,還提?”伍老太爺粗聲截斷她的話,繃起老臉。“過來過來,再幫妳伍爺爺瞧瞧這套黃梨木桌椅。妳只管說,看出什麼說什麼,來個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咱爺孫倆聯手,刮一刮那舫船主人,且讓他悔青腸子,悔得五臟六腑都發疼!”
  “爺爺……”她一袖被老人家揪了過去,躲都無處躲。
  咬住幾要逸出唇瓣的幽歎,下意識地,她的一雙秀眸再次溜向那四扇成幕的屏風——
  那抹影子對老人家挑釁的言語不為所動,只徐徐拉開一柄摺扇,有一下、沒一下地搧搖。
  夏曉清越發不自在。
  她心想告辭,伍老太爺卻沒絲毫放人的打算,逕自興奮道:“清丫頭,妳瞧這黃梨木的切面,這是百年以上的老木啊,是吧?是吧?還有這些榫頭跟卯眼的部位……嘖嘖嘖,功夫做得真細緻。”
  “伍爺爺,若已無事……清兒該下船了,大智和果兒還在岸上等著……”
  “誰說無事?眼前橫著好幾樁呢!妳要走,也得幫完妳伍爺爺再走啊!”
  老人家揪著兩條粗粗灰眉,垮著嘴角,繃臉裝凶不成,這會兒改而扮出可憐相,“楚楚可憐”地瞅她、瞅她、直直瞅住她。
  夏曉清完全吃軟不吃硬的脾性,實在不能抵擋啊!
  她咬咬唇,這次沒能忍住歎息,梗在胸中的氣息於是深緩一吐。
  她眸光再次專注在老人相中的傢俱上。
  仔細瞧過後,越看,內心越讚歎,這舫船上的擺設當真件件珍物,主人家能大方贈予,出手之闊綽也讓她大開眼界了。
  她探手觸摸桌面,五指感受木質的溫潤,嗓音如絲道:“老黃梨木,木質堅硬,紋理或隱或現,生動多變,結疤處的『鬼臉紋』趣味橫生——”略頓,她將撫過桌面的手湊進鼻前嗅聞。“原該濃烈的辛辣氣味已褪,僅留微香。”
  “還有呢?還有呢?這桌面、桌牙、桌腳,妳全給說說啊!咱們跟他客氣啥勁兒?”伍老太爺笑呵呵。
  夏曉清接著道:“桌面嵌銀絲,銀絲隨木質紋路而走,成就一幅潑墨山水之景……桌牙雕刻精緻,鏤空雕有佛手、桃子、石榴紋,意喻『福壽三多』,至於桌腿,足部是好看的如意形,只是……嗯……”咬咬唇。
  “唉唉,只是什麼啊?”老人家追問著,張大炯炯有神的雙眼。
  “只是已雕了如意形桌足,底下卻又添珠,成了如意踏珠足,嗯……是有些多此一舉,太過繁複。”
  伍老太爺先是一怔,隨即哈哈大笑。
  “說得好!沒錯、沒錯,就是太繁複了,難怪咱看來看去,就那麼一點點不順眼,想來正是這原因,被妳明明白白一點,咱腦門兒也清了!看法一致、看法一致啊!”老人家放馬後炮,放得臉不紅、氣不喘。
  “爺爺,我該回去了……”語氣都聽得出哀求了。
  這一方,伍老太爺終於良心發現般收拾起大頑童般的表情,不再纏人、鬧人,卻深深看她一眼,最後歎了口氣。
  “妳娘親的病好些了嗎?”
  夏曉清沒料到老人會突然問起自家的事。
  這裏畢竟是旁人的場子,談家事總覺不妥。
  尤其當她眼角餘光不自覺飄向那道折屏,覷見那人不知何時止了搖扇之舉,彷佛凝神傾聽著,那讓她更感不安。
  沈吟了會兒,她輕聲答:“娘的病時好時壞,謝謝伍爺爺關懷。”
  老太爺歎道:“妳娘親那病啊……唉,上回見到她時,她都不認得我了。”
  “娘她……她能認人的,她認得我。”她不禁急辯。
  “妳也別跟妳伍爺爺急,自從妳爹走了,妳娘也跟著倒,她可是妳祖母當年一手調教出來的大將,咱也是瞧著她百煉成鋼,誰知這塊鋼說熔就熔,真是情障啊情障……欸,愛成那模樣,值嗎?妳夏家產業倘是操在她手,如今的妳便無須瞧嫡母與兩名異母兄長的臉色,又豈會如此辛苦?”
  屏風後的人又淡淡緩緩地搖起摺扇,像似……等著她作答。
  “……爺爺,我真該走了。”一頓。“今日在碼頭區堵了『伍家堂』船隻一事,多謝您不追究。”
  她沈靜笑中透著靦覥,斂眸垂頸,對老人福身作禮。
  踅足,她離開艙室,奔進落了止、止了又落的無盡春雨裏。
  艙中幽靜。
  無聲,靜。
  靜,無聲。
  忽然間,老人家重重“欸——”地長歎一聲。
  頭一甩,他抓抓垂至胸前的美髯,舉步往內走去,直直晃進百寶花鳥折屏之後。
  “那丫頭如何?”他問,危險地瞇起雙眼。“小子,別跟咱說你瞧不上眼。真論膽氣和果決力,她可不輸男人!”
  自始至終一直坐于屏風後的年輕男子終於起身。
  他丟開摺扇,張手往旁一抓,握住一根精緻的烏木手杖。
  拄著烏木杖,他離開椅座,略跛地踱出幾步,立在船舷邊。
  伍老太爺循著他的目光看去,便見自個兒口中所提的那丫頭已鑽進馬車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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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那個叫大智的馬夫拽著韁繩,抖著細鞭輕輕一抽,馬匹嘶鳴一聲後隨即調頭,他們漸行漸遠,漸漸沒進細雨中,消失在眼界裏。
  “如何?”老人家再問。
  他斜覷年輕男子一眼,明擺著非討個說法不可。
  年輕男子一瞬也不瞬地注視前方,似要穿透這一幕春雨,去瞧透誰、盯緊誰。
  好半晌,他薄唇微微一揚,嗓聲如浸過芳蜜,醇厚流動——
  “就她吧。至於如何不如何,也得試過才知。”
  五日後
  今晨,慶陽城門甫開,一輛馬車從城外而進,一路來到位在城東大街底端的夏府大宅前,說是專程來接夏家小姐出城。
  夏曉清帶著果兒丫鬟,在同父異母長兄兼夏家主爺夏震儒的目送下,一語不發地上了馬車。
  她斂裙方未坐妥,立在車篷後的夏震儒突然伸手抓住她秀腕。
  她心頭猛然一震,必須咬緊牙關才能壓下欲甩脫他掌握的衝動。
  愈怕,愈不能去怕。
  她揚睫迎視,微微抬高半邊仍留瘀青的傷容。
  「雖不知他為何執意見你,但原因不重要,你只管伺候好那人,別壞事。懂嗎?」夏震儒嘴角淡勾。
  聽著兄長慢條斯理、帶古怪笑意的告誡語氣,她背脊禁不住竄寒……什麼叫做「伺候好那人」?「那人」究竟是何方神聖?又為何找上她?只要「那人」想做的事、想得手的東西,她都得「伺候好」嗎?
  「你是夏家女兒,自家生意上的事本該多幫忙,這回確實是個登天梯的絕好機會,千萬別弄擰了。」他略頓,笑笑又道:「搞砸了,大夥兒全沒好處,你不好過,我想姨娘也不會太好過,你也不願她老人家難過,不是嗎?」
  扯到生母,她玉顏幾無血色,兩排貝齒咬得生疼,好一會兒才面無表情地強迫自個兒點了點頭,算是給出回應。
  夏震儒一笑。「這才乖。」他放開箝握的五指。
  馬車簾子掩下,車輪開始轆轆滾動,果兒隨即挨過來替主子揉...捏手腕,不敢大聲哭,眼淚卻跟珍珠串似的,一串串滾出眼眶。
  「怎麼這麼愛哭?」夏曉清歎氣。
  「小姐被欺負……我、我見了難受……」果兒吸吸鼻子,忍不住癟嘴。
  欸,跟了她這樣的主子,也實在為難這小丫頭。夏曉清反握她的小手,安慰般挲挲她的手背,柔聲道:「好果兒別哭,不會有事的……」
  能守護的,她盡力去守。
  當身邊的人軟弱,她會盡力挺住。
  無法遠走高飛,就嘗試平氣忍受,坐困若能自享,或者終有否極泰來的時日。
  她極淡一笑,對橫在眼前、不得不走的未知路像似坦然且無謂了……只是啊只是,在無誰覷見的時候,她眸心會不自覺深幽顫湛,眉心也扣輕愁。
  離城約莫五裏路,馬車來到北坡竹林。
  夏曉清禁不住揭簾子往外瞧,內心驚疑不定,因占滿北坡的這一大片細竹林地竟不知何時開通一條小路,路寬恰容一輛馬車行走。
  車行時,竹葉時不時挲過車身,沙沙娑娑的穿林聲夾伴竹枝搖曳時咿咿呀呀的聲響,落進耳中倒有一番意趣。
  突然間豁然開朗,林深之處辟地建宅。
  馬車甫停妥,有僕婢隨即迎將過來,替車上的女客撩高簾子,擺上踏腳凳。
  夏曉清越來越覺古怪,如墜五裏迷霧,實在摸不清主人家底細。
  宅子很新,該是方建好不久。
  進寬敞前廳,果兒便被留下,名梳雙髻、紮粉帶的小丫鬟領著夏曉清繼續往內院去。
  走在長長回廊上時,午前春光穿過霧化的朝露落在簷前,簷沿溜邊兒處宛若鑲了命、鍍了銀,水亮亮閃動,然後涼風拂發、拂臉、拂過袖底與裙襬,風的氣味透著野地香氣,微腥,卻豐饒舒爽……夏曉清走著、走著,覺得自個兒仿佛越繞越深,深進北坡竹林,深進林中某個憑空而現的秘地。
  她被帶到一座花團錦簇的園子裏。
  「主子等會兒便至,請小姐先在這『綺雲園』內用些小果和香茗。」道完,小丫鬟朝她福身作禮,夏曉清遂輕聲道謝,小丫鬟一聽,眨眨眸對她嫣然一笑,突然微揚聲嗓,清清脆脆地說:「心眼好,長得也好看,小姐真是好人呢!」
  夏曉清有些丈二命剛摸不著腦袋。小丫鬟突如其來的脆嚷似要說給誰聽一般,但園子內靜得很,哪還有其他人?
  小丫鬟嘻嘻笑,轉身跑掉了,僅餘她獨自一個。
  環顧周遭,她細細端倪,覺得這座園子佈置出來的模樣有北方園子的大氣,卻不失江南庭園的細膩,沒有太過繁複的亭臺樓閣,倒有層層迭迭的春花春木,用了大暈的石料做出山景與岩壁,粗獷石材卻能眼琢出精緻紋路。
  然後園子的央心擺設石桌、石凳,桌面刨溜得平滑無比,光可鑒人,府內僕婢送上的果子、糕點和香茶擺滿桌面。
  她靜靜打量著,內心猜過又猜。
  猜不出主人家的來頭和竟圖,是有些沮喪,但見每色小果與茶點製作精細,巧思誘人,嘴角又不禁發軟,竟難以克制地泌出唾液。
  她探出秀指,怕碰壞般輕輕撫過一盤雪條糕。
  「那是山羊奶和過蒙地酥油一起打成的北方小點,配上南方濃茶恰好可以,夏姑娘不妨嘗嘗。」
  裂綢般的中低男性嗓音驀然而起!
  夏曉清心中陡震,眉眸倏揚,這一瞧,一口氣硬生生憋在胸房之內,堵得她張口無語,渾身繃緊。
  那一溜泛光的回廊簷下,男子不知何時到來。
  他走下回廊,朝她徐慢踱近,身上的一襲鐵灰色袍衣奪去她的呼吸,讓她雙眉漸漸挑高,兩眸緩緩瞠圓。
  她能認出,那是同一塊布料。
  眼前男子與五日前在碼頭區舫般上的男子所穿的衣料一模一樣……所差的僅是衣袍上的暗繡圖紋,她在舫般上所見的是蝠紋繡,此時他身上的卻是蘭草紋。
  耳中轟轟作響,腦子裏聲音乍迸,在瞬間又歸寂靜。
  她被轟傻一般怔怔望著他握在左手的手杖,看著他使用那根烏木杖,步伐微跛地走過來。
  他停在她面前,她如中迷魂咒般抬起臉容,眸線從那根烏木杖移到他指節分明的修長五指,移到他胸前,而後移向他的臉。
  眼前男人有張棱角分明的清俊面龐,挺直的鼻樑,人中略深,薄唇的形狀稍顯嚴厲,焦覺並非常笑之人。他目光如炬,如兩潭深淵、如她最最不能明瞭的事物,他直勾勾看她,像無情無緒,又似暗藏玄機。
  「夏姑娘對我手中烏木杖如此感興趣,其中門道,不妨說出來聽聽。」
  他語氣持平,聽不出心緒起伏。
  夏曉清實不知自己竟能懵得這般徹底,在她回過神之前,一長串的話已本能般溜出唇瓣——
  「……材後堅實如鐵,木色黑中透紅,紋揮清美,斷面柔滑,若按書朋中所記,該屬海南一帶的樹種,且是取烏木最珍器的木心部位做成手杖,木心中的油脂能讓烏木不蛀、不朽、不腐,這把手杖能用一輩子,而且——」停!
  老天!夏曉清,你都說了什麼?!
  她先前上他的舫舟,對般艙內的擺設已不知收斂、不懂藏拙地叨絮一大堆話,如今真犯渾了,竟說到人家拄在手是的杖子!
  「抱歉……我、我很對不住……」
  她不該如此失儀。
  只是察覺出他是當日避於折屏後的船主,且是今日遨她前來的神秘男子,再加上他太過年輕好看的外表以及腿上的殘疾,讓她一下子思緒停滯。
  「為何道歉?姑娘說得頗好,正因不蛀、不朽、不腐才以烏木心做此手杖。」他拇指挲了挲杖柄,仍徐靜道:「這把烏木杖確實可用一輩子。」
  男人看起來不似發怒,僅就事論事一般,不覺被她冒犯,亦不覺她笨拙失態。
  夏曉清內心更增困惑。
  見他在石墩凳上撩袍而坐,她猶自佇立,被動且消極地對峙著。
  桌上擺了茶,他原已端起一隻蓋杯欲品茗,見她並不隨他落坐,他指尖一頓,放下杯子,揚睫再次瞧她。
  外表溫馴,性情柔韌——看著她時,他腦中自然而然浮現這些評斷。
  秀而雅的眉睫沉靜伏斂,眸心卻隱隱顫動,有迷惘,有驚疑,有不安與戒慎,她無故落在他的掌握中,進入他的局,然,她把持得極好,即便心生慌懼,旁人也不易嗅聞得出。
  「在下姓宮,宮殿之宮,雙字靜川,北方松遼人士,家中營商,以鹽為大宗。夏姑娘既肯賞臉來訪寒舍,何妨坐下來說聊幾句?」
  他將屬於她的那杯香茗緩緩推近,而後對她做了一個「請」的動作。
  腦子裏原是亂哄哄,聽到他所說的,夏曉清心魂不禁一凜——
  宮姓。
  松遼人士。
  從商。
  鹽為大宗……鹽商!
  她終於應他所請落坐,眸光深直鎖住他。
  「……公子是『松遼宮家』的人?」
  「是。」他淡淡頷首。
  「那……那公子……可是宮家主事之人?」
  他舉杯飲了口茶。「是。」
  夏曉清瞠眸瞪了他好一會兒,瞬間明白了,明白長兄因何亟欲討好他。
  鹽業一向是朝廷專營的事業,能從朝廷手中分得經營之權的大商寥寥無幾,怕是五根指兒都數得完,而「松遼宮家」正是其中之一,他們開鹽井、引海水煮鹽,壟占北邊鹽利。
  似宮家這樣的商家不僅是豪商之賈,因與朝廷、官府關係密切,能獨欖專賣之外,亦享權勢,簡而言之就是——皇商。
  她抿唇不語,記起出門前兄長那副嘴臉和語帶威脅的叮囑——
  別壞事。別弄擰了。伺候好那人。
  她心中興起一陣厭惡,甚至還有些無以名狀的失望之情,似覺眼前之人品味雖佳,卻也是一丘之貉。
  「公子要家兄知會我前來,不知所為何事?」
  他未答話,眼神別具深意,看得她都想不爭氣地垂下頸項。
  然後,他靜聲問「左頰上的傷是你夏家哪位爺下的手?」
  夏曉清聞言先是一怔,隨即掩飾般撇開臉蛋。
  五天前挨的掌摑,到今日已消腫不少,不小心咬破的唇舌也不太疼了,一時間真會忘記自個兒頰上猶有瘀痕。
  宮靜川盯著那張又現倔強神氣的秀容,道:「這幾日,我與夏姑娘的兩位兄長曾有接觸,府上的二爺脾性不若大爺沉穩,姑娘臉上這一掌該是夏家老二打的,是嗎?」他語調平穩,神態亦穩,眉宇間不見波動。「他動手傷你,是因那日在碼頭區,你散了自家錢銀幫了『伍家堂』,是嗎?」
  這會兒換夏曉清不答話,然而,他也不是真要她回答什麼。
  宮靜川繼而道:「你家掌權的老奶奶已仙逝好些年,你爹親也病故,夏家嫡母對你生母一直存有心結,不可能善待你,而兩位同父異母的兄長盡數把持家中產業,婚前縱有一身本事也難出頭,不是嗎?」
  她實在不明白這男人究竟打什麼算盤!
  只是……被一個尚算陌生之人道出家中之事,還說得如此直白,底細全被揭盡,她滿心難受啊,向來定靜能忍的性子幾要不能維持。
  咬牙,咬得牙齦感覺出疼痛。
  她不再閃避他的注視,螓首一揚,將傷顏坦然曝露,清冷道:「想知道的事,公子不都打探出來了?既是心知肚明,又何須再問?」
  她盈盈起身,玉顏淡罩寒霜。
  「公子倘無要事相談,恕我告辭。」很氣、很惱,男人的目光和言詞讓她深覺無到藏匿,那個最最真實的她仿佛失去一切防護,他再深進一步,只要一小步,就能擊垮她似的。
  她福身作禮,這禮作得很是敷衍,草草一福已旋身要走,哪知宮靜川竟倏地站起,她走出兩步,他未拄手杖已跨步追上,一把握住她的手腕。
  夏曉清大吃一驚,憑本能使勁掙扎。
  不知怎麼搞的,該是她回身甩手時的力道太強,狠狠往他胸前搥中一記,他重心陡失,再加上腿腳不好,如此連拉帶扯,導致她自己也沒能站穩,結果整個人朝他撲去。
  下一瞬,兩人雙雙倒落。
  他當了她的墊背,被她完全壓在底下。
  跌倒時,他的大掌一直扣住她,怕她真要跑走一般。
  受了驚嚇,夏曉清伏在男人胸前細細喘息,眸光往上一瞄,驀然與他相視,她覷見自己投落在他瞳仁底的影兒,這才意會到兩人挨得有多近!
  她輕抽一口氣,欲爬離他胸前,他五指卻又一按,牢牢抓她手腕。
  「唔……」她眉心輕擰,唇死拒著,雙肩不禁微微一縮。
  見她吃痛般瑟縮,宮靜川立即放鬆指勁。
  他迅捷坐起,不由分說推高她單邊衣袖,清光之下,姑娘家的細腕泛開一圈圈紅痕,有幾處嚴重些,已浮出點點的烏青瘀傷。
  「是我造成的嗎?」他單刀直入問。
  坦白道,夏曉清真想用力點頭、堅定答是。
  他恰恰施力在夏震儒今早箝握她的地方,瞬間疼得她抽氣。
  她想引發他的罪惡感,想讓他明白他有多麼可惡,只是啊只是,凝穩神思去想——自己這麼做,又何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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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忍下幾要出口的歎息,她抿緊唇瓣,緩慢而明確地搖搖頭。
  「誰做的?」宮靜川沉靜再問。
  她仍倔強不答,他再問「是你那兩位兄長弄出來的?」
  「不用你管!」她真恨雙眸竟聚濕氣。
  她已許久不哭了,此時心緒卻軟弱浮動……怎麼可以?!
  她瞪他,不知自個兒臉蛋脹紅,只管怒瞪著他。
  「你和他們……你們都是一樣的,是一夥兒的……他、他要我伺候好你,要我不能壞事,要我伺候好你,你……你和他們一樣骯髒、一樣污穢!既是如此,就省省力氣,別擺出清高模樣,別裝出一副關心他人的嘴臉!」怒道,她再次試圖甩開他的手,這一次竟十分輕易便擺脫他的掌握。
  她能感覺出風的流動陡然一滯,開闊的園子裏氛圍繃緊。
  沒錯,她說的話就是不中聽,她到底還是惹惱了他……
  一時間,她有種豁出去的蠻勁,痛快得很,然而又一時間,內心卻難免拉扯。
  如若只她一個,死活就她一個,不用顧忌誰,不怕連累誰,不痛快便開罵,看不過眼就甩臉子掉頭走人,如果可以,該有多好?
  但……不可以的,她有娘親需要照看,有果兒、大智,有她在意的人需要顧及,她沒有任情任住的權利。
  欸,她怎就沒忍住?
  夏曉清暗暗自責。
  原以為抬睫會看到一張憤怒的男性面龐,豈知,他、他不怒反笑!
  絕非皮笑肉不笑的表情,而是嚴嶺嘴角真軟化了,那絲極淡的笑帶出他內心的訝然與興味。
  她費勁壓抑翻江倒海般的心緒,欲起身,一大截裙襬不知何時被他的腿壓住。
  他……根本是故意的!他無視於她的瞪視,慢條斯理從袖底掏出一隻薄匣。
  「這膏藥是按古藥方煉製而成,在消腫化瘀上能收奇效,你拿去吧。」
  她雙眸略瞠。「我不需要。」
  他沒出聲駁她。
  只是見她凝容抿唇,不收他遞去的藥匣,他存心跟她杠上似的,匣子一直遞到她臉前,然後動也不動。
  他不動,她若想動,勢必要粗魯地將裙襬從他腿下抽出……
  一個模糊且古怪的想法閃過腦海,她覺得,他不會輕易放開,她很可能會扯裂自個兒的裙子……
  她認輸了,很快拿走他手中的小藥匣,緊緊握住。
  「公子還想如何?」
  宮靜川終於挪動身軀,淡淡道:「把夏姑娘裙襬壓皺了,是在下不好。」
  想罵人卻找不到話可罵,夏曉清最後只能撇開雙頰微鼓的臉,輕靈地爬起來。
  她拂去裙上看不見的塵土,狀若專泛,眼尾餘光卻偷覷男人起身的動作。
  他左腿的傷似在膝部,雖然還算順暢地爬站起來,他一掌停在左膝揉了揉才勉強站直身軀。
  他退回石桌邊,步伐明顯不穩。夏曉清本能想伸手扶他,但她及時拉住心思。
  肩背僵硬,腳步沉滯……
  他似在忍痛,又像不是,她看不太出來,因他握住擱在桌邊的那根烏木杖,拄著它轉身面對她時,他神態尋常,薄唇上那抹似有若無的淡笑尚未消褪。
  「夏姑娘,關於适才你對我的評論,可否容我解釋幾句?」未等她應聲,他笑笑又道:「水至清,則無魚,想在這世道中如魚得水般活下,我確實做過幾件不算好的事,但應該還稱不上是骯髒、污穢之人,不過也絕跟『清高』二字扯不上邊。我懂得什麼是關心,關心一個人,我還不需要假裝,畢竟能得到我關注的,全是我心是在意的人,既是在意,關懷之情油然而生,何須去裝?」
  她聽得一愣一愣,漾水的眸子無法從他臉上移開。
  他拇指習慣住摩挲杖首,將她看得極深,徐聲又道:「我不知你那兩位異母兄長作何想法,但遨你過府,僅因有事請你相幫。」稍頓了頓。「我之前在碼頭區見過你,你帶伍家老太爺之遨上了一隻舫舟……當時我也在。」
  「我知道。」夏曉清頷首,頰面有些泛紅。「我曉得的……你當時避在折屏之後,我瞧見一截袍襬,那料子並不常見,就跟你身上穿的衣料一模一樣,只有繡紋不同,我能認得的……你、你其實就是舫舟主人。」
  他深靜目底訊雷不及掩耳地閃過碎光。
  那是揉進驚與喜、迷惑與讚歎的輝芒,即興即逝。他定力絕佳,沒讓那種不尋常的心緒持續坐大。
  「當日請夏姑娘上般的確實是我,那是因你在碼頭區上的行徑太醒目,頗出我意料之外,而伍家老太爺似乎又太鐘意你……關於你在夏家的事,大半以上皆是從他口中得知,我想他是太喜愛你,喜愛到不能容允有誰輕忽你。」
  聞言,夏曉清實不知該不該對伍家爺爺發惱。
  那位老人家好似把關於她的那些事,全傾倒給眼前男人知道了。
  靜默了會兒,她抿抿嘴,潤澤兩片略幹的唇瓣,終於問出——
  「那麼,究竟有何事,公子需借我之力?」
  「我想聘你當西席。」
  夏曉清一時間沒聽懂,秀顏怔怔然。
  「……西席?」待理解這二字的意思,她發怔的「病狀」非但不減,反而更嚴重。
  宮靜川點點頭。「是。我想請夏姑娘教教舍妹算術與管帳之法,一切從基本起步,不需學太高深的數法,學到能看懂賬目,能精打算盤也就早夠。」
  她雙唇掀動,沒吐出話,掀掀合合三、四回,一口氣沉沉呼出,腦子終是清醒了些。「你有妹子?」
  「兩個。大的剛滿十二,小的今年七歲,與我是同父異母的手足。」
  ……七歲?!
  他瞧起來約莫二十七、八,卻有個年僅七歲的妹子,中間差上二十歲!
  她不禁又愣,難得能把一雙秀氣眸子瞠得圓滾滾。
  「公子家裏既也經商,底下識字懂算的好手絕對不缺,管賬目的先生們沒到百數也有五十,又何須……何須要我去教?」
  「你道不曾請人教授嗎?偏沒誰教得了。」
  「那公子自己呢?你將她們帶在身邊,慢慢教,邊學邊教,肯定能成——」她話陡頓,心頭一悸,不太確定雙眼所見的。眼前身形頎長、氣質偏冷的男子好像……臉紅了,提到兩位妹妹讓他很頭疼、很莫可奈何似的。
  「我也沒法教。」他簡潔道。
  夏曉清低「唔」—聲,咬住唇瓣,當真無話可說。
  整件事透著邪,總之……不太對勁。
  「姑娘意下如何?可願一試?」他徐聲問,目光一直深鎖住她。
  好半晌過去,她才幽幽反問「倘是不願意,公子將如何?」
  「你會願意的。」他微微笑。「我說了,我絕非骯髒、污穢之人,但也絕對不清高。為達目的,尚有其他路子可走,此時開口徵詢姑娘意思,那是先禮後兵,你若不肯,是有辦法讓你不得不肯。你以為呢?」
  夏曉清心口被無形力勁狠狠一掐,背脊不禁泛涼。
  他笑,長目彎彎,嘴角微翹,仿佛無害卻握有生殺大權。
  真的,她相信,只要他向家裏兄長說三道四幾句,娘親和她……不,不僅她們母女倆,該是她們那個院落裏的人都要艱難度日。
  眼眶忽又發熱,心緒大幅波動,跟這個男人交手,她連連敗陣。
  很氣自己莫名算妙的軟弱,這不像她,她該要很強的,不該動不動就被嚇哭、氣哭、惹哭。
  這個可惡的、可惡的人!
  抬高柔潤下巴,她拚命端起氣勢,一瞬也不瞬地迎視他的眼。
  宮靜川目光一深,歎息般道:「姑娘仍舊不願嗎?唔……那麼這局,瞧來該是兩敗俱傷的局面,你不肯教,她們學不了管帳這門活兒,自然不能去學想學的活兒。」
  突然——
  「哇啊啊——要學的、要學的,咱什麼活兒都學!不是兩敗俱傷,是雙贏、雙贏啦!」
  伴隨驚天動地的叫囂,有人從造景用的一處假山石洞中沖出來。
  夏曉清先是被宮靜川的話弄得一頭霧水,此際更是如墜五裏迷霧。
  她不禁往後一退,一手下意識揪緊襟口,就見一道小紅影……呃!不,不是的,那小紅影一道之後還有一道,兩道小小身影像草原上四蹄狂撒的紅鬃野馬般飛沖而來!
  「啊?」當兩名小小姑娘一前一後、一左一右撲來抱住她的雙腿,任憑她性情再定、再靜,也要被驚得瞠目結舌,玉容小小失色。
  「姊姊、好心的姊姊、好看的姊姊,明玉會學的!還有澄心啊,她也會乖乖學的!姊姊教吧,教我們倆吧,好不好好不好好不好——姊姊答應了好不好?好不好嘛?好嗎?好嗎?好嗎?」
  兩名小姑娘中,較長的那一個從頭到尾嚷個沒完。
  夏曉清簡直頭昏腦脹,想退,根本寸步難行,因為大的那個抱住她左腿,邊嚷嚷急問雙腳竟交纏圈上,如猴兒爬竿子似的,生生盤住她左半腿。而抱住她右腿的那只小的,完全是有樣學樣,雖垂頸不語,卻以與小姊姊分毫不差的姿態「寄生」在她腿上。
  這是……成什麼事了?
  她來回瞪著緊挨她兩邊腿側的兩顆小腦袋瓜,眸光一揚,改而瞪住幾步之外的宮靜川。
  男人再次擱下烏木杖,撩袍坐下,端起蓋杯喝茶,很閑慢地喝,仿佛眼前上演之事,與他井水不犯河水,八百根竿子都打不在一塊兒。
  他、他……他在偷笑!
  夏曉清輕抽一口氣,眼珠子險些瞪出來。
  明擺著,他一開始就知假山石洞裏躲著人,他不主動戳破,卻要小姑娘倆自個兒沖出來……是了,方才領她到此的小丫鬟,離去前對她揚聲脆嚷,原來是故意說給藏在園內的小人兒聽的。
  這樣耍弄人,很好玩嗎?
  見宮靜川當起甩手大爺,啥都不理,她心裏竄火,既羞又怒。
  行!他不理,她自個兒操辦!
  「你們倆——」她垂下頸項,重新瞪著那兩顆烏絲軟柔的小頭顱。
  「姊姊……」大的那個聞聲仰首,微亂的發絲托出一張嫩嫩小臉,明亮大眼湛光,對她全心全意信任的光,然後是可愛翹挺的小鼻子,搭著一張圓嘟嘟的粉唇,唇一咧,露出小巧整潔的齒……
  夏曉清頭暈了暈,胸房好似被輕輕一掐,掐出既酸又軟的古怪情緒。
  她眸光恍恍惚惚地飄向右腿上那個小的。
  小小人兒學小姊姊揚起臉兒,不說話,僅張著水汪汪的眸子看她,白裏透紅的雙頰,軟乎乎、紅撲撲,表情全心全意,一直看她……這、這力道竟然更強,強大到讓她頭更暈,氣息不暢,臉蛋也跟著紅撲撲……
  然後,閑在一旁慢慢品茶的男人終於開尊口,她嗡嗡鳴響的耳鼓模糊透進他的聲嗓,聽他閑慢道——
  「夏姑娘,這兩位正是舍妹,你左邊的是明玉,右邊的是澄心,姊妹倆的名字取自『明澄玉心』一詞,她倆兒淘氣得很,還請姑娘多多海涵。」
  「唔……」想說什麼呢?她不記得了……
  明明有好年話,要說怎麼……全忘了……忘了……
  夏曉清腦中一片空白啊空白……
  是夜。
  宮靜川在小廝的服侍下浴洗過後,斜臥在臨窗竹榻上。
  他僅著單衣,襟口松敞,左膝摀著小廝為他備妥的熱藥布,一開始熱敷,熱氣如針刺一陣陣煨進膚孔、滲入筋骨,實不好受,必須等藥力全數滲進,那不適感才能降低,隨之拔除受過傷的膝部一整天下來所承受的酸痛。
  「爺今夜心情好像挺美呢。」
  小廝安丹端了一盆熱水進屋,見主子今晚敷藥,眉不皺、唇不繃,偶爾嘴角還似有若無般勾笑,像不經意思及什麼有趣事物般,忍俊不禁。
  宮靜川也不應聲,繼續合睫假寐,但嘴角勾弧倒深了深。
  姑娘家慌張無措的模樣應該稱不上賞心悅目才是,然,能讓一向安之若素、淡定自持的夏家小姐茫茫然到那般田地……他竟壞心到直想笑。
  今日見她時,她獨立在春花春木中,一身淺淺春衫,羅裙素雅,春光將她籠罩,輕鑲她淡淡輪廓,讓人有些看不真切……
  他出聲驚擾了她。
  她倏地揚睫。
  初見他,那雙秀瞳翻騰無數意緒——驚訝、錯愕、怔然、迷惑——而後是沉靜,儘管費了些功夫壓制,終歸沉靜。
  她很穩,心思極細膩,唔……也極為倔氣,被他明裏、暗裏逼了幾次,也能挺住,或者正因如此,明玉和澄心甫出場能把她驚成那樣,要他不笑著實難忍。
  今夜,他心情頗美嗎?
  嗯……似乎如此……
  「主子心情好是因夏家小姐吧?」
  安丹擰著熱巾子,手裏忙碌,嘴上也沒閑著。
  「您心情好,大小姐和小小姐心情也好,咱瞧啊,就夏家小姐心情不太好。」
  取下主子膝上的熱膏布,藥力已滲進,安丹用熱巾子緩緩推著,又道:「爺您也瞧見了吧?夏小姐臉上帶傷哩!今兒個隨她前來的丫鬟不是被咱們留在前廳嗎?我幫忙送了第二輪茶過去,乘機跟那個叫做果兒的丫鬟聊了聊……」—頓,歎氣。「說是那天從碼頭區回去,當晚夏家小姐就挨了打,是夏家二爺動的手,那個夏崇寶啊,個頭魁梧高大,光一巴掌就把姑娘家搧倒在地,後來是夏家大爺出聲制止了,若非這般,夏家小姐真會被揍得不成人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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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聽著聽著,宮靜川終於徐徐張目。
  目中幽深不見底,好半晌過去,他才靜聲問「夏家大爺為何制止?他該也既恨又怒才是,既然如此,發狠揍那姑娘一頓恰好舒心,為何不允?」
  「唉唉,爺這疑問咱也提了,果兒說,她家大爺可是把小姐當成一件好貨,等著以最好的價錢銷貨出去,而貨要好,自然不能有損傷,二爺暴怒動手,摑了一耳光出出氣便足夠,可不能真打壞、打爛了。」再次歎氣。「爺啊,您說您說,夏家那位小姐心情還美得起來嗎?」
  許久、許久,屋內沉默持續,久到安丹以為主子真睡著了……於是忍不住偷覷公子一眼,發現他兩眼一直是張開的,目光靜靜投注在前方某個點上。
  少年咧嘴無聲笑了笑,緩緩吐出口氣。
  主子此刻的神態他見過無數次。
  那表示有什麼計略在主子心中盤轉,待思緒一定,大事成小事,小事化無事,凡事皆有解,天下無事。
  天下既無事,那夏家小姐也會沒事吧?
  唔?希望如此啊……
  夏府帳房位在後院左翼一個小跨院內。
  帳房房內深長,前頭是先生們每日撥打算盤、整記慶陽城內夏家店鋪銀錢進出的地方,後頭是各地分號賬目總整之處,最後方則緊連府內銀庫。
  庫房鑰匙原在夏家老太夫人手中,但後來老人家仙逝,兩年後,向來無心于生意、只管讀書的夏老爺又染病去世,未出一年,曉清生母楊氏的身子也跟著兵敗如山倒,神智時好時亂。
  夏曉清當時年僅十四,家中大權一夕變天,庫房鑰匙改由夏家大爺獨掌,夏震儒仍繼續留她在帳房幫手,皆因她自小跟在祖母和生母身邊學本事,一些夥讓們又全跟著楊氏和她做事,而夏震儒初初掌權,大局方定,根基未穩,將她放在這個位置再合適不過。
  只是這五、六年來,夏震儒又陸續安排不少「自己人」進帳房,幾已完全取代了那一群「前朝老臣」們。
  雖說是夏家小姐,雖說管著夏家總賬,夏曉清如今也僅是掛個虛銜,帳房先生和夥讓們聽令大掌櫃,大掌櫃表面上歸她管,實則直接聽主爺夏震儒吩咐,傳報到她這邊全是雞毛蒜皮的小事。
  說實話,掌不掌事、管不管帳對夏曉清而言,並非什麼要緊事,只要在意的人皆在身邊,日子能過得平順無波,這樣便足夠。況且領個帳房主事的虛銜,她每月也有一些薪傣,還能私下攢點錢,以應不時之需。
  小跨院裏,與帳房相對的一排矮屋內,夏曉清坐在敞窗邊,蔥指在一顆顆算盤菱珠間撥彈,另一手輕按帳本紙面,這是今月各分號的帳,大掌櫃說是已核對過一遍,請她再看。
  她飛快打著算盤,丫鬟果兒此時抱著一迭藍皮帳本走入。
  她聽到腳步聲,雙眸抬也未抬,只輕聲道:「果兒,本子先擱在角落那張桌上,我先對完這邊的,這兩份可不能混在一塊兒。」
  沒聽到回應,也沒聽到往外的腳步聲,她心裏一疑,終於抬起臉。
  「怎……怎麼了?」果兒直眨著她瞧,一瞬也不瞬。
  「小姐,窗外的光打進來,這一照,您臉上的傷真的都不見了呢!唔……看來城郊竹林裏那處大宅主子贈的藥膏實在好用,昨晚睡前才薄薄抹過一回,今兒個瘀傷全化開了,好妙啊!」略頓,似思及什麼,靈活大眼發亮。「小姐小姐,那手腕呢?瘀血是不是也化開了?快看看啊!」
  這麼一提醒,夏曉清下意識瞥向被掐握出點點瘀青的左腕。
  她清眸眨了眨,再眨了眨……真沒看錯啊!腕部不知覺間已恢復原有白哲!
  一早便忙於手邊事務,她只管瞧著賬目和算盤珠子,竟到此時才察覺身上瘀痕盡退。
  「小姐,幸好咱昨晚堅持拿那匣子藥膏來試,要不您這樣不管不顧的,一回來就把人家給的藥閘子拋到一邊,豈不是辜傷那大宅主子的好意?呵呵,那裏的人真好,讓我等在前廳裏,還給我送茶送小點,怕我要等得發悶,還有人來跟我胡亂閒聊哩!」
  好不容易靜下的心,瞬間又被攪擾了。
  夏曉清十指緩緩平放在帳本和算盤上,思及昨日在那神秘宅中遇見的神秘男人……松遼鹽商,在商界權勢傾天……先禮後兵,斯文有禮的模樣最後卻來個語帶要脅……兩個女娃兒……一個過動,一個過靜,死命圈抱她兩腿……男人偷偷勾起的嘴角,根本有意看她笑話……
  那仿佛是一場荒誕不實的夢。
  她記不得夢境的最後,恍惚心緒一直持續到她出了竹林、回到夏府,一直、一直未回復尋常。
  「小姐,那大宅主子究竟跟您談了什麼?您今兒個還沒記起嗎?」說到這事,果兒臉上難掩憂心,都不知一向慧心聰敏的小姐犯哪門子糊塗。
  夏曉清記得的。神智一定,昨日在那個錦繡花園裏發生的大小事便一件接一件回籠,她記起那男人的要求,當然也不會忘記他話中似有若無的脅迫。
  「沒什麼事,就談了談,他說……我可以再想想。」
  「還要再想什麼?」果兒一臉好奇。
  夏曉清嚅嚅唇瓣,試圖說話,一時間卻無言,因為實在不好說明。
  她微蹙眉心想了想,張嘴正要說話,外頭驀地鬧出一陣囂響——
  「……有啥不成?!混賬東西!我是夏家二爺,要跟自家帳房拿點散碎銀子花用,還得經過我大哥同意?!這是啥道理?咱好歹也是夏家半個主子!」
  「二爺、二爺啊……這、這一口氣就要五百兩,可不是什麼散碎銀子……」
  「五百兩在老子眼裏就是碎銀!別羅是囉嗦,那是我夏家的銀子,你心疼啥勁兒啊?有你心疼的分嗎?」
  是她那個行徑囂張如霸王、同父異母的二哥!
  「小姐別出去!」
  果兒奔過來,臉色發白地拉住她正要站起的身子。
  「二爺這陣子三番兩次來帳房討錢,就、就由著他去,他想怎麼幹,全由他,反正他是爺,咱們能避就避,躲得遠遠的不要理會他,小姐別再跟他杠上啊!」
  她的貼身丫鬟雙手抖得有些厲害。
  她緊緊握了果兒小手,在對方想揪住她時,她陡地掙脫。
  「小姐啊——」
  不理果兒勸阻,夏曉清起身快步走出去,就見對面帳房已鬧得雞飛狗跳,屬於大爺人馬的大掌櫃一臉青黑,襟口被自家二爺狠狠揪高,整個人幾是足不沾地。
  「二……二、二爺,小的實在……實在沒法子、沒膽子撥錢給您,大爺交代下來了,銀庫出入的帳全得作得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大掌櫃語帶哭音,說得結結巴巴。
  夏曉清甫出現在那兒,大掌櫃眼角余光一瞄,如見救命菩薩,嚷道——
  「小姐管著帳房呢!二爺……二爺跟小姐開口,小姐若肯,那、那小的立時取銀兩奉上,要多少都不成問題的!只要小姐說好,自然成啊!」推推推,一推二五六,找到替死鬼,麻煩事不上身!
  夏曉清自然知道大掌櫃心思,但事實確實如此,名義上,她的確掌著帳房。
  「二哥,咱們家各院每個月皆配有一筆自用花銷,倘要額外從帳房取錢,一切得按規矩來辦,需一條條列出花用的明細,還得跟大哥報備過,有了夏家主爺同意,帳房這兒才好行事,不能單憑你一口價,就將銀子奉上。」
  她沉靜道,盈盈身姿立在簷下,春光像能穿透她單薄身軀。
  一院子明裏暗裏觀望的先生和夥讓們見她這模樣,即便是大爺手底下的人,也要替她操上三分心,尤其見火爆二爺陡地鬆開大掌櫃襟口,大步朝她走去,幾個血氣方剛的少年夥讓都快按捺不住!
  夏崇寶瞠圓銅鈴眼,猙獰咧嘴。
  「你那是什麼眼神?管到老子頭上,還真敢啊!上次沒把你揍乖,這回就看誰敢來攔我?老子我不把你——噢!」
  驀地大叫,他兩隻巨掌同時摀住後腦勺。
  結果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他痛呼聲不斷,連連哀叫,兩手好忙碌,一下子摀頭一會子又摀腰、摀臀,高壯身軀在原地笨重亂跳。
  「哪個——哎喲!到底……噢!是誰……痛痛痛——」
  「不痛你祖宗奶奶打你幹啥?」俏皮的清脆嗓音響亮亮。
  整個帳房的人,包括夏曉清,視線全被那手持彈弓的紅衣小姑娘吸引過去。
  那小姑娘站在進小院的月洞門邊,開弓發彈的架勢擺得既自然又漂亮,顯然這門功失已練得頗有火候。她身邊還跟著一道鵝黃小身影,後者兩隻小手合掌攤開,捧著一小堆石頭,也不知是隨身攜帶抑或隨地檢來的,總之彈弓連環發不停,全賴一雙小人兒配合得天衣無縫。
  「……祖、祖宗奶奶?」夏崇寶後腦勺腫了包,額角滲血絲,一看清下手的是誰,嘴角氣得發僵。
  「乖,見了本祖宗奶奶還知道喊,果然不教不知義,不打不成器。」紅衣小姑娘嘻嘻笑。「沒浪費我一番苦心啊!」
  「你、你……混賬臭丫頭——」有人又痛又恨,惱羞成怒了。
  「住手!」夏曉清緊聲一呼,卯足勁沖過去,搶在夏崇寶一掌揮下來前,將宮家那對「明澄玉心」的小姊妹拉至身後。她身子未及站穩,眼前勁風已撲面而來。
  一時間以為又要挨摑,她螓首閃避般一側,全身緊繃。
  然而,那一掌並未落下。
  她掀睫去瞧,一名黑衣勁裝的青年不知打哪兒竄出,五指扣住夏家二爺的腕部,青年未施指力,僅是阻下對方摑人耳光的舉動。
  「無惑……怎麼現在才來嘛!我……我好可憐,澄心也好可憐,還有姊姊……我們三個都好可憐,嗚……」
  夏曉清終於見識到十二歲女娃「變臉」功夫練得有多精,前一刻還盛氣淩人、彈弓連發不手軟,勁裝青年一現身,女娃飛揚明麗的表情陡撤,癟著嘴,低垂眉睫,淚光閃閃,說有多可憐就有多可憐。
  至於七歲的小澄心,這回沒學小姊姊擺可憐樣,她微甭著頭,好奇地盯著夏曉清護在她身前的那只手。看著看著……她突然放掉手中那些石子,靜靜偎了過來,細瘦雙手圈住夏曉清的臂膀。
  方寸一悸,此時卻無暇多想,夏曉清有些吃力地抱起澄心,再勉強騰出一手拉住明玉,只覺快些將小姊妹倆帶離原處方為上策!
  「快走!」
  「姊姊莫憂,有無惑在,他闖不過來的。」明玉反拉住她,壓低嗓音說。她眸眶猶自含淚,卻背對眾人朝她咧嘴一笑。
  這孩子實在是……夏曉清簡直哭笑不得!
  另一方,夏崇寶幾次想甩脫青年的抓握,卻越掙扎越難堪。
  無論他如何動,那個名叫「無惑」的年輕漢子皆有方法纏黏他不放,逼得他臉色又青又白又紅,確實氣炸!
  「夏家養你們這群夥讓全是擺設嗎?還不開打!愣在一旁看戲啊?」
  「二弟!你……這是子什麼?快停手、快停手!」
  此一時分,在堂廳上接待貴客的主爺夏震儒陪同客人一起步進月洞門。這位手握北方鹽業的大商行事實在沒個準則可依循,先前是高不可攀的姿態,這陣子倒願意同他夏家交往,以往送上的請帖如石沉大海,今兒個貴客竟毫無預警登門拜訪,且攜家中小小女眷們一道前來,來得如此突然,讓他有些慌了手腳……而眼前這出……究竟怎麼演上的?!
  他家老二還真會挑時候惹事啊!
  「站著幹什麼?還不把你們二爺架開!」
  夏震儒氣得紅光滿面,眼刀一劃,幾名夥讓終於回過神,沖上前拚命想拉開直要尋黑衣青年麻煩的夏崇寶。
  「無惑。」由夏家主爺陪同未進的貴客此時淡淡一喚,不需多說,青年成爪的五指忽地一松,無形勁力一吐——夏崇常壯碩身軀立馬倒彈出去,若非夥讓們七手八腳扶住他,准要摔得七葷八素。
  退退退——夏曉清將孩子抱著、拉著,背貼門牆退避在角落,果兒也悄悄挨近,發顫的身子緊貼她,半句話都說不出,看來嚇得不輕。
  一雙清眸直直看著,不管這帳房小院內發生何事,她以為臉上神態能維持一貫的凜然沉穩,然,當宮靜川步進她眸界中,當他面無表情環視眾人,一股熱麻感直直竄上她的脊背,沖至天靈……他、他竟未拄手杖!
  那根色澤黝亮的烏木杖不在他掌握中!
  今日,他的步伐平順徐慢,若非見過他如何倚賴那根烏木杖,她真要以為他行走便如常人模樣。
  「大哥,是那臭丫頭先動手的!她拿彈弓打我,她——」
  「住口!住口!你還有臉說?」
  她耳中灌進兄長們急怒的叫囂聲,明明聽見了,卻覺那聲音仿佛隔著一層厚膜,有些不真實。
  突然,男人似藏冷鋒的目光朝她這方淡掃過來。
  宮靜川隔著幾步距離探進她的眼,她呼息陡頓,胸房怦怦驟跳。
  接著他目光往下挪移,那移動的姿態極為自然,像似關懷那兩個緊挨她不放的小姊妹,必須確定姊妹倆安全無虞才能緩下心緒。
  當他掃視過來時,把臉蛋親密埋在她頸窩處的小澄心反正看不見,所以繼續偎得很愜意、很無為,倒是貼靠在她腰側的明玉莫名一顫,兩隻細臂驀地將她腰身纏得更緊,臉也往她身上埋蹭,那感覺像幹了壞事被逮個正著,亟需攀附一個能說得上話的人來替自個兒遮風擋雪……而她夏曉清便成小姑娘眼裏的「有力人士」,被人家牢牢攀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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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她怔然而立,迎視那個有意以眼神教訓小小妹子的男人。
  他表情夠冷,目光夠清冽,但……為何她會覷見那似有若無且似笑非笑的微揚嘴角?他……他、他又在偷笑嗎?!
  他在笑話她,是嗎?
  夏曉清不由得暗抽一口涼氣!
  他真在暗笑,笑她宛若貼牆而生的一根主心骨,緊摟著別人的同時,也被別人圈圍住,緊緊摟抱。
  雙頰發燙,很是著惱,她想發狠瞪他一眼,豈知他卻轉正面龐,不瞧她了。
  「夏兄,今次未遞帖便登門拜訪,看來確實魯莽。」
  「宮爺言重了,不魯莽不魯莽,魯莽的是舍弟!今日難得貴客上門,夏府可說蓬蓽生輝,原已吩咐下人知會舍弟過來拜會,豈斜他人在這兒,還驚嚇了兩位小小姐,鬧得如此不快,全是誤會一場、誤會一場啊!」
  聞言,被一干夥計架住胳膊的夏崇寶瞪大銅鈴眼,張嘴要辯,長兄一記火辣辣眼刀甩飛過來,警告意味深濃,恨不得立時剪下他的舌似的。
  這下子不忍也得忍,夏家二爺頭痛、額痛、手痛,滿腔火氣無處撒,只能拿底下人泄忿,他狠狠掙開夥計們,其中兩個還被甩倒在地。
  夏震儒忙道:「二弟,還不過來賠罪?」
  「不必了。」宮靜川嗓音平板,自始至終,他表情就這模樣,不似作怒,僅淡漠得不興丁點波紋,仿佛懶得再跟小人物多說半句一般。
  「宮爺,這事兒實在是——」
  「夏兄。」他截斷夏震儒的話。「今日過府,其實皆因舍妹昨日見過曉清姑娘之後,很是喜歡,一早便鬧著欲遨她出遊。」頓了頓。「不知夏兄意下如何?」
  男人突如算來喚出她的名字,儘管後頭加了「姑娘」之稱,夏曉清心頭仍震了震,氣息略濃,膚底溫潮不斷漫出。
  這一方,夏震儒怔然無語,一會兒才弄明白,這位出身北方的貴客是在徵詢他這個夏家主爺的同意,希望替兩個小妹子遨夏曉清一道出遊。
  「宮爺說笑嗎?您帶小小姐倆親自來遨,咱們兩家能多親近親近,我歡喜都來不及,還能有啥想法?」他目光溜向被兩孩子和丫鬟緊挨著的夏曉清,笑道:「難得小小姐倆跟咱們家曉清如此投緣,只是不知宮爺今兒個出遊,打算怎麼個遊法?想看些什麼、玩些什麼?若有咱們能效勞之處,宮爺儘管說,千萬別見外。」
  直到此時,宮靜川那張抿平的薄唇才略略顯笑。
  「聽說慶陽城內外植桑養蠶、紡紗制綢的人家皆沿河岸聚居,小河道在城中蜿蜒,流經那些人家後院,再匯流至城外大川,因此方便小般只進入,沿岸收貨、銷貨,這情景北方確實少見,今日還得請曉清姑娘多為在下和兩個妹妹說解。」一頓,飛眉略挑,慢聲道:「倘是有了心得,說不準能尋到一些商機,找些不同於鹽產的買賣玩玩。」
  他……他根本是在吊人胃口!
  眼前一切,夏曉清看著、聽著,瞳心隱隱。
  果不算然,下一瞬,她那位利字當頭的兄長立刻眉開眼笑,道——
  「宮爺,曉清她絕對樂意,非常、非常樂意助您一臂之力!」
  沒有丫鬟相隨,就她夏曉清一個,她被自家兄長直直推給「松遼宮家」的大商,在眾目盼盼下被帶出家門。
  出遊。
  宮家這位大爺當真都打點好了。
  有一艘烏篷船,船隻就停在城中某戶人家屋後,上船前,宮靜川來到她跟前一步之距,垂目望進她眸底,神態似笑非笑。
  她思緒仍浮動得厲害,只能定定回望,然後聽見他沉靜道:「給我。」
  ……什麼?給他……什麼東西?
  「抱了這麼久,手不酸嗎?」
  抱……手酸……啊!她回過神,微蒙眸光倏地往下挪,見那張粉嫩小臉蛋靜靜偎在肩頭,小澄心並未睡去,兩只好看清澈的眼睛拿她直瞧,溫熱帶甜的氣息拂在她膚上。女娃安靜到讓她心口發疼啊……
  「我、我……手好像麻掉了……」所以呃……沒法主主動「交人」。她臉紅紅,求救般飛快看他一眼。
  宮靜川了然頷首,他極明顯地深吸口氣,再沉沉吐出,像費勁要穩住什麼。
  他探手欲抱過那具小身子,夏曉清感覺攀抱她的那雙細臂突然緊了緊,想抓住她,不想放開。
  宮靜川也察覺到了,忽而湊臉過來,在女娃細嫩耳邊低哄——
  「姊姊手酸了,澄心聽話。」
  霎時間,夏曉清渾身像被火球團團包裹住似的!
  他一下子靠得太近,近到她幾能數出他墨羽般的睫。
  他的聲嗓太過低柔,猛地在她心湖震開漣漪。
  她簡直傻了,耳根驟然發燙,任由他半哄半迫地從她懷裏挖走澄心。
  「無惑,先送她們倆回去。」他將沉默不語、兩眼卻直鎖著夏曉清不放的小澄心交到靜佇一旁的青年手裏。
  只是他此話一出,躲在夏曉清身後避風頭的明玉小姑娘可要不依不撓了。
  「哪能這樣!說好遨姊姊一塊兒玩,明就說好的,大哥哪能這樣!」
  宮靜川長目微眯,哼笑了聲。「你也說自個兒會乖,不惹事,明就說好的,怎地今兒個又惹事?」
  「啊?呃……那個……」低頭。
  「那把彈弓呢?你纏著無惑,硬使喚他替你做的是不?交出來!」長兄如父,宮靜川姿態端得十足。
  「彈弓被我打壞,我、我丟掉了」她雙頰鼓得老高,氣息不穩。
  明明知曉過動的妹子在跟他賭氣,說的並非老實話,宮靜川僅沉著臉,倒未真逼迫她交出彈弓。
  「跟無惑回去,照顧好澄心。你應承過我的事只要做到了,我承諾你的事自然也會遵行。你明白了嗎?」
  明玉咬咬唇,好半晌才哼出一聲。「嗯……」
  她心不甘、情不願地走向無惑,突然腳步一滯,又掉頭奔回夏曉清身旁。
  她拉拉曉清衣袖,將大姑娘猶自發怔的神魂扯將回來,然後仰起小臉看她,等待著。
  夏曉清眨眨眼,下意識傾身靠近,秀顏與小姑娘粉嫩臉蛋相對。
  「姊姊,方才在夏府,大哥在眾人面前,說今日過府拜訪,是因昨日我和澄心見了你,很是喜歡……」嬌脆聲音很故意地揚高。「姊姊,人與人之間首重緣分,我和澄心與你有緣,一見面便喜歡你,但並未說給誰聽,大哥說的『很是喜歡』,其實是他自個兒心裏喜歡,他中意你卻不表態,臨了倒拖著我和澄心下水,姊姊你說,天底下有這樣當人家兄長的嗎?」
  「啊?」夏曉清僅能發出單聲。
  「無惑。」被殺了記回馬槍,宮靜川臉色一沉。
  主爺一發話,黑衣青年出手迅雷不及掩耳。
  臂彎裏猶抱著小澄心,他跨步上前,另一臂已將明玉撈進懷裏,他疾退,腳踩平地拔身而起,眨眼間已挾走兩位小小姐。
  夏曉清看得目瞪口呆,只聽見明玉口無遮攔兀自嚷嚷,帶火氣的脆聲散進風中,斷斷續續——
  「……放開我!我有腳,我自個兒走!可惡,放我下來啦!臭無惑、息無惑……只聽臭大哥話的臭無惑!你們……一起發臭臭臭臭臭——」
  這一方——
  「爺,茶和小食已備好,一切安排妥當了,是否請姑娘上般?」小廝挨過來恭敬問。
  夏曉清回眸一瞥,見那小廝便是當日在城外碼頭區請她上船的少年。
  大概察覺到她的注視,少年偷偷揚眉,對她咧嘴一笑,在主子發現前又趕緊恢成複正經模樣。
  可惜……她笑不太出來。
  她一頭霧水,雙頰發燙。
  明玉被帶走前說的那些話,什麼「很是喜歡」、「中意你卻不表態」……讓她很難把穩氣息。
  「上船可好?有事到船上再談。」宮靜川道。
  他俊逸的男性面龐瞧不出心緒起伏,眉目間沉靜依然,但周身上下卻已無在夏家時,那種讓人望而卻步的冰冷感。
  ……為什麼?
  揉著尚有些泛麻的前臂,夏曉清抿唇不語,隨他上了船。
  船篷成拱形,挑得頗高,足可讓人站挺身子。
  篷子前後兩面的竹編簾子高高卷起,側邊開有小洞窗,於是進入船篷內,天光仍盈盈淺淺透進,河道兩側的民情景致亦能輕易入眼。
  甫上船,少年小廝朝船尾傷責掌櫓的大叔比了個手勢,接著便面向河道蹲踞在船首,並未跟進篷內。
  船隻開行於水面之上,平順無比,幾平聽不到濺水聲響,夏曉清不禁多看那位堂櫓大叔幾眼,心想,此人該也是宮大爺身邊臥虎藏龍之客吧……
  突然,領她進船篷的男人身形一滯!
  宮靜川在離他自己最近的一張圓墩椅上落坐。
  斂眉,交睫,一手緩緩按在左膝,姿態有些不經意,倘若事前不知他腿腳帶傷,肯定要被矇騙過去,但此時此刻,夏曉清只見他面色略青白,仔細再看,那飽滿寬額已滲出薄汗。
  他在人前忍痛,不讓外人覷見狼狽樣子,然,現下卻又不忍了……為什麼?
  對他而言,她夏曉清已不算外人了嗎?
  他自個兒心裏喜歡……
  他中意你卻不表態……
  她驀然間有些懂了。
  他一開始避於折屏後不見,之後遨她過府,卻是坦然待之,其間心思變化全憑初始感覺,覺得喜歡、合意、可用,他要用她,因她懂得一些技能,聘來教授一雙小姊妹恰好可行。
  他中意她,卻非男女之間那種意味,而是替妹妹們找到合用的人。正因如此,她被他放進眼界裏,她已入他的眼,已非外人。
  想通這一切後,實不知該哭該笑,因被看重而竊喜,內心卻又莫名沉滯,兩種心緒交相夾擊,讓她進退無據,傻了般定在原地。
  叩、叩——叩——
  蹲在船首的少年小廝很故意地敲出聲響。
  她整個人一震,被吸引過去,就見對方擠眉、眨眼、努嘴,拚了命給指示,而且還合掌偷偷地又拜又求,癟起嘴,兩道眉揪成八字模樣。
  循著他所給的方位看去,紅木矮幾上擱著一團厚布。
  那少年的意思似乎要她幫個忙,因主子沒要他進,他不敢任意進去,只得請她將厚布遞給主子大爺。
  她憑本能挪動雙腿,走近兩步,指尖觸及那團厚布時,柳眉忽而一動。
  竟熱燙熱燙的!
  厚布裏似裹著烤燙的小石碎片,挲了挲,發出「沙沙」聲音。
  少年小廝咧嘴一笑,指指左膝部位,她一看也就明白了。
  捧著厚布團走到正閉目忍痛的宮靜川跟前,他額面上的泛珠較道才分明,額角細浮血筋,顯然腿腳的不適讓他必須花費極大心神應付,暫且無力顧及其他。
  如此倔氣,如此……在人前強撐……
  夏曉清一時間道不明內心那層層迭迭湧出的東西,波動似瀾,忽疾忽徐,深心的深心之處,仿佛某根弦被挑動,隱隱顫顫,浮游蔓延,無法抑之、挫之……
  那一聲歎息在心中悄悄滾逸,不讓誰知聞。
  她矮下身,半跪在他跟前,將一團熱燙的厚布捂在他左邊膝頭上。
  突然間,她輕捧厚布團的柔荑被用力按住!
  她氣息陡窒,臉容揚起,對上男人徐徐睜開的一雙峻瞳。
  「你……你很疼,是嗎?熱敷一會兒會好些的……」她澀澀從唇間擠出話,一顆心怦怦、怦怦跳得好響,被按住的手不敢輕動,膚上已燙出一層熱。
  男人那雙深沉長目看了她許久,看得無端細膩,在她五官表相上細細穿梭,同時似也看進她神魂裏。
  終於,宮靜川薄唇微勾,淡淡笑開。「是頗疼呢……那就有勞曉清姑娘了。」
  他很懂得得寸進尺的法門。
  昨日尚稱她「夏姑娘」,今日已直用她閨名,且用得很理所當然,根本不管她如何想?又允不允?
  「你手腕和頰面上的瘀痕好些了。」放開她的手時,宮靜川平鋪直敍道。
  「嗯……」夏曉清悶著聲,點點頭。
  熱布團上縫有兩條細帶子,她將厚厚布團仔細綁在他膝處,確定熱度能滲進,好一會兒才又小小聲擠出話。「多謝宮爺所贈的藥膏,果然能收奇效。」
  其實應該喚小廝進來服侍的,但他放任由她,她竟也順手做了,就跟尋常時候替筋骨不好的娘親按揉、拍通血氣差不多感覺,是直到她指尖隔著薄薄襦褲布料碰觸到他大腿,他似有若無一震,她也跟著震醒,一張臉紅到幾要冒煙,才倏地站起,並矯枉過正般退開兩大步。
  「是我要多謝姑娘。」宮靜川微微一笑。
  應是忍過最疼的那一波了,青白臉龐終於浮出一些血色。
  他靜看她一會兒,道:「那藥膏雖好,卻希望姑娘往後不再用得上它。」
  夏曉清心湖落葉,心漪漫漫,內在波動著,她盡力持平語調,道:「宮爺不該……不該讓明玉和澄心來尋我,不該讓她們到夏府來。」
  「坐。」
  回應她的是男人一貫淡然的神態,渾像似沒將她的話當一回事。
  咬咬唇,她聽令坐下,見他閑慢飲茶,她也端起桌前的茶秀氣喝著,一口接一口啜飲,眸心輕凝不動,未察覺自個兒像在跟誰賭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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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片刻過去——
  「為什麼?」宮靜川放下茶杯,一手猶按在左膝上,問得突然。「明玉和澄心為什麼不該到夏家尋你?」
  夏曉清抬起羽睫,容色清冷。
  她靜默了會兒,那雙眼學不來冷然姿態,又流漫出太多感情。「……那地方不很安全,她們去了,若碰上不好的事,吃了虧、受了傷,怎麼辦才好?」
  他目光略深,嘴角翹弧亦深了深。「有無惑跟在一旁照看,我想即便真遇上麻煩,吃虧受傷的事應該還輪不到那兩隻惹禍精。」
  「她們沒惹禍!」她本能地替小姊妹倆辯護,擱在膝上的雙手不自覺握緊。「她們僅是有些……嗯……不按牌揮出牌罷了。」
  「罷了?這叫罷了?你也太護短。」他刺了一句。
  「我沒有!明玉和澄心她們倆……沒、沒有……她們……」她在激動個啥勁兒?那是他自家妹子,與她可有半分干係?她激辯什麼?只徒惹他笑話而已。
  她忽然抿唇不語,因發覺他眉彎、眼彎,當真在笑。
  有些氣悶,她乾脆撇開臉看向洞窗外。
  外面河道平坦,岸上人家的屋房比鄰而建,循著水道綿延而去。
  他們的篷船與幾艘船隻交錯行過,不知從哪艘船上傳來哨笛聲,一長兩短、兩短一長,她感覺所乘的舟船緩了緩行速,然後見那名少年小廝亦吹起哨笛,同樣是一長兩短、兩短一長。
  她心下微覺古怪,未及想通,笑話她的那個男人在她身後沉靜問——
  「那地方既然不很安全,為何不走?以你的能耐,離開夏家獨自營生,想是不難,不是嗎?」
  從未有誰問她這樣的事。
  他語氣認真,不帶絲毫嘲弄,仿佛對她的事上了心,因為在意,所以留意,若非她明白他的本意,會以為他當真關懷她。
  岸邊有泊船正跟民家收蠶繭和生絲,一串招搖的大紅燈籠垂掛下來,那是店家掛在屋後的招牌,前頭開門營生,臨河道的後頭也不忘打自家名氣,她看清了,每顆燈籠紙上大筆寫著一字,串起來就成「城東伍綢緞莊」,是「伍家堂」的店……
  是了,她記起,他跟「伍家堂」的老太爺還是忘年之交呢!既跟伍家交往,又跟夏家牽扯上,這般的如魚得水,這樣的他手段太高,哪里是她比得過的?
  她將臉轉正,調回眸光,幽然答道:「要獨立營生確實不難,但若要離開,娘親也得跟著我一塊兒走,可她不能走的,不能離開夏家的……娘說,她生是夏家人,死是夏家的魂,死後她要葬在夏家祖墳地裏,我爹墳頭邊留了她的位置,她要跟我爹葬在一塊兒。」略頓,潤潤唇。「我的嫡母……大娘她應允過的,只要娘不掌事、不鬧事,安分度日,待娘親百年後,大娘會讓她葬在我爹身側。」
  「所以你爹與你娘感情甚篤,恩愛相親?」
  夏曉清聞言忽而一笑,笑音略帶澀然。
  「我娘是愛慘我爹了,聽說是一見鍾情呢,第一眼便陷進去。至於我爹……大概誰也不愛吧。他一生唯一感到快活的事,應該是讀書了,書海浩瀚博大,夠他悠遊一輩子……」蹙眉,隨即又舒鬆開來,淡斂的睫寧靜婉約。
  她再次笑,這一次的笑雖無澀意,卻柔軟得教人胸中發疼。
  「爹去世後,留下一大屋子的書,好多好年的書,各式各樣的書,大哥、二哥對那些東西半點不感興趣,但我很喜愛……有時得了空,獨自一個窩在書閣裏,可以窩上一整日,常累得果兒氣急敗壞來尋我,把我拉出去用飯。爹的那些藏書中,有許多是關於古玩鑒賞的書冊,金石陶瓷、琴棋書畫等等,應有盡有。有時我會想,倘是爹在世時能到咱們幾家古玩鋪子坐堂,就管鑒識賞玩的活兒,其他一概不理,他應該很能勝任才是,性情或者能開闊些,心情一好,身子也較不易有病痛,或者,他能命長些,娘也就能歡喜些……」
  咦,怎說起這些事?
  她驀地揚眸,恰與男人深邃目光相接,他的表情是專注、探究的,如融進她所說的話當中,靜思著。
  她內在局促不安,暖氣不斷從膚底滲出來,暗自懊惱自己話多。
  她不曾這樣的,只因身邊無誰聽她說這些事,被隨意問起,話匣子竟大開了。
  靜默流淌了片刻,忽而,她聽他慢條斯理道——
  「雖有牽絆不能離家自立,其實你只需答應我之前所求,只要讓旁人看懂你與明玉、澄心之間的交往,看出你在『松遼宮家』小小姐們眼中舉足輕重,我想,那個對你而言不很安全的所在,應該能變得安全許多。」
  她不懂、迷惑、茫茫然,怔怔望住那張捉摸不透的俊龐……猛然間,一道銀光劃過腦海,將渾沌劈破開來!
  事與事之間仿佛能夠串聯,她尋出前因與後果了,那些讓她困惑的事,一下子全找到解答。
  「你……你允許明玉和澄心進夏府,帶她們來……來找我,是故意如此為之。你故竟張揚,要夏家大爺和二爺瞧清楚……你以為他們倘能瞧清了,心中有底,礙於『松遼宮家』之勢,自不會再動我一根毫毛,你是故意的……」
  宮靜川深瞳湛動,朗眉淡挑。
  似笑非笑,不答話,所以便是默認了吧?只是啊只是……「為何幫我?」夏曉清不禁要問。
  「因為我想。」他語氣仍慢吞吞每個字輕月清楚。「再有,正如明玉方才對你說的,因我中意你,想讓你為我所用。」
  聽到「中意你」三個字,她心口猛竄,怦怦、咚咚直鬧,最後那一句實在話卻在她冒熱腦門上澆淋了一大盆水。其實已知他的想法,此「中意」之說無關男女之情,只是他突然直直道出,終究惹得她神思翻騰,雙耳發熱。
  暗暗攥緊雙手,她籲出一口氣。
  「往後別再這樣做,別讓明玉、澄心來夏家尋我。」
  她怕力量太小,無法護她們倆周全,就如今日在帳房院內鬧開的那一場。
  「好,她們不去尋你,換你來找她們,如何?」他在跟她討一個明確答復,要嘛,小姊妹倆帶護衛三天兩頭上夏家鬧,要嘛,她乖乖去他的地盤,就兩種選擇,瞧她要哪個。
  夏曉清想起深入北坡竹林的那條小道,想起建在一片綠意器然間的宅第,想起與他初次會面、那個繁花似錦的「綺雲園」……他昨兒個才問她的事,今日已殺上門來要她回答,要她去當那個有些詭異的「西席」,還須當得甘心情願。
  他這人表面斯文有禮,手段卻強勢得緊,她落進這個局,還能有什麼作為?
  「……我去。」她答得有些悶。
  「很好。」
  她看向他,見他笑開,咧出兩排白而齊整的牙,右頰竟有一朵笑渦!
  好……好「可怕」!
  她暈暈然,氣息不穩兼心音如鼓,整個人不太舒服。
  手指在袖中交握絞緊,悄悄捏疼自己,她再次撇開臉往外看。
  這一段河道來到慶陽養蠶戶聚集之處,沒有前一段河道熱鬧,兩岸相通的石拱橋也少了些。她想,總不能一直靜默不說話,他既想找商機,她這條「地頭蛇」或者該為他說解說解。
  哪知,又是一長兩短、兩短一長的哨笛聲!
  她引頸張望,見那哨笛聲是泊在不遠處的一行船貨幫漢子所發出,待對方落了聲,如她所想,船首的少年小廝亦吹起哨笛回應。
  然後,她驀地轉過身。
  秀氣清眸張得圓亮,她一瞬也不瞬,仿佛他突然生出三頭六臂。
  「他們是你的人!」胸脯起伏微劇,她輕喘,又努力穩住呼息。「這一趟下來,那些行船收貨、卸貨的人,很多都是你的人……你根本不是來看植桑養蠶、紡紗制綢的活兒,船貨幫既在你掌下,這條河道兩岸的大小事,你又怎可能不知?哪是需要誰替你說解!」
  宮靜川同樣一瞬也不瞬地瞧她,看得那樣深,目光仿佛極暢意,因為很喜歡這樣敏銳且聰慧的人,這樣的她,讓他驚豔、著迷,讓他中意得不得了,能網羅這樣的人到他底下做事,實是一大樂事。
  「『松遼宮家』在北方有自個兒的馬貨幫,但畢竟是『南船北馬』,想將生意打進南方,除了陸運也得顧及水運。」他禁不住再次露笑,很歡暢、很真誠的那種笑,笑時,頰面上又浮動單個笑渦,全然不想掩蓋本性,和盤托出——
  「宮家對南方水運到底是初出茅廬,尚需老經驗的師傅指示,那些人倒不全是在我底下做事,跟『松遼宮家』應是合夥關係,在南方,宮家客隨主便,在北方,他們就入鄉隨俗,總之是一起尋機掙錢,相生雙贏。」
  「你來到南方,就為船貨幫之事?」她呐聲問,眸底泛開幽光。
  「算是。」腿上的不適已舒緩過來,他拉開溫膝的厚布團,將那東西擱至一旁,展袖拂過衫襬。
  算是……如此聽來,他南下尚有其他目的了。
  她未再追問,只覺他淡漠深沉,真是笑了,又讓她目眩神迷。
  在他面前,她這樣「淺」,這樣的笨拙……明明無須在意,她卻又在意,這般起落盤結、患得患失的心思從未有過啊……
  夏曉清,你是怎麼了?
  眼前女子側顏對他,斂眉凝容,沉思的柔軟輪廓引誘他靜靜去看,如賞一幅清冷深邈的秋水長天圖。
  輕風迎入,篷船在此時切進一條略窄的河道,能清楚看見岸上人家的買賣,宮靜川撩開飄至頰面的一綹發,溫聲中猶帶笑,徐慢道——
  「你說這河道兩邊的大小事,我怎可能不知,唔……那些人在幹什麼,我還真就不知,有勞姑娘替在下解惑了。」
  曉清回過神,飛快看他一眼,又循著他的目光看去。
  有五、六隻輕舟,舟上算一算約莫十數人,全是女尼,這群尼眾剛與岸上人家做完買賣,乘著小舟正要離去。
  見狀,她眨眨眸,嘴角不禁柔軟。
  「那是城外『靜慈庵』的女師父們,那座庵堂收容了一些無家可歸的婦孺,師父們在庵堂外的坡地種植一大片桑樹,採收桑葉賣子城內的養蠶人家,換些錢貼補——」身旁男人突然站起,她話陡頓,回眸去看,心下不由一驚。
  宮靜川臉色驟變,什麼淡漠、沉靜全灰飛煙滅了。
  他目光炯然而深厲,直勾勾注視那群即將離去的女尼,恨不得將人瞪穿似的。
  到底他在看什麼?
  抑或,看誰?
  夏曉清問不出聲,也學他定定看著……啊!那群女師父當中有一位年輕女子,穿著一身雅素方衫,及腰的長髮未削去,僅用灰巾子松松束著。
  「邢叔,跟上去。」宮靜川頭也不回地朝堂櫓大叔下令,嗓聲猶靜,卻也難以將心緒盡掩。
  曉清瞧明白了——他是在看那名帶發修行的姑娘!
  篷船頗有技巧地尾隨在輕舟之後,半刻鐘後,河道出城,女師父們不往熱鬧的碼頭區行船,而是渡了河到對岸。
  篷船愈來愈近,宮靜川在女尼們分工合作地系船、搬簍筐之時步出船篷。
  夏曉清跟了出去,一顆心急跳,手心竟莫名微濕。
  「咦……啊!是夏施主。」好幾位女師父回頭望,本覺悄悄靠近的篷船很是古怪,忽見出現在船首的曉清,有人已將她認出。
  夏曉清雙掌合十回禮,揚睫,見那名帶發修行的年輕女子兩手提著一隻空簍筐,她原要將簍筐背上,此時卻定住不動,美臉上儘是訝然神氣。
  那女子望著立在船首的宮靜川。
  宮靜川亦專注凝視她。
  氛圍有些緊繃,眾位女師父都察覺到了,數道目光來來回回在宮靜川和那姑娘身上穿梭遊移。好奇怪,如他這樣深沉、隱晦、難以捉摸之人,原來也有心思外顯的時候。夏曉清模糊想著,清楚感受到此時站在她身旁的男人氣息變濃,整個人繃繃的,似恨不得一躍上岸,將那個被他兩眼鎖定的姑娘牢牢抓住。
  終於,驚愕神情褪去,換上的是略無奈的淺笑,那女子歎息般問——
  「你怎麼來了?」
  宮靜川答:「我來找你。」
  接近再看,女子年歲約二十五、六,鵝蛋臉白裏透紅,一雙含情的丹鳳眼,顧盼之間別有神韻,唇不點而朱,眉不畫而翠,是麗質天生的佳人。
  女子姓方,名瓏玥,北方人士,原是在北方「水月庵」帶發自我清修,後來「水月庵」與「靜慈庵」因一次機緣而結了緣,方瓏玥某天便隨庵堂裏的幾位女師父一同南下,在「靜慈庵」作入世修行,真正身體力行去行善助人……這些事,是夏曉清從幾位「靜慈庵」女師父們口中旁敲側擊問出的。
  她每月固定到「靜慈庵」參拜,以前是惱隨娘親去,娘病倒後,多是她自個兒前去。
  庵堂中收留了一些無家可歸的老弱婦孺,她手頭雖不十分寬裕,每個月還是會或多或少佈施一些錢,而大智和果兒都是庵堂裏曾收容過的孩子,後來被娘親帶進夏家做事,一直跟隨她們娘兒倆。
  因此當她仿佛閒聊般問及方瓏玥的來歷,眾位女師父也無所隱瞞,知什麼道什麼,全說給她知。
  在她打探人家的同時,方瓏玥早被宮靜川帶至一旁說話,因她不願上他的篷船,山不來就他,只好他去就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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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夏曉清聽不太清楚他們談話內容,只是适才姑娘拒不上船,淡搖螓首無奈淺笑,宮靜川臉色沉得難看,此時他們二人說了會兒話,男人那張翻黑的俊龐終於回溫許多。
  根本無須去在意,卻還是挪不開心神,夏曉清從不知自己如此愛探人隱私。她與女尼們說話,眸角仍克制不住朝不遠處那雙男女瞧去——
  姑娘垂眸看著他的腿,神態溫柔,唇角噙一彎淺笑,該是問起他的腿傷。
  他劍眉略舒,面龐因她的關懷而不再繃得死緊,薄唇掀動徐語。
  突然間,祥和暖氛起了波動,他說了一長串話,目光炯銳,語氣沉厲——
  ……我要你跟我回去,回松遼……
  你想在「水月庵」清修,我讓你去,從不阻你……
  我什麼都依你,你離開北方卻一字不留,就這麼不願見我嗎……
  你真這樣恨我……
  那隱隱約約、斷斷續續傳來的話語一下子揪緊夏曉清的心。
  如被下了咒,真似著魔,她腳步受牽引般往那雙男女的方向走去兩步。
  「夏施主,大智和果兒那兩孩子在你那兒還勤奮吧?」
  —名老女尼突然問起,把她幾要走火入魔的神志猛地扯回。
  「呃……他們倆……很好,都很好。」
  「那就好、那就好!欸,咱其實不提心果兒那丫頭,她伶俐得很,能把事情做好的,但大智那孩子確實教人操心啊……」
  老老女師父還說了許多話,夏曉清任對方的聲音流瀉,聽得並不十分專心,她的專注力全放在那對男女身上。她聽著、聽著,那姑娘像似這麼回答——
  ……沒有……不恨的……
  當年是我對不住你,辜負了你……沒有恨你……
  不……我不想回去……
  這是很好,有許多事要忙,很好……
  驀然間,姑娘素袖一動,親昵握住男人單掌,握得這樣緊、這樣牢,她笑,鵝蛋臉鑲著溫煦色澤,美麗不可方物。
  姑娘忽地朝她這邊望過來。
  有些作賊心虛,夏曉清倏地低頭,而後又偷偷抬睫去看。
  她似乎變成那雙男女的話題,就見方瓏玥笑意盈盈,眸光泛亮,至於宮靜川……他五官又轉沉肅,搖搖頭,堅快地搖頭,瞥向她的目光暗藏迫人冷鋒,能刮得人肌膚生疼。
  夏曉清玉頰陡熱,隱約猜出他們倆正說些什麼……女的以為她與男的關係匪淺,男的沉著臉,極力、極力否認。
  她夏曉清跟那個男人自然是……自然毫無干係!
  說不出是何原因,只覺一股氣堵在胸房間,悶得她無比難受。
  她微惱地眨掉眼中很不合宜的濕氣,看見方瓏玥終放開男人的手,且不顧他的挽留,旋身朝這方走來。
  「師姊,讓各位久候了,咱們回庵裏去吧。」方瓏玥道。隨即,她看向怔立在一旁的曉清,忽而壓低柔嗓道。
  「靜川那邊,得有勞夏姑娘關照了。」
  ……什麼?!
  她……她、她哪來身分關照他?
  夏曉清掀唇欲辯,喉中卻一陣澀然,連氣息都滯礙不出,臉蛋不禁脹紅。
  一行女師父紛紛跟她告辭。
  她靜佇原地,怔怔目送她們,或者這中間還跟她們一些人說了話,但那些話全憑本能逸出唇齒,她記不太清楚自己說些什麼。
  然後,她們走遠,沿著土道上坡,漸漸消失在眼界外。
  岸邊霎時間靜下,靜得僅余平波輕擊的水聲。
  春風原是柔暖,應是穿過茫茫水面,此時風拂滿身,竟覺有幾絲涼意。
  男人一襲暗中帶銀的衣袍被風輕輕打著,衣料上的銀絲暗繡因此隨春光翻揚。他動也不動,真要化成石像似的,整個側面輪廓繃得淩厲,一直注視坡上,仿佛用力瞪視,能把心裏的人兒召喚回來。
  叩、叩——叩——
  一直顧守在船首、船尾的少年以及掌櫓大叔半句話不吭,夏曉清發現那少年又故意敲船板引她側目。
  這一次,苦著臉的少年不僅雙手合十對她猛拜,真還跪下了,東指西畫,還以眼神示意,原來是求她開口喚他家公子爺上船。
  她搖頭,再搖搖頭,倏地看向那位姓邢的堂櫓大叔,後者竟然……竟轉身背對她,連個眼神都不跟她相接,完全事不關已的模樣!
  那也……事不關她啊!
  為什麼非得要她出面?
  他是他們的主子爺,不是她的,他高興呆站多久,他們管不了,她更無法管!
  「宮爺還要繼續站在那兒,繼續析騰自己的腿嗎?」
  結果,夏曉清啊夏曉清,你還是做出了蠢事,多管了閒事。
  一部分的她拚命要自己閉嘴襟聲,另一部分的她卻看不過眼,橫在眼前的事,不管不痛快。瞧,說了一句,竟然還有第二句,她語調漫漫幽幽——
  「若要使苦肉計,适才就該用上,現下人都走遠了,宮爺折騰自個兒已無意義,不是嗎?」
  砰——安丹一屁股歪坐在甲板上!
  嘰——邢叔一個踉蹌,幸得及時扶住大櫓,要不,絕對往水裏栽。
  至於遭她有意無意嘲諷的男人終於有所動靜。
  宮靜川眼神一調,直直注視她,目中冷鋒深厲。
  此時他內心的情思浮於表面,欲掛上淡定、沉穩的面具,一時間竟難以掩飾。
  既無法掩去,他也懶得隱藏,作怒便作怒,嶺龐罩寒霜。
  這男人的怒火走的是冷調路子……
  也對,她難以想像他破口大駡、暴火四射會是什麼樣子,那不是他的作風呢,他比較偏愛用冷颼颼的目光將人「釘」死。
  腦中思緒紛飛,被他「釘」在那裏,夏曉清心裏不由得苦笑。
  明知他不痛快,還往火堆裏加油添柴,她這是怎麼了?
  只因他在方瓏玥面前極力與她劃清關係,所以便著惱了?可捫心自問,他與她確實沒什麼瓜葛。
  她何時這樣小肚雞腸?拿話嘲弄他,這又何必?
  自覺逾越,她頰面微熱,迎視他那雙冷瞳的眼輕眨了眨,流光漾在眸心。
  「宮爺該歡喜的,畢竟你找到要找的人,知道她在哪里落腳。」她嗓聲不自覺放柔,不怕他冷厲的眼神,菱唇甚至淡顯笑弧。
  宮靜川仍死死看著她,好似她觸犯到某個他絕不允誰侵入的所在。
  他欣常她的聰慧敏銳,然這一刻,他倒希望她蠢些、笨拙些。
  「你什麼都不知,最好別說話。」
  「我確實不知宮爺和方姑娘的事,我只知,閣下此次南訪,不為遊玩,不為與船貨幫的合夥生意,只為尋人。」
  夏曉清流瀉般將心底話說出,直覺就想敲自個兒腦袋瓜。
  袖底,她絞緊十指,很討厭自己一而再、再而三去挑釁他的脾性。何必啊……何必將他說過的話、做的事擱上心頭?她明明不想在意他的。
  極端壓迫的靜寂持續好一會兒。
  她終於鼓起勇氣重新瞧他,發現他的厲瞪竟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深沉難解的凝注,不那麼冷寒,卻深邃得教她心驚。
  ……他在想什麼?
  她不及猜出,因宮靜川單袖緩緩拂過衫袍,從容轉身,逕自上了篷船。
  「愣在那裏幹什麼?還不上來?想繼續折騰我的腿嗎?」跨上船後,他旋身沖她道,一臉冷然。
  夏曉清兩顆眼珠子險些瞠爆出來!
  有、有他這樣的人嗎?是他賴在岸邊不走,眾人等他一個,待上了船,卻來指責她拖拖拉拉?!
  她氣到秀顏一陣青、一陣白,身子甚至還隱隱顫抖。
  宮靜川一直等在船首,等到她很笨拙地跳上船、站穩了,他才轉身步進船篷內,從頭到尾臉色皆罩著薄薄一層陰霾。
  「姑娘……」少年小廝低聲喚,雙目欽羨,對她偷偷翹出一根大拇指,很佩服她的膽氣似的。
  船尾的大叔搖動櫓板,船身轉了方向,朝慶陽城近回。
  夏曉清沒再進船篷,很固執地不願進去,就跟少年一塊兒窩在船首。
  她心思紊亂,得很直到被送回夏家,回到小院落,仍沒從中理出頭緒。
  這一夜,她在屬於娘親和她,還有大智和果兒的小小偏院裏。
  月光很好,洋洋灑灑落在四方小天井,娘親很好,神智清楚,沒有發病。
  當她和果兒一塊兒替娘親略僵的筋骨按揉過後,果兒回房裏休息,她陪在娘親身邊,母女倆躺在月光迤儷進屋的臨窗長榻上話家常。
  「清兒,那個『松遼宮家』的主爺,是個什麼樣的人?」
  娘親見她表情詫異,低柔笑了。
  「我聽果兒說的,她說啊,你今兒個被那位宮家大爺請出府,他要你帶他去玩、去逛,果兒還說,那位爺很護著你……」
  護她……是、是嗎?
  她低眉一思,有什麼猛地撞上心頭,記起他大刺刺領著兩妹子前來尋她的真正意圖。護著她?嗯……無可否認,他此舉的確讓她在夏家有些分量。
  「娘,他那個人啊,唔……不太好相到的,外表斯斯文文,像顆好咬的軟柿子,其實脾氣很大呢,又冷又酷,才說他幾句,他光憑眼神就能殺人。」她今兒個就被「殺死」好多次。欸,總之誰敢碰他逆麟,絕對慘死,瞧,她不就被他「釘」個死慘……
  她輕輕地、自嘲地笑出,心口卻微微絞疼。
  因為缺了什麼,所以渴望獲得什麼,尤其親眼見他追姑娘追到南方來,見他寧淡神態轉眼封霜,那再再悸撼她心房。
  她,夏曉清,也想被一個男子這般傾慕。
  「清兒……」娘親抬起細瘦的手,緩緩撫觸她的流泉發、她的細頰,柔聲道:「從沒聽你這麼批評人啊……你其實挺在意他的,是嗎?」
  「娘,我沒有,我只是——」急辯。
  娘親帶暖的手突然撫住她噪進的唇。
  曉清無法再語,因娘的指尖憐愛地勾勒她五官輪廓,而後緩緩挪向她的頸。
  「清兒,我給你的那塊雙心玉呢?」
  「在這兒,我一直貼身戴著。」她從微敞的單衣襟口拉出一條五彩帶,底下系著一塊圓形的羊脂玉佩,玉色溫潤無端,在月華下流泛光彩。
  娘親拍拍她的手,已有細紋的唇角揚了揚。
  「貼身戴著……挺好、挺好啊……要真遇上喜愛的人,就把雙心玉分給那人吧,當作定情之物,那才好。」
  「娘……」她呐呐喚了聲,繡頰如霞。
  「呵呵……清兒害羞呢!」
  她摟著娘親的腰,臉埋進娘親的香發裏,母女倆相偎了好一會兒,曉清忽而細細、啞啞地問——
  「娘,如果喜愛一個人,那人對自己卻無情意,這樣……還能一直去愛嗎?」
  娘親沒有答話,她微微拉開上半身,才知娘已交睫睡下。
  她勾唇一笑,替娘親蓋平了被子,起身欲關窗。
  月娘猶掛天井之上,她仰望著,想起剛剛所問出的,心裏淌過一聲歎息。
  何須去問呢?
  娘心裏只有爹,傾心傾情,一生不悔,但爹……
  對她而言,爹是一道模糊的身影,文弱寡言,只與書為伍,何曾真正、深刻、用心用情地看娘親一眼?
  她攏攏襟口,柔荑碰到藏在衣下的那方雙心玉,不禁頓住。
  玉心澄明,素心若夢,而誰能與共……
  她突地輕抽一口氣,因此時此刻,腦海中竟清楚浮出一張冷嶺面容——
  宮靜川的臉。
  成天胡思亂想,她發什麼瘋?!
  微惱咬唇,甩甩頭又有些狠地拍拍發燙的雙頰。
  她闔上兩邊窗板,將勾得人心思浮動的月光全擋在窗外,再把該拋掉的東西用力、用力地拋諸腦後……
  之後每隔三日,宮家的馬車一清早會等在城東夏府大門前,接夏曉清出城,然後午時過後會將她送回。
  關於她受宮靜川所聘,當起小姊妹倆的「西席」—事,夏家主爺知曉後自是喜孜孜,以為拉上這條線等同是攀附上「松遼宮家」,私下又不斷叮囑,要她繼續伺候好宮家的爺和小小姐們……聽這些話,她心裏厭煩,卻不能反
  有時在宮靜川面前,她內心深藏的自卑自鄙會無端端被喚出。
  這個人深知夏家主爺、二爺的作為,根本瞧不起夏家,他雖肯與她交往,但她畢竟也是夏家人,與他所瞧不起的那些人擺脫不掉血脈相連的關係。她也不知自己為何如此在意,只是在他面前,真會生出自漸形穢之感。
  幸得近幾次被接到竹林中那座大宅,他忙著處理生意上之事,亦忙著與當地官府和大商行會應酬,再有,他似乎也常上「靜慈庵」參拜,她沒能見到他。
  所以,不見為好,可以少些牽扯。
  但是啊但是,她近來與小姊妹們相處,漸漸有些心得,他曾說明玉、澄心沒誰教得了,連他自己都束手無策……真正去教,她倒真明白他的意思了。
  正因明白,所以興起想與他談談的念頭,欸,希望今日他有空,能撥些時候給她,她會速戰速決,談完話,她即刻走人,不彼此耽誤……
  結果事與願違,宮家的家僕告訴她,主爺一早便上「靜慈庵」。
  他去得如此頻繁,不為那位方姑娘,又能為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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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2-6-25 01:00:24
第九章

  只是他究竟為誰,那……那也不幹她的事。
  收抬起莫名紛亂的心緒,她來到與小姊妹倆最常待的「綺雲園」,刨亮的石桌上擺著筆墨紙硯,擺著大大的算盤,一旁架起小茶爐,將煮好的一大壺茶放在上頭保溫,而明玉和澄心早等在那兒。
  見到她,明玉帶頭沖過來,雙手雙腳巴住她,小澄心有樣學樣,兩隻細臂摟緊她腰際,兩腿也努力想圈住她。
  夏曉清心想,自個兒是被她們姊妹倆「馴化」了。
  所謂一回生、二回熟,她們倆總愛這麼撲抱過來,讓她從不知所措到坦然以對,甚至忍不住回摟她們,當真是習慣成自然。
  她教的東西其實有些雜,打算盤、管帳本、解帳上暗語、玩算籌、解九章算術,變著法子教,因為不這樣教,那只大的真會睡著,而大的一睡,小的九成九也會學著睡。
  學?
  沒錯,就是學。
  不管明玉做什麼,澄心就學,不管學得像不像、好不好,只管學。
  因此想治住小澄心,就得先治住明玉,而想要治住明玉,確實得費大把心思,畢竟那丫頭太精、太好動,要她靜下來一個時辰簡直要她的命。
  便如此時——
  「二數相乘,作三行步算,上、下是相乘數,中行為積,然後……然後……嗚……清姊……好難喔……我不會」清脆聲音變得泫然欲泣。
  夏曉清看著明玉那張可憐兮兮的小臉,心裏有些不舍,但也知道不能將柔軟心態整個傾出,就怕小丫頭抓住把柄跟她鬧。
  「別急著背那些式子,先從九九之術入門,九九乘法表從『九九八十一』起,到『二二如四』止,你上回背得不錯,我考你,都能答出九成,你再記熟一些,姊姊等會兒再幫你小考。」這陣子接觸時候多了,才知小姑娘也練了些拳腳功夫,紅塵功夫得背口訣,於是她弄了些小花樣,就盼她能記住九九乘法表。
  明玉咧嘴笑開。
  「清姊,上次你說把九九乘法表當成練武的口訣來背,真的管用呢!才一會兒工夫,我就記住了,厲害吧?」
  夏曉清見她一下子愁眉苦臉,一下子笑顏逐開,心緒轉換全寫在臉上,不由得也笑了。「確實厲害。」
  此時,一道男性修長身影佇足在「綺雲園」的回廊轉角處,他沒想驚擾園內那一大兩小的人兒,就手拄烏木杖,靜立在那隱密之所聽取園中動靜。
  曉清的衣袖被輕輕拉動。
  她遂看向坐在另一側的小澄心,溫聲問「哪里不懂?姊姊看看。」
  她將适才發給澄心試做的算術拿了過來,一看才知,並非不懂,而是很懂,這個「百雞」之題頗為深奧,她僅大致解釋,小小姑娘便能自解。
  這便是小姊妹倆教人頭疼的事——大的光入門就覺得淚汪汪,小的卻一點就通,解算術跟吃飯一樣簡單。
  她心裏笑歎,見小澄心眨巴雙眸,小臉期待,她趕緊拍拍她的頭,稱讚道:「確實厲害。」
  這是小姊妹倆教人頭疼的第二件事——大的有的,小的也要有。大的被她稱讚了,小的當然也要討她一聲贊。
  隱在回廊轉角處的男人雖未親見,卻能推敲得出,畢竟太明白兩個妹子的「作為」,薄唇於是淡淡勾起。
  「那澄心再試做這一題可好?」出於試探心態,想知這七歲小姑娘有多大天賦,夏曉清在紙上迅速寫下新算題,端正放在澄心面前桌上。
  明玉忍不住挨過去,晃著小腦袋瓜,逐字念出——
  「有一米鋪投訴被盜去三籮筐米,不知數暈。左籮剩上合,中籮剩十四合,右籮剩一合。後捉到盜米賊甲、乙、丙。甲說,當夜他摸得一隻馬杓,一杓杓將左籮的米舀入布袋;乙說,他踢到一隻木履,將中籮的米舀入布袋;丙說,他摸到一隻碗,將右籮的米舀入布袋。三人將米拿回家食用,日久不知其數,遂交出做案工具,量得一馬杓容十六合,一木履十七合,一碗十二合,問共丟失的米數,及三人分別所盜之米數。唔……欸……嗯……」
  夏曉清見明玉小姑娘眉心糾結,自是知道這算新對她而言太難、太難,遂摸摸她的頭頂心,盡暈放柔嗓音道:「沒關係的,這一題真的不容易,明玉先把九九乘法表記熟,咱們緩著來。」
  明玉糾結了好一會兒,終於大聲歎氣。
  「清姊,那盜米賊也真夠狠,要嘛就一人各盜一家,幹麼三人都去次同一家米鋪的米?欸欸,一口氣少掉那麼多,米鋪老闆當然一下子就察覺了,還不報官捉賊嗎?他們若分開盜,每回就盜個兩、三杓,神不知鬼不覺,這買賣才能長長久久,你說是不是?」
  夏曉清微微瞠眸,先是無語,最後禁不住便笑出聲。
  「也是,三個人共偷一家,是有些狠。」她端詳那張明眸皓齒的小臉蛋,略略沉吟,問:「那明玉有最想學的東西嗎?」
  躲著聽壁腳的男人忽而挑眉。
  「學功夫!」明玉脆聲答,眸心興奮湛動。
  「……功夫?」不是已經在學了嗎?
  「對!」小腦袋瓜用力點,惹得小澄心也跟著頻頻點頭。「武學博大精深,怎麼都學不完啊!不管是拳術、腿法、掌法,刀、劍、槍、棍、鞭等等,什麼都想學!清姊,我有一位教拳的老師父,他很行,比無惑還行,他也教過無惑拳術,我喜歡學拳,不過……唔……臭大哥說,我若要繼續習武,就得把家裏的帳本看懂了,還得把算盤撥熟……」
  突然——
  「很好,你沒忘記我說的。」宮靜川選在此時現身。
  明玉輕叫了聲,很心虛地抓住曉清衣袖,小澄心有樣學樣,撲過來揪住她另一邊袖子,小姊妹倆又拿她當主心骨依靠。
  夏曉清沒斜到他會回來得這麼早乍見他出現一時間也怔住。
  「已是午時,去灶房請盧大娘年做幾道菜,等會兒一塊兒用膳。」宮靜川對著明玉吩咐,見她還愣著不動,他眯目,略猙獰地露出白牙。「不去是嗎?那好,把九九乘法表從頭至尾背一遍來聽。」
  明玉整個跳起來。「去!我去、我去!馬上就去!」總算弄懂臭兄長有意饒她一命。「喲呼——」怪叫一聲,她拉著澄心的小手,兩道小小身影一眨眼就溜出「綺雲園」。
  雖是春夏之交,夏曉清直到這時才覺近午的花園確實頗熱,熱氣仿佛從她體內冒出,她額面微汗,兩頰與耳根發著熱。
  心定了些,她著手收抬桌面,聽到烏木杖擊地聲,還有他的腳步聲。
  「聽婢子說,你問起我?」見她雙手一頓,宮靜川靠得更近,在她對面的石凳落坐,徐聲問「有什麼事?」
  被一提醒,夏曉清驀地記起。
  她揚睫面對那張深沉莫測的臉,那眉宇間似猶有嶺色,又似雲淡風輕,已不把與她之前那些不愉快擱上心似的。
  這樣也好,假裝一切無事,兩人還能談上幾句。
  她學起他的雲淡風輕,嗓音如絲。
  「明玉想繼續習武,就得學會看懂帳本,學不來,武也別練了,這是宮爺跟她打的約定,她承諾你的做到了,你應允她的便也實現,是不?」
  「是。」
  她點點頭。「莫怪初次見面時,明玉會那樣緊張。」怕她跑掉,沖出來牢牢緊緊巴在她腿上。
  宮靜川想起那日情景,薄唇上終現一抹笑弧,聽她又問——
  「宮爺為何這麼做?」
  「我做了什麼?」犀利反問。
  「明玉不願學商,你何必強她所難?」
  「你要不要告訴我為什麼?」他神情平和,目光卻銳利。
  夏曉清心口「咚、咚」重跳兩下,氣息略窒,聽不出他話中有無嘲弄意味。
  對於提出的那個疑問,她心裏模糊有個解答,低眉沉吟片刻,她幽幽道:「明玉肯學,澄心才會跟著學。宮爺主要栽培的人是澄心,而非明玉……」
  他從未遇過一個女子如她這般靈犀巧動,幽靜雙眸似能洞悉世事,糟的是,眸中偏偏帶情,明明看透,卻因有情作祟而無法抽離,當不成真正的旁觀者。
  「你總能瞧出一點藏在事情背後的東西。」他一瞬也不瞬地看她,修長的手交迭在烏木杖首上,輕挲著。
  他話中有話,夏曉清抿唇不語,以為自己又逾矩。
  難受的感覺再次壓上心頭,她低頭忙收拾自個兒帶來的書冊,對座的男人卻又出聲道——
  「程姨娘身子原就弱些,她懷著澄心時,當時宮家正遭逢巨變,是我爹出了意外,他所乘坐的馬車翻覆在山道上,整個墜落深崖,還有……」他頓住,下顎微繃,一會兒才重拾話語。「總之是程姨娘早產生下澄心,孩子救活了,大人卻難以救治,這女娃一出生就沒爹沒娘,實在教人好生頭疼。」
  夏曉清兩手停住,怔怔聽著,定定看他。
  他說「好生頭疼」,語氣很是無奈,表情藏著柔軟,那不是「頭疼」,其實是「心疼」。
  「澄心她……自小就不曾開口說話嗎?」她問。
  「她會說話,只是懶得出聲,越大越不願意開口,成天跟著小姊姊混。」他瞧她欲言又止的,不禁道:「姑娘的直言不諱我多有領教,想說什麼便說。」
  被不輕不重刺了一下,她臉蛋輕赭,深吸口氣才道:「我是想……宮爺那時差不多是弱冠之年吧?宮老爺突然去世,你立馬得提起整個『松遼宮家』家業,也得兄代父職兼母職,照料明玉和澄心……」微微一笑。「確實教人好生頭疼。」
  她的「頭疼」像也別有深意,連自己都察覺到了,一時間玉頰更熱,尤其他又用那種穿透力十足的眼神直射她,真恨不得有個地洞可躲。
  將收拾好的書冊整齊放在四方藍布上,她俐落包裹好,拉來布角打結,最後頭也沒抬,輕且迅速道:「我想說的是,宮爺若要栽培澄心接手『松遼宮家』,還是打消這個念想吧。」
  她原想抱起自個兒的東西起身走人,哪知宮靜川長袖大展,陡將她那方藍布包壓在石桌上。
  「你的意思是澄心資質不好,無法學商?」俊目微眯。
  「她沒有不好,她很好,很乖巧,很聰穎,很有天賦,很……」不曉得該說什麼,她閉閉眼,然後盯著壓住藍布包的男性大手。「……她能解算經中困難的算題,能輕易看懂帳面,不需算籌、算盤就能演算整本賬目,卻絕對無法應付商場上的爾虞我詐……這一點,你心裏肯定清楚。」
  「沒錯,我是清楚。」
  聽他如是答,夏曉清不禁一愣,又見他似笑非笑、神情輕鬆,她忽地有所頓悟,覺得自己像被愚弄了。
  宮靜川接著說:「我要她們姊妹倆學點看帳、管帳的本事,懂點家裏的營生,也是為了以防萬一。」五指收攏,抓住藍布包上她打出的結。
  「萬一我出事,不在了,她們倆不會一下子摸不到方向,屆時再有幾位心腹能手在旁代管,『松遼宮家』或者還能撐住,倘是不能,至少攢下的錢也夠她們倆一生衣食無憂。」
  他笑笑看她。「真要經商,明玉和澄心確實不夠格,要是你來,那倒可行。」
  他、他又在愚弄她嗎?
  夏曉清摸不清他的想法,也不想弄懂。
  心亂,意緒浮動,她想也未想便道:「若是這般在意『松遼宮家』下一任接掌之人,宮爺何不儘快娶妻生子?你把心思動到明玉和澄心頭上,倒不如動在自個兒身上。」
  「你道我不曾想過嗎?」
  夏曉清被他淡淡一句話堵得啞口無言。
  她想起那位帶發修行的女子,如此清靈脫俗,卻不願紅塵留連……所以,他才獨身一人,沉吟至今嗎?
  有什麼籠罩而下,將她五感全都罩住,整個人沉沉、悶悶的,一部分為他感到難受,一部分……該是為自己吧?只覺世間事很難圓滿。
  很努力地呼吸吐呐,困在底下的神魂使勁掙扎,她頭一甩,將心智拉回,甩脫了那份無形窒悶。
  「抱歉,我又逾越……我該告辭了。」她試著拿起藍布包,豈知他絲毫沒有收手的打算。
  「宮爺,可否高抬貴手?」
  下一瞬,她眼前一花,藍布包竟然被他整個拎去,而且他搶了便走。
  夏曉清先是怔住,隨即回過神追上去,三、四步就趕上他拄手杖且走得慢騰騰的步伐。
  「那是我的,你怎麼可以不問便取、當面就搶?」質問人時,她語氣也學不來張揚火爆,嗓聲仍平滑如絲,就僅透出濃濃迷惑,眉眸間亦是。「你還給我。」
  「不還。」
  得到這般無理又任性的答復,夏曉清不由得瞠圓杏眸。
  宮靜川將藍布包藏於身後,下顎微揚,很囂張地補了句。「一塊兒用完午膳再還你,現下不還。」「不用,我不叨擾了,你把東西還來。」
  他不還,逼得她必須伸手搶。
  她試圖繞到他身後,他迅捷一轉,沒教她得逞。
  她揪住他擱於身後的闊袖,不依不撓,不知覺間秀臉已脹得通紅,但力氣究竟比不上他,再加上他有意無意添了一句——
  「我腿腳不好,你再糾纏,我要站不住了。」
  就說,人心不能太軟,一聽這話,夏曉清本能地定住不動。
  她細細喘息,胸房鼓動,兩隻眼兒睜得大大,烏瞳似有若無蒙上一層水光,仿佛一時間不知該如何是好。
  見他揚起嘴角,她終於選擇鬆手。
  鬆開他的衣袖,她退了一小步,然後踅足便走。
  宮靜川心下一驚,未及多想,匆促間竟拋掉手中烏木杖,大步沖上前,牢牢抓住她皓腕。
  「你去哪里?」
  「回城裏。」悶聲答。
  「你的書冊不想要了嗎?」劍眉擰起。
  她頓了頓,咬唇,硬擠出話。「不要了。」
  聞言,他氣息陡沉,眯目瞪人,只是夏曉清一徑輕垂頸項,根本有意躲避他的注視。「哪,拿去。」他把藍布包塞進她懷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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