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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雷恩那]凜凜佳人(全)[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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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2-6-25 01:00:46
第十章

  夏曉清單袖捧住他遞來之物,被他反復的行徑攪得一頭霧水。
  她覷向他,見他神色不豫,她心裏更苦,覺得好難受、好難受,莫名算妙紅了眼眶……但不能哭,隨隨便便掉淚成何體統?
  「宮爺你……你放手。」
  把藍布包還她後,他單掌猶扣住她的手,而且全然沒有鬆開的打算,因她已掙扎再掙扎,他依然故我,不放就是不放。
  宮靜川不曉得那樣的心緒到底從何生出,有種幾近心痛的感覺,又揉進無名的氣惱,既惱又憐,來勢洶洶,霸佔他整個胸臆。
  或者是她的身形太單薄,瘦弱得像似風吹了便跑;抑或握上她的腕,震驚那太過纖細的骨感,仿佛當真用力一掐,能把她掐碎;又或者是驚訝於她弱後身軀中所藏的倔性,該嬌柔,她偏堅忍,該示弱,她偏要逞強,如深雪寒冬中獨綻的清梅,梅心凜凜,佳人凜凜。
  「我已吩咐灶房加菜,你不留下用膳,多出來的分誰負責?」他胡亂抓個藉口搪塞,就是很固執地揪住她,年還拉著她步上回廊往飯廳去。
  「等等!你別進水太快,那根烏木杖……你的腿……啊——別走這麼急啊!」
  她想替他拾回手杖,宮靜川卻以為她又想逃走,大掌將她拽得更緊。
  結果這麼一拉一扯的,誰也不讓誰,於是「悲劇」再度發生,她再次跌在他身上,手中的藍布包都不知拋到哪邊去。
  聽到被壓在身下的人發出沙嗄呻...吟,夏曉清驚得心臟促跳,脹紅的臉容瞬間血色盡褪,很怕弄疼他,很怕他的膝腿因她而多吃苦頭。
  她急要起身,突然間一陣天旋地轉,不知怎地人就從趴伏姿態變成平躺在地,男人懸宕在她上方,禁錮她的四肢,那雙深邃帶銳利的眼深深看進她神魂深處,像要探盡她的心緒和感情,不留餘地。
  憑什麼?
  他想從她身上得到什麼?
  她這樣、這樣貧乏,能守的就那一點點心思和滿腹欲傾無到傾的情,那些對他皆無益,他還想從她身上討得什麼?
  「一塊兒用膳,就坐下來好好吃頓飯,有這麼難嗎?」他拇指像挲著烏木杖那樣摩挲她的手腕。「都瘦得沒三兩肉了,姑娘家啊,還是豐腴些好看。」他徐徐眨眼,似被激至極處,俊臉興起一股野蠻神氣,竟道:「我還真跟你較真了,今日不留你下來用飯,你想回夏家,那是絕無可能。」
  她的表情很絕。
  眸子圓滾滾,萬般不敢置信地瞪住他,軟唇也張得圓圓的,鼻頭和顴骨都盤上圓圓團紅,秀麗臉容很是無辜。
  離得這樣近,兩張臉僅余一個呼息的距離,她四肢百骸如遭雷擊,既麻又僵,眸線無法從他臉上挪開,然後有股古怪血氣盤騰在腹中,讓筋骨發酸發軟發疼,她微微挺起上身,不知自己期許什麼,只是……只不過……很想貼近他,甚至猜想著他薄唇會有怎樣的柔軟和熱度……
  滿腦子邪思啊!
  她當真走火入魔了!
  「你起來,你……你放開我……」一呼吸便避無可避地納進屬於他的氣息,她心口緊縮,身子忍得隱隱發顫,實在可憐。
  宮靜川沒比她好到哪里去。
  隔著薄薄春衫相貼的兩具身軀體熱上揚,他感受到了,然後望著她迷蒙的眸、輕蹙的眉心,有根心弦被忽然挑動,再然後,他下身就毫無道德且不知羞恥的升起變化!
  他臉色原是闃暗,此時驟變,暗紅猛地從膚底湧出。
  就在他撐身欲起時,回廊轉角處跳出兩道小身影,清脆童聲嚷嚷——
  「清姊,肚子好餓啊!要上菜了!你快來——呃?」—紅一黃,明玉和澄心,小姊妹倆跑動的步伐陡然一頓,嚷聲亦止,睜大眸子直勾勾瞪著迭在地上的兩人。
  當真無顏見江東父老,被小姊妹倆撞見此番情景,夏曉清真想一頭撞在假山上,把自己弄暈了還了事些。
  忽然——
  「臭大哥!光天化日之下欺負良家婦女?就算你是我大哥,我也只好大義滅親、替天行道!」明玉正氣凜然叫囂,大喝一聲直沖過來。「泰山壓頂!看招——」小小身子在半空大張如飛鼠,罩頭打腦朝地上一雙男女撲落。
  想當然耳,第一座「泰山」壓下,第二座「小泰山」很快也跟著來!
  夏曉清被困在最底下,上方的男人曲肘虛懸在她身上,兩座「泰山」壓過來時,大部分衝擊落在那具男性軀體上,倒沒壓疼她。
  只是小姊妹倆飛撲下來的落點實在惡毒,一個壓他肩背,第二個還是肩背,他上身陡沉,悶哼了聲,臉忽地貼上姑娘家細膩的膚。
  事情發生得太突然,夏曉清尚頭暈目眩,黑影罩下,她本能地閉眸撇開臉。
  ……咦?!呃……
  唇角有些壓力……
  熱熱的,軟軟的,還、還微濕……
  啊!他、他他的唇貼在……貼在……
  「你們兩隻——」向來都冷面罵人的宮靜川難得爆出火氣,峻顏通紅,一翻身坐起,雙袖各卷住一隻小小姑娘,但明玉畢竟十二歲,又練過一些拳腳功夫,沒那麼好抓,泥鰍般溜著、溜著就逃了。
  「清姊,快隨我逃!」小姑娘眼摔手快,一下子抓住夏曉清袖中柔荑,拉著她起身便跑,一路上還嘻嘻笑不停。
  宮靜川雙眉微沉看著一大一小跑走,拉回視線,臂彎是還有一隻更小的,正「咿咿、唔唔」地學泥鰍亂扭。
  逃不掉,她掛在兄長健臂上喘氣,很認命地放棄,然後——抬高小臉蛋,清亮眼睛眨眨,眨出水光,嘴角翹翹,露出兩點小梨渦,十足無辜又討好的小狗討食神態。
  來這招?
  打不過、逃不掉,就求饒。不是那只大的平時「教導有方」,還能有誰?
  「什麼都跟著學,胡鬧。」宮靜川拉拉她的軟發,有氣也撒不出了。
  澄心又扭扭小身子,這一次很成功地脫身,她邁著小步伐咚咚咚跑開幾步,突然想到什麼,竟又折回。
  她從一叢矮樹底下抬來烏木杖,放在兄長膝上後,這次當真頭也不回跑開。
  好吧,還懂得顧念他,不算太糟。宮靜川心裏微暖,嘴角不禁輕揚。
  嘴角……
  似吻非吻……僅是抵著嘴角……
  他下意識舉袖,指腹按在唇上,那短短一觸猶然留香。
  身體邪火被這麼胡鬧一通,燒出表面的火也遁隱成悶燒了,只是左胸仍然竄動,不太安分,那是他極不熟極的領域。
  怎會這樣?
  閉閉眼,他支著手杖起身,在幾步之外撿到那姑娘的藍布包。
  他揭開布包,隨意抽出一本朋子翻看——
  很好。
  連自個兒親手匯整而成的本子都拋棄。
  在她眼裏,他有那麼不值得相親嗎?竟連與他共膳都不願意!
  她對妹妹們就能掏心掏肺、和顏悅色,偏給他難看,大小眼如此之嚴重,這口氣實在難忍!
  宮靜川暗暗咬牙切齒,全沒察覺自個兒正跟妹妹們爭風吃醋。
  腦中一片甯白的夏曉清很慶倖自己被明玉拉著跑掉。
  一出「綺雲園」,離宮靜川遠遠的,她僵化的思緒才慢慢解凍。
  明玉拉她至飯廳後,又笑嘻嘻說要折回去救身陷「險境」的澄心,待小姑娘一去,她起身就走,兩個在飯廳等著伺候主子用膳的婢子見狀面面相覷,卻也不知該不該阻她離開。
  幸得宮家替她備上的馬車一直停在大門旁,馬夫見她出來,以為小姐們的課結束,她這位「西席先生」要回家,自然不疑有他。
  直到上了馬車,車輪轆轆滾動,夏曉清終才重重、重重籲出一口氣。
  她兩手捧臉,手心發燙,臉容亦燙,尤其那方小巧嘴角,簡直燙到發麻。
  最後,她指尖輕輕碰上,輕輕摩挲,合睫輕輕喘息……宛如火苗落在野原上,一發不可收拾,不斷往外拓開、吞噬;又如靜埋於土中的種子乍然蹦出新芽,不顧一切往上蹭……如果那無意間的貼觸不僅是貼觸,如果它深入了、延長了,將是如何的滋味?
  轟隆——
  耳膜快被自個兒的心音擂破!
  不想了不想了!不能再想!夏曉清,不准再胡思亂想!
  結果回程這一路上,她一動念就拚命搖頭,都快把頭搖暈,還是沒能將那唇與唇相貼的悸動從腦海中拔除。
  但一回到慶陽城,進了自家大門,家中發生的事一下子揪住她心神,原先霸佔她思緒的事瞬間被拋到天雲外。
  娘又發病了!
  「小姐您總算回來了!快、快——在池園子那兒,又病了、又病了呀!鬧得亂七八糟,您快去啊!」—名老僕急得滿面通紅,跑得氣喘吁吁,說得不清不楚。
  夏曉清臉色陡白,拔腿就跑,奔到池園一看,驚得險些厥倒。
  娘親竟跟嫡母打上了!
  兩個年紀相加近百歲的女人打起架,互抓、互揪、互踹、互咬,在地上滾作一團,跟小孩打架沒兩樣,但揚氏正發著病,手勁極大,蠻性一起便緊纏對方不放,很明顯是當家主母李氏想退,卻無法脫身。
  家裏的大爺、二爺不在,一干僕婢站得遠遠觀看,大智傻乎乎愣在一邊,只有果兒和李氏的兩丫鬟春娟、冬香試圖拉開糾纏在地的兩人,卻不得其門而入,其間兩個還被掃倒,差點滾進池裏。
  夏曉清趕過去,邊喚大智過來幫忙。娘親狂病一起,力氣之大,單靠她一個人根本難以制住。
  混亂。拉扯。叫駡。疼痛。喘息。混亂。混亂。混亂——
  「小姐小心!」果兒尖叫。
  她上半身幾是壓在娘親身上,突然左半邊臉爆開劇痛,轟得她整個人往後仰。
  撲通——她栽進池裏!
  三日後。
  辰時,日陽有些灼人,可知江南已初夏,再不久整片北坡將被蟬鳴霸佔。
  一早進城接人的馬車終於回來了。
  宮靜川傷手立在宅門前,目光遠放,盯著出現在竹林小道那端的自家馬車。
  「爺,貨都搬上了,是否現下就走?」安丹過來請示,見主爺似有些心不在焉,再覷見近回的那輛馬車……唔,像尊門神杵在大門口,原來想堵人哪,明白明白……他摸摸鼻子,有問裝作沒問地退到一邊納涼。
  馬夫身旁還坐著一個人,宮靜川定睛一看,認出那名年約二十的青年曾替夏曉清駕過馬車,就在碼頭區她當「散財童子」的那一日。
  嗯……有些古怪。
  除首次前來,她身邊曾帶有一名丫鬟外,之後再訪,她都是獨自赴約,這次竟又帶了人,而且來的還是一名家僕,而非婢子。
  這一方,馬車已緩緩在宅門前停下。
  馬夫甫擺好踏腳凳,夏曉清已自行撩開簾子下車。
  好暈……夏曉清費勁穩住剛落地的腳步,再深深呼吸吐呐。
  「大智,別亂闖,跟馬夫大哥待著,等會兒若肚餓口渴,果兒備了些東西在車內,你拿來吃喝。」交代完,她朝宮家馬夫作禮,大概在來時的路上已請人家多關照這個傻大個兒。
  她披著一件薄披風,兜帽罩頭,說話時候頭一徑輕垂,僅露出細潤下巴。
  待她舉步走上石陡,不禁驚喘了聲。
  一堵胸牆橫在眼前,銀衫墨繡,不需看臉也知對方是誰,那男人像早等在那兒,就等她一頭撞上!
  「……宮爺。」她稍退一步,微一福身。
  被嚇著了,心律忽促,讓原就發脹的額角如遭針刺,有一瞬間夏曉清真想轉身回馬車上去,請人再送她回夏府。今早出門前還沒這樣難受,但一路晃過來,晃得她頭重腳輕,又暈又悶的,如今……偏又遇上他……
  欸,都已經故意遲些才出門,心想,他不是忙著應酬官府和大商,要不就上「靜慈庵」待著,怎麼還是和他打上照面……
  「有些遲了,我……我該進去……」她繞過他欲跨門而進,豈知他身形一挪,又生生擋在她面前。
  「有這麼冷嗎?」宮靜川盯著那頂兜帽,又聽她說話中氣不足,直覺就是怪。
  真覺得冷,但夏曉清僅敷衍地點點頭,不想跟他多說。
  他擋,她只好再繞,但尚未繞出一步,假斯文、真惡霸的男人忽地隔著衣斜握住她的腕,另一手陡地拉下她的兜帽。
  她聽到抽氣聲,不是她發出的,也非發自眼前男人,而是站在幾步之外的少年小廝。她記得那少年名叫安丹,他瞪圓眼,望著她的眼神滿是驚愕與憐憫。
  她最不需要的就是同情。
  「宮爺,請放手。」沉靜請求,卻一直撇開臉,不想看他眼中也出現憐憫。
  不應該來的,果兒勸她的時候,她早該聽……
  為何執意要來?她究竟想些什麼?
  掩在層層心思底下、連自己都未及察覺的心緒,她敢坦然以對嗎?莫非,她還是希望被瞧見、被同情、被憐惜,像明玉和澄心那樣,能被誰毫無條件憐惜……
  越想,心口越是難受,透過迷蒙雙眼,她看到停在大門外的另一輛馬車,車後簾子大敞,裏邊裝載好多吃的、用的……她想起前陣子上「靜慈庵」參拜,聽庵裏的人說起,說他宮大爺經常讓人送去整車、整船的民生物資,而且每回都會添一筆為數不小的香油錢。
  所以……
  「……宮爺是要去『靜慈庵』嗎?」她嚅唇問出,以為聲音夠清夠明,卻不知像似無意義的呢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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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尚未聽到應聲,她的下巴已被人輕扣,臉容被扳正過來。
  「怎麼傷的?」
  宮靜川端詳得相當、相當仔細,像是已將她那耳畔和腮畔的傷檢視得清清楚楚了,才決定挪正她的小臉質問。
  「你家大爺和二爺……他們又出手了?」問話時,他語調極為平靜,靜到教人……毛骨悚然。
  夏曉清想搖頭,但下巴被他握住。
  她不自覺攏起眉心,眼睫無力半垂著,掀唇欲語,想了想,再想了想,只覺腦中渾沌得很,結果只曉得說——
  「宮爺……我……我今日狀況似乎不太好,我想……想……我可不可回——」話音未盡,眼前的人事物陡然糊掉,先是一片霧茫,然後是一整個闃黑,她像被一舉剪斷線繩的傀儡,身子驀地往底下溜。
  「小姐——」大智呐聲叫喚,大步跨上石階。
  幸好,他家小姐沒有跌疼,有人摟住小姐,沒讓小姐摔了。
  「我、我……小姐她……你……唔……」原想將小姐抱過來,因出門前,果兒千叮嚀、萬交代,小姐要是身子不適了,他得負責扛她回去,然此時,一瞥見那位大爺的臉色,他求生本能催動,想上前又有些膽顫心驚。
  內心掙扎再掙扎,大智終硬著頭皮道:「小姐……你、你把小姐還給我。」
  —入懷才驚覺姑娘家的柔軟軀體渾身發燙,難怪說話中氣不足。而發著燒,自個兒都未察覺嗎?宮靜川面色鐵青,掃了大智一眼後,隨即將夏曉清橫抱在懷,轉身跨進門裏。
  「爺,您的膝腿……」安丹緊張地挨過來,舉臂欲接過他懷裏的人。
  宮靜川冷冷橫他一眼,少年立即聰明且迅速地放下雙手,並乖順道:「爺,咱請大夫去!小的騎術絕佳,包准速去速回!」說完,立馬沖往馬廄。
  「你,跟我進來!」宮靜川朝傻愣愣的大智丟下話,也不管對方有無跟上,抱著姑娘,立刻往裏邊疾步。
  至於左膝是否疼痛,在那當下,他竟是無感。
  「怎麼回事?」
  沉靜男嗓依舊透著教人毛骨悚然的味兒,再頑強的對手都會被逼得乖乖吐實,何況被他福問的人憨厚傻氣,很難扛得住這種無形壓迫。
  於是,問什麼,答什麼,有什麼,說什麼。
  「姨夫人……小姐的娘……果兒陪她在園子裏散步,主母夫人……是、是大爺和二爺的娘,她剛巧也來了……她就罵她,還、還罵小姐,還說……說要讓大爺、二爺趕她們母女倆出去……然後姨夫人一急,就發病了,然後就打起來……」吞吞口水,擰著眉,很努力想把事說明白。
  「……小姐回來一看,很急地跑過來,還喊我……喊我幫忙,可她們滾在地上打,滿地亂滾,果兒也被掃倒,後來我把果兒拉開要去幫小姐……小姐那時整個人撲過去,好不容易才、才讓打成一團的兩人分開,可是主母夫人……她、她一脫身,反手就打了小姐一巴掌,然後……小姐一暈,就、就掉下去……」
  「掉下去?」目光銳閃。
  「池子!」很快補充。「……她們在池邊打架。」
  靜了一會兒。「然後呢?」
  「唔……然後……」搔搔頭。「我就跳進池里拉小姐起來,還好小姐只是暈一下,沒真的暈過去,但池邊有整排的大小石子,小姐就被弄傷了……姨夫人見小姐落水,全身濕淋淋,臉上還有血,人跟著就清醒些了,再然後……然後……這兩、三天小姐一直守著姨夫人,很怕她又發病,又要認不得人……果兒很擔心,說小姐睡少少,吃也少少,果兒她……她不要小姐來的,但小姐說要守諾,而且姨夫人那兒也穩下來了,所以想了想,還是來了,所以……果兒在家守著人,我、我出門守小姐……」
  結結巴巴說到這兒,憨臉突然出現無措表情,喃喃自語起來。「完了完了,果兒知道了會掐死我的,小姐被我守到發燒暈倒,她會掐死我的……不成不成,我、我得快些回去……我得把小姐帶回去……」
  逼他吐實的男人面無表情,嗓聲淡然卻不容置疑道:「你可以回去,但你家小姐還得留下。」
  夏曉清這一昏睡,足足睡上六個時辰才醒來。
  懶懶掀睫,眸光迷蒙,入眼之物盡陌生,僅知自個兒底下勢的、身上蓋的皆是上等絲綢被褥,枕間有薄薄紫檀氣味,甚是好聞,而且有些……
  思緒甫動,腦子裏便刺疼刺疼,略攏眉心,她抬手按按額角,一見那一截衣袖,神情頓時大變。
  她勉強推被坐起,散發輕瀉,驚覺身上所穿的並非自己的衣物。
  她僅著中衣,有人臂她脫去衣裙,又幫她換上乾淨衣物。
  下意識抓緊襟口,就著架上兩盞燭光,她倉皇環顧這間內房——房頗寬敞,還連接一個外廳……她……啊!她記起了,她一路顛得難受,然後……然後想回馬車上,請馬夫大哥送她回去……但,她沒能回去!
  咿呀——
  外廳的門被小心翼翼推開,發出輕微聲響。
  一顆、兩顆——兩顆小小腦袋瓜探進,聽到內房榻上傳出動靜,小小身子跟著躍了進來。
  「清姊清姊,你醒了呀!」明玉歡喜嚷嚷,一下子沖到榻旁,小澄心也快步跑過來,學小姊姊一屁股蹭上榻面,然後眨巴眼睛直瞅她。
  兩名婢子跟著小姊妹後頭進房,一個端來乾淨的臉盆水,另一個手裏端著一隻大託盤,託盤上擺著一盅食物和一碗黑乎乎的藥汁。
  「你們……這是……」夏曉清又眨眨眸。
  明玉扭眉道:「清姊啊,你身子不適,發了燒都沒感覺嗎?你昏倒了呢!」—頓。「不過還好,大哥有接住你囑!然後我和澄心有幫如意、如福一起替清姊擦身、換衣,然後請來的那位老大夫還算有兩把刷子,他把藥磨成粉,再灸進清姊頭穴裏,再然後你又出好多汗,咱們四個再一次幫你擦身、換衣……清姊別擔憂,把你脫光光時,大哥他都沒看見!」
  夏曉清腦門仍沉,聽到明玉後面說的,她怔住無語。
  一旁剛將託盤擱在桌上的如意丫鬟忍住笑,清清喉嚨道:「小姐啊,百姑娘終於醒來,老大夫叮囑過,得喝些鮮粥暖暖胃,然後就得喝藥,您別一直纏著夏姑娘說話,讓如意先把粥喂給姑娘喝啊!」
  另一名丫鬟如福僅勾唇笑著,沒說話,打了一條濕巾子過來要服侍。
  「不用的,我、我自個兒來……」夏曉清木呐地道了聲謝,接過巾子,又怔怔看著眼前四人。
  突然,澄心伸手摸她的臉。
  夏曉清心神一震,微微刺麻感在那只小手碰觸她時產生,瞬間,終記起臉上帶傷。莫怪啊,小姊妹和兩丫鬟會盯著她看,她的傷顏嚇著她們了吧?
  她一手抓住澄心的稚荑,輕扯嘴角。「沒事的,不太疼了。」
  明玉低嚷:「清姊,你別這樣好欺負啊!往後有誰再欺你,你來跟我說,我替你出氣!倘是我打不過,還有無惑助拳,倘是無惑也打不過,還有……還有臭大哥可以靠。他腦子好使,准能整得對方落花流水、屁滾尿流、哭爹又喊娘!啊、啊——不如這樣,咱過去跟你住,貼身保護你,一切穩穩當當,你以為呢?」
  「我以為你僅是想待在城裏玩耍,天天瞧熱鬧。」
  突然插進來答話的是徐慢微冷的男嗓,伴隨話語,一道修長高大的身影已拄著手杖跨進外廳,走入內房。
  臭大哥一現身,明玉就成小老鼠了。
  嗯……應該說,宮靜川陡一現身,房裏的人差不多全成小老鼠,尤其是榻上病號,不願在此時對上他,偏無處可躲,一時間真有被逼入死角的感覺。
  明玉這時撇撇嘴,小聲自辯:「唔……哪里玩耍,人家是在打抱不平……」
  宮靜川沒理會她含在嘴是的咕噥,瞥了眼桌上,問:「藥怎麼還沒喝?」
  「爺,夏姑娘剛醒,胃空空的,得先喝點粥才好。」如意忙答。
  「那就喂她喝。」他徐聲吩咐。
  下了命令,他竟也不走,選了張離床榻略遠的紅木圈椅坐下。
  接下來整整一刻鐘,他抿唇不語靜靜看,就盯著婢子服侍榻上病號。
  夏曉清見如意、如福一臉戒慎恐懼模樣,心先軟了一大半,她們端來的粥散出甜甜米香和枸杞人參雞的香氣,舀了一匙到她嘴邊,她也就乖乖張口吃了。
  喂完粥,接著喝藥,她在小姊妹和婢子們閃閃發光的眼神注視之下,一小口、一小口地把足能苦斷人腸的湯藥喝得涓滴不剩。
  漱過口、擦過臉後,她再次躺回榻上。
  不知是否藥力運行之因,她全身開始暖呼呼、熱烘烘,頭仍昏昏然,但已不那麼沉重。
  「清姊,你上回忘記把自個兒的冊子帶走,那個藍布包在我那兒呢,是大哥交給我,要我還你的。」明玉說著,軟軟小手摸她的發、她的臉,然後嘻笑了聲。「清姊,乖乖睡,你的東西我先幫你保管。」
  聞言,夏曉清想過又想,思緒慢吞吞動著,忽地銳光一劃——
  她記起那個藍布包,也記起為何當日會把它遺留在這座宅子裏,記起……那個似吻非吻的貼觸……
  房中陷進迷離靜謐中。
  她合睫片刻,扭扭秀眉又不安分地撐開眼皮,突然間,那些圍在榻旁的臉孔不見了,明玉、澄心、如意、如福……不知何時都離開……
  有道身影走近榻旁,在榻邊坐下,男人銳利眼瞳近近盯住她。
  她神魂一凜,尤其嗅到他衣上氣味,一顆心像被掐住。
  「這兒是、是宮爺的寢房……」他的房、他的榻,莫怪那似有若無的紫檀氣味讓她覺得熟悉,跟他的衣香是一樣的。
  「事出突然,所以直接抱你來這兒。」
  「那我……我待得太晚了,得趕回去……啊!大智他還等在外頭——」仍舊渴睡,但心裏有牽掛,再加上……這到底是他的地方啊!好像一下子闖得太深,不該相親卻相親,讓她心間擾攘,不能安歇。
  「大智已不在外頭。」他按下她作勢欲起的肩,略啞道:「我問完話後,遣人送他回去了。」
  他盯著她的眼神深邃犀透,曉清想,他應從大智那兒把話全問遍了。
  她頷首表示明白,淡靜一笑。「多謝……給宮爺添麻煩了。」
  如雲發絲披散,圈圍她的臉容,原是白暫勻淨的左頰微微腫高,耳鬢至顴骨到刮出一片焦褐色擦傷,雖是三天前的傷,也已仔細清理、上藥,依舊是觸目驚心,讓他驚心!
  一把火在胸中燒騰,宮靜川暗作吐呐,沉沉逼出那股滯礙。
  「你想幹什麼?」單袖一落,二度壓住她妄圖坐起的身子。
  「宮爺,我得回去,我娘她——」
  「都這麼晚,城門早關了,如何回去?要走,明日一早再說。」
  聞言,她果然不再吵著回家,只是眉心輕鎖,仍十分苦惱似的。
  宮靜川繼而道:「你娘親那邊沒事。」
  夏曉清先是一怔,盯著他看,雙眸微微瞠著。
  他極簡單道出一句,她卻覺他其實做了些什麼。
  他神情冷峻不豫,眼底點點的流火又似情動,讓人看不真、道不明……她心裏發燙,暈暈然,嚅著唇,舌尖未及彈出話語,他已先她出聲——
  「老大夫所開藥方有安眠功效,你累了就睡,別逞強。」
  「唔……」眼皮真的好沉。
  「睡吧。」
  夏曉清終於認了,放棄抵抗那潮水般一波波通來的睡意。
  鼻間的紫檀氣味安定她的心神,藥力隨氣血流遍四肢百骸,她膚孔舒張,感覺身軀溫暖且飄浮,這一刻,她忘記這房、這榻、這床被褥屬於誰,只想安棲下來,在這小小所在寧靜睡下……
  一再阻撓她起身的那只袖子輕輕撩開她的發。
  袖中的手探了探她的額溫,確定熱度已緩下後,他撤袖,深思的目光仍落在她的眉眼口鼻,看得格外仔細。
  心中……嗯,確實有情,憐惜之情。
  他是憐惜她的。
  人與人之間交往一深,視彼此為友,他對她有了這樣的情感,那也理所當然。
  弄懂了內心迷惑,他表情稍霽,又在榻旁坐了許久,久到足以毀掉姑娘家清譽那樣久……
  寢房外的簷廊石階下——
  「還沒出來?!」躲在石階下觀察動靜的小姑娘扭起兩道英氣勃勃的眉,齜牙咧嘴。「這對嗎?對嗎?都不懂身教勝過言教,只會嚴以律人,寬以待已!」
  「小姐,拜託您小點聲啊……」如意緊張低語。
  挨在一旁的如福絞著十指,明明很想溜走,卻又很想等下去,就不知主爺今夜是走、是留啊?呼——呼——快沒法兒呼吸,心兒怦怦亂跳,要跳出喉嚨了!」
  「趁著月黑風高之際欺負良家婦女,這時候也只有大義滅親了!澄心,咱倆一起沖進——唔唔……」嚷嚷的小嘴被兩丫鬟及時摀住。
  明玉再次扭眉,待要掙扎,一道高大黑影從身後將她們完全籠罩。
  一見那人,如意、如福很有默契地收手,任由大小姐和小小姐落進來者手裏。
  「臭無惑!我趕著行俠仗義,你放開我——」
  青年使出絕頂輕功,挾了人就飛,使得明玉那聲驚天叫囂聽起來仿佛是從隔壁的隔壁的小院發出,都聽不太真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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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到此,簷廊石階下的監看少了兩個小主子壯膽,自然是草草收場,散個精光。
  至於寢房內,宮靜川即便聽到外頭的小小騷動,也未去理會。
  他看著榻上那張睡顏,思索著一個可能。
  「不如來幫我吧?」語氣低緩略啞。「不是大材小用當個『西席』,是真的為我所用,如何?」
  沉睡的姑娘自然無法答話。
  他淡淡勾唇,伸手再次探她額溫,這一次,他掌心在那微汗秀額上停留久了些,目光淡掃,忽而停駐在那一點芳唇上……
  想什麼呢?!
  他倏地收回手,像被燙著似的。
  清俊面龐無表情,重重吐出一口氣之後,他又深深看榻上人兒一眼,終才起身走出自己的寢房。
  翌日一早夏曉清燒提玉頰雖猶虛紅但精神已好上許多。她急要進城返家馬夫大哥早備妥馬車等在門前她謝過又謝待上了車卻見宮家大爺也在。
  
  “一起吧。”宮靜川一貫地您然淡定。
  
  她想他進城應有事待辦順路一起理所當然得很。
  
  於是這輛不太大的馬車一啟程,裏邊多了他,前頭多了他的小廝,除“邢”的大叔。
  
  與宮大爺雖算不上完全獨處,但如這樣對坐車內,膝部幾要相觸,淡淡紫檀氣味似從昨夜夢中一路跟出夢外,夏曉清頓覺體熱又高了些……不該相親卻相親,有時會讓心蠢蠢欲動,失掉自知。
  
  她斂下眉,交握雙手,十指微微絞緊。
  
  “肯不肯跟我回北方?”對座男子讀著今晨甫送至他手中的幾封信,頭也不抬地丟出話。
  
  夏曉清先定住不動,爾後才靜靜揚睫,眸心迷蒙,似聽不懂。
  
  “宮爺……要回松遼?”唇瓣掀嚅,唯一能蹭出的竟只有這句。
  
  他放下信,正眼盯住她。“我已南下四個多月,是該回去。”
  
  “那瓏明姑娘肯跟你回去嗎?宮爺特地尋來,她願走了,是嗎?”她快問,此話一出,她一怔,臉蛋驟然脹紅。
  
  夏曉清,別時不時想去探這男人的心底事,你就不能安分些嗎?
  
  “對不起,我……唔……”她低頭道歉,青絲因而滑到胸前,虛貼兩側腮畔。
  
  宮靜川記起尋到瓏玥那一日,自己曾與眼前姑娘鬧不歡快。
  
  她膽大無人比,在他不痛快時尚敢嘲弄他,當時只覺她敏銳過了頭,性格又太正直,遲早吃苦頭……然現下,卻會擔心她吃虧、受苦。
  
  他是把她瞧成自己人了。
  
  “瓏玥會留下。”他平聲靜氣回答。“我來,確知她一切安好了,那就好。”
  
  夏曉清抿著唇點點頭,一徑垂眸盯著膝上的手,心頭沉甸甸。
  
  宮靜川再問:“那你呢?肯不肯跟我回去?”
  
  是了,他方才就問這個,震得她腦裏一片空白……她深吸口氣,迎視他。
  
  “……宮爺什麼意思?”
  
  他目光幽深。“跟我回去,為我所用。以你的能耐,在夏家如此消磨著實可惜,你若願到我底下做事,我可以供給你一個施展才能的廣闊天地。”
  
  她靜望他好半晌,唇角忽而化開一抹柔軟,幽幽笑。
  
  “多謝宮爺抬愛,我不離開我娘……她留在夏家不走,我當然也不走。”
  
  鮮活熾熱的心在她胸房中蹦竄。
  
  當他問肯不肯跟他走時,夏曉清明知那絕無可能跟男女感情有關,心仍不受控制地狂妄跳動。
  
  都一再提醒自己“人貴自知”了,情這東西,卻還是蠢蠢欲動。
  
  “我遨你回松遼,本就希望你將娘親一併接出奉養,而你娘之所以不願離開夏家,是求將來百年後能伴你爹身側,關於這一點,你的嫡母與兩位兄長若年有刁難,要他們妥協,倒也不是太難。”
  
  她的眼輕覆水霧,疑是淚,眉尾與眸角卻又彎彎的,讓他上身不禁前傾,想瞧清她眼底那些碎光。
  
  不是太難。他說。夏曉清想哭也想笑,明白他要做到那一步,中間需與夏家牽扯到的利益糾葛,或威肋、或利誘,都不是簡單的事,他卻說,那也不是太難。聽進耳中,以她正直性子儘管並不全然苟同,到底是感動的。
  
  蠢蠢欲動啊這春情春心,該如何自處才好?她鬆開絞握的指,一手挪到鎖骨央心,隔著裏外兩層衣衫悄悄按在那塊雙心玉上。
  
  她極力克制,費勁壓抑,僅望著他笑。
  
  “謝謝你……我很……很多謝宮爺……只是一切仍由我娘決定,那地方她住慣了,有一些過往的人、一些過往的事,她沒能拋下,也不想拋下,有時就成活下去的理由之一,總覺還能去記住,還能回味……”咬銜下唇,沉靜臉容忽現幾分靦腆。“……再有,我想自個兒的性子是有些肖似我爹的,對生意場上之事並無多大心思,周遭的人都好,日子能平淡度過……那就好。”
  
  她說了他适才說過的話——那就好。
  
  宮靜川胸中莫名繃緊,兩眼死死盯住她看。
  
  那三個字從他口中道出,他並無異樣感覺,然此時由她說出來,竟像一把鈍刀從心間刮過,刮得渾身生疼。
  
  她不願跟他走。
  
  她願不願來,本不是他能決定之事,然而得到她這般回復,他竟惡霸到深覺不滿,且沒料到那股不滿會擴張到極度不滿的狀態,尤其當薄光透進窗,溫溫鑲在她那半邊傷顏上,敷上的藥再好,是消了腫,但那一小片焦褐擦痕仍在,更讓他內心不滿之氣撐爆,炸得他血肉模糊。
  
  “你再好好斟酌。”他袖中大手暗自攥緊,硬逼自己平和地吐出每一字。“想仔細後才作決定……我不逼你。”
  
  夏曉清既不答腔,也不點頭,卻是垂下頸項,有意無意回避他的注視。
  
  一直到馬車進了城,停在城東大街的夏家大門前,她依舊無語,擱在胸前那塊玉佩上的手終才放下。
  
  夏府的主母李氏,以及夏家兩位爺,對於曉清因病留宿宮家一事,各有不同表態——
  
  李氏瞧她的眼神,七分輕賤卻帶三分戒慎,怕她真被“松遼宮家”的主爺瞧上,若極力討得宮靜川歡心,屆時要脅外頭勢力倒打自家一把。因此自夏曉清讓宮大爺親自送回後的這些天,她厭惡歸厭惡,待曉清母女倆依然沒好臉色,但倒也沒再像當日在池園子那樣刻意言語污辱。
  
  夏崇寶的態度與李氏差不多,只是眼中帶恨,似仍記仇她阻撓他的底下人金五與“伍家堂”為難一事,也對上回在帳戶小院,他沒教訓到她,反讓宮靜川當眾削他臉面之事耿耿於懷。
  
  而最樂的自然是夏震儒。
  
  “小姐,說到大爺呀,他近日常過來咱們院是走動,常都笑笑的,笑得咱心裏直發毛呢!”
  
  下山坡的桑林土道上,果兒輕挽小姐的手邊閒聊,邊往坡下的河岸緩行。
  
  大智跟在她們身後,單手提著竹籃,籃中裝有适才在“靜慈庵”拜過菩薩的四色果物,他邊走邊跳,空空的那一手高舉,故意去拍高枝上的樹葉。
  
  夏曉清安撫地拍拍果兒手背,一時無語。
  
  她自是知道夏家大爺打的如意算盤——望她能得到宮靜川青睞,以色侍人的那種青睞,最好能博一個名分,實實在在、風風光光接起兩家連系。
  
  果兒又道:“小姐啊,說來說去,都是那天宮家大爺送您回府,而且還進咱們小院探視,還坐了大半個時辰,這才惹得大爺注意。”哼了一聲。“這樣也好,有宮大爺當靠山,看誰還敢欺負咱們!”
  
  “別說這些。”夏曉清淡淡啟聲,略透無奈。
  
  那日,宮靜川與她一同進慶陽城,原以為他僅是順道送她回夏家,豈知他不請自進,仗著守門的家僕不敢阻他,他大爺便大剌剌踏入夏家地盤,一路緊黏她回到她與娘親、果兒和大智住下的小跨院。
  
  當時夏家兩位爺皆不在府裏,大爺用完早膳剛出門,二爺是打前一晚就沒回來,據說是在城是花街上的“怡紅院”裏過夜了,至於主母李氏一向睡到日上三竿。
  
  偌大的夏府竟無主接待貴客,只不過這位貴客也不甚在意,他侵門踏戶直入,絲毫不為覺不妥。
  
  夏曉清真不知該如何說他。
  
  從宮家返回,她才知宮靜川做得有多“超過”!
  
  他在她病倒于宮家的那一天,讓馬車送大智回來的同時,亦遣人領著老大夫進夏府,為她娘親診脈、開藥方。
  
  然後是他的親訪小跨院,實在讓她……讓她有一百張嘴也說不清,因為在娘親面前,他端得一派斯文有禮、彬彬佳公子的模樣,招惹得娘親心花怒放。
  
  他離開之後,娘親抓著她問個沒停,還不住誇他。
  
  只有談起爹時,娘的那雙眼眸才會那樣閃亮,但那天談起宮家大爺時,娘的眼竟也閃閃泛光,蒼白的臉暈開紅暖,仿佛很中意、很中意他,又很歡喜、很歡喜自個兒的女兒能遇上他,以為這是一樁金玉良緣,不能錯過。
  
  實在是一團混亂!
  
  她的心亦亂啊……
  
  下坡的路好走許多,不一會兒工夫已可望見河岸,他們今兒個租下的小篷船就泊在那兒,船老大坐在船尾似打著盹兒。
  
  “小姐,等會兒咱們順道在『寶記』買些八珍糕吧,送人自用兩相宜呢!”
  
  “也好。”夏曉清明白果兒的意思。今日出門,娘親那兒是托兩名在灶房做事的大娘幫忙照看,回去帶點糕餅相贈,再加上娘親也愛那些小食,恰好不錯。
  
  走至河岸,大智欲喚醒那名船老大,一艘中型舫船在此時緩緩泊近。
  
  “咦……小姐……像是宮大爺的船哩,啊——站在船首的是那個叫安丹的小廝啊!是宮大爺的船准沒錯!”果兒與安丹說過好幾回話,還算熟,自是舉袖朝那少年揮了揮。
  
  安丹一瞥見岸上的一主二僕,尤其是那位小姐主子,臉上表情變化甚劇。
  
  果兒拉拉小姐衣袖,略遲疑道:“……小姐他、他怎麼啦?見著您,感動得眼淚都快噴出來似的,像把您當成救命神仙了……喲喝!還真雙掌合十拜起來?!這演的是那一出?”
  
  眼前這艘烏沉木舫舟是當時泊于碼頭區那一艘。
  
  夏曉清瞅著它靠岸,心也跟著越跳越快,卻見安丹又一副求神拜佛的模樣。
  
  她兀自迷惑……便在此時,舫舟上的樓型船艙內,一前一後走出一雙男女,女在前,男在後,那帶發修行的鵝蛋臉姑娘神情甯祥,而尾隨在後的長袍男子亦是一貫的沉靜若水,就只是……靜得偏嚴峻了些。
  
  莫怪今日沒能在“靜慈庵”裏見到這位方姑娘。
  
  夏曉清知道自個兒心態古怪,想見方瓏玥,想與她好好說些話,然撚眉沉吟,她之所以想與對方親近,不過是種刺探之舉,這一點又讓她自己深覺厭惡。
  
  於是懷著這般矛盾心思上“靜慈庵”,她並未開口詢問庵中尼眾方瓏玥人在何處,卻不知人是被宮靜川接走。
  
  瞧他們的模樣,似已開門見山、好好談過一場了。
  
  而安丹……還求她什麼呢?
  
  是求她厚著臉皮、壯著膽,再去管管宮大爺的事嗎?
  
  這根本……從來不幹她的事啊……
  
  不知方寸間那股鈍痛從何而來,人家情場失意,她跟著心痛,成什麼事?
  
  心裏苦笑,她眸光凝柔,看著舫舟上的一雙男女下了船。
  
  “夏施主。”方瓏玥來到她面前,合手一拜,清麗素顏淡淡露笑。
  
  夏曉清回以微笑,兩手同樣合十作禮。“瓏玥姑娘。”
  
  方瓏玥直直望住她,淺噙笑意道:“往後莫再喚我瓏玥了,夏施主,我已決意出家,三日後,正慧師父將在『靜慈庵』的佛殿上為我剃度,屆時便是佛門中人,不好再用俗世之名。”
  
  夏曉清背脊一陣麻顫,直竄天靈,霎時間竟無語。
  
  該說什麼呢?又能說什麼?就如同宮靜川曾厲聲說過她的——
  
  你什麼都不知,最好別說話。
  
  她下意識看向站在方瓏玥身後的他,他卻與她錯開視線——
  
  那清俊眉目如此深靜,望一眼即已勾緊她的心,為何他心中想望的這名女子能八風吹不動,不去憐愛?
  
  輕輕的一個悸顫,回過神,她再次回給方瓏玥一抹笑,其意幽微。
  
  “我能來觀你剃度之禮嗎?”方瓏玥頷首笑意更深。“為我見證,如此甚好。”
  
  最後,她與夏曉清又相互作禮,這才旋身往上坡的小土道走去。
  
  宮靜川自始至終未置一詞,方瓏玥一走,他隨即跟上,就算方瓏玥開口要他別送了,他依然故我。
  
  “小姐……”方才提到後頭的果兒悄悄挨上,拉她袖角。“咱們走吧?”
  
  夏曉清,還看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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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走吧,回去吧,瞅著那雙男女的背影做什麼?當真放不下?
  
  “姑娘——”安丹聲微揚,顯然是怕她真要撒手不理,轉身走人。他可憐兮兮道:“爺今兒個來來回回走了幾趟,腿腳怕要挨不住,他、他又不讓跟,姑娘啊……您就大發慈悲,小的知您膽大,夠氣魄,爺同您發脾氣也不曾使得太過分,重要的是,爺頂著一片火,您還敢出言說他幾句……所以……所以……您跟上去幫小的關照關照可好?”
  
  夏曉清怔怔抬睫,發現舫舟上不只少年用請求眼光看她,那位元總是負責行船事務的邢大叔默默從船尾一躍至前,深炯目光直盯她,像也無聲求著。
  
  “喂,到底上不上船?如果要咱等,那得加租錢,咱不能白等啊!”被大智叫醒的船老大忙道。
  
  咯咚!
  
  一小塊白銀從邢叔手中擲出。精准落在船老大身前甲板上。
  
  見錢眼開!船老大雙目不敢置信般陡瞠,閃亮無比。“等——咱等啊!”哇啊!一兩銀子!噢,老天,夠他一家老小整個月花用哩!
  
  “喂!你們怎能這樣?這不是硬逼咱們家小姐嗎?小姐咱們回——”
  
  “果兒,我跟過去瞧瞧。”夏曉清抽回被婢子拉住的袖,低聲道。“我瞧瞧而已,若確定無事,很快就回來,你……你和大智等我一會兒……”
  
  “小姐啊——”果兒急嚷。
  
  然,真無法放下了。
  
  燒辣辣的情在心房流淌、翻滾,夏曉清知道自己已無法抑制,如蛾撲明火,如足墜深淵,如身陷沙流,如魂落六九。
  
  她奔出,往坡上土道疾奔,青色裙據飄飄搖搖,因放不下,所以追逐而去。
  
  至於河岸這邊——
  
  安丹吃了果兒狠狠一記淩瞪。
  
  邢叔又窩回去船尾打坐兼打盹兒。
  
  大智迷惑地看看這兒又瞧瞧那兒,最後席地坐下。他肚餓了,探手進竹籃裏摸出一顆大果子,張口就咬,憨憨等著小姐回來。
  
  爬上桑林坡,土道盡頭便是“靜慈庵”。
  
  宮靜川知道她跟在身後不遠處,維持著一小段距離,腳步淺淺,氣息掩隱,仿佛折回“靜慈庵”另有他因,與他無關。
  
  他就由著她跟,然後一路將瓏玥送回庵中。
  
  當那扇樸拙不工的庵側小門緩緩闔起,他又靜佇片刻,待一轉身,便見她白襦青衣盈盈立在幾步之外。
  
  四目相接,她的眸心似湖,湖面澄明,能映照雲彩多變的姿態,映照紅塵人世的流轉,像也能映照他淡淡漠漠的心思。
  
  他舉步欲走,步伐微滯,身形忽而不穩。
  
  夏曉清再顧不得其他,直直迎去,把住他的肘。
  
  “我扶你進庵裏坐會兒。”說道,她暫放他的肘要去敲那扇側門,手驀地被反握,那只大手穩穩按住她前臂,她感覺到他將重心偏移過來,接受她扶持。
  
  “不必再去攪擾。”他搖搖頭。
  
  或者他是費好大功夫才讓自己放開方瓏玥,此時再見,確實為難他。夏曉清暗想著,遂四下張望……有了!她指著前頭一棵根部高突的樹,軟聲勸道:“那……到那邊樹下坐會兒再走?”
  
  “嗯。”他也不逞能,挨近她,慢慢走到樹下。
  
  待他一坐定,左腿伸直拉松肌筋,夏曉清竟斂裙蹲跪在他腳邊,頭也沒抬地開始對他“毛手毛腳”。
  
  她指壓他膝側與膝後的穴位,然後沿著小腿往後,在腿肚和足三裏穴上不斷捏揉、深按,再捏揉再或輕或重地順理肌筋。
  
  宮靜川眉角略挑,深深看著眼前“埋頭苦幹”的姑娘。
  
  她表情認真,輕斂的眉眸有些執拗,仿佛那些糾結的血筋跟她有仇,不全部弄開不成,於是又揉又掐又按又壓,她白額上微汗,劉海輕撩。
  
  “你怎會這些手法?”他低聲問。
  
  “我娘筋骨不太好,我跟一位老師傅學過幾手,常幫娘這樣推揉,我——呃!”本順順回答,話音卻一止,她驀然抬頭,臉已紅成一片。“抱歉……我、我問都沒問就這麼做……”她撩他袍襬,隔著薄薄襦褲碰他、捏他、掐他,欸,只差沒脫他靴襪!
  
  宮靜川凝視她半晌,薄唇微啟。“多謝。”
  
  她重新拉好他的衣袍,臉仍溫燙,也不答話,僅搖了搖頭。
  
  “你頰上的傷全好了。”他淡淡道,不自覺探指碰她的臉,撫觸那片焦褐擦傷在結痂脫落後所生出的新膚。“嗯……確實好了。”親自確認後,他沉靜結論。
  
  “嗯,得謝謝宮爺之前所贈的膏藥……”
  
  他不再言語,夏曉清被盯得臉更熱、心加倍熱,深吸了口氣,問:“我去喚大智和安丹過來幫忙,讓他們背負宮爺回岸邊吧?”
  
  她起身,人未走,也未等到他答話,青袖卻被他不重不輕揪住。
  
  “宮爺?”他是何竟思?不要別人過來相幫嗎?但這樣折騰自己有什麼好?他面上平靜,心裏難受,她瞧著……也很不好帶啊……
  
  “瓏明是我未過門的妻子。”
  
  ……
  
  突如其來一句,他說得輕淺,卻將夏曉清腦中亂竄的思緒霎時間全部轟散。
  
  她怔怔看他,怔怔、愣愣地看他。
  
  ……瞧得出啊,能瞧出他與那一路往修行道上走的姑娘關係匪淺,未料及牽扯如此之深,更覺驚訝的是,他竟會對她主動提及。
  
  宮靜川心想,也許全因她那雙澄明的眼眸,看著他時是那樣認真,有時太過深進,不經他允可就觸及他藏於心底的事,她總是看著、聽著、感受著,於是許多時候,他內心漫流的東西似能流向她,然後從她望著他時的五官神態中得到回應。所以此時此際,她在身邊,離他這樣近,一些話很自然便說出口。
  
  他抬起頭,發現姑娘家的秀顏背著光,面容略黯,但黑白分明的眸如此清明。
  
  他接著道:“瓏玥的爹曾救過我雙親一命,對我宮家有大恩,後來兩家的情誼漸深,當時方夫人傳出喜訊,我娘便作主幫我認了這一門親,說道,倘是個女孩兒,那就是我的小娘子,是未來的宮家主母。”
  
  “……指腹為婚?”夏曉清呐呐言語。
  
  “是啊,指腹為婚。”他嘴角一勾,有些嘲弄。
  
  躊躇一小會兒,到底抵拒不了他丟出的話題,夏曉清乖乖又縮下來,與他並肩坐在突起的根部樹瘤上。
  
  她沉靜等著,宮靜川又道——
  
  “方家後來出了意外,一把火幾將家業燒盡,瓏玥的爹娘雙雙葬生火窟,只餘她這根獨苗,我娘遂把當時年僅五歲的她帶回『松遼宮家』照顧。當時我娘身體尚好,爹尚未納程姨娘進門,明玉、澄心自然尚未出世,家裏就我與二弟兩個男孩,小瓏玥一進宮家,著實受寵。”
  
  她輕“咦”一聲。“宮爺還有一個弟弟?”
  
  他沉默了一會兒。
  
  “他叫宮羽飛,僅小我兩歲。雖然我與他是打同一個娘胎裏出來的親兄弟,但無論外貌或性情皆截然不同。”略頓,微微笑,這回的笑輕透暖意。“他生得一張娃娃臉,濃眉大眼,笑起來有對深深酒渦,性情則爽朗豪氣,很得人喜愛,當然也很得姑娘家喜愛……”
  
  聽到後面一句,夏曉清不知怎地打了個寒顫,心擰著。
  
  她張唇,又抿住,氣息略濃。
  
  身旁男人察覺到她的異樣,再次側目瞧她,眼神竟帶笑、帶促狹,似等著她大膽提問,抑或替他說出心裏欲說之話。
  
  她內心一歎,終問出——
  
  “眾人皆喜愛宮二爺,那麼,瓏明姑娘也是喜愛他的吧?”
  
  宮靜川從未想過,有朝一日他會與一個年輕姑娘坐在樹下閒聊,聊的壞是自己以往那些難堪之事……只能說眼前這姑娘實在太“糟糕”,輕易能把人的底細給刨了。
  
  頷首,他淡淡將目光轉正,笑笑道:“瓏玥五歲起就在宮家生活,我那時年紀雖小,但早跟在爹身旁,邊看邊學生意上之事,無法常陪伴她,而羽飛恰好彌補那個缺憾……話說回來,我性子偏沉,即便能時時伴在她身邊,她怕是會無趣到成天打磕睡了。”
  
  不無趣的!
  
  怎可能無趣?
  
  每當他在身邊,她總是……就會……然後……
  
  夏曉清慣然地絞握十指,那力道將自己掐疼了,就怕管不住一顆心,要說出什麼失去分際的可笑話語。
  
  她費勁自製著,久久才又去看他削瘦俊逸的側臉,嗓聲幽然。
  
  “倘是瓏玥姑娘喜愛的是宮二爺,二爺待她也很好、很好的話,那她在北方帶發清修,還一路來到南方慶陽,如今都決意削髮為尼……二爺為何不來見她、勸她?為什麼是你追到這兒來?”
  
  大掌下意識挲著左膝,這一次,他沉默久了些,讓她方寸再次縮緊。
  
  然後,他道:“我二弟在方及弱冠的那一年便過世。”
  
  夏曉清雙眸圓瞠,容色蒼白,絞緊的十指分開了,一手微抖地虛悟顫唇。
  
  他的語調直平,仿佛淡到不摻進絲毫感情。“之前曾告訴過你,我爹因馬車翻覆而墜崖身亡,當時,羽飛也在馬車內,他與我爹同行。”
  
  她機伶伶打了一個寒顫。
  
  他道:“羽飛死後,瓏玥好長一陣子不笑不語,連淚也不懂得流了,後來……她……”眉峰略蹙,欲言又止一般,遲疑之色刷過瞳底,瞬興瞬消。
  
  他抿抿唇再次拾話。“一次的機緣,瓏玥與『水月庵』的尼眾有了往來之後不久便入庵中帶發清修。這些年,我時不時會去看她,豈知某日去探,她竟已離開,詢問庵中眾位女尼,才知她往南方來,隨著她的領修師父一訪此地。”他扯了扯唇。“如今倒是不錯,都決意在此出家了。”
  
  他的神情莫可奈何,薄唇卻扯出嘲弄,那樣的表情是針對他自己——自覺自己盡了全力,仍然無力扭轉局勢;自覺該放開誰、成全誰,卻心有餘而力不足,所以才遠從北方追尋到此,就為尋一抹芳蹤、一道倩影。
  
  他嘲弄自己。
  
  夏曉清只覺心痛。
  
  眼眶熱到受不住,她用力閉眼,好一會兒才睜開。
  
  “那……那瓏玥姑娘之所以出家帶戒,主要是因宮二爺之死,真讓她心如槁灰了,是嗎?”所以任憑他費盡心思追到此地,與那姑娘談過、勸過,也沒能挽回姑娘心意,是這樣嗎?
  
  “瓏玥之所以入拂門,不僅僅是因二弟之死……”宮靜川往後靠著樹幹,徐長吐呐,日陽篩過葉縫投落在他臉上、身上,那光點在他膚上、肩上跳動,是明亮的,卻又矛盾晦暗。他接續道:“她以為自己是顆禍星,命格奇詭,罪孽深重,註定終生孤寡。”
  
  “什、什麼?”她再次怔然。
  
  宮靜川瞥她一眼,很快又挪正視線,直直看著前方,嘴上又是那道似笑非笑的弧,帶著浮出表面的苦澀,徐慢言語——
  
  “不能怪她這樣胡思亂想,她五歲便失去雙親……”歎息。“方家那把吞噬家業與摯親的大火,是她一個小小五歲的娃兒玩火玩出來的,她無法不那樣想……然後是我娘病重,藥石罔效,而後我爹與二弟的意外,她把罪責歸咎在自己身上,認為自己是不祥之人,才會讓身邊的人紛紛遭難,正因如此,只能往修佛之路走,望能減消今生罪孽,為他人與自己積福積善,盼來生順遂。”
  
  你也這樣認為嗎?
  
  夏曉清細細喘息,一瞬也不瞬地望他。
  
  你也認為方瓏明是不祥人,那一切的不幸皆因她命格詭異引起的嗎?
  
  然後,是他舒放的眉、微蒙矓的眼,還有放弛的面部線條……他哼笑,滿不在乎,只覺荒謬,那讓她整顆心、整個神魂為之震盪。
  
  何須去問?
  
  她知道的,如果他真認同方瓏玥的說法,真認為那姑娘是不祥人,也就不會千里迢迢從北方南下,追尋對方來此。
  
  他這樣的一個男人,身為“松遼宮家”的主爺,肩上擔負沉重之責,長子心態與大男人的思維驅使,只會讓他想照顧好身邊所有人吧?
  
  說到底,她是豔羨的。
  
  她明白自己妄想、不爭氣、軟骨頭,但是啊但是,就是羡慕那些在他身邊,受他源源不絕關愛的人兒。
  
  暗暗吞咽喉中津唾,她潤了潤唇,道:“那……那宮爺怎麼辦?”
  
  “什麼怎麼辦?”他低聲問。
  
  “瓏玥姑娘執意入佛門,可能終其一生也不回北方……宮爺……該怎麼辦?”
  
  他們倆再一次四目相交。
  
  她的瞳盈盈如水,即便悵惘,那樣的顏色亦幽然若夢。
  
  他的眼則有火苗奇詭劃過,如流星閃掠,快得教人無法捕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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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他定定望進她瞳裏,或須臾、或許久,薄而形正的唇幽邈一勾。“我會照顧她一輩子。不論她身在何處,都會照看著她。”
  
  夏曉清亦定定望他,說不出的酸澀在胸中漫流,但又如此甘之如飴。
  
  他所答的,與她所想的,全無二致。
  
  只是這突如算來的心酸心痛,如狂風大浪罩頭打臉撲將過來,為他,為他心上那姑娘,亦為自己,所以痛上加痛。
  
  她試著牽動唇角,試過幾次才揚出淺淡弧度。
  
  她低幽喃語:“是……我知道的……合該如此,我是知道的……”
  
  在這一刻,宮靜川緊盯她不放,那波濤洶湧般的晦暗被他極力掩下。
  
  她說她知道。
  
  他其實不太明白,她知道些什麼,也不太明白,那樣的輕喃為何會讓他呼吸陡窒,胸中鼓噪,竟讓他想……想把更多底細曝露出來……
  方瓏玥受剃度之禮的這一天,“靜慈庵”的觀音佛祖殿上除庵中尼眾,還有宮靜川和夏曉清兩位“紅塵中人”前來觀禮。
  
  整個過程簡單且莊重。
  
  受度者誠心跪在佛祖前,雙手合十,剃度者接過弟子備上的刀早——
  
  第一刀,斷除一切惡。
  
  第二刀,願行一切善。
  
  第三刀,誓度一切眾生。
  
  青絲落地,削髮為尼,換上僧服,從此便是佛門之人。
  
  宮靜川沉默觀完禮離開“靜慈庵”時他神色平靜。
  
  安丹原等在外頭,見夏曉清跟在自家主子身旁一道走出庵門,不知為何,就覺還是別上前攪擾。
  
  再說了,今兒個日子不一般,主子心緒難測,究竟是陰、是晴實在不好說,既是如此,就讓膽大的姑娘幫忙試水溫啊!
  
  “爺、夏姑娘,您倆緩行啊,咱先奔回河岸瞧瞧,知會邢叔備船。”船不早就備在岸邊?他胡亂丟出個理由,不僅自個兒先跑,還把今日陪小姐外出的大智一起揪走。後者天生遠鈍些,尚未想到拒絕,人已被拉著跑。
  
  這一條通往河岸的桑林坡土道,三天前他們才同行過。
  
  夏曉清瞅了男人側影一眼,今天的他顯得十分靜默。
  
  他說他是無趣之人,但光是這樣走在一起,即便不交一詞,她的心已怦然蠢動……這三天,她腦海中不斷迴旋他所說的那些事,卻也察覺到在那當中,有幾次他曾欲言又止。
  
  或者交往再深些,他會原竟再與她傾談,便如……如知交之友……
  
  然,夏曉清,你捫心自問,你想的只是與他成知己,如此而已嗎?
  
  是嗎?
  
  是嗎?
  
  她舉袖輕按衣內那方雙心玉,心思左突右沖,面泛潮紅。
  
  不……她要的,不僅止於當他的知已!
  
  她很貪,很不自量力,但……可不可能……他和她……如果……如果……
  
  宮靜川察覺到古怪,步伐一頓,側顏看她。
  
  “怎麼了?”男嗓有些暗啞,他方才似乎也陷進自己思緒中,此時雖召回心神,眉宇間猶留極薄的疏離氣味。
  
  夏曉清心音如擂鼓,咚咚、咚咚、咚咚——轟得她兩耳隆隆響。
  
  “你怎麼了?”男人再問,轉正身軀面對她。
  
  這條土道再走一會兒就到河岸,此時就她與他,立在桑陌之上,因緣際會,機緣巧至,這樣的片刻稍縱即逝,她想……想把握住,雖是不自暈力、不知羞恥、荒誕不經,她卻不願只去遐想……
  
  五根修長有力度的指在她迷蒙眼前輕揮。“你究竟——”
  
  她忽地抓下他的手,抓下來了,卻握住未放。
  
  宮靜川心中一跳,看著那雙扣住他麥色大手的白皙秀荑,然後抬眉再看那張明顯被紅潮淹沒的秀容。
  
  他動也未動,由著她,卻覺她手心異常溫熱。
  
  他暗暗呼吸吐呐,眉峰輕蹙,注視她的那雙眼中帶著不解。
  
  “宮爺,我……我想……”
  
  夏曉清咽咽口中津...液,躊躇著,接著……卻膽氣不足船垂下眸睫。
  
  突然間,她拋開燙手山芋般鬆開他的大手,仿佛此時才意識到自己一直扣著他沒放。
  
  “你想什麼?”宮靜川很快已沉穩下來。
  
  夏曉清盯著他的胸前一會兒,重整旗鼓,兩手在身側悄悄攥緊。
  
  這一次她未先開口,而是當著他的面,伸手在頸上內襦交領的地方探了探,找到那條五色彩帶。她輕手將線帶拉出,連帶也將系在底端的雙心玉掏出來。
  
  要真遇上喜愛的人,就把雙心玉分給那人吧……
  
  當作定情之物,那才好……
  
  她雙手上下壓住圓形潤玉,一旋,巧妙地將圓玉分成兩個圓。
  
  她將未被五彩帶系住的那片圓玉遞給面前男人,捧玉的素手略顫。
  
  “這個……請宮爺收下,好嗎?”
  
  宮靜川接過那塊玉,指腹在玉面上徐緩挲撫。最最上等的羊脂白玉,觸感溫潤,形狀圓滿,是絕品。但……“為何?”他問聲略啞。
  
  夏曉清深吸一口氣,雙頰紅得幾欲滴血。
  
  “……宮爺,這塊玉是我娘親給的,我已戴在身上多年,它……它其實有個名字,叫做『雙心玉』,兩個圓玉能成一個,意喻『雙心相印』……娘說,要是遇上傾心的人,便把一半的玉給了對方,拿來當定情之物……”心跳飛疾,熱血這向四肢百骸,而後再往腦頂竄騰,她全身發燙、熱紅……
  
  握成小拳頭的手又一次緊握,她鼓足勇氣抬起臉,看他,直直迎向他的眼。
  
  “我想把它給你。”
  
  見他神色沉凝,她緊張地牽唇,忙道:“我只是想給你而已,宮爺不用做些什麼,只要……只要收下它就好。我其實……我很……”
  
  —時間不知該說什麼,因腦中毫無章法,她雙眸濕潤,靜了會兒才又重拾話語。
  
  “你說自己性情偏沉、無趣,我恰是喜愛這般性情的人。那時第一次上你的舫舟,你避而不見,卻由著身影淡淡拓在折屏上,那時,只覺舫舟主人孤僻無禮,自我自大,但你不是的……”稍頓。“宮爺不是一開始我以為的那樣,你待人……其實很好,你善待同父異母的妹妹們,善待手底下的人,善待我和我娘親,你很重情分,一旦誰與你牽扯上、入了你的眼,你就一生不棄。我很喜歡這樣的人,很喜歡……喜歡這樣的你,所以這雙心玉……請你、請你留著……”說這麼多,激蹦亂跳的心終於漸穩,她潤潤唇瓣,朝他又是一笑,而這次笑得雖靦腆,卻柔和了些。
  
  姑娘家的臉蛋紅撲撲,眸中盈水,鼻翼微微緊張地歙張,芳唇似不自覺輕啟,鼻間吐呐的同時,小口亦隨著換氣……宮靜川如被下了定身咒,拿著圓玉,長目一瞬也不瞬地直望住她。
  
  活至現在,能讓他錯愕到完全無法回應的事似乎從未有過,但眼前正在發生的這件事,震得他腦中像被丟進一座大山,轟隆聲響,灰飛土揚,而後只剩餘音嗡嗡嗚嗚回蕩啊回蕩……
  
  “這是求親嗎?”
  
  仿佛過了許久,他聽到自己這樣問,那聲音聽起來有些遙遠、有點陌生,心裏不由得一驚,被震得全身發麻的五感終於慢慢泅回。
  
  夏曉清同樣震了震,眸心湛湛。
  
  說實話,在遞出一半的雙心玉時,她完全沒思及“求親”二字。
  
  在方瓏玥剃度之禮上,他表情前所未有的專注深沉,眉角、唇角刻劃出嚴峻之色,在那當下,她其實很想去握他的手。
  
  贈他雙心玉,並非求親,而是單純想讓他知道,他追了這麼遠,談了那樣多,或者勸過、求過,那姑娘誠心向佛不能回應他的情,但……有人是喜愛他,很為他傾心的。
  
  “我不是……”她突然間啞口無言。
  
  說是未想到求親一事,但她明明很貪,一股腦兒跌進去,不知羞恥渴望著與他相近相親,是這樣的思量和衝動下,她才將定情玉佩相贈,不是嗎?既然立意如此,此時又該如何辯解?“倘若是呢?宮爺意下如何?”她真把一輩子的膽氣全數用盡了,努力持平的聲嗓仍掩不去細細的顫抖。
  
  宮靜川面龐一凜,目中掠過無數東西,震驚、錯愕、迷惘、不解、猜疑……最後全化作困擾。
  
  他感到困擾。
  
  深重的困擾。
  
  他並不掩飾,又或者事發突然,殺得他措手不及,因而不及掩藏。
  
  夏曉清能看出此時他眉目間的神色——
  
  她讓他感到困擾。
  
  一股火辣辣的無形力道猛地搧上頰面,她的臉瞬間熱到發痛,雙眸亦熱,有些太軟弱的東西來勢洶洶,威肋要湧出來,但不行,不可以的。
  
  她咬牙死命忍淚。
  
  站在她面前的男人終於出聲,低啞道——
  
  “多謝姑娘錯愛,但我其實並無你以為的那樣好。”他盯著她的頭頂心,似歎非歎。“那天在『靜慈庵』外的樹下,我說與你聽之事,有些緊要地方皆被我刻意略過,你若是全盤知曉,就不會說我好……其實……當年我二弟羽飛之死,我想我必須傷起責任。”
  
  —愣,她怔怔抬起眉睫,見他嘴角微勾,困擾之色仍淡淡布在他眼底。
  
  她心房明明刺疼,卻挪不開眸光。
  
  他聲音幽邈,繼而道:“你以為我善待旁人,其實不是的……瓏玥是我從小指腹為婚的妻子,她五歲被帶來『松遼宮家』,那樣嬌美可愛,那樣粉雕玉琢,我是一見她就喜歡她的,老早認定她是我的人、我的妻……”薄唇又是一扯。“所以你能想像得出嗎?當我得知她喜愛的是羽飛,不是我,想託付一生、結成連理的人是羽飛,不是我,我有年憤怒嗎?”
  
  她渾身一顫,張唇無語。
  
  “曉清……”
  
  他忽而喚她,不再是“夏姑娘”,或“曉清姑娘”,而是低低柔柔喚她的名字。夏曉清氣息忽而深濃,熱氣再次往眼眶沖,身子抖得更厲害,而神魂仿佛全交托給他,帶他吸引,怔怔聽他又道——
  
  “我也會嫉妒,也會憎怕,即便對方是我親手足,我怕他奪走我該擁有的東西,怕他總不費吹灰之力就贏得所有人喜愛,怕他讓我對他既愛又恨……恨他瞞著我與瓏玥好在一塊兒,甚至讓她懷了身孕,讓我只能妥協,不能力爭。”
  
  身……身孕?
  
  夏曉清整個傻住,下意識緊緊掐住自己留下的那方羊脂雙心玉。
  
  “瓏玥有身孕,那……那孩子呢?她削髮入佛門,孩子呢?孩子怎麼辦?”
  
  男人深深看她,又是幽幽渺渺一笑。
  
  “孩子……我那時簡直氣瘋了,爹和娘雖也氣羽飛胡來,但畢竟瓏玥懷的確實是宮家的血脈,再如何氣惱,最終還是歡喜宮家能開枝散葉……我對羽飛說,倘是要我消了這口怒氣,那也不難,當初宮、方兩家的指腹為婚,是要將方夫人肚裏的孩子指給宮家下一任主爺,只要他夠強、更有手段,能將我手中經營起來的幾家大商贏過去,那我甘拜下風,奉他為下一任宮家主爺,自然,瓏玥也歸給他,我絕無異議。
  
  “曉清,我就是這樣恨,就是要磨他、刁難他,但羽飛……他實在不是做生竟的料子,對這一行當一竅不通,他習武,練得一身好武藝,但要他坐下來安分看帳冊、打算盤,簡直比要他的命還狠,你說我這招毒不毒辣?”
  
  “……宮二爺就跟……跟明玉一樣。”她忽而輕喃。
  
  他咧嘴笑。“是啊,明玉跟羽飛還真有幾分相似。”眼神淡淡、淡淡一斂。“……但羽飛始終不肯服軟,當他願去學習生意場上的事務,即便是他不擅長、不熟悉的事,他也能咬牙撐持,一項、一項學好……我看在眼裏,其實已心軟,卻還是不願讓他好過……”
  
  他抿唇沉默,面龐暗淡,沉吟片刻終才啟聲。
  
  “那一趟,羽飛跟爹一起出遠門,爹知我發惱,但還是幫襯他多些,他們在年關前想過北嶺,到山的另一邊訪一位住在漠北的商家,順道探勘幾座井鹽出量的狀況……那一日風雪驟劇,北嶺上山路崎嶇難行,進退失據,宮家車馬隊在過山嶺時半數以上被狂風掃翻,一輛馬車墜進山谷,我爹、羽飛……還有駕馬的車夫……全掉進北嶺穀底。
  
  “消息傳回宮家時,瓏玥當時已懷胎七月,她不哭不鬧,乍見下似是無事,後來身子養至足月,孩子生下來竟成死胎。”
  
  夏曉清倒抽一口寒氣。
  
  宮靜川勾唇又笑。“瞧,我發一次火,鬧出這麼一場,竟要賠上這些人的命,把瓏玥的一生也毀了,你還認為我好嗎?”
  
  當他笑笑地說出這些話,那力道真要鑽透她的心。
  
  “所以你……”喉嚨困難地吞咽。“你還會一直等著瓏玥姑娘嗎?”
  
  “我說過,我會一直照顧她。”
  
  她點點頭。
  
  此時,那塊被她送出的雙心玉徐徐遞回眼前,她垂眸看著,眼裏又溫燙溫燙,男人略沉啞的嗓音對著她頭頂心響起——
  
  “曉清,我除了打理好『松遼宮家』的生意,帶大兩個妹子,盡力彌補當年自己所造成的傷害,其他的事,我已不多想……”他的手指是蜜色的,被羊脂玉一襯尤其好看。“我中意你,是看中你的才幹,你若肯來幫我,帶著你的娘親隨我回北方,你原先所顧慮的那些事,我會臂你承擔,但……這塊玉佩不該給我。除了對瓏玥,我從未想過婚配之事……我把它還給你。”
  
  她終於伸手去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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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頭一直低低的,她將玉取回,重新與另一半的玉嵌合,完整的雙心玉再次回到她手裏。說不出的滋味,眼淚到底壓不住了,一顆顆不住地掉。
  
  宮靜川見她襟口被墜淚濡濕,一驚,然後沉甸甸的氣就這樣堵在心間。
  
  他不知自己做錯什麼,但……就是有做錯事的罪惡感。
  
  “你……你莫哭……”抓起闊袖想為她拭淚,甫靠近,她嚇得後提一小步。
  
  “我沒哭……沒哭……”夏曉清握成小拳的手好快地揉眼,然後再攤開手心招去頰面濕意。
  
  她吸吸鼻子,柳眉略揚,朝他笑了。“宮爺所說的,我都明白,你願意對我說那些事,我……我很歡喜……”她又笑,剛揭掉的水光又在眸中瀲灩,頰膚紅暖。“宮爺說自己不好,可聽了這麼多,你在我心裏,依舊是很好的。”
  
  宮靜川張張嘴欲言語,竟說不出話。
  
  他看她看得出神,她如兩汪清池的眼、她輕鬱的眉睫、她秀巧微紅的鼻尖、她溫潤微濕的頰面……腦中忽地起風亂刮,思緒盡亂,只知自己惹她哭了,他並未欺她、辱她、害她、凶她,卻讓她這樣難過……
  
  “贈玉一舉,是我太過衝動,讓宮爺困擾……還有求親……”她眸珠溜向一邊,巧肩微聳,秀雅臉上竟出現耍賴表情。“我說著,玩故意鬧你的……你、你別往心裏去。”
  
  她哪里鬧著玩?!
  
  她适才贈玉、求親時,明明那樣認真鄭重!
  
  見她耍賴船想混過去,按理,宮靜川應該從善如流順著她的話揭過,卻不知壓在胸中的悶氣為何越來越沉。
  
  “你——”
  
  “小姐,咱們該回去了!果兒今兒個守著小院,回去晚了,她又要罵人的!”大智去而複返。
  
  傻大個一見站在桑陌上的夏曉清,不管青紅皂白直直奔過來,張聲便喊,讓同樣久候主子不到、跟著一起折回的安丹想制止都來不及。
  
  “好。”夏曉清笑笑回應,旋身迎了過去。
  
  宮靜川隨著跨出一步,單袖揚起,一頓,到底沒去抓住她的手。
  
  他看著她頭也不回走掉,那個高大憨傻的青年跟在她身邊又說又比,直催她快些,她只是好脾氣地說話,最後被拉著跑也沒拒絕。
  
  應該就這樣了……她說她能明白,他若拉住她不放,還能對她說什麼?
  
  沒錯,就是這樣了。
  
  什麼贈玉、求親,說清楚後自然無事,他和她之間——無事。尋常。
  
  “爺……您臉怎麼……紅了!”安丹湊近過來,再抬頭望望天。“這日陽沒這麼毒啊,而且還有樹蔭呢,不可能曬成這德行……唔,爺,您、您這會兒臉紅,究竟是做了什麼?”莫不是……該不會……啊啊啊——難怪夏家小姐要害羞跑掉!
  
  “我什麼都沒做!”冷冷拋出一句。
  
  他陡地用袖,舉步就走,絕不讓小廝瞧見他“後知後學”才開始發燙的臉龐。
  
  “清姊,原來製作傢俱的木頭有這麼多種啊!黃花梨、鐵力木、烏木、柚木、榆木、槐木、櫸木、楠木……欸,光數頭都暈了,你怎還分得出來?”十二歲小姑娘的聲嗓嬌嬌脆脆,語調高低揚伏,滿是崇拜。
  
  “覺得有意思,久而久之也就記住了。其實還不只這些,但慢慢看、慢慢學,這些東西啊,學一輩子也學不完,不過能自得其樂便好。”
  
  聽到女子細柔的聲音,躲在“綺雲園”回廊轉角的宮靜川徐徐吐出一口氣。
  
  他還以為她不會來。
  
  但宮家派去的馬車仍接到人,讓他不由自子又跑來聽壁腳。
  
  一大一小說了會兒關於木質、用材的事,小的突然冒出一問——
  
  “清姊,咱們要回北方了,大哥說,他希望你跟著咱們,你把你家阿娘、大智、果兒全帶上,就一道走吧,好不好?”
  
  宮靜川原本背靠牆面,一聽這話,手中烏木杖一撐,站直了,兩耳也豎直。
  
  小姑娘因沒即刻得到答復,開始施展不入流卻頗實用的糾纏大法——
  
  “好啦好啦好啦——清姊,好啦,跟咱們走啦!你來嘛來嘛,好不好好不好嘛?你不來,咱們見不了面,你都不想我和澄心嗎?還有臭大哥,他那樣中意你,你捨得拋下他嗎?偷偷告訴你喔,那天你病倒,大哥可緊張了,他真的很中竟你。你來跟我們玩,不要留在夏家啦……唔,快說好,你不說,我和澄心就、就一直巴著,讓你哪兒都不能去!”
  
  回廊轉角處,宮家丫鬟如意一個過門,險些撞上杵在那兒的一道影。
  
  “嗚!”她打算尖叫的嘴被摀住,就算嚇到快暈倒,她訓練有素,手裏的託盤仍緊緊扣住,絕不讓上頭的蓋杯溢出半滴清茶。
  
  然後,摀嘴的大手放下了,她瞠圓眼,看著她家主爺硬生生將託盤“搶”了去,接著給了她一記“哪兒涼快哪兒去,有事主子服其勞”的眼神。
  
  事情都到這分上,她小小一個丫鬟當然奉命“涼快”去了。
  
  宮靜川取得入“綺雲園”的理由,拄著手杖,徐慢走過一小段回廊。
  
  園內,一大兩小的姑娘應是已聽到他刻竟弄出的聲響,當他現身時,三雙水靈靈的眸子瞧著他,不含訝異,就只是直勾勾盯住他。
  
  而他眼前所見的,實教他啼笑皆非——
  
  那個大姑娘猶然端坐在石椅上,她右邊的小姑娘像只戀母的猴兒般攀附在她背上,另一位更稚齡的小小姑娘不知何時賴進她懷裏,雙腿圈她素腰,兩手勾她玉頸,緊緊、緊緊巴住。
  
  她又成了主心骨,被人牢牢圈抱著、倚靠著。
  
  “你們倆幹什麼?”他清清喉嚨輕斥,俊龐倒無嚴峻之色。
  
  “那、那你又來幹什麼?”明玉擰眉眯眸,然後慢吞吞從那小片纖秀柔弱的香背滑下,一直瞪著她的臭大哥。“無惑說了,你今兒個要跟那個矮矮胖胖又黑黑的吳知府狂街游河道,怎還不出門?”
  
  澄心見小姊姊滑開了,卻仍舊不動,雙手雙腳依舊牢牢巴著人,但小臉倒是一撇,兩隻晶晶水眸以同樣充滿疑惑的眼神掃向那位大哥。
  
  宮靜川假咳了咳,清清喉嚨。
  
  “吳知府之約在午後,現下是午前,我沒必要這麼早赴約。”晃了一下手中託盤。“……遇到如意丫頭,她很忙,忙到昏天黑地、分身乏術……”又咳兩聲。“我替她把茶送來。”
  
  夏曉清一見到他,心裏狂鬧,費了好些力氣才掌穩表情。
  
  她朝他淡淡揚唇,當作是招呼。
  
  明玉向來機靈,瞧瞧自家大哥莫名算妙現身……什麼幫丫鬟端茶盤?
  
  哼哼,她宮明玉何許人也?這種兩下輕易就識破機關的事要能蒙了她的眼,那她也甭混了!她這個臭大哥啊,根本無所不用其極,只為擠進她們三個大小姑娘家的“小圈子”。
  
  然後,她再去瞧瞧清姊的眉眼神態,欸……說到底,只能歎氣啊……欸欸……要是清姊別這樣淡然,淡然到幾近刻意,也別這樣毫無芥蒂地淺笑,笑到讓她小心肝刺刺麻麻、酸軟酸疼不自在,她或許就信了她,信她跟臭大哥之間那是小蔥拌豆腐,一青又二白,清清又白白。
  
  她哼了臭大哥一聲,拉拉蜷在清姊懷裏的小小姑娘,道:“澄心,咱們先把木塊搬到房裏放,要不然桌上東西太多,等會兒還得理帳打算盤,小小桌子擺不下這麼多玩意兒。”說著,她把夏曉清今兒個送給她們倆的數十種小木塊收進大木盒內。
  
  小澄心見小姊姊動作,遲疑了會兒,最後還是退出夏曉清的暖懷,挨過去與明玉一塊兒收拾那些四散的小木塊。
  
  “走嘍走嘍!”她吆喝著麼妹,忽對神情怔然的大姑娘道:“清姊,咱倆等會兒就回來,很快的,你撐著點兒啊,別受不住就走掉了。”言下之意很有貶損臭大哥的意味。
  
  “明玉、澄心,你們……”別走啊!夏曉清眉間波動,手微地攥緊,又想,遲早是要對上他的,心裏一歎,手也放鬆了。
  
  石桌桌面在首夏晨光中映出淡淡紫光。
  
  前些天,園丁按主人家意思,將兩棵槐樹移植過來,那方位恰可擋去巳時、午時高升的日陽,讓總愛賴在園子裏的大小姑娘能得一方舒涼。
  
  此時桌面擠得很,擱著筆,擺著硯臺,一小迭藍皮本子,尚橫著一把紅珠黃木老算盤,宮靜川遂將託盤擱在石凳上,再擱下手杖。他落坐,取茶給她,自個兒也端了一杯。
  
  “謝謝宮爺。”
  
  夏曉清接過白瓷蓋杯時,心頭螫疼一下,他的指映在潤透杯具上,很像那一日他提回羊脂雙心玉的景象。
  
  宮靜川似也聯想到,峻目極快掃了她一眼,見她眉心淺淡,潔白襦衣搭著水青色夏衫,青絲婉約輕散,整個人就是……溫溫淡淡,仿佛與他在桑陌上的那些事,僅是他無聊發想的一夢,從來不存在。
  
  他暗自深吸口氣,不知因何,有些不痛快。
  
  “你給明玉、澄心帶什麼來?”揭動杯蓋,也不喝,他雙目直盯她。
  
  夏曉清笑了,輕柔道:“就一些小木頭塊,都是不同的木質,前陣子跟她們提過,今兒個想到,便一起帶過來。”
  
  你說自己性情偏沉、無趣,我恰是喜愛這般制性情的人。
  
  我很喜歡這樣的人……
  
  喜歡這樣的你……
  
  她唇瓣一張一合輕掀,說的與他腦中浮現的話全然無關,他面皮竟竄熱,這“後知後學”的臉熱從桑林坡回來後就時不時發作。
  
  硬是甩掉那些亂七八糟的思緒,他嗓聲微沉。“那些……瞧起來不單單只是木頭塊。”适才迅速瞥過,每一小塊形狀各異,似可拼接成形。
  
  “嗯……”她螓首輕頷。“木塊上做有各式各樣的卯榫接頭,明榫、暗榫、長短榫、紮榫、插肩榫、粽角榫等等,可任意拼接,很好玩的。”
  
  “我想她們倆有本事玩出很多花樣。”口氣似歎。
  
  聞言,她揚睫朝他笑,見他嘴角滲暖,隱隱現出單邊的笑渦,她又斂下眉睫。
  
  啜飲兩口清茶,她道:“宮爺,我這次來,是想辭去這裏的事。”
  
  宮靜川一怔。“為什麼?”難道是因那只雙心玉……
  
  怕他真要誤解到“其他事”上頭,她語氣微促,忙解釋。“我娘這陣子精神時好時壞,前天夜裏有些發熱,昨晚才穩下,我想多在她身旁照看……再有,宮爺即將帶明玉、澄心啟程回北方,到那時也用不著我了,所以就覺得,乾脆現下把事辭了。”
  
  也就是說,“跟他走、到他底下做事”的那個提議,她仍不願意。
  
  他放下蓋杯,沉住突如算來的躁動,靜了會兒才道:“晚些馬車送你進城,我讓人請老大夫隨你回去,再替你娘親號號脈。”
  
  大恩不言謝。與他相識以來,她明裏、暗裏受過他幾次援手,實無以為報。最後她只是捧著茶,“嗯……”地低應一聲。
  
  沉靜氛圍持續片刻。
  
  宮靜川打破沉默道:“之後若遇上什麼事,也可來這兒求助,我會留些人手在此,聽邢叔調度。”
  
  她再次抬頭,神情怔忡,眼前那張黑髮鬆散束於背後的面龐如此清俊,他目中深沉,眉宇間卻濡染擔憂之色,似極力收斂了,但掩得不夠乾淨。
  
  這個人啊,婉拒她的求親,卻還是擔憂她,怕她受委屈嗎?
  
  霎時間,方寸間那團疼痛緩緩化開,化成一水溫潤的纏綿。她動心了,表白了,被拒了,得不到……到最後,卻似得到一些不太一樣的東西。
  
  “嗯。”她微微牽唇,望著他,眸心溫柔。
  
  “你……”喉結蠕動,宮靜川竟覺莫名地口乾舌燥,他端起茶牛飲,一口氣喝光。“你有沒有話要說?”
  
  對他說嗎?夏曉清眨眨眼。
  
  對我說。他內心補了一句。
  
  她想了想,秀眉陡揚,道:“宮爺回北方,倘是要再替明玉和澄心請教授算術以及管帳的先生,可得先跟那位先生談過,請先生別把明玉逼得太過,一次教會一個小技巧,專注一件事,慢慢學,她會學好的,如此一來,她自個兒快活,也就願意持續學……至於澄心,教法得多變,她是塊璞玉,宮爺要——欸……”她驀地笑出,笑容靦腆。“其實也不用我多說,宮爺肯定會好好栽培她的。”說完,喝茶。
  
  “然後?”
  
  “……什麼?”
  
  “你還有其他話要說嗎?”確認。
  
  被問話的姑娘再次想了想,最後搖搖頭。
  
  “你想說的就剛才那些?”再次確認。
  
  這次姑娘不需再想,很乾脆地點點頭。
  
  “那……喝茶!”灌完原本屬於明玉的那杯,將空杯擱回託盤後,他再搶澄心的那杯。
  
  也不知怎麼回事,他表情突然小小肅冷起來,下顎還繃繃的,像被誰惹惱。
  
  “好,喝茶。”夏曉清指撚鑲在杯蓋上的翠玉珠,揭蓋,虜誠又啜一口。
  
  初夏溫陽被槐樹葉子篩落下來,丁丁點點,融進風裏又似流金。
  
  身邊有他。
  
  兩人隔著小小一方石桌對坐,離得這樣近。
  
  她珍惜此時此刻此景,也珍惜這樣的情,他對她的眷顧之情,還有她對他的傾慕之情……
  
  她願,捧在手中的這杯茶,能再喝得慢些、久些。
  
  她願,一直記住這一刻,一直不忘此時情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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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四個月後
  
  慶陽城內的神算李半仙鐵口直斷,說今兒個是這一季秋裏最好的大吉日,開張大吉,破土大吉,安宅大吉,做啥都大吉,婚嫁肯定也大吉。
  
  於是在這黃道大吉日,城東的夏商家有女出嫁。
  
  聽說婚事決定得甚是匆促,畢竟得趕在女方長輩過世百日內完婚。
  
  跟著又聽說,這男方家裏也是大商,姓朱,鄰具永安城半數以上的地都是他豆豆小說閱讀網提供朱家的,不僅從商,還是個扎扎實實的大地子呢!這位朱家商據說因生意上的事來訪慶陽,與夏家大爺、二爺相談甚歡,後來不意間見到了夏家小姐,整個人就懵了,中意得不得了,都愛進骨子裏去。
  
  “是說,這夏家小姐的親娘是什麼時候去世的?”
  
  “兩個月前吧。咱有親戚在夏家灶房做事,說是剛入秋不久,天候一轉冷,那位姨夫人身子本就不安泰,一下子著了涼,咳得是一塌糊塗,接著又高燒不退,他們家小姐天天往灶房裏親顧湯藥,也沒能救回……咦?這位小哥,咱瞧你不像本地人,怎對夏家小姐有興趣了?”挽著菜藍的大嬸定睛瞧人。
  
  見送親隊伍吹吹打打當街而過,慶陽城的百姓們自發地退在一旁,人挨著人,隨便起個頭就能聊話,於是邊瞧熱鬧邊嚼舌根。
  
  被喊了聲“小哥”的少年咧嘴露白牙,笑得六畜興旺、牲畜無害。
  
  “哎呀,咱是本地人啊!只是家住城外,城裏的事知道得自然少了。至於夏家小姐……欸,算了算了,人家裏大商對大商,門當戶對,嫁得好也就好了!”
  
  “門當戶對是好,只是……欸,可惜一朵鮮紅插牛糞,嫩草要被老牛啃。”
  
  “喲,聽大嬸您這麼說,當中還有隱情?”少年很有求知yu望。
  
  “可不是?那位姓朱的大商主、大地主都六十年歲的人了,夏家小姐嫁過去是當填房,雖是正妻,人家家裏可還有二房、三房、四房、五房,再加上各房生下的少爺們、千命們,半數以上年紀全大過這位夏家小姐,嘖嘖嘖,根本是龍潭虎穴,咱就不信日子能過得年舒心啊!”
  
  又聊幾句,待送親隊伍走過,大嬸挽著菜籃往豬肉鋪去。
  
  少年則走回靜佇在他身後不遠處的男子身側,表情有些苦,語調帶哭音。
  
  “爺,您聽見了吧?唔……還好咱們早早跟船貨幫一塊兒混,混成一家親了,自己人,好辦事呀!不然的話,若真讓夏家喜轎抬進永安城朱家大門,拜了堂、成了親,到那時您想哭都……都……呃,不,是咱想哭都沒眼淚可流了。”
  
  那身形頎長的男子並不答話,薄唇抿成凜冽的一線。
  
  那雙深幽幽的眼甚至瞧也沒瞧“哀號”的少年一眼,只管盯著剛走遠的送親隊伍,他面無表情,闊袖中的雙手卻已發狠收緊……
  
  出慶陽城往永安城去,走水路會省時許多。
  
  夏曉清寧願棄水路,改走陸路,能拖就儘量拖延,但事到如今,她能做的都做,能賭的都賭上,許多事已非她能掌控。
  
  連人帶轎被扛上長舟,眼淚像在娘親走後的這兩個月裏哭幹了,神魂沉得極深,覺得把自個兒藏在那個地方,便不會痛到不能忍受。
  
  嫁人了呢。
  
  頭罩喜帕下,什麼也瞧不見,什麼也不想瞧,她仿佛與世隔絕,連思緒都沉潛,只有指悄悄在動,下意識撫著大紅衣上的細膩紋路,撫啊撫的,隔著嫁衣撫上墜在胸前那塊雙心玉。
  
  答應上朱家的花轎後,她更常想起那男人,她想將情託付,只是他想從她身上要的,卻從來不關男女間的情。
  
  舟只原本平穩滑行,突然一慢。
  
  外頭雜七雜八的聲響紛紛傳出,有人嚷嚷,有人吹嗩呐、敲鑼鼓。
  
  她勉強寧神,恍惚聽著,似是因今兒個是大大的黃道吉日,除她之外,尚有兩戶人家同時嫁閨女,全都走水路送親,碼頭外的舟船堵在一塊兒,還得誰讓著誰先出船。
  
  她微微一笑,覺得這個大好日子裏,至少還有別的姑娘歡喜出嫁。
  
  好累……似是許久未合睫入夢……
  
  她頭一歪,鳳冠抵著轎壁,疲倦地閉起雙眸。
  
  ……應該能睡會兒了,娘和爹在一起,果兒和大智也脫險了,她或者可以睡會兒,暫放心中事,什麼都不想,而那些該想的事,等睡醒再去想啊……
  
  她當真睡去,黑夢將她沉沉勾在神魂深處,然後她忽地驚醒,坐直身子,是因有人再次扛動轎子,將她震醒過來。
  
  已經到了嗎?
  
  但外邊卻靜得出奇。
  
  然後是她所乘坐的轎子,它突然一竄一伏,似被人從這一船忽地扛至另一船,待她穩住身子回過神,想撩開喜帕往外一探究竟時,轎子倒是被穩穩放落,讓她心頭又是一驚。
  
  她記得伴她出嫁的媒婆姓王,遂輕聲喚:“王婆……”無人應聲。
  
  她再喚:“王婆?”外頭依然靜謐謐。
  
  心裏納悶得緊,她正欲拉掉喜帕,有人卻已一把撩開轎簾,在她尚不及回應時,連同她頭上的帕子一併揭掉。
  
  嚇!
  
  一見眼前人,她整個人,裏裏外外,上上下下,從心魂到軀體,全然僵化。
  
  她眸光怔怔然又定定然,一瞬也不瞬地直望他,然後是如釋重負,然後是無邊的思情,然後是既想哭又想笑,然後種種感覺與情感交錯衝擊,最後只能這樣面無表情望著他,無法說話。
  
  “你在幹什麼?”
  
  男人質問的聲音淡淡然,語調卻好冷、好硬,眉目冷峻,恨不得將她大卸八塊再吞噬入腹似的。然,聽進她耳裏啊,卻是這樣、這樣好聽。
  
  “我在嫁人。”她本能答話,沒料到這般的答復會惹得眼前男人加倍火大,發狠的森目幾要瞪穿她。
  
  他真的生氣了。
  
  薄而好看的唇繃緊程度猶如滿弓的弦,他沉默不語,冷森目光靜靜在她五官上盤旋,他此時模樣如此無情,對她無情。
  
  “當初退回你的定情玉佩,不是要你作賤自己,去嫁一個六十年歲的老頭。”
  
  她一樣淡然,輕聲道:“我不是作賤自己,這樣做,對大夥兒都好……我也只能這麼辦。”
  
  “你可以求援。”死瞪她,真想將她瞪穿似的。“我說過,倘有什麼事,你可以來竹林大宅求助,你也應承了,結果呢?你竟要把自己嫁掉?”不知是否怒至極處,他一掌扯住她的大紅喜袖,驀地將她拖到轎外。
  
  她一看,人竟是在他的舫船上,連人帶轎被送進樓型船艙中。
  
  “我有。”她眸線平落在他胸口。“娘去世後安葬,嫡母和大哥說我都二十有一,早該嫁人……我不想嫁,想帶果兒和大智出夏家,他們說,若我不嫁,娘的墳也別想安生……”眉心微起波瀾,語氣仍持平。“那一日,我被軟禁在小跨院裏,果兒被家裏的二爺召了去,最後是大智帶著飽受驚嚇的她逃回來,她臉上挨了摑,衣裙淩亂,襟口都被撕破了,幸好大智偷偷跟去,幸好……要不然……”眸一閉,仿佛當日那驚懼尚在胸臆間衝撞。
  
  她一手探進袖底,措出一隻小匣,打開匣蓋,裏邊有十來顆指甲大的紅藥丸。
  
  “什麼東西?”他又擰眉,有種很不好的預感。
  
  “家裏一位老僕為了幫我,托人輾轉從『飛霞樓』拿到的迷藥……藥力很好,我之前試吃一顆,睡後便不醒人事,一點感覺也沒有……”
  
  —聽“飛霞樓”,宮靜川雙目細眯,那樓中經營的生意盡與男女之事息息相關,在江南一帶名號響亮。至於她手中的迷藥……等等……
  
  腦中,一道銳光疾閃而過!
  
  他突然抓住她的腕,力道仍在控制內,但卻把她手中那匣子藥全弄翻。
  
  “宮爺——”夏曉清欲彎身去撿,偏讓他牢牢扯在身邊。
  
  “什麼睡後便不醒人事,一點感覺也沒……”他語氣變得很危險,靜到教人打從心底發寒。“你的迷藥不是用在朱老爺身上,而是打算把自己迷暈了,然後躺著任人糟蹋,屆時丁點感覺也沒,是嗎?夏曉清,她可應付得真好啊!”
  
  她像要哭了,眸底紅紅,卻猶自強忍。“宮爺放開我。”
  
  這個混……不!該罵的不是她,是他的錯。
  
  他不該僅是嘴上說說,說自己能幫她。
  
  相到時候雖不多,卻深知彼此,他既知她性情柔韌,又傲又倔,要她主動求援,無疑是緣木求魚,此次若非牽扯到大智和果兒,她最後怕也是忍氣吞聲挨過去,打落門牙和血吞。
  
  所以,當行則行,不必跟她多說!
  
  他大袖一揮,再次摘掉她的鳳冠,而且還沒打算收手,直接攻取她那件頗厚重的大紅嫁衣,“啪——”—聲扯掉她的霞帔。
  
  “你……幹什麼?!放開——”夏曉清臉色一陣白、一陣紅,沒被握住的那一手用力想掰開他扣在她腕上的五指。
  
  她發絲散亂,才兩、三下功夫,嫁衣已被扒得僅剩當作中衣穿的紅襦,再脫下去的話,貼身小衣和綢褲真要露出來見人了。
  
  原是使勁兒掙扎,誰知男人突然放開她,她一愣,張大雙眸,微啟的唇細細喘息。跟著,就見他抓起架上一件墨色輕裘,罩住她的身,在她顎下系妥帶子,將她包得幾乎密不透風,只允她露出一張妝容。
  
  “跟我走。”他沉聲命令,拉著她就走。
  
  “等等!你……你……啊!”她不禁輕呼,因般艙內本就不如何寬敞,此時抬進一架大花轎,地方更小了些,那頂鳳冠擋在他經過之處,他竟大腳一踢,直直將鳳冠踹出簾外,咚一響落進水裏。
  
  他把她拉出船艙。
  
  一見他們倆現身,守在船首的安丹趕緊撇開臉,端正站好。
  
  舫船早已泊岸,夏曉清這時才發覺除他倆以外,尚有安丹、邢叔在船上,而且岸上還有他的人手,正備著車馬相候。
  
  她滿面通紅,想到适才跟他的爭執,肯定是被其他人聽得一清二楚。
  
  “你到底帶我去哪里?”她問,才掙了一下便覺他大掌收攏,牢牢握住她的手。悄歎了口氣,她在眾目睽睽下只好跟他走。
  
  下船,改乘馬車。
  
  當兩匹馬兒拉動車子往前,他終於開尊口,冷幽幽道:“為來為去,只為你娘親那個遺願,不是嗎?為了能讓你阿娘葬在你爹身側,你什麼刁難都能忍,什麼事都肯做,既是如此,何不隨我盜一次墓?”
  
  嗄?!
  
  他想……幹什麼?!
  
  她大駭。驚住。隱隱約約卻已猜出他的意圖。
  
  按理,要幹“盜墓”這種勾當,最好選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
  
  但他宮大爺偏偏反其道而行。
  
  夏家祖墳地位在慶陽城外一個小山坳,背山面谷,穀底有溪如玉帶,風水頗美。此時天光正盛,秋陽高照,夏曉清不知自己是如何走下馬車,只曉得回過神後,人已來到祖墳地,立在娘親與爹的墳頭前,手裏握有一根鍬具……唔,誰塞進她手裏的呢?
  
  一早睜開眼,到現下也不過才幾個時辰,她的心緒已大起大落、忽悲忽喜了好幾番,實未料及。
  
  她略倉皇地抬起頭,覺得映入眼中的景象詭譎得很。
  
  她眼前除了宮靜川,還有隨馬夫一塊兒來的安丹,還有他那幾位早已等在這兒的手下,還有一位身著玄服、作道士打扮的中年男子,那人唇上與顎下蓄胡,長眉長目,面龐清濯,當真有幾分仙味。
  
  “宮爺,此地結界貧道已盡數淨清,可能會沖煞到的人事物業已排除,午時已到,今日這個時辰最佳,算是今年黃道大吉日裏的最大吉時,破土遷葬一切都吉。請。”最後一個“請”字是對夏曉清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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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2-6-25 01:03:48
第十七章

  曉清登時有些頭昏。
  
  ……請?
  
  是請她幹什麼?
  
  “請小姐破土。”半仙道長再請。
  
  “先下手為強,你不敢嗎?”宮靜川淡淡問。
  
  聽到這話,她陡將眸光鎖住他,腦中從原先的一片空白,忽地騰竄出無數思緒——
  
  先下手為強。
  
  與其讓嫡母和夏家兩位爺作主,還不如由她掌控。
  
  由她下手,不僅動娘的墳,也動爹的墳,娘跟爹在一起,她會讓他們倆在一起,這是娘的執念,不知不學間也滲進她骨血裏,成為她此生必須做到的一事。
  
  她不敢動手嗎?
  
  不敢嗎?
  
  剖——
  
  她尚未想清楚自己究竟敢不敢,手已先有了動作。
  
  十指縮緊,她牢抓鍬具一插,破了墳頭的土。
  
  挖墳。
  
  一直挖、一直使勁兒地挖,淚水不知何時開始通出眸眶,一滴滴、一串串滴進土裏,是恨,是不舍,是怨,是憐惜,種種心緒風起雲湧,逼得她淚墜。
  
  然而啊,到底仍是個文弱姑娘家,沉重的勞動持續了一刻鐘,她細臂已覺酸軟,兩手的掌心既紅又腫,還磨破了皮。
  
  咬著牙,她繼續挖,淚沒止過,手中鍬具卻被宮靜川奪了去。
  
  “放開我!這是我娘和我爹的墳,你放開我!”
  
  阻她出嫁的是他,帶她來此的是他,始作俑者都是他、都是他啊……如今她都決意“盜墓”了,他憑什麼攔她?
  
  不顧眾人眼光,她不馴地掙扎起來,男人鐵掌穩穩抓住她,坐抱坐拖地將她帶開,讓其他人接替她未完之事。
  
  就見他微使一個眼色,五、六名壯漢遂手拿鍬具一起湧上,挖挖挖挖,再挖挖挖挖,她需費上十分勁的活兒,壯漢們幾是不費吹灰之力便能擺平。
  
  他們全按半仙道長的指示動作,不一會兒工夫已起了新墳內的棺木,然後繼續再挖挖挖挖,挖開了那座舊墳,再按道長指示將舊墳裏肉身已腐盡的骨骸一根根撿進半人高的罎子裏,再在純白布團上用朱砂畫上人的五官,施法,持咒,封進壇中,最後再封壇成棺。
  
  目睹這一切,夏曉清忽地雙腿一軟,跪倒在草地上,眼淚不住、不住地掉。
  
  本以為再也流不出半滴淚,本以為將心收得好好的,藏在神魂深到的深處,一個無人能觸及的所在,沒想到還是痛,還要哭得這樣慘。
  
  身旁是溫暖的男性軀體,他貼得好近,原是一掌揪住她的手,而後單袖環上她輕顫的肩,這樣的慰藉之舉帶來太大的引誘,仿佛他是她最親最親的人,走進她心裏,滲進她神魂中……
  
  突然間,絲毫不能再忍,她“哇啊啊——”地痛哭出聲!
  
  她藕臂一攀,摟住他的頸項大哭起來。
  
  她哭得好用力,邊哭邊用力嗅聞那抹熟悉的紫檀香氣,邊哭邊用力將遞淚盡情灑在他頸側與胸前,然後用力地,泄出那股長久累積的滯緒……
  
     
  能哭出來,很好。
  
  當他揭掉她鳳冠上的喜帕,見到她的那一刻起,她響應他的表情和語調都是淡淡漠漠,像似怎樣都無所謂了,命運如何安排,她願乖乖低頭。
  
  他不要她認命。
  
  那不像當初大膽向他示情、求親於他的女子。
  
  他寧可她扎扎實實痛哭一場,也好過凡事憋在心裏。他要她現出真我,那些起伏跌宕的感情,喜怒與哀樂,在他面前無須隱藏。
  
  入夜。
  
  江南的竹林大宅內因今晚主爺的住進,回廊上的一長溜燈籠全點上。
  
  一刻鐘前,已來投靠十多日的果兒在安丹的帶領下,沿著暈紅暈紅的一溜燈籠火,往主子的院落走去。
  
  抵讓那座隱匿卻寬敞的院子,果兒進了主屋前廳,端坐在廳上的主人家沒給她絲毫喘息機會,迎面而來就是成串的問話。
  
  一問接連一問,果兒原是小心翼翼答復,但是啊但是,越答越氣憤,最後不再隱忍,把想說的、該說的、能說的與不方便說的話,一股腦兒全傾將出去,邊哽咽邊道——
  
  “……夏家二爺真那樣說的,他那天罵小姐,罵她是、是賤貨,是婊子生的小婊子,小姐說她已辭掉宮家的事,想專心照料姨夫人,他就那樣辱駡她……”吸吸鼻子,用力揭掉眼淚。
  
  “他還說了很多難聽的話,很多……反正就是很不好聽……”
  
  躊躇再躊躇,最後因主人家堅持,她不得不硬著頭皮說——
  
  “他們……他們逼小姐出嫁,嫁那個六十多歲的老色鬼,小姐一開始不肯的,嫡夫人就開罵了,說小姐那一陣子三天兩頭就被您接來這兒,早就……身子早就髒了、被玩爛了,還扮什麼矜持……”揉揉眼,眨掉淚霧。
  
  “小姐也不肯費唇舌解釋,只倔著脾氣,後來……後來……我出事了,小姐把身邊值錢的東西全塞給我,要大智帶我逃到這兒求援……小姐說……她的事,一切就聽天由命,倘是事情有變化,她能得救,那是她有福……若不能,那是她福薄,從此她認了命,就在永安朱家度此一生。”
  
  主子爺抿著唇,面容沉峻,聽小婢子費力壓下哭聲,帶著濃濃鼻音道——
  
  “宮大爺……我家小姐能賭的都賭上了,她把自個兒當作底注留在夏家,把自個兒作押了,要咱們逃,其實也是盼咱們給您報個信,就賭遠在北方的您能不能及時援手,能來,她歡喜,不能,她也無怨,小姐她……她就是這樣的人啊!總替別人想多了,卻不知要看顧自己……宮大爺,果兒感恩您,感恩您將咱們家小姐救回,果兒感恩您,果兒替您立長生牌,永生永貨供奉著,把您當神佛一樣拜……”
  
  結果小婢哭得一塌糊塗,激切得又是跪又是拜,主子爺不喜這樣的場面,闊袖一揮,讓身邊小廝將人請了出去。
  
  一刻鐘後。
  
  安丹將熱水、熱巾等物備上後,已被主子遣回去歇息。
  
  坐在前廳的一張花梨木圈椅上,宮靜川兩臂放鬆地擱著扶手,頸子微往後靠……那雙深邃長目輕輕掩起,像是奔波多日,今兒個又極是折騰,倦了,想合睫松神,靜靜睡些時候。
  
  此時分,佔用內房睡榻、不知自個兒到底昏睡多久的夏曉清將雙腳移至榻下,她套上鞋,慢吞吞走至前頭小廳,所見的景象正是如此。
  
  挨在內房通往小前廳的雕花門邊,她揉揉迷蒙的眼,怔怔瞧他。
  
  這是他在竹林大宅是的寢房,她認得的。
  
  今日在夏家祖墳地幹出那麼一場,先是盜墓,在他的“唆使”之下,她大膽盜出爹和娘的白骨與棺槨,而後是遷葬——原來一切事他早有安排。連遷葬之所都已找好,就位在山坳上方的一塊小坡地,離夏家祖墳地並不遠。
  
  她哭倒在他懷裏。
  
  壓在心上的一方大石終於放落,連日來的緊繃心緒終得舒緩,回程路上,她沉沉睡去,宛若當日她嘗試那顆輾轉取得的迷藥,深夢無覺。
  
  而此時,她又在他的榻上醒來。
  
  她走過去,直直走至他身邊。
  
  他聽到她下榻時弄出的微響,聽到她輕淺的腳步聲,直到她近身,他才徐徐掀開墨睫,兩丸深瞳猶有厲色,但那抹峻厲並非針對她。
  
  夏曉清眸線往下挪去,見他鞋襪皆除,褲管卷起,兩隻勻淨有力的大腳丫子正浸在熱水裏,而左腿褲管卷得更高些,露出左膝,膝上捂著厚厚布巾。
  
  見他浸在水中的腳板動了動,作勢欲起,她二話不說,拉出擱在圈椅底下的一張跨腳凳,斂裙坐下,然後取來備在一旁的淨布,俐落地為他拭淨雙腳。
  
  宮靜川擱在扶手上的十指悄悄收緊。
  
  捂著左膝的熱巾子滑落了,她接個正著,見他膝頭溫紅,有藥味淡淡散出,顯然熱敷前已上過藥,遂問:“還得再上藥嗎?”
  
  不用。
  
  但,他不知怎地鬼迷心竅,竟默默指了茶几上一隻長匣。
  
  夏曉清傾身去取,揭開後一陣藥香撲鼻,她挖了些膏藥先在手心搓溫,然後再敷上他的膝腿。
  
  結果就是他宮大爺真的很大爺,大大咧咧癱坐在圈椅裏,乾淨的右腳丫踩在一塊棉布上,乾淨的左腳丫卻擱在姑娘膝頭,因他左膝“需要”上藥,得把膏藥緩緩推揉開來,讓藥力從舒張的膚孔中完全滲進。
  
  她眉兒低低,專注手邊的事,他眉也低低,目光直落在她臉上、身上。
  
  她瘦了一大圈,下巴尖細,腰身不盈一握,洗淨妝華的臉膚白得有些病態,顯得眉睫別樣深濃,掩斂時,有種欲語還休的雅致。她的手勁仍拿捏得極好,時重時輕,在穴位上頻頻施力,她的手……她的手……驀地,他挺坐起來,雙手同時輕扣她兩隻皓腕。
  
  他將她的手心翻正。
  
  夏曉清原是一愣,後見他眉峰微攏地察看那些“盜墓”造成的小傷,心裏不禁發燙,眼睛也熱燙熱燙。
  
  “已不打緊。”她笑笑道。比之今夜若進永安朱家必須要承受的,這一點點傷算得上什麼?
  
  “掌根到仍有些紅腫,這幾天安分些,別再施力。”聲調偏沉。
  
  ……她好像被瞪了。夏曉清垂下臉,咬唇抿著一抹笑,很聽話地點點頭。
  
  然後他鬆開她的手,她放下他的腿。
  
  他理著褲管,她靜靜退開兩步,靜靜屈膝跪地,跪在他面前。
  
  大恩不言謝。
  
  她欠他這樣多,拿什麼還?
  
  “你——”
  
  宮靜川話未及出口,跪在跟前的姑娘已一拜到底,對他磕了一個響頭。
  
  待她要再磕第二個頭時,他人已站在她前方,與她僅差半臂之距。
  
  “宮爺……”磕頭的地方被他占走,她沒辦法磕了,只得仰高臉看他。
  
  她又被瞪了。
  
  男人一把將她拉起,眉間抑鬱,話中亦壓抑火氣。
  
  “別隨便跪人!”
  
  “我沒有,我只跪我娘和——”
  
  “我不是你阿娘!”
  
  “宮爺當然不是。”
  
  “那就別跪我!”
  
  “呃……”
  
  她怔忡望他,他直勾勾迎視。
  
  近近凝注彼此,不知他是否當真惱火,臉膚忽而變深。
  
  兩張臉離得過近了,夏曉清嗅到他的氣息,心裏鬧著,螓首又低低垂下。
  
  低頭一瞧,她淡淡揚唇,婉轉輕歎。
  
  “宮爺沒穿鞋就忙著把我揪起來,等廑欞雇譎棍輕彖禳”
  
  沒聽到聲音,她下意識再去瞧他,結果再一次被瞪,他用一種“這是誰造成的?!還敢歎氣?”的眼神回答她。
  
  她不知該如何回應,動了動被他握住的胳臂想退開,他卻突然道出一句——
  
  “跟我回『松遼宮家』。”
  
  忘了動,夏曉清定住身軀,雙眸如泓望著男人深邃的眉眼,他神情鄭重,唇抿作微繃的一線,靜靜等待她。
  
  他說,他中意她,看重她的才能。
  
  他還說,希望她為他所用,在他手底下辦事。
  
  他為她所做的,不是簡單的兩字“多謝”抑或磕頭大禮能報答,倘是她對他還有點用處,那那……這樣很好……
  
  “好。”她溫馴頷首。
  
  於是,鬧騰的心房緩緩漫開一抹酸軟,唇邊有了模糊的笑。
  
  他若要她,她就這樣“以身相許”,許給他,許給“松遼宮家”。
  
  【待續】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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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
匿名  發表於 2012-6-25 01:05:27
《凜凜佳人》下集

就是她夏曉清了!有經商才能,識字懂算,還夠有耐性,
他希望她為他所用,可供給她一個盡情揮灑才能的天地,
但他千算萬算,沒料到她竟對他暗生情意,還開口求親!
然則往昔陰影與罪惡感盤踞胸中,使他無法回應她的情,
他傷了她的心,她卻笑,眸底淚光閃閃,說道她能明白,
原以為說清楚便成,能明白就好,可事情怎會變成這樣?
究竟從何時開始,他的目光越來越無法從她身上挪開,
沒見著她,腦中便一直想她,心也狂跳不休,陣陣發軟,
唔,這病症日益嚴重,不好處理,看來只有她能治癒啊,
既如此,只好厚著臉皮求親……什麼?她、她已不願嫁?!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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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
匿名  發表於 2012-6-25 01:05:57
第一章

  半年後
  
  已接近暮春時分,再過不久,松遼鹽場就要進入最忙碌的夏令時節。
  
  趕在夏季來臨前,以鹽產為大宗的“松遼宮家”每年都會發一筆春酬。
  
  以往管帳人手不足,不是沒錢發,而是帳沒來得及作好,不能隨隨便便從銀庫裏提錢,因此總會一拖再拖,常要拖到立夏了,才能將春酬盡數發出。
  
  然而,今年不太一樣,因宮家主爺自去年秋從南方聘回一位理帳能手,雖說那人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大姑娘家,但鹽場裏,那堆繁複又繁複的帳交到這位斯文姑娘手中,常是兩下輕易就能理出頭緒,正因如此,今年松遼鹽場的春酬當真是“春季酬命”,讓一批鹽工得以分批按時領取。
  
  今兒個輪到“庚”字班的工人領酬。
  
  一早,鹽場大倉外已排了長長人龍。
  
  “我來我來,夏姑娘你站一邊去,這桌椅全是實木,沉得很,咱幫你搬!”
  
  “啊?那……那麻煩六子哥了。”夏曉清抱著藍皮帳本和算盤退開一小步。
  
  “不麻煩的夏姑娘,對咱們六子哥來說,能幫姑娘家動點兒手、動點兒腳,再出點兒力,那是天大的福氣!他樂意,他開心,他巴不得天天幫你搬桌挪椅,哪來麻煩?”排在首位的一名鹽工,兩腳開開蹲在地上啃夾肉饅頭,邊啃邊嘿嘿笑。
  
  不僅他笑,幾個排前頭的工人全在笑,有的笑聲含蓄些,有的笑得可惡了點。
  
  “六子哥,咱說的是不是呀?”
  
  “你閉嘴!”“砰砰”幾響放好桌子、椅子,吳六紅了臉,狠狠瞪那些免崽子。“你們都給咱閉嘴!”
  
  “閉嘴就閉嘴。夏姑娘,你別瞧六子哥這樣凶,他其實很溫和的。”
  
  “是、是,跟兔兒有得比,比兔兒還溫和!”
  
  吳六惱了。“拿我跟兔兒比?老子是兔兒嗎?嗯?!”火爆質問,畢竟“兔兒”—詞聽起來頗有隱喻,他頂著頭直沖了去,出聲調侃他的那幾人全跑給他追。
  
  夏曉清禁不住笑了,反正是見怪不怪。
  
  這位六子哥是“庚”字班的大班頭,今年二十有五,家中排行第六,是麼兒,五位姊姊皆已出嫁,上有一位老娘親,下無妻小,身體強健,性情豪爽,無不良嗜好,連酒也不沾半滴……而她之所以知道得如此詳細,皆因他那批“庚”字班的弟兄時不時“放消息”給她。
  
  來到北方已有一段時候,跟這是的人相到一切都好,以往只聞“松遼宮家”的名號,直到真為宮家做事,才教她大開眼界,長了見識。
  
  宮家鹽場分海鹽、井鹽和地鹽,依地質、地勢的不同,鹽產的方式自也不同。
  
  但不管哪一區的鹽場,皆需龐大人力,需要鹽匠、山匠、灶頭,需要金工、木工、石工,需要擔水之夫、擔鹽之夫、鹽船之夫。
  
  倘是以鹽井為例,每井至少需五十人分工合作,若一區鑿有十顆井,便需五百名壯丁,而這僅是保守之數。
  
  人多,要想管理得當,就得規矩明確,賞罰分明,且賞要大方,罰須公正。
  
  就如這筆春酬,宮家按年資長短髮銀,每個領頭者又另外加給,常是一次春酬就足夠尋常人家半年花銷。
  
  “夏姑娘,我來幫你吧。”鹽場大倉裏的帳房來了人手,是一位高瘦斯文的年輕男子,他端出一大盤銀子,直接擱在長桌上。
  
  “趙先生不忙嗎?”夏曉清輕聲問著這位鹽場帳房裏最年輕有為的帳房先生。
  
  “幫了你再去忙。”此話出口,趙先生自個兒怔了,白淨面皮一紅。
  
  “那……多謝了。”夏曉清臉也微紅。
  
  斂裙坐下,將“庚”字班的鹽工名冊攤開在桌上,等著依每個名字底下所記寫的錢數發春酬。
  
  她朝還在前頭場子沖來沖去的吳六揚聲道:“六子哥,別追了,讓他們回來吧!”
  
  吳六聞聲回頭,五官表情在見到她身邊的帳房先生時明顯皺成一團,想也未想,拔腿便往她這頭跑,還不忘粗聲嚷嚷——
  
  “全給咱回來排好,誰敢再耽擱夏姑娘做事,老子扭斷他脖子!”
  
  夏曉清淡淡笑,心裏卻歎了好長一口氣。
  
  這兒的人都很好,六子哥好,趙先生也好,她只望能這樣好好相處。
  
  她想靜靜在“松遼宮家”待下,待一輩子,在她還能被用的時候,盡力為宮家多做一些,其他的事,她已不再多想。
  
  近來,她漸能體會宮靜川當初退回雙心玉佩,並告訴她,他只想帶大兩個妹子,只想管好自家產業,只想盡力彌補所有事的那種心情。他那時也說,除了這些事外,其餘之事他已不多想。
  
  既不多想,就活在當下,她的一生是決意許給宮家了。
  
  這樣靜靜待下,待在他身側,靜靜報恩,鞠躬盡瘁,這樣的一生之於她,已無所求,已覺圓滿。
  
  深吸口氣,她寧下心神,將注意力放回名冊上,開始春酬的發放。
  
  鹽場大倉對面建有一大棟簡樸堅固的屋房,這是鹽場幾位大小管事或眾位元班頭們商議事務之所,有一個頗寬敞的議事廳,廳側則有間不大不小又有些不三不四的書房,它是書房,卻有榻有枕又有被,它是主子大爺專用的房,有時在鹽場待晚了,宮家主爺常直接在這兒睡下。
  
  半個時辰前,鹽場裏老老瘦瘦的總管事善老爹端著一大壺釅茶,慢騰騰從議事廳晃進書房裏。
  
  他老人家裏見難得宿醉的年輕主子無比可憐,只好忍痛撥出一點點自個兒珍藏已久的老茶王,意了壺濃到發紫卻香到不行的濃茶端了來。
  
  外頭排起領春酬的人龍時,書房裏的主子爺已灌下滿滿大杯濃茶,到這時,突跳的太陽穴終於緩了緩,沒再繼續炸得他腦子發脹。
  
  又或者他腦子仍發脹,但眼下有事引走他所有心神,讓他根本忘記頭疼欲裂這種“芝麻綠豆大”之事。
  
  “爺的這位夏姑娘當真好啊,年歲輕輕,卻是少見的沉穩,有才有能,事做得極好,卻不躁進、不搶功、不張狂。她把帳房那兒使慣的記賬法子做了幾個小變動,沒想到成效立見,那法子好用啊,今年春酬發得頗順。咱想,其他幾個鹽場也可依照辦理,爺以為如何?”善老爹見年輕主子避在窗邊,一雙眼直盯著對面鹽場大倉,他細小眼睛於是一彎,慢吞吞笑。
  
  宮靜川以為……這鹽場裏的大小漢子穿著實在太“清涼”!
  
  此時的他全然忘記鹽場鍋灶密佈,若開工便是火光熊熊,黑雲遮天,況且現下正值春末,風裏多少嗅得出夏息了,在這時節,鹽場一干漢子上身僅套背心、露出兩隻粗壯臂膀和一部分胸肌,這是再自然不過的打扮,如今來了一位姑娘,他宮大爺倒好,竟搶先替自個兒手下鬧不自在了。
  
  “成效好的話,其他的鹽場自然也要跟進。”他捏捏眉心,瞥了老管事一眼。“再有……這位夏姑娘不是我的。”他只是將她帶回北方,雇用她為“松遼宮家”做事,人家可沒賣身給他。
  
  說完話,他禁不住再去瞧那位神氣如梅心凜綻的姑娘。
  
  旁人哄鬧,她只唇角噙笑,仍自若地與眾人說話……等等!她臉紅了?
  
  她、她竟臉紅了!
  
  為何?!
  
  “呵呵,若這姑娘不是爺的,那可真是一塊『香肉』了。不是爺的,很快就是別人的。”善老爹望著窗外情景,喝著手裏的那杯老茶,一臉悠然。“六子這孩子不錯,肯學肯做,不怕吃苦。唔……是說趙明這孩子也挺好,斯斯文文的,做起事來有條不紊……欸,真是難以抉擇啊!”
  
  ……抉擇什麼?
  
  宮靜川忽地一凜——
  
  不是他的,很快就是別人的,而她會作出選擇……
  
  擇偶!
  
  本該如此,不是嗎?
  
  雖說……她曾對自己示情,甚至求親,他既已回絕,難不成還要她陪他耗著,虛擲青春年華嗎?
  
  他突然覺得兩側額穴又鼓噪起來,喉間緊澀,有股酸味直冒……
  
  該死!
  
  這宿醉也太嚴重,昨晚那傢伙帶來的那壇“透瓶香”,是頭究竟摻了什麼?竟讓他宿醉到整個胸臆被大火燎過似的,難受極了!
  
  “呵呵呵……”善老爹持續他獨有的悠悠然,只管喝茶。
  
  
  一個時辰後,“庚”字班的鹽工早都領完春酬,被班頭吳六一個個趕去上工。
  
  屋內,宮靜川用熱巾子捂了幾次臉,簡單漱洗過後,精神恢復了些。
  
  長桌上擱著海鹽場送來的鹽船改良圖,他尚未仔細研究。另外,還有兩封發往京城的信待回,還有……唔……好像還有不少事待做,但此時他腦中仍有些渾沌,心口火燎後的餘熱猶在。
  
  提不起勁……怎會這樣?
  
  突然——
  
  門“咿呀——”—聲被推開。
  
  夏曉清推門一見房裏人,不禁一怔,蓮足陡地頓住。
  
  “宮爺,你、你怎麼還在這兒?”不敢置信般眨眨眸。“安丹說……說昨日傍晚時分,鹽場這兒有客到訪,你要與那位貴客長談,所以讓他先回大宅。結果……早上未見你與明玉和澄心一起用膳,我想你該是在鹽場過夜,然後一具去拜訪盛家商了,怎麼還在這兒?”
  
  見他表情有些茫然,她忙提醒道:“盛老爺子今兒個七十大壽啊!”
  
  “噢。”是,他是忘了。欸……
  
  他一副無感的模樣,夏曉清登時無語,靜了會兒,只道:“我來這兒是……找上個月的一迭鹽單。方才遇上善老爹,老爹說,那迭東西可能是宮爺取了去,才要我進書房找找。”
  
  他並未取走鹽單,也覺善老爹的指使頗為可疑,但宮靜川真不知自己哪根筋出毛病,竟不駁反道:“唔……好像……在我這是沒錯,但我有點忘記擱哪兒了。”嗓聲有意無意透出一絲虛弱。
  
  “宮爺病了嗎?”夏曉清哪還有心思跟他討什麼鹽單。
  
  她凝目去看,他發未梳,唇色偏白,眉目間如罩迷霧,神識不穩。
  
  他懶懶地臨窗而坐,光盈盈透窗而進,鑲過他五官,將那張面龐分出明暗,似巒嶽間的山陰與山陽。
  
  她連忙走近。
  
  但一近他身前三步,她身形突又頓了頓,眉心微乎其微一動。
  
  “我應該沒病吧……怎麼了?”他將她的細微動作瞧進眼裏。
  
  “宮爺身上有一股胭脂香氣。”
  
  “什麼?!”
  
  心下一驚,忘記扮虛弱,他忙將袖子抓到鼻下深嗅。
  
  該死!真有花香!就說跟那傢伙混在一塊兒,吃虧的都是他!
  
  “我……呃,這香氣……我昨夜沒上青樓!”
  
  之前北方大商齊會松遼,宴席設在最負盛名的“醉月樓”裏,那是男人們倚紅偎翠、尋歡作樂的好所在。
  
  他當晚並未像那幾位大商召姑娘在樓中睡下,只是回到自家宅第時已是夜坐時分,竟在回廊上撞見未就寢的她。
  
  那時的她對他退避三舍,淡凝眉眸,不來親近。
  
  後來只要是設在青樓內的商宴遨請,他就莫名抵拒。以前去那樣的場所,他從不覺有什麼不當之處,現下竟已不再涉足。
  
  夏曉清沒答話,只沉靜拉近兩人之距,小手探了探他的額溫。
  
  確定無事後,她即刻收手,狀若無意般又退開兩步。
  
  “宮爺無事就好,我也——”
  
  “我想吐,可是吐不出來。”他忽而道。這話是很有博取同情的嫌疑,但也算真話,因為從方才見她對其他男人笑、在其他男人面前紅了臉,他就有股想吐卻吐不出的窒息感。
  
  他又道:“我真的沒上青樓,我已經很久不去那種地方談事,真的!”全然沒察覺自己語氣繃得有多緊,很怕她不肯信他似的。“我昨晚被灌了些酒,那酒後勁很猛,而且不知添進什麼料,整個人就茫了。”
  
  “那姑娘灌你酒?”她不自覺問出。
  
  “那人不是女的!”語氣接近咬牙切齒。
  
  “囑。”她點點頭,輕斂眉色。
  
  聽到她仿佛無意識般發出單音,眸線也不跟他相接,宮靜川內心更急,卻苦於不知該如何解釋。
  
  他隱隱有些惱火,但究竟氣什麼,又無法分辨清楚。
  
  “宮爺躺下來會不會舒服些?我去打些水來。”轉身就走。
  
  “不用,你等等!”他緊聲喚住她,見她佇足在門邊,一時間卻不知叫住她幹什麼,想了想遂問:“……你要回府裏去了嗎?”
  
  曉清再次點頭。“也差不多時辰了,再遲些,果兒會以為我待在鹽場不回去,她又要趕著送飯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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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5-8-14 22: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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