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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仙俠] [慕容美]解語劍(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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苗王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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苗王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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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長安烏鴉滿天飛

  “得得答答,得得答答,得得答答……”一片蹄聲,突自西大街方面遙遙傳來。

  居易酒樓上,酒客們神色一緊,相繼愕然停杯;蹄聲由遠而近,夾雜著一串叱喝,呼嘯著,經樓下向東門方面驟雨狂雹般疾奔而去,一批剛過,一批又至。就這樣,先後持續了將近頓飯之久,蹄聲方才逐漸稀落下來。

  一名布衣老者,目光偶及梁榴間那方匾額,忍不住輕輕一歎道:“崔荷遍地,劫戮時有所聞,唉,居易,居易,今日之長安,果其平?居,良不易也!唉唉!”

  其他酒客們似有同慨,人人搖頭感唱不置,就在這時候,下麵大街上,忽有人一路唱將過來道:

  人生百歲,七十稀少,更除十年孩童小,又十年昏老。

  都來五十載,一半被睡魔分了。

  那二十五載之中,寧無些個煩惱?!

  歌聲雖然有點沙啞,但韻味卻是十足。歌聲由大街進入樓下,稍微停頓了一會兒,接著,又沿樓梯一步步唱上樓來:

  左思量,右思量。

  總覺人生似露垂芳草。

  遇酒逢花莫閒拋。

  追歡要及早,毋惜玉山倒……。

  歌聲戛然而止,歌者悠然現身。

  時下雖為仲秋季節,來人卻仍戴著一頂又破又舊的卷邊大涼帽。這位朋友不知道是跑路跑熱了,抑或剛才的山歌唱得太賣力,上得樓來,人往樓梯口一站,第一個動作便是自頭上除下那頂大涼帽,衣領一拉,大扇而特扇。

  除去涼帽之後,來人面目清楚出現。此人看上去約在四十到五十之間。荔子鼻,蒲包嘴;一雙眼珠又黑又小;就像兩大碗白米飯上放的兩顆烏豆。而總醜之大成者,則是那兩邊一高一低、一疏一密的眉毛。

  那兩道與眾不同的眉毛,可說是此人臉上最不安分的一環,上下錯動,一刻不停,如果眼睛望向誰就仿佛在跟誰扮鬼臉、遞消息一般。

  眾酒客看清來人這副尊容,無不暗暗為之絕倒。

  不過,來的這人似乎毫不介意別人對他的觀感如何,烏豆眼滿樓溜過一通,最後,以手中涼帽虛應故事地揮了彈身上的那襲髒得發黑的青布長衫,大踏步向東首靠近窗口的一副座頭走去。

  青衣醜漢現下走去的那副座頭上,早已經坐著一名藍衣少年,當下,青衣醜漢走過去抱著涼帽深打一躬道:“這位弟台……咳……我可以在這邊坐下嗎?”

  藍衣少年緩緩抬頭,目光一掃,淡淡答道:“沒有什麼可以不可以,座位都是店家的,朋友愛坐哪里便坐哪里!”

  青衣醜漢搭訕坐下,跟著,夥計走過來,哈腰請示客人要點什麼酒菜,青衣醜漢支吾了一陣,忽然揮揮手道:“你且站去一邊,待本爺斟酌好了自會喊你過來。”

  那個夥計眨了眨眼皮,唯唯而退,夥計一轉身,青衣醜漢立即以手護頰,將脖子伸過桌心,向藍衣少年乾笑著道:“老弟,咳,您說我該點些什麼好?”

  藍衣少年傻了,愣了好半晌,這才咦出一聲,閃眨著那雙曉星般的眸珠,奇道:“怪了,各人各有口味……”

  青衣醜漢嘻嘻一笑,涎臉輕聲道:“不瞞你老弟說,我身上是一個子兒沒有,嘻嘻,所以,咳,這個,咳咳,不巧而已,其實我也不是天天窮……”

  藍衣少年又是一愣,先是有氣,繼又覺得好笑,忍了忍,勉強皺眉道:“隨你點,帳由我付就是了。”

  青衣醜漢這下神氣起來了,嗓門兒一清,大聲哈喝道:“喂,夥計過來!”

  那名夥計應聲而至,青衣醜漢老實不客氣,連點六萊一湯,外加好酒三斤,最後手指藍衣少年加了一句道:“這位相公請客!”

  那名夥計本來就有點起疑,心想:這廝連骨頭榨了也值不上三分銀子,莫非吃白食來的不成?及至聽到他這麼一說,忙朝藍衣少年望去,藍衣少年點點頭,夥計這才安心打躬而退。

  青衣醜漢待夥計去後,勾腰堆笑道:“老弟貴姓?”

  藍衣少年淡淡答道:“文束玉。”

  青衣醜漢目光微直,喃喃道:“文……?”

  藍衣少年以為對方沒有聽清楚,接著道:“文武的文,束修的束,金玉的玉。”

  青衣醜漢突然警覺失態,啊了一聲,忙道:“是的,是的,文束玉,文束玉,文老弟,咳,久仰久仰!”

  藍衣少年文束玉側目曬然,心想:天下再虛偽,再空洞不過,大概便數應酬場合中“久仰”這兩個字了!

  按照一般禮節,請教過了別人的名姓,不論對方有沒有反問一句,都該馬上報出自己的名姓才對,可是,這時的青衣醜漢,在喊完兩聲久仰之後,竟將自己的名姓略而不談,乾咳了一聲又道:“老弟一向哪兒得意?”

  藍衣文束玉顯然是個心胸相當豁達的少年人,青衣醜漢如此不禮貌,他似乎全然沒放在心上。

  這時漫不經意地喝了一口酒道:“寄人籬下,糊口而已。”

  青衣醜漢又是微微一呆,心底似乎在冷笑著:哼,這小子果然不怎麼老實!就憑你小子這身行頭,以及這副氣派,還有,對了,你小子自稱姓“文”,晤……如果,此“文”即那“文”……哼哼,好小子,好個“寄人籬下,糊口而已”,居然在關老爺面前舞起大刀來了!

  青衣醜漢連忙堆笑賠罪道:“是的,是的……”口中一股勁兒賠錯認罪,心中卻反而感到一陣舒坦,他想:小子一點也沉不住氣,畢竟火候還差。

  夥計送上酒菜,青衣醜漢一樂,兩道陰陽眉更是極盡變化之能事,藍衣少年文束玉看著看著,終于忍不住怒氣全消了,發出微微一笑。

  青衣醜漢高高拉起兩只衣袖,左手執壺,右手拿筷子,一疊聲喊道:“來,來,來,請,大家用——唔,菜很好,酒也不錯,魚太鹹了點,不過,說良心話,鹽放少了也確實不好吃,咳,好酒!”

  藍衣少年文束玉越瞧越有趣,他本來已有幾分酒意,這時心胸一朗,臉上頓時浮現出愉悅的笑意。

  青衣醜漢的一陣急沖鋒,這時暫告一段落,直起腰來深深吐出一口酒氣,陰陽眉聳動了一會兒,忽然笑容可掬地向藍衣少年文束玉問道:“剛才這兒是木是過去很多人馬?”

  文束玉點頭道:“好像是的,不過,我沒有去留意,你知不知道那都是些什麼人物?”

  青衣醜漢眼角一溜,含蓄地道:“文老弟真的——”

  文束玉似甚惑然,張目道:“什麼真的假的?”

  青衣醜漢心想:好,你小子裝佯你就裝下去吧!於是咳了一聲,緩緩接著道:“我是說,文老弟真的,咳咳,真的想知道那些人的身份麼?”

  文束玉坦然點頭道:“是的,不瞞朋友說,在下對江湖中種種,雖不在行,卻也並非完全陌生,在下在西大街西京雙獅鏢局擔任文牘方面的工作已有一二年,平常時候也曾從那些鏢師的口中聽到過一鱗半爪,不過,那些傢伙似乎本身知道的也很有限,是以每談到一個人物,或者是一件事,多半是語焉不詳……”

  這一下,青衣醜漢是真的呆住了!

  他見文束玉談吐溫雅,語態從容而真摯,所說各節顯屬不假,而且雙獅鏢局就在西大街宜征坊,要加查證,毫不費事。青衣醜漢想著,不禁大感意外,訝忖道:“什麼?這小子真的不是某人之子?太奇怪了!”

  青衣醜漢本想加以盤問一番,譬如:原籍哪兒?家中還有哪些人?年紀輕輕的怎麼就要自力謀生?進入雙獅鏢局又是誰人介紹的?

  不過,青衣醜漢最後還是忍住了。他發覺這位文姓少年雖非他猜想中的文某人之子,但氣質上,卻處處透著拔脫不凡,這種年輕人僅能欺之以方,哄騙詭詐那一套是萬萬行不通的,像剛才一樣,一個不檢點,只有自討無趣。

  青衣醜漢盤算既定,乃正容發問道:“武林中有段五句歌,老弟聽過沒有?”

  文束玉眨眼反問道:“哪五句?”

  青衣醜漢低聲道:“‘飛花三奇,流星一絕,血屠胭脂爪,天機鬥七巧,芙蓉仙子斷腸蕭!’——有沒有聽到過?”

  青衣醜漢本想加說一句:“這批奇能異士之中,就有一人姓文,跟你老弟同姓,而且其人面貌也與你老弟差不多——”說完這個,再去留心文束玉的反應,以斷定這位文柬王與那位文某人有無血統的淵源;但為了與先前相同的理由,話到喉頭,旋又咽下。

  文束玉聽完這首五句歌,似乎頗感興趣,他將五句歌詞反復念了幾遍,最後抬頭笑道:“這批人哪幾個最厲害?是飛花三奇?還是流星一絕?那位芙蓉仙子所吹的斷腸蕭蕭音一定具有驚人魅力是嗎?”

  青衣醜漢怔了怔,忽然前仰後合地大笑起來。

  文束玉茫然眨眼道:“什麼事好笑?”

  青衣醜漢笑得發喘道:“錯了,全錯了!”

  文束玉益發不解道:“誰錯了?”

  青衣醜漢滿幹一杯,笑道:“這都怪當初編造這段詞兒的人太缺德,知道嗎?飛花三奇,聽起來像一個人,也像三個人,其實卻是四個人!”

  文束玉一呆道:“如何解釋?”

  青衣醜漢笑道:“飛花,是指一位綽號叫飛花掌的人,三奇則是瀟湘三奇,是三個異姓兄弟。”

  文束玉皺眉笑道:“真是不通之至!”

  青衣醜漢笑了笑,又道:“不通的還多著呢!流星一絕,流星是流星掌,一絕是九疑一絕,只有兩個人,算是比較單純。底下一句‘血屠胭脂爪’,如果誤‘屠’為‘塗’,人家不以為這是代表一個歡喜擦紅指甲的女魔頭才怪,其實呢?它們乃三大男士之綽號大拼盤也!”

  文束玉被逗得一笑,旋又蹩額道:“‘血屠胭脂爪’這五個字,要將它分成三個人的綽號,如何個分法T”

  青衣醜漢笑道:“怎麼分?‘血屠’!‘胭脂’!‘爪’!就這樣,二二一,簡單得很。‘血屠’是‘血屠夫’。‘胭脂’是‘胭脂魔’。‘爪’則是‘鬼爪抓魂手’廠

  文束玉忍不住笑道:“這豈非太不公平了點?前面二人,三個字排入二個,‘鬼爪抓魂手’五個字卻只排入一個字……”

  青衣醜漢搖頭歎道:“也不冤枉,眾人之中就數抓魂手武功最差勁,老實說,他能插上一爪已算是不錯的了。”

  文束玉忍不住又是一笑,青衣醜漢接下道:“‘天機鬥七巧’也很單純,‘天機’道長、‘七巧’仙姑,兩位均屬玄門弟子。”

  文束玉岔口道:“‘鬥’字何解?用上這個鬥字,總不會是毫無意義的吧?”

  青衣醜漢遲疑了一下,點頭道:“是的——”

  稍頓,又搖搖頭道:“這二位故事太多,也太長,說起來,三天三夜也說不完,將來如果有機會,慢慢再說吧。

  文束玉點點頭,沒再追問。

  青衣醜漢接著說道:“至於‘芙蓉仙子’——”話說半句,倏而住口。原來樓梯口不知什麼時候上來了一名一身艷如榴火的紅衣少女,也許是這一邊座位較空的關系,紅衣少女這時已向這邊走了過來。

  青衣醜漢顯然有意要回避這名紅衣少女,身子一偏,伸手便想去將那頂大涼帽拿起戴上。

  不料紅衣少女眼尖異常,趕上一步,冷冷一笑道:“喂,醜鬼,你好啊!”

  青衣醜漢無所遁形,忙就座中欠身賠笑道:“啊啊,原來是紅雲姑娘,姑娘好,姑娘好!”

  那名叫紅雲的紅衣少女微曬道:“今天這一頓又是——”

  紅衣少女話至此處,無意中與文束玉目光相接,神色一呆,竟然無法接著說下去。

  文束玉對這名紅雲姑娘印象相當惡劣,他總覺得一個姑娘家,出口就傷人,縱然本質不壞,家教也必然大有問題,所以,他朝對方望過去的眼光,是冷漠的,甚至多多少少還帶有幾分鄙棄意味。

  然而,世上事往往就是如此般不可思議。這名叫紅雲的紅衣少女,從外表看上去,不但長得夠美,脾氣也似乎夠刁夠傲的。照理文束五如此對她,她縱然不至當面碎一口,哼也得哼一下的。然而,紅衣少女竟然什麼報複手段也沒有採取。她在文束玉臉上留下深深而脈脈的一瞥,然後戀戀不舍地將眼光又移向青衣醜漢,含笑道:“醜叔叔,明天您去不去雲鶴山莊?”

  這種轉變太驚人了!這時的紅衣少女不但笑容婉盈,連語音語調都一下子變得溫柔親切起來。

  青衣醜漢以重重一咳掩去唇角自然泛出的一絲會心微笑,連忙欠身道:“愚叔,咳咳哪有這份資格?”

  紅衣少女嬌嗔道:“如連你——”青衣醜漢發出一聲輕咳,紅衣少女語音隨著一頓,停了停,方才笑著繼續說下去道:“不是麼?如連你醜叔叔都說不夠資格,那麼明天與會者誰人能說夠資格?”

  青衣醜漢陷肩作苦笑狀道:“這個場捧得不小!”

  紅衣少女挪動腳步,揚揚手道:“我還得找我兩個姊姊去,醜叔再見!”

  說著,眼角一溜,又朝文束玉的側影緊緊盯了一眼,這才巧步盈盈,一團火雲似的飄然下樓而去。

  文束玉原就知道這名青衣醜漢是個江湖人物,現在,他更發覺到此人在江湖上的名氣可能還不算太小。

  文束玉正思忖間,青衣醜漢忽然匆匆地低聲道:“我也有事要走了,現在為你補充兩點:‘芙蓉仙子’是一個人,‘斷腸蕭’又是一個人。剛才這名紅衣丫頭,便是芙蓉仙子的第三女徒,‘五月花’夏紅雲。今天是我醜鬼第一次聽這丫頭喊‘叔叔’,謹此一併致謝。嘻嘻,以後有些場面,看樣子大概還少不了你老弟為我醜鬼光光招牌呢!”

  青衣醜漢又是嘻嘻一笑,戴起涼帽,起身便跑,跑沒幾步,忽又趕回來輕聲道:“回去帶個訊給雙獅兄弟,這兩天他們兄弟最好能找個地方避一避……這個……晤……就說是我醜鬼的吩咐好了!”

  文束玉目送青衣醜漢下樓而去,心中默忖著:“明天,東門外的雲鶴山莊有會?什麼會?怪不得剛才向東門過去那麼多人馬,原來都是赴會去的!另外,此人叫我帶信給兩位局主,要兩位局主這兩天避一避,這又是什麼意思呢?”

  文束玉實在有點猜不透,心想:“管它的!回去照實說了,兩位局主自然會明白也不一定。”

  於是,文束玉起身算賬下樓,出門向西大街方向緩緩背手踱過去。這時約摸晚茶時分,紅日西墜,彩霞滿天,頭頂上黑影穿錯,呱呱聒耳。文束玉皺眉暗忖道:“長安別的都好,就是烏鴉這種東西實在太多了點——就像今天武林中黑道上的情形一樣。”

  長安東大街到西大街,路頭相當不短,加以文束玉安步當車,走得又慢,所以,當文束玉回到雙獅鏢局時,早已是萬家燈火了。

  局中一名打雜的夥計見到文束玉回來,含笑迎上道:“文相公,等您開飯呢!”

  文束玉搖搖頭道:“我在居易酒樓用過了,你們請吧。”

  那名夥計朝滿臉酒氣的文束玉望了一眼,遲疑著走過來輕聲說道:“文相公以前滴酒不沾,怎麼最近這幾天……咳……文相公,您,身體得多多保重一點才好啊。”

  文束玉感動地苦笑了一下道:“謝謝你,老陳。”

  說著,忽然想起一件事,接著問道:“噢,對了,老陳,兩位局主此刻在不在?”

  老陳抬起臉來道:“南門八達鏢局近日接下一宗生意,據說接下這批貨色相當貴重,八達鏢局雖然承應下來,卻深恐獨力擔當不起,所以剛才派人請兩位局主過去,准備跟我們雙獅鏢局合作——文相公有什麼事?”

  文束玉躊躇了一下道:“這樣好了,兩位局主回來你馬上過來通知我一聲,沒有什麼要緊事,只是文讀方面一些小問題需要請示一下而已。”

  文束玉回到後院書房中,負手繞室,心緒始終無法平靜下來。

  “令尊近來可好?”——剛才,居易酒樓上,那名青衣醜漢這句話也許出於善意,但是,它卻深深刺中了文束玉心靈隱處的創痛。

  母親去世太早,他已無法記憶。

  他可說全是父親一手帶大的——不過,如果說成他僅是由一名老家人所帶大也許更為恰當些。

  父親,一年只能見到一次。每次,父子見面,時間多半是在深夜,由老家人文福將他從夢中搖醒,輕輕說一句:“相公,老爺回來了!”

  然後,老家人文福悄悄退出,一名老年儒士沉著臉色走進來。

  “這一年過得好不好?”

  “唔。”

  “去年帶給你的書都念完了沒有?”

  “唔。”

  “乖一點,懂嗎?”

  “唔。”

  ……

  當他還幼小時,他常常止不住自問:“這人是誰?”

  漸漸的,他懂事了,他開始知道,這個一年來一次的人,便是他的父親!

  但是,父子之間的關系並未因他逐漸年長而有所改善,父親每年仍舊只能見到一次,來時仍是在深夜,見面後,仍是那簡短的幾句話,問完後,父子相互凝視片刻,然後,父親與進房時一樣,臉上不帶一絲表情地掉身離去,老家人文福接著走進來。父子相會一次,從來沒有超過一個時辰。他也曾向老家人文福追問過,但是,老家人文福一句話也不說,總是推稱:“老爺忙些什麼,老奴也不清楚……”

  因此,文束玉不免懷疑:“我們真是一對父子?世間的父子都是這樣的?既然我這個兒子在他生命中可有可無,乾脆不回來,豈不更省事?”

  不過,就連這些也都是兩年以前的事了!

  兩年前的某一天,老家人文福忽然將他帶離巴嶺山居,帶來長安城中,適時正值這家雙獅鏢局欠缺一名文房,老家人文福陪他前來應征,雙獅兄弟非常欣賞他的文筆,便連老家人文福一併收留下來。

  他曾問文福為什麼要這樣做,文福說是老爺的吩咐。

  進入鏢局,轉眼一年過去,老家人文福有一天背人遞給他一隻小木盒道:“老爺子昨夜來過了,他說,見你睡得好好的,不忍吵醒你,而且他本身也急著要趕去另一個地方……”

  文束玉當時哼了一聲,冷笑道:“不忍?哼,過去怎麼忍的?這十幾年怎麼忍的?哼,說得好聽,急著要趕去另外一個地方倒是真的!”

  打開木盒,裏面只有一部線裝詩詞選集,老家人文福又道:“老爺子還吩咐,要相公好好的將這一部——”

  他不耐煩地將文福揮退,接著,他將木盒啪的一聲合上,高高擱去書架頂層,為了賭氣,第二天他便去坊間另外買了一部版本相同的,決意永遠不再去觸及木盒中的那一部。

  光陰如箭,又是一年過去了。

  早在半個月之前,文束玉約略計算了一下時日,知道又到了父親前來相會的時候了。這是一定的,每年都在這個時候,遲或早,絕不會超出三天以上。他雖說對父親極端不滿,然而,父子親情,出諸天性,這一天的到來,仍然是令人激動的;同時,他已決定,這次見面一定要向父親問個明白,父子間甚至因此翻臉,亦屬在所不惜,他不再是一個小孩子了,他有著他所不能忍受的。

  於是,文束玉開始每夜燃燭以待……

  可是,一連五個通宵過去,人影也沒有見到一個,因此,到了第六天以後,文束玉使天天跑去居易樓,以酒遣怨,不黑不歸。

  夜深了,文束玉仍然毫無睡意,他走到院中,想去對面敲門問問老文福,但一想到可憐的老文福這兩天正患著風寒,值此深夜,良有不忍,於是,他又再回到書房,繞室徘徊,直到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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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10-24 09:39:32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 香飄紅袖不勝情

  天亮後,文束玉和衣倒在床上,一陣倦意襲來,正要朦朧入睡,忽目前面廳室中遙遙傳來一片激烈的爭吵聲。

  文束玉心神一緊,睡意全消,忙自床上挺身坐起。

  等他下床穿好鞋子,匆匆趕來前面,廳室中爭吵之聲已經靜止,只見局中兩名鏢師領著七八個鏢夥叉手站在那裏,人人臉色鐵青,一個個胸口均起伏不已。

  文束玉走向其中那位年事稍長的鏢師,急急問道:“什麼事?張鏢頭。”

  張姓鏢師切齒恨聲道:“還不是那批……”

  文束玉馬上明白過來:又是那些好朋友來借盤纏。

  這種借盤纏,相當于普通民間的抽豐;也是吃鏢行這碗飯最難應付,而且最感頭痛的一件事。

  不論阿貓阿狗,走上門來,三句行話一說,手一伸,沒有十兩,也得八兩!

  遇上客氣的,還有一聲謝謝,有些則連謝字兒也沒有一個,頭一昂,大踏步而出,就生像到銀莊上提走自己一筆存款似的。

  開鏢行的,大家都知道,凡是上門伸手的貨色,十九都不是什麼了不起的角兒,可是,鏢行吃的是四海飯,這種人成事不足,敗事有餘,今天這兒跟你鬧一下,明天那兒跟你鬧一下,找鏢行,都是有錢的主子,有錢的主子哪個不怕事?

  文束玉皺皺眉頭,又轉向櫃上道:“結果給了沒有?”

  掌櫃的鄭師爺苦笑道:“不給行嗎?”

  文束玉有點奇怪道:“既然給了,還有什麼好吵的?”

  鄭師爺歎了口氣道:“打早上開門以來,這已經是第三起了,前面二起,一起八兩,都沒有說什麼,唯獨最後這兩個傢伙……”

  文束玉忍不住插口道:“怎麼樣?”

  連一向有好好先生之稱的鄭師爺也似乎有些上火了,這時恨恨介面道:“八兩,不接,換了一封十兩的,仍然昂首不理,問他們究竟需要多少,其中一個傢伙二指一伸,我問他:‘二十’?不開口!再問他:‘兩百’?那傢伙才勉強地打鼻孔中哼了一聲,數目這麼大,櫃上當然無法做主,正碰上張李兩鏢頭趕來,一言不合,雙方便吵了起來。”

  文來玉道:“那麼,怎說給了呢?”

  鄭師爺道:“雙方剛剛叫開,‘猴眼’申老二使即趕到,申老二向我眼色一使,我立即意會到二人來頭大概不簡單。於是,忙著取出二百兩,賠笑打躬,說盡好話,才算將兩個傢伙打發出門

  文束玉乃又轉向那名目力過人、且記憶特強的趟子手申老二問道:“二人是何來路?”

  猴眼申老二聳聳肩胛道:“‘玉門十八鷹’中的老七和老八,這兩個傢伙雖非十八鷹中頂尖人物,可是,在我們這一行之中,有幾個惹得他們十八兄弟?”

  文束玉雖然不怎麼清楚玉門十八鷹都是何等人物,但是,十八鷹的惡名,他卻曾不止一次聽行中人提過,當下也就為之蹙額無言。

  鄭師爺又歎了一口氣,喃喃道:“這種事,過去三兩個月才有次把,而最近這幾天以來,竟幾乎無日或缺,這樣下去怎生得了……”

  文束玉噢了一下,忙問道:“兩位局主還沒有回來?”

  鄭師爺答道:“兩位局主昨夜差人傳話回局,說要跟八達的歐陽局主去三原磋商起鏢細節,今天午前可以趕回來。”

  文束玉剛剛點得一下頭,門口忽然有人陰惻惻的向屋內問道:“兩位蔡當家的在不在?”

  眾人轉身望去,來的是兩個人,這時已一先一後向屋中走了進來。

  發話的一人走在前頭,是個身材瘦小的青年漢子,臉如絲瓜,唇角掛著冷笑,一看便知不是什麼好東西。後面一人,身材也高大不了多少,臉皮雖比較白淨,但是臉上一絲表情也沒有,似乎比走在前面的那個傢伙心地更為冷酷。二人都是一身勁裝,外披黑道人物常見的那種灰色短風衣。前面一人只在腰間圍著一條革囊,後面一人則在肩後露出三寸許一截刀把。

  張李兩鏢師剛剛平復下來的臉色又一度難看起來,猴眼甲老二則於室角,眼望來入,眼皮眨動,眉峰微微皺起,似乎正在苦苦思索二人之路數。

  來人入屋,一徑走向櫃上,瞧也不瞧張李兩鏢師一眼,那神氣就好像根本不知道屋中還有其他人似的。

  鄭師爺強笑著自櫃上起身拱手道:“兩位遠道辛苦了……”

  這是江湖上自成一家的客套話,總而言之,既要親切,又要自然,要使別人聽起來有著“名人所至之處,果然無人不識”之感,這樣才能讓來人心中受用,才會大事化小,小事化無,天下太平。

  其實,天曉得鄭師爺根本就不知道現下這二人是哪兒來的兩個毛東西!

  誰知,饒得鄭師爺迎以笑臉,兩個傢伙卻一點也不領情,絲瓜臉那廝走過去,左手食指一曲,反過來以指節兒敲敲櫃面,用一種極不耐煩的語氣道:“快,快,咱們兄弟還得趕路……”

  鄭師爺咽了一口口水,終於一聲不響自抽屜中取出一個紅紙銀封。

  絲瓜臉那廝接過一掂,好像被蛇咬了一口似的,猛然將銀封摔了回去,拍台豎眼叫道:“這,這,去叫蔡大功跟蔡逢辰出來!”

  雙獅兄弟,老大叫“怒獅”,老二叫“病獅”,此人口中的“蔡大功”和“蔡逢辰”,正是雙獅兄弟的表字,在江湖上,除了上對下,或者仇家相向,徑呼其人之名,可說是一種莫大侮辱,於是,張李兩鏢師再也無法忍受了!

  就在張李兩鏢師正待發作的剎那,趟子手申老二突然一跳而起,經過張李兩鏢師身邊時肘彎一碰,腳下不停,徑向櫃上奔了過來,人未至,話先到,第一句是罵掌櫃的鄭師爺:“嗨,老爺,你今兒是怎麼啦……”

  接著,人趕到,雙拳一抱,向來人深深躬身賠笑道:“許俠。辛俠,兩位好,兩位什麼時候來長安的?坐,坐,噢,對了,兩位還要趕路,小意思,小意思,兩位需用多少,說個數兒就是了!”

  絲瓜臉側眼將申老二打量了一下,不住點頭,似乎頗為嘉許雙獅鏢局中居然還有這麼一個眼力過人的趟子手。

  另外那個佩刀的冷冷介面道:“最好三百兩,沒有便罷!”

  申老二一呆,忙又賠笑道:“是,是……”

  鄭師爺愣在那裏,半晌方道:“櫃上此刻全部只剩五十餘兩,兩位局主又都不在,一下子叫我去哪里找?”

  絲瓜臉哼了一聲道:“真巧呀!人不在,銀子沒有,咱們兄弟今天這個臉面看樣子大概是丟定了!佩服,佩服,雙獅兄弟果然是腰杆愈挺愈硬!”

  這時,甲老二沒了詞兒,鄭師爺更是不得主意,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就算他兩個能作這個主,其宗沒有現銀何?

  另一邊的張李兩鏢師,雖然二人都眼中冒火,但此刻卻無進一步表示。因為他們一聽“許”“辛”兩姓並列,已猛然想出來人之身份,兩鏢師知道,他們縱然不惜一拼,但這家雙獅鏢局就不得不卸招牌了。兩位局主待他們不薄,為了鏢局之前途,受點閒氣畢竟是小事。

  靜立一旁的文束五,這時忽然走過來,非常平靜地向鄭師爺道:“鄭師爺不必為難了。”

  鄭師爺眼中一亮,忙道:“文相公方便?”

  文束玉不答,身子一轉,面向二名來人沉聲道:“兩位有事不妨請使,別說櫃上沒銀子,就是有,也不給,話是我說的,我姓文,明天便離開這兒,兩位隨時可以加以指教!”

  局中上下人等,無不駭然倒抽一口冷氣,張李兩鏢師救人心切,雙雙搶出大駭道:“且慢——”

  許、辛二人同時轉過身去,冷笑道:“誰在這兒大呼小叫的?”

  張李兩鏢師本是想解釋一下,說明文束玉只是局中一名文職人員,希望對方不可誤會,假如對方不滿,兩位局主將來自會代他登門賂罪,二人一時情急,嗓門不免粗了點,以致又引起另一誤會。這時,張李鏢師氣往上沖,索性也不解釋了,由李姓鏢師搶著報以冷笑道:“雲鶴山莊一場爭寶會,想不到竟為我們雙獅鏢局帶來如許無妄之災,現在,本局好話已經說盡,殺人不過頭點地,這位文老弟說得一點不錯,別說沒有,就是有,也不給,兩位瞧著辦吧!”

  絲瓜臉那廝滿廳掃了一眼,偏臉向另外那廝道:“老二,你看這屋內夠不夠寬?”

  那名辛姓老二毫無表情地道:“如由小弟動手,當然以街心上當眾表演來得過癮!”

  許姓老大頭一點道:“也好!”

  二人說著,徑自並肩向室外走去。張李兩鏢師對望一眼,一言不發,也向屋外跟出。

  甲老二不住抹汗跺足,連歎:“完了,完了!”

  文束玉呆立在那裏,心中有如箭攢。他知道,禍是自己惹的,不為自己,張李兩鏢師不至於挺身而出;而現在,聽申老二語氣,張李兩鏢師顯非來人之敵,如果張李兩鏢師因而喪命來人之手,他將何以自處?

  過去,他雖身在鏢局,卻始終對江湖上一切人和事沒有好感;如今,他忽然覺得,要是自己此刻也有一身武功該多好!

  文束玉正茫思間,一陣怪笑突然傳入耳鼓,是那個辛老二的聲音:“真麻煩,還要分兩次,嘿嘿,亮傢伙啊!”

  文束玉一驚,連忙向外奔出。這時,外面大街上,無數聞訊而來的人已將張、李、許、辛四人團團圍在街心。張、李與許、辛四人相隔丈五左右對面站定,辛老二手中已多出一柄明晃晃的潑風刀,張李二人則仍空手站在那裏。

  遠處,自東街方面,正有三騎緩緩而來。

  三匹馬上坐的都是少女,一騎在前,另外兩騎則落後約摸五六丈光景。後面馬上的兩名少女,一個身材豐滿,一個則較瘦削。前者背插雙劍,衣著紫色。後者背斜單劍,衣色純白。而最前面的那名少女則是一身火紅!

  這時,紅衣少女首先攏近,只聽她皺眉自語道:“‘金穀’問題尚未解決,人倒先死去不少,昨夜是酒癡晁老兒收拾了魯東三雄,今天一清早文癡余老兒宰了開封霍家兄弟,現在這前面又不知道是那一幫跟那一幫對上了……”

  紅衣少女自語至此,馬上一長身,不禁失聲道:“咦!什麼?是‘惡客’許幹、‘快刀’辛立他們兩個?雲鶴莊中沒見到血屠夫那個老鬼,怎麼他一對寶貝徒兒卻來了長安呢?唉唉,對面那兩個傢伙不曉得是不是雙獅鏢局的鏢師,他們碰上這兩個小煞神,今天大概是報銷定了!”

  街心中快刀辛立抬頭瞥及馬上的紅衣少女,陰沉沉的一張面孔忽然綻出一絲笑容,揚聲招呼道:“紅雲姊,快來欣賞小弟的刀法……”

  紅衣少女狠狠啐了一口道:“什麼了不起的臭刀法,竟也值得向本姑娘誇耀,哼,本姑娘要不是顧忌你那老鬼師父還真有兩下子……”

  紅衣少女語音一頓,忽然注目咦道:“誰在那邊拼命向前擠?”

  緊接著又啊了一聲道:“是他?看他這副惶急神情,難道他跟對面那二人同是雙獅鏢局的鏢師不成唔——這一來就說不得了!”

  文束玉剛剛擠到前面。辛老二一把波風刀已經呼的一聲向張李二鏢師閃電般盤掃而去。

  這廝似因受了紅衣少女一頓奚落,氣無可出,剛才還端出大將風度,說什麼要一個一個分開來,這時不但前言盡棄,出手也透著特別辛辣,張李兩鏢師雖明知不敵,此刻也只有橫心一拼了。

  於是,兩人大喝一聲,分向左右閃開,人退七尺,旋身倒卷而上,兩雙鐵掌不約而同向快刀辛立夾攻過去。

  快刀辛立果然不愧快刀之名,去勢一頓,全身下挫,潑風刀於自己頭頂上迅速絞起一道光圈,張李兩鏢師因存著拼命之心,一時能發不能收,竟然四掌同向刀圈中撲去。

  就在張李兩鏢師四條手臂行將不保的剎那,但見紅衣少女紅袖一揚,猛然打出一道紅光,紅光所至刀芒立斂,快刀辛立手腕一麻,一把潑風刀幾乎脫手,直氣得他跳腳大罵道:“夏紅雲,你,你——”

  紅衣少女馬上側目道:“我怎麼樣?”

  快刀辛立咬牙道:“你下來!”

  紅衣少女冷笑道:“真的嗎?”

  快刀辛立使氣叫道:“不真的,難道還會是假的不成?你怕我師父,我可不怕你師父,過去我辛立處處讓著你丫頭也不過是為了——”

  紅衣少女一聲脆叱道:“住嘴!”

  快刀辛立又叫道:“既然你對我一點意思沒有,我還有什麼不可以說的?!”

  紅衣少女粉頰全緋,忽然扭過頭去道:“大姊您代小妹去教訓這小子一下,看看究竟血屠夫徒弟快刀辛立的刀快,還是芙蓉仙子徒弟雙劍貴妃楊芬芬的劍利!”

  快刀辛立眼光一順,不禁微微一楞。他一時氣昏了頭,竟沒有注意到芙蓉三徒,雙劍貴妃楊芬芬、冰姬白玉梅、五月花夏紅雲,這時全部在場。老實說,由於雙方師父齊名,自己雖不將一個夏紅雲放在心上,但是,如果三對二,那就絕無便宜好討了!

  惡客許幹是出了名的鬼心眼,人揀忠厚的欺,吃不下的絕不逞強,他一拉師弟衣袖,低聲道:“走吧,以後有機會再說不遲。”

  一對惡煞兄弟,向四周掃出一道狠狠的眼光,大踏步沖開閒人而去。

  站在鏢局門口的猴眼申老二,這時深深噓出一口大氣,同時搖頭喃響道:“真是怪事,雖然誰也沒有見過芙蓉仙子,但大家都知道其人心腸之冷,實較那位什麼血屠夫有過之而無不及,至於芙蓉三徒,更是出了名的潑辣,尤其是最小的五月花夏紅雲,雙獅鏢局不知何時積了德,今天居然會由這名小魔女出面解了一危……”

  對這件事弄不明白的人可多哩,不但當事人張、李兩鏢師一頭霧水,連雙劍貴妃和冰姬兩姊妹這時也在向小師妹五月花追詢原因不已。

  雙劍貴妃楊芬芬惑然道:“雲妹今天怎麼了?‘五行歌’中列名人物,一向有著河井兩不相犯之默契,這次為了金穀之寶,各人之代表爭得那麼厲害,彼此間都沒有誰跟誰輕易翻臉,雲妹如何為了漠不相關的兩名鏢師,竟去將血屠夫那老鬼的門下得罪了,師父知道了怎麼辦?血屠夫知道了又怎麼辦?”

  五月花夏紅雲不在意地一笑道:“路見不平,拔刀相助——”

  冰姬白玉梅呸了她一口道:“活見你的大頭鬼!”

  雙劍貴妃輕輕歎了口氣道:“算了,走吧,不知怎麼回事,從昨天下午開始,這丫頭就像忽然換了另外一個人似的。”

  五月花夏紅雲眼角迅速一溜,漫聲道:“你們早晚也會的。”

  雙劍貴妃楊芬芬一怔道:“丫頭怎麼說?”

  五月花夏紅雲低笑道:“我說,走——”雙頰浮霞,眼角又是偷偷一溜,接著,一鞭揮下,潑辣辣領先向西城方面縱騎而去。

  雙劍貴妃與冰姬對望一眼,搖搖頭,跟著催動坐騎。

  閒人散清,雙獅鏢局這邊眾人剛回到廳屋裏,雙獅兄弟,怒獅蔡大功,病獅蔡逢辰,也接著返局。

  眾人不敢隱瞞,由張鏢頭將适才經過向兩位局主—一報告出來。

  雙獅聽完,怒獅首先大叫道:“好,好,大家都做得很對,文老弟夠勇敢,申老二夠機靈,鄭師爺夠耐心,你們兩個則夠血性,我在也一樣!”

  病獅皺眉道:“不過——”

  怒獅攔住道:“沒有什麼過不過的,殺了頭,只是碗大一個疤,我們蔡家兄弟平常自信對得起道上任何一位朋友,假如說盡好話,賠盡小心,仍有朋友要跟雙獅鏢局過不去,雙獅鏢局又沒有開什麼金礦銀山在那裏,遲早是關門一條路,大不了再賠上幾條命,除了這些,還能怎樣?”

  眾人聽了,均甚感動,張李鏢師雙目盡濕,那是感恩之淚,也是英雄之淚,他們都為剛才做的值得而感到無限自慰。

  停了一會,病獅皺眉又道:“芙蓉三徒會幫本局這個大忙,想來也真是怪極。”

  好幾個人同時脫口說道:“是呀!”

  怒獅也為之搔耳道:“這倒的確——”

  文束玉便趁這機會將昨天那名青衣醜漢的話傳述出來,怒獅不待聽完,搶道:“我明白,我明白,都是一回事,那人意思無非說,這兩天上門的好朋友可能不在少數,我們兄弟最好來個避不見面,其實大家看到的,我們兄弟在不在還不都是一樣。”

  怒獅說著,忽然咦了一聲道:“文老弟,你說那人什麼長相?”

  文束玉重新將那青衣醜漢的長相說了一遍,怒獅呆了好半天,方才失聲喊出一句:“我的媽呀!”

  眾人大驚,怒獅轉向病獅道:“老二,這人是誰,可能連你都不知道,你猜這人是誰?”

  病獅果然搖搖頭道:“沒見過。”

  怒獅接著道:“但該聽說過。提起此人之名號,張李二鏢頭大概也不陌生!”

  病獅張目道:“誰?”

  怒獅一字字地道:“誰?鬼爪抓魂手,醜——義——鳴!”

  眾人全為之目定口呆!五行歌雖然不少人都能背誦如流,然而,歌中列名之人物,在武林中卻始終像遙處在另一個世界一般,真正見過那些人物的,可說百不獲一。這次,雲鶴在開什麼爭寶大會,一般武林人物趕來,也不過是來看看熱鬧而已。因為參加者,據說多為前述之五行歌中人物,別人誰敢去找黴倒?但是,就雙獅晨間所得消息,那些人物並沒有一個是本人親身參與,有的派徒弟,有的派專使,有的甚至只托人帶來一個口信。至於為什麼大家重視此會,而又不肯親自出席的原因,外人自是莫測高深。而今,血屠胭脂爪中的一爪,居然在居易樓上現過身,這在武林中,自然要算是大新聞了!

  文束玉皺眉道:“他昨天還說:五行歌中人物,就以鬼爪抓魂手之武功最差,又說什麼此人能列名其中,可說是全憑僥幸,想不到他說的竟是他自己。”

  眾人問清始末,均不禁為之失笑不已。

  下午,文束玉一個人又從鏢局中溜出來。

  不過,今天他去居易樓,其目的已經不是單單為著喝酒消悶了!

  第一,他現在業已無怨可遣。父親逾期不見前來,大概今年——也許是永遠——不會再來了。像這樣也好,就讓它轉為一種美好的記憶吧。他有父親,跟任何人一樣,而且,父親還曾經看望他一次,先後連續計達十餘年之久,比起那些生不見雙親的孤兒們來說,他算是夠幸福的了!

  第二,他希望再見到那位鬼爪抓魂手。在人心不古、世風日下的今天,的的確確百無一用是書生;午前那一場風波,給他的刺激實在太大了!當時,他詞夠嚴,義夠正,理夠直,氣夠壯,但是,這些又有什麼用?它們的價值,全部加起來也抵不上那位姑娘一枚小小的暗器!因此,他對習武一事產生了狂熱。

  文人之重明哲保身,和武人之重施義普濟,正相當於佛家小乘與大乘之別,他願意舍棄前者而就後者。不過,這也並不是說他想拜鬼爪抓魂手為師,他希望再見那位鬼爪抓魂手,只是想請對方指點一條路而已。

  雖然他對那位什麼鬼爪抓魂手之為人並無惡感,然而,他總覺得鬼爪抓魂手這幾個字太過不雅。他要習武,就應師承於堂堂正正之門派,練習一種堂堂正正的武功,以堂堂正正的手段去蕩寇掃醜;以魔制魔,終非正道。

  是的,他今天還准備痛痛快快的醉一次,不過,這也許就是最後的一次自我暴棄了!

  “得得……得得…得得……”當文束玉快要走到居易樓,正在一邊走,一邊出神之際,驀然間,蹄聲入耳,突有十餘騎自東門方面飛一般狂奔而來。

  文束玉身軀一偏,疾忙讓去街邊店簷下。

  鞭花與叱喝交雜,十餘騎風馳電掣般頃過盡;跟昨天情形完全一樣,第一批剛剛過去,第二批又接著出現……

  馬上騎者,多半為勁裝大漢,亦有少數青年男女摻雜其間,而騎姿則十九相同,一個個上身勾伏,左手逼,右手鞭,揮汗如雨,全想馳越人前,有如一場競爭激烈的馬賽。

  文束玉知道,這一群定是昨天趕去雲鶴莊的原班人馬,但令人不明白的是,今天何以還要趕得這樣急?

  難道——大家已知道寶藏所在,唯恐後人落空不成?

  文束玉對這些不感多大興趣,也懶得去多費腦力,等到人馬過完,繼續向居易樓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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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10-24 09:42:52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 金谷多寶穀何在


  文束玉登上二樓,眼光四下一掃,馬上發覺到今天樓上的氣氛與往日大不相同。

  過去,來這兒喝酒的,十有八九都是長衫客;而今天,穿緊身短打者幾達一大半,餘下那些穿長衣者,僅有極少數是以前見到過的熟面孔;文束玉當然清楚這批人都是什麼身份,他因為沒有回避這些人的必要,便按老習慣,向東首靠窗那副常坐的座頭走過去。

  夥計過來賠笑打躬道:“老樣子?”

  文束玉點點頭,夥計退去,文束玉開始留意那些人的談話。

  這時只聽得一個嗓門兒特粗的傢伙大叫道:“喂喂,大家聲音小一點好不好……還有你,管老三,你他媽的,就你一個吵得特別厲害,叫,叫……你他媽的嚷個什麼!”

  這一嚷叫還真有效,雜音果然隨之減低不少,只聽那人接著以命令的語氣大聲道:“好,孫老大,你說下去廣

  文束玉循聲打量過去,他看到那是樓中央的一席上,約摸坐著六七個勁裝大漢。出聲制止吵鬧的那人背向這一邊,無法瞧清其人面目,不過,從背後看上去,那人肩寬胳膊粗,體型之偉遠超同席請人,想來此人能使儕輩貼服,也並非全仗嗓門兒粗大所致;武人的本錢是什麼,這又是一個最好的說明。大個子對面,這時有個三角眼的漢子在點頭,看樣子此人大概便是大個兒口中的孫老大了。

  當下但見那位三角眼的孫老大清了一下喉嚨,說道:“當然,這種懷疑並非也全無可能。因為,在武林中,誰都知道的。瀟湘三奇雖然志趣各異,但是,在行動方面卻甚少分開。這次大家原在奇怪,五行歌中人物十之六七都有代表到會,像天機、七巧等人對金穀寶圖不動心尚有可說,瀟湘三奇又怎會自動放棄的呢?而今,三奇中的寶癡雖然至今尚未露面,但由於另外二奇,酒癡和文癡曾先後在三元寺和碑林兩處地方,分別將魯東三雄和開封霍家兄弟等煞星掃數格斃,好了,現在大家明白了,原來瀟湘三奇早就來啦!”

  這時,孫老大下首,一個尖嘴削腮的漢子插口道:“酒、文兩癡,做什麼要跟魯東三雄和開封霍家兄弟過不去,這一點,孫老大知不知道?”

  孫老大未及答腔,背向這邊的大個子已是勃然大怒,只見他猛然抬起胳膊,一巴掌拍去桌面,怪吼道:“你他媽的管老三,你,你是跟我反毛虎裴某人有意搗蛋是不是?這種題外文章,你他媽的就不能等一等再問?”

  原來現下挨罵的這人即是管老三!那位管老三大概是臉上實在掛不下了,雷公嘴一個緊抿,兩眼翻白,大有掀桌而起之勢。

  背向這邊的大個兒反毛虎,胸脯一挺,嘿嘿冷笑道:“來啊,你他媽的——”

  那位孫老大連忙站立排解道:“你們要再鬧,我可不說啦!”

  這倒是一記殺手銅,反毛虎第一個軟下來,忙叫道:“好,好,不鬧,不鬧,你說吧!”

  孫老大緩緩落座,端起一杯酒喝了,這才抹抹嘴巴接下去道:“剛才說到哪里了?噢——所以說,今天早上,不,錯了,應該說就在适才一個時辰之前,當各派代表分別拿著一張才完成四分之三的金穀位置草圖,聚集在雲鶴在大廳中,等候雲鶴任主取出最後一塊竹簡,以便完成全幅金穀形勢圖之際,忽然有人發覺那位雲鶴莊主胡大海業已暴斃于書房之內,消息一出,大家騷動起來了!”

  滿樓鴉雀無聲,孫老大清清喉嚨,接著說道:“怪不得三奇……尤其貪得無厭的寶癡……這次居然……嘿嘿……原來……嘿嘿嘿……各派代表,異口同聲,結論是:‘找三奇去,尤其那位寶癡,非得馬上設法攔截下來不可!’”

  “現在呢?”這下是反毛虎本人忍不住了。

  “剛才下麵過去的那陣急蹄——”孫老大比了個手勢道:“大家不是已聽到了嗎?現在各派代表,一半回去報訊,調集援手,另一半則採取緊急措施,分路追蹤搜索!”

  文束玉皺眉暗忖道:“這種推論好武斷,既無事實根據,又無見證指認,僅因三奇一向很少分開,便由酒、文兩癡之出現,而肯定寶癡也已來到長安,複因寶癡之貪得無厭,又進一步肯定任主之暴斃系三奇所為,唉唉,難怪武林中要有那麼多的是非恩怨了……”

  孫老大述說完畢,樓上立即響起一片竊竊私議,忽然,一個蒼老的聲音提出疑問道:“敢問這位孫老大,您對這件事怎麼知道得如此清楚?”

  發話者是個年約六旬,面容清瘦,身穿一件竹布罩袍的老者。老者這麼一問,私議之聲馬上停止。

  孫老大非常注意的在那老者身上打量了一陣,然後傲然哼道:“因為本人亦忝為在場者之一!”

  眾人神色一凜,全都為之肅然起敬!在今天,誰要能有資格自由進出雲鶴莊那座大門,此人之身份就大可不必再問了!

  那位發問的老者顯然也是一驚,哦了一聲道:“俠駕代表何派?”

  孫老大有點不自然了,含混地道:“這個,咳咳……”

  孫老大的意思,頗想就此一咳帶過,但是,那老者卻不識趣之至,眼皮一眨一眨的,硬是等在那裏要聽出個結果來,孫老大無可奈何,只好訕訕然接著道:“‘流星拳’首徒,叫‘小旋風’孟其勇,有個朋友的朋友,咳,咳,他是我們少主人的……”

  真是不堪聞問,原來只是個跟班的角色!不過,想笑的人並不多。能跟五行、十三奇之中某一位拉上關系,不論疏親,畢竟是值得羡慕的。老實說,換了別人,就想拉這麼一點關系也還拉不上哩!

  老者沒有再問什麼,樓中也就靜了下來。

  這時,老者似有付賬離去之意,自懷中摸出一個錢包,打開來,攤出一堆青錢,左挑右揀,選出十來枚又小又薄的,疊起放去一邊,一面側臉又向那位孫老大漫不經心地問道:“依孫俠之看法,三奇有無嫌疑?”

  孫老大見此老如此吝嗇,已是懶得多理,仰臉冷笑道:“否則有誰?”

  老者點點頭,似乎也有同感。老者點著頭,收起錢包,又從懷中取出一隻鼻煙壺,一邊玩著,一邊不時送去鼻孔上嗅兩下。忽然,眾人眼光一個個亮了起來,沒料到那只鼻煙壺竟是由碧玉所琢成!十個富翁九個嗇,真是一點不錯。

  文束玉身在鏢行兩年多,對於各種珍玩自是見識了不少,這時不禁皺眉不已,心想:“這老兒昏了麼?這是什麼地方,四周都是些什麼人物,似這等值錢寶物也可以隨便露眼麼?”

  老者站起身來,背手向外踱出,口中喃喃道:“古人有所謂:病從口人——”

  自語至此,適至中央那一席,老者忽然停身轉向那位孫老大道:“下面怎麼說?”

  孫老大不假思索,介面道:“禍從口出呀!”

  老者大聲贊道:“對極了!”

  “啪”的一聲脆響,孫老大臉頰上已經挨了重重一記大耳光。

  同席眾壯漢也想不到這名老者竟敢出手打人,呆得一呆之下,一齊大吼著跳身而起。

  眾壯漢身手果然敏捷,人影一錯,已將老者團團圍住。那位被打的孫老大,張口吐出一口血水,血水中竟然雜有三枚斷齒,這一來,孫老大狂怒了,一腳踢翻臺面,搶上一步,戟指厲喝道:“好個老賊居然——”

  老者若無其事的又舉起那只碧玉煙壺嗅了嗅,一陣打出二三個噴嚏,舒暢了,這才搖頭深深歎道:“別沖動,老弟,知道魯東三雄和震家兄弟他們怎麼死的麼?也不過是說錯幾句話而已。唉唉,老弟,遇上了我這個爭財不爭氣的寶癡,你老弟算是夠運氣的了!”

  語畢又是深深一歎,從容轉身,一手環負背後,一手盤弄著那只碧玉煙壺,輕咳著緩步下樓而去。

  眾壯漢魂飛膽裂,駭然欲退;孫老大面色如土,手臂僵舉著,久久無法放落。

  文束玉走出居易樓時,天已微黑。今天,他雖有幸又見到了五行歌中瀟湘三奇之一的寶癡,但是,因為沒等著那位什麼鬼爪抓魂手,出得樓來,內心仍不免悵悵然若有所失。

  在走回鏢局的路上,文束玉經過一番思考,決意在返局後向兩位局主提出一項忠告,目前,江湖上實在太混亂,他想勸兩位局主最好能放棄這次與八達鏢局的合作,暫且守一守,過段時期再說。

  可是,等他回到局裏,雙獅兄弟業已領著張李二鏢師以及七八名鏢夥起程趕去三原。

  第二天,長安城中,到處都在談論著金谷寶藏;寶藏原圖持有人雲鶴莊主之死,卻反而很少有人提及。

  據說,金谷寶藏的來源是這樣的:

  遠在二十多年前,武林中幫派林立,奇人迭出,或為虛名,或為實利,磨擦時有所聞。因此,有人在一夜之間名揚天下,所謂“一將功成萬骨枯”,同樣的,也有很多成名人物常在一夜之間,就此煙消火滅了。

  仇恨,有如投石於湖;本身下沉,愈沉愈深;波紋則跟著向外一圈圈擴大。

  於是,星星之火,遂成燎原之勢;許多原屬私人間的意氣之爭,都在這時先後演變成門派與門派之間水火般的互不相容,形勢最緊張時,甚至連一向與人無爭、清譽素負的少林、武當兩派都給捲入是非漩渦中。

  就在這時候,一位奇人出現了。那位奇人在黃山召集了一次武林大會,他等天下各門各派的人物到齊,人立在臺上一句話也不說,接連演出三套武學:一套劍法、一套掌法、一套輕身法。演畢,他轉身面對台下沉聲問道:“諸位之中,可有人自信能強過老夫?”

  那奇人面對台下,連問三遍,台下始終不聞一絲聲息,於是,那位奇人沉聲接道:“從今以後,無論對人對事,各門各派均應自我檢討,自清害群之馬,方為敦睦之本,如有人再圖興風作浪,即為老夫之敵,禍福自擇,屆時莫謂老夫不教而誅,言之不預也!”

  黃山一會,武林中果然為之平靜了相當一段時期。

  但是,那位奇人卻於黃山一會之後,即沒有再在武林中露過面。而那位奇人究竟姓甚名誰?來自何方?去向何處?直到今天,它在武林中仍然是個謎!

  現在,大家眾口哄傳著的這幅金谷寶藏圖,據說便是當年那位奇人所遺留下來的。

  寶藏原圖系先刻在一方竹簡上,然後一分為四,昨天在雲鶴莊失去的,便是其中的一塊。

  至於這幅寶圖它何以會落入武林中一名微不足道,像雲鶴莊主胡大海這麼一位人物手裏?這一點,誰也懶得去花無謂的腦力。今天,大家最關心的是,它給誰弄走了?目前落在誰的手裏?

  今天以前,雲鶴在外曾一度警戒森嚴,閒雜人等,輕易不得擅入一步,為的是莊內正在仿繪寶圖,現據晨間自東門城入者說,刻下的雲鶴莊前,已經連鬼影子也見不到一個了!非但如此,甚至連一度視同拱壁,由三塊竹簡所湊成的原圖,如今也到處流傳開來,不是麼?沒有另外那一角,它與一張廢紙又有何異?

  雙獅鏢局有個好事的夥計,不知打哪兒也去繕來一份副樣,文束玉取過來一看,發覺圖上欠缺的是右下角,概觀全圖似是一座山峰之寫景,淡淡幾筆,僅勾出一個簡單的輪廓,其間虛線交錯,像是指示人穀之途徑,但是,所有的虛線均于右下方邊沿一起中斷,顯然失去的那一角才是全團中最重要的一部分。

  圖旁左上角書有“金穀指迷”數字,左下角的具名則為“九全老人”。

  文索玉對其他部分不甚留意,但對這個具名卻發生很大興趣。他一再加以玩味,心想:“一般的贊詞都是說‘十全十美’,如說九全九美,或者八全八美,不但失去贊揚意義,反有予人缺憾之嫌,現在此人自稱九全老人,很顯然是在刻薄自己,說得更明白一點,此處之‘九全’,無異表示:‘老夫生平別無憾事,唯有——’那麼,這位九全老人所遺恨的是一件什麼事呢?”

  將這幅殘圖抄回來的那個夥計在一旁不住嘖嘖歎息著:“唉唉,真可惜!”

  文束玉抬頭笑道:“可惜什麼?”

  那個夥計歎了口氣道:“可惜缺了一角。”

  文束玉又是微微一笑道:“是的,可惜缺了一角,不過,它假如完整無缺的話,它會落到你我手中嗎?”

  那個夥計臉孔通紅。

  文束玉接下去笑道:“再說,試問天下共有山幾許?一山有峰又幾許?假如沒有注腳,你能僅憑圖形便可以指出它是某山某峰麼?就算你將山、峰、穀都找對了,然而,誰能擔保那金穀之中定有寶藏?誰又能擔保,事隔多年的今天,它們仍等在那裏而沒有被人捷足先得?”

  那個夥計一呆道:“這樣說——”

  文束玉深深一歎道:“人為財死,鳥為食亡,即此之謂也!”

  那個夥計愣了一下,期期地道:“文相公的意思,是不是說,這幅寶藏即使落在您手裏,您也不打算去找那座金穀的所在?”

  文束玉搖搖頭道:“話不是這麼樣說,假如確定了真有寶藏,如任其與草木同朽,也是令人感到可惜的。”

  那個夥計眨著眼皮,有點不解道:“那麼——”

  文束玉又笑了一下道:“老馮,你是不是覺得我這話有點前後矛盾,愈聽愈糊塗?好,現在我來明明白白的告訴你:第一,它是別人的東西,我們根本就不應該生出非分之念。第二,如說持有者誠意相贈,或者其人為十惡不赦之徒,持之適足以濟其惡,那麼,我們就必須首先弄清兩點,對方這幅圖從哪兒來的?他自己何以至今還沒有動手去尋找?”

  老馮失聲道:“是呀!”

  接著忙問道:“這道理說起來非常簡淺,怎麼那些人都沒有想到呢?”

  文束玉點點頭,忍住笑道:“說起來確很簡淺,那些人為什麼沒有一個會想到這一點,就非外人所知了!”

  雙獅鏢局的人手一向就很有限,加上另有兩位鏢師押鏢未歸。所以,現在雙獅兄弟這一走,局中便只剩得文束玉、鄭師爺,以及老馮老陳等幾個派不上正用的雜役。

  因為無事可做,閒著也是閒著,所以,文束玉准備向鄭師爺交代一下,趁這段空檔到洛陽玩幾天。

  沒有想到,當夜卻發生一件大事——

  中元將至,明月漸圓,文束玉貪戀著大好月色,在後院中徘徊直到深夜,猶自不肯返屋就寢,忽然間,一聲輕咳起自身後,文束玉轉身抬頭之下,目光一直,整個呆住了!

  迎面,月色下,一名青衫中年儒士正在靜靜地凝望著自己——父親,終於來了!

  在文束玉,這一剎那,是迷茫的,也是空白的。如在睡夢中,不,如在夢中的一片浮雲之上;冉冉然,蕩蕩然,身心飄忽,不著邊際;擔心下沉,擔心棒落,希望掙脫這片幻境,同時矛盾地又希望永遠浸洞於這片幻境之中。

  漸漸他有點清醒了,他沒有去思忖父親怎樣進入後院,以及何時來到自己身後的;他只感覺到兩年不見,父親又老了,比兩年中該老的程度超出得太多太多了。

  雙頸瘦陷,鬢角也出現點點斑星,這些,是兩年前所沒有的。惟一與兩年前相同的,只有那雙清亮有神的眼光,他們仍像兩年前那樣深邃,那樣充滿無言的威嚴——充滿關切和慈愛,但又在它的外面張起一道帳幕。

  文束玉在內心,已准備了將近兩年,他將疑問和勇氣層層堆集,以便留待今日盡情發泄;然而,情感有如沙塔,難築易散。這一天,到來了,可是,疑問、勇氣,卻溜得無影無蹤。如今,他這才明白,過去的那麼多年中,每次,他都唯唯而諾,並非全是他過分懦弱所致。

  是的,他明白了,這就是父子。

  文束玉盡力控制著,他不能聽令情感崩潰,否則,他就不配為他父親的兒子——至少,在表面上,他得保持與父親同樣的冷靜。

  沉默了一會兒,老人開始問道:“老文福近來可好?”

  “還好。”

  “你呢?”

  “我……玉兒也還好。”

  至此,老人即未再問下去,父子間又一度相對緘默起來。

  老人緩緩抬起頭,像在欣賞月邊那道暈圈,也好像正在凝思一項重大的決定之後,老人伸手入懷,仿佛要從懷中取出什麼東西來交給兒子,但是,老人一隻手並未立即自懷中抽出來。

  老人神色一動,有如突然記起什麼似的,迅速望向愛兒道:“去年文福有否交你一部文集?”

  文束玉點點頭,提起那部裝在木盒中的詩詞選集,文束玉心底不期而然生出一股怨恨之意,他僅點點頭,沒有說話,但是心底卻在抗議著:“你給的,並非我所想要的,一個父親,除了這些,他可以帶給他兒子更多的東西——至少也該親手交給我!”

  但老人卻甚安心的點了一下頭,又道:“那麼,你都看了沒有?”

  文束玉點點頭,心底下暗說:“不過它是另外一部。”

  老人想了片刻,抬頭又道:“都能領會嗎?”

  文束玉點點頭,老人接著道:“經得起考驗嗎?”

  文束玉稍作猶豫,最後還是點了一下頭。年來別無消遣,他將那部選集翻了又翻,幾乎連那一頁上有個蛀孔都記得清清楚楚,如就該選集本身考究他,他為什麼不敢答應下來?

  老人雙目微微一亮,昂首道:“好,你准備了。”

  文束玉沒有表示,只拿眼睛望去他父親眼上,因為詩文方面的學問是沒有什麼臨時可以准備的;現在,他貫注全神只等父親問難。

  老人緩緩抽出懷中之右手,沉聲道:“注意,氣穩丹田,神守左右商曲!”

  文束玉微微一愣,因為他一下並沒有聽懂父親在說些什麼,正想啟口問個清楚時,老人右掌一晃,突然閃電般一掌向自己心腹之間印按而來。

  老人一掌照出,勁風颯然,文束玉但覺胸口一緊,一個立足不穩,全身後倒,張口噴出一道血箭。

  文束玉昏厥過去,老人也呆了!老人瞠目立著,既驚且疑,幾乎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老人呆了片刻,忽然仰天一聲長歎道:“罷了,罷了,遠景幻滅,期望成空,十餘年苦心孤詣,有如春夢一場,唉,有子如此,夫複何言……”

  老人悲話至此,熱淚滾滾而落,身軀一轉,便待離去。

  臨去之前,猶豫著,忽又止不住停步回過頭來,目光所及心中一酸,複自懷中取出一隻細頸玉瓶,走過去在人事不省的愛子口中納入三顆黃色藥丸,方才黯然含淚,蹣珊著轉身走開。從老人微弓的背影望上去,在離去的這一剎那,老人似乎又較來時衰老不少。

  約摸過去頓飯光景,藥丸溶化,藥力透達,文束玉一聲輕哼,悠悠然蘇醒過來。

  文束玉睜開眼皮,勉力欠身坐起。這時月影西斜,約為三四更之交,月色較先前更為清亮,地面上也有著濕潤潤的露意。文束玉只感覺到身上很涼,頭部微暈,四肢乏力,他定了一會兒神,掙紮著站起身來,傾晃著摸入朦房中。

  房中油燈已滅,白濛濛的月色自窗欞中透進來,靜靜的,柔和的,像紗,像霧,亦像一片迷失了的記憶。

  文束玉和衣倒去床上,瞑目苦思,他必須追索出今夜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去年文福有否交你一部文集?你都看了沒有?都能領會嗎?經得起考驗嗎?注意,氣穩丹田,神守左右商曲,啊啊——”

  文束玉不知打哪兒突然生出來的力氣,一聲啊,猛自床上一躍而起,由於用勁過疾,喉頭一甜,張口又是一口鮮血,但是,文束玉再也不去計及這些了,他爬去書架頂上取下那只木盒,點上燈,將木盒打開,匆匆取出那部詩詞選集,急急翻開一看,文束玉瞧呆了。

  只見文束玉怔怔地捧著那部詩詞選集,半晌無法動彈,最後,眼中一潤,淚水盈眶不住喃喃道:“爹,求您原諒,玉兒錯了……”

  第二天,文束玉病倒了。

  由於文束玉的病來得異常突兀,鏢局中同仁們在關心之餘,竟然誰也沒有去留意院中那片鏟掉一層土皮的地面,而文束玉的病,正與這塊地面有關。在天亮之前,他勉強支撐著將那灘血跡收拾幹淨,結果,因勞動過度,他倒下了。

  鏢局上下,人人都來看望他,文束玉除了表示感激之外,堅決拒絕請大夫調理,他推說這次只是偶染風寒,睡上幾天,自然會痊癒的,用不著周章費事,其實,他實在是擔心大夫會從脈象中窺悉秘密。

  不過,因為心情平靜的關系,三四天過去,文束玉病況果然大有起色。

  橫豎鏢局中這段時期清閒無事,於是,文束玉借養病為名,整日關上房門,在書房中開始參究那部詩詞選集。

  它真是一部詩詞選集嗎?當然不是!

  打開扉頁,裏面寫著:

  “孩子:這是一套武學秘笈,也是為父的半生心血的結晶。它包括一套劍法、一套掌法以及一套輕身術。三套武學中以劍法為主,也最重要。不過,另外那套掌法和輕身術,亦不可等閒視之,它們在這部秘笈中雖占次要地位,然于當今武林中,它們卻無一不是一般人夢寐以求的獨門絕學。為了不使你分心起見,三種武功都沒有列出它們的名稱,這一點,一年之後,我們父子再度相見時,只要你已稍具基礎,為父自然會連同另外幾件事一併告訴你。記住,這是一部珍貴的武籍,修習時首重性靈之培養,要能做到‘形拙於外,質慧於中’,令人從表面誰也無法看出你是身負絕頂武功之人方屬上乘。其中字字均為爾父這十數年來面壁省悟、創化、擬正所得,然後執筆手錄者,吾見勉之!”

  繼續翻下去,果然全系墨筆書寫,而墨跡則新陳不一。最前面幾頁,墨跡已由濃黑而呈淡灰,其文顯系成之十數年前。另外,字體方面也不甚劃一,時正時草,從這上面,正可想見著書人每次執筆之不同心情。

  文束玉再度流淚了,他暗禱著:“父親,您不必灰心,您等著瞧吧,玉兒是您的好孩子、乖孩子,總有一天,您一定會為您有這麼一個兒子感到驕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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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10-24 09:48:05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 快馬下關東


  轉眼之間,三個月過去了。

  在這短短的三個月之中,文束玉體健逾常,武功大有進境。但是,非常不幸的,這期間卻另外發生兩件令人悲痛的大事。

  第一件是老家人文福的去世。

  老家人文福,年事已屆七旬有零,其去世本來不算什麼意外,但是,他與文束玉的關系不同。文束玉生背慈母,父親又因揣摩三套武功以便傳授愛兒的緣故,一年只能返家一次,故所以文束玉一直與這名老家人相依為命;他從來也沒有將老文福當做一名家人看待過;雖然主僕有別,但在文束玉心目中,他幾乎一直將這名老家人當做老祖父一般尊敬著。

  所以,老文福的去世,文束玉的難過是不難想像的。

  沒想到,“福無雙至,禍不單行”,老文福去世不到十天,第二件噩耗跟著傳來:雙獅與八達兩家鏢局合保的一批鏢貨在蘇魯交界的徐州地面失了事——。

  八達鏢局三名鏢師喪命,歐陽局主重傷。雙獅鏢局方面情形也差不多;張李二鏢師喪命,雙獅兄弟重傷。

  在這種情況之下,鏢貨之下落,自然問也用不著多問了!

  消息傳來,整個長安城為之震動;而雙獅和八達兩家鏢局,破產也就破定了!

  因為按這一行的規矩,鏢貨如在交割之前遭遇意外,不論護鏢人手傷亡情形如何,那都是鏢局自己的事,但損失的鏢貨,卻不能不照貨賠償。

  兩家鏢局於消息到達後,全都陷入一片驚惶駭亂中,文束玉更是暗暗跺足不置。他原有力勸兩名局主放棄承保之意,只可惜前腳與後腳剛剛差了那麼一步。當天他如能及時趕回來,兩位局主對他的建議雖不一定會采納,但會因而提高警覺,甚至另外再請助手,以策萬全,卻屬極為可能。

  如今,別人是驚惶駭亂,文束玉卻多添一層深深的內疚,他覺得,他那天實在不應該再去居易樓。

  經過一夜思考,第二天,文束玉走去跟鄭師爺說道:“鄭師爺,您留在局中,將局中財產稍微清理一下,有多少,算多少,等兩位局主返局後,好對事主立即有個交代,小弟則准備帶著老陳和老馮兩個趕去徐州護迎兩位局主回來。”

  鄭師爺大感意外道:“文相公——”

  文束玉意甚堅決地攔著道:“鄭師爺,您不必再說什麼了,局中人手全部這麼多,俗雲養兵千日,用兵一朝,這兩年來,蒙兩位局主隆遇有加,而小弟在局中卻一直無所事事,等於一名置閒人員,此去並非動刀動槍,師爺無須多慮。”

  鄭師爺拗他不過,只好聽其自然。

  文束玉僅帶著那部武學秘友,以及幾件隨身應用的物品,當天就偕同老陳老馮兩名局丁登程出發。

  文束玉、老陳、老馮,三人三騎出長安東門,擬取道洛陽,經鄭州、開封、商丘、湯山等地奔赴徐州。

  老陳、老馮兩名局丁雖然年過五旬,但因二人年輕時也曾練過幾年把式,身手還算矯健。

  到達潼關之後,陳馮二人見他們這位文相公,平常弱不禁風,這會兒,經過一整天揮鞭疾馳,居然毫無半點倦累之態,均不禁暗為之稱奇不置。

  倒是文束玉擔心陳馮二人受不了,主動提議在潼關歇宿一宵,養足精神,以便次日繼續上路。

  第二天,三騎再自潼關向東進發。

  這時已是天寒地凍的仲冬十一月下旬,馬蹄敲在黃土路道上,聲響都較平常清脆,中午,三人於閼鄉下馬打尖時,天空中若有若無的雪花星兒忽然變為羽片般紛紛傾降而下。

  文束玉匆匆食用完畢,首先跳上馬背,向陳馮二人叫道:“酒囊裝滿,戴上風帽,走!”

  陳馮二人見文弱的文相公都能如此勇敢,不由得豪氣頓生,當下吩咐店家灌足兩革袋好酒,將風帽兩邊護耳往下一拉,也跟著跳上馬背。

  天黑後到達函谷關,文束玉向陳馮二人問道:“陳頭兒和馮頭兒累不累?”

  老陳喘著氣笑道:“還好。”

  老馮搶著笑問道:“文相公之意思是不是想趕夜路?”

  文束玉向二人一笑點頭道:“正是如此。”

  老馮遲疑了一下道:“咱們老陳兩個倒是無所謂,只是……文相公……還有我們這三匹牲口,它們不知道是否吃得消……”

  文束玉見二人不反對,立即答道:“牲口沒有關系,到前面棧市上貼銀子換上三匹就得了,至於小弟,這一向健康情形良好,試一試應無問題,聽人說,雪花能迷馬眼,萬一在到達洛陽之前,道路給積雪阻塞,那時前不巴村,後不夠店,豈不大糟?”

  於是,三人在函穀關換馬,飽餐一頓,將革囊中燒酒補滿,連夜冒雪上路,揮鞭直馳洛陽。

  沿途小憩數次,第三天近午時分,北邙山已然遙遙在望。

  又加數鞭,進入洛陽城。這一下,馬累了,人也累了,而外面雪花也跟著愈降愈密。

  文束玉叫店家好好照顧馬匹,然後與陳馮二人盡情暢飲,飲畢,分別入房蒙被大睡。陳馮二人一睡如死,而文束玉因為內功已具相當火候,睡下去不過一二個時辰便已爽然清醒過來。

  文束玉一覺醒來天已微黑,他見陳馮二人仍然熟睡正酣,天空中飛雪亦無少停之象,於是信步出棧來,冒雪向城中繁華地區閒眺著走去。

  雪中漫步,別具滋味,文束玉久慕洛陽風光,停留短暫,機會不多,是以想趁到此各處瀏覽一番。

  由於雪層已將整個大地覆蓋,此刻雖是昏暮時分,卻像黎明左右的迷蒙。大街兩邊,店門十九均已關上,僅有腰門在虛掩著,閃動的燈光,隱約的人聲笑語,不時自兩街樓窗中送下來。

  文束玉不難從那些燈光人語中想像到一幅幅歡樂融洽的畫面,有些地方也許正在闔家圍爐,有些地方也許正聚集三五友好在室中把杯,眾論上下今古,或者計劃著如何過年,甚至計劃著如何在開年後邀飲春酒……

  文束玉雖然從小便未領會到天倫聚敘之樂,但品嘗各處異地的滋味,這尚是第一次深深感受到。

  終於,他打消選個酒肆小酌一番的念頭,轉頭重又回到落腳的棧房。

  他想:自己活得好好的,此刻都會生出這感受;那麼刻下因倒困滯徐州,英名與家當均於一夕之間盡化灰燼的雙獅兄弟又是何等心情呢?

  還有那可憐的張李二鏢師——想及張李鏢師日常之為人,以及對他的愛護,文束玉心酸如蝕,雙眼模糊,這座洛陽城的風光再好,他這時也沒有心情去賞玩了。

  同一時候,大街右首的一座小樓上,三名少女正在燈下作雁行魚陣之戲。

  兩名少女分持黑白,隔案對奕,另一名則在打橫支頤觀戰。三名少女,一衣紫,一衣白,一衣紅,正是芙蓉三徒——雙劍貴妃楊芬芬、冰姬白玉梅、五月花夏紅雲。

  對奕的是雙劍貴妃和冰姬二女。這時,雙劍貴妃之局勢由優轉劣,正拈著一枚白子沉吟難決,觀戰的夏紅雲不耐久等,眉峰緊皺,厭惡地轉身走去臨街窗前,同時伸手將窗扇輕輕拉開一道縫隙。

  雙劍貴妃蝤蠐一縮,叫道:“雲丫頭,你要死啦?!”

  五月花夏紅雲順口答道:“透透氣不好麼?”

  冰姬也跟著叫道:“雲丫頭,把窗子關上,風雪這麼大,寒氣直往脖子裏面鑽,你丫頭不怕冷,也得顧顧別人——”

  五月花夏紅雲並沒有依言將圍子關上,也沒有回答什麼,她五月花的一雙秀目,這時正隨著下麵街心雪地上一條人影緩緩移動。

  雙劍貴妃再度叫道:“是不是要我起來擰你?丫頭。”

  五月花夏紅雲輕輕喚了一聲,紅著雙頰扭過臉去笑道:“輸了棋的人,咳,應該不怕冷才對呀!”

  雙劍貴妃恨很罵了一聲:“好丫頭——”棋子往棋盤內一扔,作勢欲起。

  五月花夏紅雲忙嚷道:“噢,不,好大姊,我來關,我來關!”

  窗子關上,雙劍貴妃和冰姬繼續未竟之局,五月花夏紅雲繞案兜了一圈,忽然自言自語地道:“我下去瞧瞧小翠那丫頭睡著沒有,肚子餓了,叫她蒸碗百合蓮子。”

  說著,走向樓梯口,匆匆下樓而去。雙劍貴妃與冰姬因為神貫棋局,全都沒有去留意。

  不過眨眼工夫,五月花夏紅雲複又登樓,過了一會兒,棋戰結束,輸的一方是大師姊雙劍貴妃楊芬芬。

  五月花夏紅雲眸珠轉了轉,忽然搖搖頭歎道:“大姊這盤棋輸得實在太冤枉了!”

  雙劍貴妃以為這位三師妹在風涼她,輸了棋,正感氣無可出,聞言不禁杏眼一瞪道:“什麼地方冤枉?”

  五月花夏紅雲視若無睹,以手指著棋盤,認真地批評道:“剛才,在這兒有個‘劫’,假如大姊主動投子撲入,將劫打贏了,二姊就勢必要全軍覆沒,唉唉,不是小妹放肆,這正是大姊處世為人的一大弱點,大姊似乎輸得太慘,以致最後終因一念之慈——”底下是深深一歎,表現出無限惋惜的樣子。

  其實,懂得棋的人,只要稍稍加以推敲,便不難指出五月花夏紅雲現在所評的可說全是一篇廢話。

  棋盤上“打劫”,敵我雙方之機會永屬五五之分,假如打贏了,當然不會輸,可是假如打不贏呢?

  雙劍貴妃又不傻,如有穩贏的劫,她會不打嗎?

  不過,人總是這樣子的,輸了棋的人,縱然人人認為輸得公允,輸的一方卻往往會強找藉口,以證明那是“非戰之罪”,若有旁觀者沉痛地指出其中冤枉之處,試問,輸的一方會不領情嗎?

  所以,雙劍貴妃聽了小姐妹這番評論之後,難看的臉色一下子緩和過來,連連點頭表示同意道:“是的,愚姐就是這種弱點不能克服……”

  冰姬為人一向城府深沉,喜怒不形於色,此刻她心裏雖然在好笑,表面上卻無任何表示。

  夏紅雲偷偷溜了大師姐一眼,忽然苦著臉色道:“大姐,明天小妹不去行嗎?”

  雙劍貴妃甚為訝然道:“你,你不去?”

  冰姬也有點意外道:“這是你惹下來的事,去洞庭向血屠夫師徒打招呼自認不是,都該由你出面,我跟大姐兩個,嚴格說來也不過是兩名陪客而已,你不去,我跟大姐去做什麼?敢不聽師父的話,不去你就不去好了!”

  夏紅雲又轉向冰姬苦著臉道:“二姊,您又跟小妹為難了,二姊,您想想看,芙蓉仙子雖然不願開罪血屠夫,但是,血屠夫難道就敢招惹咱們師父芙蓉仙子不成?所以說,這次洞庭之行,不過是一種禮節而已,人到,等於禮到,血屠夫師徒見到二位姐姐可說面子十足,小妹留下來,他們師徒以為小妹畏罪只有更高興,反過來說,如果小妹也去了,快刀辛立那廝在看見小妹之後,也許會愈著愈起火,而小妹的脾氣又壞,到時候,萬一兩下裏一個彼此不順眼……”

  冰姬堅持道:“不行!你丫頭無論如何非去不可,你不去,大家都別去,簡單得很!你丫頭倒想得好,哼,可惜世上沒有這等便宜事!”

  夏紅雲眼見二師姊這邊已經是此路不通,乃又轉向大師姊道:“大姊,小妹還是求您好,二姊心腸太硬了。”

  五月花夏紅雲預先所下的那支伏兵,現在開始發揮它的微妙力量了。

  剛才,她說:大師姊,您的棋本來可以贏的,可惜最後卻因一念之慈反勝為敗。而今,她意思則是說,二師姊心腸太硬,還是您大師姊的心腸軟些——您,大師姊,剛才不是已經承認過這一點嗎?

  所以,現在的雙劍貴妃,就不得不以事實來證明自己心腸確是軟些了;當下,雙劍貴妃先故意裝出一副左右為難的神氣,然後深深歎了口氣道:“二丫頭說得不錯,師父之意,的確是要我們三個一起前去,但是,現在聽你丫頭這麼一說,卻又似乎不無道理,唉唉——”

  語畢,搖搖頭,又是深深一歎,接著抬起頭來,皺眉向冰姬無可奈何地道:“玉梅,我看就依了她吧。”

  冰姬白玉梅一向都很依順她這位大師姊,現見大師姊如此主張,自然無話可說。

  五月花夏紅雲見所求已遂,笑吟吟的站起來道:“你們繼續下棋,我下去替你們准備育夜。”

  她不待兩位師姊有何表示,雀躍著下樓而去,人至樓下,輕輕喊道:“小翠,你回來沒有?”

  黑暗的耳房中有個聲音低答道:“回來了,三姑娘,小翠在這裏。”

  “噓!輕點。查清了沒有?”

  “查清了,歇在平安客棧。”

  “一個人?”

  “三個。

  “嗯?”

  “另外二人似是鏢局裏的夥計。”

  “來洛陽幾天了?”

  “今天剛到。”

  “你……你看他們會不會馬上趕去別的地方?”

  “這……很難說,不過據婢子的看法,外面雪下得這麼大,他們如有急事,應該不會歇下,假如沒有急事在身,就該不會馬上離去才對。”

  “唔,是的,有道理。”

  “三姑娘還有吩咐嗎?”

  “沒有了,小翠,謝謝你,嗅,對了,去把小屏小黛她們搖醒,就說我叫她們倆做三份點心送上樓去……”

  次日,風雪如故,一輛篷車將雙劍貴妃和冰姬師姊載出了南城門,跟後,西街平安客棧中出現一對年輕的主僕。

  主人是一名年約十七八的俊秀書生,身穿紫狐裘,頭戴四方巾,明眸皓齒,風度翩翩。

  紫裘書生帶著那名青衣書童入棧後,眼光四下一掃,隨後走去櫃上向掌櫃的含笑問道:“後院三號上房那位年輕的客人起床沒有?”

  掌櫃的呆了呆道:“起床?”

  紫裘書生點頭道:“是的,他是本公子的朋友,敢煩著人通報一下,就說有位夏公子來拜訪他了。”

  掌櫃的張目期待地道:“早……早就走啦!”

  紫裘書生也是一呆道:“幾時走的?”

  掌櫃的眨著眼皮道:“昨夜就走啦!那位公子去外面轉了一圈,回來就催著他兩名夥計整裝上路,那兩名夥計似乎不太願意,後來那位公子不知對他們說了幾句什麼話,兩名夥計不住點頭,三人說完話就這麼走了。”

  紫裘書生傻了片刻,訥訥地道:“知不知道他們走的哪個方向?”

  掌櫃的歪著脖子想了片刻,緩緩擺頭道:“唔,弄不清楚,只好像聽他們似乎提到過鄭州、開封這二處地名。”

  是的,洛陽平安老客棧掌櫃的說這些話時,文束玉和陳馮兩名局丁的確在向鄭州進發,而且已經離鄭州不遠。

  雪地馳馬,行程是艱巨的。

  好不容易,三人三騎到達鄭州,在鄭州休息半天再度冒雪前進。開封二次換馬,並為每匹馬喂上參酒糟豆,休息後繼續登程。馬上三人,人人臉色凝重,彼此間不交一言,大家都在一股無名的力量支持下,集中精神,眼望前路,一鞭又一鞭,向前,向前,再向前……

  文束五和陳馮二人,受著道義之驅使,以無比之勇氣與無情風雪搏鬥了四天四夜,終於騎著顛蹶的牲口,拖著疲憊的身軀進入徐州城。

  進城之後,依陳馮二人之意,打算掙紮著馬上去西城鐵掌蕭道成那兒會見兩位局主,但是,文束玉力表反對。

  他向陳馮二人道:“我們拼命趕,目的只在早日到達這兒,到達之後,我們卻不妨稍稍耽擱一下,我們可以想想:兩位局主身負重傷,寄居朋友家中,心情之劣,不問可知,如再讓他們看到我們三個這副狼狽樣子,豈不更加傷心難過?所以,我們一定要好好梳洗整頓一下,從容而煥發的走上門去!”

  陳馮二人點頭稱是。於是,三人先在一個地方歇下來,飽餐一頓,略事休息,然後分別換上一身幹淨衣服向西城走去。

  在西城鐵掌蕭道成的大廳中,文束玉與陳馮二人見著了雙獅兄弟。雙獅老大怒獅蔡大功傷得較重,老二病獅蔡逢辰則僅在手腿部分受著一點外傷。不過,經過這些日子的療治,怒獅也已能夠起來走動,只不過尚不能在如此風雪天氣下騎馬趕路而已。

  雙獅兄弟見文束玉等三人竟能於這種風雪天這麼快就能得訊趕來,而且三人看上去精神都很好,全不似曾冒風雪趕過急路的樣子,均不禁大感意外和驚奇。三人之中,尤其文束玉的到來更為雙獅兄弟所夢想不到。

  雙獅愣了片刻,張大眼睛叫道:“你們是飛來的麼?”

  文束玉輕松的笑了笑,道:“大局主猜對了,我們都是飛來的,這種天氣飛起來可還真不容易呢。不過托兩位局主洪福,我們三個總算飛到了。”

  文束玉笑說著,不容雙獅兄弟有開口機會,緊接著又笑道:“現在報告兩位局主,局中一切整理就緒,只等二位返局向事主交代,銀子是人賺的,也是人用的,這次,兩位局主總不至於為賠光家當而痛心吧?”

  怒獅果然豪叫道:“什麼話!別說一點臭家當,就是連咱們兄弟兩條命都賠進去又算什麼?”

  文束玉拇指一豎道:“好,東家,這話是您說的,這才是我們的東家!這才是長安雙獅鏢局的大局主!天下鏢局,沒有一家敢保永遠不出事,不過,出事之後能有這份心胸,恐怕不見得家家鏢局的局主都能辦到。兩位局主如以為晚生在說奉承話,沒有關系,這位蕭大俠也在這裏,兩位局主見聞廣博,不妨馬上舉個例子讓晚生長長見識也好!”

  這番話,句句如金石擲地;尤其最後那兩句,更令雙獅兄弟聽得心平氣和,快感無比。因為這是事實,一家鏢局失事之後,咬牙切齒者有之,心灰意懶者有之,幾曾聽說能像今天怒獅這般漠然處之者?

  在文束玉,他能以短短數語,達到預期之目的,心中也有說不出的高興。

  最後,文束玉等雙獅兄弟將這次不幸事件完全看開,才再以曲折委婉的語氣和方式,向雙獅兄弟打聽劫嫖者是何路數,以便暗中記下,徐圖追究之策。

  詎知雙獅兄弟聽了,全都嗒然若喪,久久之後,方由病獅搖搖頭,歎了口氣道:“說來慚傀,不說也罷!”

  雙獅兄弟,病獅蔡逢辰天性寡言,文束玉費盡心機,問了半天,結果卻只換來這麼兩句。

  文索玉心中雖急,表面上卻不得不裝作淡然處之,當下無可無不可的又問道:“都是些怎麼樣的人物?”

  病獅自懷中取出一條黃羅香巾,苦笑道:“這是一件唯一可資追查的證物,是其中一人不慎遺落下來,至於那批傢伙都生作什麼樣子,不說也罷,說來慚愧……”

  文束玉暗中跺足,心想:“真要命!”

  結果還是怒獅爽氣,恨聲介面道:“情形是這樣的,文老弟,那時是深夜,月色不好,來人又都蒙著面巾,加之那批傢伙一個個身手奇高,當時咱們別說去辨認人家身份,簡直連喘氣的機會都沒有,今天回想起來,能留得下一條老命已經算是祖上有德了。”

  怒獅說著,順手從病獅那兒將那條黃羅香巾取過送來文束玉手上,文束玉接下展開一看,發覺這條香巾質地極佳,抖露之際,芬芳撲鼻,巾上不染半點汙跡,顯然是件紀念品,而非普通備用之物。

  文束玉看後抬頭訝然道:“裏面也有女的?”

  怒獅搖搖頭,答道:“事情怪就怪在這裏,裏面一個女人也沒有,而這又明明是女人用品,咱們幾個想來想去,直到今天還是想不通……”

  文束玉沉吟了片刻,忽然抬起頭來笑道:“局主,這條羅巾送小弟如何?”

  怒獅聽了,不禁一怔道:“你——?”

  怒獅言下之意,本是想說:“你要去這玩藝兒有啥用處?”

  但當他一個“你”字出口,忽然自作解人,暗暗一點頭,接著哈哈大笑道:“好,好,你要了去也好!將來如遇上中意的妞兒,用之定情亦佳;擺在咱們兄弟這裏,只有愈瞧愈有氣。不過,你老弟可得記住,有了喜事,咱們兄弟這頓來得不易的喜酒可是非喝不可的噢!”

  文束玉笑笑,亦不置辯,緩緩將那條黃色羅巾小心收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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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10-24 09:48:43 |只看該作者
  飯後,文束玉找著一個機會,悄悄地將老陳老馮兩個叫去一邊,非常坦白的向二人說道:“不瞞兩位說,我,文束玉,跟雙獅鏢局的關系,到此為止算是緣盡了。過兩天,兩位局主一上路,一切全仗陳頭和馮頭的照顧,小弟已決定不再奉陪,現在,小弟有兩件事想煩陳頭和馮頭等下轉達一聲:第一,小弟這一兩年來,世故已經見得不少,今後自己當能照應自己,請兩位局主務必放心。第二,多則一年,少則半載,到時候,不論雙獅鏢局還開不開,我文束玉都會再去長安一趟,去……去……向兩位局主面謝今日不辭之罪。陳頭,馮頭,再見了……彼此珍重,後會有期!”

  文束玉說完,不容陳馮二人開口,抱拳一拱,轉身快步向外邊走去。等到陳馮二人定下神來,文束玉早已走得不知去向。

  馮陳二人默然對望一眼,相繼轉身向大廳中走去。二人都很清楚他們局中這位文相公的脾氣,這位相公看上去儒雅溫文,但個性之強,卻極罕見,他既決定要走,事實上誰也挽留不住。

  所以,馮陳二人現在唯一可做的,便是盡快去廳中將這事情報告兩位局主。

  當馮陳二人到達大廳台階下麵時,忽聽得廳中大局主怒獅蔡大功正以一種疑惑口氣在問一個人道:“敢請教夏公子,您跟我們那位文相公認識多久了?”

  馮陳二人匆匆登階,走進大廳一看,大廳不知打何時開始,已經多出一對年輕的主僕。

  那名被怒獅喊作夏公子的少年書生,年約十七八,頭戴嵌玉貂帽,身穿紫色狐裘,雙目有神,雙眉斜飛,鼻似分水玉峰,弧犀棱角分明,文采鑒人,瀟灑至極。身旁那名書童,年約十四五,生相也頗清秀。

  馮陳二人與這對主僕照面之下,意識中均有著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但二人誰也想不起到底是在什麼地方見過。

  怒獅一見馮陳二人來到,忙叫道:“你們兩個來得正好——”

  那位夏公子正想回答怒獅的詢問,現見怒獅又向馮陳二人出聲招呼,只好住口跟著也朝馮陳二人望來。

  馮陳二人聞言,同時向前走上一步躬身道:“不知局主有何差遣?”

  怒獅用手指向那位複公子道:“快去將文相公請來,這位是夏公子,文相公的朋友。”

  馮陳二人未及答言,怒獅忽然咦了一聲,仿佛一下想起什麼似的,乃又轉向那位夏公子注視著道:“對了,這位夏公子您怎知道文老弟來了這裏?”

  那位夏公子非常有禮貌的欠了欠身軀,從容回答道:“晚生與文兄結識,系在長安居易樓,這次,晚生路過此地,原不知文兄業已來此,只緣道路傳言,說有長安兩家鏢局日前於附近失事,經過打聽,方悉文兄服務之雙獅鏢局亦在其內,因得知兩位局主刻尚滯留這兒蕭大俠家,本意前來,原為了一致慰問之忱,再煩帶個口訊與文兄,現在既然知道文兄恰亦趕至,自是樂於一見。”

  怒獅點點頭,轉過來向陳馮二人揮手道:“去請文相公來吧!”

  陳馮二人迅速地交換了無可奈何的一瞥,由老馮低下頭去回答道:“報告局主,文……文相公剛走了。”

  怒獅怔了一怔道:“怎麼說?”

  老馮不安地答道:“文相公——”

  那位夏公子忽然岔進來,促聲道:“走了多久?”

  老馮轉過身去道:“就在我們入廳之前。”

  那位複公子緊接著道:“他說要去哪里?”

  老馮搖搖頭道:“沒有提。”

  夏公子眨著眼皮又道:“打正門出去的?”

  老馮又搖了一下頭道:“不,是打後院西偏門走的,他大概怕走前門,給兩位局主看到之後將他留住。”

  夏公子忽然轉向雙獅兄弟深深一揖,匆匆說道:“這樣說,晚生就不便再打擾了!”

  語畢,向隨來之書重一招手,提裘越檻,急步下階出院而去。

  怒獅蔡大功望著這對主僕背影在大門外消失,心中納罕不已,最後,愣愣然掉頭向病獅問道:“老二,你看這位夏公子

  “姓什麼?夏?”局丁老陳恍然摹由夢中驚醒過來,失聲叫道:“啊,啊,夏,對了,小的想起她是誰來了!”

  文束玉走出鐵掌蕭道成後院那道便門,心中充滿酸楚,他知道,雙獅兄弟以及鏢局中每一個同仁,都會因他這種不辭而別而感到難過,大家都會這樣想:走掉一個,這只是一個開端,接著,將會有第二個,第三個,一個接著一個離開,不是走的人狠心,不是走的人無情,不是任何人的錯,不是,不是,什麼都不是,今天是他,明天也許就是你或我,不必說再見,不必對誰抱歉,多見一面,多說一句話,只有多增加一分痛苦……

  文束玉不擇道路,只顧向前飛跑,揀人少的地方,走向有路可通的地方,終於,他的眼睛模糊了,使得他不得不因視線迷失而停頓下來。

  揉揉眼皮,前面是一家裱糊店,屋中三名少女正紮著各種花燈的骨架,懊,風雪,年節,再過去,便又是另一個春天了!

  巴嶺的春天……

  長安的春天……

  下一個春天,他將在什麼地方渡過呢?

  沒有一定。惟其如此他將永遠孤單。老文福不會再活轉過來,父親不會再來找他,也沒有地方可以找到他;他想找父親,情形也一樣。

  以前,父子一年見面一次,恨少,現在呢?連想見面一次都成為可望而不可及的奢念了!

  一名中年男人正在試著一盞走馬燈,看轉軸是否均衡滑潤,是的,走馬燈,世上人和事便是這樣,所不同者,在燈上,過去的一匹馬兒還會再來;但在人世上,過去的就過去了,接著來的,雖然相近,卻不相同。

  那名中年人偶然回頭,不禁滿臉堆笑道:“公子想買麼?”

  文束玉苦笑道:“是的,想買,只可惜我所想買的一種你們這裏沒有。”

  中年人眨眨眼皮,惑然道:“不見得吧?小的這種手藝,不但在本城數第一,就是跑遍方圓百里之內,恐怕也難找出第二家,小的這兒買不到的,別的地方絕不可能買到,相公如果不信,不妨先去別處問一問……”

  文束玉點點頭,輕輕說道:“是的,無處可買……”

  望著文束玉遠去的背影,中年人搖頭道:“可憐,原來是個瘋子!”

  中年人說著,那些紮燈架的少女都笑了。

  一度停頓的風雪,再次漫空旋舞而下。

  文束玉關在一家小客棧的房間裏,在燈下,他打開那部秘笈,看不下去,只好再將那條黃羅香巾取出。

  這條黃羅香巾,可說是追查這次鏢貨下落的唯一線索,可是,第一個難題就無法解開;它明明是一件女人身上的用品,它又怎會從一群殺人越貨的盜匪身上遺落下來的呢?

  文束玉剛才在雙獅兄弟面前沒有將它看仔細,現在,在幹淨的案頭,他將這條羅巾仔細展開——

  羅巾展開,文束玉目光所及,不禁微微一呆。

  四四方方的羅巾正中,有著兩條以彩線挑成的花杠,看上去似是花杠,細細辨認之下,原來卻是兩句樂府:

  “早知今日長相憶,不如從來莫作雙。”

  字體是小篆,筆劃全都巧妙的隱雜在五色彩線之中,雙獅兄弟是粗人一對,加以又在心情沮喪時,自然要給忽略過去了!

  這是一項新的發現!不過,冷靜下來想一想,這項發現事實上對追蹤匪徒也無多大的幫助。

  這兩句樂府,等於一首情詩,充其量,亦不過是說明,一對戀人因某種不得已的情況中途分手了,後來,女的想男的,便繡了這麼兩句帶有幾分悲怨意味的樂府托人捎給對方——除此以外,它還有什麼意義呢?

  如今,基於事實使然,文束玉不得不將想從這方羅巾著手的念頭丟開,而另行計劃一個可憑以採取實際行動的方案。

  他第一步假定:鏢貨縱已化整為零,散運他處,在本地,一定還留有匪徒的眼線,因為匪徒們必須派人留意著鏢局方面於失鏢之後的反應。第二步,他假定:這批幼縹匪徒來頭雖大,武功雖高,但在徐州地面一定還有著某種不敢公然行事的顧忌!為什麼呢?因為假使匪徒們沒有顧忌的話,在動手時,絕不會蒙上面紗;同時,在知道鏢局尚有活口留下來,為滅跡計,也該早就對雙獅兄弟以及八達鏢局那位歐陽局主下手才對。

  有了以上兩步假定,回過頭來,這方黃羅香巾又有作用了!

  從這方羅巾的質地、字體、繡工等等來推測,贈送羅巾者,定然不是一個平凡的女人。由此演繹,當可再判斷受贈者也定非一名平凡的男人。如果想得稍稍大膽一點,遺失這方羅巾的那名男性匪徒,很可能使是這次劫案之主腦人!

  易地設想,那位遺失羅巾的匪徒,在事後,一旦發覺羅巾不翼而飛,不論為了那一種理由,該匪徒都有設法追回這一方羅巾的必要。

  所以,明天以後,文束玉想要做的,便是如何利用這一方羅巾為媒,去進而接近那名羅巾失主。

  文束玉因勞思過度,不覺伏案沉沉睡去。

  一覺醒來,天已大亮。文束玉起身伸了個懶腰,心想:真是怪事,這一覺不但睡得久,還似乎比睡在床上舒服。

  文束玉想著,緩緩轉過身,忽然間,文束玉傻住了!

  那方羅香巾呢?

  文束玉呆了片刻,接著,心頭狂跳,四下胡亂找尋起來。

  身上,沒有!床上,沒有!桌底下、椅底下,其他所有的地方,通統沒有!終於,他靜止下來,不再多做無謂的紛擾了!

  他記得清清楚楚,羅巾系放在案頭,枕在腕底,現在,桌上沒有,就是沒有了!

  窗戶關得好好的,不會是風。就算風吹,也該仍在房內,而今,房中遺索不得,無疑的,它是又換了一個主人了!

  文束玉再去檢查房門,果然是給撥開的,刻下只是虛掩著,事實明顯,一目了然。

  那麼,誰偷跑的呢?

  一般人碰上這種事,可能第一個要找棧中茶房進來盤問,而文束玉,他沒有意思這樣去做。

  茶房拿了,他不會承認,沒有拿,盤問也是杜然。

  同時,這也是不可能的,試問,一名茶房要去這一方羅巾有什麼用?

  所以,文束玉斷定,進來者必然是個識貨行家,對方一定深知這條羅巾的價值。

  換句話說,來的當是一名武林人物!

  不過,今文束玉感到大惑不解的是,他伏在案頭,一條羅巾幾乎全壓在兩條手腕底下,對方若打窗外過,又怎能知道他腕下有著一條羅巾的?

  這還不算,來人之身份,才是令文束玉思之茫然的症結所在。來人與這條羅巾有關系?當然不會!如果有關,他的一條性命說什麼也留不下來的。那麼,那人拿去幹什麼呢?

  真是一大奇事!

  文束玉在房中踱了幾圈,心念一動,忽然生出一份警惕。他驀地想及:他前次所猜測的,可能全錯了。來人不傷害他,也許是為了想先弄清他這羅巾打哪兒來的?怎樣來的?他又對這條羅巾的來歷認識多少?

  如果文束玉最後這種猜想完全正確,那麼,來人一定還窺伺在這附近——在暗中觀察著他的一舉一動。

  所以,文束玉告訴自己:他現在必須保持平靜,使對方莫測高深,弄不清他在遺失了一條羅巾之後竟有著何等心情,對方愈是猜不透,便愈有弄個明白的打算,那麼,他就可以利用這一點設法逼出對方的原形了!

  文束玉思念一定,反覺得這種勾心鬥角的事頗有意思。

  於是,他故意伸臂打了個呵欠,若無其事的推開房門,向院中走來。文束玉隱約間聽到屋簷上發出一聲輕輕響動,但是,他裝作不知道,繼續向前面走來,他心想:你朋友走不了的,文某人放心得很!

  文束玉走來前面,吩咐店家去叫一份早點。不一會,早點送至,文束玉一面食用,一面隨棧中那名夥計天南地北的閒聊起來。

  二人由天氣何時會轉好,一頭扯到本城共有幾家戲院子,以及哪些戲院都在什麼地方和什麼地方?有些什麼有名的角兒?這幾天正在上演什麼戲目?下午什麼時候開鑼?那一家招待最親切?

  聊著,聊著,已是近午時分,文束玉又回房中躺了一會兒。下午,文束玉吃過東西,果然向就近一家戲院子走去。

  不過,文束玉仍舊來得太早了一點。

  戲院子一個人沒有,只有一名年老的雜役在抹拭桌椅,那名老雜役誤將文束玉當做老客人,打躬作揖,不住的問好。這種地方,文束玉在長安曾經跑過幾次,深知到了這種地方,派頭愈是擺得大,就愈會受到尊敬。於是,他背剪著雙手,點點頭,輕輕哼了一聲,繼續向前面的戲台後邊走去。

  有資格跑後臺的,當然是老客人了,那名雜役益發以為自己沒有看錯,高興得點點頭,又去忙別的了。

  後臺的戲子們顯然還在高臥未起,所以,文束玉進去沒多大工夫,又背著雙手踱了出來。

  走出戲院,文束玉另外逛了幾家舊貨店,隨便買了幾件應手需要的東西,不多久,天又黑了,一天時間,就這樣在閒蕩中度過。

  第二天,徐州北城的城隍廟前忽然出現一名年逾古稀的相士。

  這名相士身穿一襲青布袍,頭戴一頂峨冠,額下一綹烏髯,長可垂胸,臉色呈紫醬色,雙目奕奕有神。

  城隍廟前這片空地,為本城最熱鬧的小販賣市場,現因年關在即,分外繁榮,青袍相士一出現,四周圍立即攏來大批閒人。

  這名相土的應用道具很簡單,除了兩本書,一副文房四寶之外,僅有白布一幅,矮椅兩張,一張自坐,另一張似乎是准備顧客上門時坐用的。

  白布上僅有三行字,兩邊兩行是副對聯:

  達官貴人不例外,憂喜兼報。

  販夫走卒無二樣,禍福一言。

  中央一行小字則寫的是:批命、看相、測字、問蔔,酬金一次一律紋銀十兩。

  閒人們看到中央這行小字,無不愕然相顧,十兩紋銀足夠中等人家一年生計之需,誰要請教,豈非發瘋?

  所以,聚觀之閒人雖多,上前照顧生意的卻是一個沒有。

  不過,這位相士顯然頗有涵養,雖然沒有生意,神態照樣自在得很。

  這樣一直熬到午牌時分,當閒人們正想轉身離去之際,一名家丁模樣的中年人忽然擠來前面,下巴一抬,火辣辣地問道:“喂!你這玩意兒靈不靈?”

  青袍相士緩緩抬起眼光,在來人身上打量了幾眼,神色非常平靜地淡淡回答道:“問題在於你閣下信不信,姜太公釣魚,願者上鉤,咱們誰也沒有勉強誰,夥計,你說是嗎?”

  那名家人氣焰矮了下去了,喃喃道:“天知道……”

  青袍相士忽然介面道:“夥計,銀子不是你自己的,你做什麼這般為難?”

  那名家丁一呆道“你怎知道?”

  青袍相士微微一笑道:“夥計,你吃什麼飯?我吃什麼飯?在貴主人而言,區區十兩之數,實在不堪一道,朋友難道願意責主人在家中一直望眼欲穿的等著你不成?”

  那名家人完全折服了,又驚又佩地訥訥說道:“是的,我們員外想知道夫人這一胎……”

  青袍相士手一擺,攔著道:“夥計,放下銀子,回去報喜吧,這是命中註定的,誰也更改不了,將來不生男的盡管再來找老夫理論可也!”

  那名家人又驚又喜,遲疑地道:“您怎麼連……”

  言下之意似說,你連八字生辰都沒有問,憑什麼下的斷語?

  青袍相士微微笑道:“夥計,用不著懷疑了,開口十兩銀,貴就貴在這種地方,如果去找那些專排八字的,三十枚大錢也就盡夠了!”

  那名家人想想果然言之成理,放下一隻紋銀,高高興興飛奔而去。

  接著,青袍相士也收攤了,有人背後指點道:“有了十兩銀子,三個月不出來也夠啦,一句閒話,銀子十兩,唉!真想不到世上竟有這等便宜事……”

  另外有人為相士辯護道:“話可不能這麼說。”

  原先那人不服道:“該怎麼說?”

  另外那人說道:“譬如說,前面來了一個人,你能斷出那人是幹什麼來的嗎?你瞧,剛才人家,照面之下……”

  青抱相士攤子雖然收了,但並不如那些閒人所說,是因為已經有了十兩銀子,准備就此離去,事實上,青袍相士只不過是肚子餓了,想吃點東西,順便休息一下而已。

  青袍相士大搖大擺地走進城隍廟,在一名火工手中塞了一吊青錢,要那火工代他煮碗面。

  煮碗面,三五文也就夠了,那名火工大喜稱謝,在煮面之前且為青袍相士在自己居住的耳房中擺好一個座位。火工去了,青袍相士剛剛坐定,耳房外面忽然走來一名英俊瀟灑的藍衣少年書生。

  這名藍衣書生未征得青袍相士之許可,便一徑向房中走了進來。

  青袍相士還以為他是那名火工的友人,所以也未加以盤問,不意藍衣書生長衣一提,竟在對面坐了下來,青袍相士看樣子有點不對,正想開口說什麼時,藍衣書生已經搶在前面開了口。

  他朝青袍相士平視著含笑道:“大相士,分幾兩銀子用用如何?”

  青袍相士一愣,惑然道:“弟台這是……”

  藍衣書生微微一笑道:“沒有別的意思,只是告訴大相士,您的那一套小弟也行,光棍點到為止,大家都是在外面跑的人,話說得太多反而無趣,怎麼樣,大相士願不願稍稍破費一下?”

  青袍相士一聲不響,眼皮則不住的眨動,眼光中充滿疑訝之色,他似乎說什麼也不相信這麼一個年輕俊秀的人物會如此無賴,當下臉色一變,怫然道:“老夫的銀子是騙來的?還是搶來的?”

  藍衣書生搖搖頭,平和地笑道:“不必扯那麼遠,大相士。”

  青袍相土怒容瞪眼道:“不然為什麼要分給你?”

  藍衣書生自顧說下去道:“老實說,那傢伙,一望可知,是個下人,他擠到前面來,神色匆匆,見面便問靈不靈,顯然存有照顧之誠意,只是不放心而已,這麼一名角色竟肯以十兩銀子的代價問件事,不是人授意還會是什麼?”

  青袍相士咳了一聲道:“這個……”

  藍衣書生笑著接下去道:“大相士也許沒有注意,因為小弟那時正站在您老身後,所以,小弟對那人觀察得可說和您一樣清楚。而最後,您說:‘將來不生男的,盡管——’您說的是‘將來’,並沒有肯定在‘這一胎’!所以,這一胎生了男的,算您准,不然,您老大可振振有詞辯稱:‘我說錯了麼?我是說將來呀!’大相士,請容小弟重複一句——大家都在外面跑的人——您說是嗎?”

  青袍相士半晌沒有說得出話來,更後,哼了一聲,突然沉下臉來,道:“朋友既是行家,何不自立門戶?”

  藍衣書生站起身來,也是臉色一沉道:“大相士最好別後悔!”

  青袍相士更火了,雙目一瞪道:“閣下最好快請!”

  藍衣書生嘿嘿一陣冷笑,拂袖轉身而去。藍衣書生出門,那名火工正好端面進來,青袍相士指著書生背影問道:“知不知道這小子什麼來路?”

  火工愣了愣,眨著眼皮反問道:“以前沒見過,什麼事?”

  青袍相士連忙岔開道:“沒有什麼……啊啊,面來啦,您煮得好快!”

  午後,青袍相士又在原地照樣舖開那幅白布。

  再度打開命攤的青袍相士,神態依然很從容,不過,一雙眼光卻不時在周遭人叢中掃來掃去,很明顯的,他是在找那名向他敲詐未遂的藍衣書生。可是,說也奇怪,那名藍衣書生在臨離去時語氣說得那麼狠,這會兒卻沒有了蹤影。青袍相士於納罕之餘,不禁啞然失笑,他心想:虎頭蛇尾,果然是個混混兒!

  青袍相士正在出神,前面忽然有人沉聲道:“喂,老朋友,我說,銀子多少是另外一回事,你老哥這一套究竟有幾分准頭,咱們能不能事先說說清楚?”

  根據剛才藍衣書生之分析,來人這種語氣,只是不放心而已,凡是這樣說話的人,十之八九都有就教誠意。

  青袍相士抬起頭來,面前站的是個勁裝漢子,年約三旬出頭,長方臉,黑黑的皮膚,五官還端正,只是兩道濃眉間煞氣頗重。

  青袍相士大概是看到又有生意上門的關系,精神一振,連忙答道:“不靈不要錢如何?”

  濃眉漢子頭一點,自語般說道:“這倒可以馬上兌現……”

  青袍相士目光一閃,介面道:“假如老漢料的不錯,朋友是想找回一件失去的東西對嗎?”

  勁裝漢子微微一怔,眨著眼皮道:“你打哪兒看出來的?”

  青袍相士未及開言,旁邊已有人搶著答道:“這不算稀奇,老鄉,剛才王員外府上丁管家的來,見面一句話沒說,這位大胡士便將那位了管家的身份和來意點得一清二楚……”

  勁裝漢子哦了一聲,意謂:“真有這回事?”

  青袍相士謙虛道:“哪里,哪里,混吃而已!”

  這名勁裝漢子一望可知是一名江湖人物,而江湖人物對這種江湖話聽來則特別順耳,於是,勁裝漢子敵意消失,就勢在那張矮凳子上坐下來,顯得頗為誠懇地向青袍相士說道:“是的,您料著了——現在得怎麼個問法?”

  青袍相士沉吟著道:“測個字吧!”

  勁裝漢子為難道:“測個什麼樣的字才好呢嚴

  青袍相士遞過筆和紙道:“隨便寫,隨便寫!”

  勁裝漢子接下筆,猶豫再三,仍不知寫何字為妥,仰臉望望天色,忽然說道:“就測個天字吧!”

  青袍相士接過去,一面劃,一面喃喃自語道:“‘天’字——拆開來,‘一’件‘大’事,關系‘二’個‘人’,出頭為‘夫’,‘春’字不及一半,而且有‘天’無‘日’,晤,老漢明白了!”

  勁裝漢子忙道:“說說看!”

  青飽相士以筆尖指著道:“靈不靈,現在不知道,不過,就字而論,朋友這件東西可能是‘日落’以後掉的,是嗎?好,這點對了。咱們再看下去,它關系著‘二’個‘人’,又是‘一’件‘大’事,‘二人’之間的一件大事,在朋友,為生死,在男女,則為婚嫁,因為它有‘出頭為夫’之象,且為‘成春一半’之隱喻,那麼,它應屬於後者,該是不成問題的,由此類推,又可知道它可能是件含有紀念性的東西——這一點對嗎?”

  勁裝漢子聽得傻了,瞪大眼睛,點頭不已。

  青袍相士接下去道:“‘春’者,佳節也,春既不成,便有生離兆,俗有‘天長地久,同心永結’之說,現在有‘天’而無‘地’,目無‘結’成‘同心’之可能,缺者為‘地’,且‘天’‘夫’二字相差甚微,是以又可進而測知此物必為女方因有負于男方所致贈者。”

  勁裝漢子神色間甚為激動,停了停,忽然抬頭道:“您……推測過去,對與不對可說都無關緊要,現在的問題是,那件東西究竟還有沒有希望找得回來?”

  青袍相士不假思索地點頭道:“有!”

  勁裝漢子一哦道:“真的?”

  青袍相士道:“天下無難事,只怕有心人!”

  勁裝漢子皺眉道:“去哪兒找?”

  青袍相士道:“莊子有語雲‘神動而天隨’!如今,朋友不妨回去,俟至日落以後——最好是在物件當初遺失的同一時辰——打朋友想像中可能遺落的地方開始,然後將朋友那夜所經之路線重新複索一遍,找不到,沒話說,找到了,到時候再付酬金不遲!”

  勁裝漢子連忙道:“哪里,哪里,那也不過說說而已,這個怎行,嘍,這裏是十兩銀子,如果真能找到,明天當另致謝意!”

  勁裝漢子說著,丟下一錠銀子,起身離去。

  青袍相士於身後大聲吩咐道:“老漢天天都在這兒,有什麼問題,不妨再來研究,不過,朋友千萬記住,在時間上最好別因心急而提前……”

  天色又陰下來了,青袍相士與那名火工已有交情,使索性在城隍廟中住下來——現在,托天之幸,元兇已經露面,文束玉就等著天黑以後,趕去城外三姓村附近,守候在鏢貨失事的老地方以便跟入匪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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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榴花五月紅


  雪後冬夜,朔風凜冽,大地一片灰茫沉寂。

  徐州東城門外,荒涼的三姓村村頭,于初更時分,悄然出現一條灰色人影。此人來至村前官道上,四下裏略作張望,立即繞去道旁一株光禿的榆樹之後,人身緊貼樹身,目窺來路,一動不動。

  沒有多久,另外一條灰色人影接著出現。

  後到的這名灰衣人,雖然臉上蒙著一幅面紗,但在行動上卻顯得甚為隨便;好像他根本不以為這個時候,這種地方,還會有人前來;而縱然有人前來,他也不會放在心上似的。

  這名後到的灰農蒙面人,於官道上稍作停頓,一徑奔去官道對面那片起伏的土丘後面,約摸過去一袋旱煙之久,那名灰衣蒙面人又自土丘後面回到官道上。

  不過,走去土丘後面,和從土丘後面走出來,兩次的走法卻不相同。去時,身形如箭,三步並作兩步,晃眼即沒,再自土丘後面走出來,勾腰俯首,右張左望,一步移不動三寸,仿佛要在地面上尋取什麼一般。

  沿土丘而下,一路找來官道上,直起身軀,深深吸了一口氣,目光於官道兩端來回一掠,忽然頓足失聲道:“老子上當了

  接著,切齒恨聲道:“過去這麼多日子,又下了好幾場大雪,就算沒有被人檢去,也早給理人雪下了,他奶奶的,好個賊相士,十兩銀子尚是小事,一頓胡說八道,結果害得老子到這兒,在這種大寒天白挨上半夜西北風,這口惡氣,實在難咽,哼,看老子明天不去剝下你老賊那張賊皮才怪!”

  灰衣蒙面人恨恨的罵了一陣,本擬舉步返回城中,忽然,腳下一頓,搖搖頭道:“不行,老色鬼這一兩天就要回來,找那賊相士的黴氣,早晚都可以,招惹了老色鬼可不是玩的……”

  灰衣蒙面人自語道,掉轉身軀,腳下一墊勁,立向黃集方面飛奔而去。

  那潛藏在榆樹背後的灰衣人,這時暗暗點頭,繞出樹後展開輕身功夫,也向黃集奔去。

  黃集鎮北,有座很大的宅第。這兒原為張孝廉府,張孝廉去世後,家道中落,不久,這座宅第便為一名花姓外鄉人買去。

  這位花姓外鄉人,來歷不明,但因手頭錢多的關系,黃集人都呼之為花大老爺。

  “花大老爺”真是一位“老爺”麼?有人說花大老爺最多不會超過四十歲,還有人說花大老爺看上去只像二十來歲的人。總之,眾議紛壇,莫衷一是。於是,最後有人作出結論:花大老爺一定有的,大家所見到的,也許只是花大老爺的兒子和孫子——“花大爺”和“花少爺”亦未可知。

  黃集鎮上居民何以會對一個人的年歲,在看法上生出如此般的差異呢?

  原因是:花大爺深居簡出,平常時候,普通人很難獲見一面。在外面走動的,多半都是府中下人。

  不過,有一點絕對錯不了,花府人口,一定多得驚人。因為花府下人買起蔬菜魚肉來,一買都是好幾擔,三天兩天,便有一次。

  現在,離過年只剩七八天了。

  這一天,鎮東萊市上,花府家人再度出現。以往花府采辦貨品,多在七八人左右,而這次,也許由於年節在即之故,采辦人員竟一下增加至二十餘人。

  市場上那些攤販們一見花府人員來到,立即亂成一片,一個個爭向為首那名似為府中管事的年輕漢子招呼著:

  “花二爺!”

  “花二爺!”

  “花二爺,這裏……

  被喊做花二爺的那名年輕漢子,看上去約摸三旬出頭,長方臉,黑黑的皮膚,五官尚還端正,只是兩道濃眉間煞氣太重——這位花二爺,正是前天下午為找一件失物,花十兩銀測了一個字的勁裝漢子。

  所不同的是,現下這位花二爺斯文得多了,頭戴皮帽,身穿皮袍,手上還盤弄著一隻當裝飾的鼻煙壺。

  花二爺一路含笑點頭,不過,如果有人稍予留心,當可發覺此刻這位花二爺一定有著什麼心事。因為他那兩道濃眉不時聚攏又散開,一雙眼睛也在左溜右勾的滾閃不定,好像有事要趕去另一個地方,卻苦於脫身不得似的。

  果然,在走至一處攤販較少的空地上,那位花二爺忽然轉身過來,向緊跟在後的另一名中年漢子低聲說道:“老鄭,今天這批貨由你來調配一下怎麼樣?”

  中年漢子微感意外道:“這——”

  花二爺連忙接下去道:“頭兒前幾天要我去徐州城中配副藥,一時大意,少買了一味,頭兒最遲今晚回來,本座不得不趕緊補全。”

  中年漢子不安地道:“小的調配起來,也許不能盡合總管之意,到時候,裏面如果怪罪下來,豈不害了總管您……”

  花二爺急急介面道:“只要你不提本座曾經離開,有誰知道這些東西不是本座買的?本座所買的東西,除了頭兒,誰敢挑剔?”

  中年漢子安心點頭道:“那麼……”

  花二爺不待鄭姓漢子話完,身子一閃,雜入人叢,三拐兩拐,倏而消失不見。

  同一時候,一名抱著一隻空扁擔,倚在市場一角,作憩息之狀,而一雙眼光卻始終釘在花二爺身上的紫臉漢子,這時眼見花二爺有悄悄溜開之意,臉上神色一動,立即抱著那只扁擔擠過去,緊跟在花二爺後面,如影隨形般也向人叢中鑽去。

  在黃集東北角的土城腳下,有一片雜木林,林中有座香火久絕、殿宇失修的靈宮廟。

  這座靈宮廟,早已是人跡罕至,照理說,值此殘冬歲末,積雪盈尺,在這種荒蕪所在,應該更加不會有人前來才對。可是,說來無人肯信,這時,在廟後那排快要傾坍的草房中,其中一間的門縫中,刻下竟隱隱約約的閃動著一雙晶澈而動人的目光。

  迎面短牆上,人影一閃,緊接著,一名頭戴皮帽、身穿皮袍的青年漢子自牆頭湧身跳落。

  來的這人,正是那名聲稱要去為頭兒補足一味草藥的花二爺。

  這時的花二爺,也許是緊張過度的關系,呼吸喘促,臉色發白,值此寒天,額際居然現出汗意。

  只見他四下匆匆一掃,然後快步朝那間門扇突然打開的草房中奔入。

  草房門扇,迅速合上。草房中,那名一身老婦裝束的女人,這時拉下頭上那幅寬大的破舊包布,露出一張妖艷的面孔和一頭如雲秀發,口喊一聲:“武雄——”張開雙臂,一躍而前,緊緊將花二爺的脖子一把摟住。

  可是,花二爺的反應並不熱烈,他虛應放事地伸手抱住女人的腰肢,雙眉微皺苦著臉道:“淑芬,你這是何苦?”

  女人忠踮足尖,微喘著道:“你不知道……雄……老鬼……今天不會回來了。”

  花二爺一怔道:“真的?”

  女人摟得更緊,顫聲道:“別傻了,雄,不僅是你一個人的性命寶貴……縱然將你騙過去,對奴自己,又該怎麼說……早上,三堡方面發來的信鴿說,老鬼昨晚是在三堡過的夜,今天到潘塘,預計明天中午才能返宮。”

  花二爺輕輕舒了一口氣,神色稍緩,卻同時在女人腰間輕輕拍了一下道:“放手,淑芬,我有話跟你說。”

  女人不依,佯嗔道:“這樣不能說?”

  花二爺歎了口氣道:“淑芬,你要知道,不論我們過去如何要好,那都是過去的事,如今,你已是一名堂堂正正的夫人,而我,祝武雄,不過是宮中一名管事,托天之幸,老鬼始終不知道我們過去的一段,不然,你想想看,今天還會不會有你我二人的命在?”

  女人突然松開雙手,退出一步,秋波側掃道:“依你應該如何?”

  被外間誤稱花二爺的那名祝姓漢子,這時不安地望了以前的情人一眼,垂下眼光道:“依……依了我,我說……我們之間,最好從此一刀兩斷,為了彼此的將來,只有忘掉過去。”

  女人吟了一聲道:“你有你的將來,我的將來又在哪里?老鬼單本宮就有九個夫人,十八個待妾,那些機會跟夫人一樣多的丫頭們尚不在內。至於外室,名義雖然只有二十七處分宮,而事實上,不論走到哪兒,他老鬼又幾曾虛度過一宵半夜?就是照輪,我這第五夫人一年中又能見到老鬼幾次?”

  那名叫祝武雄的漢子萬般無奈地道:“那……那麼依你呢?”

  女人臉色驀地一變,沉聲道:“祝武雄,你聽著,我朱淑芬今天明白告訴你:我朱淑芬原非良家婦女,認識你姓祝的,也不是在什麼上流地方,當初,你姓祝的為了博取我朱淑芬的真情感,裝得滿像一個人,所以,我朱淑芬雖然給老色鬼選來宮中,卻仍然無法忘情你姓祝的。姓祝的,你不妨想一想,你原來只是一名普通武土,今天這份差事,你是哪兒來的?哼哼!沒想到你姓祝的原來也是一個薄情寡義的東西。什麼主子什麼奴,真是一點不假!現在,多話不說,你姓祝的乖乖記取兩件事,第一件,那條黃羅香巾拿回來。第二件,以後老色鬼一旦離宮,通知你在哪兒等,便得在那兒等。如果不相信,咱們便走著瞧!”

  女人說至此處,手一伸道:“香巾先拿來!”

  祝武雄臉色一慘,祈求地道:“淑芬,不……不要逼我,我……我當初也是一番真心,只是如今限於環境,淑芬,你知道的,老賊嗜殺如好色,我祝武雄雖然一萬個不願意,可是,雙方武功差這麼遠,你說,你叫我能怎麼樣?”

  女人益發有氣道:“誰叫你去跟老鬼作對了?像現在這般,他玩他的,我們混我們的,我已說過,出了事,誰也跑不了,為什麼就你一個人有著顧忌呢?祝武雄,算了,你近來幹的好事,我朱淑芬不是不清楚!”

  祝武雄臉色又是一變,張目道:“你,你這話什麼意思?”

  女人冷冷一笑道:“徐州城外,三姓村附近,長安八達和雙獅兩家鏢局所承保的那趟鏢貨誰劫了?難道你祝武雄還敢賴說木是你跟楊樓十八怪的傑作嗎?”

  祝武雄猛然一呆道:“你聽誰說的?”

  女人嘿嘿一笑道:“哪個你且別管,總之,你姓祝的生死全操在我朱淑芬手裏,你有你的銀子,盡可以到處鬼混,但最好別忘了隨時還得准備伺候另外一個人就行!”

  祝武雄忘情脫口道:“啊,對了——”

  自知失言,想收口已經不及。

  女人微微一笑道:“啊,對了,是蘭花院的金牡丹說出來的,是不是?你大概已認不出她就是我朱淑芬以前那個梳頭的丫頭吧?”

  女人說著,手又伸出道:“那條香巾拿來呀!”

  祝武雄心中發慌,勉強賠笑道:“淑芬,下次見面再還你好不好?我怕帶在身上會遺失,所以藏在箱底,愚兄這份苦心,尚請芬妹體諒。”

  女人秋波轉了轉,點頭媚然一笑道:“下次也不妨,那麼,現在……”

  屋頂上那名跟蹤而來的紫臉漢子竊聽至此,牙一咬,正待下房破門沖入拿人之際,頸子間一涼,伸手摸去,原來是顆小雪球,紫臉漢子大吃一驚,雙掌一按騰身射去對面牆頭,目光一抬,下麵樹林中,赫然站著一名藍衣少年。

  藍衣少年站在雪地上,雙手背負,肩倚樹幹,足尖輕拍著,神態悠閒從容之至。

  紫臉漢子一躍而下,帶怒沉聲道:“是否老弟相戲?”

  藍衣少年單屑一挑,微笑道:“別裝著這麼凶好不好?”

  紫臉漢板著面孔道:“在下不善說笑!”

  藍衣少年依然笑著道:“前天在徐州,叫你大租士分幾兩銀子用用,你大相士不肯,怎麼樣,大相士,現在後悔了吧?”

  紫臉漢子不自禁摸去自己臉上,退出一步,愕然道:“你居然能夠……”

  藍衣少年側臉道:“你以為閣下的花樣已經夠多了,是嗎?抱歉,如果小弟下個公正的評語,那將是:還差得遠!”

  青袍相士、灰衣人、紫臉漢子、文束玉,正是一而四,四而一。這時的文束玉,驚勝於怒,他已知道眼前這名藍衣少年來歷不凡,但不清楚對方如此緊緊盯在自己身後,究竟是善意還是惡意,這一點,他是必須先弄明白的,於是,他為了試探對方起見,故意沉下臉來道:“是的,還是你老弟高明,現在既然彼此身份都已暴露,敵我之勢,涇渭分明,朋友不動手,尚有何待?”

  藍衣少年微微一笑,道:“誰跟你一齊暴露了?文相公。你,文束玉,文相公,我——你知道我是誰麼?”

  文束玉益發吃驚不已,同時也止不住一陣慚愧。他費心計,終于找著匪徒,並追來匪徒落腳所在,自以為神不知,鬼不覺,卻不意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別人跟蹤他,竟比他追匪徒不知輕松多少倍!

  如今,別人對他連姓名都摸得一清二楚,其他的,自然更不必說。而他,卻對人家一無所知。這種情形之下,想逞強也逞不下去了。

  文束玉無法收場,只好繼續冷著臉孔道:“正想請教!”

  藍衣少年點點頭,笑道:“這樣說還像話些,既然請教,當然要告訴你了。知道嗎?‘夏公子,你的救命恩人’!”

  文束玉眨著眼皮道:“夏公子?我的救命恩人?”

  藍衣少年用手一指院裏,笑道:“遠的不說,就談目前的這一次吧!你知道柴房中此刻那對賊男女在武林中都是什麼身份?”

  文束玉惑然道:“什麼身份?”

  藍衣少年道:“那個男的雖然算不了什麼,但如拿你作比,他已不比你差,而那個女的,只須提出她的兩道名號也就夠嚇你一大跳的了。”

  文束玉嘿了一聲道:“單聽你這麼一說,已夠找文某人嚇一大跳的了!”

  藍衣少年並不在意,接著道:“聽說過‘毒桃花’這個綽號嗎?唔,可能沒有。因為雙獅鏢局過去甚少走青徐淮揚一帶的鏢,連那些鏢師都不一定知道這女人的可怕之處,你當然更不會清楚了。沒有關系,現在再提這女人另外一道名銜,也就是她目下的身份:‘胭脂魔王第五房夫人’——怎麼樣?夠不夠?”

  文束玉不禁一呆道:“胭脂魔王?血屠胭脂爪裏面的胭脂魔?”

  藍衣少年曬然一笑道:“不是他是誰?一個胭脂魔就已經不知壞了多少良家婦女的名節,你難道以為還會有好幾個胭脂魔不成?”

  文束玉仍然不服道:“而她不過……”

  藍衣少年頭一點,搶著接下去道:“是的,我知道你的意思,你是說:厲害的是胭脂魔本人,而她不過是淫魔九名夫人之中的一個,這又有什麼了不起是不是?好的,請!他們一時還不會離去,那你就不妨重新進去試一試!”

  文束玉年輕氣盛,經此一激,毅然轉身道:“試試又怎樣!”

  藍衣少年于身後輕輕一歎道:“好莽撞……”

  文束玉止步回身,有氣道:“話是不是你說的?”

  藍衣少年頭一點,承認道:“對,話是我說的!不過,小弟尚得請問一句:你文老兄今天不辭辛苦一直將匪人盯蹤到這兒,究竟是為了鬥氣,還是別有使命?好,現在你沖進去,就算你能憑視死如歸的勇氣,將那對賊男女一舉格斃,底下,那批鏢貨你又准備向誰討?俗雲:‘宰相肚裏能撐船’。像你老兄這樣,連善意惡意、反話正話都分不清楚,今後你老兄又准備憑什麼去闖蕩江湖?”

  藍衣少年說得不疾不徐,聲音既不高,態度更是溫文和藹,語氣聽來也極誠摯,文束玉幼讀詩書,明禮知義,雖不能做到聞過則拜,然而,勇於悔過的氣度還是有的,當下臉色一整,拱手道:“吾兄良言,字字金玉,尚望有以教我!”

  藍衣少年站直身軀,點頭輕聲道:“我們走吧,別去破壞這對狗男女,大家扯破了臉,麻煩尚是小事,要想追回那批鏢貨就費手腳了……”

  次日午後,黃集鎮北那座神秘的巨宅之前,忽然出現兩名不速之客,二人均為書生裝束,年齡都在十六七歲左右,穿青衣者是文束玉,穿藍衣者則為裙釵身份至今尚未遭文束玉識破的芙蓉仙子第三徒:五月花夏紅雲。

  文束玉和夏紅雲一樣,現下出現者,可說都不是本來面目。

  在這以前,文束玉因為僅在長安居易酒樓上正式見過夏紅雲一次,那次,文束玉心情欠佳,夏紅雲又是一身女裝,如今,事隔多日,夏紅雲一旦易釵而弁,文束玉自然無法辨認。

  而文束玉,這尚是第一次在江湖行走,只須加濃眉毛,或者稍稍搽改一下膚色,也就不愁被人認出他是誰來了。

  昨夜,二人找著一處幹淨地方歇下,煮酒論文,談得很是投機,直到半夜,方才分別就寢。

  今晨,夏紅雲獨自離開了一會兒,文束玉知道對方在安排找回鏢貨的事,也就沒多問,中飯吃過,夏紅雲起身笑著招招手道:“好了,咱們去設法提運鏢貨吧!”

  文束玉大感意外道:“這麼簡單?”

  夏紅雲笑了笑道:“手續當然還有好幾道,不過,據小弟猜想,在原則上應該沒有問題才對。”

  文束玉跟著站起身來道:“現在就走?”

  夏紅雲對恢復了原來面目的文束玉端詳了兩眼,點頭道:“你雖然沒有習過易容術,但對易容方面之天賦卻頗驚人,這樣就可以了,另外一點需要記住的,你對江湖上的事情知道得太少,等會兒,非遇必要,最好少開口,老色鬼在五行十三奇中是個相當難惹的人物……”

  文束玉吃了一驚道:“去見胭脂魔?”

  夏紅雲傲然一笑道:“有小弟在一起,當今武林中那一號人物見不得?”

  文束玉沒有再說什麼,納罕著一直跟來這座神秘的魔窟之前。

  二人剛在莊門前停下,莊內立即走出一名身穿長衣,年約四旬上下,臉色陰沉,目光閃爍的中年漢子,他朝文、夏二人分別打量了一眼,冷冰冰的側目問道:“哪兒來的?找誰?”

  夏紅雲微微一揖,淡淡答道:“找貴主人花雲秋!”

  中年漢子倒退半步,顯得既驚且怒,一時之間,竟無法搭話。因為“花雲夥’三字乃胭脂魔王的本名,胭脂魔王以儒俠自居,經常總是自稱不文或寒士,武林中人畏他淫威,當面喊花大俠或花前輩,背後則直呼老色鬼或者老淫鬼。而敢當其下人之面,徑呼其花雲秋本諱者,這在武林中,尚屬前所未聞。

  中年漢子呆了一呆,變臉沉聲道:“爾等系屬——”

  夏紅雲不待對方語畢,已自懷中摸出一隻精緻小巧的錦盒,這時一聲不響,手指輕輕一按,彈簧震動,盒蓋略的一聲打開。

  文束玉因與夏紅雲比肩而立之故,這時雖然轉過臉去,卻依然無法看到盒中所盛之物。

  那名中年漢子就不同了,他是站在二人前面,錦盒又是正對著他打開,只須一抬頭便可一目了然。

  那名中年漢子在看清盒中的信符之後,眼光一陣眨動,臉色隨之變化,終於深深躬下身去道:“小人有眼無珠,尚望——”

  夏紅雲收起錦盒,揮揮手道:“不必客套了,快快通報吧!”

  中年漢子連聲應是,轉身飛步入莊而去。

  文束玉偏過臉來,低笑道:“這是什麼法寶?”

  夏紅雲眼望莊內,慢聲道:“‘風前冷艷愁西子,霜後清芳醉貴妃’;另外有個俗名叫做‘無事少開口’!”

  最後一句話,當然是責備文束玉在此時此地不該有此一問。那麼,前面的兩句呢?文束五細細咀嚼了一番,惑然默忖道:“一朵芙蓉花?”

  文柬王一念末已,那名中年漢子已領著二名青衣女婢走了過來。

  中年漢子側身讓去一邊,兩婢上前朝文、夏二人萬福道:“敝主人有請!”

  夏紅雲朝文束玉一點頭,領先向莊門中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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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10-24 09:54:12 |只看該作者
  進入莊門,迎面是座寬廣的庭院,這座庭院除了比一般人家的庭院更具規模之外,庭中景色,並無可異之處。但是,走完這道院子,一過中門,眼前景象便完全木同了。前院積雪盈尺,這兒卻連一片雪花也看不到。大理石舖就的走廊庭階,密接無縫,光潔如拭。

  院中假山荷池,修竹涼亭,儼然隱具炎夏氣氛,尤其是那些經過匠心佈置的盆景,雖然在這種嚴寒天氣下,仍然奼紫嫣紅,枝葉扶疏,這些怪異的花花草草,也不知老淫魔是打哪兒選來的品種,以及用什麼特殊方法栽培的,文、夏兩人見了,均不禁為之暗暗稱奇。

  穿越一重院落,又是一重院落。時而向左,時而向右,使人有著如入八陣圖之感。文束玉真擔心等會兒假如沒有人帶路,他們兩個如何才能跑出來。不過他見夏紅雲步履從容,神色坦然,也就不去放在心上了。

  最後,兩婢將文、夏二人領到一座錦幔低垂的暖閣門外,一面挑起錦幔,一面向裏面朗聲報道:“兩位少俠駕到!”

  裏面一個非常悅耳的男子聲音,介面笑問道:“請進——來的是哪兩位賢侄女?”

  文束玉一呆,訝忖道:“賢侄女?”

  文束玉暗暗一啊,猛然地省悟過來:“夏公子者,五月花夏紅雲也。一朵芙蓉者,芙蓉仙子之信符也!怪不得一直有眼熟之感,原來竟是當日居易樓上那個淘氣的紅衣小妞兒!”

  文束玉現在最感難堪的是,老淫魔也將他誤作芙蓉三徒之一。

  不過,時間上已不容他去多想這些了。文束玉跟在夏紅雲身後走進去,目光所及,幾疑身入夢幻之境。

  暖閣中,窗高室明,四壁木板漆成淺橙色,地上舖著一層厚厚軟軟的波斯氈,室中僅置一榻一幾,別無長物。

  茶几上放著一壺茶,一壺酒,一盒乾果,一疊絲巾,一本卷放的線裝書。

  軟榻下,錦褥垂地,香枕高疊,一名看上去年僅二十七八歲的美青年,正肩披大藍睡袍,倚枕擁裝斜靠著,榻後靜靜站立著二名姿色絕代的美人,看到文、夏二人入室,秀目流回地朝二人輪盼不已。

  榻上這名雙眉入鬢,鼻如玉峰,膚色白皙,神色溫和的青年人,他——他就是所謂五行十三奇中的胭脂魔王嗎?

  假如不是有著先入之見,以及諸般鐵的事實,文束玉是說什麼也不會相信的。

  夏紅雲上前一步,微微欠身道:“參見花前輩!”

  只見榻上那位——文束玉始終覺得這樣俊秀的一個人物,冠上胭脂魔這麼一個不雅的混號,實在令人有格格不人之感——胭脂魔手一擺,呵呵笑道:“啊,是你丫頭?我還以為是誰呢。令師近來可好?芬芬和玉梅兩個丫頭可好?你看日子過得多快,自上次在潼關見到你們師徒幾個,轉眼又是二三年了,唉,人怎會不老啊!”

  這完全是一派長者的親切口吻,假如由一個六十歲以上的老人說出來,這番話,可說相當感人,可是,發話者年僅二十七八,受話者卻有十五六,在旁人看來和聽來,便有點不倫不類,而近乎胡言亂語了。

  不過,這也只是文束玉一個人的感覺。此刻,連那名刁蠻成性的夏紅雲,都似乎懷著幾分敬凜。

  夏紅雲待胭脂魔一聲歎畢,再度欠身道:“家師及兩位師姊托前輩之福——”

  胭脂魔似乎突然發覺到站在一旁的文束玉並沒趨前向他請安問好,眼角一掃,不禁輕輕咦了一聲,指著文束玉,轉向夏紅雲問道:“這位老弟是誰?”

  夏紅雲連忙介紹道:“他是家師新收之記名弟子。”

  胭脂魔詫異道:“令師不是……噢,對了,記名弟子……叫什麼名字?”

  夏紅雲代答道:“聞恕瑜。”

  胭脂魔雙目微張道:“姓文?”

  夏紅雲搖頭道:“不!見聞的聞,恕道的怒,瑕不掩瑜的瑜!”

  胭脂魔深深一籲,點點頭,好像平白緊張一場,突然松下口氣似的,夏紅雲忙朝文束玉遞眼色道:“瑜哥,這位就是你所渴望一見的花老前輩,怎麼還不過來見禮?”

  文束玉無可奈何,只好上前躬身道:“參見花前輩!”

  胭脂魔點點頭道:“好,很好,愚叔這次在外邊各處走了一趟,午前剛剛回來,一路勞累得很,也不能下來陪你們了……”

  夏紅雲忙說道:“前輩好說。”

  胭脂魔忽然抬頭道:“你們兩個今天是怎麼會想到來這兒的?”

  夏紅雲正容答道:“奉家師之命。”

  胭脂魔一怔道:“奉令師之命?難道那幅金穀寶圖已有著落,需要我這方面出面支援不成?”

  夏紅雲搖頭道:“不是。”

  胭脂魔益發茫然了,重複道:“不是?”

  夏紅雲從容回答道:“金穀寶圖自持有人雲鶴莊主胡大海暴斃,另一角不明下落之後,大家都懷疑該一角系由瀟湘三奇中的寶癡商老兒取走,惟獨家師以為不然……”

  胭脂魔瞑目頷首,自語道:“畢竟是芙蓉仙子……”

  夏紅雲接下去說道:“同時,家師覺得,現在去苦苦追究寶圖下落的人,可說都是傻瓜。”

  胭脂魔不禁撫掌而笑,大聲道:“妙,妙,英雄所見略同也!”

  文束玉暗暗納罕,心想:“妙在何處?”

  夏紅雲徑自說下去道:“追逐期間,難免互殘,而一旦金穀出現,勢必誰也瞞不了誰,到那時,盡可在家中靜觀變化,坐享其成,家師相信,無論誰先進入金穀,甚至將穀中一下全部搬空,大概也無法少得了她老人家一份!”

  胭脂魔含笑點頭道:“愚叔也這麼想。”

  夏紅雲忙道:“當然!”

  文束玉明白了:“原來妙就妙在這種地方!”

  夏紅雲頓了頓,又道:“所以,家帥目前根本不去聞問這件公案,她老人家只叫我們姐妹三個各處隨意走走,得到實訊再打算。在臨分手時,她老人家交給紅雲一幅素絹,說這兒的五師母精於刺繡,想煩朱五師母為她在絹上繡點東西留以賞玩。”

  胭脂魔顯得甚為高興地道:“真的?我們這位元冷大姐消息滿靈呵!行,行,這是你五師母的榮幸,也是愚叔的榮幸,待愚叔這就派人去喊她來!”

  說著,扭頭向榻後一婢道:“去請五夫人!”

  又向另外一婢道:“你去搬幾副錦墩進來!”

  兩婢先後應命而去。兩婢並沒有經過前門,身軀一轉,身後板壁便自動挪開一道門戶,人跨進去,立又自動合上。夏紅雲全然不以為奇,文束玉卻看得暗暗心涼,這位胭脂魔,果然不是一名簡單人物。

  搬取座椅的女婢先行入室,接著,那名第五夫人出現。

  這位以前外號“毒桃花”,現為胭脂魔王第五夫人的朱淑芬,今天看起來,又與昨天在靈宮廟後柴房中幽會姦夫祝武雄時之風情大不相同。

  昨天,這名毒桃花,先是渴如奔泉之驥,嗣若索魂夜叉,最後則又騷蕩有似鏈狐;而今天,說來使人難以置信,只見她淡妝素裝,舉止端莊文靜,一顰一笑,皆合儀度,嚴然一名大家閨秀!

  毒桃花、文束玉、夏紅雲,三人分別在女婢送來的錦椅中坐下。

  胭脂魔先將芙蓉仙子托女徒攜絹求繡的經過向毒桃花說了,毒桃花微笑不語,欣慰中隱帶些微羞澀之態,那種成熟的少婦美,再加上流露自然的少女嬌怯,令人見了,誰也止不住要油然生出憐惜之意。

  文束玉暗暗感喟:這名毒桃花,名不虛傳,果然是個可怕的女人,還好跟的是胭脂魔,若換上普通男人,不被她一個個給毀了才怪!

  胭脂魔說完後,轉向夏紅雲問道:“令師想繡點什麼?”

  夏紅雲含笑道:“這個家師沒有指定,隨五師母繡點什麼好了。”

  毒桃花微微一笑道:“怎能隨便……”

  微笑著,轉臉望去胭脂魔。短短四個字,不專不謙,不卑不亢,表示了她對芙蓉仙子的敬重,也表示了自己身為胭脂魔王第五夫人的身份,吐音如珠,含蘊不盡。

  胭脂魔沉吟著道:“是的,繡點什麼好呢?”

  胭脂魔為加強思考之故,伸手搔了搔耳夾,肘腕一抬,天藍睡袍滑了下來,毒桃花立即輕輕為他拉好,不著一字,柔情自見。

  夏紅雲朝文束玉迅速溜了一眼,故意喃喃道:“繡人物俗,繡花卉,也俗,唔,倒不如——”自語至此,眼光偶然落去茶几上那卷掀開的文集上面,忽然問道:“前輩是在看一部什麼書?”

  胭脂魔好似被提醒一般,猛一擊額道:“對對,唐詩,絕代,來二句雅致的唐人絕句!”

  毒桃花臉色微微一變,強自鎮定著點頭含笑道:“這倒是的

  同樣說了四個字,但滋味已和先前四字大不相同了。不過,胭脂魔並未注意到這些,他正在瞑目搜索唐詩中的佳句。

  而文束玉自夏紅雲提出要請毒桃花繡絹之後,一直恍恍惚惚的有著一種異樣的感覺到如今,他才一下子弄清楚:那條黃羅香巾,原來就是夏紅雲拿跑的。

  胭脂魔想了半天,似乎仍未想出什麼適當的句子來,這時忍不住轉臉向文、夏二人問道:“兩位賢侄有佳句否?”

  文、夏二人對望了一眼,文束玉沒有開口。不過,文束玉已猜透夏紅雲會說些什麼話出來。

  果然,夏紅雲裝了裝樣子,皺皺眉頭道:“唐詩佳句雖多,但甚多佳句均系層轉沿襲,連詩聖杜甫都不能例外,餘子之作,蓋可想見……”

  胭脂魔給引起了興趣,不禁插口道:“這方面,就你丫頭所知道的,說點來聽聽看!”

  夏紅雲故意地思索了一下,道:“譬如說:杜甫題武俟廟的‘映階碧革自春色,隔葉黃鵬空好音’便系是承襲何遜行題孫氏陵之‘山營空樹響,□月自秋輝’。這兩句還算是偷得好的,因為它比原作較為韻致。至於由庾信之‘白雲岩際出,清月波中上’,翻作為‘薄雲岩際宿,孤月浪中翻’,就差勁多了。”

  胭脂魔不禁點頭道:“是的,庾信之‘出’和‘上’,要比杜甫的‘宿’和‘翻’清靈透逸些。”

  毒桃花一時忘情,竟也笑著插口道:“還有沒有別的例子?夏姑娘。”

  文束玉不禁暗道一聲:“毒桃花,你可上鉤了!”

  五月花夏紅雲這妮子還真沉得住氣,明明機會已經造成,她卻能不慌不忙地偏臉又想了片刻,方始驀地的一噢,抬起頭來道:“對,還有一個例子,這個例子又牽連到一位大名人!”

  胭脂魔忙問道:“誰?”

  夏紅雲答道:“李義山!”

  毒桃花微訝道:“李義山那一首中的哪幾句?”

  夏紅雲微微一笑道:“李義山的那一首,紅雲記不清楚,紅雲只記得他有兩句‘何事芙渠更相失,不及從來莫作雙’,系套自梁簡文帝的‘早知半路應相失,不若從來本獨飛’,這種偷法,實在太惡劣了。”

  毒桃花臉色微微一變。

  夏紅雲裝作沒有看到,歎了口氣,接下去道:“炒一次冷飯,已經夠令人倒胃,不意後來製作樂府的人,竟又將它一炒再炒,真是令人不敢恭維。”

  毒桃花的臉色更白了!

  胭脂魔未曾留意,這時追問道:“後來又改成哪兩句?”

  夏紅雲淡淡地道:“後來改成的是:‘早知今日長相憶,不及從來莫作雙’!花前輩,你想想,這多沒有意思。”

  夏紅雲將繡在那條黃羅香巾上的這兩句樂府婉轉點出,毒桃花臉孔頓然由白轉青,幾乎當場景厥過去。

  夏紅雲知道火候已夠,當下轉向胭脂魔含笑道:“我們東拉西扯,愈扯愈遠,真是不成話說,其實這種小事根本就不該麻煩花前輩操心……。

  夏紅雲一面說,一邊站起身來,上前拉了毒桃花一把笑道:“五師母,來,帶侄女兒去您房裏,看您以前繡過的,其中有沒有一些什麼新穎的樣子。”

  胭脂魔王也點頭道:“不錯,你們進去慢慢商量著辦吧!”

  傍晚時分,文束玉和夏紅雲自魔府告辭出來,表面上的約定是:素絹留下,等毒桃花將來繡好了,或者派人送去,或者由夏紅雲自己再來拿。

  文束玉和夏紅雲回到客棧,文束玉仍然有點不放心地問道:“毒桃花真的答應了?”

  夏紅雲微微一笑道:“她毒桃花有幾條命敢不答應?非止答應,而且還感激得什麼似的,說將來如有用她之處,她一定捨命報效,你瞧我的交涉辦得多好!”

  文束玉道:“那麼你將香巾還了她沒有?”

  夏紅雲一愣,訝然道:“怎麼說?還給她?你是怎麼想起來的?你將毒桃花看作何等樣人,證據一旦消滅,她還會理你?”

  哼了一聲,又道:“就在目前,我們都得提防一二,防備那女人表面上甜言蜜語,暗底下來個人證一起消滅。”

  文束玉呆了一下道:“如何提防?”

  夏紅雲噗哧一笑道:“你瞧你這份膽量!如何提防,那是我的事,有我五月花在一起,保險沒人敢動你文大相公一根汗毛就是了!”

  文束玉咳了一聲道:“我不是說怕……”

  夏紅雲點點頭道:“是的,說‘怕’太難聽,那就改成‘有所不安’也是一樣。”

  文束玉臉孔一紅,赧然笑笑道:“好,我承認說你不過,算你潑,唔,咳,我是說,咳咳,對了,那女人既然如此不可靠,她假如對這條香巾來個不認賬,又待如何?”

  文來玉縮口快,夏紅雲居然沒有聽清那個潑字,這時哼了哼,得意地道:“如我像你一樣笨,我早在家中鬧著了!知道嗎?找到她房裏去,便是為了敲牢這一點。她在心虛無主之餘,我怎麼吩咐,她都照做,結果,我另外又見到許多繡成品,其中有一條手絹上繡著:‘一樹春風千千萬萬枝,惟奴嫩于金色軟於絲’。這條手絹顯然是准備繡好送給老色鬼的,無論繡功、字體,以及絲絨彩色之配合,均與贈送情夫者無異,老色鬼不會不知道這件事,那麼,我們這一條一旦提出,淫婦還有路走嗎?”

  文束玉不禁豎拇指道:“佩服!”

  掌燈時分,複紅雲將夥計叫來吩咐道:“去將對面的三號房和五號房收拾收拾,本公子今夜可能要有朋友來,收拾好了,不論有無人住,房錢照付!”

  當夜,文束玉和夏紅雲便由對面的二號房和四號房,悄悄換來這邊的三號房和五號房,並于原來房中,將被窩高高墊起,擺成人臥其中的樣子,以防萬一。不過,一夜過去,並未發現任何響動。

  文束玉於早晨見面時,向夏紅雲笑著打趣道:“疑心生暗鬼……”

  夏紅雲烏眸滾了滾,忽然問道:“噢,對了,上次在長安,不知道是第二天還是第三天,我去雙獅鏢局找你,鏢局中人說你跟一個女孩子出去了,那女孩子是你什麼人?”

  文束玉愣住了,惑然道:“女孩子?我到長安兩年多,除了兩位局主的夫人,我可說從未與任何女性交談過,你——這是聽局中哪一個說的?”

  夏紅雲掩口吃吃笑道:“算你乖!”

  腰肢一擰,轉身跑去廳前。文束玉眨著眼皮,好半晌,方才一下想通,不禁搖頭發出一聲苦笑,心想這丫頭鬼心眼真多,一個不留神,就得上她當。就因為文束玉有了一層警覺,致令他失去一個瞭解自己身世的大好機會!

  前此,在居易樓,鬼爪抓魂手聽說他姓文,目光為之一直,接著,九轉十八拐,盤問他老半天,直到發覺文束玉真的不會武功,方才罷手。然後,就在昨天,胭脂魔在聽到他姓文之後,神色也為之大異,最後由夏紅雲以“聞”代“文”岔開。夏紅雲之所以這樣做,並非出諸文束玉授意,她實在是怕文束玉受到姓氏的連累。因為,在夏紅雲,她也不會想到文束玉這個姓還有什麼其他來歷。

  而文束玉自己,兩次都沒有注意到別人家對自己姓文這一點所生的強烈感應,他只知道父親原來也是武林中人,卻始終沒有想到父親可能是五行十三奇之一的方面去。今後,除非遇上特別機會,他可說永遠也無法弄清自己身世,不是嗎?他總不能這樣去問人家:“我的父親也姓文,武功很強——你知道他是誰?”

  自己姓文,而說父親也姓文,豈非笑話?可是,他除了這一點,又能舉出其他什麼來?武功高,高到什麼程度?他甚至連父親留下的這三套武功之名稱都不清楚。

  父親不注武功之稱,一定有其原因,他又怎能為了追究這種在目前知道或者不知道都無切身利害關系的事,去違背父親的初衷呢?

  所以,他雖然知道夏紅雲對武林中事十分熟悉,但他不想去找夏紅雲——換了別人也一樣——去打聽自己的父親。

  父親是個好強的人,而他自己也是好強的人,父子有緣,自然仍有見面的機會,如果父子間緣分已盡,那是天意,他不能聽由別人將他們文家父子間的事情當做笑話談論。

  文束玉和夏紅雲等了一個上午,仍然未見有人前來聯絡,文束玉不免擔心起來,悄悄向夏紅雲問道:“會不會變卦?”

  夏紅雲沉吟著搖搖頭道:“變卦是絕無可能,不過,時間上卻很難說,十萬兩紋銀不是一個小數目,那個祝武雄又是瞞著老色鬼踉楊樓十八怪偷幹的,銀子到手,必然分散,現在要想一下子集攏來,自然沒有那麼容易。”

  文束玉想想也是道理,於是繼續耐心等下去,這樣,直到第二天天黑,方見那名魔府管事,劫案正犯,姓祝的漢子懊惱而倉皇的進來。

  他在認清文、夏二人之後,悄聲道:“勞駕兩位隨我跑一趟。”

  夏紅雲側著臉孔道:“看貨去?”

  祝武雄苦著臉點頭道:“是的,十八怪‘吐’得很不舒服,總算被小的硬給‘壓’了出來,小的今夜值巡,臨時托人代理,時間不多,求兩位慈悲,無論如何得在天亮之前將貨色全部點收清楚。”

  夏紅雲冷冷地道:“足不足?”祝武雄笑著道:“姑娘知道的,銀子一旦落入我跟十八怪這批人手裏……不過,姑娘放心,雖然一部分不是原封,然而在秤頭上,擔保姑娘一分不少就是了!”

  夏紅雲冷冷一笑道:“如此最好……”

  於是,三人出棧,摸黑奔向楊樓。祝武雄帶路,走在最前面,腳下居然毫不含糊。

  文束玉暗暗稱奇,悄聲道:“這廝蠻行嘛!”

  夏紅雲傳音答道:“前天在靈官廟後我不是跟你說過了麼?這廝以前的外號叫做‘黑心虎’,你想想吧,老虎行路,怎會慢得了?”

  夏紅雲說至此處,好像突然想起什麼似的,扭轉頭來咦了一聲道:“你不提我還沒有想到——你,你也蠻行嘛,你這一身武功究竟是打哪兒來的?”

  文束玉微微一笑道:“你看呢?”

  文束玉這時語氣雖然輕松,但在內心,卻不禁大為緊張起來。

  因為他自從修習那部秘笈以來,進境全然產生在不知不覺之中。他不但不清楚自己目下到底有著幾許成就,甚至一直沒有感覺到本身已經是個練有武功的人。他只知道,他如果覺得這一道牆不算太高,他便能一躍而過。勁力方面也一樣,凡是他覺得可以推得動的,或是拉得斷的,他都可以辦得到。在一向弱不禁風的他,這可說是一種驚人的變化,然而,不知是何緣故,他總覺得這些現像是非常自然的,一點不足為異,就好像他本來便能勝任一樣。

  所以,現在夏紅雲這樣一問,他與發問者幾乎有著同樣的陌生之感。他非常希望夏紅雲能指出他這一身武功的來歷,老實說,他可能比夏紅雲對自己瞭解得更少!

  夏紅雲皺起眉頭道:“我夏紅雲年歲雖然不大,但見過的武林名家卻不能算少,可是,像你這樣不可捉摸的人物,這還是第一次遇上。說你懂,你不懂,說你不懂,你卻又似乎並不太外行。為人如此,武功亦複如此。”

  文束玉微笑道:“此話怎講?”

  夏紅雲皺眉道:“別的不說,且談武功。第一次在居易樓上見到你,你根本不像一個會武功的人,以後,在雙獅鏢局門口,情形也差不多。事實上,如果那時你會武功,你該會去協助那兩名鏢師才對,可是,現在再看看你,非止在行,而且相當不弱。最令人大惑不解的是,除非留意到你出手,簡直對你諳武一節,毫無所覺。你是有意深藏不露嗎?不像!那麼,唉,我也不曉得該怎麼說了!”

  文束玉感慨暗生,他心想:“爹,玉兒總算沒有使您老人家失望,您要玉兒做到‘形拙於外,質慧於中’,看來玉兒是做到了。然而,有一利必有一弊,設非有此要求在內,您老人家又何至於打上玉兒那一掌?玉兒那時對武功一竅不通,您卻誤以為玉兒業已把握要訣,涵養已至爐火純青境界,還不就是拜這‘形拙於外,質慧於中’八字之賜?”

  文束玉心中感忖著,一面拉正話題道:“你這只是在發議論,我要你猜猜我的師承門派,你怎麼不提了?是不是看不出來?”

  夏紅雲微微搖頭道:“我大概只有自承眼力不濟一途了。一般武林人物,無論拳掌刀劍或是輕身功夫,僅須稍微亮出一二個架式,差不多的,我幾乎都能指出他們武功之源流。而你,從剛才到現在,我暗中一直沒有放鬆對你的觀察,可是,我留心了這一陣子,結果竟是愈看愈糊塗!”

  文束玉笑道:“我聽得也有點糊塗了!”

  夏紅雲徑自說下去道:“你現在這種輕身功夫,起步近乎昆侖派的‘靈蛙功’,竄離地面後頗像青城派的‘風絮萬里’,身形下落則又與終南派的‘梧葉剪秋’大同小異,三家之長,你竟兼而有之,既非剽掠,亦非膚淺之模擬,就仿佛曾將天下各種有名身法博采精微,經過一再琢磨切磋所揉化者,真令人不得不說一聲‘佩服’!”

  文束玉一方面暗感高興,一方面也微覺失望。像夏紅雲這等名門高足都對自己這一身武功之來源莫測高深,他想藉此瞭解自己一下的存念顯然是落空了!

  夏紅雲說著:“文大少俠的師門可不可以見告?”

  這是文束玉最擔心的一個問題,現在,它果然給提出來了。怎辦呢?他不能不回答。像夏紅雲這樣的脾氣,他不但要回答,而且要答得爽宜自然,否則,必然要發生很大的誤會的。

  於是,文束玉輕松地笑笑道:“好好想,慢慢想,期限三個月,到時候如果還想不出來,只須喊一聲——隨便喊一聲什麼——我再告訴你如何?”

  夏紅雲瞪眼道:“我現在就喊你一聲怎麼樣?”

  文束玉微怔道:“怎麼喊?”

  夏紅雲低道一聲:“死相——”噗哧一笑,超前而去。

  前面的祝武雄雖說腳底不弱,但比起文束玉和夏紅雲來,當然還差很遠。文、夏二人跟在身後,低聲談笑,自然而從容。二人談笑著,不覺時間之飛逝。這會兒,夏紅雲向前一個墊步,這才發現楊樓已到。

  楊樓是個小市集,這時,祝武雄領著文、夏二人停身之處是座有土牆圍著的三合廂。

  祝武雄轉身朝文、夏二人比了一個手勢,意思要二人在外面稍微等一等。

  文、複二人點頭會意,祝武雄獨自上前拍門,下弦月高掛天角,四野裏一片岑寂,眼前這座三合廂看去似乎有一種陰森恐怖之感。

  文束玉低聲道:“十萬兩不是一個小數字,等會兒起出之後,我們怎麼個搬運法?”

  夏紅雲淡淡一笑道:“只要……”

  一語未竟,忽然輕輕碰了文束玉一下,因為短牆後面已經有人在說話了。

  一個粗礦的聲音,低沉地道:“是老祝麼?”

  祝武雄連忙低聲回答道:“是的,怎麼樣,楊老大,東西都備齊了沒有?”

  楊老大在牆裏應聲道:“早弄停當了。”

  祝武雄輕輕叩了一下門板道:“老大怎麼不開門?”

  裏面的楊老大乾咳了一聲道:“老祝,小弟有句話,不知道該說不該說?”

  祝武雄微感意外道:“楊老大尚有何事吩咐?”

  楊老大在門內說道:“老祝,你跟我們十八兄弟雖然親逾手足,義重生死,不過,你老祝也該想想十萬兩銀子,可不是一筆小財,像這種生意,一人一生中也難遇上一二次,我楊某人是無所謂,但老二他們心裏總有著疙瘩,尤其是你老祝又不肯說明吐出去的原因,以致老二他們都懷疑……咳咳……我說老祝,你就跟老二他們將事情攤開來說說清楚怎麼樣?”

  祝武雄半晌無言,最後仰臉道:“老二他們在不在?”

  楊老大迅速回答道:“在,在,都守在廳屋內跟銀箱在一起,你這就進去跟他們解釋解釋吧,我相信老二也不過是求個心裏安泰而已。”

  說著,板門呀的一聲打開,祝武雄大步跨了進去。

  夏紅雲甚為不耐,冷笑道:“真嚕蘇,惹得姑娘火起,不叫這批傢伙一個個好看才怪!”

  文束玉低聲勸阻道:“算了,既已……”

  文束玉話未說完,院內突然傳出一聲慘叫,緊接著,只聽祝武雄淒聲厲呼道:“好……好……姓楊的,你好……我祝某人就是變了鬼……也……也不會放你過去,姓楊的,你……等著好了!”

  夏紅雲喊得一聲“不妙’,一個穿雲式,箭一般騰身而起,如電撲去莊牆之內。文束玉不敢怠慢,緊跟著也縱了進去。

  等文、夏二人越牆入院,土場上一屍橫陳,那位黑心虎祝武雄業已因失血過多而氣斷息絕,夏紅雲以足尖挑翻屍身,屍身背後,一支匕首齊根沒人,顯系二人並肩前行時,遭那名楊姓匪徒抽冷子下的毒手。

  這時,自屋後遙遙傳來那個楊老大的得意笑聲:“姓祝的,你小子如果命大不死,那麼,你小子來吧,只要你小子有種,不妨前往香澗湖……”

  笑聲漸去漸遠,終至奮不可聞。

  文束玉躍躍然頗有追捕之意,但給夏紅雲一把拉住道:“別作無益之舉了,你縱然能將那廝逮住,也不過是為這個姓祝的出一口氣,那廝今夜是一個人等在這裏,一切均屬出自於預謀,鏢銀當已藏去他處,啊,對了,那廝剛才最後一句話怎麼說?”

  文束玉一怔道:“你沒有聽清楚?‘只要你小子有種,不妨前往香洞湖’。那廝不是一字字說得很明白嗎?”

  夏紅雲不住點頭道:“香澗湖?唔,我明白了,怪不得這批傢伙不再將這個姓祝的放在眼裏,哼哼原來……”

  文束玉連忙問道:“香洞湖是什麼地方?”

  夏紅雲沉吟不語,思索了片刻,緩緩轉過臉來道:“香澗湖在皖北,位於靈壁之南,洪澤湖之東,那是一處什麼地方,你且別問,因為現在問題已漸趨複雜,楊樓十八怪雖然不算什麼,但他們現在投去的這位主子卻甚難惹,你於事先知道得太多,有害無益,如今,我們這樣辦吧:天亮之後,你先向皖北趕去,最好就在靈壁的丐幫分舵上等我。我還得重返黃集一次,一方面將這姓祝的死訊悄悄告之毒桃花,一方面另外處理幾件事,頂多三五天,我便會趕去靈壁與你會合。”

  夏紅雲說著,自懷中取出那只盛有一支芙蓉令符的錦盒接著說道:“到了靈壁,只須隨便找上一名丐幫弟子,他們一見這支芙蓉令,包管他們人人都會接受你的吩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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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10-24 10:03:29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誤闖美人窩


  第二天,文束玉開始取道獨自向皖北進發。

  所謂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真是一點不錯。這次,費盡心機,眼看十萬鏢銀行將壁複,不意事到臨頭,劫賊們來了個窩裏反,一切又成泡影。還好五月花夏紅雲見多識廣,由香澗湖三字又現出另外一條線。

  為了完成初願,即使走盡天涯,跑遍海角,他也得繼續將這批鏢銀追回來。夏紅雲不告訴他香澗湖住著什麼人,雖然使他納悶,但並未引起他的不滿。因為夏紅雲全是在為他奔走,正如他為雙獅蔡家兄弟而奔走一樣。人家這樣做,說來也是一片好心。他已認識真紅雲的幹練,現在他應該信任她的智慧。

  由蘇魯交界的徐州到皖北靈壁,全程不過百餘裏光景,然因一路上水道分歧之故,旱路遠不及水路方便。文束玉因夏紅雲尚有四五天耽擱,知道就是坐船也會趕在前面到達,於是他在走了一小段旱路之後,經不住一條快船上的夥計殷勤招攬,便改變主意,坐上那條快船。

  再有三四天,便是大除夕了,快船上七八名搭客顯然都是自外鄉趕回家中過年的,船艙中談笑風生一片鄉音,文束玉因口音不同,加以心中有事,一人悶坐一角,抱著雙膝,默默無語。

  第三天中午時分,船至一處,有個客人要上岸,船隻便在岸邊停下,客人登了岸,剛剛要起篙,忽有一名麻臉大漢自遠處奔了過來,揮臂高喊道:“別忙開船,老夫,咱也搭一程!”

  文束玉聽到此人聲音,心神不禁為之一緊。

  他雖然不識此人為誰,但是,這人的口音他是熟悉的,原來這漢子不是別個,正是前次毒手暗算黑心虎的那個楊老大。

  船家仰頭向岸上問道:“到哪里?”

  麻臉楊老大反問道:“老大這條船開到哪里?”

  船家回答道:“靈壁。”

  麻臉楊老大連忙介面道:“可以了,可以了。”

  說著,自岸上一躍而下,那麼龐大的一條身軀落在船頭上,船身居然連晃都沒有晃一下。船家久走在外,眼力過人一等,這時一眼便已看出這名麻臉大漢是何路數,當下顏色一變,迅速換上一副奉承的笑容,既請安,又問好,幾乎忘了開船,至於船錢,自是談也木用談了。

  這位十八怪之首的楊老大,他對船家的阿諛似乎一點也不感興趣,走過船頭,腰一躬。徑向艙中鑽入,艙中其他乘客眼色一使,紛紛挪身讓坐

  楊姓匪徒毫不客氣,大刺刺地在一個最舒適的位置上盤腿坐下。坐定後,目光四掃,仿佛在查察這批搭客中有無礙眼人物。文束玉心情甚是緊張,他並非怕了這廝,卻因能中地方太仄,動起手來,難免要波及無辜;另一個更重要的顧慮則是,他想以這廝為媒介,一直盯去匪老窩。假如不藉夏紅雲之助力,能憑一己之本領將鏢銀追回,將是相當值得驕傲的一件事。

  顯然的,前夜這廝似乎並不知道斯時院外尚有他人,他這時雖然朝文束玉多看了兩眼,但是,那似乎是為了文束玉人品出眾之故,所以那廝在滿艙環掃一通之後,立即倚去艙壁上瞑目打起盹來。

  由於這廝之介入,艙中再沒有人開口說話,不多一會,東倒一個,西歪一個,所有的船客均在船身輕微的搖蕩中先後入睡。

  文束玉也將身軀側過去,裝假睡著了的樣子,然而暗中卻未鬆懈對這名揚姓匪徒的注意。

  文束玉很奇怪,心想這廝怎會反而走在我後面呢?難道這廝在離開楊樓之後又去過別的地方不成?

  文束玉正思忖間,忽於眼角瞥及楊姓匪徒雙目微啟,眸子輕輕轉動,兩道奕奕寒芒自雙目中射出,分別在身周各船客衣著和行李方面搜視不定,好像在選擇一個值得下手的對象似的。

  原來這廝的瞌睡也是假裝的!

  文束玉不由得暗暗切齒,心想:“這廝一顆心也未免太貪狠了,十萬銀子入手居然仍不滿足,江湖上容有這種人在,一般官民商賈今後還有太平日子嗎?”

  文束玉恨恨想著,決定要好好警戒這廝一下。

  他這些日子以來,雖然一直在外邊東奔西走,但遇著夜靜無人時候,仍不忘取出那部秘友,暗中發奮勤修,所以,他一身功夫不但沒有擱下,且較初自長安出來,又增進不少火候,現在,他准備聚氣傳音,先在口頭上予這廝來個當頭棒喝,如仍無效,再思他策。

  文束玉先將艙中眾搭客之外貌盤算了一通。除了楊姓匪徒之外,連他自己,共有七人。其中一個老頭子,一個老太婆,餘下四人,均為三旬至五旬之間的中年人,這時,他如以“少俠”之自稱來發話,自己身份,馬上就會敗露。改稱“老夫”或“老身”,那對老年人又將受累。只有以普通中年人之口氣行之,方為妥當,因為中年人有四個,受話者一時不會弄得清楚的。

  現在,文束玉不得不採取權宜之計罵幾聲粗話

  他將真氣一提,隱隱傳音過去道:“姓楊的,你他媽的最好夾著尾巴乖乖的坐在那裏,你們,他媽的十八怪都來了還差不多,今天只有你小子一個,算你小子走狗運,老子這幾天不想開榮,如你小子實在活得不耐煩,那就自然又當別論……”

  文束玉和其他搭客一樣曲身理臉,一副熟睡姿態,而且音腔上又經過壓縮和控制,只要他不想讓對方知道,那名匪徒說什麼也不會猜疑到他頭上來的。

  果然,楊姓匪徒聞聲之下,臉色劇變。

  文束玉現下發出者雖然僅是一片虛聲恫嚇之詞,然而,聲音的本身,便是一種威信,武林人物能施展傳直入密者,其內功之基礎,當屬不問可知。楊姓匪徒思忖自己都不能辦到這一點,一聽有人以這種方式來訓斥他,自然要心驚肉跳、神魂不安了。只見他腰身微挺,露出一副駭煌之態,兩眼不住四下滾動,大有隨時准備拼命之意。文束玉擔心馬腳拆穿,當下暫時住口不響。

  停了停,他等楊姓匪徒注意力稍弛,二度傳音道:“對了,乖乖的坐在那裏……”

  文束玉說至此處,心頭忽然一動,他想,這廝一到靈壁,如在夜晚還好,若在大白天,跟蹤不便,豈不要給這廝逸去?

  於是,他頓了頓,接著說下大道:“如你小子不服氣,到了靈壁,可以去東門城腳下,你老子一定會等在那兒,教訓你小子一頓也就是了!”

  這是他日前引誘那名黑心虎優武雄上當的老方法,他對靈壁不熟悉,但一座城鎮總少不丁要分東西南北的,只要這廝還有幾分性子,那麼,下船之後,他只須趕去東門附近暗中坐等便得了。

  果然,楊姓匪徒一陣附牙咧嘴,顯得很是忿恨難忍,這樣一來,文束玉自是更為放心了

  第二天,船到靈壁,已是臘月二十九夜,再過一天便是大除夕。

  文束玉隨眾登岸,看也不看那名揚姓匪徒一眼,徑往靈壁城中走來。

  靈壁是皖北的一座小城鎮,舊屬符離縣。楚漢爭戰彭城時,漢兵敗卻,至靈壁,喪卒十數萬,瞄水為之不流,在歷史上,這是一場相當殘酷的殺戮,而靈壁一地,卻因之一舉揚名。

  文束玉入城時,約在未末申初之交,由於天陰欲雪之故,天色業已微呈昏黑,他在一家飯館中草草進了一點東西,立即繞道向東門方面淌去,到達東城門,看清四下無人,迅速隱入一道殘圯的城垛後,屏息運神以守,靜待魚兒上鉤。

  天色完全黑下來了,雪花開始飄降。

  文束玉忍著嚴寒,耐心守候著,時間,一點一滴的過去,終于,文束玉發覺自己上了自己一次的大當-大城人夜,荒寂如死,一直等到二更以後,結果卻連鬼影子也沒有見著一個!

  現在,他才明白,那名揚姓匪徒在船上那副咬牙切齒的表情,原來只是一番做作——。

  不是嗎?楊姓匪徒如果是個有骨氣的漢子,他就不該以那種卑劣的手段算計黑心虎祝武雄,否則,光棍不吃眼前虧,他既明知不是暗中發話者之敵,他又怎會來赴這種只挨不還的約會呢?

  智者千慮,必有一失。

  文束玉知道,這一次是自己聰明拐了彎兒,結果聰明反遭聰明誤,怨別人不得,一陣無聲苦笑,只好懶懶然跳下城牆。

  頂糟糕的是,目下時值夜半,靈壁這麼小,客棧不會有幾家,既不清楚客棧在何處,又無行人可資詢問,而且就是找到一家客棧,門也不一定敲得開,同樣的見不到丐幫弟子,丐幫分舵也無從打聽起。

  文束玉在城腳下那條崎嶇不平的小路上蹈蹈前行,內心既好氣,又好笑。如今,他如不能覓得一處聊避風雪之所,勢必只有一直踱到天亮了。

  文束玉冒著雪花,緩步走著,走看;忽然間,眼前一亮,他於前面小巷中發現到一絲淡淡的燈光。

  想不到這戶人家尚未人睡,他心想:說不得只好上前打擾借宿一宵了,如果沒有舖位,在屋裏坐上一夜也比這樣雪中漫步強得多。

  於是,文束玉向門縫中有燈光透出的那座房子走去,走到門口,他舉起手,想叩門,但又不知道這樣做是否太冒失,正在猶豫不決之際,身前門扇突然一下拉開,室中燈光隨之熄滅,門後一個低而且促的聲音急急地道:“快進來——”

  文束玉反應敏捷,還以為自己身後出了什麼問題,心神一凜,不暇思索,躬身便向屋中竄入。

  身後卡嗒一聲,門已落閂。

  就在這一剎那,文束玉猛然清醒過來,他,太孟浪了!因為他這時已體味出剛才那一聲低喚是個女人的聲音。

  可是後悔已經太遲,黑暗中,一陣香風過處,一條嬌軟的身體業已擁撲過來。

  文束玉憑著直覺,不但弄清對方是個女人,而且還意識對方是個會武功的女人!普通民婦,在暗中身手絕不會如此俐落,這一來,文束玉為難了。

  他已約略猜出,這一定是一對情人的約會,情夫誤了時刻,結果,無巧不巧的由他填了空檔,同時他也猜想到,這一定是一場不太正當的約會,否則這女人不應如此神秘而緊張。

  現在,他怎麼辦呢?

  他不清楚這女人在武功方面造詣如何,如果予以推拒,可能立成仇敵,黑暗裏動手起來,不論傷了自己或對方,均屬不智之舉。

  文束玉手足無措,進退失據……

  即於此時,在香喘中,一張熱熱而柔潤的面頰貼上來,一條濕濕軟膩的丁香舌蛇信般鑽唇而人……

  文束玉從未與任何異性有過肌膚之親,在此閃電的突襲之下,不禁雙頰火燙,心房狂跳,周身升起一陣說不出的異樣感覺,近乎痙攣,又似眩暈,陶陶然,酥酥然,但是,一點理智靈光並未因之完全熄滅。

  他機伶伶打了個冷戰,不計後果如何,伸手將女人一把推開來,同時,窒息般的輕輕喊了一聲:“嗨!”

  文束玉以為女人一定會發覺情形不對,為防萬一起見連忙運神採取戒備。

  不意那女人在情火騰燃之餘,竟誤會意中人來時感了風寒,低低啊了一聲,異常關切道:“外邊這麼冷,你怎麼不多穿點衣服?”

  文束玉稍稍退出一步道:“你最好先點燈!”

  文柬王這意思一方面要對方點燈看清他並不是對方約會的人;另一方面,他希望對方首先發覺到自己的口音不同。

  可是,那女人竟回答道:“你看你,連嗓子都凍啞了,平常叫你多保重,你總不聽,燈不能到屋裏再點麼?”

  文束玉一時不知再說什麼好,那人見文束玉站著不動,於黑暗中又過來拉起文束玉一隻手,搖了搖,輕聲道:“進來呀!”

  文束玉這才想起自己服過變音丸,嗓音微啞,頗近乎初患感冒的人,知道已無法籍聲調讓對方明白,於是只有堅持要對方先行點燈一途了。

  “你點燈,我有話說……”

  那女人無可奈何地輕輕歎了一口氣,走去牆邊,火石一陣輕敲,火星燃著紙撚子,然後將壁間油燈點亮。

  文束玉又向後退出兩步,因為他不能預知對方在看清他真面目之後將會採取何種行動。

  可是,令人詫異的是,那女人點好燈,轉過身來,朝他狠狠瞪了一眼,僅見幽怨之意,卻無絲毫驚訝之色,文束玉呆了。

  他駭忖道:“難道天下竟有這等巧事,連我的長相也與那男人生得一模一樣不成?”

  文束玉此刻之外表,僅較原有之面目看上去年事略長,膚色稍稍黑一些,臉型五官,十之七八並無多大更動,假如那男人真個與他現下這面目相像,可見那男人也是一名英俊人物,文束玉知道大概沒有獵錯,因為眼前這名女人姿色極佳,與那名毒桃花可謂在伯仲之間,老實說,一般男人還真不足與其相匹配。這一來,文束玉的處境也就更窘了。

  如今,他只有一個辦法:開門見山,簡單說明自己是外鄉人,偶爾路過,無意碰上,然後說聲對不起,轉身一走了之。

  不意文束玉這廂正在籌措如何出口之際,那名一身素裝,蓮花眼,柳葉眉,鼻端唇秀,既媚且艷,看上去才不過二十四五歲的女人已然停停娜娜走了過來,邊走邊說道:“剛才,奴守在門邊,見你從巷口走進來,走走停停,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還以為有人跟在你身後,所以熄燈叫你快快人內,現在看起來,又似乎不是那麼回事,自從楊樓十八怪投靠過來之後,你就變了樣子,現在你倒不妨說說看,楊樓十八怪投來香澗湖究竟與你蕭某人有什麼關系?”

  文束玉心頭一震,所有想說的話,一下全給咽回腹內。

  楊樓十八怪?香澗湖?

  真是塞翁失馬,焉知非福。文束玉中了那個十八怪之首的楊姓匪徒一計,最後誤打誤闖,竟又碰上另一條也許更能深入問題核心的線索。

  而今,文束玉所最擔心的,已由極欲離去而一變為祈望那名蕭姓男人來得愈遲愈好了!

  那名蕭姓男人遲早會來,這是一定的,來了之後,一場惡鬥也是免不了的,不過,這種種,現在都不在文束玉考慮之列。文束玉現在只希望盡量從這女人口中套出有關香澗湖和楊樓十八怪的一切,愈多愈好,愈詳愈好,然後,打也罷,拼也罷,橫豎免不了,總是一檔事!

  文束玉原為對方認錯人而著急,現在呢?他仍在著急——不過現在著急的是惟恐學不像!

  他輕輕咳了一下,裝出真的有點感冒的樣子,然後深深歎了口氣道:“唉唉,你哪里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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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10-24 10:04:02 |只看該作者
  那女人果然上當,打鼻管中哼了一聲道:“奴有什麼不知道的?在你離開的這段期間內,十八怪老二,那個外號叫‘色狼’的傢伙來奴這兒糾纏也不止一次二次了,那廝仗著人多勢眾,滿以為奴有把柄在他們手裏,不敢不順從他,嘿,那賊囚也沒有去照照鏡子!我‘玉狐狸’雖不是什麼三貞九烈之女,但找男人也總有個尺寸,就是天下男人都死光了,也輪不到他那三分像人七分像鬼的東西。是的,我玉狐狸是胭脂魔的一名逃妾,一旦給老色鬼逮回去,准無生望,但他們真有這份膽量敢去告密嗎?哼!談也別談!”

  文束玉順著對方語氣反話道:“他們為什麼不敢?”

  玉狐狸嘿了一聲道:“老色鬼在女人方面,自尊心和自信心極強,他以為任何女人見了他都會人迷以及跟了他便不會背叛他;然而,事實並不盡然。他不知道一個男人外表之英俊,對女人只能產生一種沒有基礎的吸引力,這種吸引力一旦化為平凡或消失,就什麼都完了。因為,一個成熟了的女人,她真正所需要的,應該是誠實、安全和獨占。所以,在魔宮中,像奴這種潛逃的例子,可說時有所聞。每次在事件發生之後,老色鬼都會找出個藉口來為潛逃的姬妾辯護說,是他虐待了她們,錯在自己。試問,在這種情形之下,如果有人前去告密,其與飛蛾投火何異?老色鬼地會願意聽由家醜外揚嗎?”

  文束玉點頭不語,心下漸漸明白過來。

  就在這時候,外面巷子中忽然響起一片雜遝的腳步聲,玉狐狸臉色一變,低促地道:“不好,恐怕又是那批——”

  不待語畢,將文束玉一推,示意文束玉趕快躲藏起來。

  文束玉知道來的大概是以老二為首的楊樓十八怪,他正想瞧瞧楊樓十八怪其餘的十七怪都生做什麼樣子。於是,腳尖一點,就勢閃身貼去門旁,等會兒門扇打開,正好將他身軀掩住。

  文束玉剛於門後站妥,大門上已經響起一陣剝喙之聲。

  玉狐狸揚臉向外道:“誰呀?”

  門外一個曖昧的聲音低答道:“是我,玉大姊,我是景老二。”

  五狐狸故意裝作很意外的樣子,吃驚道:“哦,是景老二麼?這麼晚了,景老二來有什麼事?”

  門外的景老二嘿嘿乾笑道:“這麼晚了,玉大姊怎麼還沒有入睡?”

  玉狐狸臉孔一沉道:“用得著你管?”

  景老二嘿了一聲道:“薄薄一扇門板,也派不了多大用場,玉大姊最好還是自己將它打開,也好看看我景老二為你玉大姊送來什麼年禮!”

  玉狐狸聽出色狼景老二話中有因,稍稍猶豫了一下,朝文束玉眼色一飛,毅然將門閂一把極開。

  大門打開後,一陣冷風吹入,壁間油燈幾乎熄滅。

  接著,一人大步跨進屋內,玉狐狸身軀一側,以背抵門,以門擋著文束玉。

  在來人入屋的那一剎那,文束玉隱約看到來人肩上似乎扛著一樣什麼東西,這時只聽叭達一聲,來人似將肩上扛著的物件摔到地上,文束玉正在猜忖那可能是樣什麼東西時,耳中突然傳入玉狐狸一聲尖叫:“姓景的,你——”

  接著則是那名色狼景老二得意的笑聲:“怎麼樣,玉狐狸,現在該沒有話說了吧?你玉狐狸以前礙著的,無非是這個姓蕭的小子,如今這小子已由‘雙判書生’變成‘泉下書生’,你玉狐狸總不能以你這種虎狼之年……嘿嘿……我的好大姊,你說是不是?”

  玉狐狸呆呆地望著地上那具死屍,有如置身夢境。

  雙判書生究竟有幾個?剛才,不,就是現在,室中還藏著一個活鮮活跳的雙判書生,地上這個雙判書生又是打哪兒來的呢?

  二人之中,當然是一真一假,那麼誰真難假呢?

  這時,只有文束玉心底明白,原來這就是真正的情夫始終遲遲不見前來之原因,人,早給宰了!

  色狼見五狐狸默無一言,以為玉狐狸心思已經活動,當下掉頭向門外一擺手道:“老三,你們先走吧!”

  另外的十六怪,聞言立即呼嘯而去。這邊屋中,色狼景老二見玉狐狸仍然站在那裏一動不動,益發認為自己判斷得不錯,這時喉管中發出一陣咳不像咳,笑不像笑的怪聲,一步步向玉狐狸身上挨過去,口中一面斷斷續續,近乎呻吟般的低聲求告道:“玉大姐,心肝寶貝,你,你不知道,我,我姓景的多麼……”

  玉狐狸在神馳之餘,因突然驚覺到色狼的五爪金龍,一時之間忘其所以,竟然嬌軀一偏,轉向門後的文束玉脆喝道:“蕭郎快出來斃了這廝!”

  文束玉深知無法善了,自然以先下手為強。當下不再猶豫,一個騰縱,閃電般向前拍出一掌。

  色狼措手不及,應掌踣地。

  文束玉心中一動,暗忖道:“此時不走,更待何時?”

  於是,他將色狼自地上。把抄起,扭頭匆匆交代道:“玉……咳……你暫且等在這裏,待我處理了這廝,去去就來!”

  語畢,不容玉狐狸有所表示,挾緊色狼,掉頭便往門外奔出。

  玉狐狸頗感意外,她沒想到她的蕭郎幾天不見,身手竟一下變得如此俐落,芳心正感快慰之際,忽又憶起文束玉剛才對她的稱呼,惑然疑忖道:“他剛才怎麼喊我?玉?玉什麼?他從來也沒有這樣喊過我呀

  玉狐狸於迷茫間,眼角偶爾掃及地上那具由色狼帶來的屍體,思前想後,不禁一下省悟過來。

  眼前地上,這位絕了氣的,才是她真正的蕭郎。

  但是,等玉狐狸弄清真象,咬牙追出巷外時,夜濃雪密,天地間朦朦一片,早已失去色狼以及那名冒牌蕭郎蹤影。

  翌日,在丐幫靈壁分舵,那名色狼最老二經過一番調理,終於由暈厥狀態中悠悠醒轉。

  文束玉板起臉孔喝問道:“姓景的,咱們開門見山,廢話少說,十萬兩銀子命一條,閣下意思怎麼樣呢?”

  色狼眼皮一陣眨動,馬上明白了這是怎麼回事,當下苦笑著,廢然搖頭道:“殺剮任便,要銀子,大概是辦不到的了。”

  文束玉勃然大怒,厲聲道:“你以為小爺能說不能行嗎?”

  色狼深深一歎,有氣無力地道:“這位朋友,你發多大的脾氣也沒有用,你朋友要是清楚我們楊樓十八怪之為人,你就知道今天我色狼景老二為人質,想憑以換回十萬鏢銀的做法是大錯而特錯的了,十八怪少了一個景老二,不會有誰滴一下眼淚,而我景老二名下那一份為數頗巨的銀子,才是我那批弟兄關心的對象,我景老二這樣一說,假如朋友仍然不明白,我姓景的就不知道如何剖解是好了。”

  這一點倒是文束玉始料所不及,一下呆在那裏,全然沒有了主意。

  就在這時候,門外忽然有人笑著走進來道:“不必慌,山人自有道理!”

  文束玉與丐幫分艙的弟子們抬頭凝望去,進來的不是別人,正是五月花夏紅雲!

  五月花夏紅雲除了一身男裝,本來面目並無多大更易,這兒分舶的丐幫弟子似乎對這位芙蓉第三徒都很熟悉,看清來人面貌,不禁轟然發出一陣歡呼。

  夏紅雲含笑頷首,一徑走來文束玉身邊道:“這廝哪兒逮來的?”

  文束玉將昨晚之遭遇說了一遍。

  夏紅雲聽完打趣道:“玉狐狸乃胭脂十八姬中三大尤物之一,能親美人芳澤,可謂三生有幸,閣下艷福不淺嘛!”

  文束玉臉孔一紅道:“別取笑了……你怎麼來得這麼快?那天你不是說要四五天才能趕到麼?”

  夏紅雲知道他是在王顧左右,笑得一笑,並不置答,這時轉向色狼,臉孔一沉,伸手道:“信物拿來!”

  色狼明白,今天遇上這位芙蓉第三徒,最聰明的做法,便是說什麼聽什麼,萬一運氣好,或許還有活命之望,如果再圖狡猾,將無異於跟自己過不去,所以,他一見夏紅雲伸出手,立即乖乖的自懷中取出一面奇形怪狀的小銅牌。

  夏紅雲接過來看也沒有多看一眼,轉身交去一名丐幫弟子手上道:“馬上趕去香澗湖,說是信符主人的吩咐,要十八怪老三以下,盡快將十萬縹銀湊足運來靈壁蔡家糟坊後面空屋中,事出非常,愈速愈佳!”

  那名丐幫弟子領命離去,夏紅雲轉向色狼冷笑道:“你姓景的少施苦肉計,不錯,正如你所說楊樓十八怪的確不是一些什麼好東西,但本姑娘清楚得很,你姓景的在排行上雖然是老二,如論權力,連那位楊老大都可能怕你幾分,這番吩咐過去,包管效驗如神,遇上本姑娘,也是你這廝命該數盡!”

  色狼駿然張目道:“夏姑娘——”

  夏紅雲輕輕一哼道:“你這廝平日作惡多端,神鬼不容,現在就是喊姑奶奶也沒有用處了!”

  說著,抬足一腳踢去,正中心窩要害,今天是大除夕,這名十八怪行為最劣的色狼,結果連年初一也沒有挨得到,就此嗚呼了賬!

  第二天,年初一,傍晚時分,文束玉和夏紅雲領著一批丐幫弟子,果然在蔡家糟訪後面等著了那批鏢銀。

  文、夏二人自暗屋飛掠而出,順手又將押銀前來的三怪四怪一併了結。

  然後,夏紅雲吩咐那名呂姓分舵主,要他率領屬下連夜將鏢銀運去長安雙獅鏢局向蔡家兄弟交割,就說是一位文相公的差使。因為靈壁這地方不能立足,所以夏紅雲又吩咐那名目姓分舵主交完鏢銀不必再回靈壁,可自向該幫洛陽總舵報到,只要說明這是五月花的主張,相信他們那位老幫頭定不會怪罪的。那位目姓分舵主恭謹受命,欣然而去。

  夏紅雲望著眾丐背影在夜色中相繼消失,喟然搖頭道:“大年初一,我們自己一團糟,現在又連累別人家不得安閒,今年這個年,真是夏紅雲長到這麼大……”

  文束玉介面道:“過的最壞的一次?”

  夏紅雲點頭道:“是的,最壞的一次,但在另一方面來說,卻也是最好的一次。”

  文束玉訝然道:“好在何處?”

  夏紅雲睨視俯首,輕笑道:“好在……你……說呢?”

  當天晚上,文、夏二人因新正落棧不便,只好重又回到人去樓空的丐幫分舵,將就著度一宵。

  第二天,年初二,二人開始自靈壁向皖西鳳台進發。擬取道豫皖交界之新蔡,轉赴豫南桐柏山。這是五月花夏紅雲的主意,文束玉並不清楚此行之目的何在。

  上路走了一程,文束玉忍不住再次追問道:“這次去桐柏山所為何事,你憑什麼理由瞞著我?”

  夏紅雲笑道:“什麼理由也沒有,只不過想到時候讓你驚奇一下罷了!”

  文束玉著惱道:“你又怎知我一定會驚奇?”

  夏紅雲側臉笑道:“要不要打個賭?”

  文束玉使性子道:“賭就賭,誰還怕了你不成,賭什麼你說吧!”

  夏紅雲笑道:“這樣好不好,這一路過去,直到抵達桐柏山為止,假如一路上所見所聞,完全不能引起你的驚奇,便算我輸,以後任何事,我便聽你的,否則,便算依輸,以後任何事你就得聽我的!”

  文束玉胸脯一挺直:“好,一言為定!”

  夏紅雲微微一笑道:“倒時候可別賴賬才好喲!”

  文束玉哼了哼,沒有開口,他心想:“哼,你怕我賴,我還怕你賴呢!大丈夫講的是泰山崩於前而不變,這一路上就是天塌下來,我只要提高警覺,一概淡然處之,再大的東道,我也輸不了!”

  夏紅雲似乎已料出文束玉在想些什麼,但笑不語,她好像另有所持,是以二人看上去同樣都充滿必勝之心。

  於是,二人暫將此一問題擱開,重由別的話頭談起,二人閒聊了片刻,文束玉好像忽然想起什麼般的轉過臉去問道:“香澗湖究竟住的是何許人,如今已屬事過境遷,這下你總該說出來了吧?”

  夏紅雲微微一笑道:“此人你見過……”

  文束玉不禁一呆道:“什麼?你是說,我見過?”

  夏紅雲掩口道:“這種情形算不算?”

  文束玉大急道:“這,這怎能算?我們約定的是,這一路去桐柏之所見所聞,而我們現在不過是閒談而已,你要這麼說,我不問也就是了!”

  夏紅雲忍俊不住道:“不算就不算,何必急成這副樣子!”

  文束玉掙紅面孔道:“誰叫你講蠻理。”

  夏紅雲有點不服道:“誰在講蠻理?‘所見’系來自身外之物,‘所聞’系聽自他人之言。我現在告訴你:住在香澗湖的這位武林奇人,你曾經見過。這雖說不上是打賭以後的‘所見’,難道歸納為打賭以後的‘所聞’也不可以?”

  文束玉辯駁道:“可以是可以,但請記取我們打賭的範圍是:凡與我們這次桐柏之行有關的‘見’‘聞’,方為有效!不然,等會兒半路上斜刺裏竄出一隻野兔,我因為一時不察,給唬一跳,請問那種‘驚奇’又算不算?”

  夏紅雲側臉注目道:“我的話還沒有說完,你又怎知道我們現在要說的這人與我們這次桐柏之行有關無關?”

  文束玉暗忖道:“不好,我恐怕要上這丫頭的當了,這等於兩軍交鋒一樣,一在明處,一在暗處,她處處設下陷講,誘我入殼,我如何防得了許多?”

  文束玉繼而又想道:“不過,我也不必怕她,這妮子既玩弄這種小巧手段,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大家講歪理,我也不一定就會輸口於她!”

  於是,他強自鎮定下來問道:“兩者關系何在,你且說來聽聽看!”

  夏紅雲得意地微微一笑道:“現在先告訴你:香洞湖魂島的主人,便是五行十三奇中那一爪,鬼爪抓魂手醜義嗚!此人你能說你沒有見過?”

  文束玉大感意外,失聲道:“你為什麼不早說?”

  愛紅雲反問道:“早說何用?”

  文束玉不勝遺憾道:“這位鬼爪抓魂手,生相雖然不雅,但言行之間卻不像個壞人,如果早知道他是香澗湖主人,這次追索鏢銀又何必費上那麼大的事?”

  夏紅雲嗤之以鼻道:“如果他人在還用得著你說!”

  文束玉又是一呆道:“他人去了哪里?”

  夏紅雲忍不住掩口道:“怕你又要著急,我看還是別說的好。”

  文束玉脫口道:“去了桐柏?”

  夏紅雲噗噓一聲,笑道:“現在算不算?”

  文束玉漲紅雙頰道:“算什麼?我又沒有感到驚奇……我……不過隨便問問而已,他去不去桐柏關我什麼事!”

  夏紅雲緩緩點頭道:“現在輪到我有點驚奇了。”

  文束玉止不住問道:“你驚奇什麼?”

  愛紅雲一字字地道:“驚奇於世上某些人的臉皮竟然厚得如此可怕……咳……天色已經不早,前面大概是新橋鎮,我們找個地方歇下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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