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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凰云化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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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仙俠] [古龍]邊城浪子(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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苗王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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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11-13 19:21:43 |只看該作者
第九回 穩若磐石

  黃昏。

  斜陽從小窗裡斜照進來,照在傅紅雪的腿上,使他想起了前夜輕撫著他大腿的,那雙溫暖而又柔軟的手。

  他躺在床上,疲倦得連靴子都懶得脫了。

  但只要想起那雙手,那個女人,那光滑如絲緞的皮膚,那條結實修長的腿,和腿的奇異動作……

  他心裡立刻就會激起一種奇異的衝動。

  他知道如何解決這種衝動。

  他做過。

  可是現在他已不同,因為他已有過女人,真正的女人。

  他本不該想這件事的——他所受的訓練也許比世上所有的男人都嚴厲艱苦。

  但他也是男人,被這種見鬼的夕陽曬著,除了這件事外,他簡直什麼都不願想——他太疲倦。

  雨是什麼時候停的?

  驟雨後的夕陽為什麼總是特別溫暖?

  他跳下床,衝出去!

  他需要發洩,卻偏偏只能忍耐!

  街上很安靜。

  山城裡的居民,彷彿都已看出這地方將要有件驚人的大事發生,連平常喜歡在街上遊蕩的人,都寧可躲在家裡抱孩子了。

  葉開站在屋簷下,看著街上的泥濘,似在思索著件很難解決的問題。

  然後他就看到傅紅雪從對面的小巷裡走出來。

  他微笑著打了個招呼,傅紅雪卻像是沒有看見他,蒼白的臉上,彷彿帶著種激動的紅暈,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對面的一道窄門。

  門上的燈籠已燃起。

  傅紅雪的眼睛似也如這盞燈一樣,也已在燃燒。

  他手裡緊緊地握著他的刀,慢慢地,一步步地走過去。

  葉開忽然發現這冷漠沉靜的少年,今天看來竟像是變得有些奇怪。

  一個人若是忍耐得太久,憋得太久,有些時候總難免會想發洩一下的,否則無論誰都難免要爆炸。

  葉開歎了口氣,喃喃道:「看來他的確應該痛痛快快地喝頓酒了。」

  最好能喝得爛醉如泥,不省人事,那就等他醒來時,雖然會覺得頭痛如裂,他精神卻一定會覺得已鬆弛了下來。

  當然最好還能有個女人。

  葉開在奇怪,也不知道這少年一生是不是也會接觸過女人。

  若是完全沒有接觸過女人,也許反倒好些——完全沒有接觸過女人的男人,就像是個嚴密的堤防,是很難崩潰的。

  已有過很多女人的男人,也不危險——假如已根本沒有堤防,又怎會崩潰。

  最危險的是,剛接觸到女人的男人,那就像是堤防上剛有了一點缺口,誰也不知道它會在什麼時候讓洪水沖進來。

  傅紅雪慢慢地穿過街道,眼睛還是盯著那扇門,門上的燈籠。

  燈籠亮著,就表示營業已開始。

  今天的生意顯然不會好,這地方主要的客人就是馬場中的馬師和遠地來的馬販子,今天這兩種人只怕都不會上門。

  傅紅雪推開了門,喉結上下滾動著。

  屋子裡只有兩個剛和老婆嘔過氣的本地客人,蕭別離已下了樓,當然還是坐在那同樣的位子,正在享受著他的「早點」。

  他的早點是一小片烤得很透的羊腰肉,一小碗用羊雜湯煮的粉條和一大杯酒,好像是從波斯來的葡萄酒,盛在夜光杯裡。

  他是個懂得享受的人。

  傅紅雪走進去,遲疑著,終於又在前夜他坐的那位子上坐下。

  「喝什麼酒?」

  他又遲疑了很久!

  「不要酒。」

  「要什麼?」

  「除了酒之外,別的隨便什麼都行。」

  蕭別離忽然笑了笑,轉頭吩咐他的夥計。

  「這裡剛好有新鮮的羊奶,給這位傅公子一盅,算店裡的敬意。」

  傅紅雪沒有看他,冷冷道:「用不著,我要的東西,我自己付賬。」

  蕭別離又笑了笑,將最後一片羊腰肉送到嘴裡,慢慢地嚼著,享受著那極鮮美中微帶膻氣的滋味,他絕不是個喜歡爭執的人。

  但他卻知道已有個喜歡爭執的人來了。

  急驟的馬蹄聲停在門外。

  「砰」的,門被用力推開,一條高山般的大漢,大步走了進來,不戴帽子,衣襟散開,腰上斜插著把銀柄彎刀。

  公孫斷!

  蕭別離微笑著招呼,他也沒有看見。

  他已看見了傅紅雪。

  他的眼睛立刻像是一隻發現了死屍的兀鷹。

  羊奶已送上,果然很新鮮。

  這種飲料只有邊城中的人才能享受得到,也只有邊城的人才懂得享受。

  傅紅雪勉強喝了一口,微微皺了皺眉。

  公孫斷突然冷笑,道:「只有羊才喝羊奶。」

  傅紅雪聽不見,端起羊奶,又喝了一口。

  公孫斷大聲道:「難怪這裡有羊騷臭,原來這裡有條臭羊。」

  傅紅雪還是聽不見,可是他握著刀的手,青筋已凸起。

  公孫斷忽然走過去,「砰」地一拍桌子,道:「走開!」

  傅紅雪目光凝視著碗裡的羊奶,緩緩道:「你要我走開?」

  公孫斷道:「這裡是人坐的,後面有羊欄,那才是你該去的地方。」

  傅紅雪道:「我不是羊。」

  公孫斷又一拍桌子,道:「不管你是什麼東西,都得滾開,老子喜歡坐在你這位子上。」

  傅紅雪道:「誰是老子?」

  公孫斷道:「我,我就是老子,老子就是我。」

  「波」的,碗碎了。

  傅紅雪看著羊奶潑在桌子上,身子已激動得開始顫抖。

  公孫斷瞪著他,巨大的手掌也已握住刀柄,冷笑道:「你是要自己滾,還是要人抬你出去?」

  傅紅雪顫抖著,慢慢地站起來,努力控制著自己,不去看他。

  公孫斷大笑道:「看來這條臭羊已要滾回他的羊欄去了,為什麼不把桌上的奶舔乾淨再滾?」

  傅紅雪霍地抬起頭,瞪著他。一雙眼睛似已變成了燃燒著的火炭。

  公孫斷的眼睛也已因興奮而佈滿紅絲,獰笑道:「你想怎麼樣?想拔刀?」

  傅紅雪的手握著刀,握得好緊。

  公孫斷道:「只有人才會拔刀,臭羊是不會拔刀的,你若是個人,就拔出你的刀來。」

  傅紅雪瞪著他,全身都已在顫抖。

  本來在喝酒的兩個人早已退人角落裡,吃驚地看著他們。

  蕭別離慢慢地啜著杯中酒,拿杯子的手似也已因緊張而僵硬。

  屋裡靜得只剩下呼吸聲。

  傅紅雪的呼吸聲輕而短促,公孫斷的呼吸聲長而短促,蕭別離的呼吸聲長而沉重。

  別的人卻似連呼吸都已停止。

  傅紅雪忽然轉過身,往外走,左腿先邁出一步,右腿再跟著拖了過去。

  公孫斷重重地往地上啐了一口,冷笑道:「原來這條臭羊還是個跛子。」

  傅紅雪的腳步突然加快,卻似已走不穩了,踉蹌衝了出去。

  公孫斷大笑道:「滾吧,滾回你的羊欄去,再讓老子看見你,小心老子打斷你的那條腿。」

  他拉開椅子坐下來,又用力一拍桌子,大聲道:「拿酒來,好酒。」

  突聽門口一人大聲道:「拿酒來,好酒。」

  葉開已走了進來,手裡居然還牽著一條羊。

  公孫斷瞪著他,他卻好像沒有看見公孫斷,找了個位子坐下。

  他找的位子恰好就在公孫斷對面。

  公孫斷冷笑,又指著桌子道:「酒呢?趕快。」

  葉開也拍著桌子,道:「酒呢?趕快。」

  在這種情況下,酒當然很快就送了上來。

  葉開倒了杯酒,自己沒有喝,卻捏著那條羊的脖子,將一杯酒灌了下去。

  公孫斷的濃眉已皺起,蕭別離卻忍不住笑了。

  葉開仰面大笑,道:「原來人喝奶,羊卻是來喝酒的。」

  公孫斷的臉色變了,霍然飛身而起,厲聲道:「你說什麼?」

  葉開淡淡笑道:「我正在跟羊說話,閣下難道是羊?」

  蕭別離忽也笑道:「這地方又不是羊欄,哪來的這麼多羊。」

  公孫斷轉過頭,瞪著他。

  蕭別離微微笑道:「公孫兄莫非也想打斷我的腿?只可惜我的兩條腿都早已被人打斷了。」

  公孫斷緊握雙拳,一字字道:「只可惜還有人的腿沒有斷。」

  葉開笑道:「不錯,我的腿沒有斷。」

  公孫斷怒道:「好,你站起來!」

  葉開悠然道:「能坐著的時候,我通常都很少站起來。」

  蕭別離道:「還能夠站著的時候,我通常都很少坐下去。」

  葉開道:「我是個懶人。」

  蕭別離道:「我是個沒有腿的人。」

  兩人忽然一起大笑。

  葉開輕拍著羊頭,眼角卻瞟向公孫斷,笑道:「羊兄羊兄,你為什麼總是喜歡站著呢?」

  公孫斷是站著的。

  他額上已暴出青筋,突然反手握刀,大喝道:「坐著我也一樣能砍斷你的腿。」

  銀光一閃,刀已出鞘。

  「噗」的一響,堅實的桌子竟已被他一刀劈成了兩半!

  桌子就在葉開面前裂開,倒下。刀光就在葉開面前劈下去。

  葉開沒有動,甚至連眼睛都沒有眨。

  他還是微笑著,淡淡道:「想不到你的刀是用來劈桌子的。」

  公孫斷怒吼一聲,銀刀畫成圓弧。

  葉開全身都已在刀光籠罩中,眼睛裡彷彿也有銀光閃動。

  「叮」的一響,火星四濺。

  一根鐵拐忽然從旁邊伸過來,架住了銀刀。

  蕭別離用一根鐵拐架住了銀刀,另一根鐵拐已釘入地下五寸。

  這一刀的力量好可怕。

  但蕭別離的身子卻還是穩穩地站著,手裡的鐵拐還是舉得很平。

  因為這一刀的力量,已被他移到另一根鐵拐上,再化入大地中。

  公孫斷的臉上已無血色,瞪著他,一字字道:「這不干你的事。」

  蕭別離淡淡道:「這裡也不是殺人的地方。」

  公孫斷脖子上的血管不停跳動,但手裡的刀卻沒有動。

  鐵拐也沒有動。

  忽然間,刀鋒開始磨擦鐵拐,發出一陣陣刺耳的聲音。

  另一根鐵拐又開始一分分向地下陷落。

  但那蕭別離還是穩穩的掛在這根鐵拐上,穩如磐石。

  公孫斷突然跺了跺腳,地上青石裂成碎片,他的人卻已大步走了出去。

  他連一句話都沒有再說。

  葉開長長地歎了口氣,讚道:「蕭先生好高明的內功!」

  蕭別離道:「慚愧。」

  葉開微笑說道:「無論誰若已將內功練到『移花接木』這一層,世上就再也沒有什麼值得他慚愧的事了。」

  蕭別離也笑了笑,道:「葉兄好高明的眼力。」

  葉開道:「公孫斷的眼力想必也不錯,否則他怎麼肯走?」

  蕭別離目中帶著深思的表情,道:「這也許只因為他真正要殺的並不是你。」

  葉開歎道:「但若非蕭先生,今日我只怕已死在這裡了。」

  蕭別離微笑道:「今日若不是我,只怕真的要有個人死在這裡,但卻絕不是你。」

  葉開道:「不是我?是誰?」

  蕭別離道:「是他。」

  葉開道:「怎麼會是他?」

  蕭別離也歎了口氣,道:「他是個莽夫,竟看不出葉兄你的武功至少比他高明十倍。」

  葉開又笑了笑,彷彿聽到了一件世上最可笑的事,搖著頭笑道:「蕭先生這次只怕算錯了。」

  蕭別離淡淡道:「我兩腿雖斷,兩眼卻未瞎,否則我已在這裡忍了十幾年,今日又怎會出手?」

  葉開在等著他說下去。

  蕭別離道:「數十年來,我還未看見過像葉兄這樣的少年高手,不但武功深不可測,而且深藏不露,所以……」

  他停住嘴,好像在等著葉開問下去。

  葉開只有問道:「所以怎麼樣?」

  蕭別離又長長歎息了一聲,道:「一個無親無故的殘廢人,要在這裡活著並不容易,若能結交葉兄這樣的朋友……」

  葉開忽然打斷了他的話,笑道:「若結交我這樣的朋友,以後你的麻煩就多了。」

  蕭別離目光灼灼,凝視著他,道:「我若不怕麻煩呢?」

  葉開道:「我們就是朋友。」

  蕭別離立刻展顏而笑,道:「那麼你為何不過來喝杯酒。」

  葉開笑道:「你就算不想請我喝酒,我還是照樣要喝的。」

  一個人騎馬馳過長街,突然間,一隻巨大的手掌將他從馬上拉下,重重地跌坐地上。

  他正想怒罵,又忍住。

  因為他已看出拉他下馬的人正是公孫斷,也看出了公孫斷面上的怒容,正在發怒的公孫斷,是沒有人敢惹的。

  公孫斷已飛身上馬,打馬而去。

  他自己的馬呢?

  公孫斷的馬正在草原上狂奔,那鞍上的人卻是傅紅雪。

  他衝出門,就跳上這匹馬,用刀鞘打馬,打得很用力。

  就好像已將這匹馬當做公孫斷一樣。

  他需要發洩,否則他只怕就要瘋狂。

  馬也似瘋狂,由長街狂奔入草原,由黃昏狂奔入黑暗,無邊無際的黑暗。

  星群猶未升起,他寧願天上永遠都沒有星,沒有月,他寧願黑暗。

  一陣陣風刮在臉上,一粒粒砂子打在臉上,他沒有閃避,反而迎了上去。

  連那樣的羞侮都已忍受,世上還有什麼是他不能忍受的?

  他咬著牙,牙齦已出血。

  血是苦的,又苦又鹹。

  忽然間,黑暗中有一粒孤星升起。

  不是星,是萬馬堂旗桿上的大燈,卻比星還亮。

  星有沉落的時候,這盞燈呢?

  他用力抓住馬鬃,用力以刀鞘打馬,他需要發洩,速度也是種發洩。

  但是馬已倒下,長嘶一聲;前蹄跪倒。

  他的人也從馬背上竄出,重重地摔在地上。

  地上沒有草,只有沙。

  砂石磨擦著他的臉,他的臉已出血。

  他的心也已出血。

  忍耐!忍耐!無數次忍耐,忍耐到幾時為止?

  有誰能知道這種忍耐之中帶著有多少痛苦?多少辛酸?

  他眼淚忍不住流了下來——帶著血的淚,帶著淚的血。

  星已升起,繁星。

  星光下忽然有匹馬踩著砂粒奔來,馬上人的眸子宛如星光般明亮燦爛。

  鸞鈴清悅如音樂——馬芳鈴。

  她臉上帶著甜蜜的微笑,眸子裡充滿了幸福的憧憬,她比以前無論什麼時候看來都美。

  這並不是因為星光明媚,也不是因為夜色淒迷,而是因為她心裡的愛情。

  愛情本就能令最平凡的女人變得嫵媚,最醜陋的女人變得美麗。

  「他一定在等我,看到我忽然又來了,他一定比什麼都高興。」

  她本不該出來的。

  可是她心裡的熱情,卻使得她忘去一切顧忌。

  她本不能出來的。

  可是愛情卻使得她有了勇氣,不顧一切的勇氣。

  她希望能看到他,只要能看到他,別的事她全不放在心上。

  風是冷的,冷得像刀。

  但在她感覺中,連這冷風都是溫柔的,但就在這時,她已聽到風中傳來的啜泣聲音。

  是誰在如此黑暗寒冷的荒漠上偷偷啜泣?

  她本已走過去,又轉回來,愛情不但使得她的人更美,也使得她的心更美。

  她忽然變得很仁慈、很溫柔、很容易同情別人,瞭解別人。

  她找到了那匹已力竭倒地的馬,然後就看見了傅紅雪。

  傅紅雪蜷曲在地上,不停地顫抖。

  他似乎完全沒有聽見她的馬蹄聲,也沒有看見她跳下馬走過來。

  他正在忍受著世上最痛苦的煎熬,最可怕的折磨。

  他的臉在星光下蒼白如紙,蒼白的臉上正流著帶血的淚,帶淚的血。

  馬芳鈴已看清了他,吃驚地瞪大了眼睛,失聲道:「是你?」

  她還記得這奇特的少年,也沒有忘記這少年臉上被她抽出來的鞭痕。

  傅紅雪也看到了她,目光迷惘而散亂,就像是一匹將瘋狂的野馬。

  他掙扎著,想站起來,但四肢卻彷彿被一雙看不見的巨手擰絞著,剛站起,又倒下。

  馬芳鈴皺起眉,道:「你病了?」

  傅紅雪咬著牙,嘴角已流出了白沫,正像是那匹死馬嘴角流出的白沫。

  他的確病了。

  這種可怕的病,已折磨了他十幾年,每當他被逼得太緊,覺得再也無法忍耐時,這種病就會突然地發作。

  他從不願被人看到他這種病發作的時候,他寧可死,寧可入地獄,也不願被人看到。

  他身子的抽動和痙攣卻漸漸平息。

  但是他還在不停地顫抖,抖得整個人都縮成了一團。

  抖得就像是個受了驚駭的孩子。

  馬芳鈴目中的恐懼已變為同情和憐憫。

  如此黑暗,如此寒冷,一個孤獨的孩子……

  她忍不住輕輕歎息了一聲,走了過去,輕撫他的頭髮,柔聲道:「這又不是你的錯,你何必這個樣子折磨自己?」

  她的聲音溫柔像慈母。

  這孤獨無助的少年,已激發了她與生俱來的母性。

  傅紅雪的淚又流下。

  無論他多麼堅強,多麼驕傲,在這種時候也已被深深打動。

  他流著淚,突然嘶聲大叫,道:「我錯了,我根本就不該生下來,根本就不該活在這世上的。」

  呼聲中充滿了絕望的悲哀。

  馬芳鈴心中又是一陣刺痛——同情和憐憫有時也像是一根針,同樣會刺痛人的心了。

  她忍不住抱起了他,將他抱在懷裡,柔聲道:「你用不著難過,你很快就會好的……」

  她沒說完這句話,因為她的眼淚也已流了下來。

  風在呼嘯,草也在呼嘯。

  一望無際的大草原,看來就像是浪濤洶湧的海洋,你只要稍微不小心,立刻就會被它吞沒。

  但人類情感的澎湃衝擊,豈非遠比海浪還要可怕,還要險惡?

  但現在他卻偏偏被人看到了。

  他緊咬著牙,用刀鞘抽打著自己。

  他恨自己。

  一個最倔強,最驕傲的人,老天為什麼偏偏要叫他染上這種可怕的病痛?

  這是多麼殘忍的煎熬折磨?

  馬芳鈴也看出這種病了,歎了口氣,柔聲道:「你何必打自己?這種病又死不了人的,而且還很快就會……」

  傅紅雪突然用盡全身力氣,拔出了他的刀,大吼道:「你滾,快滾,否則我就殺了你!」

  他第一次拔出了他的刀。

  好亮的刀!

  刀光映著他的臉,帶著血淚的臉。

  蒼白的刀光,使他的臉看來既瘋狂,又獰惡。

  馬芳鈴情不自禁地後退了兩步,目中也已露出了驚懼之色。

  她想走,但這少年四肢突又一陣痙攣,又倒了下去。

  倒在地上掙扎著,又像是一匹落在陷阱裡的野馬,孤獨、絕望、無助。

  刀還在他手裡,出了鞘的刀。

  他突然反手一刀,刺在他自己的腿上。

  刺得好深。

  鮮血沿著刀鋒流出。

  傅紅雪的顫抖已停止,喘息卻更急更重。

  馬芳鈴可以感覺到他呼吸的熱氣,已透過了她的衣服。

  她的胸膛似已漸漸發熱。

  一種毫無自的,全無保留的同情和憐憫,本已使她忘了自己抱著的是個男人。

  那本來是人類最崇高偉大的情操,足以令人忘記一切。

  但現在,她心裡卻忽然有了種奇異的感覺,這種感覺來得竟是如此強烈。

  她幾乎立刻推開他,卻又不忍。

  傅紅雪忽然道:「你是誰?」

  馬芳鈴道:「我姓馬……」

  她聲音停頓,因為她又感覺到這少年的呼吸似也突然停頓。

  她想不出這是為了什麼。

  沒有人能想到仇恨的力量是多麼強烈,有時遠比愛情更強烈。

  因為愛是柔和的、溫暖的,就像是春日的風,春風中的流水。

  仇恨卻尖銳得像是一把刀,一下子就可以刺入你的心臟。

  傅紅雪沒有再問,突然用力抱住了她,一把撕開了她的衣裳。

  這變化來得太快,太可怕。

  馬芳鈴已完全被震驚,竟忘了閃避,也忘了抵抗。

  傅紅雪冰冷的手已滑入了她溫暖的胸膛,用力抓住了她……

  這種奇異的感覺也像是一把刀。

  馬芳鈴的心已被這一刀刺破,驚慌、恐懼、羞侮、憤怒,一下子全都湧出。

  她的人躍起,用力猛摑傅紅雪的臉。

  傅紅雪也沒有閃避抵抗,但一雙手卻還是緊緊地抓住她。

  她疼得眼淚又已流出,握緊雙拳,痛擊他的鼻樑。

  他一隻手放開,一隻手捉住她的拳。

  她的胸立刻裸露在寒風中,硬而堅挺。

  他眼睛已有了紅絲,再撲上去。

  她彎起膝蓋,用力去撞。

  也不知為了什麼,兩個人都沒有說話,也沒有呼喊,呼喊在這種時候也沒有用。

  兩個人就像是野獸般在地上翻滾、掙扎、撕咬。

  她身上裸露的地方更多。

  他已接近瘋狂,她也已憤怒得如同瘋狂,但卻已漸漸無力抵抗。

  忽然間,她放聲嘶喊:「放開我,放開我……你為什麼要這樣對我?為什麼……」

  她知道這時絕不可能有人來救她,也知道他絕不會放過她。

  她這是向上天哀呼。

  傅紅雪喘息著,道:「這本就是你自己要的,我知道你要。」

  馬芳鈴已幾乎放棄掙扎,聽了這句話,突然用盡全身力氣,一口咬在他肩上。

  他疼得全身都收縮,但還是緊緊壓著她,彷彿想將她的生命和慾望一起壓出來了。

  她的嘴卻已離開他的肩,嘴裡咬著他的血,他的肉……

  她突然嘔吐。

  嘔吐使得她更無力抵抗,只有高呼:「求求你,求求你,你不能這麼樣做。」

  他已幾乎佔有她,含糊低語:「為什麼不能,誰說不能。」

  突聽一人道:「我說的!你不能!」

  聲音很冷靜,冷靜得可怕。

  憤怒到了極點,有時也反而會變得冷酷——刀豈非也是冷靜。

  這聲音聽在傅紅雪耳裡,的確也像是一把刀。

  他的人立刻滾出。

  然後他就看見了葉開!
飛絲結羅網,來去黑暗中,坐鎮八卦帳,交趾一邪郎。
九天銀絲線,八卦羅網長,飛越地獄門,邪郎掌無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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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11-13 19:25:08 |只看該作者
第十回 殺人滅口

  葉開站在黑暗裡,站在星光下,就像是石像,冰冷的石像。

  馬芳鈴也看見了他,立刻掙扎著,撲過來,撲在他懷裡,緊緊抱住了他,失聲痛哭,哭得連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葉開也沒有說話。

  在這種時候,安慰和勸解都是多餘的。

  他只是除下了自己的長衫,無言地披在她身上。

  這時傅紅雪已握住了他的刀,翻身掠起,瞪著葉開,眼睛裡也不知是憤怒,還是羞慚。

  葉開根本連看都沒有看他一眼。

  傅紅雪咬著牙,一字字道:「我要殺了你!」

  葉開還是不理他。

  傅紅雪突然揮刀撲了過來。

  他一條腿雖然已殘廢,腿上雖然還在流著血,但此刻身形一展,卻還輕捷如飛鳥,剽悍如虎豹。

  沒有人能想像一個殘廢的行動能如此輕捷剽悍。

  沒有人能形容這一刀的速度和威力!

  「我要殺了你!」

  沒有人能形容這一刀的速度和威力,刀光已閃電般向葉開劈下。

  葉開沒有動。

  刀光還未劈下,突然停頓。

  傅紅雪瞪著他,握刀的手漸漸發抖,突然轉過身,彎下腰,猛然地嘔吐。

  葉開還是沒有看他,但目中已卻露出了同情憐憫之色。

  他瞭解這少年,沒有人比他瞭解得更深更多,因為他也經歷過同樣的煎熬和痛苦的。

  馬芳鈴還在哭。

  他輕拍著她的肩,柔聲道:「你先回去。」

  馬芳鈴道:「你……你不送我?」

  葉開道:「我不能送你。」

  馬芳鈴道:「為什麼?」

  葉開道:「我還要留在這裡。」

  馬芳鈴用力咬著嘴唇,道:「那麼我也……」

  葉開道:「你一定要回去,好好地睡一覺,忘記今天的事,到了明天……」

  馬芳鈴仰面看著他,目中充滿期望渴求之色,道:「明天你來看我?」

  葉開眼睛裡的表情卻很奇特,過了很久,才緩緩地道:「我當然會去看你。」

  馬芳鈴用力握著他的手,眼淚又慢慢地流下,黯然道:「你就算不去,我也不怪你。」

  她突然轉身,掩著臉狂奔而去。

  她的哭聲眨眼間就被狂風淹沒。

  馬蹄聲也已遠去,天地間又歸於寂靜,大地卻像是一面煎鍋,鍋下仍有看不見也聽不見的火焰在燃燒著,煎熬著它的子民。

  傅紅雪嘔吐得整個人都已彎曲。

  葉開靜靜地看著他,等他吐完了,忽然冷冷道:「你現在還可以殺我。」, 傅紅雪彎著腰,衝出幾步,抄起了他的刀鞘,直往前衝。

  他一口氣衝出很遠的一段路,才停下來,仰面望天,滿面血淚交流。

  他整個人都似已將虛脫。

  葉開卻也跟了過來,正在他身後,靜靜地看著他,冷冷道:「你為什麼不動手?」

  傅紅雪握刀的手又開始顫抖,突然轉躍,瞪著他,嘶聲道:「你一定要逼我?」

  葉開道:「沒有人逼你,是你自己在逼自己,而且逼得太緊。」

  他的話就像是條鞭子,重重地抽在傅紅雪身上。

  葉開慢慢地接著道:「我知道你需要發洩,現在你想必已舒服得多。」

  傅紅雪握緊雙手,道:「你還知道什麼?」

  葉開笑了笑,道:「我也知道你絕不會殺我,也不想殺我。」

  傅紅雪道:「我不想。」

  葉開道:「也許你惟一真正想傷害的人,就是你自己,因為你……」

  傅紅雪目露痛苦之色,突然大喝道:「住口!」

  葉開歎了口氣,還是接著說了下去,道:「你雖然自覺做錯了事,但這些事其實並不是你的錯。」

  傅紅雪道:「是誰的錯?」

  葉開凝注著他,道:「你應該知道是誰……你當然知道。」

  傅紅雪的瞳孔在收縮,突又大聲道:「你究竟是誰?」

  葉開又笑了笑,淡淡道:「我就是我,姓葉,叫葉開。」

  傅紅雪厲聲道:「你真的姓葉?」

  葉開道:「你真的姓傅?」

  兩個人互相凝視著,像是都想看到對方心裡去,挖出對方心裡的秘密。

  只不過葉開永遠是鬆弛的,冷靜的,傅紅雪卻總是緊張得像是一張繃緊了的弓。

  然後他們突然同時聽到一種很奇怪的聲音,彷彿是馬蹄踏在爛泥上發出的聲音,又像是屠夫在斬肉。

  這聲音本來很輕,可是夜太靜,他們兩人的耳朵又太靈。而且風也正是從那裡吹過來的。

  葉開忽然道:「我到這裡來,本來不是為了來找你的。」

  傅紅雪道:「你找誰?」

  葉開道:「殺死飛天蜘蛛的人。」

  傅紅雪道:「你知道是誰?」

  葉開道:「我沒有把握,現在我就要去找出來。」

  他翻身掠出幾丈,又停了停,像是在等傅紅雪。

  傅紅雪遲疑著,終於也追了上去。

  葉開笑了笑,道:「我知道你會來的。」

  傅紅雪道:「為什麼?」

  葉開道:「因為這裡發生的每件事,也許都跟你有關係。」

  傅紅雪的人又繃緊,道:「你知道我是誰?」

  葉開微笑道:「你就是你,你姓傅,叫傅紅雪。」

  狂風撲面,異聲已停止。

  傅紅雪緊閉著嘴,不再說話,始終和葉開保持著同樣的速度。

  他的輕功身法很奇特、很輕巧,而且居然還十分優美。

  在他施展輕功的時候,絕沒有人能看出他是個負了傷的殘廢。

  葉開一直在注意著他,忽然歎了口氣,道:「你好像是從一出娘胎就練武功的。」

  傅紅雪板著臉,冷冷道:「你呢?」

  葉開笑了,道:「我不同。」

  傅紅雪道:「有什麼不同?」

  葉開道:「我是個天才。」

  傅紅雪冷笑,道:「天才都死得快。」

  葉開淡淡道:「能快點死,有時也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傅紅雪目中又露出痛苦之色。

  「我不能死,絕不能死……」他心裡一直在不停地吶喊。

  然後他就聽到葉開突然發出一聲輕呼。

  狂風中忽然又充滿了血腥氣,慘淡的星光照著一堆死屍。

  人的生命在這大草原中,竟似已變得牛馬一樣,全無價值。

  屍首旁挖了個大坑,挖得並不深,旁邊還有七八柄鏟子。

  顯然是他們殺了人後,正想對屍體掩埋,卻已發現有人來了,所以匆匆而退。

  殺人的是誰?

  誰也不知道。

  被殺的卻是慕容明珠和他手下的九個少年劍客。慕容明珠的劍已出鞘,但這九個人卻連劍都沒有拔出,就已遭了毒手。

  葉開歎了口氣,喃喃道:「好快的出手,好毒辣的出手!」

  若非殺人的專家,又怎會有如此快而毒辣的出手。

  傅紅雪握緊雙手,彷彿又開始激動,他好像很怕看見死人和血腥。

  葉開卻不在乎。

  他忽從身上拿出一塊碎布,碎布上還連著個鈕扣。

  這塊碎布正和慕容明珠身上的衣服同樣質料,鈕扣的形式也完全一樣。

  葉開長長歎了口氣,道:「果然是他。」

  傅紅雪皺了皺眉,顯然不懂。

  葉開道:「這塊碎布,是我從飛天蜘蛛手裡拿出來的,他至死還緊緊握著這塊布。」

  傅紅雪道:「為什麼?」

  葉開道:「因為慕容明珠就是殺他的兇手!他要將這秘密告訴別人知道。」

  傅紅雪道:「告訴你?要你為他復仇?」

  葉開道:「他不是想告訴我。」

  傅紅雪道:「他想告訴誰?」

  葉開歎了口氣,道:「我也希望我能夠知道。」

  傅紅雪道:「慕容明珠為什麼要殺他?」

  葉開搖搖頭。

  傅紅雪道:「他怎會在那棺材裡?」

  葉開又搖搖頭,傅紅雪道:「是誰又殺了慕容明珠?」

  葉開沉吟著,道:「我只知道殺死慕容明珠的人,是為了滅口。」

  傅紅雪道:「滅口?」

  葉開道:「因為這人不願別人發現,飛天蜘蛛是死在慕容明珠手裡,更不願別人找慕容明珠。」

  傅紅雪道:「為什麼?」

  葉開道:「因為他生怕別人查出他和慕容明珠之間的關係。」

  傅紅雪道:「你猜不出他是誰?」

  葉開忽然不說話了,似已陷入沉思中。

  過了很久,他緩緩道:「你知不知道今天下午,雲在天去找過你?」

  傅紅雪道:「不知道。」

  葉開道:「他說他去找你,但他看到你時,卻連一句話都沒有說。」

  傅紅雪道:「因為他找的根本不是我!」

  葉開點點頭,道:「不錯,他找的當然不是你,但他找的是誰呢?——蕭別離?翠濃?他若是去找這兩人,為什麼要說謊?」

  風更大了。

  黃沙漫天,野草悲泣,蒼穹就像是一塊鑲滿了鑽石的墨玉,輝煌而美麗,但大地卻是陰沉而悲愴的。

  風中偶爾傳來一兩聲馬嘶,卻襯得這原野更寂寞遼闊。

  傅紅雪慢慢地在前面走,葉開慢慢地在後面跟著。

  他們兩個人之間,彷彿總是保持著一段奇異的距離,卻又彷彿有種奇異的聯繫。

  遠處已現出點點燈火。

  傅紅雪忽然緩緩道:「總有一天,不是你殺了我,就是我殺了你!」

  葉開道:「總有一天?」

  傅紅雪還是沒有回頭,一字字道:「這一天也許很快就會來了。」

  葉開道:「也許這一天永遠都不會來。」

  傅紅雪冷笑道:「為什麼?」

  葉開長長地歎息了一聲,目光凝視著遠方的黑暗,緩緩道:「因為我們說不定都全死在別人手裡!」

  馬芳鈴伏在枕上,眼淚已沾濕枕頭。

  直到現在,她情緒還是不能恢復平靜,愛和恨就像是兩隻強而有力的手,已快將她的心撕裂。

  葉開、傅紅雪。

  這是兩個多麼奇怪的人。

  草原本來是寂寞而平靜的,自從這兩個人來了之後,所有的事都立刻發生了極可怕的變化。

  誰也不知道這種變化還要發展到多麼可怕的地步。

  這兩個人究竟是誰?他們為什麼要來?

  想到那天晚上,在黃沙上,在星空下,她蜷伏在葉開懷裡。

  葉開的手是那麼溫柔甜蜜,她已準備獻出一切。

  伯是他沒有接受。

  她說她要回去的時候,只希望被他留下來,甚至用暴力留下她,她都不在乎。

  但是他卻就這樣讓她走了。

  他看來是那麼狡黠,那麼可惡,但他卻讓她走了。

  另一天晚上,在同樣的星空下,在同樣的黃沙上,她卻遇見了個完全不同的人。

  她從沒有想到傅紅雪會做出那種事。

  他看來本是個沉默而孤獨的孩子,但忽然間,他竟變成了野獸。

  是什麼原因使他改變的?

  只要一想起這件事,馬芳鈴的心就立刻開始刺痛。

  她從未見過兩個如此不同的人,但奇怪的是,這兩人竟忽然變得同樣令她難以忘懷。

  她知道她這一生,已必定將為這兩人改變了。

  她眼淚又流了下來……

  屋頂上傳來一陣陣沉重的腳步聲,她知道這是她父親的腳步聲。

  馬空群就住在他女兒樓上。

  本來每天晚上,他都要下來看看他的女兒,可是這兩天晚上,他卻似已忘了。

  這兩天他也沒有睡,這種沉重的腳步,總要繼續到天亮時才停止。

  馬芳鈴也已隱隱看出了他父親心裡的煩惱和恐懼,這是她以前從未見過的。

  她自己心裡也同樣有很多煩惱恐懼。

  她很想去安慰她的父親,也很想讓他來安慰她。

  但馬空群是嚴父,雖然愛他的女兒,但父女兩人之間,總像是有段很大的距離。

  三姨呢?這兩天為什麼也沒有去陪他?

  馬芳鈴悄悄地跳下床,赤著足,披起了衣裳,對著菱花銅鏡,弄著頭髮。

  「是找三姨聊聊呢,還是再到鎮上去找他?」

  她拿不定主意,只知道絕不能一個人再待在屋裡。

  她的心實在太亂。

  但就在這時,她忽然聽到一陣很急的馬蹄聲自牧場上直馳而來。

  只聽這馬蹄聲,就知道來的必定是匹千中選一的快馬,馬上騎士也必定是萬馬堂的高手。

  如此深夜,若不是為了很急的事,絕沒有人敢來打擾她父親的。

  她皺了皺眉,就聽到她父親嚴厲的聲音:「是不是找到了?」

  「找到了慕容明珠。」這是雲在天的聲音。

  「為什麼不帶來?」

  「他也已遭了毒手,郝師傅在四里外發現了他的屍體,被人亂刀砍死。」

  樓上一陣沉默,然後就聽到一陣衣袂帶風聲從窗前掠下。

  蹄聲又響起,急馳而去。

  馬芳鈴心裡忽然湧出一陣恐懼,慕容明珠也死了,她見過這態度傲慢、衣著華麗的年輕人,昨天他還是那麼有生氣,今夜卻已變成屍體。

  還有那些馬師,在她幼年時,其中有兩個教過她騎術。

  接下去會輪到什麼人呢?葉開?雲在天?公孫斷?她父親?

  這地方所有的人,頭上似乎都籠罩了一重死亡的陰影。

  她覺得自己在發抖,很快地拉開門,赤著足跑出去,走廊上的木板冷得像是冰。

  三姨的房間就在走廊盡端左面。

  她輕輕敲門,沒有回應,再用力敲,還是沒回應。

  這麼晚了,三姨怎麼會不在房裡?

  她從後面的一扇門繞了出去,庭院寂寂,三姨的窗內燈火已熄。

  星光照著蒼白的窗紙,她用力一推,窗子開了,她輕輕呼喚:「三姨。」

  還是沒有回應。

  屋裡根本就沒有人,三姨的被窩裡,堆著兩個大枕頭。

  風吹過院子。

  馬芳鈴忽然忍不住激靈靈打了個寒噤。

  她忽然發現這地方的人,除了她自己外,每個人好像都有些秘密。

  連她父親都一樣。

  她從不知道她父親的過去,也從不敢問。

  她抬起頭,窗戶上赫然已多了個巨大的人影,然後就聽到公孫斷厲聲道:「回房去。」

  她不敢回頭面對他,萬馬堂中上上下下的人,無論誰都對公孫斷懷有幾分畏懼之心。

  她拉緊衣襟,垂著頭,匆匆奔了回去,彷彿聽到公孫斷正對著三姨的窗子冷笑。

  用力關上門,馬芳鈴的心還在跳。

  外面又有蹄聲響起,急馳而去。

  她跳上床,拉起被,蒙住頭,身子忽然抖個不停。

  因為她知道這地方必將又有悲慘的事發生,她實在不願再看,不願再聽。

  「……我根本就不該生下來,根本就不該活在這世上的。」

  想起傅紅雪說的話,她自己又不禁淚流滿面。

  她忍不住問自己:「我為什麼要生下來?為什麼要生在這裡?……」

  傅紅雪的枕頭也是濕的,可是他已睡著。

  他醒的時候沒有哭,他發誓,從今以後,絕不再流淚。

  但他的淚卻在他睡夢中流了下來。

  因為他的良知只有在睡夢中才能戰勝仇恨,告訴他今天做了件多麼可恥的事。

  報復,本來是人類所有行為中最古老的一種,幾乎已和生育同樣古老。

  這種行為雖然不值得贊同,但卻是莊嚴的。

  今天他卻冒犯了這種莊嚴。

  他流淚的時候,正在夢中,一個極可怕的噩夢,他夢見他的父母流著血,在冰雪中掙扎,向他呼喊,要他復仇。

  然後他忽然感覺到一隻冰冷的手伸入他被窩裡,輕撫著他赤裸的背脊。

  他想跳起來,但這雙手卻溫柔地按住了他,一個溫柔的聲音在他耳邊低語:「你在流汗。」

  他整個人忽然鬆弛崩潰——她畢竟來了。

  黑暗。

  窗戶已關起,窗簾已拉上,屋子裡黑暗如墳墓。

  為什麼她每次都是在黑暗中悄悄出現,然後又在黑暗中慢慢消失?

  他翻過身,想坐起。

  她卻又按住他!

  「你要什麼?」

  「點燈。」

  「不許點燈。」

  「為什麼?我不能看看你?」

  「不能。」她俯下身,壓在他胸膛上,帶著輕輕地笑:「但我卻可以向你保證,我絕不是個很難看的女人,你難道感覺不出?」

  「我為什麼不能看看你?」

  「因為你若知道我是誰,在別的地方看到我時,神情就難免會改變的,我們絕不能讓任何人看出我跟你之間的關係。」

  「可是……」

  「可是以後我總會讓你看到的,要這件事過了之後,你隨便要看我多久都沒關係。」

  他沒有再說,他的手已在忙著找她的衣鈕。

  她卻又抓住他的手。

  「不許亂動。」

  「為什麼?」

  「我還要趕著回去。」她歎了口氣:「我剛說過,我絕不能讓別人知道我們的關係。」

  他在冷笑。

  她知道男人在這種時候被拒絕,總是難免會十分憤怒的。

  「我在這裡忍耐了七八年,忍受著痛苦,你永遠想不到的痛苦,我為的是什麼?」她聲音漸漸嚴厲:「我為的就是等你來,等你來復仇,我們這一生,本就是為這件事而活的,我從沒有忘記,你也絕不能忘記。」

  傅紅雪的身子忽然冰涼僵硬,冷汗已濕透被褥。

  他本不是來享樂的。

  她將她自己奉獻給他,為的也只不過是復仇!

  「你總應該知道馬空群是個多麼可怕的人,再加上他那些幫手。」她又歎息了一聲:「我們這一擊若不能得手,以後恐怕就永遠沒有機會了。」

  「公孫斷、花滿天、雲在天,這三個人加起來也不可怕。」



  「我說的不是他們,花滿天和雲在天,根本就沒有參與那件事。」

  「你說的是誰?」

  「一些不敢露面的人,到現在為止,我還沒有查出他們是誰。」

  「也許根本沒有別人。」

  「你父親和你二叔,是何等的英雄,就憑馬空群和公孫斷兩個人,怎麼敢妄動他們?何況,他們的夫人也都是女中豪傑……」

  說到這時,她自己的聲音也已哽咽,傅紅雪更已無法成聲。

  過了很久,她才接著說了下去:「自從你父親他們慘死之後,江湖中本就有很多人在懷疑,有誰能將這兩對蓋世無雙的英雄夫婦置之於死地?」

  「當然沒有人會想到馬空群這人面獸心的畜生!」

  他的聲音中充滿了憤怒和仇恨。

  「但除了馬空群外,一定還有別的人,我到這裡來,主要就是為了探聽這件事,只可惜我從未見過他和江湖中的高手有任何往來,他自己當然更守口如瓶,從來就沒有說起過這件事。」

  「你查了七八年,都沒有查出來,現在我們難道就能查出來?」

  「現在我們至少已有了機會。」

  「什麼機會?」

  「現在還有別的人在逼他,他被逼得無路可走時,自然就會將那些人牽出來。」

  「是哪些人在逼他?」

  她沒有回答,卻反問道:「昨天晚上,那十三個人是不是你殺的?」

  「不是。」

  「那些馬呢?」

  「也不是。」

  「既然不是你,是誰?」

  「我本就在奇怪。」

  「你想不出?」

  傅紅雪沉吟著:「葉開?」

  「這人的確很神秘,到這裡來也一定有目的,但那些人卻絕不是他殺的。」

  「哦?」

  「我知道他昨天晚上跟誰在一起。」

  幸好屋裡很暗,沒有人能看見傅紅雪的表情——他臉上的表情實在很奇怪。

  就在這時,突聽屋頂上「格」的一響。

  她臉色變了,沉聲道:「你留在屋裡,千萬不要出去。」

  這十一個字說完,她已推開窗子,穿窗而出。

  傅紅雪只看到一條纖長的人影一閃,轉瞬間就沒了蹤影。

  這裡已有四個人醉倒,四個人都是萬馬堂裡資格很老的馬師。

  他們本來也常常醉,但今天晚上卻醉得特別快,特別厲害。

  眼見著十三個活生生的夥伴突然慘死,眼見著一件件可怕的禍事接連發生,他們怎麼能不醉呢?

  第四個倒下的時候,葉開正提著衣襟,從後面一扇門裡走進來。

  他早已在這裡,剛才去方便了一次,酒喝得多,方便的次數也一定多的,只不過他這次方便的時候好像太長了些。

  他剛進門,就看到蕭別離在以眼角向他示意,他走過去。

  蕭別離在微笑中彷彿帶著些神秘,微笑著道:「有人要我轉交樣東西給你。」

  葉開眨眨眼,道:「翠濃。」

  蕭別離也眨了眨眼,道:「你是不是一向都這麼聰明?」

  葉開微笑道:「只可惜在我喜歡的女人面前,我就會變成呆子。」

  他接過蕭別離給他的一張打成如意結的紙。

  淡紫色的紙箋上,只寫著一行字:「你有沒有將珠花送給別人?」

  葉開輕輕撫著襟上的珠花,似已有些癡了。

  蕭別離看著他,忽然輕輕歎息了一聲,道:「我若年輕二十歲,一定會跟你打架的。」

  葉開又笑了,道:「無論你年紀多大,都絕不是那種肯為女人打架的男人。」

  蕭別離歎道:「你看錯了我。」

  葉開道:「哦?」

  蕭別離道:「你知不知道我這兩條腿是怎麼樣會斷的?」

  葉開道:「為了女人?」

  蕭別離苦笑道:「等我知道那女人只不過是條母狗時,已經遲了。」

  他忽又展顏道:「但她卻絕不是那種女人,她比我們看見的所有女人都乾淨得多,她雖然在我這裡,卻從來沒有出賣過自己。」

  葉開又眨眨眼,道:「她賣的是什麼?」

  蕭別離微笑道:「她賣的是男人那種越買不到,越想買的毛病。」

  推開第二扇門,是條走道,很寬的走道,旁邊還擺著排桌椅。

  走到盡頭,又是一扇門,敲不開這扇門,就得在走道裡等。

  葉開在敲門。

  過了很久,門裡才有應聲:「誰在敲門?」

  葉開道:「客人。」

  「今天小姐不見客。」

  葉開道:「會一腳踢破門的客人呢?見不見?」

  門裡發出銀鈴般的笑聲:「一定是葉公子。」

  一個大眼睛的小姑娘,嬌笑著開了門,道:「果然是葉公子。」

  葉開笑道:「你們這裡會踢破門的客人只有我一個麼?」

  小姑娘眼珠子滑溜一轉,抿著嘴笑道:「還有一個。」

  葉開道:「誰?」

  小姑娘道:「來替我們推磨的驢子。」
飛絲結羅網,來去黑暗中,坐鎮八卦帳,交趾一邪郎。
九天銀絲線,八卦羅網長,飛越地獄門,邪郎掌無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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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11-13 19:27:27 |只看該作者
第十一回 夜半私語

  小院子裡疏疏落落地種著幾十竿翠竹,襯著角落裡的天竺葵,和一叢淡淡的小黃花,顯得清雅而有餘韻。

  竹簾已捲起,一個淡掃蛾眉、不施脂粉的麗人,正手托著香腮,坐在窗口,癡癡地看著他。

  她長得也許並不算太美,但卻有雙會說話的眼睛,靈巧的嘴。

  她雖然只是靜靜地坐在那裡,但卻自然地有種醉人的風姿和氣質,和你們見到的大多數女人都不同。

  一個這樣的女人,無論對任何男人說來都已足夠。

  為了要博取這樣一個女人的青睞,大多數男人到了這裡,都會勉強做出君子人的模樣,一個又有錢,又有教養的君子。

  但葉開推開門,就走了進去,往她的床上一躺,連靴子都沒有脫,露出了靴底的兩個大洞。

  翠濃春柳般的眉尖輕輕皺了皺,道:「你能不能買雙新靴子?」

  葉開道:「不能。」

  翠濃道:「不能?」

  葉開道:「因為這雙靴子能保護我。」

  翠濃道:「保護你?」

  葉開蹺起腳,指著靴底的洞,道,「你看見這兩個洞沒有?它會咬人的,誰若對我不客氣,它就會咬他一口。」

  翠濃笑了,站起來走過去,笑道:「我倒要看它敢不敢咬我。」

  葉開一把拉住了她,道:「它不敢咬你,我敢。」

  翠濃「嚶嚀」一聲,已倒在他懷裡。

  門沒有關,就算關,也關不住屋裡的春色。

  小姑娘紅著臉,遠遠地躲起來了,心裡卻真想過來偷偷的看兩眼。

  簷下的黃鶯兒也被驚醒了,「吱吱喳喳」地叫個不停。

  翠濃,春也濃。

  黑暗中的屋脊上伏著條人影,淡淡的星光照著她纖長苗條的身子,她臉上蒙著塊紗巾。

  她是追一個人追到這裡來的,她看見那人的身形在這邊屋脊上一閃。

  等她追過來時,人卻已不見了。

  她知道這下面是什麼地方,可是她不能下去——這地方不歡迎女人。

  「他是誰?為什麼要在屋脊上偷聽我們說話?他究竟聽到了什麼?」

  若有人能看見她的臉,一定可以看出她臉上的驚慌與恐懼。

  她的秘密絕不能讓人知道,絕不能!

  她遲疑著,終於咬了咬牙,躍了下去。

  她決心冒一次險。

  這一生中,她看見過很多男人很多種奇怪的表情,可是只有天曉得,當男人們看到一個女人走進妓院時,臉上會是什麼樣的表情。

  每個人的眼睛都瞪大了,就像是忽然看到一頭綿羊走進了狼窩。

  對狼說來,這不僅是挑戰,簡直已是種侮辱。

  天曉得這見鬼的女人為什麼要到這裡來,可是這女人可真他媽的漂亮。

  有個喝得半醉的屠夫眼睛瞪得最大。

  他是從外地到這裡來買羊的,他不認得這女人,不知道這女人是誰。

  反正在這裡的女人,就算不是婊子,也差不多了。

  他搖搖晃晃地站起來,想走過去。

  但旁邊的一個人卻立刻拉住了他。

  「這女人不行。」

  「為什麼?」

  「她已經有了戶頭。」

  「誰是她的戶頭?」

  「萬馬堂。」

  這三個字就像是有種特別的力量,剛漲起的皮球立刻洩了氣。

  三姨昂著頭走進來,臉上帶著微笑,假裝聽不見別人的竊竊私語,假裝不在乎的樣子。

  其實她還是不能不在乎。

  有些男人盯著她的時候,那種眼色就好像將她當作是完全赤裸的。

  幸好蕭別離已在招呼她,微笑著道:「沈三娘怎麼來了?倒真是個稀客。」

  她立刻走過去,嫣然道:「蕭先生不歡迎我?」

  蕭別離微笑著歎了口氣,道:「只可惜我不能站起來歡迎你。」

  沈三娘道:「我是來找人的。」

  蕭別離眨眨眼,道:「找我?」

  沈三娘又笑了,輕輕道:「我若要找你,一定會在沒人的時候來。」

  蕭別離也輕輕道:「我一定等你,反正我已不怕被人砍掉兩條腿。」

  兩個人都笑了。

  兩個人心裡都明白,對方是條不折不扣的老狐狸。

  沈三娘道:「翠濃在不在?」

  蕭別離道:「在,你要找她?」

  沈三娘道:「嗯。」

  蕭別離又歎了口氣,道:「為什麼不管男人女人,都想找她?」

  沈三娘道:「我睡不著,想找她聊聊。」

  蕭別離道:「只可惜你來遲了。」

  沈三娘皺了皺眉,道:「難道她屋裡晚上也會留客人?」

  蕭別離道:「這是個很特別的客人。」

  沈三娘道:「怎麼特別?」

  蕭別離笑道:「特別窮。」

  沈三娘也笑了,道:「特別窮的客人,你也會讓他進去?」

  蕭別離道:「我本想攔住他的,只可惜打又打不過他,跑又跑得沒他快。」

  沈三娘眼波流動,道:「你沒有騙我?」

  蕭別離歎道:「世上有幾個人能騙得了你。」

  沈三娘嫣然一笑,道:「那個人是誰?」

  蕭別離道:「葉開。」

  沈三娘皺眉道:「葉開?」

  蕭別離笑了笑,道:「你當然不會認得他的,但他一共只來了兩天,認得他的人可真不少。」

  沈三娘笑得還是很動人,但瞳孔裡卻已露出一點尖針般的刺。

  然後她的瞳孔突然渙散。

  她看到一個人「砰」地推開門,大步走了進來。

  一個魔神般的巨人!

  公孫斷手扶著刀柄,站在門口,臉上那種憤怒獰惡的表情,足以令人呼吸停頓。

  沈三娘呼吸已停頓。

  蕭別離歎了口氣,喃喃道:「該來的人全沒來,不該來的人全來了。」

  他拈起一塊骨牌,慢慢地放下,搖著頭道:「看來明天一定又有暴風雨,沒事還是少出門的好。」

  公孫斷突然大喝一聲:「過來!」

  沈三娘咬著嘴唇,道:「你……你叫誰過去?」

  公孫斷道:「你!」

  那屠戶忽然跳起,旁邊的人已來不及拉他,他已衝到公孫斷面前,指著公孫斷的鼻子,大聲道:「對小姐、太太們說話,怎麼能這樣不客氣,小心我……」

  他的話還沒有說完,公孫斷已反手一個耳光摑了過去。

  這屠戶也很高大,他百把斤重的身子,竟被這一耳光打得飛了起來,飛過兩張桌子,「砰」的,重重的撞在牆上。

  他跌下來的時候,嘴裡在流血,頭上也在流血——連血裡好像都有酒氣。

  公孫斷卻連看都沒有看他,眼睛瞪著沈三娘,厲聲道:「過來。」

  這次沈三娘什麼話都沒有說,就垂著頭,慢慢地走了過去。

  公孫斷也沒有再說話,「砰」的,推開了門,道:「跟我出去。」

  公孫斷在前面走,沈三娘在後面跟著。

  他的腳步實在太大,沈三娘很勉強才能跟得上,剛才那種一掠三丈的輕功,她現在似已完全忘了。

  夜已很深。

  長街上的泥濘還未乾透,一腳踩上去,就是一個大洞。

  風從原野上吹過來,好冷。

  公孫斷大步走出長街,一直沒有回頭,突然道:「你出來幹什麼?」

  沈三娘的臉色蒼白,道:「我不是囚犯,我隨便什麼時候想出來都行。」

  公孫斷一字字道:「我問你,你出來幹什麼?」

  他的聲音雖緩慢,但每個字裡都帶種說不出的兇猛和殺機。

  沈三娘咬起了嘴唇,終於垂首道:「我想出來找個人。」

  公孫斷道:「找誰?」

  沈三娘道:「這也關你的事?」

  公孫斷道:「馬空群的事,就是我公孫斷的事,沒有人能對不起他。」

  沈三娘道:「我幾時對不起他了?」

  公孫斷厲聲道:「剛才!」

  沈三娘歎了一聲,道:「想跟女人們聊聊,也算對不起他,莫忘記我也是個女人,女人總是喜歡找女人聊天的。」

  公孫斷道:「你找誰?」

  沈三娘道:「翠濃姑娘。」

  公孫斷冷笑道:「她不是女人,是個婊子。」

  沈三娘也冷笑道:「婊子?你嫖過她?你能嫖得到她?」

  公孫斷突然回身,一拳打在她肚子上。

  她沒有閃避,也沒有抵抗。

  她的人已被打得彎曲,彎著腰退出七八步,重重地坐在地上,立刻開始嘔吐,連胃裡的苦水都吐了出來。

  公孫斷又竄過去,一把揪著她的頭髮,將她從地上揪了起來,厲聲道:「我知道你也是個婊子,但你這婊子現在已不能再賣了。」

  沈三娘咬著牙,勉強忍耐著,但淚水還是忍不住流了下來,顫聲道:「你……你想怎麼樣?」

  公孫斷道:「我問你的話,你就得好好地回答,懂不懂?」

  沈三娘閉著嘴不說話。

  公孫斷巨大的手掌已橫砍在她腰上。

  她整個人都被打得縮成了一團,眼淚又如泉水般流下來。

  公孫斷盯著她,道:「你懂不懂?」

  沈三娘流著淚,抽搐著,終於點了點頭。

  公孫斷道:「你幾時出來的?」

  沈三娘道:「剛才。」

  公孫斷道:「一出來就到了那裡?」

  沈三娘道:「你可以去問得到的。」

  公孫斷道:「你見過了那婊子?」

  沈三娘道:「沒有。」

  公孫斷道:「為什麼沒有?」

  沈三娘道:「她屋裡有客人。」

  公孫斷道:「你沒有找過別人?沒有到別的地方去過?」

  沈三娘道:「沒有。」

  公孫斷道:「沒有?」

  他又一拳打過去,拳頭打在肉上,發出種奇怪的聲音,他好像很喜歡聽這種聲音的。

  沈三娘忍不住大叫了起來,道:「真的沒有,真的沒有……」

  公孫斷看著她,眼睛裡露出凶光,拳頭又已握緊。

  沈三娘突然撲過去,用力抱住了他,大哭著叫道:「你若喜歡打我,就打死我好了……你打死我好了……」

  她用兩隻手抱住他的脖子,又用兩條腿勾住了他的腰。

  他的身體突然起了種奇異的變化,他自己可以感覺到。

  她立刻伏在他肩上,痛哭著,道:「我知道你喜歡打我,你打吧,打吧……」

  她的身子奇異地扭動著,腿也同樣在動。

  公孫斷目中的憤怒已變成慾望,緊握著拳頭已漸漸放開。

  她的呼吸就在他耳旁,就在他頸子上。

  他的呼吸忽然變得很粗。

  沈三娘呻吟著道:「你打死我也沒關係,反正我也不會告訴別人的……」

  公孫斷已開始發抖。

  誰也想不到這麼樣一個人也會發抖。

  更想像不到這麼樣一個巨大健壯的人,在發抖時是什麼模樣。

  你若能看見,絕不會覺得可笑,只會覺得可怕,非常可怕。

  他面上也露出痛苦之色,因為他知道自己必需遏制心裡這種可怕的慾望。

  然後他又一拳重重地打在她小肚子上。

  她身子又一陣痙攣,手鬆開,像一堆泥似的倒在地上。

  他握緊雙拳,看著她,用力吐了口口水在她臉上,從她身上邁過去,去找他的馬。

  他恨的不是這女人,而是恨自己,恨自己既不能拒絕這種誘惑,又不敢接受它。

  沈三娘已揩乾了眼淚。

  公孫斷的手就像是牛角,被他打過的地方,從肌肉一直疼到骨頭裡,在明天早上以前,這些地方一定會變得又青又腫。

  可是她心裡並沒有覺得憤恨沮喪,因為她知道公孫斷已絕不會再將這件事洩露出去了,她不願馬空群知道她晚上出來過。

  現在知道她秘密的已只有一個人,那個在屋頂上偷聽的人。

  是不是葉開?

  她希望這人是葉開。

  因為一個自己也有秘密的人,通常都不會將別人的秘密洩露。

  她覺得自己有對付葉開的把握。

  「你真的是葉開?」

  「我不能是葉開?」

  「但葉開是個怎麼樣的人呢?」

  「一個男人,很窮,卻很聰明,對女人也有點小小的手段。」

  「你有過多少女人?」

  「你猜呢?」

  「她們都是些什麼樣的女人?」

  「都不是好女人,但卻都對我不壞。」

  「她們都在什麼地方?」

  「什麼地方都有,我平生最怕一個人上床睡覺,那就跟一個人下棋同樣無味。」

  「沒有人管你?」

  「我自己都管不住自己。」

  「你家裡沒有別的人?」

  「我連家都沒有。」

  「那麼,你是從什麼地方來的?」

  「從來的地方。」

  「到要去的地方去?」

  「這次你說對了。」

  「你從不跟別人談起你的過去?」

  「從不。」

  「你是不是有很多秘密不願讓別人知道?」

  葉開從她身旁坐起來,看著她,在朦朧的燈光下看來,她顯得有些蒼白疲倦。

  但眼睛卻還是睜得很大。

  他忽然道:「我只有一個秘密。」

  翠濃的眼睛睜得更大,道:「什麼秘密?」

  葉開道:「我是條活了九千七百年,已修煉成人形的老狐狸。」

  他跳下床,套起靴子,披著衣裳走出去。

  翠濃咬著嘴唇,看著他走出去,突然用力捶打枕頭,好像只希望這枕頭就是葉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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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回 暗器高手

  小院裡悄然無聲,後面小樓上有燈光亮著。

  蕭別離已上了樓?

  他留在小樓上的時候,能做些什麼事?

  小樓上是不是也有副骨牌?還是有個秘密的女人?

  葉開總覺得他是個神秘而有趣的人,就在這時,窗戶上忽然出現了人的影子。

  三個人。

  他們剛站起來,人影就被燈光照上窗戶,然後又忽然消失。

  上面怎會有三個人?另外兩個人是誰?

  葉開目光閃動著,他實在無法遏止自己的好奇心。

  這院子和小樓距離並不遠,他束了束衣襟,飛身掠過去。

  小樓四面都圍著欄杆,建築得就像是一個小小的亭閣。

  他足尖在欄杆上一點,人已倒掛在簷下。

  最上面的一格窗戶,開了一線,從這裡看過去,恰巧可以看見屋子中間的一張圓桌。

  桌上擺著酒菜。

  有兩個人正在喝著酒,面對著門的一個人,正是蕭別離。

  還有個人穿著很華麗,華麗得已接近奢侈,握著筷子的手上,還戴著三枚形式很奇怪的戒指。

  看來就像是三顆星。

  這人赫然竟是個駝子。

  屋裡的燈光也並不太亮,酒菜卻非常精緻。

  那衣著華麗的駝子,正用他戴著星形戒指的手,舉起了酒杯。

  酒杯晶瑩剔透,是用整個紫水晶雕成的。

  蕭別離微笑道:「酒如何?」

  駝子道:「酒普通,酒杯還不錯。」

  這駝子看來竟是個比蕭別離還懂得享受的人。

  蕭別離歎了口氣,道:「我早知你難侍候,所以特地托人從南面捎來真正的波斯葡萄酒,想不到只換得你『普通』兩個字。」

  駝子道:「波斯的葡萄酒也有好幾等,這種本來就是最普通的。」

  蕭別離道:「你自己為什麼不帶些好的來?」

  駝子道:「我本來也想帶些來的,只可惜臨走時又出了些事,走得太匆忙。」

  看來他們原來是早已約好的。

  葉開覺得更有趣了,因為他已看出這駝子正是「金背駝龍」丁求。

  誰能想到「金背駝龍」丁求竟會躲在這裡?而且是已跟蕭別離約好的。

  他為什麼要帶那些棺材來?

  他跟蕭別離是不是也有陰謀要對付萬馬堂?

  葉開只希望蕭別離問問丁求,他臨走時究竟又出了什麼事!

  但蕭別離卻已改變話題,道:「你這次來有沒在路上遇見過特別精彩的女人?」

  丁求道:「沒有,近來精彩的女人,好像已越來越少了。」

  蕭別離笑道:「那也許只因為你對女人的興趣已越來越少。」

  丁求道:「聽說你這裡有個女人還不錯。」

  蕭別離道:「何止不錯,簡直精彩。」

  丁求道:「你為什麼不找她來陪我們喝酒?」

  蕭別離道:「這兩天不行。」

  丁求道:「為什麼?」

  蕭別離道:「這兩天她心裡有別人。」

  丁求道:「誰?」

  蕭別離道:「能令這種女人動心的男人,當然總有幾手。」

  丁求點點頭。

  他一向很少同意別人說的話,但這點卻同意。

  蕭別離忽又笑了笑,道:「但這人有時卻又像是個笨蛋。」

  丁求道:「笨蛋?」

  蕭別離淡淡道:「他放著又熱又暖的被窩不睡,卻寧願躲在外面喝西北風。」

  葉開心裡本來覺得很舒服。

  無論什麼樣的男子,聽到別人說他在女人那方面很有幾手,心裡總是很舒服的。

  但後面的這句話卻令他很不舒服了。

  他忽然覺得自己就像是個剛被一把從床底下拖出來的小偷。

  蕭別離已轉過頭,正微笑著,看著他這面的窗戶。

  那只戴著星形戒指的手,已放下酒杯,手的姿勢很奇怪。

  葉開也笑了,大笑著道:「主人在裡面喝酒,卻讓客人在外面喝風,這樣的主人也有點不像話吧。」

  他推開窗子,一掠而入。

  桌上只有兩副杯筷。

  剛才窗戶上明明出現了三個人的影子,現在第三個人呢?

  他是誰?是不是雲在天?

  他為什麼要忽然溜走?

  屋子裡佈置得精緻而舒服,每樣東西都恰巧擺在你最容易拿到的地方。

  蕭別離一伸手,就從旁邊的棗枝木架上,取了個漢玉圓杯,微笑道:「我是個懶人,又是個殘廢,能不動的時候就不想動。」

  葉開歎了口氣,道:「像你這樣的懶人若是多些,世人一定也可以過得舒服得多。」

  他說的並不是恭維話。

  一些精巧而偉大的發明。本就是為了要人們可以過得更懶些,更舒服些。

  蕭別離道:「就憑這句話,已值得一杯最好的波斯葡萄酒。」

  葉開笑道:「只可惜這酒是最普通的一種。」

  他舉杯向丁求,接著道:「上次見到丁先生,多有失禮之處,抱歉抱歉。」

  丁求沉著臉,冷冷道:「你並沒有失禮,也用不著抱歉。」

  葉開道:「只不過我對一個非常懂得酒和女人的男人,總是特別尊敬些的。」

  丁求蒼白醜陋的臉,也忽然變得比較令人愉快了,道:「蕭老闆剛才只說錯了一件事。」

  葉開道:「哦?」

  丁求道:「你不但對付女人有兩手,對付男人也一樣。」

  葉開道:「那也得看他是不是個真正的男人,近來真正的男人也已不多。」

  丁求忍不住笑了。

  醜陋的男人總覺得自己比漂亮小伙子更有男人氣概,就正如醜陋的女人總覺得自己比美女聰明些。

  葉開這才將杯裡的酒喝下去。

  屋裡的氣氛已輕鬆愉快很多,他知道自己恭維的話也已說夠。

  接下去應該說什麼呢?

  葉開慢慢地坐下去,這本來應該是那「第三個人」的座位。

  要怎麼樣才能查出這人是誰?要怎麼樣才能問出他們的秘密?

  那不但要問得非常技巧,而且還得問得完全不著痕跡。

  葉開正在沉吟著,考慮著,丁求忽然道:「我知道你一定有很多話要問我。」

  他面上還帶著笑容,但眸子裡卻已全無笑意。慢慢地接道:「你一定想問我,為什麼要到這地方來?為什麼要送那些棺材?怎麼會和蕭老闆認得的?在這裡跟他商量什麼事?」

  葉開也笑了,眸子裡也全無笑意。

  他已發現丁求遠比他想像中更難對付得多。

  丁求道:「你為什麼不問?」

  葉開微笑道:「我若問了,有沒有用?」

  丁求道:「沒有。」

  葉開道:「所以我也沒有問。」

  丁求道:「但有件事我卻可以告訴你。」

  葉開道:「哦?」

  丁求道:「有些人說我全身上下每一處都帶著暗器,你聽說過沒有?」

  葉開道:「聽說過。」

  丁求道:「江湖中的傳說,通常都不太可靠,但這件事卻是例外。」

  葉開道:「你全身上下都帶著暗器?」

  丁求道:「不錯。」

  眨眨眼,葉開問道:「一共有多少種?」

  丁求道:「二十三種。」

  葉開道:「每種都有毒?」

  丁求道:「只有十三種是有毒的,因為有時我還想留下別人的活口。」

  葉開道:「還有人說你同時可以發出七八種不同的暗器來。」

  丁求道:「七種。」

  葉開歎了口氣,道:「好快的出手。」

  丁求道:「但卻還有個人比我更快。」

  葉開道:「誰?」

  丁求道:「就是在你旁邊坐著的蕭老闆。」

  蕭別離面上一直帶著微笑,這時才輕輕歎了一聲,道:「一個又懶又殘廢的人,若不練幾樣暗器,怎麼活得下去。」

  葉開又歎了口氣,道:「有理。」

  丁求道:「你看不看得出他暗器藏在哪裡?」

  葉開道:「鐵杖裡?」

  丁求忽然一拍桌子,道:「好,好眼力,除了鐵杖之外呢?」

  葉開道:「別的地方也有?」

  丁求道:「只不過還有八種,但他卻能在一瞬間將這九種暗器全發出來。」

  葉開歎道:「江湖中能比兩位功夫更高的人,只怕已沒有幾個了。」

  丁求淡淡道:「只怕已連一個都沒有。」

  葉開道:「想不到我竟能坐在當世兩大暗器高手之間,當真榮幸得很。」

  丁求道:「這種機會的確不多,所以你最好還是安安靜靜地坐著,因為你只要一動,至少就有十六種暗器要向你招呼過去。」

  他沉下了臉,冷冷又說道:「我可以保證,世上絕沒有任何人能在這種距離中,將這十六種暗器躲開的。」

  葉開苦笑道:「我相信。」

  丁求道:「所以無論我們問你什麼,你也最好還是立刻回答出來。」

  葉開又歎了口氣,道:「幸好我這人本就沒有什麼不可告人的秘密。」

  丁求道:「你最好沒有。」

  他忽然從衣袖中取出一卷紙展開,道:「你姓葉,叫葉開?」

  葉開道:「是。」

  丁求道:「你是屬虎的?」

  葉開道:「是。」

  丁求道:「你生在這地方附近?」

  葉開道:「是。」

  丁求道:「但你襁褓中就已經離開這裡?」

  葉開道:「是。」

  丁求道:「十四歲以前,你一直住在黃山上的道觀裡?」

  葉開道:「是。」

  丁求道:「你練的本是黃山劍法,後來在江湖中流浪時,又偷偷學了很多種武功,十六歲的時候,還做過幾個月和尚,為的就是要偷學少林的伏虎拳?」

  葉開道:「是。」

  丁求道:「後來你又在京城的鏢局裡混過些時候,欠了一身賭債,才不能不離開?」

  葉開道:「是。」

  丁求道:「在江南你為了一個叫小北京的女人,殺了蓋氏三雄,所以又逃回中原?」

  葉開道:「是。」

  丁求道:「這幾年來,你幾乎走遍了大河兩岸,到處惹事生非,卻也闖出了個不小的名頭。」

  葉開歎了口氣,苦笑道:「我的事你們好像比我自己知道得還多,又何必再來問我。」

  丁求目光灼灼,盯著他,道:「現在我只問你,你為什麼要到這裡來?」

  葉開道:「我若說葉落歸根,這裡既然是我的老家,我當然也想回來看看——我若這麼樣說,你們信不信?」

  丁求道:「不信。」

  葉開道:「為什麼?」

  丁求道:「因為你天生就是個浪子。」

  葉開歎道:「我若說除了這見鬼的地方外,根本已無處可走呢?你們信不信?」

  丁求道:「這麼樣說聽來就比較像話了。」

  他又展開那卷紙,接著道:「你賺到的最後一筆錢,是不是從一個老關東那裡贏來的一袋金豆子?」

  葉開道:「是。」

  丁求道:「現在這袋金豆子只怕已經是別人的了,對嗎?」

  葉開苦笑道:「我討厭豆子,無論是蠶豆、豌豆、扁豆,還是金豆子都一樣討厭。」

  丁求又抬起頭,盯著他,道:「沒有別人請你到這裡來?」

  葉開道:「沒有。」

  丁求道:「你知不知道這地方能賺錢的機會並不很多?」

  葉開道:「我看得出。」

  丁求道:「那麼你準備怎麼樣活下去?」

  葉開笑了笑,道:「我還未看到這裡有人餓死。」

  丁求道:「假如你知道別的地方有萬兩銀子可賺,你去不去?」

  葉開道:「不去。」

  丁求道:「為什麼?」

  葉開答道:「因為這地方說不定會有更多的銀子可賺。」

  丁求道:「哦?」

  葉開道:「我看得出這地方已漸漸開始需要我這種人。」

  丁求道:「你是哪種人?」

  葉開悠然答道:「一個武功不錯,而且能夠守口如瓶的人,若有人肯出錢要我去替他做事,一定不會失望的。」

  丁求沉吟著,眼睛裡漸漸發出了光,忽然道:「你殺人的價錢通常是多少?」

  葉開道:「那就得看是殺誰了。」

  丁求道:「最貴的一種呢?」

  葉開道:「三萬。」

  丁求道:「好,我先付一萬,事成後再付兩萬。」

  葉開眼睛裡也發出了光,道:「你要殺誰?傅紅雪?」

  丁求冷笑道:「他還不值三萬。」

  葉開道:「誰值?」

  丁求道:「馬空群!」

  蕭別離靜靜地坐著,就好像在聽著兩個和他完全無關的人,在談論著一件和他完全無關的交易。

  丁求的眸子卻是熾熱的,正眨也不眨地盯著葉開,那只戴著三顆星形戒指的手,又擺出了一種很奇特的手勢。

  葉開終於長長歎出了口氣,苦笑道:「原來是你們,要殺馬空群的人,原來是你們。」

  丁求目光閃動,道:「你想不到?」

  葉開道:「你們跟他有什麼仇恨?為什麼一定要殺他?」

  丁求冷冷道:「你最好明白現在發問的人是我們,不是你。」

  葉開道:「我明白。」

  丁求道:「你想不想賺這三萬兩?」

  葉開沒有回答,也已用不著回答。

  他已伸出手來。

  二十張嶄新的銀票,每張一千兩。

  葉開道:「這是兩萬?」

  丁求道:「是。」

  葉開笑了笑,道:「你至少很大方。」

  丁求道:「不是大方,是小心。」

  葉開道:「小心?」

  丁求道:「你一個人殺不了馬空群。」

  葉開道:「哦。」

  丁求道:「所以你還需要個幫手。」

  葉開道:「一萬給我,一萬給我的幫手?」

  丁求道:「不錯。」

  葉開道:「這地方誰值得這麼多?」

  丁求道:「你應該知道。」

  葉開眼睛裡又發出了光,道:「你要我去找傅紅雪?」

  丁求默認。

  葉開道:「你怎知道我能收買他?」

  丁求道:「你不是他的朋友?」

  葉開道:「他沒有朋友。」

  丁求道:「三萬兩已足夠交個朋友。」

  葉開道:「有人若不賣呢?」

  丁求道:「你至少該去試試。」

  葉開道:「你自己為何不去試試?」

  丁求冷冷道:「你若不想賺這三萬兩,現在退回還來得及。」

  葉開笑了,站起來就走。

  蕭別離忽然笑道:「為什麼不先喝兩杯再走?急什麼?」

  葉開揚了揚手裡的銀票,微笑道:「急著去先花光這一萬兩。」

  蕭別離道:「銀子既已在你手裡,又何必心急?」

  葉開道:「因為現在我若不花光,以後再花的機會只怕已不多。」

  蕭別離看著他掠出窗子,忽然輕輕歎息了一聲,道:「這是個聰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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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11-13 19:31:53 |只看該作者
  丁求道:「的確是。」

  蕭別離道:「你信任他?」

  丁求道:「完全不。」

  蕭別離瞇起了眼睛,道:「所以你才要跟他談交易?」

  丁求也微笑道:「這的確是件很特別的交易。」

  一個囊空如洗的人,身上若是忽然多了一萬兩銀子,連走路都會覺得輕飄飄的。

  但葉開的腳步卻反而更沉重。

  這也許只因為他已太疲倦。

  翠濃本就是個很容易令男人疲倦的女人。

  現在翠濃屋子裡的燈已熄了,想必已睡著。能在她身旁舒舒服服地一覺睡到天亮,呼吸著她香甜的髮香,輕撫著她光滑的背脊。

  這誘惑連葉開都無法拒絕。

  他輕輕走過去,推開門——房門本是虛掩著的,她一定還在等他。

  星光從窗外漏進來,她用被蒙住了頭,睡得彷彿很甜。

  葉開微笑著,輕輕掀起了絲被一角。

  突然間,劍光一閃,一柄劍毒蛇般從被裡刺出,刺向他胸膛。

  在這種情況下,這麼近的距離內,幾乎沒有人能避開這一劍。

  但葉開卻像是條被獵人追捕已久的狐狸,隨時隨地都沒有忘記保持警覺。

  他的腰就像是已突然折斷,突然向後彎曲。

  劍光貼著他胸膛刺過。

  他的人已倒竄而出,一腳踢向握劍的手腕。

  被踢中的人也已跳起,沒有追擊,劍光一圈,護住了自己的面目,撲向後面的窗子。

  葉開也沒有追,卻微笑道:「雲在天,我已認出了你,你走也沒有用。」

  這人眼見已將撞開窗戶,身影突然停頓,僵硬,過了很久,才慢慢地回過頭。

  果然是雲在天。

  他握著劍的手青筋凸起,目中已露出殺機。

  葉開道:「原來你來找的人既不是傅紅雪,也不是蕭別離,你來找的是翠濃。」

  雲在天冷冷道:「我能不能來找她?」

  葉開道:「當然能。」

  他微笑著,接著道:「一個像你這樣的男人,來找她這樣的女人,本是很正當的事,卻不知你為什麼要瞞著我。」

  雲在天目光閃動,忽然也笑了笑,道:「我怕你吃醋。」

  葉開大笑道:「吃醋的應該是你,不是我。」

  雲在天沉吟著,忽又問道:「她的人呢?」

  葉開道:「這句話本也是我正想問你的。」

  雲在天道:「你沒有看見她?」

  葉開道:「我走的時候,她還在這裡。」

  雲在天臉色變了變,道:「但我來的時候,她已不在了。」

  葉開皺了皺眉,道:「也許她去找別的男人……」

  雲在天打斷了他的話,道:「她從不去找男人,來找她的男人已夠多。」

  葉開又笑了笑,道:「這你就不懂了,來找她的男人,當然和她要去找的男人不同。」

  雲在天沉下了臉,道:「你想她會去找誰?」

  葉開道:「這地方值得她找的男人有幾個?」

  雲在天臉色又變了變,突然轉身衝了出去。

  這次葉開並沒有攔阻,因為他已發現了幾樣他想知道的事。

  他發現翠濃也是個很神秘的女人,一定也隱藏著很多秘密。

  像她這樣的女人,若要做這種職業,有很多地方都可以去,本不必埋沒在這裡。

  她留在這裡,必定也有某種很特別的目的。

  但雲在天來找她的目的,卻顯然和別的男人不同,他們兩人之間,想必也有某種不可告人的秘密。

  葉開忽然發覺這地方每個人好像都有秘密,他自己當然也有。

  現在這所有的秘密,好像都已漸漸到了將要揭穿的時候。

  葉開歎了口氣,明天要做的事想必更多,他決定先睡一覺再說。

  他脫下靴子,躺進被窩。

  然後他就發現了她脫在被裡的內衣——是他脫下來的。

  她的人既已走了,內衣怎麼會留在被裡?

  莫非她走得太匆忙,連內衣都來不及穿起,莫非是她被人逼著走的?

  她為什麼沒有掙扎呼救?

  葉開決定在這裡等下去,等她回來。

  可是她始終沒有再回來。

  這時距離黎明還有一個多時辰。

  傅紅雪還沒有睡著。

  馬芳鈴也沒有。

  蕭別離和丁求還在喝酒。在小樓上。

  公孫斷也在喝酒。在小樓下。

  每個人好像在等,等待著某種神秘的消息。

  馬空群、花滿天、樂樂山、沈三娘呢?他們在哪裡?是不是也在等?

  這一夜真長得很。

  這一夜中萬馬堂又死了十八個人!

  風沙捲舞,黎明前的這一段時候,荒野上總是特別黑暗,特別寒冷。

  狂風中傳來斷續的馬蹄聲。

  七八個人東倒西歪地坐在馬上,都已接近爛醉。

  幸好他們的馬還認得回去。

  這些寂寞的馬師們,終年在野馬背上顛沛掙扎,大腿上都已被磨出了老繭,除了偶爾到鎮上來猛醉一場,他們幾乎已沒有別的樂趣。

  也不知是誰在含糊著低語?

  「明天輪不到我當值,今天晚上我本該找個騷娘們摟著睡一宵的。」

  「誰叫你的腰包不爭氣,有幾個錢又都灌了黃湯。」

  「下次發餉,我一定要記著留幾個。」

  「我看你還是找條母牛湊合湊合算了,反正也沒有女人能受得了你。」

  於是大家大笑。

  他們笑得瘋狂而放肆,又有誰能聽得出他們笑聲中的辛酸血淚。

  沒有錢,沒有女人,也沒有家。

  就算忽然在這黑暗的荒野上倒下去,也沒有人去為他們流淚。

  這算是什麼樣的生活?什麼樣的人生?

  一個人突然夾緊馬股,用力打馬,向前衝出去,大聲呼嘯著。別的人卻在大笑。

  「小黑子好像快瘋了。」

  「他至少有七八個月沒有碰過女人,上次找的還是個五六十歲的老幫子。」

  「像翠濃那樣的女人,若能陪我睡一宵,我死了也甘心。」

  「我寧可要三姨,那娘們兒倒全身都嫩得好像能擰出水來。」

  突然間,一聲慘呼。

  剛衝入黑暗中的「小黑子」,突然慘呼著從馬背上栽倒。

  倒在一個人腳下。

  一個人忽然鬼魅般從黑暗中出現,手裡倒提著斬馬刀!

  熱酒立刻變成了冷汗。

  「你是什麼人?是人是鬼?」

  這人卻笑了:「連我是誰你們都看不出?」

  最前面的兩個人終於看清了他,這才鬆了口氣,賠笑道:「原來是……」

  他的聲音剛發出,斬馬刀已迎面劈下。

  鮮血在他眼前濺開,在夜色中看來就像是黑的。

  他身子慢慢地栽倒,一雙眼睛還在死盯著這個人,眼睛裡充滿了驚懼和不信。

  他死也想不通這個人怎會對他下這種毒手!

  健馬驚嘶,人群悲呼。

  有的人轉身打馬,想逃走,但這人忽然間已鬼魅般追上來。

  刀光只一閃,立刻就有個人自馬背上栽倒。

  又有人在悲嘶大呼:「為什麼?你這是究竟為了什麼?」

  「這不能怪我,只怪你為什麼要入萬馬堂!」

  天地肅殺,火焰在狂風中捲舞,遠處的天燈已漸漸暗了。

  兩個人蜷曲在火堆旁,疲倦的眼睛茫然凝視著火上架著的鐵鍋。

  鍋裡的水已沸了,一縷縷熱氣隨風四散。

  一個人慢慢地將兩塊又乾又硬的馬肉投入鍋裡,忽然笑了笑,笑容中帶著種尖針般的譏誚之意。

  「我是在江南長大的,小時候總想著要嘗嘗馬肉是什麼滋味,現在總算嘗到了。」

  他咬了咬牙:「下輩子若還要我吃馬肉,我他媽的寧可留在十八層地獄裡。」

  另一個人沒有理他,正將一隻手慢慢地伸進自己褲襠裡。

  手伸出來時,手掌上已滿是血跡。

  「怎麼?又磨破了,誰叫你的肉長得這麼嫩?頭一天你就受不了,明天還有得你好受的。」

  其實,又有誰真受得了,每天六個時辰不停地奔馳。開始時還好,到第五個時辰時,馬鞍上已像是佈滿了尖針。

  他眼看自己手上的血,忍不住低聲詛咒:「樂樂山,你這狗娘養的,你他媽的躲到哪裡去了,要我們這樣子苦苦找你。」

  「聽說這人是個酒鬼,說不定已從馬背上跌斷了脖子。」

  旁邊的帳篷裡,傳出了七八個人同時打鼾的聲音,鍋裡的水又沸了。

  不知道馬肉煮爛了沒有?

  年紀較長的一人,剛撿起根枯枝,想去攪動鍋裡的肉。

  就在這時,黑暗中忽然有一人一騎急馳而來。

  兩個人同時抄住了刀柄,霍然長身而起,厲聲喝問:「來的是誰?」

  「是我。」

  這聲音彷彿很熟悉。

  年輕人用沾滿血跡的手,拿起了一根燃燒著的枯枝,舉起。

  火光照亮了馬上人的臉。

  兩個人立刻同時笑了,賠著笑道:「這麼晚了,你老人家怎麼還沒歇下?」

  「我找你們有事。」

  「什麼事?」

  沒有回答,馬上忽有刀光一閃,一個人的頭顱已落地。

  年輕人張大了嘴巴,連驚呼聲都已被駭得陷在咽喉裡。

  這人為什麼要對他們下這種毒手?他死也想不通。

  帳篷裡的鼾聲還在繼續著。

  已經勞苦了一天的人,本就很難被驚醒。

  第一個被驚醒的人最痛苦,因為他聽見了一種馬踏泥漿的聲音,也看見了雨點般的鮮血正從半空中灑下。

  他正想驚呼,刀鋒已砍在他咽喉上。

  這時距離黎明還有半個時辰。

  葉開閉著眼睛躺在床上,似已睡著。

  傅紅雪從後面的廚房舀了盆冷水,正在洗臉。

  公孫斷已喝得大醉,正踉蹌地衝出門,躍上了他的馬。

  小樓上燈光也已熄了。

  現在只剩下馬芳鈴一個人,還睜大了眼睛在等。

  馬空群、雲在天、花滿天、樂樂山、沈三娘呢?

  荒野上的鮮血開始濺出的時候,他們在哪裡?

  翠濃又在哪裡?

  馬芳鈴的手緊緊抓住了被子,身上還在淌冷汗。

  她剛才好像聽見遠處傳來慘厲的呼喊聲,若是平時,她也許會出去看個究竟。

  但現在她已看見了太多可怕的事,她已不敢再看,不忍再看。

  屋子裡悶得很,她卻連窗戶都不敢打開。

  這是棟獨立的屋子,建築得堅固而寬敞,除了兩個年紀很大的老媽子外,只有她們父女、公孫斷和沈三娘住在這裡。

  也許只因馬空群只信任他們這幾個人。

  現在小虎子當然已睡得很沉,那個老媽子已半聾半瞎,醒著時也跟睡著差不多。

  現在屋子裡等於只剩下她一個人。

  孤獨的本身就是種恐懼。

  何況還有黑暗,這死一般寂靜的黑暗,黑暗中那鬼魅般的復仇人。

  馬芳鈴咬著唇,坐起來。

  風吹著新換的窗紙,窗戶上突然出現了一條人影。

  一個長而瘦削的人影,絕不是她父親,也絕不是公孫斷。

  馬芳鈴只覺得自己的胃在收縮、僵硬,連肚子都似已僵硬。

  床頭的椅子上掛著一柄劍。

  窗上的人影沒有動,似乎正在傾聽著屋子裡的動靜,正在等機會闖進來。

  馬芳鈴用力咬著唇,伸出手,輕輕地,慢慢地,拔出了床頭的劍,握緊。

  窗上的人影開始動了,似乎想撬開窗子,

  馬芳鈴掌心的冷汗,已濕透了纏在劍柄上的紫綾。

  她勉強控制著自己,不讓自己的手發抖,然後再慢慢地將氣力提在掌心。

  她準備就從這裡躍起,一劍刺過去。

  屋子裡很暗,她已做好了準備的動作,只希望窗外的人沒有看見她的動作。

  可是她這一劍還未刺出,窗上的人影竟已忽然不見了。

  窗外的人想必也已發現有人回來,才被驚走的。

  「總算已有人回來了。」

  馬芳鈴倒在床上,全身都似已將虛脫崩潰。她第一次瞭解到真正的恐懼是什麼滋味。

  窗外的人呢?

  等她再次鼓起力氣,想推開窗子去看時,馬蹄聲已到了窗外。

  她聽見父親嚴厲的聲音在發令:「不許出聲,跟我上去!」

  馬空群不是一個人回來的!

  跟他回來的是誰?

  回來的只有一匹馬,馬空群怎麼會跟別人合乘一騎的呢?

  她正在覺得驚奇,忽然又聽到一聲女人的輕輕呻吟,然後他們的腳步聲就已在樓梯上。

  馬空群怎麼會帶了個女人回來?

  她知道這女人絕不會是三姨,那一聲呻吟聽來嬌媚而年輕。

  她剛坐起,又悄悄躺下去。

  她很體諒她的父親。

  男人越緊張時,越需要女人,年紀越大的男人,越需要年輕的女人。

  三姨畢竟已快老了。

  馬芳鈴忽然覺得她很可憐,男人可以隨時出去帶女人回來,但女人半夜時若不在屋裡,卻是件不可原諒的事。

  窗紙彷彿已漸漸發白。

  方纔那個人呢?

  他當然不會真的像鬼魅般突然消失,他一定還躲藏在這地方某個神秘的角落裡,等著用他冰冷的手,去扼住別人的咽喉。

  「他第一個對象也許就是我。」

  馬芳鈴忽然又有種恐懼,幸好這時她父親已回來,天已快亮了。

  她遲疑著,終於握緊了劍,赤著足走出去——若不能找到那個人,她坐立都無法安心。

  走廊上的燈已熄了,很暗,很靜。

  她赤著足走在冰冷的地板上,一心只希望能找到那個人,卻又生怕那個人會突然出現。

  就在這裡,她忽然聽到一陣倒水的聲音。

  聲音竟是從三姨房裡傳出來的。

  是三姨已回來了?還是那個人藏在她房裡?

  馬芳鈴只覺自己的心跳得好像隨時都可能跳出嗓子來。

  她用力咬著牙,輕輕地,慢慢地走過去,突然間,地板「吱」的一響。

  她自己幾乎被嚇得跳了起來,然後就發現三姨的房門開了一線。

  一雙明亮的眼睛正在門後看著她,是三姨的眼睛。

  馬芳鈴這才長長吐出口氣,悄悄道:「謝天謝地,你總算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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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11-13 19:34:28 |只看該作者
第十三回 沈三娘的秘密

  這屋子裡也沒有燃燈。

  沈三娘披著件寬大的衣衫,彷彿正在洗臉,她的臉看來蒼白而痛苦。

  剛才她用過的面巾上,竟赫然帶著血跡。

  馬芳鈴道:「你……你受了傷?」

  沈三娘沒有回答這句話,卻反問道:「你知道我剛才出去過?」

  馬芳鈴笑了,眨著眼笑道:「你放心,我也是個女人,我可以裝作不知道。」

  她在笑,並不是因為她第一次覺得自己是個大人。

  替別人保守秘密,本就是種只有完全成熟了的人才能做到的事。

  沈三娘沒有再說什麼,慢慢地將帶血的絲巾浸入水裡,看著血在水裡溶化。

  她嘴裡還帶著血的鹹味,這口血一直忍耐到回屋後才吐出來。

  公孫斷的拳頭真不輕。

  馬芳鈴已跳上床,盤起了腿。

  她在這屋裡本來總有些拘謹,但現在卻已變得很隨便,忽又道:「你這裡有沒有酒,我想喝一杯!」

  沈三娘皺了皺眉,道:「你是什麼時候學會喝酒的?」

  馬芳鈴道:「你在我這樣的年紀,難道還沒有學會喝酒?」

  沈三娘歎了口氣,道:「酒就在那邊櫃子最下面的一層抽屜裡。」

  馬芳鈴又笑了,道:「我就知道你這裡一定有酒藏著,我若是你,晚上睡不著的時候,也會一個人起來喝兩杯的。」

  沈三娘歎道:「這兩天來,你的確好像已長大了很多。」

  馬芳鈴已找到了酒,拔開瓶蓋,嘴對著嘴喝了一口,帶著笑道:「我本來就已是個大人,所以你一定要告訴我,剛才你出去找的是誰?」

  沈三娘道:「你放心,不是葉開。」

  馬芳鈴眼波流動,道:「是誰?傅紅雪?」

  沈三娘正在擰著絲巾的手突然僵硬,過了很久,才慢慢地轉過身,盯著她。

  馬芳鈴道:「你盯著我幹什麼?是不是因為我猜對了?」

  沈三娘忽然奪過她手裡的酒瓶,冷冷道:「你醉了,為什麼不回去睡一覺,等清醒了再來找我。」

  馬芳鈴也板起了臉,冷笑道:「我只不過想知道你是用什麼法子勾引他的,那法子一定不錯,否則他怎麼會看上你這麼老的女人。」

  沈三娘冷冷地看著她,一字字道:「你喜歡的難道是他?不是葉開?」

  馬芳鈴就好像突然被人在臉上摑了一掌,蒼白立刻變得赤紅。

  她似乎想過來在沈三娘臉上摑一巴掌,但這時她已聽到走廊上的腳步聲。

  腳步聲緩慢而沉重,已停在門外,接著就有人在輕喚:「三娘,你醒了嗎?」

  這是馬空群的聲音。

  馬芳鈴和沈三娘的臉上立刻全都變了顏色,沈三娘向床下努了努嘴,馬芳鈴咬著嘴唇,終於很快地鑽了進去。

  她也和沈三娘同樣心虛,因為她心裡也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幸好馬空群沒有進來,只站在門口問:「剛起來?」

  「嗯。」

  「睡得好不好?」

  「不好。」

  「跟我上去好不好?」

  「好。」

  他們已有多年的關係了,所以他們的對話簡單而親密。

  馬芳鈴又在奇怪。

  她父親明明已帶了個女人回來,現在為什麼又要三娘上去?

  他帶回來的女人是誰呢?

  馬空群一個人佔據了樓上的三間房,一間是書齋,一間是臥房,還有一間是他的密室,甚至連沈三娘都從未進去過。

  他上樓的時候,腰幹還是挺得筆直,看他的背影,誰也看不出他已是個老人。

  沈三娘默默地跟著他。只要他要她上去,她從未拒絕過,她對他既不太熱,也不太冷。有時她也會對他奉獻出完全滿足的熱情。

  這正是馬空群需要的女人,太熱的女人已不適於他這種年紀。

  樓上的房門是關著的,馬空群在門外停下來,忽然轉身,盯著她,問道:「你知不知道我找你上來做什麼?」

  沈三娘垂下頭,柔聲道:「隨便你要做什麼都沒關係。」

  馬空群道:「我若要殺了你呢?」

  他的語氣很嚴肅,臉上也沒有絲毫笑意。

  沈三娘忽然覺得一陣寒意自足底升起,這才發現自己也是赤著足的。

  馬空群忽又笑了笑,道:「我當然不會殺你,屋裡還有個人在等你。」

  沈三娘道:「有人在等我?誰?」

  馬空群笑得很奇怪,緩緩道:「你永遠猜不到他是誰的。」

  他轉身推開了門,沈三娘卻已幾乎沒有勇氣走進去了。

  天終於亮了。

  傅紅雪正慢慢地在啜著剛煮好的熱粥。

  葉開已隱隱感覺到翠濃不會再回來,正在穿他的靴子。

  小樓上靜寂無聲,公孫斷正將頭埋入飲馬的水槽裡,像馬一樣在喝著冷水,但現在只怕連一條河的水也無法使他清醒。

  荒野上的晨風中,還帶著一陣淡淡的血腥氣。

  花滿天和雲在天也回到他們自己的屋裡,開始準備到大堂來用早餐。

  每天早上他們都要到大堂來用早餐,這是萬馬堂的規矩。

  沈三娘終於鼓起勇氣,走進了馬空群的房門。

  在裡面等她的是誰呢?

  翠濃手抱膝蓋,蜷曲在書房裡一張寬大的檀木椅上。

  她看來既疲倦又恐懼。

  沈三娘看見她的時候,兩個人好像都吃了一驚。

  馬空群冷冷地觀察著她們臉上的表情,忽然道:「你們當然是認得的。」

  沈三娘點點頭。

  馬空群道:「現在我已將她帶回來了,也免得你以後再三更半夜地去找她。」

  沈三娘的反應很奇特,她好像在沉思著,好像根本沒有聽見馬空群的話。

  過了很久,她才慢慢地轉身,面對著馬空群,緩緩道:「我昨天晚上的確出去過。」

  馬空群道:「我知道。」

  沈三娘道:「我要找的人也不是翠濃。」

  馬空群道:「我知道。」

  他已坐了下來,神色還是很平靜,誰也無法從他臉上的表情看出他心裡的喜怒。

  沈三娘凝視著他,一字字道:「我去找的人是傅紅雪!」

  馬空群在聽著,甚至連眼角的肌肉都沒有牽動。

  他目光中非但沒有驚奇和憤怒,反而帶著種奇異的瞭解與同情。

  沈三娘也很平靜,慢慢地接著道:「我去找他,只因為我總覺得他就是殺死那些人的兇手。」

  馬空群道:「他不是。」

  沈三娘又慢慢地點了點頭,道:「他的確不是,但我在沒有查明白之前,總是不能安心。」

  馬空群道:「我明白。」

  沈三娘道:「我可以從他對我的態度上看出來,女人天生就有種微妙的感覺,他若恨你,對我的態度也一定不同。」

  馬空群道:「我懂。」

  沈三娘道:「可是他卻對我很客氣,我去的時候,他雖然顯得有些吃驚,我要走的時候,他卻並沒有留難我。」

  馬空群道:「他是個君子。」

  沈三娘道:「只可惜你有個朋友並不是君子。」

  馬空群道:「哦?」

  沈三娘咬著牙,眼眶已發紅,忽然解開了衣襟,衣襟下是赤裸著的。

  她雖然已是個三十多歲的女人,但身材仍保養得非常好。她的胸膛堅挺,小腹平坦,雙腿修長結實,只可惜現在這晶瑩雪白的胴體上,已多了好幾塊瘀青和青腫。

  翠濃忍不住發出了一聲輕叫,沈三娘的淚已落下,顫聲道:「你知道這是被誰打的?」

  馬空群凝視著她腰腹上的傷痕,目中已露出憤怒之色,過了很久,才沉聲道:「我不想知道。」

  他的意思沈三娘當然明白,不想知道的意思,就是他已知道。

  沈三娘也沒有再說,慢慢地掩起衣襟,黯然道:「你不知道也好,我只不過要你明白,為了你,我什麼事都肯做。」

  馬空群目中的憤怒已變為痛苦,又過了很久,才長長歎息了一聲,道:「這些年來,你的確為我做了很多事,吃了很多苦。」

  沈三娘哽咽著,突然跪倒,伏在他膝上,失聲痛哭了起來。

  馬空群輕輕撫著她的柔髮,目光凝視著窗外。

  清晨的微風吹過草原,雜草如波浪起伏,旭日剛剛升起,金黃色的陽光照在翠綠的草浪上,馬群正奔向陽光。

  馬空群歎息一聲,柔聲道:「這地方本是一片荒漠,沒有你,我也許根本就不能將這地方改變得如此美麗,沒有人知道你對我的幫助有多麼大。」

  沈三娘輕泣著,道:「只要你知道,我就已心滿意足了。」

  馬空群道:「我當然知道,你幫助我將這塊地方改變得如此美麗,只不過是要我在失去它時覺得更痛苦。」

  沈三娘霍然抬起頭,失聲道:「你……你……你在說什麼?」

  馬空群不再看她,緩緩道:「我在說一件秘密。」

  沈三娘道:「什麼秘密?」

  馬空群道:「你的秘密。」

  沈三娘道:「我……我有什麼秘密?」

  馬空群目中的痛苦之色更深,一字字道:「從你第一天到這裡來的時候,我已知道你是誰了!」

  沈三娘身子一陣震顫,就好像有一雙看不見的手突然扼住了她咽喉。

  她連呼吸都已停頓,慢慢的站起來,一步步向後退,目中也充滿了恐懼之色。

  馬空群道:「你不姓沈,姓花。」

  這句話又像是一柄鐵錘,重重地敲擊在沈三娘的頭上。

  她剛站起來,又將跌倒。

  馬空群道:「白天羽的外室花白鳳,秒是你嫡親的姐姐。」

  沈三娘道:「你……你怎麼知道?」

  馬空群歎息了一聲,道:「你也許不信,但你還未到這裡來時,我已見過你,見過你們姐妹和白天羽在一起,那時你還小,你姐姐肚子裡卻已有了白天羽的孩子。」

  沈三娘顫抖突然停止,全身似已僵硬。

  馬空群道:「白天羽死了後,我也曾找過你們姐妹,但你姐姐卻一直隱藏得很好,又有誰能想到你居然到這裡來了!」

  沈三娘慢慢地向後退,終於找著張椅子坐下來,看著他。

  就是這個人,七年來,每個月她至少有十天要陪他上床,忍受著他那只沒有手指的手笨拙的撫摸,忍受著他的汗臭。

  有時她甚至會覺得睡在她旁邊的是一匹馬,一匹老馬。

  她忍受了七年,因為她總認為自己必有收穫,這一切他遲早必將付出代價。

  現在她才知道自己錯了,錯得可笑,錯得可怕。

  她忽然發覺自己就像是一條孩子手裡的蚯蚓,一直在被人玩弄。

  馬空群道:「我早已知道你是誰,但卻一直沒有說出來,你知不知道是為了什麼?」

  沈三娘搖搖頭。

  馬空群道:「因為我喜歡你,而且很需要你這樣一個女人。」

  沈三娘忽然笑了笑道:「而且還是自己心甘情願地免費送上門來的。」

  她的確在笑,但這笑卻比哭還要痛苦。

  她忽然覺得要嘔吐。

  馬空群道:「我已早就知道你跟翠濃的關係。」

  沈三娘道:「哦?」

  馬空群道:「我這邊的消息,由翠濃轉出去,外邊的消息,也是由翠濃轉給你的。」

  他也笑了笑,道:「你用她這種人來轉達消息,倒的確是個聰明的主意。」

  沈三娘歎道:「只可惜還是早已被你知道。」

  馬空群道:「我一直沒有阻止你們,只因為我根本就沒有重要的消息給你。」

  沈三娘道:「你也許還想從我這裡得到外面的消息。」

  馬空群也歎了口氣,道:「只可惜你姐姐比你精明得多,這麼多年來,我竟始終查不出她的蹤跡。」

  沈三娘道:「所以她直到現在還活著。」

  馬空群道:「她的兒子呢?」

  沈三娘道:「也還活著。」

  馬空群道:「現在是不是已經到這裡來了?」

  沈三娘道:「你猜呢?」

  馬空群道:「是葉開,還是傅紅雪?」

  沈三娘道:「你猜不出?」

  馬空群又笑了笑,道:「就算你不說,我也有法子知道的。」

  沈三娘道:「那麼你又何必問我?」

  馬空群忽然又歎息了一聲,道:「其實直到今天為止,我還是不想揭穿你的秘密,因為我還是不忍中斷我們現在的這種關係。」

  沈三娘道:「只可惜你現在已到了非揭穿我不可的時候。」

  馬空群道:「因為這件事已不能再拖下去。」

  沈三娘道:「既然已拖了十幾年,又何妨再拖幾天?」

  馬空群神情更沉重地說道:「我有兒有女,還有幾百個兄弟,我不忍眼見著他們再一個個死在我的眼前。」

  沈三娘道:「昨天晚上又死了多少?」

  馬空群黯然道:「死得已夠多。」

  沈三娘道:「你認為誰是兇手?葉開?傅紅雪?」

  馬空群目中露出仇恨之色,緩緩道:「不管兇手是誰,我可以向你保證,他一定逃不了的!」

  沈三娘盯著他,一字字道:「天網恢恢,疏而不漏,殺人者死……對不對?」

  馬空群道:「不錯。」

  沈三娘突然冷笑,道:「那麼你自己呢?」

  馬空群目中的憤怒突又變為恐懼,一種深入骨髓的恐懼。

  他忽然站起來,面對著窗子,彷彿不願被沈三娘看到他面上的表情。

  就在這時,外面響起了一陣銅鈴聲。

  馬空群歎了口氣,喃喃道:「好快,又是一天,早膳的時候又到了。」

  沈三娘道:「你今天還吃得下?」

  馬空群道:「這是我自己訂下的規矩,至少我自己不能破壞它!」

  他沒有再看沈三娘一眼,忽然大步走了出去。

  沈三娘道:「等一等。」

  馬空群在等。

  沈三娘道:「你怎麼能就這樣走了?」

  馬空群道:「為什麼不能?」

  沈三娘道:「你……你準備對我怎麼樣?」

  馬空群道:「不怎麼樣。」

  沈三娘道:「我不懂你的意思。」

  馬空群道:「我沒有意思。」

  沈三娘道:「你既已揭穿了我的隱秘,為什麼不殺了我?」

  馬空群道:「揭穿你的秘密是一回事,殺你又是另外一回事了I」

  沈三娘道:「可是……」

  馬空群道:「我知道你當然也不能再留在這裡。」

  沈三娘道:「你讓我走?」

  馬空群笑了笑,笑得很悲涼,緩緩道:「我為什麼不讓你走?難道我真能殺了你?」

  沈三娘看著他,目中露出了驚奇之色。

  直到現在,她發覺自己還是不能瞭解這個人,也許始終都沒有真的瞭解過他。

  她忍不住又問道:「你既然已準備讓我走,為什麼又要揭穿我的秘密?」

  馬空群又笑了笑,淡淡道:「那也許只因為我要讓你知道,我並不是個呆子。」

  沈三娘咬著嘴唇,道:「那也許只因為你已不願我再留在這裡。」

  馬空群道:「也許。」

  他沒有再說什麼,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腳步聲已下了樓,緩慢而沉重。他的心情也許更沉重。

  「他為什麼不殺我?難道他真的對我不錯?」

  沈三娘握緊雙拳,自己決定絕不能再想下去,想下去只有更痛苦。

  就是這個人,欺騙了她,玩弄了她,但卻在別人非殺不可的時候放過了她。

  也許並不是他要欺騙她,而是她要欺騙他。

  無論他以前做什麼,但是他對她這個人,卻並沒有虧負。

  沈三娘心裡忽然覺得一陣刺痛。

  她本不該有這種感覺,更從未想到自己會有這種感覺。

  但人總是人。

  人總有人的情感、矛盾、和痛苦。

  翠濃已站了起來,走到她面前,柔聲道:「他既然已讓我們走,我們為什麼還不走?」

  沈三娘長長歎息了一聲,道:「當然要走,只不過……也許我根本不該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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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11-13 19:38:59 |只看該作者
第十四回 健馬長嘶

  馬空群慢慢地坐了下來。

  長桌在他面前筆直地伸展出去,就好像一條漫長的道路一樣。

  從泥沼和血泊中走到這裡,他的確已走了段長路,長得可怕。

  從這裡開始,又要往哪裡走呢?

  難道又要走向泥沼和血泊中。

  馬空群慢慢地伸出手,放在桌上,面上的皺紋在清晨的光線中顯得更多、更深,每一條皺紋都不知多少辛酸血淚刻畫出來的。

  那其中有他自己的血,也有別人的!

  花滿天和雲在天已等在這裡,靜靜地坐著,也顯得心事重重。

  然後公孫斷才踉蹌走了進來,帶著一身令人作嘔的酒臭。

  馬空群沒有抬頭看他,也沒有說什麼。

  公孫斷只有自己坐下,垂下了頭,他懂得馬空群的意思。

  這種時候,的確不是應該喝醉的時候。

  他心裡既羞慚,又憤怒——對他自己的憤怒。

  他恨不得抽出刀,將自己的胸膛劃破,讓血裡的酒流出來。

  大堂裡的氣氛更沉重。

  早膳已經搬上來,有新鮮的蔬菜和剛烤好的小牛腿肉。

  馬空群忽然微笑,道:「今天的菜還不錯。」

  花滿天點點頭,雲在天也點點頭。

  菜的確不錯,但又有誰能吃得下?天氣也的確不錯,但清風中卻彷彿還帶著種血腥氣。

  雲在天垂著頭,道:「派出去巡邏的第一隊人,昨天晚上已經……」

  馬空群打斷了他的話,道:「這些話等吃完了再說。」

  雲在天道:「是。」

  於是大家都垂下頭,默默地吃著。

  鮮美的小牛腿肉,到了他們嘴裡,卻似已變得又酸又苦。

  只有馬空群卻還是吃得津津有味。

  他咀嚼的也許並不是食物,而是他的思想。

  所有的事,都已到了必需解決的時候。

  有些事絕不是只靠武力就能解決的,一定還得要用思想。

  他想的實在太多,太亂,一定要慢慢咀嚼,才能消化。

  馬空群還沒有放下筷子的時候,無論誰都最好也莫要放下筷子。

  現在他終於已放下筷子。

  窗子很高。

  陽光斜斜地照進來,照出了大堂中的塵土。

  他看著在陽光中浮動跳躍的塵土,忽然道:「為什麼只有在陽光照射到的地方,才有灰塵?」

  沒有人回答,沒有人能回答。

  這根本不能算是個問題。

  這問題太愚蠢。

  馬空群目光慢慢地在他們面上掃過,忽然笑了笑,道:「因為只有在陽光照射到的地方,你才能看得見灰塵,因為你們若看不見那樣東西,往往就會認為它根本不存在。」

  他慢慢地接著道:「其實無論你看不看得見,灰塵總是存在的。」

  愚蠢的問題,聰明的答案。

  但卻沒有人明白他為什麼要忽然說出這句話來,所以也沒有人開口。

  所以馬空群自己又接著道:「世上還有許多別的事也一樣,和灰塵一樣,它雖然早在你身旁,你卻一直看不見它,所以就一直以為它根本不存在。」

  他凝視著雲在天和花滿天,又道:「幸好陽光總是會照進來的,遲早總是會照進來的……」

  花滿天垂首看著面前剩下的半碗粥,既沒有開口,也沒有表情。

  但沒有表情卻往往是種很奇怪的表情。

  他忽然站起來,道:「派出去巡邏的第一隊人,大半是我屬下,我得去替他們料理後事。」

  馬空群道:「等一等。」

  花滿天道:「堂主還有吩咐?」

  馬空群道:「沒有。」

  花滿天道:「那等什麼?」

  馬空群道:「等一個人來。」

  花滿天道:「等誰?」

  馬空群道:「一個遲早總會來的人。」

  花滿天終於慢慢地坐下,卻又忍不住道:「他若不來呢?」

  馬空群沉下了臉,一字字道:「我們就一直等下去好了。」

  他沉下臉的時候,就表示有關這問題的談話已結束,已沒有爭辯的餘地。

  所以大家就坐著,等。

  等誰呢?

  就在這時,他們已聽到一陣急驟的馬蹄聲。

  然後就有條白衣大漢快步而入,躬身道:「外面有人求見。」

  馬空群道:「誰?」

  大漢道:「葉開。」

  馬空群道:「只有他一個人?」

  大漢道:「只有他一個人。」

  馬空群面上忽然露出一種很奇特的微笑,喃喃道:「他果然來了,來得好快。」

  他站起來,走出去,

  花滿天忍不住道:「堂主等的就是他?」

  馬空群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卻沉聲道:「你們最好就留在這裡等我回來。」

  他忽又笑了笑,接著道:「但這次你們卻不必一直等下去,因為我一定很快就會回來的。」

  馬空群若說你們最好留在這裡,那意思就是你們非留在這裡不可。

  這意思每個人都明白。

  雲在天仰面看著窗外照進來的陽光,眼目中帶著深思的表情,彷彿還在體味著馬空群那幾句話中的意思。

  公孫斷緊握雙拳,眼睛裡滿佈血絲。

  今天馬空群竟始終沒有看過他一眼,這為的是什麼呢?

  花滿天卻在問自己:葉開怎麼會突然來了?為什麼而來的?

  馬空群怎麼會知道他要來?

  每個人心裡都有問題,只有一個人能解答的問題。

  這個人當然不是他們自己。

  陽光燦爛。

  葉開站在陽光下。

  只要有陽光的時候,他好像就永遠都一定是站在陽光下的。

  他絕不會站到陰影中去。

  現在他正仰著臉,看著那面迎風招展的白綾大旗,好像根本沒有覺察到馬空群已走過來。

  馬空群已走過來,站在他身旁,也仰起臉,去看那面大旗。

  大旗上五個鮮紅的大字。

  「關東萬馬堂」。

  葉開忽然長長歎了口氣,道:「好一面大旗,不知道你們是不是天天都將它升上去?」

  馬空群道:「是。」

  他一直都在凝視葉開,觀察著葉開面上的表情,觀察得很仔細。

  現在葉開終於也轉過頭,凝視著他,緩緩道:「要讓這面大旗天天升上去,想必不是件容易事。」

  馬空群沉默了很久,也長長歎息了一聲,道:「的確不容易。」

  葉開道:「不知道世上有沒有容易事?」

  馬空群道:「只有一樣。」

  葉開道:「什麼事?」

  馬空群道:「騙自己。」

  葉開笑了。

  馬空群卻沒有笑,淡淡接著道:「你要騙別人雖很困難,要騙自己卻很容易。」

  葉開微笑著,道:「但一個人究竟為什麼要騙他自己呢?」

  馬空群道:「因為一個人若能自己騙自己,他日子就會過得愉快些。」

  葉開道:「你呢?你能不能自己騙自己?」

  馬空群道:「不能。」

  葉開道:「所以你日子過得並不愉快。」

  馬空群沒有回答,也不必回答。

  葉開看著他面上的皺紋,目中似已露出一些同情傷感之色。

  這些皺紋都是鞭子抽出來的,一條藏在他心裡的鞭子。

  柵欄裡的院子並不太大,外面的大草原卻遼闊得無邊無際。

  人為什麼總是將自己用一道柵欄圈住呢?

  他們不知不覺地同時轉過身,慢慢地走出了高大的拱門。

  晴空如洗,長草如波浪般起伏,天地間卻彷彿帶著種濃烈的悲愴之意。

  馬空群縱目四顧,又長長歎息,黯然道:「這地方死的人已太多了。」

  葉開道:「死的全是不該死的人。」

  馬空群霍然回頭,目光灼灼,盯著他道:「該死的是誰?」

  葉開笑了笑,道:「有人認為該死的是我,也有人認為該死的是你,所以……」

  馬空群道:「所以怎麼樣?」

  葉開一字字道:「所以有人要我來殺你!」

  馬空群停下腳步,看著他,面上並沒有露出驚奇的表情。

  這件事好像本就在他意料之中。

  幾匹失群的馬,也不知從哪裡跑了過來。

  馬空群突然縱身,掠上了一匹馬,向葉開招了招手,就打馬而出。

  他似已算準葉開會跟去。

  葉開果然跟去。

  這地方本已在天邊,這山坡更似在另一個天地裡。

  葉開來過。

  馬空群要說機密話的時候,總喜歡將人帶來這裡。

  他好像只有在這裡才能將自己心裡圍著的欄柵撤開去。

  石碑上仍有公孫斷那一刀砍出的痕跡。

  馬空群輕撫著碑上的裂痕,就像是在輕撫著自己身上的刀疤一樣。

  是不是因為這墓碑總要令他憶起昔日那些慘痛的往事?

  良久良久,他才轉過身。

  風吹到這裡,似也變得更淒涼蕭索。

  他鬢邊白髮已被吹亂,看來彷彿又蒼老了些。

  但他的眼睛卻還是鷹隼般銳利,他盯著葉開,道:「有人要你來殺我?」

  葉開點點頭。

  馬空群道:「但你卻不想殺我?」

  葉開道:「你怎麼知道?」

  馬空群道:「因為你若想殺我,就不會來告訴我了。」

  葉開笑了笑,也不知是承認,還是否認。

  馬空群道:「你想必也已看出,要殺我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葉開沉吟著,道:「你為何不問我,是誰要我來殺你?」

  馬空群道:「我不必問。」

  葉開道:「為什麼?」

  馬空群冷冷道:「因為我根本就從未將那些人看在眼裡。」

  他慢慢地接著道:「要殺我的人很多,但值得重視的卻只有一個人。」

  葉開道:「誰?」

  馬空群道:「我本來也不能斷定這人究竟是你,還是傅紅雪。」

  葉開道:「現在你已能斷定?」

  馬空群點點頭,瞳孔似在收縮,緩緩道:「其實我本來早就該看出來的。」

  葉開目光閃動,道:「你認為那些人全是被傅紅雪殺了的?」

  馬空群道:「不是。」

  葉開道:「不是他是誰?」

  馬空群目中又露出痛恨之色,慢慢的轉過身,望著山坡下的草原。

  他沒有回答葉開的話,過了很久,才沉聲道:「我說過,這地方是我用血汗換來的,絕沒有任何人能從我手上搶去。」

  這句話也不是回答。

  葉開卻像是已從他這句話中聽出了一些特殊的意義,所以也不再問了。

  天是藍的,湛藍中帶著種神秘的銀灰色,就像是海洋。

  那面迎風招展的大旗,在這裡看來已渺小得很,旗幟上的字跡也已不能辨認。

  世上有很多事都是這樣子的。

  你本來若覺得一件事非常嚴重,但若能換個方向去看看,就會發現這件事原來也沒什麼了不起。

  過了很久,馬空群忽然說道:「你知道我有一個女兒吧?」

  葉開幾乎忍不住要笑了。

  他當然知道馬空群有個女兒。

  馬空群道:「你也認得她?」

  葉開點點頭,道:「我認得!」

  馬空群道:「你認為她是個怎麼樣的人?」

  葉開道:「她很好。」

  他的確認為她很好。

  有時她雖然像是個被寵壞了的孩子,但內心卻還是溫柔而善良的。

  馬空群又沉默了很久,忽又轉身盯著葉開,道:「你是不是真的很喜歡她?」

  葉開忽然發覺自己被問得怔住了,他從未想到馬空群會問出這句話來。

  馬空群道:「你一定很奇怪,我為什麼要問你這句話?」

  葉開苦笑道:「我的確有點奇怪。」

  馬空群道:「我問你,只因我希望你能帶她走。」

  葉開又一怔,道:「帶她走?到哪裡去?」

  馬空群道:「隨便你帶她到哪裡去,只要是你願意去的地方,你都可以帶她去,這裡的東西,無論什麼你們都可以帶走。」

  葉開忍不住問道:「你為什麼要我帶她走?」

  馬空群道:「因為……因為我知道她很喜歡你。」

  葉開目光閃動,道:「她喜歡我,我們難道就不能留在這裡?」

  馬空群的臉上掠過一層陰影,緩緩道:「這裡馬上就有很多事要發生了,我不願意她也被牽連到裡面去,因為她本來就跟這些事全無關係。」

  葉開凝視著他,忽然長長歎了口氣,道:「你的確是個很好的父親。」

  馬空群道:「你答不答應?」

  葉開目中忽然露出一種很奇怪的表情,他慢慢地轉過身,去眺望山坡下的草原。

  他也沒有回答馬空群的話,過了很久,才緩緩道:「我說過,這裡就是我的家,我既已回來,就不願再走了。」

  馬空群變色道:「你不答應?」

  葉開道:「我不能帶她走,但卻可以保證,無論這裡發生了什麼事,她都絕不會被牽連進去。」

  他眼睛裡發出了光,慢慢地接著道:「因為那些事本來就跟她毫無關係。」

  馬空群看著他,眼睛裡也發出了光,忽然拍了拍他的肩,道:「我請你喝杯酒去。」

  酒在桌上。

  酒並不能解決任何人的痛苦,但卻能使你自己騙自己。

  公孫斷緊握著他的金盃,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又要喝酒,現在根本不是應該喝酒的時候。

  但這杯酒卻已是他今天早上的第五杯。

  花滿天和雲在天看著他,既沒有勸他不要喝,也沒有陪他喝。

  他們和公孫斷之間,本就是有段距離的。

  現在這距離好像更遠了。

  公孫斷看著自己杯中的酒,忽然覺得一種說不出的寂寞孤獨。

  他流血,流汗,奮鬥了一生,到頭來換到的是什麼呢?

  什麼都是別人的。

  自己騙自己本就有兩種形式,一種是自大;一種是自憐。

  一個孩子悄悄地溜了進來,鮮紅的衣裳,漆黑的辮子。

  孩子雖也是別人的,但他卻一直很喜歡。

  因為這孩子也很喜歡他——也許只有這孩子才是世上惟一真正喜歡他的人吧!

  他伸手攬住了孩子的肩,帶著笑道:「小鬼,是不是又想來偷口酒喝了?」

  孩子搖搖頭,忽然輕輕道:「你……你為什麼要打三姨?」

  公孫斷動容道:「誰說的?」

  孩子道:「三姨自己說的,她好像還在爹爹面前告了你一狀,你最好小心些。」

  公孫斷的臉沉了下去,心也沉了下去。

  他忽然明白馬空群今天早上對他的態度為什麼和以前不同了。

  當然不是真的明白,只不過是他自己覺得已明白了而已。

  這遠比什麼都不明白糟糕得多。

  他放開了孩子,沉聲道;「三姨呢?」

  孩子道:「出去了。」

  公孫斷一句話都沒有再問,他已經跳了起來,衝了出去。

  他衝出去的時候,看來就像是一隻負了傷的野獸。

  雲在天和花滿天還是坐著沒有動。

  因為馬空群要他們留在這裡。

  所以他們就留在這裡。

  風吹長草,萬馬堂的大旗在遠處迎風招展。

  沙子是熱的。

  傅紅雪彎下腰,抓起把黃沙。

  雪有時也是熱的——被熱血染紅了的時候。

  他緊握著這把黃沙,沙粒都似已嵌入肉裡。

  然後他就看見了沈三娘,事實上,他只不過看見了兩個陌生而美麗的女人。
飛絲結羅網,來去黑暗中,坐鎮八卦帳,交趾一邪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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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11-13 19:39:24 |只看該作者
  她們都騎著馬,馬走得很急,她們的神色看來很匆忙。

  傅紅雪垂下頭。

  他從來沒有盯著女人看的習慣,他根本從未見過沈三娘。

  兩匹馬卻已忽然在他面前停下。

  他腳步並沒有停下,左腳先邁出一步後,右腳再跟著慢慢地從地上拖過去。

  陽光照在他臉上,他的臉卻像是遠山上的冰雪雕成的。

  一種從不溶化的冰雪。

  誰知馬上的女人卻已跳了下來,攔住了他的去路。

  傅紅雪還是沒有抬頭。

  他可以不去看別人,但卻沒法子不去聽別人說話的聲音。

  他忽然聽到這女人在說:「你不是一直都想看看我的嗎?」

  傅紅雪整個人都似已僵硬,灼熱而僵硬。

  他沒有看見過沈三娘,但卻聽見過這聲音。

  這聲音在陽光下聽來,竟和在黑暗中同樣溫柔。

  那溫柔而輕巧的手,那溫暖而潮濕的嘴唇,那種秘密而甜蜜的慾望……本來全都遙遠得有如虛幻的夢境。

  但在這一瞬間,這所有的一切,忽然全都變得真實了。

  傅紅雪緊握著雙手,全身都已因緊張興奮而顫抖,幾乎連頭都不敢抬起。

  但他的確是一直都想看看她的。

  他終於抬起頭,終於看見了那溫柔的眼波,動人的微笑。

  他看見的是翠濃。

  站在他面前的人是翠濃。

  她帶著動人的微笑,凝視著他,沈三娘卻像是個陌生人般遠遠站著。

  翠濃柔聲道:「現在你總算看見我了。」

  傅紅雪點了點頭,喃喃地說道:「現在我總算看見你了。」

  他冷漠的眼睛裡,忽然充滿了火一樣的熱情。

  在這一瞬間,他已將所有的情感,全都給了此刻站在他面前的這個女人。

  這是他第一個女人,沈三娘遠遠地站著,看著,臉上完全沒有任何表情。

  因為她心裡本就沒有他那種情感。

  她只不過做了一件應該做的事,為了復仇,無論做什麼她都覺得應該的。

  但現在一切事情都已變得不同了,她已沒有再做下去的必要。

  她也不能讓任何人知道她和傅紅雪之間的那一段秘密,更不能讓傅紅雪自己知道。

  她忽然覺得自己很嘔心。

  傅紅雪還在看著翠濃,全心全意地看著翠濃,蒼白的臉上,也已起了紅暈。

  翠濃嫣然一笑,道:「你還沒有看夠?」

  傅紅雪沒有回答,也不知該如何回答。

  翠濃笑道:「好,我就讓你看個夠吧。」

  在風塵中混過的女人,對男人說話總有一種特別的方式。

  遠山上的冰雪似乎也已溶化。

  沈三娘忍不住道:「莫忘了我剛才所告訴你的那些話。」

  翠濃點點頭,忽然輕輕歎息,道:「我現在讓你看,因為情況已變了。」

  傅紅雪道:「什麼情況變了?」

  翠濃道:「萬馬堂已經……」

  突然間,一陣蹄聲打斷了她的話。

  一匹馬衝了過來,馬上的人魁偉雄壯如山顫,但行動卻矯健如脫兔。

  健馬長嘶,人已躍下。

  沈三娘的臉色變了,很快地躲到翠濃身後。

  公孫斷就跟著衝過去,一手摑向翠濃的臉,厲聲道:「閃開!」

  他的喝聲突然停頓。

  他的手並沒有摑上翠濃的臉。

  一柄刀突然從旁邊伸過來,格住了他的手腕,刀鞘漆黑,刀柄漆黑。

  握刀的手卻是蒼白的。

  公孫斷額上青筋暴起,轉過頭,瞪著傅紅雪,厲聲道:「又是你。」

  傅紅雪道:「是我。」

  公孫斷道:「今天我不想殺你。」

  傅紅雪道:「今天我也不想殺你。」

  公孫斷道:「那麼你最好走遠些。」

  傅紅雪道:「我喜歡站在這裡。」

  公孫斷看了看他,又看了看翠濃,好像很驚奇,道:「難道他是你的女人?」

  傅紅雪道:「是。」

  公孫斷突然大笑起來,道:「難道你不知道她是個婊子?」

  傅紅雪的人突又僵硬。

  他慢慢地後退了兩步,看看公孫斷,蒼白的臉似已白得透明。

  公孫斷還在笑,好像這一生中從未遇見過如此可笑的事。

  傅紅雪就在等。

  他握刀的手似也白得透明。

  每一根筋絡和血管都可以看得很清楚。

  等公孫斷的笑聲一停,他就一字字地道:「拔你的刀!」

  只有四個字,他說得很輕,輕得就像是呼吸。

  一種魔鬼的呼吸。

  他也說得很慢,慢得就像是來自地獄的詛咒。

  公孫斷的人似也僵硬,但眸子裡卻突然有火焰燃燒起來。

  他盯著傅紅雪,道:「你在說什麼?」

  傅紅雪道:「拔你的刀。」

  烈日。

  烈日上黃沙飛捲,草色如金。

  大地雖然是輝煌而燦爛的,但卻又帶著種殘暴霸道的殺機。

  在這裡,生命雖然不停地滋長,卻又隨時都可能被毀滅。

  在這裡,萬事萬物都是殘暴剛烈的,絕沒有絲毫柔情。

  公孫斷的手已握著刀柄。

  彎刀,銀柄。

  冰涼的銀刀;現在也已變得烙鐵般灼熱。

  他掌心在流著汗,額上也在流著汗,他整個人都似已將在烈日下燃燒。

  「拔你的刀!」

  他血液裡的酒,就像是火焰般在流動著。

  實在太熱。

  熱得令人無法忍受。

  傅紅雪冷冷地站在對面,卻像是一塊從不溶化的寒冰。

  一塊透明的冰。

  這無情的酷日,對他竟像是全無影響。

  他無論站在哪裡,都像是站在遠山之巔的冰雪中。

  公孫斷不安地喘息著,甚至連他自己都可以聽到自己的喘息聲。

  一隻大蜥蜴,慢慢地從砂石爬出來,從他腳下爬過去。

  「拔你的刀!」

  大旗在遠方飛捲,風中不時傳來馬嘶聲。

  「拔你的刀!」

  汗珠流過他的眼角,流人他鋼針般的虯髯裡,濕透了的衣衫緊貼背脊。

  傅紅雪難道從不流汗的?

  他的手,還是以同樣的姿勢握著刀鞘。

  公孫斷突然大吼一聲,拔刀!揮刀!

  刀光如銀虹掣電。

  刀光是圓的。

  圓弧般的刀光,急斬傅紅雪的左頸後的大血管。

  傅紅雪沒有閃避,也沒招架。

  他突然衝過來。

  他左手的刀鞘,突然格住了彎刀。

  他的刀也已拔出。

  「噗」的一聲,沒有人能形容出這是什麼聲音。

  甚至連公孫斷自己都不知道這是什麼聲音。

  他沒有感覺到痛苦,只覺得胃部突然收縮,似將嘔吐。

  他低下頭,就看到了自己肚子上的刀柄。

  漆黑的刀柄。

  刀已完全刺入他肚子裡,只剩下刀柄。

  然後他就覺得全身力量突然奇跡般消失,再也無法支持下去。

  他看著這刀柄,慢慢地倒下。

  只看見刀柄。

  他至死還是沒有看見傅紅雪的刀。

  黃沙,碧血。

  公孫斷倒臥在血泊。

  他的生命已結束,他的災難和不幸也已結束。

  但別人的災難卻剛開始。

  正午,酷熱。

  無論在多麼酷熱的天氣中,血一流出來,還是很快就會凝結。

  汗卻永不凝結。

  雲在天不停地擦汗,一面擦汗,一面喝水,他顯然是個不慣吃苦的人。

  花滿天卻遠比他能忍耐。

  一匹馬在烈日下慢慢地踱入馬場。

  馬背上伏著一個人。

  一條蜥蜴,正在舐著他的血。

  他的血已凝結。

  一柄閃亮的彎刀,斜插在他腰帶上,烈日照著他滿頭亂髮。

  他已不再流汗。

  突然間,一聲響雷擊下,暴雨傾盆而落。

  萬馬堂中已陰暗了下來,簷前的雨絲密如珠簾。

  花滿天和雲在天的臉色正和這天色同樣陰暗。

  兩條全身被淋得濕透了的大漢,抬著公孫斷的屍身走進來,放在長桌上。

  然後他們就悄悄地退了下去。

  他們不敢看馬空群的臉。

  他靜靜地站在屏風後的陰影裡,只有在閃電亮起時,才能看到他的臉。

  但卻沒有人敢去看。

  他慢慢地坐下來,坐在長桌前,用力握住了公孫斷的手。

  手粗糙、冰冷、僵硬。

  他沒有流淚,但面上的表情卻遠比流淚更悲慘。

  公孫斷眼珠凸起,眼睛裡彷彿還帶著臨死前的痛苦和恐懼。

  他這一生,幾乎永遠都是在痛苦和恐懼中活著的,所以他永遠暴躁不安。

  只可惜別人只能看見他憤怒剛烈的外表,卻看不到他的心。

  雨已小了些,但天色卻更陰暗。

  馬空群忽然道:「這個人是我的兄弟,只有他是我的兄弟。」

  他也不知是在喃喃自語,還是在對花滿天和雲在天說話。

  他接著又道:「若沒有他的話,我也絕不能活到現在。」

  雲在天終於忍不住長長歎息一聲,黯然道:「我們都知道他是個好人。」

  馬空群道:「他的確是個好人,沒有人比他更忠實,沒有人比他更勇敢,可是他自己這一生中,卻從未有過一天好日子。」

  雲在天只有聽著,只有歎息。

  馬空群聲音已哽咽,道:「他本不該死的,但現在卻已死了。」

  雲在天恨恨道:「一定是傅紅雪殺了他。」

  馬空群咬著牙,點了點頭,道:「我對不起他,我本該聽他的話,先將那些人殺了的。」

  雲在天道:「現在……」

  馬空群黯然道:「現在已太遲了,太遲了……」

  雲在天道:「但我們卻更不能放過傅紅雪,我們一定要為他復仇。」

  馬空群道:「當然要復仇,只不過……」

  他忽然抬起頭,厲聲道:「只不過,復仇之前,我還有件事要做。」

  雲在天目光閃動,試探著問道:「什麼事?」

  馬空群道:「你過來,我跟你說。」

  雲在天當然立刻就走過去。

  馬空群道:「我要你替我做件事。」

  雲在天躬身道:「堂主就吩咐。」

  馬空群道:「我要你死!」

  他的手一翻,已抄起了公孫斷的彎刀,刀光已閃電般向雲在天削過去。

  沒有人能形容這一刀的速度,也沒有人能想到他會突然向雲在天出手。

  奇怪的是,雲在天自己卻似乎早已在提防著他這一著。

  刀光揮出,雲在天的人也已掠起,一個「推窗望月飛雲式」,身子凌空翻出。

  鮮血也跟著飛出。

  他的輕功雖高,應變雖快,卻還是比不上馬空群的刀快。

  這一刀竟將他右手齊腕砍了下來。

  斷手帶著鮮血落下。

  雲在天的人居然還沒有倒下。

  一個身經百戰的武林高手,絕不是很容易就會倒下去的。

  他背倚著牆,臉上已全無血色,眼睛裡充滿了驚訝和恐懼。

  馬空群並沒有追過去,還是靜靜地坐在那裡,凝視著自刀尖滴落的鮮血。

  花滿天居然也只是冷冷地站在一旁看著,臉上居然全無表情。

  這一刀砍下去的,只要不是他的手,他就絕不會動心。

  過了很久,雲在天才能開口說話。

  他咬著牙,顫聲道:「我不懂,我……我真的實在不懂。」

  馬空群冷冷道:「你應該懂的。」

  他抬起頭,凝視著壁上奔騰的馬群,緩緩接著道:「這地方本來是我的,無論誰想從我手上奪走,他都得死!」

  雲在天沉默了很久,忽然長歎了一聲,道:「原來你已全都知道。」

  馬空群道:「我早已知道。」

  雲在天苦笑道:「我低估了你。」

  馬空群道:「我早就說過,世上有很多事都和灰塵一樣,雖然早已在你身旁,你卻一直看不見它——我也一直沒有看清你。」

  雲在天的臉已扭曲,冷汗如雨,咬著牙笑道:「可是陽光遲早總會照進來的。」

  他雖然在笑,但那表情卻比哭還痛苦。

  馬空群道:「現在你已懂了麼?」

  雲在天道:「我懂了。」

  馬空群看著他,忽然也長歎了一聲,道:「你本不該出賣我的,你本該很瞭解我這個人。」

  雲在天臉上突然露出一絲奇特的笑意,道:「我雖然出賣了你,可是……」

  他沒有說完這句話。

  他目光剛轉向花滿天,花滿天的劍已刺入他胸膛,將他整個人釘在牆上。

  他已永遠沒有機會說出他想說的那句話。

  花滿天慢慢地拔出了劍。

  然後雲在天就倒下。

  每個人遲早總會倒下。

  無論他生前多麼顯赫,等他倒下去時,看來也和別人完全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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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11-13 21:08:45 |只看該作者
第十五回 滿天飛花

  劍尖的血已滴乾。

  花滿天轉過身,看著馬空群。

  馬空群也在看著他,淡淡道:「你殺了他!」

  花滿天道:「因為他出賣了你。」

  馬空群道:「現在你也懂了?」

  花滿天道:「我不懂,我只知道出賣你的人,就得死!」

  馬空群道:「你知不知道他怎麼樣出賣了我?」

  花滿天道:「我很想知道。」

  馬空群道:「慕容明珠、樂樂山他們全都是他找來的。」

  花滿天面上露出吃驚之色,失聲道:「怎麼會是他找來的?這兩人跟他又有什麼關係?」

  萬馬堂道:「沒有關係。」

  花滿天道:「既然沒有關係,為什麼要找他們來?我不明白。」

  這兩句話都問得很愚蠢,「滿天飛花」本不是個愚蠢的人。

  但馬空群卻並不在意,他本也不是慣於回答別人愚蠢問題的人。

  但他還是回答了這問題:「就因為他們和他本來全無關係,所以他才要找他們來。」

  花滿天道:「來幹什麼?」

  馬空群握緊了彎刀,緩緩道:「來殺人!這兩天裡死的兄弟,全是被他們殺了的。」

  花滿天吃驚道:「是他們殺了的?不是傅紅雪?」

  馬空群搖搖頭,冷冷道:「傅紅雪想殺的人只有一個。」

  花滿天就算真的很愚蠢,也不會再問了,他當然知道傅紅雪要殺的人是誰。

  「但雲在天為什麼要找他們來殺那些人呢?」

  馬空群道:「因為他想逼我走。」

  花滿天皺眉道:「逼你走?」

  馬空群冷笑道:「我若走了,這地方豈非就是他的了。」

  花滿天歎了口氣,道:「他本該知道你絕不是個輕易就會被逼走的人。」

  馬空群說道:「但他也知道我有個極厲害的仇家,他這樣做,只不過要我以為仇家已找上門來。」

  他嘴角露出一絲譏誚的笑意,接著道:「開始時我竟也幾乎真的相信。」

  花滿天道:「是什麼令你開始懷疑?」

  馬空群冷笑道:「他計劃雖然周密,卻還是算錯了幾件事。」

  花滿天道:「哦?」

  馬空群道:「他當然想不到我那真的仇家竟在此時趕來了。」

  花滿天歎道:「這倒真巧得很。」

  馬空群道:「傅紅雪並不是湊巧趕來的。就因為他知道雲在天有這個計劃,所以才會來,只有在萬馬堂發生變亂時,他才有比較好的機會。」

  花滿天道:「雲在天的計劃,他又怎麼會知道?」

  馬空群目中露出痛苦之色,過了很久,才緩緩道:「因為沈三娘本就是他們的人。」

  花滿天又顯得很驚訝,道:「但這件事沈三娘又怎會知道的?」

  馬空群道:「因為翠濃也是他們的人。」

  花滿天道:「翠濃?」

  馬空群冷笑道:「他收買了翠濃,用翠濃來傳遞消息,卻不知翠濃同時也將消息告訴了沈三娘。」

  花滿天長長歎了口氣,道:「看來一個男人若是太信任女人,他無論做什麼事都注定要失敗的。」

  馬空群冷冷道:「他看錯了翠濃,也看錯了飛天蜘蛛。」

  花滿天道:「當時無論誰都沒有想到飛天蜘蛛是你找來的人。」

  馬空群道:「所以他們才會被飛天蜘蛛發現了秘密。」

  花滿天道:「所以飛天蜘蛛才會死。」

  馬空群道:「不錯,他想必是被慕容明珠殺了滅口的。」

  花滿天道:「但慕容明珠又怎會死了呢?」

  馬空群道:「飛天蜘蛛臨死時,手裡必定握著一樣證據,這樣證據想必是慕容明珠身上的。」

  花滿天點點頭,他也想起了飛天蜘蛛那只緊握著的手。

  馬空群道:「雲在天當然不會注意到飛天蜘蛛這隻手,因為只有他知道飛天蜘蛛是死在誰手上的。」

  花滿天道:「但他卻未想到居然還有別人會注意到這隻手,而且拿走了手裡的證據。」

  馬空群道:「他生怕別人查出他們之間的關係,所以索性將慕容明珠也殺了滅口。」

  花滿天歎道:「看不出他竟是一個如此心狠手辣的人。」

  馬空群道:「現在你已完全明白了麼?」

  花滿天沉吟著,道:「還有兩件事不明白。」

  馬空群道:「你可以問。」

  花滿天道:「樂樂山乃武林名宿,慕容明珠也是家資巨萬的世家子弟,以他們的身份地位,怎麼會輕易地被他找來?」

  馬空群道:「慕容明珠早已在垂涎萬馬堂這片基業,一心想擁為已有,一個人若有了貪心,就難免要被別人利用了。」

  花滿天點點頭,道:「越富有的人越貪心,這道理我們也明白,只不過……樂樂山又是怎麼會被他打動的呢?」

  馬空群沉吟著,緩緩地道:「樂樂山並不是他找來的。」

  花滿天皺眉道:「不是他是誰?」

  馬空群道:「雲在天本來就不是這計劃的真正主謀人。」

  花滿天道:「哦?」

  馬空群道:「前天晚上,樂樂山、慕容明珠、傅紅雪、飛天蜘蛛,全都在自己屋裡閉門未出,但你的馬場中,卻死了十三位兄弟。」

  花滿天恨恨道:「當時我還以為那是葉開下的毒手。」

  馬空群道:「兇手本來是想嫁禍給葉開的,想不到葉開居然也有人證。」

  花滿天道:「你認為兇手是雲在天?」

  馬空群道:「也不是。」

  花滿天又皺眉道:「為什麼不是?」

  馬空群沉著臉道:「我很瞭解他的武功,也很清楚那十三位兄弟的身手,就憑他要殺死那十三位兄弟只怕還很不容易。」

  花滿天神色也很凝重,道:「所以你認為這其中必定還有另一個人。」

  馬空群道:「不錯。」

  花滿天道:「你認為這人才是真正的主謀。」

  馬空群道:「不錯。」

  花滿天道:「你知道這人是誰?」

  馬空群並沒有直接回答這句話,緩緩道:「第一,這人和樂樂山的關係必定很深,所以樂樂山才會被他說動,來做這種事。」

  花滿天慢慢地點了點頭,道:「有道理。」

  馬空群道:「第二,這人在萬馬堂中的身份地位必定很高。」

  花滿天道:「怎見得?」

  馬空群淡淡道:「就因為他有這種身份,將我逼走後,他才能接管萬馬堂。」

  花滿天沉思著,終於又慢慢地點了點頭,道:「有道理。」

  馬空群道:「他想必是雲在天平日很信服的人,所以雲在天才會聽命於他。」

  花滿天道:「有道理。」

  馬空群臉色沉重,道:「第四,他當然也是那十三位兄弟很信服的人,就因為他們對這人全沒有絲毫防範之心,所以才會遭了他的毒手。」

  花滿天忽然笑了笑,笑得非常奇怪,緩緩道:「就因為他和樂樂山的關係極深,所以才故意在別人面前作出互相厭惡之態,叫人看不出他們之間的關係。」

  馬空群道:「正是如此。」

  花滿天凝視著他,道:「這件事真是你自己看出來的?」

  馬空群道:「並不完全是。」

  花滿天道:「還有人洩漏了秘密給你?」

  馬空群道:「不錯。」

  花滿天道:「這人是誰?」

  馬空群道:「翠濃!」

  花滿天皺眉道:「又是她!」

  萬馬堂道:「雲在天以為翠濃已對他死心塌地,沈三娘也認為翠濃對她忠心耿耿,卻不知……」

  花滿天忍不住打斷了他的話,搶著說道:「他們全錯了。」

  馬空群點點頭,道:「他們全錯了,而且錯得很可笑。」

  花滿天道:「其實翠濃是你的人。」

  馬空群道:「也不是。」

  花滿天道:「那麼她究竟是……」

  馬空群忽也打斷了他的話,道:「你知道她是幹什麼的?」

  花滿天目中露出憎惡之色,冷笑道:「我當然知道,她是個婊子。」

  馬空群道:「你幾時聽說婊子對人忠心耿耿過?」

  花滿天恨道:「不錯,一個人若連自己都能出賣,當然也能出賣別人。」

  馬空群淡淡道:「只不過她看來的確並不像是這種人。」

  花滿天忽又笑了笑,道:「這件事倒也給了我個教訓。」

  馬空群道:「什麼教訓?」

  花滿天道:「婊子就是婊子,就算她長得像天仙一樣,她還是個婊子。」

  馬空群道:「你好像很少說這種粗話。」

  花滿天道:「我今天非但說了不少粗話,也說了不少笨話。」

  馬空群道:「現在你總該已明白了。」

  花滿天道:「現在是不是已太遲?」

  馬空群冷冷道:「好像已太遲。」

  花滿天垂下頭,沉默了很久,才緩緩道:「你真正的仇人是傅紅雪?」

  馬空群道:「是的。」

  花滿天道:「我可以替你殺了他。」

  馬空群道:「你殺不了他。」

  花滿天道:「現在公孫斷和雲在天都已死了,你若再殺了我,豈非孤掌難鳴?」

  馬空群道:「那是我的事。」

  花滿天又沉默了很久,歎息著道:「我跟著你總算已有十幾年。」

  馬空群道:「十六年。」

  花滿天道:「這十六年來,我也曾為這地方流過血,流過汗。」

  馬空群緩緩道:「這地方能有今日的局面,本不是一人之力所能造成的。」

  花滿天道:「我也只不過想將你逼走而已,並沒有想要殺你。」

  馬空群道:「院子裡那棵大樹,你想必總是看到過的。」

  花滿天點點頭。

  馬空群道:「這些年來,它一直長得很快,長得很好。」

  花滿天目中露出一絲傷感之色,緩緩道:「我來的時候,它還沒有柵欄高,現在卻已連兩個人都抱不過來了。」

  馬空群道:「但你若要將它移走,它還是很快就會枯死。」

  花滿天只能承認。

  馬空群道:「我也和這棵樹一樣,我的根已生在這裡,若有人要我走,我也會枯死。」

  花滿天握緊雙拳,道:「所以……所以你一定也要我死。」

  馬空群看著他,緩緩道:「你自己說過,無論誰出賣我,都得死。」

  花滿天看著自己握劍的手,長歎一聲道:「我的確說過。」

  馬空群目中也有些黯然之色,道:「我本可逼你去跟傅紅雪交手的。」

  花滿天道:「我也一定會去。」

  馬空群道:「但我寧可自己動手,也不願別人來殺你。」

  他一字字接著道:「因為你是萬馬堂的人,因為你也曾是我的朋友。」

  花滿天道:「我……我明白。」

  馬空群長歎道:「你明白就好。」

  花滿天道:「現在我只想再問你一句話。」

  馬空群道:「你問。」

  花滿天忽然抬起頭,盯著他,厲聲道:「我辛苦奮鬥十餘年,到現在還是一無所有,還得像奴才般聽命於你,你若是我,你會不會也像我這麼做?」

  馬空群想也不想,立刻接口說道:「我會的,只不過……」

  他目中露出刀一般的光,接著道:「我若做得不機密,被人發現,我也死而無怨。」

  花滿天盯著他,突然仰面而笑,道:「好,好一個死而無怨,只可惜我還未必就會死在你手裡。」

  他長劍一揮,劍花如落花飛舞,厲聲道:「只要你能殺得了我,我也一樣死而無怨。」

  馬空群道:「很好,這才是男子漢說的話。」

  花滿天道:「你為何還不站起來?」

  馬空群淡淡道:「我坐在這裡,也一樣能殺你!」

  花滿天笑聲已停止,握劍的手背上,已有一條條青筋凸起。

  馬空群卻還是靜靜地坐在那裡,靜靜地凝視著掌中彎刀。

  他竟連看都不再看花滿天一眼。他全身的血肉卻似已突然變成鋼鐵。

  花滿天盯著他,一步步走過來,劍尖不停地顫動,握劍的手似也在顫抖。

  突然間,他輕叱一聲,劍光化為長虹,人也跟著飛起。

  這一劍並沒有攻向馬空群,他連人帶劍,閃電般向窗外衝了出去。

  馬空群突然歎道:「可惜……」

  這兩個字出口,他的人也已掠起,彎刀也化為了銀虹。

  「叮」的一聲,刀劍相擊,刀光突然一緊,沿著劍鋒削過去。

  花滿天並不是個不懂得用劍的人,他劍法變化之快,海內很少有人能比得上。

  但這一次,他忽然發現自己所有的變化已全部被人先一步封死。

  他身子凌空,正是新力未生,餘力將盡的時候,亮銀般的刀光已封住了他的臉,閉住了他的呼吸。

  他突然覺得很冷,冷得可怕。

  「你若有勇氣和我一戰,我也許會饒了你的。」

  這就是他聽到的最後一句話。

  雷電已停了,天色卻更陰暗。

  馬空群又靜靜地坐在那裡,看來彷彿很疲倦,也很傷感。

  在他面前的,是公孫斷、雲在天、花滿天三個人的屍身。這本是他最親近的朋友,最得力的部下,現在卻已都變成了沒有生命,沒有情感的屍體,就和三個陌生人的屍體一樣。

  但活著的人卻絕不會沒有情感的。又有誰能瞭解,這身經百戰的垂暮老人的心情,他究竟有過什麼?現在還剩下些什麼?

  牆上的血也已干了,一串串血珠,就像是用顏料畫上去的。

  兩個人悄悄地走進來,看見這情況,立刻屏住了呼吸。

  馬空群沒有回頭,過了很久,才沉聲道:「傳下令去,萬馬堂內所有兄弟,一律齋戒茹素,即刻準備兩位場主和公孫先生的後事。」
飛絲結羅網,來去黑暗中,坐鎮八卦帳,交趾一邪郎。
九天銀絲線,八卦羅網長,飛越地獄門,邪郎掌無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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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11-13 21:11:38 |只看該作者
第十六回 一入萬馬堂,休想回故鄉

  草原上有個茶亭。

  馬師們喜歡將這地方稱做「安樂窩」,事實上這地方卻只不過是個草棚而已。

  但這裡卻是附近惟一能避雨的地方。

  暴雨剛來的時候,葉開和馬芳鈴就已避了進來。

  雨,密如珠簾。

  遼闊無邊的牧場,在雨中看來,簡直就像是夢境一樣。

  馬芳鈴坐在茶桶旁的那條長板凳上,用兩隻手拍著膝蓋,癡癡地看著雨中的草原。

  她已有很久沒有說話。

  女人不說話的時候,葉開也從不去要她們開口說話的。

  他一向認為女人若是少說些話,男人就會變得長命些。

  閃電的光,照著馬芳鈴的臉。

  她臉色很不好,顯然是睡眠不足,而且有很多心事的樣子。

  但這種臉色卻使她看來變得成熟了些,懂事了些。

  葉開倒了碗茶,一口氣喝了下去,只希望茶桶裡裝的是酒。

  他並不是酒鬼,只有在很開心的時候,或者是很不開心的時候,他才會想喝酒。

  現在他並不開心。

  現在他忽然想喝酒。

  馬芳鈴抬起頭,看了他一眼,忽然道:「我爹爹一向不贊成我們來往的。」

  葉開道:「哦?」

  馬芳鈴道:「但今天他卻特地叫我出來,陪你到四處逛逛。」

  葉開笑了笑,道:「他選的人雖然對了,選的時候卻不對。」

  馬芳鈴咬著嘴唇,道:「你知不知道他怎麼會忽然改變主意的?」

  葉開道:「不知道。」

  馬芳鈴盯著他道:「今天早上,你一定跟他說了很多話。」

  葉開又笑了笑,道:「你該知道他不是個多話的人,我也不是。」

  馬芳鈴忽然跳起來,大聲道:「你們一定說了很多不願讓我知道的話,否則你為什麼不肯告訴我。」

  葉開沉吟著,緩緩道:「你真的要我告訴你?」

  馬芳鈴道:「當然是真的。」

  葉開面對著她,道:「我若說他要把你嫁給我,你信不信?」

  馬芳鈴道:「當然不信。」

  葉開道:「為什麼不信?」

  馬芳鈴道:「我……」

  她突然跺了跺腳,扭轉身,道:「人家的心亂死了,你還要開人家的玩笑。」

  葉開道:「為什麼會心亂?」

  馬芳鈴道:「我也不知道,我若知道,心就不會亂了。」

  葉開笑了笑,道:「這句話聽起來倒也好像蠻有道理。」

  馬芳鈴道:「本來就很有道理。」

  她忽又轉回身,盯著葉開,道:「你難道從來不會心亂麼?」

  葉開道:「很少。」

  馬芳鈴道:「你難道從來沒有動過心?」

  葉開道:「很少。」

  馬芳鈴咬了咬嘴唇,道:「你……你對我也不動心麼?」

  葉開道:「動過。」

  這回答實在很乾脆。

  馬芳鈴卻像是吃了一驚,臉已紅了,紅著臉垂下頭,用力擰著衣角,過了很久,才輕輕道:「這種時候,這種地方,你若真的喜歡我,早就該抱我了。」

  葉開沒有說話,卻又倒了碗茶。

  馬芳鈴等了半天,忍不住道:「嗯,我說的話你聽見了沒有?」

  葉開道:「沒有。」

  馬芳鈴道:「你是個聾子?」

  葉開道:「不是。」

  馬芳鈴道:「不是聾子為什麼聽不見?」

  葉開歎了口氣,苦笑道:「因為我雖然不是聾子,有時卻會裝聾。」

  馬芳鈴抬起頭,瞪著他,忽然撲過來,用力抱住了他。

  她抱得好緊。

  外面的風很大,雨更大,她的胴體卻是溫暖、柔軟而乾燥的。

  她的嘴唇灼熱。

  她的心跳得就好像暴雨打在草原上。

  葉開卻輕輕地推開了她。

  在這種時候,葉開竟推開了她,

  馬芳鈴瞪著他,狠狠地瞪著他,整個人卻似已僵硬了似的。

  她用力咬著嘴唇,好像要哭出來的樣子,道:「你……你變了。」

  葉開柔聲道:「我不會變。」

  馬芳鈴道:「你以前對我不是這樣子的。」

  葉開沉默著,過了很久,才歎息著道:「那也許只因為我現在比以前更瞭解你。」

  馬芳鈴道:「你瞭解我什麼?」

  葉開道:「你並不是真的喜歡我。」

  馬芳鈴道:「我不是真的喜歡你?我……我難道瘋了?」

  葉開道:「你這麼樣對我,只不過因為你太怕。」

  馬芳鈴道:「怕什麼?」

  葉開道:「怕寂寞,怕孤獨,你總覺得世上沒有一個人真的關心你。」

  馬芳鈴的眼睛突然紅了,垂下頭,輕輕道:「就算我真的是這樣子,你就更應對我好些。」

  葉開道:「要怎麼樣才算對你好?趁沒有人的時候抱住你,要你……」

  他的話沒有說完。

  馬芳鈴突然伸出手,用力在他臉上摑了一耳光。

  她打得自己的手都麻了,但葉開卻像是連一點感覺都沒有,還是淡淡地看著她,看著她眼淚流出來。

  她流著淚,跺著腳,大聲道:「你不是人,我現在才知道你簡直不是個人,我恨你……我恨死你了……」

  她大叫著跑了出去,奔入暴雨中。

  雨下得真大。

  她的人很快就消失在珠簾般的密雨中。

  葉開並沒有追出去,他甚至連動都沒有動。

  但也不知為了什麼,只見他臉上的表情卻顯得非常痛苦。

  因為他心裡也有種強烈的慾望,幾乎已忍不住要衝出去,追上她,抱住她。

  可是他並沒有這麼樣做。

  他什麼都沒有做,只是石像般地站在這裡,等著雨停……

  雨停了。

  葉開穿過積水的長街,走入了那窄門。

  屋子裡靜得很,只有一種聲音,洗骨牌的聲音。

  蕭別離並沒有回頭看他,似已將全部精神都放在這副骨牌上。

  葉開走過去,坐下。

  蕭別離凝視著面前的骨牌,神情間彷彿帶著種說不出的憂慮。

  葉開道:「今天你看出了什麼?」

  蕭別離長長歎息,道:「今天我什麼都看不出。」

  葉開道:「既然看不出,為什麼歎息?」

  蕭別離道:「就因為看不出,所以才歎息。」

  他終於抬起頭,凝視著葉開,緩緩接著道:「只有最凶險、最可怕的事,才是我看不出的。」

  葉開沉默了很久,忽然笑了笑,道:「但我卻看出了一樣事。」

  蕭別離道:「哦?」

  葉開道:「今天你至少不會破財。」

  蕭別離在等著他說下去。

  他卻並沒有再說什麼,只不過從懷裡取出了那疊嶄新的銀票,輕輕地放在桌上,慢慢地推到蕭別離面前。

  蕭別離看著這疊銀票,居然也沒有再問什麼。

  有些事是根本用不著說,也用不著問的。

  過了很久,葉開才微笑著道:「其實我本不必將這銀票還給你的。」

  蕭別離道:「哦?」

  葉開道:「因為你本來也並不是真的要我去殺他的,是嗎?」

  蕭別離道:「哦?」

  葉開道:「你只不過是想試探試探我,是不是想殺他而已。」

  蕭別離忽然也笑了,道:「你想得太多,想得太多並不是件好事。」

  葉開道:「無論如何,你現在總該已知道,我並不是那個想殺他的人。」

  蕭別離道:「現在無論誰都已知道。」

  葉開道:「為什麼?」

  蕭別離道:「因為公孫斷已死了,死在傅紅雪的刀下!」

  葉開的微笑突然凍結。

  他臉上從未出現過如此奇怪的表情。

  蕭別離慢慢地接著道:「不但公孫斷死了,雲在天和花滿天也死了。」

  葉開失聲道:「難道也是死在傅紅雪刀下的?」

  蕭別離搖搖頭。

  葉開皺眉道:「是誰殺了他們?」

  蕭別離道:「馬空群。」

  葉開又怔住。

  又過了很久,他才長長歎了口氣,喃喃道:「我想不通,實在想不通。」

  蕭別離道:「有什麼想不通的?」

  葉開道:「現在他明知有個最可怕的仇敵隨時都在等著機會殺他,為什麼要將自己最得力的兩個幫手在這種時候殺了呢?」

  蕭別離淡淡道:「這也許只因為他本來就是個很奇怪的人,所以總是會做出件令人想不到的事。」

  這回答根本就不能算是回答,但葉開卻居然似已接受了。

  他忽然改變話題,問道:「昨天晚上樓上那位貴客呢?」

  蕭別離道:「貴客?」

  葉開道:「金背駝龍丁求。」

  蕭別離似乎現在才想起丁求這個人,微笑道:「他也是個怪人,也常常會做出些令人想不到的事。」

  葉開道:「哦?」

  蕭別離道:「我就從未想到他會到這種地方來。」

  葉開道:「他不是來找你的?」

  蕭別離悠悠地一笑,道:「又有誰還會來找我這個殘廢。」

  葉開也笑了笑,道:「他還在上面?」

  蕭別離搖搖頭,道:「已經走了。」

  葉開道:「哪裡去了?」

  蕭別離道:「去找人。」

  葉開道:「找人?找誰?」

  蕭別離道:「樂樂山。」

  葉開很詫異,道:「他們也是朋友?」

  蕭別離道:「不是朋友,是對頭,而且是多年的對頭。」

  葉開沉吟著,道:「丁求這次來,難道就是為了要找樂樂山?」

  蕭別離道:「也許。」

  葉開道:「他們究竟有什麼過節?」

  蕭別離歎了口氣,道:「誰知道,江湖中人的恩怨,本就是糾纏不清的。」

  葉開又沉吟了很久,忽又問道:「昔年江湖中,有位手段最毒辣的暗器高手,據說是那紅花婆婆的惟一傳人。」

  蕭別離道:「你說的是『斷腸針』杜婆婆?」

  葉開道:「不錯。」

  蕭別離道:「這名字我倒聽說過。」

  葉開道:「見過她沒有?」

  蕭別離苦笑道:「我寧願還是一輩子不要見著她的好。」

  葉開道:「昔年『千面人魔』門下的四大弟子,最後剩下的一個叫『無骨蛇』西門春的,你當然也聽說他的名字。」

  蕭別離道:「我寧願見到杜婆婆,也不想見到這個人。」

  葉開緩緩道:「只不過,據我所知,這兩人也都到這裡來了。」

  蕭別離動容道:「什麼時候來的?」

  葉開道:「來了已很久。」

  蕭別離沉默了半晌,突又搖搖頭,道:「不會,絕不會,他們若到了這裡,我一定會知道。」

  葉開凝視著他,道:「也許他們已到了,萬馬堂豈非本就是藏龍臥虎之地?」

  蕭別離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

  葉開道:「也許萬馬堂就因為有了這種幫手,所以才有恃無恐。」

  蕭別離忽然笑了笑,道:「這是萬馬堂的事,和我們有什麼關係。」

  葉開也笑了,道:「今天我的話確實好像太多了一些。」

  他好像已想告辭了,但就在這時,門外已走進了一個人。

  一個白衣人,腰上繫著條麻布,手裡捧著張東西,像是信封,又像是請帖。

  那既不是信封,也不是請帖。

  是訃聞。

  公孫斷、雲在天和花滿天的訃聞,具名的是馬空群。大殮的日子就在後天。

  清晨大祭,正午入殮,然後當然還有素酒招待來客們。葉開居然也接到了一份。

  那白衣戴孝的馬師雙手送上了訃聞,又躬身道:「三老闆再三吩咐,到時務必請蕭先生和葉公子去一趟,以盡故人之思。」

  蕭別離長長歎息,黯然道:「多年好友,一旦永別,我怎會不去?」

  葉開道:「我也會去的。」

  白衣人再三拜謝。葉開忽又道:「這次訃聞好像發得不少。」

  白衣人道:「三老闆和公孫先生數十年過命的友情,總盼望能將這喪事做得體面些。」

  葉開道:「只要在這地方的人,都有一份?」

  白衣人道:「差不多都請到了。」

  葉開道:「傅紅雪呢?」

  白衣人目中露出憎恨之色,冷冷道:「他也有一份,只怕他不敢去而已。」

  葉開沉思著,緩緩道:「我想他也會去的。」

  白衣人恨恨道:「但願如此。」

  葉開道:「你找著他的人沒有?」

  白衣人道:「還沒有。」

  葉開道:「你若放心,我倒可以替你送去。」

  白衣人沉吟著,終於點頭道:「那就麻煩葉公子了,在下也實在不願見到這個人,他最好也莫要被人見到才好。」

  蕭別離一直凝視著手裡的訃聞,直等白衣人走出去,才輕輕歎息了一聲,道:「想不到馬空群居然也將訃聞發了一份給傅紅雪。」

  葉開淡淡道:「你說過,他是個怪人。」

  蕭別離道:「你想傅紅雪真的會去?」

  葉開道:「會去的。」

  蕭別離道:「為什麼?」

  葉開笑了笑,道:「因為我看得出他絕不是個會逃避的人。」

  蕭別離沉吟著,緩緩道:「但你若是他的朋友,還是勸他莫要去的好。」

  葉開道:「為什麼?」

  蕭別離道:「你難道看不出這份訃聞也是個陷阱嗎?」

  葉開皺眉道:「陷阱?」

  蕭別離神情很嚴肅,道:「這一次傅紅雪若是入了萬馬堂,只怕就真的休想回故鄉了。」

  「天皇皇,地皇皇,眼流血,月無光。

  一入萬馬堂,休想回故鄉。」

  午後。

  驟雨初晴,晴空萬里。

  葉開正在敲傅紅雪的門。

  從今天清晨以後,就沒有人再看到過傅紅雪了,每個人提起這臉色蒼白的跛子時,都會現出奇怪的表情,就像是看到了條毒蛇。

  傅紅雪殺了公孫斷的事,現在想必已傳遍了這個山城了。

  窄門裡沒有人回應,但旁邊的一扇門裡,卻有個白髮蒼蒼的老太婆探出頭來,帶著懷疑而又畏懼的眼色,看著葉開。

  她臉上佈滿了皺紋,皮膚已乾癟。

  葉開知道她是這些小木屋的包租婆,帶著笑問道:「傅公子呢?」

  老太婆搖搖頭,道:「這裡沒有富公子,這裡都是窮人。」

  葉開又笑了。

  他這人好像從來就很難得生氣的。

  老太婆忽然又道:「你若是找那臉色發白的跛子,他已經搬走了。」

  葉開道:「搬走了?什麼時候搬走的?」

  老太婆道:「快要搬走了。」

  葉開道:「你怎麼知道他快要搬走?」

  老太婆恨恨道:「因為我的房子決不租給殺人的兇手。」

  葉開終於明白。

  得罪了萬馬堂的人,在這山城裡似乎已很難再有立足之地。

  他沒有再說什麼,只笑了笑,就轉身走出巷子。

  誰知老太婆卻又跟了出來,道:「但你若沒有地方住,我倒可以將那房子租給你。」

  葉開微笑道:「你怎麼知道我不是殺人的兇手?」

  老太婆道:「你不像。」

  葉開忽然沉下了臉,道:「你看錯了,我不但殺過人,而且殺了七八十個。」

  老太婆倒抽了口涼氣,滿臉俱是驚駭之色。

  葉開已走出了巷子。

  他只希望能盡快找到傅紅雪。

  他沒有看到傅紅雪,卻看到了丁求。

  丁求居然就坐在對面的屋簷下,捧著碗熱茶在喝。

  他華麗的衣衫外,又罩上了一件青袍,神情看來有些無精打采。

  這時街那邊正有個牧羊人趕著四五條羊慢慢地走過來。

  暴風後天氣雖又涼了些,但現在畢竟還是盛暑時。

  這牧羊人身上居然披著些破羊皮襖,頭上還戴著頂破草帽。

  帽子戴得很低,因為他的頭本就比帽子小。

  他低著頭,手裡提著條牧羊杖,嘴裡有一搭,沒一搭地哼著小調。

  只有最沒出息的人才牧羊。

  在這種邊荒之地,好男兒講究的是放鷹牧馬,牧羊人不但窮,而且沒人看得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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