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OGO論壇
  登入   註冊   找回密碼
發表人: 匿名
列印 上一主題 下一主題

[都市言情] [雷恩那]凜凜佳人(全)[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匿名
狀態︰ 離線
21
匿名  發表於 2012-6-25 01:06:21
第二章

  她午前年在鹽場這兒做事,午時一到,大智會趕著馬車來接她,在宅裏與明玉、澄心一塊兒用過午膳後,她通常會帶著她們倆“玩”—個時辰左右,“玩”的東西很雜,總之是邊玩邊學。
  
  “我跟你一道兒走。”宮靜川忽下決定,就是不想她排拒般離那麼遠。
  
  “可是那個……我在找上個且的鹽單……”
  
  “唔,我好像把它帶回府裏了。”
  
  她微怔。“宮爺不過去盛府祝壽嗎?”
  
  “我這樣臭,即便要去,總得回去換套衣衫再去。”他將鹽船圖收進匣內,合下匣蓋時,發出的聲響有點過大。
  
  聽著男人近似賭氣的口吻,夏曉清只覺迷惑,但見他臉色當真不太好,她心絞緊,自也擔憂,不禁放柔嗓音道:“回去後,我煮醒酒茶讓宮爺醒醒酒。還有你的膝腿,昨兒個未敷藥推拿,等回府後也得再瞧瞧。”
  
  就這麼簡單,就這樣短短幾句慰問,宮靜川竟覺那股無以名狀的火氣“逤——”—聲全被澆熄。
  
  心緒如此反反復覆、起起伏伏兼之陰陽怪氣的,到底哪兒有毛病?
  
  “被你這麼一提……”抿抿唇,他有意無意摩挲左膝,眉間似有若無一蹙,正要說疼,他雙目突然瞠圓,直直睖瞪她身後某處。
  
  夏曉清自然也隨他的目光回眸。
  
  一瞧,她不禁愣住。
  
  書房門外的議事廳走進一位美人,那人身穿紫紅色華服,長而烏亮的發柔軟垂墜,發上卻無任何飾物,正因如此,整個人飄逸好看極了。再加上美人臉上濃淡適宜的妝,實在教人挪不開眼。
  
  “爺,昨兒個的貴客又來訪啦!”善老爹跟在美人身後,慢吞吞來報。
  
  夏曉清嗅到那股胭脂香氣,是宮靜川身上沾染的那股氣味,同時也是眼前美人身上的香氣。
  
  昨兒個的貴客……
  
  那人不是女的。他适才說得斬釘截鐵。
  
  但,眼前明明是個大美人!
  
  “還來幹什麼?”宮靜川緩緩立起,眼神戒備。
  
  美人瞧瞧他,撇開精緻無比的臉蛋,又瞧瞧杵在書房門邊的夏曉清,水漾麗眸為之一亮,開口笑歎——
  
  “欸,人家來,是想跟你交往啊!”
  
  嗄?!
  
  望著那個驀然沖到自己面前的美人,夏曉清小嘴張得跟眼睛一樣圓,一是因美人說的話,二是因美人說話的聲音。
  
  那聲音,是屬於男人才有的中低聲嗓啊!
  
  “交往”二字聽起,來完全是“交朋友”之意。
  
  美人來訪,尋的是她夏曉清,而非宮大爺,美人想跟她交個朋友。
  
  夏曉清不清楚自己何時成了美人眼裏的香餑餑,竟被一路從井鹽場糾纏回到宮家祖宅。
  
  今兒個午時時分,大智來接她,那輛小小卻結實的馬車裏一下子擠進三人,而那位美人明明有輛華美至極的馬車,卻硬要自家馬夫駕著車跟在她的小馬車後頭,舒適的大地方不待,偏要擠來她的小地盤。
  
  鬧了這麼一場,她倒是弄明白對方究竟是何方神聖。
  
  等人姓秋,雙字涵空,說是打江南水鄉來的,家裏專營絲綢生意。
  
  她一聽,雙眸盧瞠得更圓。江南一帶經營絲綢的商家,沒誰不知秋姓豪商,她夏家商手中的產業既以絲綢為大宗,對江南秋家的名號自是如雷貫耳。
  
  簡單來說,做的雖都是絲綢生意,如夏家這種商人只能稱作是中上等的規模,而秋家大商不僅占了民間大盤生意,與皇朝內廷的制衣局又多有關連,屬真正的豪商巨賈。
  
  擠在馬車內時,她最先上車,所以坐在最裏邊。
  
  秋涵空撩著紫亮亮的衫襬想跟在她身後爬上,無奈華服層層迭迭太繁複,絆手絆腳,卻是腿腳不太好的宮靜川搶先一步跨上車,擠在她身側。
  
  夏曉清被他們倆弄得有些頭暈。
  
  一個是涎著美臉、笑咪咪拚命賴過來介紹自個兒;另一個則擠在中間,為她一擋、再擋、三擋,但宮大爺一路上雖沒給秋涵空好臉色看,卻也沒趕人下車,可見是把對方視作親友,才容許他這樣胡攪蠻纏。
  
  曉清心想,他們一個是北方大商,一個是南方巨賈,手裏營生雖不同,機緣卻巧妙,竟讓兩人成知交了。
  
  只是……這位秋家的爺存心讓姑娘家汗顏似的,長得美也就算了,妝點起來豔光加倍照人,他膚上、衣上的胭脂香混過某種花香,流淌整個車內,不難聞,氣味甚至頗為風雅,但聞久了還是要暈的。
  
  回程路上,有幾次她會偷偷把臉貼近宮大爺的臂膀或寬背,悄悄地呼息吐呐。他衣上雖也沾了胭脂香,但仍留紫檀清香略辛之氣,能讓她徐中“換氣”。
  
  然後有一次他剛好撒過臉,覷到她鼻尖正輕蹭他的衣,兩人視線一下子對上,近得不能再近,她驀地紅了臉,他陰黑的眉目突然一緩,嘴角竟慢騰騰滲出一抹了然帶趣的笑。
  
  她心跳瞬間騰沖,忙重新坐正,沒敢多看。
  
  想到他緩緩勾笑的模樣,很親昵,臉離得這樣近,勾引幽靜情思,她記起唇角上曾有過的暖觸,那朵意外之吻。
  
  入夜後的宮家大宅有種奇清氛圍。
  
  可能地處北方之因,大宅的格局與慶陽那座竹林宅子並無多大差異,但夜風就是不同,即便春末,走在長長回廊上,袖與裙裾仍要教風拂得飄飄飛揚。
  
  提著一隻燈籠,夏曉清剛離開小姊妹倆的院落。
  
  近來明玉正為習武之事跟無惑鬧得凶,那小姑娘要惱恨一個人,自有她一套說法,旁人越勸只會越僵,尤其又在氣頭上……看來,還得再等一段時候吧,等小姑娘自個兒看明白、想清楚了,這結也才能解。
  
  她沒有直接回房,而是進了藏書閣,想帶本書回去翻讀。
  
  當初離開夏家,心裏很是可惜爹的那整屋子藏書,沒想到來到這座宅子,裏頭竟也有一座驚人的藏書閣,而閣中所搜集的書,內容包羅萬象,比起爹的藏書有過之而無不及,再加上宮家大爺允她自由進出,她就像尋到一座寶山,既驚又狂喜不已。
  
  推門進書閣,她走到裏邊的大書櫃。
  
  這一櫃子的書多是坊間流傳的雜書,寫天文地理,寫稗官野史,寫佳人才子,也寫紅塵豔記,跟她以前所讀的東西大不相同,卻分外有趣。
  
  她先小心翼翼取出燈籠裏的小燭火,一冊冊瞧著,倘有看上的書,就將燭火擺地上,席地而坐,翻閱著試讀幾頁。
  
  忽而,有腳步聲移近,且不止一人!
  
  書閣的門被推開!
  
  夏曉清在聽到推門聲響時,一切憑本能動作,已“呼——”一聲吹熄小燭火。
  
  她坐在大書櫃後,聽到那位嚷著要跟她“交往”的貴客,跟在宮大爺身後雙雙踏進書閣。
  
  “纏了我這麼久,天都晚了,你不滾回你的地方,還賴進來我這兒幹什麼?”宮靜川隱忍怒氣道。那感覺像打算在“半道”上將對方了結,因此借用書閣之地把話說清楚,免得對方當真一路跟進自個兒的院落或寢房,然後繼續糾纏。
  
  “人家哪里纏你?人家明明是來跟夏姑娘要好的,是你硬把人家拖走,要人家跟你一起去給那位老老的盛老爺子祝壽,害人家跟夏姑娘都沒說上幾句話,你怎麼這樣待人家?”
  
  聽到一連串的“人家”,夏曉清唇已彎,得用手壓在嘴上才能忍下笑意。
  
  真頭痛啊……
  
  偷聽人談話,實在不是什麼好主意,然,她現在已騎虎難下,只能暗暗希望他們能快些離開,讓她也好離開。
  
  “你還想怎樣?”無奈歎氣。
  
  “人家想再見見夏姑娘,跟她說會兒話再走。”
  
  “你別鬧她!”語氣陡硬。
  
  秋涵申嘿嘿笑過一陣,說話方式終於正經了些。“小弟今兒個純粹是好奇,想瞧瞧這位讓咱們宮大爺費心照看的姑娘究竟是何模樣罷了。我明白夏姑娘是你的人,咱倆好歹也拜過把子,你是我拜把兄弟,兄弟妻,不可戲,我是絕對不敢覬覦。”
  
  他這話讓避在書櫃後的夏曉清將嘴掩得略緊,玉頰瞬間火熱,膚上泛開一陣輕麻,整個人從裏到外細細、輕輕地顫慄。
  
  “別胡說!曉清不是我的什麼人,她就是她。”明顯煩噪。
  
  “既是如此,便是見者有分,想搶的都能動手……你那是什麼臉?瞪得這樣兇狠!我有說錯嗎?那姑娘長得好,脾氣好,又有才能,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天經地義,莫非你想擋人家姻緣路?”書閣內陷入一陣靜默。
  
  夏曉清將額頭抵著曲起的膝處,心音一聲大過一聲。
  
  胸房中這顆鮮紅火熱的心仿佛被高高懸吊著,又如被狂風掃過的落葉,隨風不住地騰伏翻飛……她知道因何會如此——
  
  因她依然期盼。
  
  她以為自己一切安然而無欲,其實仍貪。
  
  然後,那道再熟悉不過的男性沉嗓終於出聲,用一種似已經過深思熟慮、淡然卻鄭重的語氣道——
  
  “若是她有了好物件,要她自己看上眼的、心裏喜愛的物件才算……那我為她歡喜都來不及,豈會阻她?”略頓。“屆時宮家替她辦嫁妝、操辦婚事,我就像嫁親妹子那樣讓她風光出嫁,『松遼宮家』便是她的娘家,我不會讓她受委屈。”
  
  雙眸這樣濕熱,夏曉清緊緊閉著,但熱熱的淚還是滲流而出。
  
  有啊,她自己看上眼,心裏很喜愛的,確實有這樣的人……他難道不知嗎?
  
  她想,放聲哭一哭會比較好的,卻又必須努力忍下哽咽。
  
  她於是咬住衣袖,忍得渾身發顫,雙手環抱自己,內心不住祈求,希望他們趕快走開,要不然……再不然的話……她、她會出糗的……
  
  可惜老天爺沒站在她這邊。
  
  秋涵空這時問道:“所以你佈局整治慶陽夏家,借力借到我這兒來,誘得夏震儒歡喜吞掉大餌,現如今就等你使出最後致命的一擊,這大半多來的操持,全因你看不慣夏家兩位爺的行徑,跟你心疼夏姑娘半點關係也沒嗎?”
  
  “我當然心疼她。”
  
  “這不就對了!還嘴硬?你明明喜愛她呀!”自以為套到話,眉開眼笑。
  
  “我拿她當妹子看待,自然心疼她、喜愛她。”沉著以對。
  
  突然,書櫃後傳出細微聲響——
  
  “誰?!”
  
  宮靜川厲目掃向聲音來源。
  
  一抹輕微淡薄的身影慢慢從巨大書櫃後走出。
  
  此時,書閣門扉開敞,月光與回廊上整排燈籠的朦朧火光,幽幽漫漫從門外迤邐進屋,亦星星點點透進窗紙,將書閣內的擺設映出各自該有的輪廓,也讓書櫃後走出的那抹影兒由暗漸明,形象漸現。
  
  看到竟是那姑娘,管他們是北方豪商抑或南方巨賈,瞬間全變了臉色。
  
  “宮爺,是我……”夏曉清深深吸氣,一手虛扶木櫃,一手輕揪襟口。
  
  她眸光如此沉靜,靜謐謐掃視他們二人面龐。
  
  最後,兩汪深泉眸光又落回宮靜川臉上,她嗓音幽淺道:“對不起……我聽到你們說話了,我不是有意偷聽,我、我一直都在書閣裏,然後你們就進來了,然後……”抿唇,她閉閉眸,再張眼時,話已直接切入重點。“你們方才談到夏家,談到我異母兄長……我想知道夏家出什麼事?”若非為了此事,她絕對是咬牙忍到底,怎麼也不出來。
  
  她勉強自己迎視他們的目光,迎視宮靜川那雙深不見底的長目。
  
  內心宛若冰火交攻,極難受,亦極難堪。但既已仰面而去,也得強撐到底。
  
  她試著揚唇,問:“宮爺能說與我知嗎?”
  
  那男人的五官在一室幽光中顯得嚴肅冷峻,似是無情。
  
  氛圍窘迫!
  
  情況變得十二萬分棘手,又二十萬分尷尬。
  
  嚷嚷著要與姑娘再見見面、說……說話才願離去的秋涵空見事甚快,立時決定不再逗留,打了聲招呼後,也不管主人家與姑娘家有無聽見,人已退退退,再退退退,循著原路往宮宅大門疾速挪動。
  
  反正是誰鬧出的爛攤子,由誰去收拾。嘿嘿!
  
  這一方,宮靜川跨出幽暗的藏書閣,身後跟著那抹沉靜淡薄的女子身影。
  
  男在前,女在後。
  
  身為主子的他在前,自覺早將一生許給“松遼宮家”的夏曉清跟在後頭,於是就這樣一前一後靜靜跟隨,隨著他走回主院。
  
  今日午後隨主爺一同上盛家祝壽的安丹早已提前回到主院,還在寢房的邊間小室內備妥澡盆與熱水,供主子浴洗淨身。
  
  夏曉清有些犯倔了,宮大爺在裏邊由小廝服侍著,她就待在主院的長廊上等待,堅持不走,就等宮大爺開口答復她的問話。
匿名
狀態︰ 離線
22
匿名  發表於 2012-6-25 01:06:43
第三章

  一刻鐘後,安丹將主子換下的衣物抱出,後又端來一盆淨水,他向夏曉清使了個眼色,暗示裏邊的人已結束浴洗。
  
  夏曉清上前,接下他手中那盆子水。
  
  “姑娘,這活兒讓我來吧,您這……”
  
  “我來,你先去休息。沒事的。”她淡微一笑。“放心,他是你的爺,也是我的爺,我會服侍好他的。”
  
  安丹不清楚主爺跟姑娘鬧些什麼,只是見夏曉清如此堅持,又想平常多是她幫主子爺推拿膝腿,便也沒再堅持,乖乖將臉盆水交出去。
  
  跨進前廳,夏曉清端水逕自走入內房。
  
  宮靜川此時背靠床柱而坐,右腳踏在地上,褲管卷起的左腿在榻上伸直,膝上捂著厚熱巾。
  
  見她自行走進,他臉上不見慍色,默許她擅闖他的寢房。
  
  适才在藏書閣,面對她的輕問,他當下不答,轉身就走,其實有逃避的嫌疑。
  
  想她一直在書閣內,肯定將他所說的話聽得一清二楚。
  
  一些話教她聽了去,原也無所謂,但她在幽暗中淚光閃閃的眸子卻讓他莫名心虛又心痛起來。
  
  仿佛回到他退她雙心玉佩的那時,明覺自己並未做錯事,思緒卻亂極。
  
  所以需要先穩下來,所以才選擇先走開,而現下,該談的還是得談。
  
  見她將水端至盆架擱上,他瞅著她纖細身背,低沉徐慢道:“夏家這些年的狀況,你身在其中,不可能全然不知。夏震儒對底下養蠶收絲的小戶常是強收賤買,倘有誰不從,老二夏崇寶手邊養的那幾個打手立即上門招呼。”
  
  站在臉盆架邊的夏曉清已旋過身。
  
  她向他走近,臉上表情有些木然,但黑黝黝的瞳仁兒不住細湛。此時燭火明亮,映出她微紅的眼眶和猶帶濕意的頰面,那剛哭過的模樣無所循形。
  
  宮靜川暗攥了攥手,那股莫名的心虛似乎越來越嚴重。
  
  他抿抿唇又道:“夏家商之所以被『伍家堂』完全拋在後頭,幾樁大生意全被『伍家堂』吃下,皆因夏家商所賣之物已有摻雜使假之嫌,不僅絲綢生意如此,連幾家古玩鋪子也這麼幹。”
  
  夏曉清聽著,臉色微白,怔怔輕喃:“……我不知情況已這麼糟,我以為他們……他們……”搖搖頭沒再說下去。
  
  “他們要能醒悟,當初就不會逼你出嫁。”他替她將話道出,口氣略硬,目底飛快閃過一絲野蠻。
  
  她心口一震,下意識又輕揪前襟。
  
  “秋大爺說你……布了局?”
  
  “我僅是以其人之道,還之其身。安排幾場酒宴,找個深諳絲綢盤的暗樁接近夏震儒,他妄想霸絲綢盤,只是苦無機會,如今有人領入門,要釣他不難。再有,你未進朱家大門,當時夏家所收的巨額聘命得全數吐回外,姓朱的原應允要與夏家合作的生意也就告吹,夏震儒急著想東山再起,他越急,就越好拿下。”
  
  他簡短說明,並不是那麼想讓她知曉每個細節,畢竟是以惡制惡,有些手法並不如何乾淨。
  
  然,曉清自是明白的。
  
  她沒再深入,只問:“所以那位深諳絲綢盤的人,是秋大爺身邊的人?”
  
  宮靜川頷首,深深看她。
  
  “前些時候,夏震儒聽了那人的話,大膽假冒了江南秋家的字型大小,恣偽亂真,如今證據已在手,此事可大可小,畢竟秋家與制衣局有些牽扯,若往上報,徹查下來,足可將整個夏家商連根拔起。”
  
  黝潤眸子圓圓張著,夏曉清一時無語,只傻愣望著那張嚴峻面龐。
  
  “我尚未決定怎麼做。若是你……你會怎麼做?”他忽而問。
  
  若是她……若是她……沉吟片刻,最後搖了搖頭。
  
  “我不知道……只希望宮爺無論作何決定,都別牽連無辜,這樣……就好。”
  
  “即便慶陽從此無夏家商,如此亦好?”劍眉微沉。
  
  夏曉清未立即答話,估暈著差不多時候了,她朝榻邊走去,取走他膝上已變涼的厚巾子,然後如同她這半年來時常為他做的,她從一旁長匣中挑出些許膏藥,搓熱後,坐在榻邊為他推拿。
  
  她低眉斂睫,再言語時,幽微聲音帶著一絲輕啞。
  
  “那時遷走我娘、我爹的墳,宮爺又讓人將那兩座墳的外表,還原成原來模樣,自那時起,我已算是出了夏家,之後又來到北方……慶陽有無夏家商,對我來說並不重要了。”
  
  宮靜川心中波瀾微起。
  
  看著她靈巧的手,又靜瞅她輕垂的臉蛋,他看了好半晌,實不知那句話為何會通到嘴邊,接著自然而然溜出薄唇——
  
  “你遲早要嫁人,嫁了人,冠上夫姓,夏家的事確實與你不相干了。”
  
  按揉他左膝穴位的小手突然頓了頓。
  
  她臉壓得更低,才想繼續手邊的事,宮靜川忽覺有什麼滴落在膝腿上。
  
  濕熱濕熱的……是……淚水?!
  
  她、她怎又哭了?!
  
  宮大爺驚得一顆心突突跳!
  
  他最怕她這種哭法,完全讓他……實在是……雖不知罪犯何條,卻很想乾脆在她面前九死以謝罪!
  
  “曉清……”他收回腿,挺起上半身朝她傾近,才探手欲扳起她的臉,面前姑娘已然退開,起身盈立。
  
  她站著,他坐著。
  
  她終於揚睫,勻頰掛著兩行清淚。
  
  他定定看她,無數意緒在心中糾纏。
  
  猛地一波狂潮打來,從她濕潤的、幽深的、情絲盤繞的眸中打來,打得他渾身隱隱疼痛,尤其左胸之內,而那樣的痛正慢慢加劇,往魂的深處鑽……他到底怎麼了?
  
  “宮爺,我知道我當時那樣……那樣做……我、我……”淚一直湧出,她十指絞緊,拚命壓下想哭的感覺,努力想把話說清楚。“……我把雙心玉硬塞給你,是我做事欠思慮,但我覺宮爺很好,確實是很好、很好的……至於那個求親之舉,我……我都說了,是玩笑話……”
  
  —陣熱淚威肋著要奔流出來,若是壓不下這一波,後邊絕對是潰決而出,她突然微微發顫,雙眸眨也不敢眨,只知深深、沉沉地呼吸吐呐。
  
  不哭。她沒有哭。她沒有。沒哭。
  
  男人此時起身朝她而來,她宛如帶到驚嚇的小免,驀然後退兩步,兩手還護衛般環抱自己,沖口便道:“別過來!你……你別過來……”
  
  宮靜川瞬間臉色一變,眼神亦變得晦暗難明。
  
  他應她所求佇足,沉聲道:“你不是將玉硬寒給,我你——”
  
  “我做的那些事,讓宮爺感到困擾了。”
  
  她氣息緩了緩,原是撇開臉容,此時再次面對他,眼眶紅通通,卻微微一笑。
  
  “我想說的是,我既已隨宮爺回北方,進『松遼宮家』做事,就沒再想過婚配之事,只盼這一生在松遼安度,宮爺無須為曉清的婚事多費思量……倘是……倘是宮爺以為我有什麼覬覦之意……請宮爺放一百二十個心,人貴自知,我是什麼身分,我心裏清楚,這份自知之明我還是有的,我……我只想為奴為婢報答你,除此之外,什麼都沒想的,真的……我什麼都沒想,是真的……”
  
  說“是真的”三字時,她眸光一垂,覺得這三字仿佛是在說服自己,明明傾心傾意,卻要說服自己什麼都沒想,頓時間,心裏狂鬧。
  
  “夜深了,宮爺也該就寢。”
  
  丟下話,她沒敢再看他一眼。
  
  像把內心苦澀盡數吐出,餘下的已不幹她的事一般,她轉身就走。
  
  水青裙襬拂過門檻,薄薄纖影走在朦朧燈籠火下的回廊,很快地走出主子院落。
  
  至於那個遭“遺棄”的主子,雖不是絕頂的辯才無礙,但尋常時候明明是說話有條不紊兼之思緒清晰、見事銳利的主兒,偏偏在某個姑娘面前,他常要被攪得頭昏腦脹兼之頭重腳輕。
  
  約莫過了半炷香時間,宮靜川才陡然想出教他傻怔在原地的癥結所在。
  
  我只想為奴為婢報答你……
  
  ……為奴為婢?
  
  為、奴、為、婢?!
  
  難不成她當初答應得那樣乾脆、神情那樣溫馴,絲毫不抗拒就跟他回北方,然後乖乖接下鹽場帳管之職,且天天這樣努力、盡力、奮力地做事,這一切的一切的一切,都只因為他於她有恩,為了報恩,所以她委屈自己?
  
  這個混——不!不能罵她!不是她的錯,她、她她很好,錯的都是他,沒事幹麼跟她提嫁人之事!
  
  宮家的奴脾不夠多嗎?還需要她來湊一腳嗎?她、她……
  
  你說自己性情偏沉、無趣,我恰是喜愛這般性情的人……
  
  我很喜歡這樣的人,很喜歡……
  
  喜歡這樣的你……
  
  驀地,他那“後知後學”的臉紅之症再次發作,且一發不可收拾,比之前幾次都要嚴重,紅潮不僅染布他面龐,更湧往四肢百骸,教他裏裏外外、上上下下全紅了個遍,心跳飛快。
  
  她說的話,他記得那樣清楚,每每一想,胸中就發熱。
  
  他從不覺自己當初退回那半片雙心玉佩有何不對。
  
  然而此時此際,心頭沉窒,喉中緊澀,他竟有院惜與慌亂之感,就覺得,自己是否真做錯了什麼……
  
  鹽場的春酬在昨兒個已盡數撥出,手邊的事終於緩了些,夏曉清在宮家撥給她住下的院子裏簡單用過早飯,接過果兒遞來的清茶,忽而有些怔忡。
  
  “小姐,怎麼了?”果兒瞄了眼那杯茶,看不出個所以然。
  
  夏曉清回過神,抬頭笑了笑。
  
  “果兒,都跟你說多少次,別再喊我『小姐』,都大半年了還改不掉。這兒的小姐只有明玉和澄心,我和你一樣,都是受雇子宮家的人。再有……你也別只顧著服侍我,往後倒茶、端水這些事,我自個兒來就好。”
  
  “小姐,我不服侍您,還能服侍誰去?如意、如福、如春、如喜都在明玉大小姐和澄心小小姐院子裏,用不上我啊!而且當初宮大爺帶咱們回北方,本就要我一直這樣服侍小姐的。再說了,小姐這個院子才我一個服侍丫鬟,頂多出門時還配個大智當馬夫,您瞧瞧府裏佘大管事,他那頭就有四個跟班,大爺撥給他專用的馬車可比小姐用的那一輛寬敞多了呢!”
  
  夏曉清沒想到會被一個小丫頭堵得不知該說什麼好。
  
  當初被帶進宮家,只覺有個小地方棲身便可,府裏大管事依著主子指示,額外安排了兩位婢子照顧她的起居,皆被她婉拒了。
  
  她自覺寄人籬下,受人所用,許多事簡簡單單即可,但現下上想,又覺打一開始時就不曾簡單過——
  
  她有自己的院落,較以往在夏家時大上許多,且極是雅致,擺設用物皆講究。
  
  她有自個兒的使喚丫頭,還有專屬的馬車與車夫。
  
  還有還有……她竟是一日三頓飯皆與主人家同桌!
  
  她根本過得像個富家千命!
  
  越想這些事,腦子裏越亂,然後想起那晚對宮靜川說的那些話……欸,什麼為奴為婢報答他……到底是她在報答,抑或受他照顧?
  
  她的思緒讓一陣“啪啪啪啪——”驟響的跑步聲阻擾。
  
  雅廳裏的主僕二人同時循聲看去時,那兩道明媚可喜的“大小旋風”已沖進前頭小園,跑過青石板道,躍上石階上簷廊,最後沖進雅廳裏。
  
  “清姊!為什麼今早不來飯廳用早飯?你這兩天怪怪的。是不是臭大哥使了什麼臭招。太臭了。你支援不住,所以就不來跟咱們一塊兒吃了?”
  
  明玉一來就張聲嚷問,拉著夏曉清衣袖。
  
  “你不來,大哥臉更臭,我和澄心好可憐,看著他的臭臉下飯,吃得好痛苦。清姊……你是不是討厭大哥了?”可憐兮兮地癟嘴。
  
  夏曉清被問得雙頰微熱。
  
  大的癟嘴已經夠讓人心疼,連小的也癟起紅嫩嫩的小嘴,輕輕搖著她的袖,香軟小身子挨蹭過來,那依戀神態實在教人招架不住。
  
  她先是反握澄心小手,對小小人兒笑了笑,然後才轉過來瞧著明玉。後者近來仍跟那個不愛說話的青年鬧著,鬧得圓潤臉蛋都見消瘦了,下巴這樣尖細……她心底不禁一歎,眸光透著憐惜。
  
  “我沒有討厭宮爺。”事實上是很喜愛、很喜愛啊……
  
  “那咱們往後還是天天一塊兒吃飯嘛!你來,我和澄心就吃很多給你看,不管蒲大廚子端出什麼,咱和澄心都吃,不挑菜了!你要不來的話,那、那麼……果兒——”突然看向退到一旁的婢子。
  
  “是!”果兒連忙應聲。
  
  “以後多準備兩副筷子和碗,我和澄心都來這兒吃飯!”
  
  “呃……是。”果兒低下頭,費勁忍笑。
  
  夏曉清有些頭疼地看著宮家大小姐,最後只得苦笑。
匿名
狀態︰ 離線
23
匿名  發表於 2012-6-25 01:07:22
第四章

  明玉見她笑歎,知道她肯定心軟了,而心一軟,最終是要妥協的。她甜甜一笑,遂換了個話題,道:“清姊,你沒討厭大哥,那就跟咱們一塊兒出去玩吧!”說罷,手已使勁拉扯她,而且是小姊妹倆聯手出擊。
  
  “什麼?等等……你們這是幹什麼?我等會兒還得過去鹽場啊,大智都去備車了,你們——欸……”
  
  曉清甩不開大的那雙練過拳腳功夫的手,也不敢太用力甩小的那一雙稚荑,於是真被拉出雅廳了。
  
  被拉出自個兒的院落後,礙于宮府裏僕婢眾多,尤其又是早上,忙著灑掃庭院的人到到可見,夏曉清不好再跟小姊妹倆拉拉扯扯,結果一路被帶出大門。
  
  經過前廳時遇到大智,他搔著頭,呐呐對她道——
  
  “小姐……佘管事說……說不用幫小姐備馬車了……那個……大爺他、他有馬車,還說小姐今兒個不去鹽場了……”
  
  她還不及交代大智什麼,人已被拉出大門。
  
  一輛套著兩匹駿馬的大馬車備在宮府大門前。
  
  一撩簾,她驀地怔住,車內除了宮靜川外,還有一位俊美無仁儔的年輕公子。
  
  “夏姑娘,你不認得我了嗎?咱們兩天前不才見過面、說過話?”—頓。“嗚……你真不認我了?這也太沒良心啊……”
  
  見一旁的宮大爺直接翻白眼,夏曉清僵住的唇角忽而一軟,沉靜道:“秋大爺,我認出您了。”
  
  秋涵空揪成小籠包的哀怨五官陡地一弛,沖著她呵呵笑。“那……夏姑娘覺得我男裝好看,還是女裝好看?”
  
  “都好看。”她老實回答,沒發覺宮家大爺雙目陡眯,臉色一沉。
  
  “上車。”宮靜川淡淡道,聽起來跟命令沒兩樣,但一見被兩個妹子“強搶”出來的姑娘因他這麼一說,隨即低臉斂眉上了車,他又想罵自己混賬。
  
  這兩天,她明顯躲他,但每晚仍會過來幫他推拿膝腿。
  
  他試著想跟她談,卻見她神情疏離,連眸光都不願與他銜接,那實在是……實在讓他心慌得很,很怕說什麼錯什麼,結果就持續這樣僵著。
  
  值得慶倖的是,他至少握有明玉和澄心這兩張天王牌,可攻她心軟無藥醫的死穴,讓她無法疏離到底。
  
  今日出遊,馬車一輛,馬夫與小廝各一名,無惑與其他兩位護衛則騎馬相隨。
  
  車內壁壘分明,大小姑娘坐一邊,大爺們佔據另一側,兩兩相對。
  
  夏曉清又成主心骨,明玉和澄心一左一右挨著她。
  
  車內除備有清茶與果物外,角落紅木匣裏亦擺放好幾色糕點。
  
  馬車走了約一刻鐘後,明玉取來一塊藕香芙蓉糕,剝著吃了一口,又剝給澄心一口,還剝了一小塊要喂她。
  
  儘管不餓也不饞,夏曉清仍溫馴張口,含進明玉抵近的香糕。
  
  突然——
  
  “你幹什麼?”宮靜川眯目瞥向試圖把頭擱在他頸窩的秋涵空。
  
  這一出聲,對座的三雙眸子同時掃向某位俊美公子。
  
  “我就想學她們坐成一團啊!”挨了瞪,秋涵空一臉委屈。“你不喜歡就算了,我跟夏姑娘她們坐一團。”真要起身換地方,某位大爺豈容他去跟大小姑娘們挨著坐?立即將他按回原位。
  
  “你就給我這樣坐!”宮靜川發狠道。
  
  “嗚……”
  
  明玉見狀格格笑。“秋哥哥,你要不要也拿塊香糕喂喂我大哥?”
  
  “咦?這主意不錯。”秋涵空美目眨了眨。
  
  “來,我幫你挑一塊,唔……大哥愛吃雪條糕,你剝這個喂他,他肯定吃。”
  
  “真的嗎?來來,給我。”
  
  見那一小塊撚到嘴邊的糕點,宮靜川整個無言。
  
  他絕情揮袖,擋掉俊美男的餵食,目光隨即射向正對他皺臭、嘟嘴、扮鬼臉的明玉,跟著就極自然地瞟向她身邊那個唇角噙笑的大姑娘。
  
  兩人眼神一接,他直勾勾看著,大姑娘卻很快地調開眸線,像是竹簾半卷的窗外突然出現什麼有卻玩意兒,誘她去看。
  
  他抿起薄唇,眉色不豫。
  
  這一路上,幸得明玉愛笑愛鬧,而秋涵空也樂於跟著起舞,才不至於悶壞人。
  
  馬車約莫走了半個時辰。
  
  到達目的地之後,夏曉清見到等在那兒迎接的當地村民,再聽眾人的談話,才知這一趟出遊其實是受當地幾個村的村長們所請,因“松遼宮家”在這裏置了義田、義屋,更新設了義塾,對幾個溪村的資助甚大。
  
  今日作為義塾之用的大屋房落成,宮靜川雖受遨而來,曉清心想,他之所以親走這一趟,應是有巡視的意味,想確定一切是否皆按他的指示辦妥。
  
  然而這裏的溪村景致真的好美。
  
  幕春三月,風裏帶甜香,潺潺溪水流音清美,溪底淺淺,清澈可見。
  
  村屋雖朴拙無華,但一間接連一間而建,有時又錯落分置,甚是寧謐。
  
  她含笑望著和村童們玩在一起的明玉和澄心。
  
  溪中有許多大石小石,一群孩子在溪石間伶俐地跳來跳去,有些則赤著腳、卷高褲管,躍進溪裏尋找小魚小蟹的蹤跡。
  
  “夏姑娘。”
  
  秋涵空在此時來到她身側。
  
  她一怔,隨即對他淡淡一笑。
  
  她隱約感覺得出,他今日之所以跟來,實有其他目的,並非單純為了遊玩,卻未料想他開門見山便道——
  
  “今兒個一早我不請自來,是想跟姑娘道個歉。那晚在宮家的藏書閣,我避禍……呃,不,呵呵,是走得太匆促,沒能跟你說上幾句,內心很過意不去。”
  
  提起那晚,夏曉清臉蛋開始發熱。
  
  她沉靜調息,螓首微垂,一時間不知說什麼好。
  
  “夏姑娘初見他時,他是否也擺出那副淡漠冷峻的模樣?”問這話時,秋涵空美顎略揚,目光投向某處。
  
  她跟著看去,看到他口中所指的“他——”
  
  那是幾個溪村的村長們,以及幾位村裏耆老,他們陪著“松遼宮家”的主爺四處巡看,多數人都戰戰兢兢,因宮大爺說話、問話皆面無表情,而傾聽時,兩眼直直瞅著說話者,常讓人將話越說越小聲。
  
  夏曉清回想與他剛相識時的情景,眸一柔,唇又淺彎。
  
  這一邊,秋涵空又道:“他在外人面前就那德性,然只要與他交往,入了他的眼,欸,他其實也是顆好咬又好捏的軟柿子啊!”
  
  ……軟柿子?!
  
  夏曉清怔了怔,側顏與男人美目對上,兩道鋒利光書閃過他眼底,似笑,卻具深意,耐人尋味。
  
  思索他的話,她心中陡然一凜——似乎,真是“軟柿子”!
  
  宮大爺在外人面前確實是一貫冷峻。
  
  但,兩個妹子有時作弄他,他作怒歸作怒,其實也非真惱。
  
  至於眼前這位忽男忽女相的秋大爺,此人作弄人的手段與明玉一比亦不遑多讓,宮靜川卻也任由著他。
  
  然後……好吧,再說回自己。欸,有哪家的僕婢能擺臉給主子看?
  
  這兩天,她刻竟避開宮大爺,是做得太明顯了些,把他惹得不痛快了,但他也是由著她,未加一句重話。
  
  “夏姑娘,他可曾告訴過你,他那條腿是如何傷的?”語氣淡淡。
  
  她倏地轉向秋涵空,小臉鄭重搖了搖頭。
  
  “你為何不問他?”
  
  她躊躇了會兒才道:“我想……那是他的私事。”就如同方瓏玥的事,總得等他願意說出。想想,她其實很膽小,很怕再在他眼中瞧見困擾神色。
  
  秋涵空眉一挑,揚唇笑。“跟他不熟時,確實不好問,但既然都這麼熟了,有事欲知,問問也不會少塊肉。”
  
  她秀頰暈紅,卻聽身旁男子用一種沉靜得教人心驚的語氣,徐慢道——
  
  “他的腿,是因我而傷的。”
  是夜,宮家大宅的主院內。
  
  安丹今晚替主子爺的傷腿熱敷後,並未退下休息,而是跟在夏曉清身邊學那一套推拿按揉的手法。
  
  不知是否因安丹在場,宮靜川覺得這兩天神情略沉鬱的姑娘,眉心似乎明柔了些。又或者……是因今日出遊,有可心的人陪伴,因此開懷了?
  
  推拿過後,趁安丹出去換臉盆水,宮靜川忍不住對那個收拾好巾布之後便準備退出去的姑娘問道:“涵寧都跟你說了什麼?在溪村時,她與他似頗有話聊。”
  
  他語調有些怪,澀澀的,像從喉中、齒間磨出似的。
  
  有事欲知,問問也不會少塊肉……
  
  夏曉清腦中閃過秋涵空說這話時戲謔的表情,嘴角微揚,眸光亦揚。
  
  “……秋爺跟我在談你的腿傷。”
  
  宮靜川表情明顯一怔。“噢……”
  
  “秋爺說,他與你是在一次的南北商會相識,之後交往漸深。他還說,你是頭一個見他忽男忽女相、見識了他掛滿華服的香閨之後,還能視作尋常的人。”
  
  “唔……”他麥色臉膚似泛紅潮。
  
  曉清低幽又道:“秋大爺還說,兩年前他遭自家人所欺,秋家二叔與道上的人勾結,將他綁走,並向秋家要求大筆贖金,宮爺那時人在江南,原要上秋家拜訪,得知此事後,隨即調派人手暗中追查,這也才及時揪出秋家二叔此條線索……之後,眾人順藤摸瓜,秋、宮兩邊人馬合官府之力,與道上那群悍徒交鋒,領頭的那人逃入山中,你是頭一個策馬去追的人……”
  
  “結果就是踩中人家早先佈置好的陷阱,馬失前蹄,我也因此摔斷一條腿。”宮靜川不以為意般淡淡道出。“……那時發生的事,涵空他想都不願想,沒料到他會主動跟你提。”
  
  夏曉清忽而打了個寒顫。
  
  不知因何,直覺那時在秋涵空身上,當真發生了很糟、很糟、很糟的事……她深吸口氣,搖搖頭。“就這些了,沒再談什麼。”
  
  其實秋涵空還對她談了些別的,只是她說不出口。
  
  “夏姑娘,我要說的是,反正這顆『軟柿子』為了他認定的親朋與好友,那是兩肋插刀沒話說,你都已是他眼中的一粒沙……啊,不不,是眼中的一粒香餑餑,那就傲一點、嬌一些也無妨。”
  
  “……是說啊,姑娘家撒撒嬌挺好,他說他拿你當親妹子看,你就拿他當哥哥對待,這個哥哥長、哥哥短地喊久了,自然哥哥也就不哥哥了。”
  
  她滿面通紅。
  
  這一方,宮靜川直覺事情沒那麼簡單。
  
  怎麼才提及秋涵空,眼前姑娘就臉紅給他看?
  
  他白天在溪村逮到一個空閒片刻,揪住秋涵空逼問,那傢伙竟然回他道——
  
  “你說要夏姑娘自個兒看上,心裏喜愛的,那才可以,我賴著她,跟她談談天、說說地,就想她看得上我、喜愛我呀!這你也管?欸,算了算了,你當她是妹子,你是她兄長,而長兄如父,那你就是她爹了,當爹的確實是該管東管西管南北,你這麼做也沒錯啦……”
  
  ……誰是她爹?!
  
  他也不是她的兄長!他是她的、她的……欸,總之一團亂!
  
  真有許多事,皆需潛心靜思才行。
  
  此時,見安丹將水端進,夏曉清乘機告辭。她走出主人家寢房,跨出前廳,人尚在主院回廊上,聽見身後急傳聲響,她佇足回眸。
  
  宮靜川手拄烏木杖大步追出。
  
  見他步伐略滯,她心一擰,忙朝他走回。“宮爺白日在溪村那裏走太多路,也站立太久,才熱敷推拿過,又想折騰自個兒嗎?”
  
  她伸手欲扶住他,小手突然被一把握住。
  
  “我帶你回『松遼宮家』,不是要你為奴做婢服侍我。”
  
  他目光極深,神情再嚴峻不過,夏曉清被看得心頭惴惴。
  
  “我要你來,是想讓你有個發揮長才之處。你想先在鹽場大倉的帳房待著,那就待著,你可以慢慢瞧、慢慢深進,往後若有其他想法,你大可說與我知,你想做什麼,我皆願助你。你聽清楚了嗎?”
  
  他的指力與掌心烘暖她的柔荑,那熱氣透進血脈,竄上她的臉。
  
  “聽……聽清楚了。”她輕啞答話,想抽回手,他寬袖卻是一垂,五指依舊扣著她的手,只是一切掩在他袖底,那感覺讓她……讓她整個心發緊,好像偷偷摸摸做了一件很害羞的事,尤其她又瞧見安丹躲在門後偷覷的身影,那讓她更是口乾舌燥,說不出太完整的話。
  
  在回廊幽微的燈籠火下,宮靜川凝視那張溫馴深靜的臉容,心頭被什麼螫過般,微疼,微癢,微微刺麻,然後喉頭竟有些發堵。
  
  他悄悄咬緊牙關,將奇異莫名的感情圈圍住,面龐線條終於緩了緩。
  
  “再過兩日,我將啟程走一趟南方,有些事該有個了結,待辦完那邊的事,我很快便回。”
  
  她神情怔忡,心下有些明白,他此趟前去是為了夏家之事。
  
  “宮爺要跟秋大爺一道走嗎?”
  
  “是。”
  
  “那宮爺也會上『靜慈庵』探訪瓏玥姑娘嗎?”
  
  他點點頭。
匿名
狀態︰ 離線
24
匿名  發表於 2012-6-25 01:07:45
第五章

  夏曉清亦點點頭,眉眸溫柔。“請宮爺幫我問候她。”
  
  “好。”他袖中五指略用力,拇指如摩挲烏木杖首那般撫過她手背,引聚她所有心神。
  
  然後,他嘴角似有模糊笑意,嗓聲徐慢道:“我離家這段時候,明玉與澄心得托你多照看,她們與你甚是投緣,將她們倆托給你,我也才安心。”
  
  她臉蛋紅得不太尋常,費勁吞咽津唾,終於擠出聲音。
  
  “我會照顧好她們的,你……你也要小心,要早些回來要、要平安……”
  
  “好。”宮靜川含笑答應。
  
  兩人就這樣靜杵了片刻,結果是安丹在前廳裏不知弄倒什麼,哐啷一聲——欸欸,還不把兩人給震回魂?
  
  夏曉清咬咬唇,隨即扭腕輕掙,這次終於順利抽回被握得熱燙熱燙的手。
  
  “宮爺,請安歇。”她低眉不敢再看,福了福身之後,踅足就走。
  
  宮靜川靜望她離去的單薄身影,袖底五指張開又握緊、張開又握緊,竟有一股不踏實之感……他像把該說的都說了,她也聽清楚了,但,他究竟要些什麼?
  
  初夏。
  
  江南桑葉行市開在船運發達的江邊近處,以利貨船進出。
  
  桑葉生意與絲綢關係密切,競爭亦相當激烈。
  
  夏季開市,分有頭市、中市、末市,每一市開三日,每日市價三變。
  
  這一日已是桑葉行市的末市,買桑葉的客船依舊雲集,卻有一艘烏沉木舫舟不遠不近地參雜在裏頭,舫舟上的人也不跟著競價,只安靜瞧著臨江行市的變化。
  
  此時桑葉價飆漲,許多人皆望價賤,將手中大筆銀錢全投作“小眠”,買它下跌,但桑葉價偏偏一直往上飆高,不斷、不斷地漲,以往一整船桑葉至多僅賣到三貫錢,現下卻可賣到十兩白銀。
  
  唯一逆勢看好的商家只有慶陽的夏家商。
  
  “采居兄,你眼光獨到啊!眾人作『小眠』,就咱們敢作『大眠』,要它漲過再漲,不斷翻倍,整個桑葉行市全憑你這口仙氣過活似的,了不起!”夏家主爺將相識約莫半年的“軍師摯交”贊了一個海通天,大手猛拍對方肩背,拍得他身上一襲白袍啪啪作響。
  
  “震儒兄過譽了,小弟熟悉的就這行當,要霸絲綢盤,先霸桑葉與生絲,說到底,那是震儒兄瞧得起小弟,敢將所有家產押到這上頭。”白袍漢子五官清耀,眉目略帶滄桑。
  
  “那依采居兄之見,咱們明兒個是買小?還是買大?如今咱們手邊現銀已翻過七、八番,是要止手觀望好呢?還是繼續玩下去?”
  
  “當然還得再玩。震儒兄想霸盤市,手邊那些銀子雖多,倒還是不足的。至於買大買小……嗯……待我想想……”平緩說道,他有意無意朝江上那艘烏沉木舫舟的所在方位瞥了眼。
  
  舫舟上的一位爺緩慢又緩慢地打開一面摺扇,輕徐搧扇。
  
  得到暗示,這位身著白袍的漢子於是道:“贏面大,就繼續買『大眠』吧。咱們就來個一枝獨秀,贏過這一番,足夠富上十輩子。”
  
  “人無橫財不富!好!我聽你的”夏家王爺目露精光。
  
  請君入甕。
  
  該入局的都已在局之中。
  
  今日獲利數倍,明朝傾家蕩產,市儈射利,興與敗,皆是瞬息之事。
  
  烏沉木舫舟上,宮靜川有一下、沒一下搖著摺扇,安丹照例守在船首,而留守慶陽的邢叔一樣為主爺掌櫓,主僕們低調隱於無數的蓬船與貨船間,唯一張揚的只有舫舟上的貴客大爺……呃,或者也可稱美人兒。
  
  秋涵空又穿上華麗女裝,長裙迤邐,水絲袖薄之又薄,隱約能見臂膚,腰身再系一條青玉扣細帶,長髮如瀑發,上無任何飾物,但左右兩邊的耳墜子似命穗,閃亮閃亮的。
  
  “聰明不?奴家穿這一身,再往爺身上靠一靠、貼一貼,覷見的人都要以為是哪家有錢的風流公子押妓出遊呢!”
  
  宮靜川忍住翻白眼的衝動,用手肘抵開那具真要貼靠過來的身軀。
  
  “嘿嘿嘿……”秋涵空沒再跟他胡鬧,修長嬌身懶懶賴進圈椅內,慢條斯理道:“咱們家采居做事,你盡可安心,欸,他可較你好玩許多。唔……如此又這般想想,我好像有很長一陣子沒找他玩了。”
  
  宮靜川淡淡橫了他一眼。
  
  “我欠采居先生一個人情,待事成,我會好好答謝他。”
  
  秋涵空可有可無地輕哼了聲,好半晌才道:“那姓夏的假冒江南秋家字型大小一事,你是不想多利用?如今證據在手,只需煽些風、點上幾把火,再來一招移花接木,最後是栽贓嫁禍,准能讓他連抄九族。”
  
  宮靜川眉峰微乎其微一蹙。
  
  “唔……還好還好,曉清已出夏家,在你底下生活,抄九族不會她。”秋涵空頓了頓。“你想怎麼做?”
  
  ……只希望宮爺無論作何決定,都別牽連無辜,這樣……就好。
  
  淡蹙的眉間一弛,宮靜川收起摺扇。
  
  “該弄誰就弄誰,其他人,全散了。”
  
  “欸,果然柔情似水,心裏有人,當真就不同了。”
  
  宮大爺臉膚微紅,嗓聲仍淡漠定靜。“要你管。”
  
  他沒意會到,這一次,他未急著撇清兼否認。
  
  
  慶陽桑林坡下的水岸,今日又有送民生物資的舫舟停泊。
  
  “靜慈庵”的尼眾領著幾個庵裏收留的大孩子們等在那兒,一個個正接過舫舟上搬下的貨物,準備打回庵裏,瞧瞧搬下之物,有米有茶、有油有鹽,還有好幾迭大小孩子們的新衣,以及文房四寶和書冊。
  
  舫舟主人下了船,陪一名容色美麗的女尼緩緩走在桑林坡土道上。
  
  兩人邊走邊聊,已聊了好些話。
  
  女尼忽而笑道:“你膝腿似好些了。”
  
  “嗯,現下緩步行走可走上大半個時辰而不覺疼痛。”宮靜川踢踢腿,嘴角一揚。“曉清常幫我推揉,她自有一套手法,也教過安丹該怎麼弄,只是安丹初學,現下還沒怎麼抓到竅門……你別瞧曉清瘦瘦弱弱,推拿時,她手勁拿捏得極准,該重就重,要輕便輕,很舒服。”
  
  “那很好。”方瓏玥——如今慧號“靈安”。她含笑點頭。“往後要有機緣,也該跟曉清施主學那套手法,可用在庵裏幾位上了年紀、行走不便的師父身上。”
  
  “曉清知我要來,要我幫她問候你。”
  
  “等你回北方,也幫我問候她一聲。”
  
  宮靜川與她走上桑陌,立在那兒,幾個腳程快、力氣足的大孩子扛著東西從後頭追上,嬉戲笑鬧著,靈安望著他們跑遠的背影搖頭微笑。
  
  “明玉和澄心呢?也都好吧?”她平聲靜氣問。
  
  宮靜川有些走神,直到靈安又喚他。
  
  “……嗯,都好。”這桑陌上,相同所在,有個姑娘曾大膽對他示情,將雙心玉相贈……他沒有接受。“她們都好,只是很愛貼著曉清,拿她當主心骨,有時曉清又太順著她們,弄得壞人都是我在當……”
  
  不知因何,此時立在這片桑陌,那姑娘被退回玉佩時的臉容竟似清晰在前。
  
  她哭了,卻說自己沒哭,眼淚揭了又掉,迷蒙她的眸。
  
  她哭著沖著他笑。
  
  除了對瓏玥,我從未想過婚配之事……
  
  他記得當日說過這樣的話,意思是對於婚配,以往只對瓏玥動過念想,然而事到如今,他已不再動念。
  
  她會不會誤以為他是在等瓏玥還俗?
  
  以為他對瓏玥舊情難了,所以……所以……其實他是舊情難了沒錯,但該有的情意早都化作親情與道義!
  
  只是,此時此刻的他,為何會如此怕她誤解?
  
  面前的女子神情柔軟,望著他的那雙眼眸閃爍了然清輝。
  
  “你有否覺察到,你一直提到曉清姑娘?”
  
  宮靜川微地一怔。
  
  靈安柔聲道:“提到她,你五官神態活了些,也愛笑了些,話也多了些。”
  
  他一直看靈安,雙目眨也未眨,一直看這張舒眉淺笑的雪容。
  
  沒有憤恨哀苦,更無茫然,所有過往皆沉澱成淡淡淺淺的寧祥。
  
  不管是方瓏玥或是靈安,她們皆已走出往昔,找到與整個世間和平共處之道。他一直對她深懷歉疚,想盡各種方法試圖補償,卻不知她內心早有安身立命之所,只有他還留在過去,被牢牢箍住。
  
  他把自己的心箍住。
  
  不是無動於衷,而是早已波濤洶湧,他卻似眼盲、心盲,從不回應。
  
  “我在這裏一切皆好,你該牽掛的人不是我。”靈安又笑。“回去找她吧。”
  
  那一日離開桑陌坡,宮靜川一直有種嗅了迷魂煙的混亂感。
  
  仿佛解除某道封印,層層迭迭的情事全都動盪起來,見不到想見之人,滿腔情懷無到宣洩,一顆心狂跳不休,他頭一回嘗到坐立難安是如何的滋味。
  
  他又花三天了結慶陽這裏的事,然後全力往北方趕回,弄得安丹以為“松遼宮家”要出大事了,一再追問主子爺,豈知爺不答話,只會面泛潮紅給他看。
  
  他在夜半時分抵達宮家大宅。
  
  安丹本要幫他備熱水洗浴,被他趕去歇息,畢竟這些天,他的小廝也被折騰得頗苦,至於兩名護衛皆是硬底子好手,除了滿面、滿身風塵,倒瞧不出疲累。
  
  人在江南慶陽時,心心念念想見那姑娘,只是如今趕回了,卻仍得按捺心緒,因她的院落夜深人悄靜,環繞天井的回廊上僅留著兩隻燈籠火。
  
  他抬頭仰望高掛在天井小園上的月娘,月彎彎,似在嘲弄他。
  
  一拂袖,他強自轉身離開。
  
  走在長長回廊上時,遇見府裏上了年紀的佘大管事,老管事得知他回府,從被窩是爬起來,想把這二十多日府裏較要緊之事務做個稟報,又被他趕回去睡覺。
  
  他來到小姊妹倆的院落。
  
  這一次,沒有遲疑,他輕手推開門扉,輕腳跨進。
  
  靠外邊的碧紗櫥裏沒有留夜的婢子,他眉峰微攏,繼續往內房走,一直走到最裏邊那張雕花墜紗簾的架子床邊。
  
  舉袖撩開輕紗簾幕,定睛去瞧,光線幽微的紗簾內竟睡著一大兩小,他不禁失笑,因那個大姑娘又被兩隻小的左右夾擊,一個把小腳跨在她腰間,另一個的小臉則偎在她頸側。
  
  莫怪不見留夜的婢子。
  
  碧紗櫥裏雖足可躺下兩人,但到底比不上房裏軟榻,肯定是她被小姊妹倆纏住,留下陪睡,也讓留夜的婢子回房睡。
  
  他腳下生根似的,再待下來怕要吵醒她們,但,就是很難退離一步。
  
  想見之人,終於在眼前。
  
  她睡著,這樣……其實頗好,因他此時才發覺,倘是今晚她醒著,見著她,他腦中尚未厘出思緒,一顆心卻不住發熱發軟,竟也不知要跟她說什麼。
  
  突然,幽微中有一雙清亮星眸一閃一閃眨動。
  
  他眉微挑,與偎在夏曉清頸側的小澄心四目相接。
  
  他打著手勢要她閉起眼、繼續睡,澄心靜靜盯著他好一會兒,跟著竟慢慢撐坐起來,動作輕得不可思議,絲毫未驚動誰。
  
  宮靜川以為她半夜起來解手,一把撈起她,將她抱出紗簾外。
  
  豈知,他尚未抱她出內房,她兩隻細臂圈住他的頸,在他耳邊用氣音吐話——
  
  “你喜歡清姊嗎?”
  
  他兩眉挑得更高,倏地將懷裏的小人兒推離一小段距離,一瞬也不瞬地直瞧。
  
  驚愕一閃即過,他薄唇咧得寬寬的,想到她問的事,他點了點頭。
  
  小臉又挨過來,悄悄問:“清姊會一直在嗎?”
  
  他想起難產而逝的程姨娘,心裏一歎,將懷裏這具柔軟小身子抱緊了些。
  
  湊在白嫩小耳朵邊,他學她用氣音悄悄道:“我會讓她一直在。”
  
  “好。”小小姑娘蹭蹭他的面頰,小身子開始不安分亂扭。
  
  她又不說話了,指指紗簾內。
  
  宮靜川只得再把未穿鞋的她抱回榻上。
  
  他才要放手,小澄心又欖下他的頸,挨著耳邊好輕、好小聲地說——
  
  “清姊有塊圓圓白白的玉佩,她說過,要喜愛的人才能給,可它不見了。清姊說,送人了。”
  
  ……什、什麼?什麼送人?
  
  ……玉佩……圓圓白白的玉佩……送人……
  
  什麼?!
  
  宮靜川整個怔住,隨即雙目厲瞠,臉色大變。
  
  然後,小澄心似乎認為已對兄長盡到完全告知的道義,她輕悄躺回原位,再然後,她就在兄長發直的目光下,堂而皇之幹起“壞事”了。
  
  她偎著夏曉清,一腳像在睡夢中胡亂踢被子那樣、“不小心”踢到夏曉清臀側,腳勁不重,但絕對能驚醒身旁姑娘起身來察看她有無蓋妥被子。
匿名
狀態︰ 離線
25
匿名  發表於 2012-6-25 01:08:15
第六章

  宮靜川尚不及把麼妹抓回來問詳細,已怔怔然看她犯下“暴行”,跟著,挨了一小腳的大姑娘自然而然張眸。
  
  乍見立在榻邊的一道黑影,夏曉清輕抽了口氣,驚得眸中朦朧盡褪,然下一瞬卻已辨清那黑影輪廓。
  
  “……宮爺?”
  
  宮靜川沒有應聲,僅死死盯著她,黑黝黝的瞳仁兒詭異閃湛。
  
  夏曉清意識到自己所在之處,亦噤聲不語,她確認擠在身邊的兩個丫頭都蓋上薄被,睡得香香之後,小心翼翼地挪動身子,裸足踏進軟墊繡鞋裏,下了榻,還不忘輕扯男人寬袖袖角。
  
  宮靜川在被帶開前,瞥見裝睡的麼妹那雙水眸又偷偷閃亮,若非此時太震驚於“圓圓白白的玉佩送人”—事,他應會笑出。
  
  扯著他袖角的那只皓腕,一直出了前廳才放開他。
  
  “明玉和澄心……我、我今夜跟她們一塊兒睡了……”得慶倖自己是和衣而眠,外衫並未脫去。甫醒來,她腦子還不是那麼好使,且將近一個月未見他,此時見他平安歸來,她既驚又喜,無法不沖著他笑。
  
  但……他怎麼了?
  
  他的眼神顯得特別深邃,很專注地盯著她。
  
  彎彎的那抹月牙隱於雲後,月光希微得可憐,只餘廊前幽淡燈籠火,那小火光投進他目底,似竄似伏,隱隱然,卻有些奇險蠻氣。
  
  宮靜川正拚命壓抑想扒開她襟口察看的衝動!
  
  圓圓白白的雙心玉是用來定情,那是她娘親給她的,於她而言何其珍貴。
  
  他曾將半邊掌握在手,然,那時的他心受桎梏,情生意動,卻不能知。
  
  她對他示情太早,他頓悟得又太晚,導致他無意間傷了她一次又一次,還說什麼要替她婚配、為她操辦嫁妝……莫怪她難過到掉淚!
  
  那雙心玉,她給了誰?
  
  她身邊何時出現這樣的物件,竟值得她將雙心玉送出?是她口中的六子哥,還是那位斯文的帳房先生?抑或尚有其他人?
  
  “……宮爺,怎麼了?”夏曉清被他盯得有些不自在,淺淺紅暈在頰面染開。
  
  這個混——不!不能罵她!她沒錯,所有的錯都是他幹下的,他才是混賬!
  
  一切的驚疑不定全化作對自己的不滿、不痛快。
  
  沉著兩道墨眉,薄唇硬是磨出聲音,沙嗄道:“我肚餓。”
  
  晚膳過後,宮宅大灶房裏的爐灶便熄了火,只留小灶房的爐火,供宵夜給宅第內輪班守夜的人手。
  
  夏曉清不知為何宮大爺要一路黏著她,把她黏進小灶房裏。
  
  他喊餓,跟在身邊服侍的小廝又被遣去歇息,她只得親自到灶房瞧瞧,看有什麼可以端來給他大爺止饑,結果他跟了來。
  
  此時進小灶房,宵夜時候甫過不久,兩班護衛也已交接,今晚負責煮食,但一想人家好不容易歇下了……
  
  “還有一些冷飯,我取些幹貝絲煮碗粥給你吃好嗎?”下面、煮粥等等簡單的活兒,她還應付得了。她回眸朝像似悶悶不樂的大爺輕聲又道:“宮爺倘是不喜,我去請廚子師傅過來。”
  
  宮靜川搖搖頭,直接在擺放刀俎的桌邊坐下。
  
  他這是……要她煮的意思吧?夏曉清對他的陰陽怪氣有些摸不著底,也不知他不痛快什麼……啊!難不成是慶陽那邊出什麼事?
  
  她按捺心思,先取幹貝絲泡軟,再將養在灶裏的火苗燃起,燒了些熱水。
  
  她用一隻陶鍋煮粥,將食材放進鍋中以文火煮著。
  
  宮靜川原還沉在“自己是混賬”的陰影裏尚未走出,但見眼前女子洗手作羹湯,見她低頭切蔥、切薑絲,順眉凝眸,額發輕蕩,白裏透微紅的側顏溫潤得教人挪不開眼,然後他原本也非真餓,喊餓僅是胡亂搪塞出來的理由,一嗅到粥香,肚子是竟打起響鼓了。
  
  “宮爺先擦把臉、淨淨手。”鮮粥起鍋之前,夏曉清將剩餘的熱水倒進木盆裏,再添些水降溫,她打濕自己隨身的一條素巾子,遞給了他。
  
  宮靜川安靜照辦。
  
  他接過巾子用力擦臉,又在盆子裏洗淨十指,再用她的素巾拭淨。
  
  上大碗撒上蔥花和細嫩薑絲的鮮粥擺在他桌前,她取來調羹送上,以為他會將素巾還來,哪里知道,他收了調羹,也把巾子很順手地收進袖底。
  
  “宮爺,那個……”
  
  他沒再瞧她,埋頭喝粥,粥頗燙口,他又是吃又得吹涼,吃得很忙。
  
  ……欸,算了,不就一條姑娘家的手巾罷了。夏曉清臉發燙,決定不往心裏去。
  
  收拾好灶頭後,她從大茶壺裏倒了杯水,陪在他身邊。
  
  “還要。”他將空碗遞給她,手裏抓著調羹。
  
  她又舀了滿滿一大碗給他。
  
  見他繼續一口接一口,仿佛那碗用冷飯煮出的粥是什麼珍饈佳餚,夏曉清有片刻失神,腦中不禁浮現那日她向他辭掉“西席”—事,兩人也如這樣靜靜相伴,品著各自手中的那杯茶。
  
  他那時即將回北方松遼,而她滿腹情懷已訴,渴望著,得不到,淡淡悵惘纏繞於心,卻不感悲傷。在那當下,何曾想過還會有這樣的一個寧夏夜半,她為肚餓的他煮食,陪在他身畔。
  
  就這樣,也很好。
  
  “慶陽的事……都無事了嗎?”碗底已朝天,他放下調羹,她倒了杯清水讓他漱洗,隨口輕問。
  
  他低應一聲,表情有些古怪,似欲說什麼,又吞吐不出,最後卻歎了聲道:“夏家主爺欲霸桑葉與生絲行市,繼而挖絲綢盤,他將半數家業盡數投入,連翻好幾番,只是最後押的那一注,他傾盡家產與手中所有現錢,行市卻整個敗落,他手中屯貨巨量,無法脫手。”當然,行市之所以突然敗落,自是有幕後黑手操弄,而黑手裏誰……咳,她不用知道得太詳細。
  
  夏曉清勻了一下呼吸,垂睫瞅著桌上那盞燈火。“桑葉與生絲之價常變動,若屯貨巨量不能脫手,生絲或者還可多放些時日,但桑葉不行的,葉子不新鮮如何養蠶?不新鮮就賣不出去了……他們……”咬咬唇。“他們怎麼樣了?”
  
  “夏震儒因冒用江南秋家名號一事下了監牢,判刑十五年,夏家商已在慶陽除名,夏家一倒,夏崇寶在外吃喝玩樂欠下的大筆債務無法償還,各路債主逼得他如過街老鼠,之後聽聞,他已隨夏家主母李氏回江北永寧的娘家避風頭。”他嗓音平淡,銳利眼神卻密密注視她。
  
  她眉眸間略怔然,而後端寧心緒,徐徐逸出一口氣。
  
  “……也好,都散了,敗了,也好。”
  
  “你希望重振夏家商嗎?”
  
  她陡地迎視他。
  
  那男性目光如此深晦,又如許清明,矛盾卻具穿透力,透進她心魂裏。
  
  於是淡淡一抹笑綜在她唇邊,心這樣滿,這樣暖她,已無所求。
  
  “這樣就好了。”
  
  宮靜川背脊陡凜,衝動一起,他忽地覆住她擱在桌上的柔荑。
  
  她嚇了一跳。“宮爺?”
  
  他又出現那古怪表情,怪到清俊五官微微扭曲,好像有事梗在胸臆間,找不到法子一吐心中塊磊。
  
  “是不是不舒服?膝腿又犯疼了嗎?”她知道他很能忍痛啊……
  
  “曉清你、你是不是有——”等一下!不能亂問!有鑒於只要提到“傾心之人”、“喜愛之人”、“定情”、“成親”等等諸如此類的字句,都要鬧得她眼眶發紅,默默淌淚,若澄心給的提點無誤,這一次將極為兇險,所以不能出錯、不容出錯,得讓他好好再想想……
  
  這一方,夏曉清等著他將話問完,誰知他“半途而廢”。
  
  她迷惑著,掀唇欲語,一道身影卻在此時急匆匆跑進小灶房——
  
  “爺、夏姑娘!肚餓了要吃宵夜怎不喊咱過來?唉唉唉,還讓您們自個兒動手了,成什麼事了這是——呃?啊?!呃……這……”
  
  三廚師傅看清灶房大木桌上相迭的兩隻手,看清主子爺握住姑娘家的小香荑,再看清那姑娘因他的莽撞闖入而忙將小香荑抽走,臉蛋紅紅……呵呵,呵呵,看清一切後,他只會傻笑。
  
  “那、那爺慢慢吃姑娘……不,是姑娘慢慢被爺吃……啊,不不!您們慢慢吃、慢慢吃,咱回去睡下,不打擾、不打擾……”退退退。
  
  隔日,三廚師傅這“姑娘被爺慢慢『吃』”的事兒自然傳遍了整個宮家,誰都知道,只有主子爺和姑娘不知。
  
  關於“雙心玉落誰家”,宮靜川連幾日明查暗訪兼旁敲側擊,依舊沒個準兒。
  
  他再問小澄心——要小小姑娘開繡口還得天時、地利加人和,而她給的答復就是搖頭搖頭再搖頭,再三搖頭之下,他終於明白她當真不知,只曉得她的清姊把玉送了人。
  
  但是,就是但是,如果事情當真如此,卻瞞著他不告訴他,秋涵空……你這傢伙也太不進道義!
  
  如今尚餘兩人能問——果兒跟大智。
  
  他先挑果兒下手。
  
  畢竟,這丫鬟比起大智伶俐不知多少倍,見事甚快,有什麼風吹草動穿都盡收眼底、心裏,之前遲遲不問,是怕她心到底偏依她家小姐,會在曉清面前泄了他的底。
  
  但此時一想,當初救下曉清、大智,還有她,果兒曾千恩萬謝說要替他立長生牌,在她眼中,他是大恩人,常言道“施恩莫望報”,但他宮靜川從來與“清高”、“仁德”這些詞攀不上邊,有利可圖自然圖,他會對果兒丫頭曉以大義,要她知只圖報,當時在慶陽欠下的恩情,就要她現下來還。
  
  曉清一大早已到鹽場去,他故意拖得晚晚還不出門,據他所探,這時候果兒應在灑掃院落、洗滌衣物。
  
  他往曉清的院落走去,剛下回廊,在進院落的月洞門前瞧見來回踱步的大智。
  
  後者不僅走來走去,口中還念念有詞,兩手一下子搔頭、一下子抓耳,一向憨直的表情難得出現焦躁神態。
  
  他走近,粗壯的大個子險些撞上他。
  
  自從進“松遼宮家”,大智就跟著府裏護衛們一起練武,事實證明,這小子的確是習武之材,只可惜起步甚晚,二十歲才跟著師傅學紮馬,但這麼一練,身長硬是往上飛竄,體格更加魁梧,但……性子仍一樣憨直。
  
  乍見主子爺現身,他張口、閉口三回才擠出聲音——
  
  “……爺,是、是您啊……我那個……我把小姐載去鹽場了,我……我載小姐去,又、又趕回來了,等會兒我……我還得接小姐回來……然後我跟武師傅說我等會兒再去練武,我、我有重要事情要做……”加強意念般用力點頭。“對,我有很重要、很重要的事要做!”
  
  當家主爺問都還沒問,二愣子已經和盤托出。
  
  “什麼事這般重要?”問這話時,宮靜川覷見且洞門內、果兒丫鬟正抱出甫洗淨的衣物,架起竹竿打算晾衣。一時間,他其實想拋下傻大個兒,抓緊時候進去問個明白,但大智的答話卻讓他頓住腳步。
  
  “爺,我……我要求親。”
  
  “噢?”這可引起他好奇了。
  
  “爺覺得我求得成嗎?”彷徨大臉充滿期望。
  
  “只要有心,一次不成再求第二次,總有所成。”
  
  “那……那、那好。”深深吸氣再重重呼出,鼓足勇氣,傻大個兒從懷裏掏出一物,懷著壯士斷腕的氣魄。
  
  “爺,我求親去!”
  
  “站住!”主子爺神情異變,不等大個兒回過神,揪著他急退。
  
  一退再退,遠遠退離月洞門。
  
  “你怎會有它?!”主子爺震驚,死死瞪著對方抓在粗掌中的圓圓白白的玉佩!
  
  “呃……小、小姐送我的……”繼續緊抓不放。
  
  “把它還給我!”主子爺很蠻橫。
  
  嘎?!“它、它又不是你的!”一驚,忘記用敬稱的“您”字。
  
  “給不給?”持續糾纏。
  
  “不給!”
  
  “啊!快看!那是誰?”主子爺使賤招,一袖平舉,食指指著大個兒後方,大個兒愣愣回頭,下一瞬,手裏的雙心玉就被奪了。
  
  “你還給我!那是小姐給的,小姐要我拿它跟果兒求親,這是定情玉佩!小姐說果兒要是收了,親就求成了,這是咱和果兒的定情、訂親的信物,你還來啊——”緊張大嚷。
  
  宮靜川讓大智追著跑,故意透他一路追回主院落,弄得左膝舊疾險些再犯。
  
  “看上什麼全都拿去,跟你換這塊雙心玉!”
匿名
狀態︰ 離線
26
匿名  發表於 2012-6-25 01:08:34
第七章

  進了主院落前廳,他將一匣子平常輪流佩帶於腰間的玉佩攤在大智面前,有剛玉、玄玉、青玉、黃玉、血玉,當然少不了羊脂白玉,每一塊皆價值連城,任君挑選。
  
  “爺有那……那麼多玉,幹麼搶我的?”大智脹紅臉,不依不燒。“那是小姐給的,你還來你還來啦!”
  
  “你不要玉,那我給你黃金白銀。等會兒我讓人開銀庫,你能搬多少就搬多少,有了那些命銀財寶,你跟果兒可以逍遙一輩子,不愁吃穿,如何?”硬扣著雙心玉不還,怕對方仗著人高馬大上前來搶,他雙目凜冽,硬把大個兒逼出幾步之外,教對方不敢輕舉妄動。
  
  大智拚命搖頭。“不要!我不要不要——小姐給的,就是小姐的,就只要小姐給的,那個就是小姐給的,你還來還來,把小姐的玉佩還來!”
  
  “不還!”宮靜川敗了,來軟的不行,只好硬是強佔。
  
  被惹惱的大智哪管三七二十一,管他什麼主爺不主爺,不滿嚷嚷——
  
  “你這人怎麼這樣?小姐給的玉,我要求親用的,你這人怎麼這樣?!”
  
  “我也是求親用的!”他沖口而出。
  
  “什麼?”大智一臉驚嚇。“你不可以跟果兒求親!”
  
  “誰說我要跟果兒——”宮靜川閉了閉眸,勻過氣息才道:“你放一百二十萬個心,果兒歸你,我要求親的對象絕非是她。”
  
  “那、那是誰?”不問個水落石出不甘休。
  
  “你家小姐。”
  
  大智怔住,單純憨厚的臉龐罩上迷惑,跟著想了想。“噢……”有些想明白了。“好吧……讓給你。”再想了想,很不放心地交代。“但爺要是求不成親,玉還得還給我,那是小姐給的。”
  
  宮靜川見他願意割愛,內心一喜,但聽到最後一句,眼角不禁抽了抽。
  
  “放心,一次不成就再來一次,總要求成!”微微咬牙切齒。
  
  “好,那我也我……也總要求成,對,一定求得成!沒錯,一定求得成!就是這樣……”喃喃自語,連聲招呼也不打,轉身就要離開。
  
  “大智——”宮靜川喚住傻大個兒。“你要給果兒的聘金在我這兒,別忘了。”
  
  “……聘金?有、有嗎?怎在爺那兒了?”不明就裏地抓抓大耳。
  
  宮靜川頷首,嘴角淡揚。“有五百兩,讓你娶果兒用的。”
  
  “噢……”繼續不太明白地搔著頭,但聽到“娶果兒”三個字,臉上又出現大大笑容。“好!”
  
  “去吧。”
  
  被主子爺如此這般地“巧取豪奪”,追進來討玉佩的大個兒終於甘心退場,主院落終歸寧謐。
  
  手握溫潤白玉,高懸的心似也沉回原來的地方,然,僅是暫時定了心。
  
  他不禁要想,那姑娘是用何種心情,放開這塊雙心玉……
  
  兩日後,宮家馬車出了城,不往井鹽場去,而是一路往東走。
  
  這一趟是為到臨海的大鹽場視察,海鹽場近來的鹽船全汰舊換新,新式樣的船既輕且巧,當初是彙集不少老師傅的巧思才打造出來。
  
  尋常時候,宮靜川每隔五天就會接到海鹽場大管事彙報過來的事務,若事態緊急,則每日皆有書信送至,今次親自走這一趟,算是例行之事,亦是去瞧瞧新款鹽船下水後狀況如何。
  
  而夏曉清也跟來了。
  
  主要是為海鹽場理帳之事,要與那兒的帳房總管事見個面,也好當面請教。
  
  又因離家較遠,一日來回不易,遂明玉與澄心也都一塊兒跟來。
  
  主子們、姑娘、小廝、丫鬟,一行人共兩輛馬車,策馬隨行的護衛則有六人。
  
  他們在近海鹽場的小別業過了幾晚,辦完正事後,選在一個風和日暖的晨時啟程返回。
  
  回程路上氣氛輕鬆,經過之前走過的一片山坡地時,這一日,坡上竟開滿不知名的小花,白的、黃的、紫的,如毯子般鋪就而去,在和風中搖曳,美不勝收。
  
  明玉攀在窗邊,嚷嚷著要馬車停下,宮靜川見大妹露出近日來難得的笑顏,又見一上馬車就捧著從海鹽場帶回的舊帳冊猛看的夏曉清,亦抬起柔潤臉蛋朝窗外瞧去,唇角淺淺揚弧,他心湖一蕩,遂吩咐馬車停下。
  
  一下馬車,小姊妹倆沖作第一,立即奔上那片及膝高的花海山坡。
  
  有無惑盯著,宮靜川並不擔心姊妹倆跑遠,他慢條斯理跨下馬車,回首朝仍在裏邊的姑娘伸出大掌。
  
  他這舉動瞧起來極自然,夏曉清卻怔了怔。
  
  “下來走走。”薄唇隱約有笑。
  
  她玉頰陡地紅了,覺得近來的他甚是古怪,但要她說出哪兒怪,卻又說不清楚。總之……就是……他好像太常握她的手,害她越來越熟悉他的掌溫,惹得一顆芳心再次蠢動起來,實在不好……
  
  “宮爺需要手杖嗎?我取給您。”她想去拿那根收在角落的烏木杖。
  
  “不需要。你下來吧。”
  
  她好像聽到他話中的笑意,暗暗咬唇,她到底抵不住他的親近。
  
  甫將手放上他的掌心,那修長有力的指隨即一收,讓她扶著跨下馬車。
  
  周遭有其他人在,曉清兩腳方站穩,就想抽開手,幸好這次宮大爺沒有為難人,袖中五指一松,讓她撤開了。
  
  另一輛馬車的車夫是大智,他那一頭載著如喜、如福和果兒,還有一些整理好的包袱,見三個丫頭也都下車伸懶腰,又見大智偷偷摸到果兒身畔,夏曉清綻在唇上的笑不禁加深。
  
  希望有情人終成眷屬,希望身邊的人一切安好……
  
  她收回眸光,陪著身邊男人緩緩走上山坡。
  
  日陽暖暖,風是盡染野地香氣,偶爾飄動的袖底、衫襬與裙裾會招來小蝶兒共舞,她於是故意慢下腳步,讓蝶舞繞在身畔久些。
  
  就是這樣,像這種時候,可以讓她偷偷珍藏於心的片刻,她一個片刻、一個片刻抬起,在心底融成一池的暖,讓她再次明白,就這樣,也很好。
  
  “我會一直照看著瓏玥,你知道的,是嗎?”走在她斜前方兩步的宮靜川突然頓下步伐,刻意等她上前,閒聊般問道。
  
  他的話來得有些突然,曉清定定看他,一會兒才回過神。
  
  “我知道。宮爺說過。”她在他眼神強烈的示意下,走上去與他並肩而行。
  
  兩人再次往坡上緩步而去。
  
  “那我對瓏玥的感情,你可明白?”他一袖負于身後,迎風面龐十分俊雅。
  
  她不懂他因何提起方瓏玥,只沉靜道:“我明白。”
  
  “那你應該知道我和她之間已非男女之情了,是嗎?”
  
  夏曉清忽而定在原地。
  
  察覺到她沒跟上,他袖底大掌再次出招,趁她發怔之際牽著她走。
  
  她還真傻乎乎,被他一路拉上坡棱。
  
  棱線上有幾棵槐樹,他們站在某棵樹底下,目線能遍及整片花海山坡,能瞧見在坡上嬉鬧的人兒,但她誰都不看,只迷惑怔望著他。
  
  “……宮爺為什麼說起這些?”
  
  “我想確認你我之間沒有誤解。我怕你以為我仍執著於瓏玥。”他目光深黝,與她相凝。“我對瓏玥一開始就喜愛的,現下當然仍喜愛她,但這樣的感情包含愧疚、憐惜種種心緒,已不再有男女之情,呵……或者從未有過也不一定。”他輕鬆自嘲。“我與瓏玥其實更像親人那樣,儘管我們之間無血脈相連,但她的確是我的親人,如同明玉、澄心,瓏玥是我另一個妹妹,無論她多大了,去了哪里,身為兄長的永遠會操心……曉清,你明白我所說的,是嗎?”
  
  她深吸了口氣,掀唇欲語,最後卻僅是點了一下頭。
  
  寧穩的心又感受到陣陣悸動,在她好不容易才找到一個自處的方法之後。
  
  她無法接話。不知該回應什麼。想避開他別具深意的注視。他卻喚——
  
  “曉清……”
  
  “嗯?”神魂只好繼續跌進那雙深潭般的眼裏。
  
  “你來到『松遼宮家』做事,做得很好、很快活的,是嗎?”
  
  話題跳好快。她一怔,微微牽唇。“在鹽場大倉做事,大夥兒待我很好,我喜歡做那些事,喜歡那裏的所有人。”
  
  還好是“所有人”,而無特定之人。宮靜川暗暗籲出一口氣。
  
  “那麼,你也知道明玉和澄心很喜愛你的,是嗎?”
  
  “嗯……”本能地頷首。“我也很喜愛她們啊……”
  
  “那麼,你定也知道我很中意你的,是嗎?”
  
  他驀然丟出這一問,夏曉清氣息頓了頓,眸心隱隱泛光。
  
  她很氣自己,氣惱自己定力如此不足。
  
  明知他口中所說的“中意”,指的是她的才幹,她雙耳、雙腮仍要發熱,心房依舊無可救藥地怦怦亂跳,仍然這樣大縱難靜。
  
  下意識攥緊手指,竟才驚覺一手仍被他握在溫掌裏。
  
  她又想撤,可這一次他不讓,適當的施力沒握疼她,卻也不讓她逃,而她再執意掙扎的話,只會出醜。
  
  她一歎,認了,就由著他握住,允許自己稍稍貪戀一下這種肌膚相親的刺麻感……有些可悲,卻無法抵拒,便如飲酒解渴,只會愈飲愈渴。
  
  她閉閉眸,用力穩下顫慄的身軀,穩住顫抖的心,然後輕應一聲當作回答。
  
  那張好看的俊龐露出淺笑,跟著又淡淡斂容,他表情變得鄭重,仿佛……似乎……也有一絲絲古怪的緊繃。她看不明白。
  
  他繼而道:“曉清,我以前曾說,這輩子除了理好家業、帶大明玉和澄心,盡力彌補當多留下的遺憾,餘外之事,我已不多想……我突然間頓悟,原來困在那個局裏的只有我,找不到出路,眼被自己蒙蔽,雙耳不聽旁人的話,連心也盲了,別人明明尋到自個兒想走也走得快活之道,卻因我的一廂情願與自以為是,硬要揪著對方回歸我所認為的『正途』……”
  
  略頓,他靜瞅她好半晌,薄唇又揚。
  
  “就如瓏玥,她執意入佛門,也在其中獲得心靈平靜的法門,我卻覺她在逃避,逃開自個兒的人生,逃開那些困境,但……我終於明白了,執拗的其實是我,放不開的也只是我……”他又稍停,目光深深淡淡、明明幽幽,矛盾得上塌糊塗,卻有如許、如許的溫柔。
  
  “曉清……”
  
  她像似看癡了這樣的他,根本無法應聲,只怔怔然聽他又道——
  
  “……所以我想過了,把之前不多想的事,很仔細想過了。”俊逸的男性面龐籠著一股奇異神色。“我想,是該成親,娶一房媳婦兒。”
  
  他後頭說的話,夏曉清剛開始沒能理解,就張著水霧般眸子怔望他。
  
  然後,他的話一字字滲進她腦海中,每個字皆教她反復思索。他說……說……
  
  “宮爺想成親了?”她問得小心翼翼。
  
  “是。”
  
  芳唇微嚅,沒擠出聲音,她抿抿唇再試。“……那、那瓏玥姑娘……願意了嗎?”
  
  “願意什麼?”揚起單邊劍眉。
  
  “她願意還俗了嗎?”
  
  宮靜川一怔,下一瞬,兩道利眉齊揚。
  
  “她沒有!她現下過得很舒心自在!而我求親的對象也不是她!再者,我适才說過,我與瓏玥是親人,你說你明白的,不是嗎?”
  
  “不是瓏玥姑娘,那……那……”還會有誰呢?她腦中很詭異地閃過一張絕豔的美人臉。“……秋大爺?”
  
  “更不可能是那傢伙!”他臉色瞬間陰黑,聲音從齒縫迸出。
  
  混——不!不是她的錯!千錯萬錯都在他!
  
  望著近在咫尺的秀美臉容,宮靜川唯有暗歎。她眸光如泓,眉色幽幽,玉頰透粉,唇色卻淡淡淺淺,人如幽...谷一枝梅,透香迷離。
  
  他深深呼吸吐呐,抑住不斷高升的緊繃心緒,道:“倘是你願意,我想向你求親。”
  
  當眼前男人說他想成親,夏曉清隱約覺得有股冷意不斷從骨子裏滲出。
  
  來到他身邊,靜靜過日子,她的情愛不需驚擾誰,可以去關懷他、仰慕他、暗戀他,可以在內心對自己坦坦然……但,他想成親了,往後他身邊會有一名女子,堂而皇之與他為伴,光憑想像已如此難受,屆時,她又該如何自處?她是不是應該……或者應該……等等!他說了什麼?!
  
  “曉清,我想向你求親。”他收攏握住她柔荑的五指。
  
  夏曉清腦中一片空白,就是……空白,什麼都不想,也無法想,空茫一片。
匿名
狀態︰ 離線
27
匿名  發表於 2012-6-25 01:09:02
第八章

  她不曉得這段空白持續多久,直到感受了他五指的掌握,她陡地一震,本能地想掙開他的手。
  
  “曉清——”那拒絕的姿態太明顯,宮靜川不敢再緊抓她不放,但一鬆手,她卻像受到莫大驚嚇般退開,讓他心裏猶如吊著十五桶水,七上八下。
  
  “你不願意?”他立在原處不動,眼神深刻銳利。
  
  她抿唇不語,模樣倔強且迷惑,不點頭亦不搖頭,眸中卻升起水霧。
  
  “為何不願意?”他沉聲再問,五官繃繃的,有些執拗神氣,仿佛已打定主意,沒問個水落石出絕不可能放人似的。
  
  “宮爺,我其實……已不去想婚配之事。”她十根蔥指悄悄絞握,揚睫面對他的逼視。
  
  “所以你才決意把雙心玉給了大智,要他拿去跟果兒求親,因你不嫁人了,留著那塊定情玉佩亦是無用,是嗎?”
  
  聞言,夏曉清雙眸微圓,待得那塊羊脂雙心玉從他懷中變出來、攤在他厚實掌心上時,她微圓的眼睛瞠得更大。
  
  “你、你你……”瞪著玉,又去瞪他。
  
  “拿回去。不准再隨便贈人。”他語氣繃緊,走近她一步,目光一瞬也不瞬。
  
  “那是我要給大智跟果兒的……他們倆如今好在一塊兒,我好歹要給他們一些東西,但從夏家出來,我什麼也沒帶,身邊唯一值錢的就這塊玉……那是我要給他們的,你、你怎麼可以……”她胸房起伏微劇。
  
  “放心,我沒有強搶。”至少不是很惡霸的那一種搶法。“我跟大智說,我要向你求親,他就讓給我了。既然你不收回,這玉就算我的了,算你送我的。”道完,還真把雙心玉塞回懷裏收妥。
  
  夏曉清臉蛋一陣白、一陣青又一陣霞紅。
  
  他又道:“至於大智那兒,你也無須擔心,他和果兒之事倘若能成,我絕對會送上一份大大賀禮。”
  
  被大手扯住的姑娘不想乖乖站住,她急著想離開樹蔭底下、離開這座山坡,她甚至使勁欲甩脫那只糾纏的闊袖,結果,腳下被突出的樹根一絆,緊跟身側的男人連忙擁她入懷,她卻本能地掙扎起來,兩人腳下皆不穩,雙雙滾倒在地。
  
  如此甚好!
  
  宮靜川雖當了墊背,但當得甘心情願,他樓著懷裏人兒一個翻身,將她困住。
  
  “你、你……讓我起身!”曉清又窘又惱、又驚又急。他們這麼一跌,不知被多少雙眼睛瞧見了,而他還要繼續糾纏?!
  
  “把話說清楚了!”
  
  “你到底想聽什麼?”
  
  她氣到忘記他是爺,自以為手勁很重地捶了他肩頭一下。
  
  這一記捶打對宮靜川來說自然毫無殺傷力,卻讓他挑了眉,眼神變深。
  
  清雅且柔軟的女性香氣鑽進他鼻間,每回她來到身側為他推拿膝腿時,他總能嗅到這抹身香。
  
  以往對感情之事未及開竅,心中浮動,體熱升高,只曉得屏除對她的古怪念想,然此時此際,她緋紅的臉這樣近,唇如花瓣,氣息細細,他禁不住俯下臉龐……但……欸,不行,她掉淚了。
  
  當真一提到“成親”、“喜愛”等等字眼,總要把她惹哭!
  
  他沉沉歎了口氣,咬牙忍下那亂七八糟兼群魔亂舞的悸動,扶她坐了起來。
  
  “曉清,別哭了……欸,你一直掉眼淚,別人瞧見,會以為我把你欺負得多慘,別哭了……”他取手巾替她擦淚。
  
  “你就是欺負人……嗚……還有這條素巾明明是我的……嗚……那晚在小灶房給你……給你擦臉淨手用的,也不還來……”吸吸鼻子,揪著他壓上她濕頰的巾子,揚起淚眸瞪人。
  
  豈知,將她惹哭的男人竟耍賴般咧嘴一笑——
  
  “因為是你的,所以才私藏不還啊!”
  
  夏曉清一聽臉蛋更紅,雙頰幾如霞燒,沉默不語。
  
  宮靜川又歎氣,屈起一指輕劃她顎下,揭掉一滴未被巾子拭去的淚珠。
  
  “曉清……”他的嗓聲沙啞低柔。“你說你喜愛明玉和澄心,她們倆如今也離不開你。你很能適應北方的生活,在鹽場做事也得心應手。然後是我性子偏沉、無趣,你說你恰是喜愛這般性情的人,你聽了我以往的那些事,你卻說,我在你心裏,依舊是好的……”—頓。“倘是如此,你喜愛明玉、澄心,喜愛北地生活,喜愛我,為何不允我的求親?”
  
  她心音促急,幾不敢看他。
  
  “你不能這樣……我、我已不再去想婚配的事……”她被他攪得頭暈腦脹,說來說去只有這個理由。
  
  “那你可以再繼續去想嗎?”
  
  “啊?”
  
  她發怔的紅紅淚顏很有荏弱之味,他心弦一動,卻不敢一下子親近過去,只能輕撫那張臉,替她將幾縷青絲撩至耳後。
  
  “……我不知道。”她垂下頸項,感覺他的指滑過她發燙的耳殼,那讓她一顆心不禁起了哆嗦,身子不由自主一扭。
  
  “曉清,答應我你會好好再想過。”語氣堅定。“你答應我?”
  
  面對他的軟硬兼施,夏曉清簡直難以招架,只覺他實在是……實在是……
  
  “——實在太過分了!”小姑娘家的清脆嗓音揉進滿滿火氣,似也帶著哭音,在不遠處響起。
  
  夏曉清驀地揚睫。
  
  這一抬頭,她都想挖個地洞將自己就地掩埋!
  
  她和宮大爺跌坐在坡棱上的草地,野花、野莫儘管茂密,高度卻不足以將他們身影掩盡,於是她哭、她怒、她瞪人等等的舉措,以及宮大爺賴在她身邊,抓著她說個不停的模樣,全都落進一干護衛、馬夫、丫鬟和小廝眼裏,大夥兒四散在坡地上,或坐或站,瞧得津津有味,都不知瞧了多久……
  
  噢,等等!剛才那聲怒叫是明玉的聲音啊!
  
  小姑娘怎麼了?
  
  明玉此時是從坡地的另一側沖回來,身後跟著小澄心,走在最後的則是無惑。
  
  小姑娘剛才明明是開心地沖下馬車玩,現下卻臭著一張小臉回來,而她這把燒騰騰的怒火很顯然是針對跟在她身後的高大青年。
  
  氣到不行,頰上掛小淚,她突然止步,小澄心險些撞上小姊姊的背。
  
  明玉陡地轉回身,繞過澄心走到無惑面前,忽然就是一記直拳,直直打在無惑肚腹上。
  
  結果是出手打人的人叫痛。她哀喊了聲,眼淚跟著再滾一波,邊哭邊罵。
  
  “你騙我!你不守信用!你騙人——嗚嗚嗚——”
  
  挨打的青年面無表情,眼神微垂,那姿態似有些莫可奈何,但他沒有其他動作,僅定定看著氣到哭的小姑娘,然後再看她哭著跑掉,看那小身影沖回停在坡下的馬車。
  
  所有人皆驚住,注意力一下子從主爺與姑娘這頭,轉移到明玉與無惑身上,搞不清楚究竟發生何事。
  
  這一方,宮靜川搖頭歎氣。
  
  他起身隨意一拂衣衫,然後朝仍怔坐在草地上的曉清伸出手。
  
  “回去吧。”
  
  厚實好看的大掌攤在眼前,夏曉清這次沒有乖乖去握。
  
  她自個兒站起來,垂眸斂眉,抿唇不語,搶在他說話前已舉步朝坡下走回。
  
  好吧,小姑娘鬧,大姑娘也鬧,很好,該鬧的全鬧了……他揉揉額角。
  
  跟在那姑娘身後,他心頭沉甸甸,表情也跟著凝沉下來,而沒有握到姑娘小手的五指則很氣惱地攥緊。
  
  “胡鬧!”
  
  宮家主爺嚴厲的斥責在小姑娘的香閨中繞梁迴響。
  
  “我不管!我也要上北冥十六峰,我要去!要去!為什麼無惑可以去,我就不能去?我要去我要去我要去——”原是嬌脆的小女兒家聲嗓,但,自海鹽場返回家宅的那一日起,至今整整五天,明玉不是哭就是鬧,鬧到聲音都啞成破鑼嗓子了,聽起來甚是可憐。
  
  “無惑的師門在北冥十六峰,他的大師父要他回去,你跟去幹什麼?”
  
  “那我也入他的師門!反正我跟過他的小師父練過拳,我也就是他的師妹,我跟他一起上北冥十六峰習武去!”
  
  “那是你纏著人家的小師父硬要學,又沒正式拜師,算什麼師妹?”身為兄長的人端出為兄為父又為母的氣勢,勸勸勸,連勸這麼多天,無用就是無用,惱得他黑髮都快成雪絲。
  
  他深吸一口氣,再緩緩吐出,穩下心神後,硬聲硬氣再道:“反正無惑昨日已啟程回北冥,他還要你跟,你也不是不知。他任你使喚整整三年,也該放他自由,總之……我會再替你們姊妹倆挑一名新護衛,就這樣。”
  
  明玉大眼睛裏蓄著淚水,一下子潰堤了。
  
  “哇啊啊——我不要啊——哇啊啊啊——臭大哥、臭無惑,我不要嘛——”
  
  “你……”宮靜川臉色發青,簡直一個頭、兩個大。
  
  明玉是嬌麗爽朗的小姑娘家,連哭也“爽朗”得很,當真符合笑就大笑、哭便大哭的行事風格,只是突如其來這般號哭,真要嚇壞許多人。
  
  更頭疼的是,一同坐在榻屜上的小澄心轉著滴溜溜的大眼睛,小嘴突然癟了癟,淚珠子就跟著一滴、兩滴、三滴地滴下來。
  
  如意、如福、如春、如喜幾個丫鬟原本退在一旁等候主子愛差遣,見大小姐哭得一塌糊塗,原還能忍住,但一見小小姐也哭,四個丫頭便開始掉淚,心疼得不得了,抽泣聲不斷。
  
  宮靜川頭疼欲裂,心腸扭絞,怎可能不心疼?
  
  “宮爺先離開吧。”在場唯一沉得住氣、穩得住場面的夏曉清終於出聲。
  
  她眉間扣著輕鬱,瞧起來亦是擔憂,但嗓聲有著教人信服的能耐。
  
  宮靜川動也不動地直瞅她。
  
  她似是歎了口氣,走過來扯著他的袖。
  
  於是,他起了身,手拄烏木杖被動地跟著她步出那個哭聲不斷的女兒家閨閣。
  
  來到外頭廊道,她很快就放開他的袖角,仿佛那只袖淬滿毒液似的……說實話,那讓他的不痛快當下暴增一倍,五指恨恨一抓,都快把那根不腐、不朽、不蛀的烏木杖掐裂。
  
  她卻用低柔語氣徐慢道:“我會再跟明玉談談話、說說心底事,宮爺別跟她急,你急,明玉也跟著急,事情只會越糟。”
  
  他雙目幾乎無法從她臉上挪開。
  
  但她眸線卻一直平視著,沉靜落在他胸前,似逃避他的探究,又像無感於他的探究,攪得他心神波動中還有波動,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那日求親尚無著落,他不願將她逼得太緊,只是這幾天,明玉跟他鬧,澄心跟著哭,她待小姊妹倆一如往常,且更添關懷,待他卻是疏離有禮。
  
  親疏分得這樣明顯,分明欺負人!
  
  “那你呢?”
  
  “什麼?”她終於抬睫。
  
  “你也在跟我急嗎?”用一種很隱伏、很晦暗不明的法子。
  
  夏曉清眉眸間有瞬間怔忡,一下子已明白他的意思。她再次斂睫,嚅了聲。“我沒有……”至少不是故意的。
  
  當她露出那種略帶倔氣的神態,仿佛他將她逼進死角,逼得她不得武裝自己,然後又見她雙頰消瘦,他實無法再狠下心逼她。
  
  他歎氣,靜了會兒才道:“這陣子鹽場大忙,家裏的事佘管事會照看,但明玉和澄心還得托你多開解。”
  
  “嗯。”她螓首略頷。“鹽場大倉的帳之前才忙過一陣,春酬也發放了,要到秋天時候才會再忙些,這段時候,我會多陪著她們倆。”
  
  “你……你也別讓自己累著。”
  
  他又想去握她的手,這都快養成習慣。
  
  然而,他寬袖甫動,面前的姑娘似覺察到他的意圖,竟驀地往後退一小步。
  
  他僵在原地。
  
  夏曉清表情略顯倉皇,像也知道自個兒退得太明顯。
  
  她很快瞥了他一眼,果不其然,那張俊龐又繃起薄唇和方顎,眉色陰黑。
  
  欸……她很怕他的碰觸啊,既貪戀又害怕,他哪里能知?
  
  “那、那宮爺慢走。”她臉熱心熱,丟下話,人退進屋內,徒留宮大爺一個。
  
  宮大爺滿嘴不是滋味。
  
  黑著臉,他站在原處調息片刻,接著闊袖一甩,轉身走開。
  
  一切似都平靜,只是他步伐似帶火氣,跛得有些嚴重。
  
  
  十日後,座落在城東彩衣街尾的財神廟有大廟會。
  
  “松遼宮家”在廟裏常年供奉一尊五福財神,這一天也得備上三牲四果進廟拜拜,這些事佘管事兩下輕易就吩咐妥當,只是哭鬧好些天的明玉今日竟一掃委頓,纏著夏曉清想出門逛一趟廟會。
  
  曉清見她像似恢復了些元氣,不疑有他,於是讓大智駕著馬車,連同澄心、果兒全帶上,跟著佘管事的馬車一道前往城東財神廟。
  
  然後,拜完財神爺後,明玉興致勃勃嚷著逛廟會,這麼一逛,她人就不見了!
匿名
狀態︰ 離線
28
匿名  發表於 2012-6-25 01:09:26
第九章

  這個五福財神爺的廟會堪稱松遼最大,從曉到晚連著熱鬧三整日,除城內攤販和商家,外地來的商人、小販亦不在少數,再加上許多臨時搭起的戲臺子,許多走踏江湖的賣藝人,把城東一帶的大街小巷擠得幾是水泄不通。
  
  明玉溜進人群裏,夏曉清張聲喚她,她頭也不回,一下子竟不見身影!
  
  狂廟會的百姓如過江之鯽,到到都是人,一波波湧來。
  
  夏曉清要果兒守著澄心,自己則與大智和佘管事帶出來的幾名家丁擠進人群當中找尋明玉。
  
  今兒個,小姑娘穿的是大紅色,是她自個兒最愛的那套俐落勁裝……等等!她為何穿勁裝?她真打算離家出走,然後一路往北冥找無惑嗎?夏曉清越想越驚。她路起腳尖伸長懂頸四到張望還得不斷被人擠過來、擠過去。啊!在那兒!
  
  進人群當中找尋明玉。今兒個小姑娘穿的是大紅色是她自個兒最愛的那套俐落勁裝等等她為何穿勁裝是她真打算離家出走,然後一路往北冥找無惑嗎?!
  
  夏曉清越想越驚。
  
  她踮起腳尖,伸長脖頸四處張望,還得不斷被人擠過來、擠過去。
  
  啊!在那兒!
  
  “明玉——”她喊、她喚,那抹紅色身影似頓了頓,卻沒回頭,她趕緊從人群中擠過去。然,就在她以為能去到小姑娘身邊時,那抹紅影子又動了!
  
  紅影兒對城東一帶的小巷弄熟門熟路,夏曉清追得氣息微紊,額面已布薄汗。
  
  “明玉,等等清姊!明玉——”
  
  通大街的小巷原也熱鬧得很,但深進巷弄內,深進再深進,迂回曲折,巷如阡陌亂。突然間,那道紅影推開某扇老舊的窄門,閃進某戶人家後院內。
  
  夏曉清隨即跟上。
  
  一進門,她臉色驟變,那破敗的小院子地上躺著兩具小身軀!
  
  兩具小身子沒擱在一塊兒,中間還離個六、七步距離,像似倒地就倒地,不醒人事就好,懶得再花力氣搬來移去。
  
  她奔近再看清,當真是明玉和澄心!她顫著手探她們鼻息和膚溫,絞緊的心稍緩,小姊妹倆似是被迷昏,身上並無外傷。
  
  砰!那扇小門陡然闔上!
  
  跪在明玉身側,她聞聲抬頭,不禁愕然。
  
  她的嫡母李氏竟來到北地松遼!
  
  李氏將一小塊銀子給了一名身形與明玉十分相像的小姑娘,吩咐道:“出去別張揚,你要敢胡說,我知你家住哪兒,知你家裏還有個瞎眼娘,我會弄死你們倆,聽見沒有?”見對方點頭如搗蒜,李氏又道:“等會兒從前頭走,把身上紅衣換掉,別穿出去。”
  
  明玉此時僅穿中衣,那套紅色勁裝在那小姑娘身上,所以,嫡母主要是為了誘她來此吧……夏曉清轉著思緒。
  
  至於澄心為何也在?
  
  ……欸,八成見明玉溜了,她也就趁果兒沒留神時偷溜。
  
  手勁略重地拍打明玉的臉頰和肩頭,她喚著她,按捺住焦急。
  
  那個扮作明玉模樣的小姑娘快步離開了。
  
  李氏走了過來,但沒有走近,似也怕她暴起反撲。
  
  李氏站在幾步之外,死死盯著她看,眼眨也沒眨,乾癟的嘴咧出一道教人毛骨悚然的笑弧。
  
  “南北走貨的那些商販說,曾在北方鹽場瞧過你,咱還以為蒙人的,沒想到你真逃婚逃到這兒來……嘿,你這小婊子可真行,真進了『松遼宮家』!”
  
  夏曉清亦緊眨眼前婦人,內心止不住驚愕。
  
  她離開慶陽尚不滿一年,以往風韻猶存的嫡母竟已滿頭灰絲,額面、眼角與嘴角的紋路盡現,但最讓她心驚的是李氏的眼,那樣的眼神曉清並不陌生,因為與娘親發病時的狂亂眸色極像!
  
  “清姊……”明玉此時眨眨眸子。
  
  聽見喚聲,夏曉清心中一喜。
  
  她一手安撫般握握明玉的細腕,兩眼仍盯著李氏。
  
  “你想要我做什麼?”她沉靜問,想裝作若無算事般將澄心搬過來自個兒這方,豈知她才有動作,李氏已搶先擋住澄心,手裏多了柄鋒利小刀。
  
  李氏呵呵笑。“沒做什麼啊,就是帶你回慶陽去……噢,不,不是的,是送你回永安。永家老爺還是喜愛你、要你的,他說只要能把你找回去,他會幫你二哥還清債務,還能讓你大哥免去牢獄之災,讓咱們夏家東山再起……”說著,臉色一變,她突然嗚嗚哭了起來。
  
  “你知不知道慶陽的夏家商沒了?你大哥被關進牢裏,我和崇寶啥都沒了,回娘家去,成天還得看人臉色,怎麼活啊……嗚……我不甘心啊……”
  
  聽嫡母這麼說,應當不知夏家之所以出事與“松遼宮家”有關,那……那單純是來帶她走而已,既是如此,明玉與澄心便安全些。
  
  躺在地上的明玉很努力想撐起身子,但眉眸間仍一片迷蒙,像是知道出了事,卻沒力氣對抗,想醒,腦子卻不肯配合。
  
  夏曉清再握握她的手。
  
  砰!砰——
  
  乍響的撞門聲讓破院子裏的人全都一驚!
  
  那扇門扉太薄、太舊,才兩下就被撞破,大步跨進的人竟是——
  
  “臭大哥……”明玉頭昏腦脹,勉強瞧清來者。
  
  “宮爺,這位是我嫡母李夫人,她是專程來帶我回去。”曉清儘管心驚,思緒卻動得極快,連忙揚聲道。她強調“專程”二字,她猜他定能聽出意思,知李氏並非為夏家商垮臺一事來尋仇。
  
  宮靜川踏進小院,沉定斯文的模樣與前一刻粗暴撞門相較,實是天壤之別。
  
  他面無表情環顧了一眼,目光在小澄心身上頓了頓,很快又移到擋在那具小小身軀前面的李氏臉上。
  
  “李夫人專程北上,想帶曉清回哪里去?”語調持平,宛若閒聊。
  
  李氏不答話,手裏緊握小刀。
  
  她兩眼瞠得圓大,鼻翼歙張,來回看著曉清和破門而入的宮靜川,因未料及他會來攪局,且來得好快,所以一時間竟怔住,不知該如何是好。
  
  “嫡母要帶我回永安。”夏曉清替李氏答話,意在穩住對方心緒。
  
  “噢?去永安幹什麼?要回也是回慶陽。”宮靜川與她一搭一唱,慢慢、緩緩地挪動腳步,朝李氏靠近。
  
  “朱老爺說我可以回去,回永安,進朱家,朱、夏兩家結成姻親,朱老爺就能救我大哥,替我二哥還債,助夏家商捲土重來。”說這話時,曉清全按方才李氏所說,順順地道出,然後一邊狀若無意般將明玉半拖半抱到一旁。
  
  宮靜川靜了會兒,再啟聲時,語氣仍穩,目中卻有寒光。
  
  “是嗎……那李夫人何不向『松遼宮家』求援?”
  
  “向……向『松遼宮家』求……求援?”李氏怔怔問。
  
  宮靜川笑得很無害。
  
  “曉清都已跟了我,早就是我的人了,宮家與夏家已是姻親,李夫人向永安朱家所作的請求,宮家僅需動根手指皆能辦妥,既是如此,又何須帶走曉清,您說是不?”
  
  “可是……可是……崇寶他、他……”
  
  “夏二爺現下在我那兒。”他悠然道,即便是謊話,也騙死人不償?
  
  李氏瞪大眼,一臉迷惘,呐呐低喃。“怎麼可能?崇寶他……他去備車了,說是要準備妥當了,再把這小婊子誘來,然後……然後……機會這樣好,好得不能再好,你們全在找這宮家丫頭,正中下懷啊,怎等得了呢?我也就這麼一釣,這小賤人就上鉤了……上鉤了……呵呵呵……她上了你的榻,身子都被睡爛了,還真對宮家大小丫頭上了心,這麼好釣啊……”
  
  小婊子、小賤人等辱駡之詞入耳,夏曉清臉色白了白,猶能自持,但聽到李氏越說越難聽,她發白的臉色陡轉殷紅,根本不敢去看宮靜川的臉。
  
  宮大爺忽又一靜。
  
  再開口時,他目中的凜冽似透出聲,淡淡道:“李夫人眼下有兩條路可選,一是堅持帶走曉清,二是不再與她為難。你不跟她為難,自然是不與『松遼宮家』為難,你想要什麼、想救誰,有宮家出面,還怕不成事嗎?但李夫人倘是非要曉清不可,那夏崇寶只好留下了。至於夏震儒……在永安朱家疏通官府之前,我會先讓人進去好好照料他。我想,以那些人照料的手段,屆時震儒兄出不出牢獄,也沒什麼差別了。李夫人想怎麼選?”
  
  他一步步走向手持利刀的李氏。
  
  夏曉清此時已將明玉扶坐起來,她心臟狂跳,雙眸一瞬也不瞬地看著情勢變化。
  
  這等軟硬兼施的伎倆,向來是他的強項。
  
  而他說的話果然奏效了。
  
  李氏臉色陰晴不定,眼珠轉啊轉地陷進掙扎中,不敢輕舉妄動。
  
  宮靜川徐步越過她,抱起地上猶陷昏迷的小澄心,再徐步而退,退到曉清這一邊來,一把將癱軟無力的明玉撈抱起來。
  
  “宮爺……”男人暗中掃來一個眼神,夏曉清微點了點頭。
  
  她明白他的想法——無論如何,先離開此地要緊。
  
  方才談話中,說明夏崇寶也來了,在不確定對方有多少合謀者的情勢之下,必須先保明玉和澄心安全無虞。
  
  站妥後,她想接過他臂彎裏的澄心,但他沒給,只示意她往那扇破門移動。
  
  “等等!你們等等!咱……咱還沒想明白啊——”
  
  身後傳來李氏的尖嚷,夏曉清拔腿便跑,宮靜川雙臂挾著小姊妹倆跟在後面。
  
  李氏狀若瘋婦般追出來,他們還沒跑出這條小巷,忽地與夏崇寶打了照面!
  
  “宮爺,這邊!”
  
  夏曉清連忙轉進另一條巷內,隱約聽到夏崇寶沖著李氏氣急敗壞叫駡——
  
  “不是要你把人先看好嗎?那兩宮家丫頭不只是餌,還能得一大筆贖命,你……你瘋什麼瘋?別拉啊!滾開——”
  
  她聽到李氏尖叫,然後是一陣搶近的追逐聲。
  
  宮靜川心裏暗暗起誓,待脫險,他要將這一帶的地全買下,然後將所有亂七八糟的巷子全打平!
  
  這是深巷中的深巷,今日外頭又是廟會,深巷中竟無一人,更頭疼的是,他們似越繞越遠離大街,四周靜得出奇。
  
  他突然悶哼了聲,腳下一拐。
  
  “宮爺!”夏曉清回眸,忙跑回他身邊,接過澄心柔軟的小身子。
  
  “放我……放我下來……我可以……”明玉在兄長的臂彎裏有氣無力地哼著。
  
  曉清知道他左膝舊傷復發,他負重又急奔,絕對撐不了多久。
  
  眸光四下急尋,見一條窄窄死巷,巷底堆著幾具鹽擔和竹筐,還有一架作廢的板輪車,她遂將澄心抱過去。
  
  宮靜川抱著明玉勉強跟上,嘴上儘管不喊疼,他面色發白,寬額已滲出冷汗。
  
  將小姊妹倆藏在翻倒的板車後,宮靜川欲再起身,卻被曉清驀地推倒。
  
  “你幹什麼?”左膝一痛,他一下子沒能爬起,還險些壓到明玉。
  
  “宮爺想幹什麼,我就幹什麼。”蹲跪在他面前,她低聲道。
  
  當他眯起厲眼瞪人時,她淺淺笑了,眸色柔軟。
  
  他此時想的,與她所想,是一樣的。
  
  但,先下手為強,這是他教過她的。
  
  她突然傾身過去,合睫,將唇上那朵淺笑重重壓在他薄唇上。
  
  吻,來得像打雷閃電,轟隆隆劃亮黑沉天際。
  
  她得逞後,很快又退開,見一向冷靜沉著的他雙目驚瞠,讓她不禁又笑。
  
  “我喜愛你,一直很喜愛,我並非想避開你,而是太渴求你……你不要瞧輕我。”她臉紅又笑,低柔道:“請幫我多看顧大智和果兒……”
  
  丟下話,她隨即起身奔出死巷,未再回眸多看一眼。
  
  他想到的,她也想到。
  
  他想藏好她們三個,然後再去對付追在身後的人。
  
  她卻下手先將他“撂倒”,奔出去當餌引開對方。
  
  ……只是這算什麼?
  
  她都還沒答允他的求親,就想一走了之?親了他就跑,還要他擔起責任照顧她的僕婢……沖到底算什麼?!
  
  他內心遭受前所未有的巨力拉扯。
  
  他心知自己中意她、喜愛她,卻是在此時此刻,才徹徹底底意會到感情這一陷落,陷得有多深。
  
  一隻小手拉扯他的衣角,他回頭對上明玉清醒卻仍委靡的眼眸。
  
  “清姊……去、去追清姊,她很危險……對不起、對不起……”若非她溜掉,澄心不會跟來,清姊也不會被拐。癟癟嘴,她眼眶紅了。
  
  宮靜川回過神,沉靜若水的輝芒再次躍進瞳中。
  
  他雙掌穩穩握著大妹的肩膀,直直看進她水霧迷蒙的眼心,低且清晰道:“我把澄心交給你,我可以信你嗎?”
匿名
狀態︰ 離線
29
匿名  發表於 2012-6-25 01:09:50
第十章

  明玉聽清楚了,用力點頭,蓄在眸眶裏的眼珠跟著滾下,但只有這些淚了,她很拚命忍住亟欲湧出的熱潮,很鄭重地看著兄長。
  
  宮靜川又道:“我要你跟澄心躲在這兒,你要一直陪著她,無論出什麼事,都不可以離開澄心。你做得到嗎?”
  
  “嗯。”她吸吸鼻子。
  
  他臉色和緩了些,跟著脫下外衫裹住僅著中衣的她。“我會回來找你們。我們的人會找到你們。明白嗎?”
  
  “嗯……”小身子突然撲進他懷裏,摟他頸項。“大哥,別讓他們帶走清姊,我、我對不起……”
  
  “待回了家,還得罰。”他手勁微重地摟抱妹妹一下,下顎蹭了蹭女孩兒家的軟發,然後拉開她的手。
  
  有板車掩護,他再取來幾個竹筐隨意堆疊在她們倆前頭。
  
  隨手拾起一根鹽擔子,他起身出了死巷。
  倘是他,決定作餌的話,一定是把追逐之人遠遠引開,越遠越好。
  
  他們藏在這兒,那曉清就絕不會再將人引來此地,但對這一帶小巷她亦不熟悉,唯一確定的是方才走過的地方,那她應會按原路跑出去,遇到追來之人,再選擇別條岔道。
  
  再者,夏崇寶不知他左膝腿疾,若見她落單,大概以為他們分頭跑。而這裏到底是“松遼宮家”的地盤,明玉和澄心從他嘴邊飛走,此時能逮住一個是一個,落單的夏曉清絕對是最好下手的對象。
  
  他心緒急如暴雨狂風,但腦中思緒騰伏,卻愈來愈清明。
  
  他循原路跑回,左膝陣陣刺痛,經過這一次折騰,說不準整條腿要廢了,他也不理,按捺粗嗄的氣息,留意著每條岔巷內的聲響。
  
  果不算然——
  
  他聽到夏崇寶的叫駡。
  
  對方體型約莫有他兩倍大,高出他一個頭,所以不能衝動,他得等。
  
  他能等。
  
  夏家那對母子最終目的是想逮住曉清送去永安,所以曉清不會有事,夏崇寶不會傷及她性命……咬咬牙,胸中沉重,他腦海中浮現一張挨揍後瘀腫的臉容,喉中緊澀不已,卻必須、必須等待。
  
  片刻過去,那壯碩魁梧的人走出來,肩上扛著一個姑娘。
  
  等在轉角處的宮靜川算好下手方位,突然攻其不備!
  
  啪——鹽擔橫掃而上,結結實實擊中夏崇寶雙目,亦將他鼻樑打斷!
  
  中招之人狂叫狂吼,一掌捂眼,另一手則握拳亂揮。
  
  宮靜川搶步上雲,接住他拋下的那具纖瘦女子身軀,疾退到對方拳頭無法觸及的角落,然後放她倚牆而坐。
  
  “……宮爺……”夏曉清适才被勒暈過去,此時神智勉強泅回一絲,睫動,眸子睜開細細兩道,耳中卻灌進夏崇寶的淒厲吼叫。
  
  本能尋聲,她臉色青白,神魂驟顫,蒙矓的雙眸覷見鮮血不斷從夏崇寶捂眼的指緒中滲流出來。
  
  宮靜川對她比了一個噤聲的手勢。
  
  他甚至對她笑,白白的牙,閃亮的眼,沖著她笑。
  
  她頭好暈,喉到火燒似發熱,他卻輕柔捧起她的臉蛋,那張對她笑得好看的薄唇很重又很重地吮住她的唇。
  
  他、他他……他……他、他這是……
  
  還沒確定自己究竟想問什麼,夏曉清血氣往腦門一沖,竟猛地屏住氣息,這下子非頭昏腦脹不可,自然又昏過去。
  
  宮靜川憐惜地摸摸她的頰,心頭那陣狂風暴雨終於稍稍歇止。
  
  暈過去也好,就不用瞧見太多濺血場面。
  
  他起身,拾起那根沾了血的扁長鹽擔,悄悄欺近那個亂揮亂打又跌跌撞撞亂走的夏家二爺身後。
  
  夏曉清再次睜開眼時,是在宮家馬車裏。
  
  她能聽到車輪子轆轆滾動的聲響,身子跟著微微震晃,只是張了眸,眼前卻模模糊糊,只覺……似有好多張臉擠在面前。
  
  “小姐……小姐……二爺……好可怕……”
  
  果兒在哭,很驚嚇似的。
  
  她暗暗歎著氣,心忽地一凜,不禁幽喃問出——
  
  “明玉……澄心……還有、還有宮爺……他們……”
  
  “沒事的,小姐,他們都沒事……可你的脖子都被掐腫了……嗚……”
  
  她籲出一口氣,沉沉鬱鬱的一口,胸房陡輕,不再牽掛憂懼。
  
  於是,神魂當真安定了,這一次,她全然放任,不與自己拉扯。
  
  再一次睜開雙眸時,是真的清醒了。
  
  一室燈火熒熒,熟悉且微暖的氣味在鼻間漫動。
  
  她躺在自個兒的榻上,應是夜半時分,雅致的女兒家閨房內卻來了好多人,那些人還都擠在她榻邊,仿佛長夜無事,百無聊賴,所以不睡覺,全挨得近近的,全來數她的睫毛有幾根似的。
  
  她掀睫,眼珠顫了顫,略啞道:“你們……怎麼了?”噢!喉部仍輕疼……
  
  “醒、醒了嗎?”
  
  “真醒了……”
  
  “醒了醒了——”
  
  “嘿,是醒了呀!都昏了五、六個時辰,終於醒了呀!”
  
  “小姐啊——”
  
  “清姊啊——”
  
  如意、如福、如春、如喜、果兒以及明玉,見她眸心有神了,幾張臉蛋全咧出大大的笑,而澄心則直接賴進她懷裏。
  
  夏曉清摸摸澄心的小腦袋瓜,然後挪了挪身子撐坐起來。
  
  她想說話,似有許多事欲問,但一時間竟不知從何起頭,就只摟著澄心,定定然看著圍在榻邊的幾個大小姑娘。
  
  “清姊,對不起……”結果是明玉小姑娘先來領罪。“我、我就想,臭大哥這些天管東又管西,還讓人盯著我,他知道我想上北冥十六峰……恰好財神廟有廟會,所以我就想……恰好可以掩護一下,所以就想說賴著你出去狂廟會,然後……恰好可以趁人多時偷溜……”
  
  明玉偷瞄她一眼,低頭,像要把頭伸來讓她打個痛快似的。
  
  “清姊,對不起嘛,我……我以後會乖,她不要惱我好不好?”絕對要擺哀兵姿態,她家的清姊吃軟不吃硬,她越軟越好捏,清姊越會捨不得。
  
  夏曉清怔怔看她,淚水就這麼溢出眸眶,越落越多。
  
  “清姊?!”明玉千算萬算,沒算到她家的清姊會哭給她看!
  
  要是夏曉清肯念個幾句、罵個幾聲,又或者重重敲她幾記爆栗、打打她的手掌心,明玉還不會這麼痛、這樣難受,此時一見佳人垂淚,簡直讓她整個小心肝都揪作一團,痛到跟著掉眼淚。
  
  “清姊別哭嘛……人家真的、真的不敢了,真的啦,我一定乖,不跟大哥鬧脾氣,不瞞你、騙你,你不要哭嘛……嗚嗚嗚……嗚哇啊啊——”
  
  明玉大哭,跟著挨了過去,學澄心撲進夏曉清懷裏。
  
  “嗚嗚哇啊啊——”結果,果兒也跟著撲上去,抱作一團。“小姐,您把澄心小小姐托給我,可我沒看好她……嗚嗚嗚……我也有錯,我也不對,對不起啊……小姐不要哭嘛……”
  
  “如”字輩四個小丫鬟雖未撲過來,也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
  
  幾個大小姑娘全哭了,夏曉清反倒止了淚,略透無奈歎氣。
  
  “你們都別哭,再哭,我頭又暈了……”
  
  此話一出,哭聲收斂了些,明玉紅著臉,小粉拳揉著濕漉漉的眼睛。
  
  夏曉清拉下她的手,該要責備幾句的,但見她可憐兮兮的知錯模樣,自是說不出什麼重話。
  
  “你認不認罰?”捏捏那只柔軟小手。
  
  “認!”明玉想也未想,用力點頭,非常有認錯的誠意。
  
  夏曉清禁不住微笑。“好,那罰你幫我浴洗擦背。”
  
  “……咦?”這麼美妙?明玉張大濕眸。
  
  這一方,曉清揉著小澄心的粉頰。“你也該罰,竟然跟著偷溜。”
  
  澄心臉紅紅,兩手將她抱得更緊些,很有撒嬌兼耍賴的意味。
  
  老天眷顧,有驚無險,幸好大夥兒都無事……
  
  她身邊的人一切安好,而她還能回到這裏,擁她們入懷,確實要感謝老天爺。
  
  “那……宮爺他……他還好嗎?”這次換夏曉清臉紅紅。
  
  “夏姑娘,我家爺他其實還——”
  
  “清姊清姊,大哥他好——慘——啊啊——”明玉飛快搶了如福丫頭的話。
  
  “你知道有多慘嗎?嗚,清姊當然不知道。來來來,我來說給你聽!”
  
  “……然後他當然很痛,但還得咬牙撐住,然後你頭也不回跑掉了,跑出去引開壞蛋,他傷心欲絕,帶淚含恨,恨自己為什麼不是武林高手,由此可見,習武一事有多麼重要……”
  
  “……再然後,我就很大氣地要他去找你,他果然重色輕妹……呃,不,他就把我和澄心藏得更隱密些,奔去尋找你,然後他找到你,揍了夏崇寶那個渾蛋,之後咱們的人趕到,大哥就癱了……大夫說,大哥那條腿說不定要廢了,往後都不能走路,清姊,你說慘不慘……”
  
  夜已深沉。
  
  夏曉清在“罰”過明玉和澄心之後,發已梳開,身軀已浴洗過,果兒幫她備來一盅鹹粥,她也吃下大半。
  
  果兒要她再歇息,只是都躺了那麼久,她哪能再睡……再有,明玉說的那些話完全揪緊她的心,尤其聽小姑娘最後道——
  
  “清姊,大哥很擔心你呢,你一直睡不醒,人家澄心被那個很本事的劉大夫用藥熏了熏,眼睛就張開,用在你身上卻都無效……後來劉大夫說,你八成心無牽掛,心神驟弛,心平氣和又心滿意足,所以就放任自個兒一直睡……呵呵,大哥等了老半天都不見你醒,腿疼了也沒好好歇著,後來他被佘管事請去處理一些有的沒的,清姊就醒了呢……”
  
  夜真的很深很深了,她不歇息,他也得歇下。
  
  可是雙腿仿佛有自個兒的意志,在夜深人靜的此時,她披上薄衫,長髮任由輕散,便這麼走出自己的院落,靜靜來到主院。
  
  豈知甫跨進那扇月洞門,就險些撞上手拄烏木杖的他!
  
  宮靜川扶住她的肘,四目相接,她眸心如星,迷離卻也閃亮,他嗅到女兒家身上獨屬的柔軟馨香,那讓他心間顫動,幾欲歎息。
  
  “聽說你已轉醒——”他開口。
  
  “聽說你腿傷了——”她也開口。
  
  “我正想過去看你。”他說完。
  
  “我就想過來瞧瞧。”她也說完。
  
  夏曉清臉熱,心口更熱,見他發未成束,簡單罩著一件寬衫,衣帶系得鬆鬆垮垮,那模樣似準備上榻歇息,臨了卻又改變主意一般。
  
  “宮爺的腿……”寧穩心神,她擔憂問。
  
  “很疼呢。”語氣竟與明玉裝可憐時有幾分相像。但宮靜川沒裝,他確實很疼,只是他堂堂宮家主爺,肉體上的疼痛,以往咬牙也就忍了,然而現下,在這姑娘面前,他不想忍。
  
  “那你還站著?快進去歇下啊!”夏曉清挨近,扶持他。
  
  “好。”他大爺很樂竟讓她扶,大大方方便把部分重量往她身上壓。
  
  進了未點燭火的寢房,她在一室幽微中扶他走到榻前。
  
  她收好他的烏木杖,還幫他將脫下鞋履的傷腿抬至榻上。
  
  她聞到藥味,心一擰,不禁幽聲道:“明玉說……劉大夫說……宮爺的腿傷得很嚴重,往後有可能不能走路……”
  
  宮靜川眉峰微動。
  
  他記得劉大夫是說,他腿傷狀似嚴重,其實是筋與肌發炎腫熱,皆賴平時保養得當,才會在大動作既跑又竄之後,未再傷及膝骨與關節,不然的話,怕是想再站起都困難重重。
  
  這個明玉,他說要罰她,還沒想出該怎麼罰,她倒先來討好了……唔……好吧,算是小小幫了他。
  
  他低應了聲,伸手去握她的手,在那只秀荑本能想抽撤時,淡淡問:“倘是我不能走路,再也站不起來,你還肯喜愛我嗎?”
  
  夏曉清玉頰暈開兩片霞紅,幸好房中無燭火,沒將她羞郝欲死的模樣照清。
  
  心發軟,也就乖乖由著他握住小手。“……我、我會待在宮爺身邊,不管你變得如何,我是……就是一直在你身畔。”
  
  下一瞬天旋地轉,她腰身一緊,來不及驚呼人已被拖上榻。
  
  待定神,她發現自己平躺在裏側,而他正側臥,屈起一臂撐著頭,近近望她。
  
  白光閃動,她知道他露齒笑了,咧嘴笑時,他右頰的渦兒會露出來迷惑人……啊!不不——這不是她現下該想之事!
  
  “宮爺,你、你你……我還穿著鞋……”
  
  “要我幫你把鞋脫下嗎?”
  
  “不要!”她急搖頭,青絲似扇面鋪散,搖出幽幽薄香。“……我只是過來看看你,跟你說會兒話,我、我沒要做什麼的。”
  
  “我也沒要做什麼,就說說話而已,躺著說比坐著或站著舒服多了,不是嗎?”他又笑,這次是眼睛閃了閃,徐聲道:“白日時,我應周知府之遨前去拜訪,談了點捐資助餉之事,會面結束後,本想直接回鹽場,但咱們家好歹供著一尊五福財神爺在大廟裏,佘管事雖把祭拜的事物辦得妥妥當當,我好歹也是宮家主爺,所以就想過去財神廟那邊上灶香、拜個拜……結果一去到那兒,找到佘管事,才知你們也來攤廟會,而且某個小姑娘還偷溜了,鬧得一塌糊塗。”
匿名
狀態︰ 離線
30
匿名  發表於 2012-6-25 01:10:14
第十一章

  他身體並未碰觸她,甚至連她的手也放開了,真要說的話,也只有他那頭垂發與她的發絲輕迭在一塊兒,然光是如此,夏曉清一顆心都快跳出喉嚨,發燙的耳幾可聽到熱血竄流之聲。
  
  她像躺棺材般躺得直挺挺,也不太敢用力呼吸,因小小所在儘是他的紫檀香。
  
  說說話……是,她、她是來跟他說說話的,而他們此時確實在說話。
  
  “明玉她……你不要太責備她。她已經知錯了,而且這次算是有驚無險,再者說穿了,起因仍是我,他們是來找我的,卻連累你們……”越說越落寞。
  
  他慢慢哼了聲。“什麼你們、我們?慈母多敗兒,什麼錯都往身上攬,往後你要當了娘,只顧著扮白臉,管教孩兒之責怕是要落在孩兒爹親身上了。”
  
  嗄?!
  
  這話是怎麼繞的?她頭好像又有點暈了……
  
  費勁寧定,她重整旗鼓嚅出話。
  
  “宮爺是如何跟上來的?那時人好多好多,城東的小巷又亂得分不清東南西北,你怎能找到那處破敗小院?”
  
  “佘管事把當時手邊的人都派出去找尋明玉,我知道此事時,身邊僅有安丹和一名護衛,我讓安丹趕回府裏調派人手,然後自己也進人群是尋找。”頓了頓,他目光微爍。“……我看到你,出聲喚你,但當時四周擠滿人,你並未回頭,而是急急往前直鑽,我只好努力緊跟過去。”
  
  她一想,咬咬唇瓣道:“我那時以為瞧見明玉了……那小姑娘穿著明玉的衣褲,故意引我追去……”
  
  他靜了片刻,那張俊誰面龐在暗中顯得有些無情。
  
  “我跟在你後頭,原以為跟上了,一深進城東巷中,卻已不見你蹤影。我想,你應是進了某戶人家的後門,既是如此,唯有一戶一戶去找。”
  
  她似瞪似嗔瞥了他一眼。
  
  “宮爺要我逃時,我都瞧見了,那條巷內好幾戶人家的後門全被撞破,想來都是宮爺的手筆,這下了少不了要賠那幾戶人家修繕門扉的費用。”
  
  “能尋到你,尋到明玉和澄心,賠再多錢我也歡喜。”
  
  她雙頰又竄一波火熱,覺得他目中深處瀲灩幽光,無情的、有情的、多情的……越看越不明白,卻能牢牢吸引她的眸光。
  
  “……我嫡母李夫人如何了?”她悄悄絞緊手。
  
  “她被找到時,人倒在血泊中,已氣絕身亡。”
  
  她瞠圓眼睛。“怎麼會……”
  
  “猜想應是夏崇寶失手所致。他急著追咱們,而李氏本以為寶貝兒子落在我手中,乍見他安然無虞,或者扯住他不想他跑走……”他眉扭了扭。“總之一個想追,一個想留住人,許是拉扯間出了事,李氏的致命傷在後腦勺,一頭撞上石牆,頭破血流,死未瞑目。”
  
  夏曉清有些發怔,好半晌才歎出一口氣。
  
  她潤潤唇又問:“那麼,那位夏家二爺呢?我看到……我記得有血,他一直吼叫,血從指縫滲出,流了他滿臉滿手……”
  
  —只溫暖大掌緩緩覆上她的手,包裹她微顫的經指。
  
  “我弄傷他的眼,我必須那樣做。”在那當下,一出手就必須是殺招,不能有絲毫婦人之仁。
  
  “我知道……我明白的。”她僵直的臥姿不知何時放軟了些,只是手又被他握住,身子不自覺一顫。
  
  他輕挲她的指,似給予安撫慰藉,略啞道:“我將夏崇寶交給縣衙,李氏的戶首也請『松遼宮家』所助辦的義莊派人處理了。”他沒說的是,夏家二爺一進縣衙,要出來那是絕無可能了。他宮靜川原就不是個吃素的,之前在慶陽替他們留了點後路,結果鬧出這一場,這一次,他不會心慈手軟。
  
  只是他不說,並不表示他榻上這個姑娘感受不到。
  
  她微抖的手反握了他,然後側身面對他,那眸底有細碎的水光。
  
  她沒說話。
  
  似想言語,卻覺言語多餘,所以僅靜靜看他,然後合睫,將淚挽留在眼裏。
  
  宮靜川長聲歎息,終於俯下臉去擷取她唇上芬芳。
  
  冰清玉潔人,玲瓏剔透心,那些骯髒污穢之事,他瞞騙不了她。
  
  她不發一語、未置一詞,她其實通曉他的做法,無奈心太軟、情太多,學不來他的冷峻無情,才會這樣傷痛。
  
  然,全因她是這樣美好的人,才讓他墜跌得如此糟糕,分不清東南西北。
  
  “曉清……”舔著她唇上的芳美,他低啞喚著,在她顫顫想掀唇應聲時,他的舌乘機滑進那張柔軟潮濕的檀口,挑觸她的香舌,盡情汲取一切。
  
  曉清……
  
  她聽到他的低喚,心絞緊,好不容易挽住的淚忽又泛開。
  
  他的唇舌有力,卻又不可思議的柔軟,深進再深進,誘使她交出自己。
  
  不知何時,她的手已抵著他的胸膛,不似推拒,而是熱切地想感受他蒸騰的體熱,充滿力量,讓她心悸卻也帶來心安。
  
  終於,他的熾唇稍離,在她熱紅耳邊吐語——
  
  “你那時親了我就跑,算什麼?”
  
  她的臉早已脹得紅通通,腦袋瓜也不太管用,但還是把他的話聽進耳裏了。
  
  “我……我不是的、不是的……”
  
  在那當下,她就是想親親他,很怕自己落進異母兄長手裏,被帶得遠遠的,而她藏在心裏小小的渴望將無實現之日,所以才衝動強吻他。
  
  但是啊但是,她現下算是明白,原來先前的親觸,只是兩張嘴、四片唇貼著,那稱不上是真正的吻,不像這一次,他侵入得這樣深,讓她也深深回應,隨之起舞……她覺得,自己是吻到他了。
  
  “還敢狡辯?你明明就是。”壓在她身上的男人懲罰般緊吮她的耳。
  
  她禁不住吟哦,滿面通紅,又羞又有些委屈地擠出話。“你、你說沒要做什麼的,就說說話而已……”
  
  “我這是以牙還牙、以眼還眼、以嘴還嘴。”他用鼻側摩挲她柔嫩的臉膚。“當然,這還有個說法,叫以其人之道,還之其人。”
  
  “明明你……你那時還過了呀……”迷蒙間,猶記巷中他重重貼住她唇瓣的感覺。那時未脫險境,他卻沖著她笑,笑得她頭暈目眩。
  
  此時,他低低又笑,笑聲鼓動胸膛,也穿透血肉震動著她。
  
  “曉清,別忘了我是地地道道的商人本性,無奸不成商,你那時雖還過了,總還得加點利息,有利有息,咱們之間的買賣才能長長久久,你說是不?”
  
  她根本抗櫃不了他。
  
  已經這樣喜愛著,透膚穿骨,深深為他著迷。
  
  她想親近他,親近再親近,不留丁點兒距離。
  
  然後,她轟轟亂響的耳鼓擊進這樣的字句——
  
  “曉清,我想要你”
  
  他要她。想要她。
  
  她淚水一下子泛湧,卻非驚懼,而是太多又太過的渴求心緒。
  
  結果她的“以身相許”最後真是以身相許嗎?
  
  從未想到兩人會走到這一步,現下兩具身軀貼得這樣近,她被他勃發而出的體熱完全包裹,心在他的心下悸動,氣息與他清冽氣味交融……她願意的,想把自己交給他,與他肌膚相親。
  
  “好……”羞澀低應了聲,她攀住他的肩臂,透紅的臉容本能摩挲著他的頰,伏在她身上的男性軀體猛地一震,她細細吐氣的小嘴一下子又被攫住。
  
  唇舌間的纏綿或重或輕、或深或淺,他有意引誘,每一下的舔吮濡卷都像勾撩她的心魂,也似急於滿足心裏如火的欲念。
  
  生意場上,尤其又與官家牽扯,什麼樣的場面沒見識過?他雖潔身自愛,但煙花之地那些肉欲橫流、男歡女愛的事,他全瞧進眼裏,知道得比誰都清楚,只是以往心中情愛無主可寄,即便是瓏玥也不曾得過他的傾愛以對,所以心定,意不動,他本以為這輩子,自己這具身軀就這樣清心寡欲老去,無歡無愛,亦不覺惋惜,可是有個姑娘以水樣情絲編出一張密密網子,她說喜愛他,一直、一直喜愛他,請他不要瞧輕她……
  
  他於是明白,他早落進她的情網。
  
  吻她、親近她時,內心那空空的地方終於被填上。
  
  他欲潮暗湧,不再清心,他要向她求歡求愛。
  
  “宮爺……”曉清眸中濛濛,努力回應男人所做的一切,情思欲渴間,她身子散出處子幽香,鼻口哼出動情吟哦。
  
  “叫我的名字。”他灼熱氣息呼進她耳中,手早已扯松她的腰巾,拉開衣結。
  
  “宮……唔……”她微腫的紅唇嚅了嚅,一時間叫不出。
  
  “曉清,叫我的名字。”不安分的指已滑進衣內,掌住那柔軟的賁起。“快叫。”
  
  “靜、靜川……”她想按住他的手,下一刻又被吻得雙眼蒙矓,迷迷糊糊。
  
  衣衫一件住剝離,有她的,也有他的,兩具動情的身軀終於赤裸相貼。
  
  他細細吻她柔美下巴,吻她的頸,吻著那淡淡浮在她頸上的青瘀,像似如此輕舔柔吮,便能吻走那些傷,吻掉她所遭逢的所有惡事。
  
  曉清禁不住在他身下扭動,紅潮淹沒她一身玉膚。
  
  他要她。
  
  她要他要她。
  
  於是,一雙粉嫩藕臂攀靠過去,開始碰觸懸宕在身上的這具精實身軀。
  
  她手心綿軟,又似有火,被她撫過的肌理仿佛也燒灼起來,逼出他一身薄薄溫汗,也逼出他沙嗄卻動聽的吟叫。
  
  他突然兇狠起來,壓住她的發,攫住她的顎,他的舌長驅直入,將自己的氣味盡數送進她口中,同時有力地糾纏她的唇舌,盡情奪取她的芳美。
  
  她唔唔輕哼,羞澀卻貪歡的身子已懂得拱身貼靠他,小手不斷揉撫他發燙微汗的身軀,玉腿也跟著環上。
  
  她要他。
  
  深深的喜愛已成癡、成狂,她大膽,不知羞恥,說是以身相許,其實是順應自己心底的聲音。要他。
  
  “靜川……”喚聲微帶哭音,她是哭了,淚如珍珠,渴望得到,渴望得渾身細細發顫,黏蜜幽香的腿心顫得更厲害些,很怕他最終要丟下她,像那時在桑陌坡上,他將她的心意退回,目中儘是困擾那般,使她既羞又慚,情思惆悵,難受到整顆心幾欲爆裂……
  
  “我在這兒,跟你在一起呢……曉清,我們是一起的。
  
  強壯臂膀緊緊抱她,熱熱的唇吮掉她的淚,此時的吻又變得溫存柔美,讓她神魂飛天,滿懷柔情,身子宛若浸潤在淺淺的溫暖水域,這樣濕,這麼柔軟……
  
  “不哭,別怕,曉清別怕……”
  
  他哄著她,精實修長的身軀分開她的腿,他哄著、吻著、撫弄著,然後緩緩潛進她身體裏,跟她在一起。
  
  她還是哭,淚水止也難止,喉中斷斷續續吐出細碎泣音,被佔有的身子卻在他身下伸展出一道好美的拱弧。
  
  他怕她太疼,試著退出,她雙手、雙腿忽而攀抱了他,不讓他分離。
  
  “別、別走,不要丟下我……”她哭著,不是腿心太疼,而是……就是想哭。
  
  “傻姑娘……”宮靜川心痛到快裂了。他全身緊繃,額面青筋浮現,欲火暴漲,卻因她輕泣的低喃痛進心魂裏。
  
  釘在她身上,他按住她,再次吻得她幾近暈厥,全身癱軟。
  
  “曉清,你也別想走,別想丟下我。”
  
  於是一場銷魂之舞在床帷後騰騰上演。
  
  他要了她,讓她也得到她要的,是肉欲橫,流是男歡女愛,是細細長長的情絲,也是深深濃濃的欲火……
  過後。
  
  床帷內仍流淌著愛欲氣味。
  
  旖旎暖氛讓夏曉清又有浸淫在溫潮中的感覺。
  
  一場濃烈歡愛後,她像失去什麼,也像得到什麼,四肢百骸極暖、極暖,所有空缺的、渴望的,全已被填補、被滿足……所以不願醒來,想一直留在那個地方。
  
  但,再如何不願,總是要從夢地裏醒過來,她幽幽張眸。
  
  宮靜川起身坐在榻邊,除幾縷散發掩在胸前,他身上僅套著一條寬鬆褲子。
  
  他在看她。
  
  此時薄薄青光透進窗紙,正是天將明未明之際,寢房裏不再如夜中幽微,他就著淡薄的光,不知細看了她多久。
  
  夏曉清驀地紅了臉,幾不敢與那兩道深邃目光相觸。
  
  她抓著掩至胸前的薄被正欲坐起,不經意摸到墜在胸前的一方溫潤,垂眸一瞧,竟是她的雙心玉,且是完整的兩片合而為一。
  
  握著定情白玉,這一次,她不明白他的想法,或者僅是單純將之前“沒收”的東西還給她,又或者定情白玉所表示的意思太曖昧,他一直留在手邊,似也不妥,乾脆趁她昏睡時還了她。
您需要登錄後才可以回覆 登入 | 註冊


本論壇為非營利自由討論平台,所有個人言論不代表本站立場。文章內容如有涉及侵權,請通知管理人員,將立即刪除相關文章資料。侵權申訴或移除要求:abuse@oursogo.com

GMT+8, 2025-8-14 20:23

© 2004-2025 SOGO論壇 OURSOGO.COM
回頂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