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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凰云化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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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仙俠] [古龍]邊城浪子(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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苗王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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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11-13 21:12:04 |只看該作者
  街上的人根本連看都懶得看他一眼,這牧羊人倒也很識相,也不敢走到街心來,只希望快點將這幾條瘦羊趕過去。

  誰知道街上偏偏就有一個人注意到他。

  丁求一看見這牧羊人,眼睛竟忽然亮了,好像本就在等他。

  葉開也停下了腳步,看了看這牧羊人,又看了看丁求。

  他的眼睛竟似也亮了。

  街上積著水。

  這牧羊人剛繞過一個小水潭,就看見丁求大步走過來攔住了他的去路。

  他連頭都沒有抬,又想從丁求旁邊繞過去。

  牧羊人總是沒膽子的。

  誰知丁求卻好像要找定他的麻煩了,突然道:「你幾時學會牧羊的?」

  牧羊人怔了怔,囁嚅著道:「從小就會了。」

  丁求冷笑道:「難道你在武當門下學的本事,就是牧羊?」

  牧羊人又怔了怔,終於慢慢地抬起頭,看了丁求兩眼,道:「我不認得你。」

  丁求道:「我卻認得你。」

  牧羊人歎了口氣,道:「你只怕認錯人了。」

  丁求厲聲道:「姓樂的,樂樂山,你就算化骨揚灰,我也一樣認得你!這次你還想往哪裡走?」

  這牧羊人難道真是樂樂山?

  他沉默了半晌,又歎了口氣,道:「就算你認得我,我還是不認得你。」

  他居然真是樂樂山。

  丁求冷笑著,突然一把扯下了罩在外面的青布袍,露出了那一身華麗的衣服,背後的駝峰上,赫然畫著條五爪金龍。

  樂樂山失聲道:「金背駝龍?」

  丁求道:「你總算還認得我。」

  樂樂山皺眉道:「你來找我幹什麼?」

  丁求道:「找你算賬。」

  樂樂山道:「算什麼賬?」

  丁求道:「十年前的舊賬,你難道忘了麼?」

  樂樂山道:「我連見都沒有見過你,哪裡來的什麼舊賬。」

  丁求厲聲道:「十七條命的血債,你賴也賴不了的,賠命來吧。」

  樂樂山道:「這人瘋了,我……」

  丁求根本不讓他再說話,雙臂一振,掌中已多了條五尺長的金鞭。

  金光閃動,妖矯如龍,帶著急風橫掃樂樂山的腰。

  樂樂山一偏身,右手抓起了披在身上的羊皮襖,烏雲般撒了出去,大喝道:「等一等。」

  丁求不等,金鞭已變了四招。

  樂樂山跺了跺腳,反手一擰羊皮襖,居然也變成了件軟兵器。

  這正是武當內家束濕成棍的功夫。

  這種功夫練到家的人,什麼東西到了他手裡,都可以當做武器。

  眨眼間他們就已在這積水的長街上交手十餘招。

  葉開遠遠地看著,忽然發現了兩件事。

  一個真正的酒鬼,絕不可能成為武林高手,樂樂山的借酒裝瘋,原來只不過是故意作給別人看的姿態而已,其實他也許比誰都清醒。

  可是他卻好像真的不認得丁求。

  丁求當然也絕不會認錯人的。

  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呢?

  葉開沉思著,嘴角又有了笑意。

  他忽然覺得這件事很可笑。

  但這件事並不可笑。

  死,絕不是可笑的事。

  樂樂山的武功純熟、圓滑、老到,攻勢雖不凌厲,但卻絕無破綻。

  一個致命的破綻。

  他這種人本不可能露出這種破綻來的,他的手竟似突然僵硬。

  就在這一瞬間,葉開看到了他的眼睛。

  他眼睛裡突然充滿了憤怒和恐懼之色,然後他的眼珠子就凸了出來。

  丁求的金鞭已毒龍般纏住了他咽喉。

  「格」的一聲,咽喉已被絞斷。

  丁求仰面狂笑,道:「血債血還,這筆賬今天總算是算清了。」

  笑聲中,他的人已掠起,凌空翻身,忽然間已沒人屋脊後,只剩下樂樂山還凸著死魚般的眼珠,歪著脖子躺在那裡。

  他看來忽然又變得像是個爛醉如泥的醉漢。

  沒有人走過去,沒有人出聲。

  無論誰看到一個活生生的人突然死了,心裡總會覺得很不舒服的。

  那雜貨店的老闆站在門口,用兩隻手捧著胃,似乎已將嘔吐出來。

  太陽又升起。

  新鮮的陽光照在樂樂山的身上,照著剛從他耳鼻眼睛裡流出來的血。

  血很快就干了。

  葉開慢慢地走過去,蹲下來,看著他猙獰可怖的臉,黯然道:「你我總算是朋友一場,你還有什麼話要交待我?」

  當然沒有。

  死人怎麼會說話呢?

  葉開卻伸手拍了他的肩,道:「你放心,有人會安排你的後事的,我也會灑幾樽濁酒,去澆在你的墓上的。」

  他歎息著,終於慢慢地站起來。

  然後他就看到了蕭別離。

  蕭別離居然也走了出來,用兩隻手支著枴杖,靜靜地站在簷下。

  他的臉色在陽光下看來,彷彿比傅紅雪還要蒼白得多。

  他本就是個終年看不到陽光的人。

  葉開走過去,歎息著道:「我不喜歡看殺人,卻偏偏時常看到殺人。」

  蕭別離沉默著,神情也顯得很傷感。過了很久,才長歎道:「我就知道他會這麼樣做的,只可惜我已勸阻不及了。」

  葉開點點頭,道:「樂大先生的確死得太快。」

  他抬起頭,忽又問道:「你剛出來?」

  蕭別離歎道:「我本該早些出來的。」

  葉開道:「我剛才正跟他說話,竟沒有看見你出來。」

  蕭別離道:「你在跟誰說話?」

  葉開道:「樂大先生。」

  蕭別離凝視著他,過了很久,才緩緩道:「死人不會說話。」

  葉開道:「會。」

  蕭別離臉上的表情也變得很奇特,道:「死人也會說話?」

  葉開點點頭,道:「只不過死人說的話,很少有人能聽得見。」

  蕭別離道:「你能聽得見?」

  葉開道:「能。」

  蕭別離道:「他說了些什麼?」

  葉開道:「他說他死得實在太冤。」

  蕭別離皺眉道:「冤在哪裡?」

  葉開道:「他說丁求本來殺不了他的。」

  蕭別離道:「但他卻已死在丁求的鞭下。」

  葉開道:「那只因有別人在旁邊暗算他。」

  蕭別離皺眉道:「有人暗算他?是誰?」

  葉開歎息了一聲,伸出手掌,在蕭別離面前攤開。

  他掌心赫然有根針。

  慘碧色的針,針頭還帶著血絲。

  蕭別離動容道:「斷腸針?」

  葉開道:「是斷腸針。」

  蕭別離長長吐出口氣,道:「如此看來,杜婆婆果然已來了。」

  葉開道:「而且已來了很久。」

  蕭別離道:「你已看見了她?」

  葉開苦笑道:「杜婆婆的斷腸針發出來時,若有人能看見,她也就不是杜婆婆了。」

  蕭別離只有歎息。

  葉開道:「但我卻知道她並沒有躲在萬馬堂裡。」

  蕭別離道:「怎見得?」

  葉開道:「因為她就住在這鎮上,說不定就是前面那背著孩子的老太婆。」

  蕭別離臉色變了變,他也已看見一個老婦人在背著她的孩子過街。

  葉開道:「斷腸針既然已來了,無骨蛇想必也不遠吧。」

  蕭別離道:「難道他也一直躲在這鎮上?」

  葉開道:「很可能。」

  蕭別離道:「我怎麼從未發現這鎮上有那樣的武林高手。」

  葉開淡淡道:「真人不露相,真正的武林高手,別人本就看不出來的,說不定他就是那個雜貨店的老闆。」

  他看著蕭別離,忽然笑了笑,慢慢地接著道:「也說不定就是你。」

  蕭別離也笑了。

  他的笑容在陽光下看來,彷彿帶著種說不出的譏誚之意。

  然後他就慢慢地轉過身,慢慢地走了回去。

  葉開看著他微笑時,總會忘記他是個殘廢,總會忘記他是個多麼寂寞,多麼孤獨的人。

  但現在葉開看著的是他的背影。

  一個瘦削、殘廢、孤獨的背影。

  葉開忽然追上去,拉住了他的臂,道:「你難得出來,我想請你喝杯酒。」

  蕭別離彷彿很驚奇,道:「你請我喝酒?」

  葉開點點頭,道:「我也難得請人喝酒。」

  蕭別離道:「到哪裡喝?」

  葉開道:「隨便哪裡,只要不在你店裡。」

  蕭別離道:「為什麼?」

  葉開道:「你店裡的酒太貴。」

  蕭別離又笑了,道:「但是我店裡可以掛賬。」

  葉開大笑,道:「你在誘惑我。」

  可以掛賬這四個字,對身上沒錢的人來說,的確是種不可抗拒的誘惑。

  蕭別離微笑道:「我只不過是在拉生意。」

  葉開歎道:「有時你的確像是生意人。」

  蕭別離道:「我本來就是。」

  他微笑著,看著葉開,道:「現在你要請我到哪裡喝酒去?」

  他眨著眼笑道:「在我說來,可以掛賬的地方,就是最便宜最好的地方,我在這種地方喝酒,總是最開心的。」

  蕭別離道:「還賬的時候呢?」

  葉開道:「還賬的時候雖痛苦,但那已是以後的事了,我能不能活到那時還是問題。」

  他微笑著推開門,讓蕭別離走進去。

  但是他自己卻沒有走進來。

  因為就在這時,他看見了翠濃。

  翠濃正低著頭,從簷下匆匆地向這裡走。

  昨天晚上她為什麼會忽然失蹤?

  到哪裡去?

  從哪裡回來的?

  葉開當然忍不住要問問她,但是她卻好像根本沒有看見葉開。

  另一個人在瞪著葉開。

  傅紅雪。

  傅紅雪終於又出現了。

  葉開的手剛伸出去,剛準備去拉住翠濃,就發現了他。

  他瞪著葉開的手,冷漠的眼睛似已充滿了怒意,蒼白的臉已發紅。

  葉開的手慢慢地縮回,又推開門,讓翠濃走進去。

  翠濃走進了門,才回過頭來對他嫣然一笑,好像直到現在才看見他這個人。

  葉開卻有點笑不出來。

  因為傅紅雪還在瞪著他,那眼色就好像一個嫉妒的丈夫在瞪著他妻子的情人。

  葉開看著他,再看著翠濃,實在不明白這是怎麼回事。

  但世上豈非本就有很多莫名其妙的事?這種豈非本就是每天晚上都可能發生的?

  葉開笑了笑,道:「我正在找你。」

  傅紅雪又瞪了他很久,才冷冷道:「你有事?」

  葉開道:「有樣東西要留給你。」

  傅紅雪道:「哦?」

  葉開道:「你殺了公孫斷?」

  傅紅雪冷笑道:「我早就該殺了他的。」

  葉開道:「這是他的訃聞。」

  傅紅雪道:「訃聞?」

  葉開微笑著,道:「你殺了他,他大祭的那天,萬馬堂卻要請你去喝酒,你說是不是妙得很?」

  傅紅雪凝視著他遞過來的訃聞,眼睛裡還帶著種很奇怪的表情,緩緩道:「好得很,的確妙得很。」

  葉開凝視著他的眼睛,緩緩道:「你當然一定會去的。」

  傅紅雪道:「為什麼?」

  葉開道:「因為那天也一定熱鬧得很。」

  傅紅雪忽然抬起頭,盯著他道:「你好像對我的事很關心。」

  葉開又笑了笑,道:「那也許只因為我本就是個喜歡管閒事的人。」

  傅紅雪道:「你知不知道樂樂山怎麼會死的?」

  葉開道:「不知道。」

  傅紅雪冷冷道:「就因為他管的閒事太多了。」

  他再也不看葉開一眼,從葉開身旁慢慢地走過去,走上街心。

  街上還積著水。

  傅紅雪左腳先邁出一步,右腳才跟著慢慢地拖了過去。

  他走路的姿態奇特而可笑。

  平時他過街的時候,每個人都在盯著他的腳。

  但現在卻不同。

  今天街上每個人都在盯著他的手,他手裡的刀。

  這把殺了公孫斷的刀。

  每個人的眼睛裡都帶著種敵意。

  「現在大家都已知道你是萬馬堂的仇敵,絕不會再有一個人將你當做朋友了。」

  「為什麼?」

  「因為這鎮上的人,至少有一半是倚靠萬馬堂為生的。」

  「……」

  「所以你從此要特別小心,就連喝杯水都要特別小心。」

  這些都是沈三娘臨走時說的話。

  他實在不懂這個女人為什麼對他特別關心。

  他根本不認得這女人,只知道她是翠濃的朋友,也是萬馬堂的女人。

  翠濃怎麼會跟這種女人交朋友的?

  他也不懂。

  也不知為了什麼,他對這女人竟有種說不出的厭惡之意,只巴望她快點走開。

  可是她卻偏偏好像不明白他的意思。

  他們在草原上轉了很久,只希望找個安靜地方,和翠濃兩個安安靜靜地坐下來。

  無論誰都很難相信這是他第一次殺人,甚至連公孫斷都不會相信。

  但他卻的確是第一次殺人。

  他將刀從公孫斷胸膛上拔出來時,竟忍不住嘔吐起來。

  無論誰都很難瞭解他這種心情,甚至連他自己都不瞭解。

  看著一個活生生的人在你手下變成屍體,並不是件愉快的事。

  他本不願殺人的。

  但是他卻非殺不可!

  沒有雪,只有沙。

  紅沙。

  鮮血跟著刀鋒一起濺出來,染紅了地上的黃沙。

  他跪在地上嘔吐了很久,直到血已乾透時,才能站起來。

  他站起來的時候,才發現沈三娘一直用眼在看著他,用一種很奇怪的眼色看著他,也不知是同情,是輕蔑,還是憐憫。

  無論是什麼,都是他不能忍受的!

  但他卻可以忍受別人的憤恨和輕蔑。

  他已習慣。

  傅紅雪挺直了腰,慢慢地穿過街心。

  現在他只想躺下去,躺下去等著翠濃。

  直走到鎮外,沈三娘才跟他們分手。

  他並沒有問她要到哪裡去,他根本就不想再見到這個人。

  但她卻拉著翠濃,又去嘀咕了很久。

  然後翠濃就說要回去了。

  「我回去收拾收拾,然後就去找你,我知道你住在哪裡。」

  她當然應該知道。

  傅紅雪當然想不到「她」並不是翠濃,而是他所厭惡的沈三娘。

  這秘密也許永不會有人知道。
飛絲結羅網,來去黑暗中,坐鎮八卦帳,交趾一邪郎。
九天銀絲線,八卦羅網長,飛越地獄門,邪郎掌無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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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11-13 21:13:34 |只看該作者
第十七回 神秘的老太婆

  巷口還貼著張招租的紅紙條。

  傅紅雪走過去,就看到那白髮蒼蒼的老太婆站在巷口,用一雙狡黠而充滿討厭的眼瞪著他。

  這老太婆看來也不是他的朋友。

  傅紅雪道:「請讓讓路。」

  老太婆道:「為什麼要讓路?」

  傅紅雪道:「我要回去。」

  老太婆道:「聽說你嫌這地方不好,已經搬家了,還回到哪裡去?」

  傅紅雪道:「誰說我已經搬家了?」

  老太婆道:「我說的。」

  傅紅雪皺眉道:「誰說我嫌這地方不好?」

  老太婆道:「也不是你嫌這地方不好,是這地方嫌你不好。」

  傅紅雪終於明白,所以他什麼話都沒有再說,也不必再說。

  老太婆道:「你的包袱我已送到隔壁的雜貨店了,你隨時都可去拿。」

  傅紅雪點點頭。

  老太婆道:「還有這錠銀子,你還是留著給你自己買棺材吧。」

  她手裡本已捏著錠銀子,此刻忽然用力擲了出來。

  傅紅雪只有伸手去接。

  他沒有接住。

  銀子剛從老太婆手裡飛出來,突然又被一樣東西打了回去。

  一錠銀子突然變成了幾十根針。

  若不是半空中突然飛過來的一樣東西將它打了回去,傅紅雪就算人不死,這條手臂也必定要廢了。

  現在銀針打的卻是老太婆自己。

  這走路都要扶著牆的老太婆,身子竟然彈起,凌空一個翻身,已掠上屋脊。

  她行藏既露,已準備溜了。

  誰知屋脊上竟早已有個人在等著她。

  葉開不知何時也已掠上屋脊,正背負著雙手,含笑看著她。

  老太婆臉色變了,狡黠的眼睛裡,也已露出驚懼之意。

  她眼睛並沒有瞎,當然早已看出葉開不是個好對付的人。

  葉開微笑道:「老太太,你怎麼突然變得年輕起來了?」

  老太婆乾笑了兩聲,道:「不是年輕,是骨頭輕,我看見你這樣的小白臉,骨頭就會變得奇輕。」

  葉開淡淡道:「聽說老人家若是喝了人血,年紀也會變輕的。」

  老太婆道:「你要我喝你的血?」

  葉開道:「你剛才豈非也喝過樂樂山的血?」

  老太婆獰笑道:「那糟老頭子血裡的酒太多,還是喝你的血好。」

  她的手一揮,衣袖中又飛出兩條銀絲,毒蛇般向葉開脖子上纏了過去。

  她用的武器非但奇特,而且惡毒。

  但葉開卻偏偏專門會對付各種惡毒的武器。

  他身子突然溜溜一轉,好像從衣袖中摸出一樣黑黝黝的東西。只聽叮的一響,銀絲突然就不見了。

  老太婆一雙鳥爪般的手似也突然僵硬。

  葉開又背負起雙手,站在那裡,微笑著道:「你還有什麼寶貝,為什麼不一起使出來,也好讓我見識見識。」

  老太婆盯著他,嘎聲說道:「你……你究竟是什麼人?」

  葉開道:「我姓葉,叫葉開,樹葉子的葉,開心的開。」

  他又笑了笑,接著道:「只可惜我開心的時候,你就不會開心了。」

  老太婆什麼都不再說,突又凌空翻起,掠出去三四丈。

  誰知她身子剛落下,就發現葉開又在那裡含笑看著她,笑得就像是條小狐狸。

  老太婆歎了口氣,道:「好,好輕功。」

  葉開微笑道:「倒也不是輕功好,只不過是骨頭輕罷了。」

  老太婆苦笑道:「看來你骨頭比我還輕。」

  她一句話未說完,鳥爪般的手突然向葉開攻出了四招。

  她的招式也同樣奇突詭秘。

  但葉開卻偏偏專門會對付各種詭秘的招式。

  他的出手既不奇怪,也不詭異。只不過很快,快得令人不可思議。

  老太婆的手剛擊出,就覺得有樣東西在她脈門上輕輕一劃。

  然後她一雙手就垂了下去,再也抬不起來。

  葉開還是背負著雙手,站在那裡,笑得比剛才更開心了。

  只可惜他開心的時候,別人總是不太開心。

  老太婆長長歎了口氣道:「我不認得你,你為什麼要跟我作對?」

  葉開道:「誰說我要跟你作對?」

  老太婆道:「那麼你想怎麼樣?」

  葉開道:「只不過想請你喝杯酒而已。」

  老太婆一愕,道:「請我喝酒?」

  葉開道:「我一向難得請人喝酒的,這機會錯過可惜。」

  老太婆咬了咬牙,道:「到哪裡去喝?」

  葉開笑道:「當然是蕭別離的店裡,那地方可以掛賬。」

  傅紅雪手裡握著刀,握得很緊。

  他還是用剛才一樣的姿勢站在那裡,連動都沒有動過。

  可是他蒼白的臉,又已因激動而發紅。

  老太婆從屋脊上跳下來,垂著頭,傻傻地從他身旁走過去。

  傅紅雪沒有看她,卻突然道:「等一等。」

  老太婆就停下來等,好像忽然變得聽話得很。

  傅紅雪道:「我已殺過人。」

  老太婆聽著。

  傅紅雪道:「我並不在乎多殺一個。」

  老太婆的手已在發抖。

  葉開也已趕過來,微笑道:「殺人就像喝酒一樣,只有第一杯最難入口,你若能喝下第一杯,再多喝幾杯當然就不在乎了,只不過……」

  傅紅雪道:「只不過怎麼樣?」

  葉開道:「殺人也像喝酒一樣,喝多了慢慢就會上癮的。」

  他看著傅紅雪,微笑著接道:「這件事還是莫要上癮的好。」

  傅紅雪冷冷道:「我並不想殺你。」

  葉開道:「你想殺她?」

  傅紅雪道:「我本來只殺兩種人,現在卻又多了一種。」

  葉開道:「哪一種?」

  傅紅雪道:「想殺我的人。」

  葉開點點頭,道:「她剛才想殺你,你現在想殺她,這倒也很公平。」

  傅紅雪道:「你閃開。」

  葉開道:「我可以閃開,但你卻不能真的殺了她。知道嗎?」

  傅紅雪道:「為什麼?」

  葉開笑道:「因為她也沒有真的殺了你。」

  傅紅雪看著他,蒼白的臉似已漸漸變得透明。

  過了很久,他才一字一字道:「你究竟是個什麼人?嗯?」

  葉開笑道:「你們明明全知道我是什麼人,為什麼還要問我這句話?」

  傅紅雪道:「我要問清楚些,只因為我欠你一樣東西。」

  葉開道:「欠我什麼?」

  傅紅雪道:「欠你一條命。」

  他突然轉身,慢慢地接著道:「這筆賬我遲早總會還你的,你也可以隨時問我來要。」

  他左腳先邁出一步,右腳再跟著慢慢地拖過去,腳步看來更沉重。

  葉開忽然覺得他的背影看來和蕭別離差不多,看來也同樣是那麼寂寞,那麼孤獨。

  也許他的情況更悲慘,因為他只有一條路可走。

  一條永不回頭的路。

  桌上有酒。

  葉開為蕭別離斟滿一杯,又為老太婆斟滿一杯,笑道:「這地方如何?」

  老太婆道:「不錯。」

  葉開道:「酒呢?」

  老太婆道:「也不錯。」

  葉開道:「那麼你就該感激我。若不是我,你怎麼能到這裡來喝酒?」

  老太婆道:「為什麼不能?」

  葉開笑了笑,然後說道:「這裡是男人的天下,『斷腸針』杜婆婆雖然是名聞天下的武林高手,但卻是個女人。」

  老太婆眨了眨眼,道:「我是杜婆婆?」

  葉開道:「我看到樂樂山中的斷腸針,就已想到是你。」

  老太婆歎了口氣,道:「好眼力。」

  葉開又笑了笑,道:「可是我並沒有替他報仇的意思。」

  老太婆道:「哦?」

  葉開道:「我只想問問你,你為什麼要替萬馬堂殺人?」

  老太婆道:「你認為我替萬馬堂殺了他?」

  葉開點點頭。

  老太婆道:「因為當時我在旁邊,而且是個老太婆,所以我一定就是杜婆婆?」

  葉開笑道:「這道理豈非本來就很簡單?」

  老太婆道:「杜婆婆當然不會是個男人。」

  葉開道:「當然不是。」

  老太婆忽然笑了笑,笑得很奇怪。

  葉開道:「你認為這件事很可笑?」

  老太婆道:「只有一點可笑。」

  葉開道:「哪一點?」

  老太婆道:「我不是杜婆婆。」

  葉開道:「你不是?」

  老太婆笑道:「做杜婆婆也並沒有什麼不好,只可惜我是個男人。」

  葉開怔住。這老太婆竟真的是個男人!

  她從臉上揭下了個精巧的面具,解開了衣襟,挺直了腰。

  這老太婆就忽然變成了瘦小枯乾的中年男人,無論誰都可以看得出她是個男人。

  葉開忽然發覺自己的眼力並不如自己想像中那麼高明。

  這人微笑著,悠然道:「你還要不要檢查檢查,我究竟是男是女?」

  葉開歎了口氣,苦笑道:「不必了。」

  這人道:「杜婆婆當然不會是男人。」

  葉開道:「當然不是。」

  這人道:「那麼我當然就不是杜婆婆。」

  葉開道:「你不是。」

  這人道:「樂樂山當然也不是被我殺了的。」

  葉開只有承認,無論誰都知道「斷腸針」是杜婆婆的獨門暗器!

  這人道:「我也沒有真的殺了傅紅雪。」

  葉開也只有承認,傅紅雪到現在還活著。

  這人長長吐出口氣,舉杯一飲而盡,笑道:「果然是好酒。」

  他喝完了這杯酒,就站起來轉身走出去。

  蕭別離眼中似又露出了一絲譏誚的笑意,微笑道:「下次請再來光顧。」

  這人也笑道:「我當然會來的,聽說這地方可以掛賬,我那幾間破屋子又租不出去。」

  葉開忽然喚道:「西門春。」

  這人立刻回過頭。

  他臉上本來還帶著笑容,但一回過頭,臉色就已變了。

  笑容已到了葉開臉上。

  他開心的時候,別人通常都不會太開心的。

  這人顯然還想再笑一笑,只可惜臉上肌肉已幾乎完全僵硬。

  葉開微笑道:「這酒既然不錯,西門先生為何不多喝幾杯再走?」

  這人站在那裡,看著他,過了很久,才長長歎息了一聲,苦笑道:「我現在當然也不必問你究竟是什麼人了。」

  葉開道:「的確已不必。」

  這人道:「但是,我卻想問問你,你究竟是不是個人吶?」

  葉開大笑。

  他忽然又覺得自己的眼力並不比想像中差多少。

  他大笑著道:「千面人魔門下的高足,果然是出手奇詭,易容精妙,我本來早就該看出來的。」

  西門春歎道:「你現在看出來也還不太遲。」

  葉開道:「杜婆婆當然不會是女人,更不會是老太婆,否則別人豈非一下子就會猜到?」

  西門春道:「有理。」

  葉開道:「那麼她是誰呢?」

  蕭別離忽又笑了笑,淡淡道:「可能就是你,也可能就是我。」

  葉開沉思著,道:「也可能就是……」

  他忽然跳起來,大聲道:「我明白了,杜婆婆一定就是他。」

  西門春又歎了口氣,喃喃道:「只可惜你現在明白也許已太遲了。」

  傅紅雪慢慢地走進了雜貨店。

  他從沒有走進過這家雜貨店,也從未走進過任何一家雜貨店。

  他這人本就不是活在凡塵中的,他有他另外一個天地。

  那天地中只有仇恨,沒有別的。

  李馬虎伏在櫃檯上,又在打瞌睡,就好像從來沒有清醒過。

  傅紅雪走過去,用刀柄敲了敲櫃檯。

  李馬虎一驚,終於清醒,就看到了傅紅雪那柄漆黑的刀。

  刀鞘漆黑,刀柄漆黑,但刀鋒上還留著鮮紅的血!

  李馬虎的臉已嚇白了,失神道:「你……你要幹什麼?」

  傅紅雪道:「要我的包袱。」

  李馬虎道:「你的包袱……哦,不錯,這裡是有個包袱。」

  他這才鬆了口氣,很快地將包袱從櫃檯裡雙手捧了出來。

  傅紅雪當然只用一隻手去接。另一隻手上還是緊緊地握著他的刀。

  公孫斷已死在這柄刀下!下一個人是誰呢?

  這也許連他自己都不知道。

  他慢慢地轉過身,看到貨架上的蛋,忽又道:「蛋怎麼賣?」

  李馬虎道:「想買?」

  傅紅雪點點頭。

  他忽然發現飢餓這種感覺,有時甚至比仇恨還要強烈。

  李馬虎看著他,搖了搖頭,道:「不,這蛋不能賣給你。」

  傅紅雪也明白,這地方所有的門都已在他面前關了起來,甚至連這雜貨店的門都不例外。

  他若一定要買,當然也沒有任何人能阻攔。

  但他卻不是這種人。

  他發怒的對象絕不是個老太婆,也不是個小雜貨店的老闆。

  月色已淡了,風中已有涼意。

  這裡難道已真的沒有他容身之地?

  他緊緊握著他的刀,提著他的包袱——他本就是活在另一個世界中的。

  這世界上的人無論對他怎麼樣,他都不在乎。

  誰知李馬虎忽又接著道:「這蛋不能賣給你,因為蛋是生的,你總不能吃生蛋。」

  傅紅雪站住。

  李馬虎道:「後面有爐子,爐子裡有火,不但可以炒蛋,還可以熱酒。」

  傅紅雪轉回頭,道:「你要多少?」

  李馬虎笑了,道:「公子你既然是個明白人,就馬馬虎虎算十二兩吧。」

  十二兩銀子一頓飯,這槓子實在敲得不輕。

  但無論多少銀子也不能填飽肚子,飢餓又偏偏如此不能忍受。

  李馬虎在炒蛋,蛋炒飯。

  酒已溫好,還有些花生豆乾。

  「花生豆乾全都免費,酒也請盡量喝,馬馬虎虎算了。」

  傅紅雪卻連一滴酒都沒有喝。

  他一喝非醉不可,現在卻絕不是能喝醉的時候。

  李馬虎捧上了蛋炒飯,看著他杯中的酒,賠笑道:「大爺你嫌這酒不好?」

  傅紅雪道:「酒很好。」

  李馬虎道:「就算不好,也該馬馬虎虎喝兩杯,散散心。」

  傅紅雪已開始吃飯。

  他並不是怕酒裡有毒。

  分辨食物中是否有毒的法子,一共有三十六種,他至少懂得二十種。

  只不過他若不想做一件事時,就絕沒有任何人能勉強他。

  李馬虎當然也不是喜歡勉強別人的那種人。

  傅紅雪不喝,他就自己喝。

  他將溫好的那壺酒一口氣喝了下去,苦笑道:「憑良心講,我也常常覺得奇怪,世上為什麼有那多人喜歡喝酒,這酒實在比毒藥還難喝。」

  傅紅雪道:「你不喜歡喝酒?」

  李馬虎歎了口氣,道:「根本不會喝,現在我已經快醉了。」

  他的確已快醉了,不但臉已開始發紅,連眼睛都已發紅。

  傅紅雪皺眉道:「不會喝為什麼要喝?」

  李馬虎道:「酒若溫好,不喝就會壞的。」

  傅紅雪道:「所以你寧可喝醉。」

  李馬虎歎道:「無論誰要開雜貨鋪,都得先學會一件事。」

  傅紅雪道:「什麼事?」

  李馬虎道:「寧可自己受點罪,也絕不能糟蹋一點東西。」

  他又歎了口氣,苦笑道:「所以只有最沒出息的人,才會開雜貨鋪,開雜貨鋪的人非但娶不到老婆,連朋友都沒有一個。」

  傅紅雪慢慢地扒著飯,忽然也輕輕歎息了一聲,道:「你錯了。」

  李馬虎「噗通」一下,在他旁邊坐下,道:「我哪點錯了?」

  傅紅雪緩緩道:「世上只有一種人是真正沒有朋友的。」

  李馬虎道:「哪種人?」

  傅紅雪道:「我這種。」

  他抬起頭,彷彿在凝視著遠方,顯得說不出的空虛寂寞。

  他從來沒有朋友,以後只怕也永不會有。

  他的生命已完全貢獻給仇恨,一種永遠解不開的仇恨。

  但是在他內心深處,為什麼偏偏總是在渴望著友情呢?

  李馬虎用發紅的眼睛看著他,忽然問道:「那位葉公子不是你的朋友?」

  傅紅雪冷冷道:「不是。」

  李馬虎道:「但他卻好像已將你當做朋友。」

  傅紅雪沉著臉,道:「那只因為他有毛病。」

  李馬虎道:「有毛病?」

  傅紅雪握緊手裡的刀,緩緩道:「拿我當朋友的人,都有毛病。」

  李馬虎苦笑道:「這麼看來,我好像也有點毛病的了。」

  傅紅雪道:「你?」

  李馬虎道:「因為我現在也很想交你這個朋友。」

  他說起話來連舌頭都大了,的確醉得很快,但醉話豈非通常都是真話?

  傅紅雪突然放下筷子,冷冷道:「你這飯炒得並不好。」

  他再也不看李馬虎一眼,慢慢地站起來,轉過身,因為他也不願再讓人看到他臉上的表情。

  李馬虎卻還在看著他,看著他的背。

  他的肩已後縮,顯見得心裡很不平靜。

  李馬虎眼睛裡突然露出種很奇怪的表情,慢慢地伸出手,好像要去拍他的肩。

  就在這時,突然間寒光一閃!

  一柄刀已釘入了他的手背。
飛絲結羅網,來去黑暗中,坐鎮八卦帳,交趾一邪郎。
九天銀絲線,八卦羅網長,飛越地獄門,邪郎掌無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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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11-13 21:15:31 |只看該作者
第十八回 救命的飛刀

  一柄三寸七分長的刀。

  飛刀!

  李馬虎看到這把刀,一張臉突然扭曲。

  接著,他的人也倒下,竟像是被一道無聲無息的閃電擊倒。

  他倒下去的時候,手裡彷彿有些東西掉在桌上。

  傅紅雪霍然轉身,就看到了葉開。

  葉開正微笑著走進來。

  他沒有帶刀。

  傅紅雪看著他,又看了看倒在地上的李馬虎,厲聲道:「你這是幹什麼?」

  葉開笑了笑。

  他總是喜歡用笑來回答一些他根本不必回答的話。

  傅紅雪永不必再問了。

  他也已看見桌上三根針。

  慘碧色的針。

  針是從李馬虎手裡掉下來的。

  若不是那柄刀,傅紅雪現在只怕也和樂樂山一樣躺了下去。

  難道這馬馬虎虎的雜貨店老闆,竟是心狠手辣的杜婆婆。

  傅紅雪緊握雙手,過了很久,才抬起頭。

  葉開也正在看著他微笑。

  傅紅雪突然冷冷道:「你怎麼知道我躲不過他這一招?」

  葉開道:「我不知道。」

  傅紅雪道:「你為什麼總是要來救我?」

  葉開又笑了,道:「誰說我是來救你的?」

  傅紅雪道:「你來幹什麼?」

  葉開淡淡道:「我只不過來將一把刀打在這個人的手上而已,手是他的,刀是我的,跟你並沒有什麼關係。」

  傅紅雪說不出話來了。

  葉開施施然走過來,坐下,深深吸了口氣,微笑道:「飯炒得好像還不錯,香得很。」

  傅紅雪道:「哼。」

  葉開道:「酒好像也不錯,只可惜沒有了。」

  傅紅雪正想開口,葉開忽又笑道:「我那柄刀夠不夠換一觥酒?」

  倒在地上的人沒有動,也沒有開口。

  葉開道:「若是不夠,你就該還我的刀。」

  還是沒有人開口。

  葉開歎了口氣,俯下身,拍了拍這人的肩,道:「杜婆婆,我既已認出了你,你又何苦……」

  他聲音突然停頓,臉上居然也露出驚訝之色。

  倒下去的人竟已永遠起不來了。

  這人的臉已扭曲僵硬;手腳已冰冷。

  手背上還釘著那柄刀。

  傅紅雪看了看這張臉,又看了看這柄刀,道:「你刀上有毒?」

  葉開道:「沒有。」

  傅紅雪道:「沒有毒這人怎麼會?」

  葉開沉吟著道:「他年紀看來要大得多,老人都是受不了驚嚇的。」

  傅紅雪道:「你說他是被駭死的?」

  葉開道:「手背並不是要害,刀上也絕沒有毒。」

  傅紅雪道:「你說他就是『斷腸針』杜婆婆?」

  葉開歎了口氣,道:「無骨蛇既然可以是個老太婆,杜婆婆為何不能是個男人?」

  傅紅雪緩緩道:「是的,我知道杜婆婆是個怎麼樣的人。」

  葉開道:「你應該知道。」

  傅紅雪突然冷笑道:「像他這種人,難道也會被小小的一把刀嚇死?」

  葉開道:「但他的確已死了。」

  傅紅雪道:「這究竟是把什麼樣的刀?」

  葉開笑了笑。

  他也喜歡用笑來回答他不願回答的話。

  他拔起了這柄刀。

  刀鋒薄面鋒利,閃動著淡青的光。

  他看著這柄刀時,眼睛裡也發出了光。

  過了很久,才緩緩道:「無論如何,你總不能不承認這也是一柄刀吧?」

  傅紅雪也沉默了很久,才緩緩道:「想不到你也會用刀。」

  葉開又笑了笑。

  傅紅雪道:「我從未看過你帶刀。」

  葉開淡淡道:「刀本就不是給人看的。」

  傅紅雪也只有承認。

  葉開道:「也許只有看不見的刀,才是最可怕的刀吶!」

  傅紅雪道:「世上沒有看不見的刀!」

  葉開凝視著手裡的刀,緩緩道:「也許你能看得見它,但等你看見它時,往往已太遲了……」

  可以嚇死人的刀,通常都是看不見的刀。

  因為等你看見它時,就已太遲了。

  刀又看不見了。

  突然間,這柄刀已在葉開手裡消失,就像是某種魔法奇跡。

  傅紅雪垂下頭,看著自己手裡的刀,眼睛裡也露出了種奇怪的表情。

  他終於明白了葉開的意思。

  公孫斷也沒有看見過他的這把刀。

  公孫斷能看到的只是刀柄和刀鞘。

  葉開淡淡道:「很容易被人看見的人,就很難殺人了。」

  傅紅雪在聽著。

  葉開慢慢地接著道:「所以懂得用刀的人,也一定懂得收藏他的刀。」

  傅紅雪輕輕歎息了一聲,喃喃道:「只可惜這件事並不容易。」

  葉開道:「的確很不容易。」

  傅紅雪道:「那遠比使用它還要困難得多。」

  葉開微笑道:「看來你已明白了。」

  傅紅雪道:「我已明白了。」

  他抬起頭,看著葉開。葉開的微笑溫暖而親切。

  傅紅雪突又沉下了臉,冷冷道:「所以我希望你也明白一件事。」

  葉開道:「什麼事?」

  傅紅雪道:「以後永遠不要再來救我,你走你的路,我走我的,我們本就完全沒關係,你就算死在我面前,我也絕不會救你。」

  葉開道:「我們不是朋友?」

  傅紅雪道:「不是!」

  葉開也輕輕歎息了一聲,苦笑道:「我明白了。」

  傅紅雪咬著牙,道:「那麼現在你已可以去走你的路。」

  葉開道:「你呢,你不出去?」

  傅紅雪道:「我為什麼要出去?」

  葉開道:「外面有人在等你。」

  傅紅雪道:「誰?」

  葉開道:「一個不是老太婆的老太婆。」

  傅紅雪皺眉道:「他等我幹什麼?」

  葉開道:「等你去問他,為什麼要暗算你。」

  傅紅雪的眼睛突然亮了,立刻大步走了出去。

  其實他根本不必急著出去。

  因為外面那個人,無論再等多久,都不會著急的。

  死人永遠不會著急。

  西門春本就不是個很高大的人,現在似已縮成了一團。

  他躺在櫃檯後的角落裡,眼珠凸出,彷彿還帶著臨死時的憤怒和恐懼。

  是誰殺了他?

  他自己顯然也未想到這個人會來殺他。

  一根鋼錐,插在他心口上,從創口流出的血,現在還未乾透。

  附近卻沒有人。

  現在正是吃晚飯的時候了,本就很少有人還留在街上。

  傅紅雪站在那裡,手腳已僵硬,直到聽見葉開的腳步聲時,才沉聲問道:「你說這人就是『無骨蛇』西門春?」

  過了很久,葉開才吐出口氣,道:「是的。」

  傅紅雪道:「我也知道他是個怎麼樣的人。」

  葉開道:「你應該知道。」

  傅紅雪道:「他既沒有反抗,也沒有呼喊,就已被人殺了。」

  葉開道:「這是致命的一錐。」

  傅紅雪道:「能這樣殺他的人並不多。」

  葉開道:「很多。」

  傅紅雪皺眉道:「很多?」

  葉開突然長歎,道:「無論誰都可以殺了他,因為他已根本沒有反抗之力。」

  傅紅雪道:「為什麼?」

  葉開苦笑道:「我怕他不肯等你,所以先點了他的穴道。」

  他忽又接著道:「只不過,能殺他的人雖多,想殺他的人卻不多,也許只有一個。」

  傅紅雪道:「誰?」

  葉開道:「一個生怕你將他秘密問出來的人。」

  傅紅雪沉默了很久,道:「他為什麼要殺我?是誰要他來殺我的?……

  這就是他的秘密?」

  葉開道:「不錯。」

  傅紅雪突然冷笑,然後就轉身走了出去。

  葉開道:「你要到哪裡去?」

  傅紅雪道:「我走我的路,你為何不去走你自己的路呢?」

  他頭也不回,慢慢地走上了長街。

  長街寂寂,對面窄門上的燈籠已燃起。

  一陣風吹過,將那窄巷口點著的招租紅紙吹得飛了起來。

  風很冷,夜已將臨,是不是秋天也快來了?

  晚風中已有秋意,但屋子裡卻還是溫暖如春。

  在男人們看來,這地方彷彿永遠都是春天。

  角落裡的桌子上,已有幾個人在喝酒,暮色尚未濃,他們的酒意卻已很濃了。

  葉開剛坐下來,蕭別離已將酒杯推過來,微笑道:「莫忘記你答應過請我喝酒的。」

  酒杯已斟滿。

  葉開微笑道:「莫忘記你答應過可以掛賬。」

  蕭別離笑道:「無論誰答應過你的話,想忘記只怕都很難。」

  葉開道:「的確很難。」

  蕭別離道:「所以你已可以放心喝酒了。」

  葉開大笑,舉杯一飲而盡,四下看了一眼,道:「這裡的客人倒真來得早。」

  蕭別離點點頭,道:「只要燈籠一亮,立刻就有人來。」

  葉開道:「所以我總懷疑他們是不是整天都在外面守著那盞燈籠的。」

  蕭別離又笑了笑,道:「這種地方的確很奇怪,只要來過一兩次的人,很快就會上癮了,若是不來轉一轉,好像連覺都睡不著。」

  葉開道:「現在我已經上癮了,今天我就已來了三次。」

  蕭別離笑道:「所以我喜歡你。」

  葉開道:「所以你才肯讓我掛賬。」

  蕭別離大笑。

  角落中那幾個人都扭過頭來看他,目中都帶著驚訝之色。

  他們到這地方來了至少已有幾百次,卻從未看過這孤僻的主人如此大笑。

  但是他很快又頓住笑聲,道:「李馬虎真的就是杜婆婆?」

  葉開點點頭。

  蕭別離道:「我還是想不通,你究竟是怎麼看出來的。」

  葉開道:「我沒有看出來……我根本就什麼也看不出來。」

  蕭別離道:「但是你猜出來了。」

  葉開道:「我只不過覺得有些奇怪,西門春為什麼要叫傅紅雪到他那裡去拿包袱。」

  蕭別離道:「只有這一點?」

  葉開道:「我去的時候,又發覺他居然將傅紅雪請到裡面去吃飯。」

  蕭別離道:「這並沒有什麼奇怪。」

  葉開道:「很奇怪。」

  他接著又道:「現在這地方每個人都已知道傅紅雪是萬馬堂的對頭,像他這麼圓滑的人,怎麼肯得罪萬馬堂?」

  蕭別離道:「不錯,他本該連那包袱都不肯收下來的。」

  葉開道:「但他卻收了下來。」

  蕭別離道:「所以他一定另有目的。」

  葉開道:「所以我才會猜他是杜婆婆。」

  蕭別離道:「你沒有猜錯。」

  葉開忽然歎了口氣,道:「幸好我沒有猜錯。」

  蕭別離道:「為什麼?」

  葉開道:「因為他已經被我嚇死了。」

  蕭別離怔住。

  葉開道:「你想不到?」

  蕭別離歎了口氣,道:「西門春呢?」

  葉開道:「也死了。」

  蕭別離拿起面前的酒,慢慢地喝了下去,冷冷道:「看來你的心腸並不軟。」

  葉開凝視著他,淡淡道:「現在你是不是後悔讓我掛賬了。」

  蕭別離又歎了口氣,道:「我只奇怪,像他們這種人,怎麼會到這種地方來,而且來了就沒有走。」

  葉開道:「也許他們是避難,也許他們的仇家就是傅紅雪。」

  蕭別離道:「但他們來的時候,傅紅雪還只是個小孩子。」

  葉開道:「那麼他們為何要殺傅紅雪?」

  蕭別離淡淡道:「你不該殺了他們的,因為這句話只有他們才能回答你。」

  葉開歎道:「他們的確死得太早,也死得太快,只不過……」

  蕭別離道:「只不過怎麼樣?」

  葉開忽又笑了笑,悠然道:「莫忘記死人有時也會說話的。」

  蕭別離道:「他們說了什麼?」

  葉開道:「現在還沒有說,因為我還沒有去問。」

  蕭別離道:「為什麼還不問?」

  葉開道:「我不急,他們當然更不會急。」

  蕭別離又笑了,凝視著葉開,微笑道:「你實在也是個很奇怪的人。」

  葉開道:「和三老闆一樣奇怪……」

  蕭別離道:「比他更怪……」

  他這句話剛說完,外面突然響起一陣急驟的銅鑼聲,還有人在大呼:「火,救火……」

  火勢猛烈。

  起火的地方,赫然就是李馬虎的雜貨店。

  火苗從後面那木板屋裡冒出來,一下子就將整個雜貨鋪都燒著,燒得好快。

  就算有人想隔岸觀火都不行,因為這條街上的屋子,大多都是木板造的。

  片刻間,整條街都已亂了起來,各式各樣可以裝水的東西,一下子全都出現了。

  火光照著蕭別離的臉,他蒼白的臉也已被映紅了,沉吟著道:「看來那火是從雜貨鋪後面的廚房裡燒起來的。」

  葉開點點頭。

  蕭別離道:「你走的時候,是不是忘了熄燈?」

  葉開道:「那裡根本還沒有點燈。」

  蕭別離道:「但爐子裡想必還有火。」

  葉開道:「每家人的爐子裡都有火。」

  蕭別離道:「你認為有人放火?」

  葉開笑了笑,道:「我早該想到有人會放火的。」

  蕭別離道:「為什麼?」

  葉開笑得很奇怪,淡淡道:「因為死人燒焦了後,就真的永遠不能說話了。」

  他忽然搶過一個人手裡提著的水桶,也搶著去救火了。

  蕭別離很快就已看不見他,但眼睛裡卻還是帶著沉思之色。

  他身旁忽然悄悄地走過來一個人,悄悄問道:「你在想什麼?」

  蕭別離並沒有扭頭去看,緩緩道:「我剛得到個教訓。」

  這人道:「什麼教訓?」

  蕭別離道:「你若想要一個人不說話,只有將他殺了後再燒成焦炭。」

  救火的人雖多,水源卻不足。

  幸好白天下過雨,屋子並不乾燥,所以火勢雖未被撲滅,總算還沒有蔓延得太快。

  葉開擠在救火的人叢中,目光就像鷹一樣,在四下搜索。

  放火的人通常也會混在救火的人叢裡的,這也許因為他不願被別人懷疑,也許因為他很欣賞別人救火的痛苦,很欣賞自己放的火。

  這當然是種殘酷而變態的心理,但放火的豈非就是殘酷而變態的人?

  只可惜這種人外表通常都很不容易看出來的。

  葉開正覺得失望,忽然發覺有個人在後面用力拉他的衣襟。

  他回過頭,又發覺有個人很快地轉過身,擠出了人群。

  是個頭戴著氈帽的青衣人。

  葉開當然也很快地跟著擠了出去。

  他擠出去後,還是只能看到這青衣人的背影。

  葉開常常喜歡研究人的背影,他發現每個人的背影多多少少都有些特徵,所以若要從一個人的背影認出他來,並不是件困難的事。

  這青衣人的背卻像是完全陌生的。

  他身材並不高大,行動卻很敏捷,很快地就已走出了這條街。

  忽然間,四下就已看不見別的人了。

  繁星在天,原野靜寂。

  葉開大步追過去,輕喚道:「前面的朋友是否有何指教?請留步說話。」

  青衣人的腳步非但沒停,反而更加快了,又走出一段路,就忽然一掠而起,施展的竟是「八步趕蟬」的上乘輕功。

  這人的輕功非但很不錯,身法也很美。葉開看見他寬大的衣袂在風中飛舞,忽又覺得他的身法很眼熟,卻還是想不出在哪裡見過這麼樣一個人。

  走得越遠,夜色就越濃。

  葉開並沒有急著追上去。

  這青衣人若是真的不願見他,剛才為什麼要拉他的衣服?

  這人若是本就想見人,他又何必急著去追?

  風吹草原,長草間居然有條小徑。

  這人對草原中的地勢顯然非常熟悉,在草叢間東一轉,西一轉,忽然看不見了。

  葉開卻一點也不著急,就停下腳步,等著。

  過了半晌,草叢中果然在低語:「你知道我是誰?」

  葉開笑了笑,悠然低吟:「天皇皇,地皇皇,人如玉,玉生香,萬馬堂中沈三娘。」

  草叢中有人笑了,笑聲輕柔而甜美。

  一個人帶著笑道:「好眼力,有賞。」

  葉開微笑道:「賞什麼?」

  沈三娘道:「賞你進來喝杯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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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11-13 21:16:55 |只看該作者
第十九回 斬草除根

  這荒涼的草原上,怎麼會有喝酒的地方?

  葉開走進去後才明白,沈三娘竟在這裡建造了個小小的地室。

  若不是她自己帶你,你就算有一萬人來找,也絕對找不到這地方。

  這實在是個很奇妙的地方,裡面非但有酒,居然還有張很乾淨的床,很精緻的妝台,妝台上居然還擺著鮮花。

  擺酒的桌子上,居然還有幾樣很精緻的小菜。

  葉開怔住。

  沈三娘看著他,臉上帶著笑,正是那種令人一見銷魂的笑。

  她微笑著道:「你是不是很奇怪?」

  葉開忽然也笑了笑,道:「不奇怪。」

  沈三娘道:「不奇怪?」

  葉開也在看著她,微笑道:「像你這樣的女人,無論做出什麼樣的事來,我都不會奇怪。」

  沈三娘眼波流動,道:「看來你的確是個很懂事的男人。」

  葉開道:「你也是個很懂事的女人。」

  沈三娘道:「所以我們就該像兩個真正懂事的人一樣,先坐下來喝杯酒。」

  葉開眨了眨眼,道:「然後呢?」

  沈三娘又笑了,咬著嘴唇笑道:「你既然是個懂事的男人,就不該在女人面前問這種話。」

  葉開歎了口氣,苦笑道:「其實我只不過想聽你說個故事。」

  沈三娘道:「什麼故事?」

  葉開道:「神刀萬馬堂的故事。」

  沈三娘道:「你怎麼知道我會說這故事?」

  葉開又笑了笑,淡淡道:「我知道的事還不止這一樣。」

  沈三娘忽然不說話了。

  燈光照著她的臉,使得她看來更美,但卻是種很淒涼而傷感的美,就像是夏日下的歸鴻,殘秋時的夕陽。

  她慢慢地斟了杯酒,遞給葉開。

  葉開坐下。

  風從上面的洞口吹過,燈光在搖晃,夜彷彿已很深了。

  大地寂靜,又有誰知道地下有這麼樣兩個人,這麼樣坐在這裡。

  又有誰知道他們的心事?

  沈三娘又為自己倒了杯酒,慢慢地喝下去,然後才緩緩道:「你知道神刀堂的主人是誰?」

  葉開點點頭。

  沈三娘道:「你知道白先羽和馬空群,本來是同生死、共患難的兄弟?」

  葉開又點點頭。

  沈三娘道:「他們並肩作戰,從關外闖到中原,終於使神刀堂和萬馬堂的名頭響遍了武林。」

  葉開道:「我也早已知道白老前輩是個很了不起的人。」

  沈三娘歎了口氣,黯然道:「就因為他是個了不起的人,所以後來才會死得那麼慘。」

  葉開道:「為什麼?」

  沈三娘道:「因為他使神刀堂一天天壯大,不但已漸漸壓過了萬馬堂,江湖中也已幾乎沒有別人能比得上了。」

  葉開歎道:「我想他一定得罪了很多人。」

  武林大豪的聲名,本就是用血淚換來的。

  沈三娘咬著牙,道:「他自己也知道江湖中一定有很多人恨他,但他卻未想到最恨他的人,竟是他最要好的兄弟。」

  葉開道:「馬空群?」

  沈三娘點點頭,道:「他恨他,因為他知道自己比不上他。」

  葉開道:「難道他真的是死在馬空群手下的?」

  沈三娘恨恨道:「當然還有別的人。」

  葉開道:「公孫斷?」

  沈三娘道:「公孫斷只不過是個奴才,就憑他們兩個人,怎麼敢動神刀堂,何況白夫人和白二俠也是不可一世的絕頂高手。」

  她目中充滿了怨毒之意,接著又道:「所以那天晚上秘密暗算他們的人,至少有三十個。」

  葉開動容道:「三十個。」

  沈三娘點點頭,道:「這三十個人想必也一定都是武林中的第一流高手。」

  葉開道:「你知道他們是誰?」

  沈三娘長長歎息了一聲,道:「沒有人知道……除了他們自己外,絕沒有別人知道。」

  她不讓葉開問話,很快的接著又道:「那天晚上雪剛停,馬空群約了白大哥兄弟在賞雪,說是在城外的梅花庵,準備了一席很精緻的酒菜。」

  葉開很留意地聽著,彷彿每個細節都不肯錯過,所以立刻問道:「梅花庵既然是出家人的清修之地,怎麼會有酒菜?」

  沈三娘冷笑道:「這世上真正能做到四大皆空的出家人又有幾個?」

  葉開點點頭,替她倒了杯酒。

  他瞭解她的心情。

  像她這種人,對世上任何事的看法當然都難免比較尖刻。

  沈三娘喝完了這杯酒,才接著說道:「那天白大哥的興致也很高,所以將他一家人全都帶去了,誰知道……誰知道馬空群要他們去賞的並不是白的雪,而是紅的雪!」

  她拿著酒杯的手已開始顫抖,明亮的眼睛也已發紅了。

  葉開的臉色也很沉重,道:「馬空群是不是已安排好那三十個人埋伏在梅花庵裡等著他。」

  沈三娘點點頭,淒然道:「就在那天晚上,白大哥兄弟兩家,大小十一口人,全都慘死在梅花庵外,竟沒有留下一個活口。」

  葉開也不禁黯然,長歎道:「斬草除根,寸草不留,他們的手段好毒!」

  沈三娘輕拭著眼角的淚痕,道:「最慘的是白大哥夫婦,他們縱橫一生,死的時候竟連首級都無法保存,連他那才四歲大的孩子,都慘死在劍下。」

  她又替自己倒了杯酒,很快地喝了下去,道:「但暗算他們的那三十多個蒙面刺客,也被他們手刃了二十多個。」

  葉開道:「馬空群左掌那三根手指,想必也是被他削斷了的。」

  沈三娘恨恨道:「若不是他趁白大哥不備時先以金剛掌力重創了白大哥的右臂,那天晚上他們只怕還休想得手。」

  葉開道:「金剛掌?」

  沈三娘道:「馬空群也是個了不起的人材,他右手練的是破山拳,左手練的卻是金剛掌,據說這兩種功夫都已被他練到了九成火候。」

  葉開道:「白大俠呢?」

  沈三娘的眼睛裡立刻又發出了光,道:「白大哥藝絕天下,無論武功、機智、膽識,世上都絕沒有任何人能比得上他。」

  你只要看著她的眼睛,就可以知道她對她的白大哥是多麼崇敬佩服。

  葉開長長歎息,黯然道:「為什麼千古以來的英雄人物,總是要落得個如此悲慘的下場?」

  他也舉杯一飲而盡,才接著說道:「白大俠滿門慘死之後,馬空群自然就將責任推到那些蒙面刺客身上。」

  沈三娘冷笑道:「最可恨的是,他還當眾立誓,說他一定要為白大哥報仇。」

  葉開道:「那三十個刺客之中,能活著回去的還有幾個?」

  沈三娘道:「七個。」

  葉開道:「沒有人知道他們是誰?」

  沈三娘道:「沒有。」

  葉開歎道:「他們自己當然更不肯說出來,馬空群只怕再也沒有想到這秘密也會洩漏。」

  沈三娘道:「他做夢也沒想到。」

  葉開苦笑道:「其實連我也想不通,這秘密是怎麼洩漏的。」

  沈三娘沉吟著,終於緩緩道:「活著的那七個人之中,有一個突然天良發現,將這秘密告訴了白鳳夫人。」

  葉開道:「這種人也有天良?」

  沈三娘道:「他本來也已將死在白大哥刀下,但白大哥卻從他的武功上認出了他,念在他做人還有一點好處,所以刀下留情,沒有要他的命。」

  葉開道:「這人是誰?」

  沈三娘歎道:「白鳳夫人已答應過他,絕不將他的姓名洩漏。」

  葉開道:「他做人有什麼好處?」

  沈三娘道:「若是說出了他這點好處,只怕人人都知道他是誰了。」

  葉開道:「白大俠對他的武功如此熟悉,難道他竟是白大俠的朋友?」

  沈三娘恨恨道:「馬空群難道不是白大哥的朋友?那三十個蒙面刺客,也許全都是白大哥的朋友。」

  葉開歎道:「看來朋友的確比仇敵還可怕。」

  沈三娘道:「可是白大哥饒了他一命之後,他回去總算還是天良發現,否則白大哥只怕就要永遠冤沉海底了。」

  葉開道:「他沒有說出另六個人是誰?」

  沈三娘道:「沒有。」

  葉開道:「為什麼不說?」

  沈三娘道:「因為他也不知道。」

  她接著道:「馬空群一向是個很謹慎,很仔細的人,他選擇這三十個人做暗算白大哥的刺客,當然仔細觀察過他們很久,知道他們都必定在暗中對白大哥懷恨在心。」

  葉開道:「想必如此。」

  沈三娘道:「但這三十個人卻都是和馬空群直接聯繫的,誰都不知道另外的二十九個人是誰。」

  葉開道:「江湖中的一流高手,大多都有他們獨特的兵刃和武功,這人多少總該看出一點線索來。」

  沈三娘道:「行刺的那天晚上,這三十個人不但全都黑衣蒙面,甚至將他們慣用的兵刃也換過了,何況,這個人當然也很瞭解白大哥武功的可怕,行刺時心情當然也緊張得很,哪有功夫去注意別人。」

  葉開垂下頭,沉吟著,忽又問道:「那位白鳳夫人又是誰?」

  沈三娘長長歎息,淒然道:「她……她是個很了不起的女人,也是個很可憐的女人,她雖然既聰明又美麗,但命運卻比誰都悲慘。」

  葉開道:「為什麼?」

  沈三娘道:「因為她喜歡的男人不但是有婦之夫,而且是那一門的對頭。」

  葉開道:「對頭?」

  沈三娘道:「她本是魔教中的大公主。」

  葉開動容道:「魔教?」

  沈三娘黯然道:「三百年來,武林中無論哪一門,哪一派的人,提起魔教兩個字來,沒有不頭疼的,其實魔教中的人也是人,也有血有肉,而且,只要你不去犯他們,他們也絕不會來惹你。」

  葉開苦笑道:「我總認為魔教只不過是種荒唐神秘的傳說而已,誰知道世上竟真有它存在。」

  沈三娘道:「近二十多年來,魔教中人的確已沒人露過面。」

  葉開道:「為什麼?」

  沈三娘道:「因為魔教教主在天山和白大哥立約賭技,輸了一招,發誓從此不再入關。」

  葉開歎:「白大俠當真是人中之傑,當真是了不起。」

  沈三娘幽幽地道:「只可惜你晚生了二十年,沒有見著他。」

  葉開道:「但他當年的雄姿英發,現在我還一樣能想像得到。」

  沈三娘看著他,眼睛裡露出一抹溫柔之意,像要說什麼,又忍住。

  她又喝了杯酒,才接著道:「就因為天山這一戰,所以魔教中上上下下,都將白大哥當作不共戴天的大對頭。」

  葉開歎道:「魔教中的人,氣量果然未免偏狹了一些。」

  沈三娘說道:「白鳳夫人就是那魔教教主的獨生女兒。」

  葉開道:「但她卻愛上了白大俠。」

  沈三娘點點頭,道:「就為了白大哥,她不惜叛教出走。」

  葉開道:「她知道白大俠已有妻子?」

  沈三娘道:「她知道,白大哥從沒有欺騙過她,所以她才動了真情。」

  葉開長歎道:「你若要別人真情對你,你也得用自己的真情換取。」

  沈三娘的目光又變得溫柔起來,輕輕道:「她明知白大哥不能常去看她,但她情願等,有時一年中她甚至只能見到白大哥一面,但她已心滿意足。」

  葉開的眼睛彷彿遙視著遠方,過了很久,才問道:「白大俠的夫人想必不知道他們這段情感。」

  沈三娘道:「她至死都不知道,因為白大哥雖然是一世英雄,但對她這位夫人卻帶著三分畏懼,所以才苦了我們的白鳳姑娘。」

  葉開歎息著,道:「我明白。」

  他的確明白。女人最悲慘的事,就是愛上了一個她本不該去愛的男人。

  沈三娘淒然道:「最慘的是,那時她已有了白大哥的孩子。」

  葉開遲疑著,終於忍不住問道:「你說的這孩子是不是……」

  沈三娘道:「這孩子就是傅紅雪。」

  葉開動容道:「他果然是來找萬馬堂復仇的!」

  沈三娘點點頭,目中又有了淚光,黯然道:「為了這一天,她們母子也不知吃了多少苦。」

  葉開道:「白鳳夫人難道從未去向她的父親請求幫助?」

  沈三娘道:「她也是個很倔強的女人,從不要別人可憐她,何況,魔教中人既然對白大哥恨如切骨,又怎麼會幫她復仇。」

  葉開歎道:「她既然本是魔教中的公主,當然也不會有別的朋友。」

  沈三娘道:「所以她只有全心全意地來教養她的孩子,希望她能夠為白大哥洗雪這血海深仇。」

  葉開道:「看來她的兒子並沒有令她失望。」

  沈三娘道:「他現在的確已可算是絕頂高手,我敢說天下已沒有幾個人能比得上,但又有誰知道,他為了練武曾經吃過多少苦?」

  葉開道:「無論做什麼事,若想出人頭地,都一樣要吃苦的。」

  沈三娘凝視著他,忽然問道:「你呢?」

  葉開笑了笑,道:「我?……」

  他的笑容中似也帶著些悲傷,過了很久,才接著道:「我總比他好,因為從來也沒有人管我。」

  沈三娘道:「沒有人管真是件幸運的事麼?」

  葉開又笑了笑。

  他只笑了笑,什麼都沒有說。

  沈三娘輕輕歎息,柔聲道:「我相信你有時也必定希望有個人來管管你的,沒有人管的那種痛苦和寂寞,我很明白。」

  葉開忽然改變話題,道:「這件事的大概情況,我已明白了。」

  沈三娘道:「我說的本來就很詳細。」

  葉開道:「但你卻忘了說一件事。」

  沈三娘道:「什麼事?」

  葉開道:「你自己。」

  他凝視著沈三娘,緩緩道:「你究竟是什麼人,和這件事又有什麼關係?」

  沈三娘沉默了很久,才緩緩道:「馬空群以為我是白鳳夫人的妹妹,其實他錯了。」

  葉開道:「哦?」

  沈三娘淒然一笑,道:「我本來也是魔教中的人,但卻只不過是白鳳夫人身邊的一個小丫頭而已。」

  葉開道:「傅紅雪認得你?」

  沈三娘搖搖頭道:「他不認識我,他很小的時候,我就離開了白鳳夫人。」

  葉開道:「為什麼?」

  沈三娘道:「因為我要找機會,混入萬馬堂去刺探消息。」

  葉開道:「要查出那六個人是誰?」

  沈三娘道:「最主要的,當然是這件事。」

  葉開道:「你沒有查出來?」

  沈三娘道:「沒有。」

  她目中又露出悲憤沉痛之色,黯然接著道:「所以這幾年我都是白活的。」

  葉開看著她,道:「你只不過是白鳳夫人的丫環,但卻也為了這段仇恨,付出了你這一生中最好的十年生命?」

  沈三娘道:「因為她一向對我很好,一向將我當作她的姐妹。」

  葉開道:「沒有別的原因?」

  沈三娘垂下頭,過了很久,才輕輕道:「這當然也因為白大哥一向是我最崇拜的人。」

  她忽又抬起頭,盯著葉開,道:「你好像一定要每件事都問個明白才甘心。」

  葉開道:「我本來就是個喜歡刨根挖底的人。」

  沈三娘眼睛裡的表情忽然變得奇怪,盯著他道:「所以你也常常喜歡躲在屋頂上偷聽別人說話。」

  葉開笑了,道:「看來你好像也要將每件事都問得清清楚楚才甘心。」

  沈三娘咬著嘴唇,道:「但那天晚上,屋子裡的女人並不是我。」

  葉開看著他,眼睛裡的表情也變得很奇怪,過了很久,才慢慢地問道:「不是你是誰?」

  沈三娘道:「是翠濃。」

  葉開的眼睛突然亮了,直到現在他才明白,傅紅雪看著他要拉翠濃時,臉上為什麼會露出憤怒之色。

  沈三娘慢慢地為他倒了杯酒,道:「所以那天晚上和你在一起的女人,就不是翠濃。」

  葉開道:「不是翠濃是誰?」

  沈三娘眼波忽然變得霧一樣地朦朧,緩緩地道:「隨便你要將誰當她都行,只要不是翠濃……」

  葉開長歎了一聲,道:「我明白了。」

  沈三娘柔聲道:「謝謝你。」

  葉開問道:「但我又有點不明白,你為什麼要這樣做?」

  沈三娘垂下頭,垂得很低,好像不願再讓葉開看到她臉上的表情。

  又過了很久,她才歎息著,黯然道:「為了復仇,我做過很多不願做的事!」

  葉開道:「也許每個人都做過一些他本來不願做的事。」

  沈三娘道:「但這一次我卻不願再做。」

  葉開眼睛裡充滿了同情,道:「你當然不是為了自己。」

  沈三娘道:「我的確是怕害了他,他和我這種女人本不該有任何關係,只不過……我也是為了我自己。」

  葉開道:「哦?」

  沈三娘用力咬著嘴唇,道:「我已盡了我的力,現在我再也不願碰一碰我不喜歡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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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回 一醉解千愁

  葉開舉杯飲盡,酒似已有些發苦。

  他當然也瞭解一個女人被迫和她們憎惡的男人在一起時,是件多麼痛苦的事。

  沈三娘忽然抬起頭來,掠了掠鬢邊的散發,道:「我這一生中,從未有過我真正喜歡的男人,你信不信?」

  她眼波朦朧,似已有了些酒意。

  葉開輕輕歎息,只能歎息。

  沈三娘道:「其實馬空群對我並不錯,他本該殺了我的。」

  葉開道:「為什麼?」

  沈三娘道:「因為他早已知道我是什麼人。」

  葉開道:「可是他並沒有殺你。」

  沈三娘點點頭,道:「所以我本該感激他的,但是我卻更恨他。」

  她用力握緊酒杯,就好像已將這酒杯當做馬空群的咽喉。

  樽已空。

  葉開將自己杯中的酒,倒了一半給她。

  然後她就將這杯酒喝了下去,喝得很慢,彷彿對這杯酒十分珍惜。

  葉開凝視著她,緩緩道:「我想你現在一定永遠再也不願見到馬空群。」

  沈三娘道:「我不能殺他,只有不見他。」

  葉開柔聲道:「但你的確已盡了你的力。」

  沈三娘垂著頭,凝視著手裡的酒杯,忽然道:「你知不知道我為什麼要告訴你這些事?」

  葉開笑了笑,道:「因為我是個懂事的男人?」

  沈三娘柔聲道:「你也是個很可愛的男人,若是我年輕,一定會勾引你。」

  葉開凝視著她,道:「你現在也並不老。」

  沈三娘也慢慢地抬起頭,凝視著他,嘴角又露出那動人的微笑,幽幽地說道:「就算還不老,也已經太遲了……」

  她笑得雖美,卻彷彿帶著種無法形容的苦澀之意。

  一種比甜還有癡味的苦澀之意。

  一種淒涼的笑。

  然後她就忽然站起來,轉過身,又取出一樽酒,帶著笑道:「所以現在我只想你陪我大醉一次。」

  葉開輕輕歎了口氣,道:「我也有很久未曾真的醉過;」

  沈三娘:「可是在你還沒有喝醉以前,我還要你答應我一件事。」

  葉開道:「你說。」

  沈三娘說道:「你當然看得出傅紅雪是個怎麼樣的人。」

  葉開點點頭,道:「我也很喜歡他。」

  沈三娘道:「他的智慧很高,無論學什麼,都可以學得很好,但他卻又是個很脆弱的人,有時他雖然好像很堅強,其實卻只不過是在勉強控制著自己,那打擊若是再大一點,他就承受不起。」

  葉開在聽著。

  沈三娘道:「他殺公孫斷的時候,我也在旁邊,你永遠想不到他殺了人後有多麼痛苦,我也從未看過吐得那麼厲害的人。」

  葉開道:「所以你怕他……」

  沈三娘道:「我只怕他不能再忍受那種痛苦,只怕他會發瘋。」

  葉開歎道:「但他卻非殺人不可。」

  沈三娘歎了口氣,道:「可是我最擔心的,還是他的病。」

  葉開皺眉道:「什麼病?」

  沈三娘道:「一種很奇怪的病,在醫書上叫癲癇,也就是通常所說的羊癲瘋,只要這種病一發作,他立刻就不能控制自己。」

  葉開面上也現出憂鬱之色,道:「我看過這種病發作的樣子。」

  沈三娘道:「最可怕的是,誰也不知道他這種病要在什麼時候發作,連他自己都不知道,所以他心裡永遠有一種恐懼,所以他永遠都是緊張的,永遠不能放鬆自己。」

  葉開苦笑道:「老天為什麼要叫他這種人得這種病呢?」

  沈三娘道:「幸好現在還沒有別人知道他有這種病,馬空群當然更不會知道。」

  葉開道:「你能確定沒有別人知道?」

  沈三娘道:「絕沒有。」

  她的確很有信心,因為她還不知道傅紅雪的病最近又發作過一次,而且偏偏是在馬芳鈴面前發作的。

  葉開沉吟道:「他若緊張時,這種病發作的可能是不是就比較大?」

  沈三娘道:「我想是的。」

  葉開道:「他和馬空群交手時,當然一定會緊張得很。」

  沈三娘歎道:「我最怕的就是這件事,那時他的病若是突然發作……」

  她嘴唇突然發抖,連話都已說不下去——非但不敢再說,連想都不敢去想。

  葉開又替她倒了杯酒,道:「所以你希望我能在旁邊照顧著他。」

  沈三娘道:「我並不只是希望,我是在求你。」

  葉開道:「我知道。」

  沈三娘道:「你答應?」

  葉開的目光彷彿忽然又到了遠方,過了很久,才緩緩道:「我可以答應,只不過,現在我擔心的並不是這件事。」

  沈三娘道:「你擔心的是什麼?」

  葉開道:「你知不知道他回去還不到一個時辰,已有兩個人要殺他。」

  沈三娘動容道:「是什麼人?」

  葉開道:「你總該聽說過『斷腸針』杜婆婆,和『無骨蛇』西門春。」

  沈三娘當然聽說過。

  她臉色立刻變了,喃喃道:「奇怪,這倆人為什麼要殺他?」

  葉開道:「我奇怪的也不是這一點。」

  沈三娘道:「你奇怪的又是什麼?」

  葉開沉思著,道:「我剛說起他們很可能也在這地方,他們就立刻出現了。」

  沈三娘道:「你是不是覺得他們出現得太快,太恰巧?」

  葉開道:「不但出現太快,就彷彿生怕別人要查問他們某樣的秘密,所以自己急著要死一樣。」

  沈三娘道:「不是你殺了他們的?」

  葉開笑了笑,道:「我至少並不急著要他們死。」

  沈三娘道:「你認為是有人要殺了他們滅口?」

  葉開道:「也許還不止這樣簡單。」

  沈三娘道:「你的意思我懂。」

  葉開道:「也許死的那兩個人,並不是真的西門春和杜婆婆。」

  沈三娘道:「你能不能說得再詳細些?」

  葉開沉吟著,道:「他們當然是為了一種很特別的理由,才會躲到這裡來的。」

  沈三娘道:「不錯。」

  葉開道:「他們躲了很多年,已認為沒有人會知道他們的下落。」

  沈三娘道:「本就沒有人知道他們的下落。」

  葉開道:「但今天我卻忽然對人說,他們很可能就在這地方。」

  沈三娘道:「你怎麼知道的?」

  葉開又笑了笑,淡淡道:「我知道很多事。」

  沈三娘歎道:「也許你知道的已太多。」

  葉開道:「我既然已說出他們很可能在這裡,自然就免不了有人要去找。」

  沈三娘道:「他們怕的並不是別人,而是你,因為他們想不通你怎會知道他們在這裡,也猜不透你還知道些什麼事。」

  葉開道:「他們生怕自己的行蹤洩露,所以就故意安排了那兩個人出現,而且想法子讓我認為這兩個人就是杜婆婆和西門春。」

  沈三娘道:「想什麼法子?」

  葉開道:「有很多法子,最簡單的一種,就是叫一個人用斷腸針去殺人。」

  沈三娘道:「斷腸針是杜婆婆的獨門暗器,所以你當然就會認為這人是杜婆婆。」

  葉開道:「不錯。」

  沈三娘道:「若要殺人,最好的對象當然就是傅紅雪。」

  葉開道:「這也正是他們計劃中最巧妙的一點。」

  沈三娘道:「那兩人若能殺了傅紅雪,當然很好,就算殺不了傅紅雪,也對他們這計劃沒有妨礙。」

  葉開道:「對極了。」

  沈三娘道:「等到他們出手之後,那真的杜婆婆和西門春就將他們殺了滅口,讓你認為杜婆婆和西門春都已死了。」

  葉開道:「誰也不會對一個死了的人有興趣,以後當然就絕不會有人再去找他們。」

  沈三娘眨著眼,道:「只可惜有種人對死人也一樣有興趣的。」

  葉開微笑道:「世上的確有這種人。」

  沈三娘道:「所以他們只殺人滅口一定還不夠,一定還要毀屍滅跡。」

  葉開歎了口氣,道:「我常聽人說,漂亮的女人大多都沒有思想,看來這句話對你並不適用。」

  沈三娘嫣然一笑,道:「人人說,會動腦筋的男人,通常都不會動嘴,看來這句話對你也不適用。」

  葉開也笑了。

  現在他們本不該笑的。

  沈三娘道:「其實我也還有幾件事想不通。」

  葉開道:「你說。」

  沈三娘道:「死的若不是杜婆婆和西門春,他們是誰呢?」

  葉開道:「我只知道其中有個人的武功相當不錯,絕不會是無名之輩。」

  沈三娘道:「但你卻不知道他是誰。」

  葉開道:「也許我以後會知道的。」

  沈三娘看著他道:「只要你想知道的事,你就總是能知道!」

  葉開笑道:「這也許只因為我本就是個很有辦法的人。」

  沈三娘道:「那麼你想必也該知道,杜婆婆和西門春是為什麼躲到這裡來的。」

  葉開道:「你說呢?」

  沈三娘的表情忽然變得很嚴肅,一字字道:「那三十個刺客中活著的還有七個,也許我們現在已找出兩個來。」

  葉開的表情也嚴肅起來,道:「這是件很嚴重的事,所以你最好不要太快下判斷。」

  沈三娘慢慢地點了點頭,道:「我可不可以假定他們就是。」

  葉開歎了口氣,歎氣有時也是種答覆。

  沈三娘道:「他們若是還沒有死,當然一定還在這地方。」

  葉開道:「不錯。」

  沈三娘道:「這地方的人並不多。」

  葉開道:「也不太少。」

  沈三娘道:「以你看,什麼人最可能是西門春?什麼人最可能是杜婆婆?」

  葉開道:「我說過,這種事無論誰都不能太快下判斷。」

  沈三娘道:「但只要他們還沒有死,就一定還在這地方。」

  葉開道:「不錯。」

  沈三娘道:「他們既然可以隨時找兩個人來做替死鬼,這地方想必一定還有他們的手下。」

  葉開道:「不錯。」

  沈三娘道:「這些人隨時隨地都可能出現,來暗算傅紅雪。」

  葉開歎息著點了點頭。

  沈三娘道:「你所擔心的,也正是這一點?」

  葉開沉吟著,道:「以他的武功,這些人當然不是他的對手。」

  沈三娘也點了點頭。

  葉開道:「他既然是魔教中大公主的獨生子,旁門雜學會的自然也不少。」

  沈三娘道:「實在不少。」

  葉開道:「但他卻缺少一樣事。」

  沈三娘道:「哪樣事?」

  葉開道:「經驗。」

  他慢慢地接著道:「在他這種情況中,這正是最重要的一件事,卻又偏偏是誰也沒法子教他的。」

  沈三娘道:「所以……」

  葉開道:「所以你應該去告訴他,真正危險的地方並不是萬馬堂,真正的危險就在這小鎮上,而且是他看不見,也想不到。」

  沈三娘沉思著,道:「你認為馬空群早已在鎮上布好了埋伏?」

  葉開道:「你說過,他是個很謹慎的人。」

  沈三娘道:「他的確是。」

  葉開道:「可是現在他身邊卻已沒有一個肯為他拚命的人。」

  沈三娘道:「公孫斷的死,對他本就是個很大的打擊。」

  葉開道:「一個像他這麼謹慎的人,對自己一定保護得很好,公孫斷就算是他最忠誠的朋友,他也絕不會想要倚靠公孫斷來保護他。」

  沈三娘冷冷道:「公孫斷本就不是個可靠的人。」

  葉開道:「他當然比你更瞭解公孫斷。」

  沈三娘道:「所以你認為他一定早已另有佈置。」

  葉開笑了笑,道:「他若非早已有了對付傅紅雪的把握,現在怎麼會還留在這裡。」

  沈三娘道:「難道你認為傅紅雪已完全沒有復仇的機會?」

  葉開道:「假如他只想殺馬空群一個人,也許還有機會。」

  沈三娘道:「假如他還想找出那六個人呢。」

  葉開道:「那就很難了。」

  沈三娘凝視著他,忽然歎了口氣,道:「你究竟是在替我們擔心?還是為馬空群來警告我們的?現在我已漸漸分不清了。」

  葉開淡淡道:「你真的分不清?」

  沈三娘道:「你雖然說出了很多秘密,但仔細一想,這些秘密我們卻連一點用都沒有。」

  葉開道:「哦?」

  沈三娘道:「我若真的將這些話告訴傅紅雪,他只有更緊張,更擔心,更容易遭人暗算。」

  葉開道:「你可以不告訴他。」

  沈三娘盯著他的眼睛,像是才從他眼睛裡看出他心裡的秘密。

  可是她什麼也沒有看見。

  她忍不住又長歎息了一聲,道:「現在我只想知道,你究竟是什麼人?」

  葉開又笑了,淡淡道:「問我這句話的人,你已不是第一個。」

  沈三娘道:「從來沒有人知道你的來歷?」

  葉開道:「那只因連我自己都忘了。」

  他舉起酒杯,微笑道:「現在我只記得,我答應過要陪你大醉一次的。」

  沈三娘眼波流動,道:「你真的喝醉?」

  葉開笑得彷彿有些傷感,緩緩道:「我不醉又能怎麼樣呢?」

  於是葉開醉了,沈三娘也醉了。

  他醒的時候,卻已剩下他自己一個人。

  空樽下壓著張素箋,是她留下來的。

  箋上只有一行字,是用胭脂寫的,紅得就像是血:「夜晚在這裡陪你喝酒的女人也不是我。」

  樽旁還有胭脂。

  於是葉開又加了幾個字:「昨夜我根本就不在這裡。」

  不醉又能怎麼樣呢?還是醉了的好。

  凌晨。

  輕煙般的晨霧剛剛從長草間升起,東方的蒼穹是淡青色的,其餘的部分帶著神秘的銀灰色。

  長草碧綠。

  葉開走出來,長長吸了口氣,空氣新鮮而潮濕。

  草原尚未甦醒,看不見人,也聽不見聲音,一種奇妙的和平寧靜,正籠罩著大地。

  馬芳鈴現在想必還在沉睡,年輕人很少會連續失眠兩個晚上的。

  他們的憂鬱通常總是無法抗拒他們的睡意。

  老年人就不同了。

  葉開相信馬空群是絕對睡不著的。

  像他這種年紀的人,經過這麼多事之後,能睡著除非是奇跡。

  他在幹什麼?

  是在悲悼著他的夥伴,還是在為自己憂慮?

  蕭別離現在想必也該回到他的小樓上,也許正在喝他臨睡前最後的一杯酒。

  丁求是不是也在那裡陪他喝?

  傅紅雪呢?

  他是不是找得著能容他安歇一夜的地方?

  最讓葉開惦記的,也許還是沈三娘。

  他實在想不出她還有什麼地方可去,但卻相信像她這樣的女人,無論在什麼情況下,總會有地方可去的。

  除非她已迷失了自己。

  也不知從哪裡飛來一隻禿鷹,在銀灰色的蒼穹下盤旋著。

  它看來疲倦而飢餓。

  葉開抬起頭,看著它,目中帶著深思之色,喃喃道:「你若想找死人,就來錯地方了,這裡既沒有死人,我也還沒有死。」

  他眨眨眼,忽然笑了笑,道:「要找死人,就得到有棺材的地方,是不是?」

  鷹低唳,彷彿在問他:「棺材呢?棺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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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11-13 21:21:40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一回 無鞘之劍

  火熄了。

  李馬虎的雜貨店,已燒成一片焦土,隔壁那「專賣豬牛羊三獸」的屠戶和那小麵館,災情也同樣慘重。

  那條窄巷的木屋,也燒得差不多了。

  一些被搶救出來的零星傢俱,還雜亂的堆在路旁,幾隻破水桶正隨風滾動著,也不知它們的主人到底是誰。

  焦木還是濕淋淋的,大火顯然剛滅不久,甚至連風中都帶著焦味。

  邊城中的人本來起得很早,現在街上卻看不見人影,想必是因為昨夜救火勞累,現在正蒙頭大睡。

  本已荒僻的小鎮,看來更淒涼悲慘。

  葉開慢慢的走上這條街,心裡忽然覺得有種負罪的感覺。

  無論如何,若不是他,這場火就不會燒起來,他本該提著水桶來救火的。

  但昨天晚上,他提著的卻是酒壺。

  這一場大火後,鎮上有多少人將無家可歸?

  葉開長長歎息了一聲,不禁想起了那小麵館的老闆張老實。

  張老實真的是個老實人,他不但是這小麵館的老闆,也是廚子和夥計,

  所以一年到頭,身上總是圍著塊油膩膩的圍裙,從早上一直忙到天黑,賺來的卻連個老婆都養不起。

  但他還是整天笑嘻嘻的,你就算只去吃他一碗三文錢的陽春麵,他還是拿你當財神爺一樣照顧。

  所以他煮的面就算像糨糊,也從來沒有人埋怨過半句。

  現在麵館已燒成平地,這可憐的老實人以後怎麼辦呢?

  隔壁殺豬的丁老四,雖然也是個光棍,情況卻比他好多了。

  丁老四還可以到蕭別離的店裡去喝幾杯,有時甚至還可以在那裡睡一覺。

  再過去那家棉花行,居然沒有被燒到,竟連外面掛著的那「精彈棉花,外賣雕漆器皿」的大招牌,也還是完整無缺的。

  「清水錦綢細緞、工夫作針。」

  「精製紈扇、雨具、自捍伏天絨襪。」

  除了蕭別離外,鎮上就數這三家店最殷實,就算被火燒一燒也沒關係。

  但他們卻偏偏全都沒有被燒到。

  葉開苦笑著,正想找個人去問問張老實他們的消息,想不到卻先有人來找他了。

  窄門上的燈籠,居然還是亮著的。

  一個人突然從裡面伸出半個身子來,不停地向葉開招手。

  這人白白的臉,臉上好像都帶著微笑,正是那綢緞行的老闆福州人陳大倌。

  鎮上沒有人比他更會做生意,也沒有人比他更不得人緣了。

  葉開認得他。

  這地方只要是開門做生意的人,葉開已差不多認得。

  他認為沒事的時候找這些人聊聊,總會有些意想不到的收穫。

  他現在就想不出陳大倌找他幹什麼?

  但他還是走了過去,臉上又故意作出微笑,還沒有開口問他,陳大倌的頭已縮了回去。

  門卻開了。

  葉開只好走進去,忽然發現他認得的人竟幾乎全在這地方,蕭別離反而偏偏不在。

  除了陳大倌外,每個人的臉色都很沉重,面前的桌子上既沒有菜,也沒有酒。

  他們顯然不是請葉開來喝酒的。

  天色還沒有大亮,屋裡也沒有燃燈,這些人一個個鐵青著臉,瞪著一雙雙睡眠不足的眼睛,態度一點也不友善。

  「難道他們已知道那場火是我惹出來的?」

  葉開微笑著,幾乎忍不住想要問問他們,是不是想找他來算賬的。

  他們的確要找人算賬,只不過要找的並不是他,是傅紅雪。

  「自從這姓傅的一來,災禍也跟著來了。」

  「他不但殺了人,而且還要放火。」

  「火起之前,有個人親眼看見他去找李馬虎的。」

  「他到這裡來,為的好像就是要給我們罪受。」

  「他若不走,我們簡直活不下去。」

  說話的人除了陳大倌和棉花行的宋老闆外,就是丁老四和張老實,這一向不大說話的老實人,今天居然也開口。

  每個人提起傅紅雪,都咬牙切齒的,好像恨不得咬下他一塊肉。

  葉開靜靜地聽著,等他們說完了,才淡淡問道:「各位準備對他怎麼樣?」

  陳大倌歎了口氣,接著說道:「我們本來準備請他走的,但他既然來了,當然不肯就這樣一走了之,所以……」

  葉開道:「所以怎麼樣?」

  張老實搶著道:「他既然要我們活不下去,我們也要他活不下去。」

  丁老四一拳重重地打在桌上,大聲道:「我們雖然都是安分守己良民,但惹急了我們,我們也不是好惹的。」

  宋老闆捧著水煙袋,搖著頭道:「狗急了也會跳牆,何況人呢?」

  葉開慢慢地點了點頭,好像覺得他們說的話都很有道理。

  陳大倌又歎了口氣,道:「我們雖然想對付他,只可惜心有餘而力不足。」

  宋老闆歎了口氣,道:「像我們這樣老實人,當然沒法子和殺人的兇手去拚命。」

  陳大倌道:「幸好我們總算還認得幾個有本事的朋友。」

  葉開道:「你說的是三老闆?」

  陳大倌道:「三老闆是有身份的人,我們怎麼去驚動他?」

  葉開皺了皺眉,道:「除了三老闆外,我倒想不出還有誰是有本事的人了。」

  陳大倌道:「是個叫小路的年輕人。」

  葉開道:「小路?」

  陳大倌道:「這人雖年輕,但據說已是江湖中第一流的劍客。」

  宋老闆悠然道:「據說他在去年一年裡,就殺三四十個人,而且殺的也都是武林高手。」

  張老實咬著牙,道:「像他這種殺人的兇手,就得找個同樣的人來對付他。」

  陳大倌道:「這就叫以眼還眼,以牙還牙。」

  葉開沉吟著,忽然問道:「你們說的小路,是不是道路的路?」

  陳大倌道:「不錯。」

  葉開道:「是不是路小佳?」

  陳大倌道:「就是他。」

  宋老闆緩慢地吐出口氣道:「葉公子莫非也認得他?」

  葉開笑了,道:「我聽說過,聽說他的劍又狠又快。」

  宋老闆也笑了,道:「這兩年來,江湖中沒有聽說過他的人,只怕不多。」

  葉開道:「的確不多。」

  宋老闆道:「聽說連崑崙山的神龍四劍和點蒼的掌門人都已敗在他的劍下。」

  葉開點點頭,說道:「宋老闆好像對他的事熟悉得很。」

  宋老闆又笑了笑,悠然道:「好教葉公子得知,這位了不起的年輕人,就是我一門遠親的大少爺。」

  葉開道:「他來了?」

  宋老闆道:「總算他還沒有忘記我這個窮親戚,前兩天才派人帶了信來,所以,我才知道他就在這附近。」

  丁老四搶著道:「所以昨天晚上我們已找人連夜趕去談了。」

  宋老闆道:「若是沒有意外,今天日落之前,他想必就能趕到這裡。」

  張老實捏緊拳,恨聲道:「那時我們就得要傅紅雪的好看了。」

  葉開聽著,忽又笑了笑,道:「這件事各位既已決定,又何必告訴我?」

  陳大倌笑道:「葉公子是個明白人,我們一向將葉公子當做自己的朋友。」

  他好像生怕葉開開口說出難聽的話,所以趕緊又接著解釋道:「但我們也知道葉公子對那姓傅的一向不錯。」

  葉開道:「你們是不是怕我又來多管閒事?」

  陳大倌道:「我們只希望葉公子這次莫要再照顧他就是。」

  張老實道:「我是個老實人,只會說老實話。」

  葉開道:「你說。」

  張老實道:「你最好能幫我們的忙殺了他,你若不幫我們,至少也不能幫他,否則……」

  葉開道:「否則怎麼樣?」

  張老實站起來,大聲道:「否則我就算打不過你,也要跟你拚命。」

  葉開大笑,道:「好,果然是老實話,我喜歡聽老實話。」

  張老實大喜道:「你肯幫我們?」

  葉開道:「我至少不幫他。」

  陳大倌鬆了口氣,賠笑道:「那我們就已感激不盡了。」

  葉開道:「我只希望路小佳來的時候,你們能讓我知道。」

  陳大倌道:「當然。」

  葉開歎息著,喃喃道:「我實在早就想看看這個人了,還有他那柄劍……」

  突聽一人道:「據說他那柄劍也很少給人看的。」

  這是蕭別離的聲音。

  他的人還在樓梯上,聲音已先傳了下來。

  葉開抬起頭,笑了笑,道:「他的劍是不是也和傅紅雪的刀一樣?」

  蕭別離也在微笑著,道:「只有一點不同。」

  葉開道:「哪一點?」

  蕭別離道:「傅紅雪的刀還殺三種人,他的劍卻只殺一種。」

  葉開道:「只殺哪種人?」

  蕭別離道:「活人!」

  他慢慢地走下樓,蒼白的臉上帶著種慘淡的笑容,接著道:「他和傅紅雪不同,在他看來,世上只有兩種人,活人和死人。」

  葉開道:「只要是活人他都殺?」

  蕭別離歎了口氣,道:「至少我還未聽說他劍下有過活口。」

  葉開也歎了口氣,道:「現在,我只想知道一件事了。」

  蕭別離道:「什麼事?」

  葉開說道:「不知道是他的劍快,還是傅紅雪的刀快。」

  這件事也正是每個人都想知道的。

  陽光已升起。

  鎮上的地保趙大,正在指揮著他手下的幾個兄弟清理火場。

  屋子裡的人都已走出來,站在屋簷下看著,發表著議論。

  蕭別離和葉開卻還留在屋子裡。

  葉開從窗口看著外面的人,微笑道:「想不到趙大做事倒很賣力。」

  蕭別離道:「他當然應該賣力。」

  葉開道:「哦?」

  蕭別離道:「鎮上人人都知道李馬虎並不馬虎,他干了十來年,據說已存下上千兩的銀子。」

  葉開沉吟著,道:「銀子是燒不化的。」

  蕭別離道:「他也沒有後人。」

  葉開道:「所以只要能找得出來那些銀子來,就是地保的。」

  蕭別離笑道:「難怪他們都說你是個明白人。」

  葉開道:「他們說的話你全都聽見了?」

  蕭別離歎道:「這些人說起話來,好像就生怕別人聽不見。」

  葉開道:「這就難怪你睡不著了,我本來還以為有人陪你在樓上喝酒哩。」

  蕭別離目光閃動,道:「你以為是丁求。」

  葉開笑了笑,拉開張椅子坐下去。

  蕭別離道:「你想找他?」

  葉開道:「說老實話,我真正想要找的人就是傅紅雪。」

  蕭別離道:「你不知道他在哪裡?」

  葉開道:「你知道?」

  蕭別離想了想,道:「他當然不會離開這地方。」

  葉開笑道:「只怕連鞭子都趕不走。」

  蕭別離道:「但他在這裡卻已很難再找得到歡迎他的人。」

  葉開道:「看來的確不容易。」

  蕭別離沉吟著,緩緩道:「只不過有些地方既沒有主人,門也從來不關的。」

  葉開道:「譬如說哪些地方?」

  蕭別離道:「譬如說,關帝廟……」

  葉開的眼睛跟著亮了,忽然站起來,道:「我最佩服的人就是這位關夫子,早該到他廟裡去燒幾根香了。」

  蕭別離笑道:「最好少燒幾根,莫要燒著了房子。」

  葉開也笑了笑,道:「幸好關夫子一向不開口的,否則很有這種可能。」

  燒焦了的屍骨已清理出來,銀子卻還沒有消息。

  趙大已歇下來,正用大碗在喝著水,大聲地吆喝著,叫他手下的弟兄別偷懶。

  銀子若找出來,大家全有一份的。

  葉開走過去,站在他旁邊看著,忽然悄悄道:「聽說有些人總是喜歡將銀子埋在鋪底下的。」

  趙大精神為之一振,道:「對,我早該想到這種地方了。」

  他好像這才發覺說話的人是葉開,立刻又回頭笑道:「若是找到了,葉公子你在這地方的酒賬,全算我趙大的。」

  葉開道:「那倒不必,我只希望你能照顧照顧這個死人,替他們弄兩口薄皮棺材。」

  趙大道:「棺材是現成的,而且用不著花錢買。」

  葉開道:「哦,這裡居然有不要錢的棺材,我倒從未聽說過。」

  趙大笑道:「公子你莫非忘了,前天豈非有人送了好幾副棺材來?」

  葉開眼睛又亮了,卻又問道:「棺材豈非是要送到萬馬堂的?」

  趙大悄悄道:「這兩天三老闆正在走霉運,誰敢把棺材往那裡送?」

  葉開道:「棺材呢?」

  趙大道:「本來就堆在後面的空地上,昨天起火的時候,我才叫人移到關帝廟去了,只便宜了這兩天死的人,每人都可以落一口。」

  葉開笑道:「看來這兩天死在這裡的人,倒真是死對了地方。」

  趙大卻歎了口氣,道:「但沒死的人待在這種窮地方,卻真是活受罪。」

  葉開道:「誰說這地方窮,說不定那邊就有上千兩的銀子在等著你去拿哩。」

  趙大大笑,道:「多謝公子吉言,我這就去拿。」

  他捲起衣袖,趕過去,忽又回過頭,道:「公子你若在這裡有什麼三長兩短,我趙大一定選口最好的棺材給你。」

  葉開看著他走開了,也不知是好氣還是好笑,過了很久,才苦笑著,喃喃道:「看你這小子倒真他媽的夠朋友。」

  這條街雖然是這地方的精華,這地方卻當然不止這麼樣一條街!

  走出這條街往左轉,屋子就更簡陋破爛,在這裡住的不是牧羊人,就是趕車洗馬的,那幾個大老闆店裡的夥計,也住在這裡。

  一個大肚子的婦人,正蹲在那裡起火。

  她的背上背著個孩子,旁邊還站著三個,一個個都是面有菜色,她自己看來卻更憔悴蒼老得像是老太婆。

  葉開暗中歎了口氣——為什麼越窮的人家,孩子偏偏越多呢?

  是不是因為他們沒錢在晚上點燈,也沒別的事做。

  無論如何,人越窮,孩子越多,孩子越多,人就更窮,這好像已成了條不變的定律。

  葉開忽然覺得這是一個很嚴重的問題,卻又想不出什麼方法來讓別人少生幾個孩子。

  但他相信,這問題以後總有法子解決的。

  再往前面走不多遠,就可以看到那間破落的關帝廟了。

  廟裡的香火並不旺,連關帝老爺神像上的金漆都已剝落。

  大門也快塌了,棺材就堆在院子裡,院子並不大,所以棺材只能摞起來放。

  廟裡的神案倒還是完整的,若有個人睡上去,保證不會垮下來。

  因為現在就有個人睡在上面。

  一個臉色蒼白的人,手裡緊緊地握著一柄漆黑的刀,一雙發亮的眼睛,正在瞪著葉開。

  葉開笑了。

  傅紅雪卻沒有笑,冷冷地瞪著他,道:「我說過,你走你的路,我走我的。」

  葉開道:「我聽你說過。」

  傅紅雪道:「你為什麼又來找我?」

  葉開道:「誰說我是來找你的?」

  傅紅雪道:「我。」

  葉開又笑了。

  傅紅雪道:「這地方只有兩個人,一個活人,一個木頭人,你來找的總不會是木頭人。」

  葉開道:「你說的是關夫子?」

  傅紅雪道:「我只知道他是個木頭人。」

  葉開歎了口氣,道:「我知道你從來不會尊敬別人,但至少總該對他尊敬的。」

  傅紅雪道:「為什麼?」

  葉開道:「因為……因為他已成神。」

  傅紅雪冷笑道:「他是你的神,不是我的。」

  葉開道:「你從不信神。」

  傅紅雪道:「我信的不是這種人,也想不出他做過什麼值得我尊敬的事。」

  葉開道:「他至少沒有被曹操收買,至少沒有出賣朋友。」

  傅紅雪道:「沒有出賣朋友的人很多。」

  葉開道:「但你總該知道……」

  傅紅雪打斷了他的話,冷冷道:「我只知道若不是他的狂妄自大,蜀漢就不會亡得那麼快。」

  葉開歎了口氣,道:「我也知道你為什麼不尊敬他了。」

  傅紅雪道:「哦?」

  葉開道:「因為別人都尊敬他,你無論做什麼事,都一定要跟別人不同。」

  傅紅雪忽然翻身掠起,慢慢地走了出去。

  葉開道:「你這就走?」

  傅紅雪冷冷地道:「這裡的俗氣太重,我實在受不了。」

  葉開歎道:「一個人若要活在這世上,有時就得俗一點的。」

  傅紅雪道:「那是你的想法,隨便你怎麼想,都跟我沒關係。」

  葉開道:「你怎麼想?」

  傅紅雪道:「那也跟你沒關係。」

  葉開道:「難道你不準備在這世界上活下去?」

  傅紅雪道:「我根本就沒有在你這世界上活過。」

  他沒有回頭。

  葉開看不見他的臉,卻看見他握刀的手突然握得更緊。

  只可惜無論他如何用力,也握不碎心裡的痛苦。

  葉開看著他,緩緩道:「無論你怎麼想,總有一天,你還是會回到這世上來的,因為你還是要活下去,而且非活下去不可。」

  傅紅雪似已聽不見這些話,他左腳先邁出一步,僵直的右腿才跟著拖過去。

  葉開看著他的腿,目中忽又露出了憂慮之色。

  縱然他的刀能比路小佳的劍快,但是這條腿……

  傅紅雪已走出了院子。

  葉開並沒有留他,也沒有提起路小佳的事。

  路小佳至少還有兩三個時辰才能來,他不願讓傅紅雪從現在一直緊張到日落時。

  他到這裡來,本來就不是為了警告傅紅雪。

  他為的是院子裡的棺材。

  棺材本來是全新的,漆得很亮,現在卻已被碰壞了很多地方,有些甚至已經被燒焦。

  若不是趙大突然心血來潮,這些棺材只怕也已被那一把火燒光。

  也許那放火的人本就打算將這些棺材燒了的。

  葉開撿了一大把石子,坐在石階上,將石子一粒粒往棺材上擲過去。

  石子打中棺材,就發出「咚」的一響。

  這棺材是空的。

  但等到他擲出的第八粒石子打在棺材上時,聲音卻變了。

  這口棺材竟好像不是空的。

  棺材裡有什麼?

  空棺材固然比較多,不空的棺材居然也有好幾口。

  葉開臉上帶著種很奇怪的表情,競走過去將這幾口棺材搬出來。

  他為什麼突然對空棺材發生了興趣。

  打開棺蓋,裡面果然不是空的。

  棺材裡竟有個死人。

  除了死人,棺材裡還會有什麼?

  但這死人竟赫然是剛才還在跟他說過話的張老實。

  他靜靜地躺在棺材裡,身上那塊油圍裙總算已被脫了下來。

  這辛苦了一輩子的老實人,現在總算已安息了

  但他剛才明明還在鎮上,身上明明還繫著那塊油圍裙,現在怎麼已躺在更奇怪的是,陳大倌、丁老四、宋老闆和街頭糧食行的胡掌櫃,居然也都在棺材裡。

  這些人剛才明明也都在鎮上的,怎麼會忽然都死在這裡?

  是什麼時候死的?

  摸摸他們的胸口,每個人都已冰冷僵硬,至少已死了十個時辰。

  他們都已死了十來個時辰。

  他們若已死了十來個時辰,剛才在鎮上和葉開說話的那些人又是誰呢?

  葉開看著這些屍身,臉上居然也沒有驚奇之色,反而笑了,竟似對自己覺得很滿意。

  難道這件事本就在他意料之中?

  人既然死了,當然有致命的原因。

  葉開將這些人的致命傷痕,很仔細地檢查了一遍,忽然將他們全都從棺材裡拖了出來,藏到廟後的深草中。

  然後他就將這幾口棺材,又擺回原來的地方。

  他自己卻還是不肯走,居然掠上屋脊,藏在屋脊後等著。

  他在等誰?

  他並沒有等多久,就看到一騎馬自草原上急馳而來,馬上人衣衫華麗,

  背後駝峰高聳,竟是「金背駝龍」丁求。

  丁求當然沒有看見他,急馳到廟前,忽然自鞍上掠起,掠上牆頭。

  棺材仍還好好地放在院子裡,並不像被人動過的樣子。

  丁求四下看了一眼,附近也沒有人影。

  這正是放火的好機會。

  於是他就開始放火。

  放火也需要技巧的,他在這方面竟是老手,火一燃起,就燒得很快。

  將這些棺材帶來的人是他,將這些棺材燒了的人也是他。

  他為什麼要辛辛苦苦將這些棺材帶來,又放火燒了呢?

  太陽已升得很高了,但距離日落卻還有段時候。

  葉開已回到鎮上來。

  他不能不回來,他忽然發覺自己餓得簡直可以吞下一匹馬。

  關帝廟的火已燒了很久,現在火頭已小,猶在冒著濃煙。

  「關帝廟的火怎麼會燒起來的?」

  「一定又是那跛子放的火。」

  「有人親眼看見他睡在廟裡的神案上。」

  一堆人圍在火場前議論紛紛,其中赫然又有陳大倌、丁老四和張老實。

  葉開卻一點也沒有覺得奇怪,好像早已算準會在這裡看到他們。

  但他卻沒有想到會看見馬芳鈴。

  馬芳鈴也看見了他,臉上立刻露出很奇怪的表情,似乎正在考慮,不知道是不是應該跟他打招呼。

  葉開卻已向她走了過去,微笑著道:「你好。」

  馬芳鈴咬著嘴唇,道:「不好。」
飛絲結羅網,來去黑暗中,坐鎮八卦帳,交趾一邪郎。
九天銀絲線,八卦羅網長,飛越地獄門,邪郎掌無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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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11-13 21:22:14 |只看該作者
  她今天穿的不是一身紅,是一身白,臉色也是蒼白的,看來竟似瘦了很多。

  難道她竟連著失眠了兩個晚上?

  葉開眨了眨眼,又問道:「三老闆呢?」

  馬芳鈴瞪著眼,道:「你問他幹什麼?」

  葉開道:「我只不過問問而已。」

  馬芳鈴道:「用不著你問。」

  葉開歎了口氣,苦笑道:「那麼我就不問。」

  馬芳鈴卻還是瞪著眼,道:「我倒要問問你,你剛才到哪裡去了?」

  葉開又笑了,道:「我既然不能問你,你為什麼要問我?」

  馬芳鈴道:「我高興。」

  葉開淡淡道:「我也很想告訴你,只可惜男人做的事,有些是不便在女人面前說的。」

  馬芳鈴咬了咬嘴唇,恨恨道:「原來你做的都是些見不得人的事。」

  葉開道:「幸好我還不會放火。」

  馬芳鈴道:「放火的是誰?」

  葉開道:「你猜呢?」

  馬芳鈴道:「你看見那姓傅的沒有?」

  葉開道:「當然看見過。」

  馬芳鈴道:「幾時看見的?」

  葉開道:「好像是昨天。」

  馬芳鈴瞪著他,狠狠地跺了跺腳,蒼白的臉已氣紅了。

  葉開想了想,忽然道:「不知他會不會去找三老闆……」

  馬芳鈴冷笑道:「他找不著的。」

  葉開道:「為什麼?」

  馬芳鈴道:「因為連我都找不著。」

  三老闆怎麼會忽然不見了呢?到哪裡去了?

  有人正想問,但就在這時,已有一陣馬蹄聲響起,打斷了他們的話。

  一匹油光水滑,黑得發亮的烏騅馬,自鎮外急馳而來。

  馬上端坐個鐵塔般的大漢,光頭、赤膊,黑緞繡金花的燈籠褲,倒趕千層浪的綁腿,搬尖大灑鞋,一雙手沒有提韁,卻抱著根海碗粗的旗桿。

  四丈多高的旗桿上,竟還站著個人。

  一個穿著大紅衣裳的人,背負著雙手,站在桿頭,馬跑得正急,他的人卻紋絲不動,竟似比站在平地上還穩些。

  葉開只抬頭看了一眼,就忍不住歎了口氣,喃喃道:「他來得倒真早。」

  烏騅馬已急馳入鎮,每個人都不禁仰起了頭去看,顯得又是驚奇,又是歡喜。

  每個人都已猜出來的人是誰了。

  突然間,健馬長嘶,已停下了腳。

  紅衣人還是背負著雙手,紋絲不動地站在長桿上,仰著臉道:「到了麼?」

  光頭大漢立刻道:「到了。」

  紅衣人道:「有沒有出來迎接咱們?」

  光頭大漢道:「好像有幾個。」

  紅衣人道:「都是些什麼樣的人?」

  光頭大漢道:「看起來倒都還像個人。」

  紅衣人這才點了點頭,喃喃道:「今天的天氣真不錯,倒真是殺人的天氣。」

  葉開笑了,微笑著道:「只可惜在那上面只能殺幾隻小鳥,人是殺不到的。」

  紅衣人立刻低下頭,瞪著他。

  從下面看上去,也可以看得出他是個很漂亮的年輕人,一雙眸子更亮如點漆。

  他高高在上,瞪著葉開,厲聲道:「你剛才在跟誰說話?」

  葉開道:「你。」

  紅衣人道:「你知道我是什麼人?」

  葉開道:「莫非你就是殺人不眨眼的路小佳?」

  紅衣人冷笑道:「總算你還有些眼力。」

  葉開笑道:「過獎。」

  紅衣人道:「你是什麼人?」

  葉開道:「我姓葉。」

  紅衣人道:「他們請我到這裡來殺的人,是不是就是你?」

  葉開道:「好像不是。」

  紅衣人歎了門氣,冷冷道:「可惜。」

  葉開也歎了口氣,道:「實在可惜。」

  紅衣人道:「你也覺得可惜?」

  葉開道:「有一點。」

  紅衣人道:「我殺了那人後,再來殺你好不好?」

  葉開道:「好極了。」

  他居然好像覺得很愉快的樣子。

  紅衣人仰起臉.冷冷道:「誰說他看起來像個人的,真是瞎了眼睛。」

  光頭大漢道:「是,奴才是瞎了眼睛。」

  紅衣人道:「這裡是不是有個姓陳的?」

  陳大倌立刻搶身道:「就是在下。」

  紅衣人道:「你找我來殺的人呢?」

  陳大倌賠笑道:「路大俠來得太早了些,那人還沒有到。」

  紅衣人沉下了臉,道:「去叫他來,讓我快點殺了他,我沒空在這裡等。」

  聽他說話的口氣,就好像能死在他手裡本是件很榮幸的事,所以早就該等在這裡挨宰。

  連陳大倌聽了都似也覺得有些哭笑不得,又賠著笑道:「路大俠既然來了,為何不先下來坐坐?」

  紅衣人冷冷道:「這上面涼快……」

  一句話未說完,突聽「卡嚓」一聲,海碗般粗的旗桿,竟突然斷了。

  紅衣人雙臂一振,看來就像是只長著翅膀的紅蝙蝠,盤旋著落下。

  每個人的眼睛都已看直了,馬芳鈴突然拍手道:「好輕功……」

  她剛說完這三個字,就發現紅衣人已落在她面前,瞪大了一雙眼睛看著她,冷冷地道:「你又是什麼人?」

  他的眼睛又黑又亮。

  馬芳鈴的臉卻似已有些發紅,垂下頭道:「我……我姓馬。」

  又是「砰」的一聲,斷了的半截旗桿,這時才落下來,打在屋脊上,再掉下來眼看就要打中好幾個人的頭。

  誰知那大漢竟竄過來,用光頭在旗桿上一撞,竟將這段旗桿撞出去四五丈,遠遠拋在屋脊後。

  馬芳鈴又忍不住嫣然一笑,道:「這個人的頭好硬啊。」

  紅衣人道:「你的頭最好也跟他一樣硬。」

  馬芳鈴眨了眨眼,道:「為什麼?」

  紅衣人道:「因為還有那半截旗桿,馬上就要敲到你頭上來了。」

  馬芳鈴怔住。

  紅衣人沉著臉道:「這旗桿怎麼會忽然斷了的?難道不是你搞的鬼?我一看見你,就知道你不是什麼好東西。」

  馬芳鈴的臉又通紅,這次是氣紅的,她手裡還提著馬鞭,忽然一鞭向紅衣人抽了過去。

  誰知紅衣人一伸手,就將鞭梢抓住,冷笑道:「好呀,你膽子倒真不小,竟敢跟我動手。」

  他的手往後一帶,馬芳鈴就身不由主向這邊跌了過來,剛想伸手去摑他的臉,但這隻手一伸出來,也被他抓住。

  馬芳鈴連脖子都已漲紅,咬著牙道:「你……你放不放開我?」

  紅衣人道:「不放。」

  馬芳鈴道:「你想怎麼樣?」

  紅衣人道:「先跪下來給我磕三個頭,在地上再爬兩圈,我就饒了你!」

  馬芳鈴叫了起來,道:「你休想。」

  紅衣人道:「那麼你也休想要我放了你。」

  馬芳鈴咬著牙,跺腳道:「姓葉的,你……你難道是個死人?」

  葉開歎了口氣,悠悠道:「這裡的確有個死人,但卻不是我。」

  馬芳鈴恨恨道:「不是你是誰?」

  葉開笑了笑,卻抬起了頭,看著對面的屋脊道:「旗桿明明是你打斷的你何苦要別人替你受罪。」

  大家都忍不住跟著他看了過去,屋頂上空空的,連個鬼影子都沒有。

  但屋簷後卻忽然有樣東西拋了出來,「噗」的掉落地上,竟是個花生殼。. 過了半晌,又有樣東西拋出來,卻是個風乾了的桂圓皮。

  紅衣人的臉色竟似變了,咬著牙道:「好像那個鬼也來了。」

  光頭大漢點點頭,突然大喝一聲,跳起七尺高,掄起了手裡的半截旗桿向屋簷上撲了過去。

  只聽風聲呼呼,整棟房子都像是要被打垮。

  誰知屋子後突然飛出道淡青色的光芒,只一閃,旗桿竟又斷了一截。

  光頭大漢——下子打空,整個人都栽了下來,重重地摔在地上。

  那截被削斷了的旗桿,卻突然彈起,再落下。

  屋簷下又有青光閃了閃。

  一截三尺多長的旗桿,竟然又變成了七八段,片片落了下來,每個人的眼睛都看直了。

  葉開又歎了口氣,喃喃道:「好快的劍,果然名不虛傳。」

  紅衣人卻用力跺了跺腳,恨恨道:「你既然來了,為什麼還不下來?」

  屋簷後有個人淡淡道:「這上面涼快。」

  紅衣人跳起來,大聲道:「你為什麼總是要跟我作對。」

  這人道:「你為什麼總是要跟別人作對?」

  紅衣人道:「我跟誰作對?」

  這人道:「你明明知道旗桿不是這位馬姑娘打斷的,為什麼要找她麻煩?」

  紅衣人道:「我高興。」

  葉開笑了。

  馬芳鈴本來已經夠不講理了,誰知竟問著個比她更不講理的。

  紅衣人大聲道:「我就是看她不順眼,跟你又有什麼關係?你為什麼要幫她說話,我受了別人氣時,為什麼從來不幫著我?」

  這人道:「你是誰?」

  紅衣人道:「我……我……」

  這人道:「殺人不眨眼的路小佳,幾時受過別人氣的?」

  紅衣人居然垂下了頭,道:「誰說我是路小佳?」

  這人道:「不是你說的?」

  紅衣人道:「是那個人說的,又不是我。」

  這人道:「你不是路小佳,誰是路小佳?」

  紅衣人道:「你。」

  這人道:「既然我是路小佳,你為什麼要冒充?」

  紅衣人忽又叫起來,道:「因為我喜歡你,我想來找你。」

  這句話說出來,大家又怔住,一個個全都睜大了眼睛,看著他。

  紅衣人道:「你們看著我幹什麼,難道我就不能喜歡他?」

  他突然將束在頭上的紅巾用力扯了下來,然後大聲道:「你們的眼睛難道全都瞎了,難道竟看不出我是個女人!」

  他居然真的是個女人!

  她仰起了臉,道:「我已經放開了她,你為什麼還不下來?」

  屋簷後竟忽然沒有人開腔了。

  紅衣女人道:「你為什麼不說話?難道忽然變成了啞巴?」

  屋簷後還是沒有聲音。

  紅衣女人咬了咬嘴唇,忽然縱身一躍,跳了上去。

  屋簷後哪裡有人?

  人竟已不見,卻留下一堆剝空了的花生殼。

  紅衣女人臉色變了,大喊道:「小路,姓路的,你死到哪裡去了,還不給我出來。」

  沒有人出來。

  她跺了跺腳,恨恨道:「我看你能躲到哪裡去?你就算躲到天邊,我也要找到你。」

  只見紅影一閃,她的人也不見了。

  那光頭大漢竟也突然從地上躍起,跳上馬背,打馬而去。

  陳大倌怔在那裡,苦笑著,喃喃道:「看來這女人毛病倒不小。」

  馬芳鈴也在發著怔,忽然輕輕歎息了一聲,道:「我倒很佩服她。」

  陳大倌又一怔,道:「你佩服她?」

  馬芳鈴垂下頭,輕輕道:「她喜歡——個人時,就不怕當著別人面前說出來,她至少比我有勇氣。」

  一陣風吹過,吹落了屋簷上的花生殼,卻吹不散馬芳鈴心中的幽怨。

  她目光彷彿在凝視著遠方,但有意無意,卻又忍不住向葉開瞧了過去。

  葉開卻在看著風中的花生殼,彷彿世上再也沒有比花生殼更好看的東西。

  也不知為了什麼,馬芳鈴的臉突又紅了,輕輕跺了跺腳,呼哨一聲,她的胭脂馬立刻遠遠奔來。

  她立刻竄上去,忽然反手一鞭,捲起了屋簷上還沒有被吹落的花生殼,撒在葉開面前,大聲道:「你既然喜歡,就全給你。」

  花生殼落下來時,她的人和馬都已遠去。

  陳大倌似笑非笑地看著葉開,悠然道:「其實有些話不說,也和說出來差不多,葉公子你說對嗎?」

  葉開淡淡道:「不說總比說了的好。」

  陳大倌道:「為什麼?」

  葉開道:「因為多嘴的人總是討人厭的。」

  陳大倌笑了,當然是假笑。

  葉開已從他面前走過去,推開了那扇窄門,喃喃道:「不說話沒關係,不吃飯才真的受不了,為什麼偏偏有人不懂這道理?」

  只聽一人悠然道:「但只要有花生,不吃飯也沒關係的。」

  這人就坐在屋子裡,背對著門,面前的桌子上,擺著一大堆花生。

  他剝開一顆花生,拋起,再用嘴接住,拋得高,也接得准。

  葉開笑了,微笑著道:「你從未落空過?」

  這人沒有回頭,道:「絕不會落空的。」

  葉開道:「為什麼?」

  這人道:「我的手很穩,嘴也很穩。」

  葉開道:「所以別人才會找你來殺人。」

  殺人的確不但要手穩,也要嘴穩。

  這人淡淡道:「只可惜他們並不是要我來殺你。」

  葉開道:「你殺了那人後,再來殺我好不好?」

  這人道:「好極了。」

  葉開大笑。

  這人忽然也大笑。

  剛走進來的陳大倌卻怔住了。

  葉開大笑著走過去,坐下,伸手拿起了一顆花生。

  這人的笑容突然停頓。

  他也是個年輕人。一個奇怪的年輕人,有著雙奇怪的眼睛,就連笑的時候,這雙眼睛都是冷冰的,就像是死人的眼睛,沒有情感,也沒有表情。

  他看著葉開手裡的花生,道:「放下去。」

  葉開道:「我不能吃你的花生?」

  這人冷冷道:「不能,你可以叫我殺了你,也可以殺了我,但卻不能吃我的花生。」

  葉開道:「為什麼?」

  這人道:「因為路小佳說的。」

  葉開道:「誰是路小佳?」

  這人道:「我就是。」

  眼睛是死灰色的,但卻在閃動著刀鋒般的光芒,

  葉開看著自己手裡的花生,喃喃道:「看來這只不過是顆花生而已。」

  路小佳道:「是的。」

  葉開道:「和別的花生有沒有什麼不同?」

  路小佳道:「沒有。」

  葉開道:「那麼我為什麼一定要吃這顆花生呢?」

  他微笑著,將花生慢慢地放回去。

  路小佳又笑了,但眼睛還是冰冷,道:「你一定就是葉開。」

  葉開道:「哦?」

  路小佳道:「除了葉開外,我想不出還有你這樣的人。」

  葉開道:「這是恭維?」

  路小佳道:「有一點。」

  葉開歎了口氣,苦笑道:「只可惜十斤恭維話,也比不上一顆花生。」

  路小佳凝視著他,過了很久,才緩緩道:「你從不帶刀的?」

  葉開道:「至少還沒有人看見我帶刀。」

  路小佳道:「為什麼?」

  葉開道:「你猜呢?」

  路小佳道:「是因為你從不殺人,還是因為你殺人不必用刀?」

  葉開笑了笑,但眼睛裡卻也沒有笑意。

  他眼睛正在看著路小佳的劍。

  一柄很薄的劍,薄而鋒利。

  沒有劍鞘。

  這柄劍就斜斜地插在他腰帶上。

  葉開道:「你從不用劍鞘?」

  路小佳道:「至少沒有人看過我用劍鞘。」

  葉開道:「為什麼?」

  路小佳道:「你猜呢?」

  葉開道:「是因為你不喜劍鞘,還是因為這柄劍本就沒有鞘?」

  路小佳道:「無論哪柄劍,煉成時都沒有鞘。」

  葉開道:「哦?」

  路小佳道:「劍鞘是後來才配上去的。」

  葉開道:「這柄劍為何不配鞘?」

  路小佳道:「殺人的是劍,不是鞘。」

  葉開道:「當然。」

  路小佳道:「別人怕的也是劍,不是鞘。」

  葉開道:「有道理。」

  路小佳道:「所以劍鞘是多餘的。」

  葉開道:「你從來不做多餘的事?」

  路小佳道:「我只殺多餘的人!」

  葉開道:「多餘的人?」

  路小佳道:「有些人活在世上,本就是多餘的。」

  葉開又笑了,道:「你這道理聽起來倒的確很有趣的。」

  路小佳道:「現在你也已同意?」

  葉開微笑著,道:「我知道有兩個人佩劍也從來不用鞘的,但他們卻說不 出如此有趣的道理。」

  路小佳道:「也許他們縱然說了,你也未必能聽得到。」

  葉開道:「也許他們根本不願說。」

  路小佳道:「哦?」

  葉開道:「我知道他們都不是多話的人,他們的道理只要自己知道就已足夠,很少會說給別人聽。」

  路小佳盯著他,說道:「你真知道他們是什麼樣的人?」

  葉開點點頭。

  路小佳冷冷道:「那麼你就知道得太多了。」

  葉開道:「但我卻不知道你。」

  路小佳道:「幸好你還不知道,否則這裡第一個死的人就不是傅紅雪,是你。」

  葉開道:「現在呢?」

  路小佳道:「現在我還不必殺你。」

  葉開笑了笑,道:「你不必殺我,也未必能殺得了他。」

  路小佳冷笑。

  葉開道:「你見過他的武功?」

  路小佳道:「沒有。」

  葉開道:「既然沒有見過,怎麼能有把握?」

  路小佳道:「但我卻知道他是個跛子。」

  葉開道:「跛子也有很多種。」

  路小佳道:「但跛子的武功卻通常只有一種。」

  葉開道:「哪一種?」

  路小佳道:「以靜制動,後發制人,那意思就是說他出手一定要比別人快。」

  葉開點點頭,道:「所以他才能後發先至。」

  路小佳忽然抓起一把花生,拋起。

  突然間,他的劍已出手。

  劍光閃動,彷彿只一閃,就已回到他的腰帶上。

  花生卻落入他手裡——剝了殼的花生,比手剝得還乾淨。

  花生殼竟已粉碎。

  門口突然有人大聲喝彩,就連葉開都忍不住要在心裡喝彩。

  好快的劍!

  路小佳拈起顆花生,送到嘴裡,冷冷道:「你看他是不是能比我快?」

  葉開沉默著,終於輕輕歎了口氣,道:「我不知道……幸好我還不知道。」

  路小佳道:「只可惜了這些花生。」

  葉開道:「花生還是你吃的。」

  路小佳道:「但花生卻要一顆顆地剝,一顆顆地吃,才有滋味。」

  葉開道:「我倒寧願吃剝了殼的。」

  路小佳道:「只可惜你吃不到。」

  他的手一提,花生突然一連串飛出,竟全都像釘子般釘入柱子裡。

  葉開歎道:「你的花生寧可丟掉,也不給人吃?」

  路小佳淡淡道:「我的女人也一樣,我寧可殺了她,也不會留給別人。」

  葉開道:「只要是你喜歡的,你就絕不留給別人?」

  路小佳道:「不錯。」

  葉開又歎了口氣,苦笑道:「幸好你喜歡的只不過是花生和女人。」

  路小佳道:「我也喜歡銀子。」

  葉開道:「哦?」

  路小佳道:「因為沒有銀子,就沒有花生,更沒有女人。」

  葉開道:「有道理,世上雖然有很多東西比金錢重要,但這些東西往往也只有錢才能得到。」

  路小佳也笑了。

  他的笑冷酷而奇特,冷冷地笑著道:「你說了半天,也只有這一句才像葉開說的話。」
飛絲結羅網,來去黑暗中,坐鎮八卦帳,交趾一邪郎。
九天銀絲線,八卦羅網長,飛越地獄門,邪郎掌無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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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回 殺人前後

  陳大倌、張老實、丁老四,當然已全都進來了,好像都在等著路小佳吩咐。

  但路小佳卻彷彿一直沒有發覺他們存在。

  直到現在,他還是沒有回頭去看他們一眼,卻冷冷道:「這裡有沒有替我付錢的人?」

  陳大倌立刻賠笑道:「有,當然有。」

  路小佳道:「我要的你全能做到?」

  陳大倌道:「小人一定盡力。」

  路小佳冷冷道:「你最好盡力。」

  陳大倌道:「請吩咐。」

  路小佳道:「我要五斤花生,要干炒的,不太熟,也不太生。」

  陳大倌道:「是。」

  路小佳道:「我還要一大桶熱水,要六尺高的大木桶。」

  陳大倌道:「是。」

  路小佳道:「還得替我準備兩套全新的內衣,麻紗和府綢的都行。」

  陳大倌道:「兩套?」

  路小佳道:「兩套,先換一套再殺人,殺人後再換一套。」

  陳大倌道:「是。」

  路小佳道:「花生中若有一顆壞的,我就砍斷你的手,有兩顆,就要你的命。」

  陳大倌倒抽了口涼氣,道:「是。」

  葉開忽然道:「你一定要洗過澡才殺人?」

  路小佳道:「殺人不是殺豬,殺人是件很乾淨痛快的事。」

  葉開帶著笑道:「被你殺的人,難道也一定要先等你洗澡?」

  路小佳冷冷道:「他可以不等,我也可以先砍斷他的腿,洗過澡後再要他的命。」

  葉開歎了口氣,苦笑道:「想不到你殺人之前還有這麼多麻煩。」

  路小佳道:「我殺人後也有麻煩。」

  葉開道:「什麼麻煩?」

  路小佳道:「最大的麻煩。」

  葉開道:「女人?」

  路小佳道:「這是你說的第二句聰明話。」

  葉開笑道:「男人最大的麻煩本就是女人,這道理只怕連最笨的男人也懂的。」

  路小佳道:「所以你還得替我準備個女人,要最好的女人。」

  陳大倌遲疑著,道:「可是剛才那位穿紅衣服的姑娘如果又來了呢?」

  路小佳忽然又笑了,道:「你怕她吃醋?」

  陳大倌苦笑道:「我怎麼不怕,我這腦袋很容易就會被敲碎的。」

  路小佳道:「你以為她真是來找我的?」

  陳大倌道:「難道不是?」

  路小佳道:「我根本從來就沒有見過她這個人。」

  陳大倌怔了怔,道:「那麼她剛才……」

  路小佳沉下了臉,道:「你難道看不出她是故意來搗亂的!」

  陳大倌怔住。

  路小佳道:「那一定是你們洩露了風聲,她知道我要來,所以就搶先來了。」

  陳大倌道:「來幹什麼呢?」

  路小佳冷冷道:「你為何不問她去?」

  陳大倌眼睛裡忽然露出種驚懼之色,但臉上卻還是帶著假笑。

  這假笑就好像是刻在他臉上的。

  陳大倌的綢緞莊並不大,但在這種地方,已經可以算是很有氣派了。

  今天綢緞莊當然不會有生意,所以店裡面兩個夥計也顯得沒精打采的樣子,只希望天快黑,好趕回家去,他們在店裡雖然是夥計,在家裡卻是老闆。

  陳大倌並沒有在店裡停留,一回來就匆匆趕到後面去。

  穿過後面小小的一個院子,就是他住的地方。

  他永遠想不到院子裡竟有個人在等著他。

  院子裡有棵榕樹,葉開就站在樹下,微笑著,道:「想不到我在這裡?」

  陳大倌一怔,也立刻勉強笑道:「葉公子怎麼沒有在陪路小佳聊天?兩位剛才豈非聊得很投機?」

  葉開歎了口氣,道:「他連顆花生都不讓我吃,我卻餓得可以吞下一匹馬。」

  陳大倌道:「我正要趕回來起火燒水的,廚房裡也還有些飯菜,葉公子若不嫌棄……」

  葉開搶著道:「聽說陳大嫂燒得一手好菜,想不到我也有這口福嘗到。」

  陳大倌歎了口氣,道:「只可惜葉公子今天來得不巧,正趕上她有病。」

  葉開皺眉道:「有病?」

  陳大倌道:「而且病得還不輕,連床都下不來。」

  葉開突然冷笑,道:「我不信。」

  陳大倌又怔了怔,道:「這種事在下為什麼要騙葉公子?」

  葉開冷冷道:「她昨天還好好的,今天怎麼就忽然病了?我倒要看看她得的什麼怪病。」

  他沉著臉,竟好像準備往屋裡闖。

  陳大倌垂下頭,緩緩道:「既然如此,在下就帶公子去看看也好。」

  他真的帶著葉開從客廳走到後面的臥房,悄悄推開門,掀起了簾子。

  屋裡光線很暗,窗子都關得嚴嚴的,充滿了藥香。

  一個女人面向著牆,睡在床上,頭髮亂得很,還蓋著床被,果然是在生病的樣子。

  葉開歎了口氣,道:「看來我倒錯怪你了。」

  陳大倌賠笑道:「沒關係。」

  葉開道:「這麼熱的天,她怎麼還蓋被?沒病也會熱出病來的。」

  陳大倌道:「她在打擺子,昨天晚上蓋了兩床被還在發抖。」

  葉開忽然笑了笑,淡淡道:「死人怎麼還會發抖的呢?」

  這句話沒說完,他的人已衝了進去,掀起了被。

  被裡是紅的。

  血是紅的!人已僵硬冰冷。

  葉開輕輕的蓋起了被,就好像生怕將這女人驚醒。

  他當作她永不會醒。

  葉開歎息了一聲,慢慢地回過頭。

  陳大倌還站在那裡,陰沉沉的笑容——就彷彿刻在臉上的。

  葉開歎道:「看來我已永遠沒有口福嘗到陳大嫂做的菜了。」

  陳大倌冷冷道:「死人的確不會做菜。」

  葉開道:「你呢?」

  陳大倌道:「我不是死人。」

  葉開道:「但你卻應該是的。」

  陳大倌道:「哦?」

  葉開道:「因為我已在棺材裡看過你。」

  陳大倌的眼皮在跳,臉上卻還是帶著微笑——這笑容本就是刻在臉上的。

  葉開說道:「要扮成陳大倌的確並不太困難,因為這人本就整天在假笑,臉上本就好像在戴著個假面具。」

  陳大倌冷冷道:「所以這人本就該死。」

  葉開道:「但你無論扮得多像,總是瞞不過他老婆的,天下還沒有這麼神秘的易容術。」

  陳大倌道:「所以他的老婆也該死。」

  葉開道:「我只奇怪,你們為什麼不將他老婆也一起裝進棺材裡?」

  陳大倌道:「有個人睡在這裡總好些,也免得夥計疑心。」

  葉開道:「你想不到還是有人疑心。」

  陳大倌道:「的確想不到。」

  葉開道:「所以我也該死。」

  陳大倌忽然歎了口氣,道:「其實這件事根本就和你完全沒有關係。」

  葉開點點頭,道:「我明白,你們為的是要對付傅紅雪。」

  陳大倌也點點頭,道:「他才真的該死。」

  葉開道:「為什麼?」

  陳大倌冷笑道:「你不懂?」

  葉開道:「只要是萬馬堂的對頭都該死?」

  陳大倌的嘴閉了起來。

  葉開道:「你們是萬馬堂找來的?」

  陳大倌的嘴閉得更緊。

  但是他的手卻鬆開了,手本是空的,此刻卻有一蓬寒光暴雨般射了出來。

  就在這同一剎那間,窗外也射入了一點銀星,突然間,又花樹般散開。

  一點銀星竟變成了一蓬花雨,銀光閃動,亮得令人連眼睛都張不開。

  也就在這同一剎那間,一柄刀已插入了「陳大倌」的咽喉。

  他至死也沒有看見這柄刀是從哪裡來的。

  刀看不見,暗器卻看得見。

  暗器看得見,葉開的人卻已不見了。

  接著,滿屋閃動的銀光、花雨也沒有了消息。

  葉開的人還是看不見。

  風在窗外吹,屋子裡卻連呼吸都沒有。

  過了很久,突然有一隻手輕輕地推開了窗子,一隻很好看的手,手指很長,指甲也很乾淨。

  但衣袖卻髒得很,又髒、又油、又膩。

  這絕不是張老實的手,卻是張老實的衣袖。

  一張臉悄悄地伸進來,也是張老實的臉。

  他還是沒有看見葉開,卻看見陳大倌咽喉上的刀。

  他的手突然僵硬。

  然後他自己咽喉上也突然多了一柄刀。

  他至死也沒有看見這柄刀。

  插在別人咽喉上的刀,當然就已沒有危險,他當然看得見。

  不幸的是,他只看見了這柄刀。

  難道真的只有看不見的刀,才是最可怕的?

  葉開輕煙般從屋頂上掠下來,先拾取了兩件暗器,再拔出了他的刀。

  他凝視著他的刀,表情忽然變得非常嚴肅,嚴肅得甚至已接近尊敬。

  「我絕不會要你殺死多餘的人,我保證,我殺的人都是非殺不可的!」

  宋老闆張開了眼睛。

  屋子裡有兩個人,兩個人都睡在床上,一個女人面朝著牆,睡的姿勢幾乎和陳大倌的妻子完全一樣,只不過頭髮已灰白。

  他們夫妻年紀都已不小。

  他們似乎都已睡著。

  直到屋子裡有了第三個人的聲音時,宋老闆才張開眼睛。

  他立刻看見了一隻手。

  手裡有兩樣很奇怪的東西,一樣就像是山野中的芒草,一樣卻像是水銀凝結成的花朵。

  他再抬頭,才看見葉開。

  屋子裡也很暗,葉開的眼睛卻亮得像是兩盞燈,正凝視著他,道:「你知道這是什麼?」

  宋老闆搖了搖頭,目中充滿了驚訝和恐懼,連脖子都似已僵硬。

  葉開道:「這是暗器。」

  宋老闆道:「暗器?」

  葉開道:「暗器就是種可以在暗中殺人的武器。」

  宋老闆也不知是否聽懂,但總算已點了點頭。 .

  葉開道:「這兩樣暗器,一種叫『五毒如意芒』,另一種叫『火樹銀花』,正是採花蜂潘伶的獨門暗器。」

  宋老闆舔了舔發乾的嘴唇,勉強笑道:「這兩位大俠的名字我從未聽說過。」

  葉開道:「他們不是大俠。」

  宋老闆道:「不是?」

  葉開道:「他們都是下五門的賊,而且是採花賊。」

  他沉下了臉,接著道:「我一向將別人的性命看得很重,但他們這種人卻是例外。」

  宋老闆道:「我懂……沒有人不恨採花賊的。」

  葉開道:「但他們也是下五門中,最喜用暗器的五個人。」

  宋老闆道:「五個人?」

  葉開道:「這五個人就叫做江湖五毒,除了他們兩個人,還有三個更毒的。」

  宋老闆動容道:「這五個人難道已全都來了?」

  葉開道:「大概一個也不少。」

  宋老闆道:「是什麼時候來的?」

  葉開道:「前天,就是有人運棺材來的那一天。」

  宋老闆道:「我怎麼沒看見那天有五個這樣的陌生人到鎮上來!」

  葉開道:「那天來的還不止他們五個,只不過全都是躲在棺材中來的,所以鎮上沒有人發現。」

  宋老闆道:「那駝子運棺材來,難道就是為了要將這些人送來?」

  葉開道:「大概是的。」

  宋老闆道:「現在他們難道還躲在棺材裡?」

  葉開道:「現在棺材裡已只有死人。」

  宋老闆鬆了口氣,道:「原來他們全都死了。」

  葉開道:「只可惜死的不是他們,是別人。」

  宋老闆道:「怎麼會是別人?」

  葉開道:「因為他們出來時,就換了另一批人進去了。」

  宋老闆失聲道:「換了什麼人進去?」

  葉開道:「現在我只知道採花蜂換的是陳大倌,潘伶換的是張老實。」

  宋老闆道:「他……他們怎麼換的?」

  葉開道:「這鎮上有個人,本是天下最善於易容的人!」

  宋老闆道:「誰?」

  葉開道:「西門春。」

  宋老闆皺眉道:「西門春又是誰呢?我怎麼也從未聽見過?」

  葉開道:「我現在也很想找出他是誰,我遲早總會找到的。」

  宋老闆道:「你說他將採花蜂扮成陳大倌,將潘伶扮成了張老實?」

  葉開點點頭,道:「只可惜無論多精妙的易容術,也瞞不過自己親人的,所以他們第一個選中的就是張老實。」

  宋老闆道:「為什麼?」

  葉開道:「因為張老實既沒有親人,也沒有朋友,而且很少洗澡,敢接近他的人本就不多。」

  宋老闆道:「所以他就算變了樣子,也沒有人會去注意的。」

  葉開道:「只可惜像張老實、丁老四這樣的人,鎮上也沒幾個。」

  宋老闆道:「他們為什麼要選中陳大倌呢?」

  葉開道:「因為他也是個很討厭的人,也沒有什麼人願意接近他。」

  宋老闆道:「但他卻有老婆。」

  葉開道:「所以他的老婆也非死不可。」

  宋老闆歎了口氣,道:「這真是閉門家中坐,禍從天上來了。」

  他歎息著,想坐起來,但葉開卻按住了他的肩,道:「我對你說了很多事,也有件事要問你。」

  宋老闆道:「請指教。」

  葉開道:「張老實既然是潘伶,陳大倌既然是採花蜂,你是誰呢?」

  宋老闆怔了怔,訥訥道:「我姓宋,叫宋大極,只不過近來已很少有人叫我名字。」

  葉開道:「那是不是因為大家都知道你老奸巨猾,沒有人敢纏你。」

  宋老闆勉強笑道:「幸好那些人還沒有選中我作他們的替身。」

  葉開道:「哦?」

  宋老闆道:「我想,葉公子總不會認為我也是冒牌的吧。」

  葉開道:「為什麼不會?」

  宋老闆道:「我這黃臉婆,跟了我幾十年,難道還會分不出我是真是假?」

  葉開冷冷道:「她若已是死人的話,就分不出真假來了。」

  宋老闆失聲道:「我難道還會跟死人睡在一張床上不成?」

  葉開道:「你們還有什麼事做不出的?莫說是死人,就算是死狗……」

  他的話還沒有說完,床上睡著的老太婆突然歎息著,翻了個身。

  葉開的話說不下去了。

  死人至少是不會翻身的。

  只聽他老婆喃喃自語,彷彿還在說夢話……死人當然也不會說夢話。

  葉開的手縮了回去。

  宋老闆目中露出了得意之色,悠然道:「葉公子要不要把她叫起來,問問她?」

  葉開只好笑了笑,道:「不必了。」

  宋老闆終於坐了起來,笑道:「那麼就請葉公子到廳上奉茶。」

  葉開道:「也不必了。」

  他似乎已不好意思再呆下去,已準備要走,誰知宋老闆突然抓起那老太婆的腕子,將她整個人向葉開擲過來。

  這一著當然也很出入意外,葉開正不知是該伸手去接,還是不接。

  就在這時,被窩裡已突然噴出一股煙霧。

  淺紫色的煙霧,就像是晚霞般美麗。

  葉開剛伸手托住那老太婆,送回床上,他自己的人已在煙霧裡。

  宋老闆看著他,目中帶著獰笑,等著他倒下去。

  葉開居然沒有倒下去。

  煙霧消散時,宋老闆就發現他的眼睛還是和剛才一樣亮。

  這簡直是奇跡。

  只要聞到一絲化骨瘴,鐵打的人也要軟成泥。

  宋老闆全身都似已因恐懼而僵硬。

  葉開看著他,輕輕歎了口氣,道:「果然是你。」

  宋老闆道:「你早就知道我是誰了?」

  葉開道:「若不知道,我現在已倒了下去。」

  宋老闆道:「你來的時候已有準備?」

  葉開笑了笑,道:「我既然已對你說了那些話,你當然不會再讓我走的,若是沒有準備,我怎麼還敢來?」

  宋老闆咬著牙,道:「但我卻想不出你怎能化解我的化骨瘴。」

  葉開道:「你可以慢慢地去想。」

  宋老闆眼睛又亮了。

  葉開道:「只要你說出是誰替你易容改扮的,也許還可以再想個十年二十年。」

  宋老闆道:「我若不說呢?」

  葉開淡淡道:「那麼你只怕永遠沒時間去想了。」

  宋老闆瞪著他,冷笑道:「也許我根本不必想,也許我可以要你自己說出來。」

  葉開道:「你連一分機會也沒有。」

  宋老闆道:「哦?」

  葉開道:「只要你的手一動,我就立刻叫你死在床上。」

  他的語調溫文,但卻充滿一種可怕的自信,令人也不能不信。

  宋老闆看著他,長長歎了口氣,道:「我連你究竟是誰都不知道,但是我卻相信你。」

  葉開微笑道:「我保證你絕不會後悔的。」

  宋老闆道:「我若不說,你永遠想不到是誰……」

  他這句話並沒有說完。

  突然間,他整個人一陣痙攣,眼睛已變成死黑色,就好像是兩盞燈突然熄滅。

  葉開立刻竄過去,就發現他脖子上釘著一根針。

  慘碧色的針。

  杜婆婆又出手了!她果然沒有死。

  她的人在哪裡?難道就是宋老闆的妻子?

  但那老太婆的人卻已軟癱,呼吸也已停頓,化骨瘴並不是人人都可以像葉開一樣抵抗的。

  斷腸針是從哪裡打來的呢?

  葉開抬起頭,才發現屋頂上有個小小的氣窗,已開了一線。

  他並沒有立刻躥上去。

  他很瞭解斷腸針是種什麼樣的暗器。

  剛才他是從什麼地方進來,現在也要從什麼地方出去。

  因為他知道這是條最安全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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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天銀絲線,八卦羅網長,飛越地獄門,邪郎掌無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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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11-14 22:32:23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三回 鈴兒響叮噹

  外面也有個小小的院子。

  葉開退出門,院子裡陽光遍地,一條黑貓正懶洋洋地躺在樹陰下,瞪著牆角花圃間飛舞著的蝴蝶。想去抓,又懶得動。

  屋頂上當然沒有人。

  葉開也知道屋頂上已絕不會有人了,杜婆婆當然不會還在那裡等著他。

  他歎了口氣,忽然覺得自己就像這條貓一樣,滿心以為只要一出手,就可以抓住那蝴蝶。

  其實它就算不懶,也一樣抓不到蝴蝶的。蝴蝶不是老鼠,蝴蝶會飛。

  蝴蝶飛得更高了。

  突然間,一雙手從牆外伸進來,拍的一聲,就將蝴蝶夾住。

  蝴蝶不見了,手也不見了。

  牆頭上卻已有個人在坐著。

  牆外是一片荒瘠的田地,也不知種的是麥子,還是韭菜。

  在這種地方,無論種什麼,都不會有好收成的,但卻還是要將種子種下去。

  這就是生活。每個人都要活下去,每個人都得要想個法子活下去。

  荒田間,也有些破爛的小屋,他們才是這貧窮的荒地上,最貧窮的人。

  在這小屋子裡長大的孩子,當然一個個都面有菜色。但孩子畢竟還是孩子,總是天真的。

  現在正有七八個孩子,圍在牆外,睜大了眼睛,看著樹下的一個人。

  坐在牆頭上的葉開,也正在看著這個人。

  這人圓圓的臉,大大的眼睛,皮膚雪白粉嫩,笑起來一邊一個酒渦。

  她也許並不能算是個美人,但卻無疑是個很可愛的女人。

  現在她穿著件輕飄飄的月白衫子,雪白的脖子上,戴著個金圈圈,金圈圈上還掛著兩枚金鈴鐺。

  她手上也戴著個金圈圈,上面也有兩枚金鈴鐺,風吹過的時候,全身的鈴鐺就「叮鈴鈴」地響。

  但剛才她並不是這種打扮的,剛才她穿著的是件大紅衣裳。

  剛才她站在旗桿上,現在卻站在樹下。

  她面前擺著張破木桌子,桌上擺著一個穿紅衣服的洋娃娃,一面刻著花的銀牌,一塊紫水晶,一條五顏六色的帶子,一對繡花荷包,一個鳥籠,一個魚缸。

  她剛抓來的那只蝴蝶,也和這些東西放在一起。誰也想不出她是從什麼地方,將這些東西弄到這裡來的。最妙的是,鳥籠裡居然有對金絲雀,魚缸裡居然也有雙金魚。

  孩子們看著她,簡直就好像在看著剛從雲霧中飛下來的仙女。

  她拍著手,笑道:「好,現在你們排好隊,一個個過來拿東西,但一個人只能選一樣拿走,貪心的人我是要打他屁股的。」

  孩子們果然很聽話。

  第一個孩子走過,直著眼睛發了半天愣,這些東西每樣都是他沒看過的,他實在已看得眼花撩亂,到最後才選了那面銀牌。第二個孩子選的是金絲雀。

  大眼睛的少女笑道:「好,你們都選得很好,將來一個可以去學生意,一個可以去學做詩。」

  兩個孩子都笑了,笑得很開心。

  第三個是女孩子,選的是那繡花荷包。

  第四個孩子最小,正在流著鼻涕,選了半天,競選了那只死蝴蝶。

  少女皺了皺眉,道:「你知不知道別的東西比這死蝴蝶好?」

  孩子點了點頭。

  少女道:「那麼你為什麼要選這只死蝴蝶呢?」

  孩子囁嚅著,吃吃道:「因為我選別的東西,他們一定會想法子來搶走的,我又打不過他們,不好的東西才沒有人搶,我才可以多玩幾天。」

  少女看著他,忽然笑了,嫣然道:「想不到你這孩子倒很聰明。」

  孩子紅著臉,垂下頭。

  少女眨著眼,又笑道:「我認得一個人,他的想法簡直就跟你完全一樣。」

  孩子忍不住道:「他打不過別人?」

  少女道:「以前他總是打不過別人,所以也跟你一樣,總是情願自己吃點虧。」

  孩子道:「後來呢?」

  少女笑道:「就因為這緣故,所以他就拚命地學本事,現在已沒有人打得過他了。」

  孩子也笑一笑,道:「現在好東西一定全是他的了。」

  少女道:「不錯,所以你若想要好東西,也得像他一樣,去拚命學本事,你懂不懂?」

  , 孩子點頭道:「我懂,一個人要不被別人欺負,就要自己有本事。」

  少女嫣然道:「對極了。」

  她從手腕上解下個金鈴鐺,道:「這個給你,若有別人搶你的,你告訴我,我就打他屁股。」

  孩子卻搖搖頭,道:「現在我不要。」

  少女道:「為什麼?」

  孩子道:「因為你一定會走的,我要了,遲早還是會被搶走,等以後我自己有了本事,我自然就會有很多好東西的。」

  少女拍手道:「好,你這孩子將來一定有出息。」

  孩子眨著眼,道:「是不是就跟你那朋友一樣?」

  少女道:「對極了。」

  她忽然彎下腰,在這孩子臉上親了親。

  孩子紅著臉跑走了,卻又忍不住回過頭問道:「那個拚命學本事的人,叫什麼名字?」

  少女道:「你為什麼要問?」

  孩子道:「因為我要學他,所以我要把他的名字記在心裡。」

  少女眨著眼,柔聲道:「好,你記著,他姓葉,叫葉開。」

  孩子們終於全都走了。少女伸了個懶腰,靠在樹上,一雙美麗的大眼睛正在瞟著葉開。

  葉開在微笑。

  少女眼波流動,悠然道:「你得意什麼?我只不過叫一個流鼻涕的小鬼來學你而已。」

  葉開笑道:「其實他應該學你的。」

  少女道:「學我什麼?」

  葉開道:「只要看見好東西,就先拿走再說,管他有沒有人來搶呢!」

  少女咬著嘴唇,瞪著他,過了很久,才慢慢地說道:「但若是我真喜歡的東西,就算有人拿走,我遲早也一定要搶回來的,拚命也要搶回來。」

  葉開歎了口氣,苦笑道:「可是丁大小姐喜歡的東西,又有誰敢來搶呢?」

  少女也笑了,嫣然道:「他們不來搶,總算是他們的運氣。」

  她笑得花枝招展,全身的鈴鐺也開始「叮鈴鈴」地直響。

  她的名字就叫丁靈琳。她身上的鈴鐺,就叫丁靈琳的鈴鐺。丁靈琳的鈴鐺並不是很好玩的東西,也並不可笑。非但不可笑,而且可怕。

  事實上,江湖中有很多人簡直對丁靈琳的的鈴鐺怕得要命。

  但葉開卻顯然不怕。這世界上好像根本就沒什麼是他害怕的。

  丁靈琳笑完了,就又瞪起眼睛看著他,道:「喂,你忘了沒有?」

  葉開道:「忘了什麼?」

  丁靈琳道:「你要我替你做的事,我好歹已替你做了。」

  葉開道:「哦?」

  丁靈琳道:「你要我冒充路小佳,去探聽那些人的來歷。」

  葉開道:「你好像並沒有探聽出來。」

  丁靈琳道:「那也不能怪我。」

  葉開道:「不怪你怪誰?」

  丁靈琳道:「怪你自己,你自己說他不會這麼早來的。」

  葉開道:「我說過?」

  丁靈琳道:「你還說,就算他來了,你也不會讓我吃虧。」

  葉開道:「你好像也沒有吃虧。」

  丁靈琳恨恨道:「但我幾時丟過那種人?」

  葉開道:「誰叫你整天正事不做,只顧著去欺負別人。」

  丁靈琳的眼睛突然瞪得比鈴鐺還圓,大聲道:「別人?別人是誰?你和她又有什麼關係?到現在還幫著她說話?」

  葉開苦笑道:「至少她並沒有惹你。」

  丁靈琳道:「她就是惹了我,我看見她在你旁邊,我就不順眼。」

  別人還以為她在為了路小佳吃醋,誰知她竟是為了葉開。

  她對路小佳說的那些話,原來也只不過是說給葉開聽的。

  她的手叉著腰,瞪著眼睛,又道:「我追了你三個多月,好容易才在這裡找到你,你要我替你裝神扮鬼,我也依著你,我有哪點對不起你,你說!」

  葉開還有什麼話可說的?

  丁靈琳跺著腳,腳上也有鈴鐺在響,但她說話卻比鈴鐺還脆還急。

  葉開就算有話說,也沒法子說得出來。

  丁靈琳道:「我問你,你明明要對付萬馬堂,為什麼又幫著他的女兒?那小丫頭究竟跟你有什麼見不得人的關係?」

  葉開道:「什麼關係也沒有。」

  丁靈琳冷笑道:「好,這是你說的,你們既然沒有關係,我現在就去殺了她。」

  丁大小姐說出來的話,一向是只要說得出,就做得到的。

  葉開只有趕緊跳下來,攔住她,苦笑道:「我認得的女人也不知道有多少個,你難道要把她們一個個全都殺了?」

  丁靈琳道:「我只殺這一個。」

  葉開道:「為什麼?」

  丁靈琳道:「我高興。」

  葉開歎了一口氣,說道:「好吧,你究竟要我怎麼樣?」

  丁靈琳眼珠子轉了轉,道:「第一,我要你以後無論到哪裡去,都不許甩開我。」

  葉開道:「嗯。」

  丁靈琳的大眼睛瞇起來了,用她那晶瑩的牙齒,咬著纖巧的下唇,用眼角瞟著葉開,道:「還有,我要你拉著我的手,到鎮上去走一圈,讓每人都知道我們是……是好朋友,你答不答應?」

  葉開又歎了口氣,苦笑道:「莫說只要我拉著你的手,就算要我拉著你的腳都沒關係。」

  丁靈琳笑了。

  她笑起來的時候,身上的鈴鐺又在「叮鈴鈴」地響,就好像她的笑聲一樣清悅動人。

  烈日。

  大地被烘烤得就像是一張剛出爐的麥餅,草木就是餅上的蔥。你若伸手去摸一摸,就會感覺出它是熱的。

  馬芳鈴打著馬,狂奔在草原上。

  草原遼闊,晴空萬里。

  一粒粒珍珠般的汗珠,沿著她纖巧的鼻子流下來,她整個人都像是在烤爐裡。

  她根本不知道要往哪裡去。直到現在,她才知道自己是個多麼可憐的人,她忽然對自己起了種說不出的同情和憐憫。

  她雖然有個家,但家裡卻已沒有一個可以瞭解她的人。

  沈三娘走了,現在連她的父親都已不在。

  朋友呢?沒有人是她的朋友,那些馬師當然不是,葉開……葉開最好去死。

  她忽然發覺自己在這世界上竟是完全無依無靠的。這種感覺簡直要令她發瘋。
飛絲結羅網,來去黑暗中,坐鎮八卦帳,交趾一邪郎。
九天銀絲線,八卦羅網長,飛越地獄門,邪郎掌無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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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11-14 22:34:25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四回 烈日照大旗

  「關東萬馬堂」鮮明的旗幟,又在風中飄揚。

  你若站在草原上,遠遠看過去,有時甚至會覺得那像是一個離別的情人,在向你揮著絲巾。

  那上面五個鮮紅的字,卻像是情人的血和淚。

  這五個字豈非本就是血淚交織成的?

  現在正有一個人靜靜地站在草原上,凝視著這面大旗。

  他的身形瘦削而倔強,卻又帶著種無法描述的寂寞和孤獨。

  碧天長草,他站在那裡,就像是這草原上一棵倔強的樹。

  樹也是倔強、孤獨的。卻不知樹是否也像他心裡有那麼多痛苦和仇恨。

  馬芳鈴看到了他,看到了他手裡的刀;陰鬱的人,不祥的刀。

  但她看見他時,心裡卻忽然起了種說不出的溫暖之意,就彷彿剛把一杯辛辣的苦酒,倒下咽喉。

  她本不該有這種感覺。

  一個孤獨的人,看到另一個孤獨的人時,那種感覺除了他自己外,誰也領略不到。

  她什麼都不再想,就打馬趕了過去。

  馬芳鈴好像根本沒有發現他——至少並沒有回頭看他。

  她已躍下馬,站著凝視著那面大旗,有風吹過的時候,他就可以聽見她急促的呼吸。

  風並不大。烈日之威,似已將風勢壓了下去,但風力卻剛好還能將大旗吹起。

  馬芳鈴忽然道:「我知道你心裡在想什麼。」

  傅紅雪沒有聽見,他拒絕聽。

  馬芳鈴道:「你心裡一定在想,總有一天要將這面大旗砍倒。」

  傅紅雪閉緊了嘴,也拒絕說。

  但他卻不能禁止馬芳鈴說下去,她冷笑了一聲,道:「可是你永遠砍不倒的!永遠!」

  傅紅雪握刀的手背上,已暴出青筋。

  馬芳鈴道:「所以我勸你,還是趕快走,走得越遠越好。」

  傅紅雪忽然回過頭,瞪著她。他的眼睛裡彷彿帶著種火焰般的光,彷彿要燃燒了她。

  然後他才一字字道:「你知道我要砍的並不是那面旗,是馬空群的頭!」

  他的聲音就像是刀鋒一樣。

  馬芳鈴竟不由自主,後退了兩步,卻又大聲道:「你為什麼要這樣恨他?」

  傅紅雪笑了,露出了雪白的牙齒,笑得就像是只憤怒的野獸。

  無論誰看到這種笑容,都會瞭解他心裡的仇恨有多麼可怕。

  馬芳鈴又不由自主後退了半步,大聲道:「可是你也永遠打不倒他的,他遠比你強得多,你根本比不上他!」

  她的聲音就像是在呼喊。一個人心裡越恐懼時,說話的聲音往往就越大。

  傅紅雪的聲音卻很冷靜,緩緩道:「你知道我一定可以殺了他的,他已經老了,太老了,老得已只能流血。」

  馬芳鈴拚命咬著牙,但是她的人卻已軟了下去,她甚至連憤怒的力量都沒有,只是恐懼。

  她忽然垂下了頭,黯然道:「不錯,他已老了,已只不過是個無能為力的老頭子,所以你就算殺了他對你也沒什麼好處。」

  傅紅雪目中也露出一種殘酷的笑意,道:「你是不是在求我不要殺他?」

  馬芳鈴道:「我……我是在求你,我從來沒有這樣求過別人。」

  傅紅雪道:「你以為我會答應?」

  馬芳鈴道:「只要你答應,我……」

  傅紅雪道:「你怎麼樣?」

  馬芳鈴的臉突然紅了,垂著頭道:「我就隨便你怎麼樣,你要我走,我就跟著你走,你要我到哪裡,我就到哪裡了。」

  她一口氣說完了這些話,說完了之後,才後悔自己為什麼會說出這些話。連她自己也不知道這些話是不是她真心想說的。

  難道這只不過是她在試探傅紅雪,是不是還像昨天那麼急切地得到她!

  用這種方法來試探,豈非太愚蠢、太危險、太可怕了!

  幸好傅紅雪並沒有拒絕,只是冷冷地看著她。

  她忽然發現他的眼色不但殘酷,而且還帶著種比殘酷更令人無法忍受的譏誚之意的。

  他好像在說:「昨天你既然那樣拒絕我,今天為什麼又來找我?」

  馬芳鈴的心沉了下去。這無言的譏誚,實在比拒絕還令人痛苦。

  傅紅雪看著她,忽然道:「我只有一句話想問你——你是為了你父親來求我的,還是為了你自己?」

  他並沒有等她回答,問過了這句話,就轉身走了,左腿先跨出一步,右腿再慢慢地跟了上去。這種奇特而醜陋的走路姿態,現在似乎也變成了一種諷刺。

  馬芳鈴用力握緊了她的手,用力咬著牙,卻還是倒了下去。

  沙土是熱的,又鹹又熱又苦。她的淚也一樣。

  剛才她只不過是在可憐自己,同情自己,此刻卻是在恨自己,恨得發狂,恨得要命,恨不得大地立刻崩裂,將她埋葬!

  剛才她只想毀了那些背棄她的人,現在卻只想毀了自己……

  太陽剛好照在街心。

  街上連個人影都沒有,但窗隙間,門縫裡,卻有很多雙眼睛在偷偷地往外看,看一個人。

  看路小佳。

  路小佳正在一個六尺高的大木桶裡洗澡,木桶就擺在街心。

  水很滿,他站在木桶裡,頭剛好露在水面。

  一套雪白嶄新的衫褲,整整齊齊地疊著,放在桶旁的木架上。

  他的劍也在木架上,旁邊當然還有一大包花生。

  他一伸手就可以拿到劍,一伸手也可以拿到花生,現在他正拈起一顆花生,捏碎,剝掉,拋起來,張開了嘴。

  花生就剛好落入他嘴裡。

  他顯然愜意極了。

  太陽很熱,水也在冒著熱氣,但他臉上卻連—粒汗珠都沒有。

  他甚至還嫌不夠熱,居然還敲著木桶,大聲道:「燒水,多燒些水。」

  立刻有兩個人提著兩大壺開水從那窄門裡出來,一人是丁老四,另一人面黃肌瘦,留著兩撇老鼠般的鬍子,正是糧食行的胡掌櫃。

  他看來正像是個偷米的老鼠。

  路小佳皺眉道:「怎麼只有你們兩個人,那姓陳的呢?」

  胡掌櫃賠笑道:「他會來的,現在他大概去找女人去了,這地方中看的女人並不多。」

  他剛說完這句話,就立刻看到了一個非常中看的女人。

  這女人是隨著一陣清悅的鈴聲出現的,她的笑聲也正如鈴聲般清悅。

  太陽照在她身上,她全身都在閃著金光,但她的皮膚卻像是白玉。

  她穿的是件薄薄的輕衫,有風吹過的時候,男人的心跳都可能要停止。

  她的手腕柔美,手指纖長秀麗,正緊緊地拉著一個男人的手。

  胡掌櫃的眼睛已發直,窗隙間,門隙裡的眼睛也全都發了直。

  他們還依稀能認得出她,就是那「很喜歡」路小佳的紅衣姑娘。

  誰也想不到她竟會拉著葉開的手,忽然又出現在這裡。

  就算大家都知道女人的心變得快,也想不到她變得這麼快。

  丁靈琳卻全不管別人在想什麼。

  她的眼睛裡根本就沒有別人,只是看著葉開,忽然笑道:「今天明明是殺人的天氣,為什麼偏偏有人在這裡殺豬?」

  葉開道:「殺豬?」

  丁靈琳道:「若不是殺豬,要這麼燙的水幹啥?」

  葉開笑了,道:「聽說生孩子也要用燙水的。」

  丁靈琳眨著眼,道:「奇怪,這孩子一生下來,怎麼就有這麼大了。」

  葉開道:「莫非是怪胎?」

  丁靈琳一本正經地點點頭,忍住笑道:「一定是怪胎。」

  門後面已有人忍不住笑出聲來。

  笑聲突又變成驚呼,一個花生殼突然從門縫裡飛進來,打掉他兩顆大牙。

  路小佳的臉色鐵青,就好像坐在冰水裡,瞪著丁靈琳,冷冷道:「原來是要命的丁姑娘。」

  丁靈琳眼波流動,嫣然道:「要命這兩個字多難聽,你為什麼不叫我那好聽一點的名字?」

  路小佳道:「我本就該想到是你的,敢冒我的名字的人並不多。」

  丁靈琳道:「其實你的名字也不太好聽,我總奇怪,為什麼有人要叫你梅花鹿呢?」

  路小佳淡淡道:「那也許只因為他們都知道梅花鹿的角也很利,碰上它的人就得死。」

  丁靈琳道:「那麼你就該叫大水牛才對,牛角豈非更厲害?」

  路小佳沉下了臉。他現在終於發現跟女人鬥嘴是件不智的事,所以忽然改口道:「你大哥好嗎?」

  丁靈琳笑了,道:「他一向很好,何況最近又贏來了一口好劍,是跟南海來的飛鯨劍客比劍贏來的,你知道他最喜歡的就是好劍了。」

  路小佳又道:「你二哥呢?」

  丁靈琳道:「他當然也很好,最近又把河北『虎風堂』打得稀爛,還把那三條老虎的腦袋割了下來,你知道他最喜歡的就是殺強盜了。」

  路小佳道:「你三哥呢?」

  丁靈琳道:「最好的還是他,他和姑蘇的南宮兄弟鬥了三天,先斗唱、鬥棋,再鬥掌、鬥劍,終於把『南宮世家』藏的三十罈陳年女兒紅全贏了過來,還加上一班清吟小唱。」

  她嫣然接著道:「丁三少最喜歡的就是醇酒美人,你總該也知道的。」

  路小佳道:「你姐夫喜歡的是什麼?」

  丁靈琳失笑道:「我姐夫喜歡的當然是我姐姐。」

  路小佳道:「你有多少姐姐?」

  丁靈琳笑道:「不多,只有六個。你難道沒聽說過丁家的三劍客,七仙女?」

  路小佳忽然笑了笑,道:「很好。」

  丁靈琳眨了眨眼,道:「很好是什麼意思?」

  路小佳道:「我的意思就是說,幸好丁家的女人多,男人少。」

  丁靈琳道:「那又怎麼樣?」

  路小佳道:「你知道我一向不喜歡殺女人的。」

  丁靈琳道:「哦。」

  路小佳道:「只殺三個人幸好不多。」

  丁靈琳好像覺得很有趣,道:「你是不是準備去殺我三個哥哥?」

  路小佳道:「你是不是只有三個哥哥?」

  丁靈琳忽然歎了口氣,道:「很不好。」

  路小佳道:「很不好?」

  丁靈琳道:「他們不在這裡,當然很不好。」

  路小佳道:「他們若在這裡呢?」

  丁靈琳悠然道:「他們只要有一個人在這裡,你現在就已經是條死鹿了。」

  路小佳看著她,目光忽然從她的臉移到那一堆花生上。

  他好像因為覺得終於選擇了一樣比較好看的東西,所以對自己覺得很滿意,連那雙銳利的眸子,也變得柔和了起來。

  然後他就拈起顆花生,剝開,拋起。

  雪白的花生在太陽下帶著種賞心悅目的光澤,他看著這顆花生落到自己嘴裡,就閉起眼睛,長長地歎了口氣,開始慢慢咀嚼。

  溫暖的陽光,溫暖的水,花生香甜。

  他對一切事都覺得很滿意。

  丁靈琳卻很不滿意。

  這本來就像是一齣戲,這齣戲本來一定可以繼續演下去的。她甚至已將下面的戲詞全都安排好了,誰知路小佳卻是個拙劣的演員,好像突然間就將下面的戲詞全都忘記,竟拒絕陪她演下去。

  這實在很無趣。

  丁靈琳歎了口氣,轉向葉開道:「你現在總該已看出他是個怎麼樣的人了吧。」

  葉開點點頭,道:「他的確是個聰明人。」

  丁靈琳道:「聰明人?」

  葉開微笑著道:「聰明人都知道用嘴吃花生要比用嘴爭吵愉快得多。」

  丁靈琳只恨不得用嘴咬他一口。

  葉開若說路小佳是個聾子,是個懦夫,那麼這齣戲一樣還是能繼續演下去。

  誰知葉開竟也是一個拙劣的演員,也完全不肯跟她合作。

  路小佳嚼完了這顆花生,又歎了口氣,喃喃道:「我現在才知道原來女人也一樣喜歡看男人洗澡的,否則為什麼她還不肯走?」

  丁靈琳跺了跺腳,拉起葉開的手,紅著臉道:「我們走。」

  葉開就跟著她走。他們轉過身,就聽見路小佳在笑,大笑,笑得愉快極了。

  丁靈琳咬著牙,用力用指甲掐著葉開的手。

  葉開道:「你的手疼不疼?」

  丁靈琳道:「不疼。」

  葉開道:「我的手為什麼會很疼呢?」

  丁靈琳恨恨道:「因為你是個混蛋,該說的話從來不說。」

  葉開苦笑道:「不該說的話,我也一樣從來就不說的。」

  丁靈琳道:「你知道我要你說什麼?」

  葉開道:「說什麼也沒有用。」

  丁靈琳道:「為什麼沒有用?」

  葉開道:「因為路小佳已知道我們是故意想去激怒他的,也知道在這種時候絕不能發怒。」

  丁靈琳道:「你怎麼知道他知道?」

  葉開道:「因為他若不知道,用不著等到現在,早巳變成條死鹿了。」

  丁靈琳冷笑道:「你好像很佩服他。」

  葉開道:「但最佩服的卻不是他。」

  丁靈琳道:「是誰?」

  葉開道:「是我自己。」

  丁靈琳忍住笑,道:「我倒看不出你有哪點值得佩服的。」

  葉開道:「至少有一點。」

  丁靈琳道:「哪一點?」

  葉開道:「別人用指甲掐我的時候,我居然好像不知道。」

  丁靈琳終於忍不住嫣然一笑,她忽然也對一切事都覺得很滿意了,竟沒有發現有雙嫉恨的眼睛正在瞪著他們。

  馬芳鈴的眼睛裡充滿了嫉恨之色,看著他們走進了陳大倌的綢緞莊。

  他們本就決定在這裡等,等傅紅雪出現,等那一場可怕的決鬥。

  丁靈琳也可借這機會在這裡添幾套衣服。

  只要有買衣服的機會,很少女人會錯過的。

  馬芳鈴看著他們手拉著手走進去,他們兩個人的手,就像是捏著她的心。

  這世上為什麼從來沒有一個人這樣來拉著她的手呢?

  她恨自己,恨自己為什麼總是得不到別人的歡心。

  牆角後很陰暗,連陽光都照不到這裡。

  她覺得自己就像是個一出生就被父母遺棄了的私生子。

  熱水又來了。

  路小佳看著糧食行的胡掌櫃將熱水倒進桶裡,道:「人怎麼還沒有來?」

  胡掌櫃賠笑道:「什麼人?」

  路小佳道:「你們要我殺的人。」

  胡掌櫃道:「他會來的。」

  路小佳道:「他一個人來還不夠。」

  胡掌櫃道:「還要一個什麼人來?」

  路小佳道:「女人。」

  胡掌櫃道:「我也正想去找陳大倌。」

  路小佳淡淡道:「也許他永遠不會來了。」

  胡掌櫃目光閃動,道:「為什麼?」

  路小佳並沒有回答他的話,卻半睜著眼,看著他的手。

  他的手枯瘦蠟黃,但卻很穩,裝滿了水的銅壺在他手裡,竟像是空的。

  路小佳忽然笑了笑,道:「別人都說你是糧食店的掌櫃,你真的是?」

  胡掌櫃勉強笑道:「當然……」

  路小佳道:「但是我越看你越不像。」

  他忽然壓低聲音,悄悄道:「我總覺得你們根本不必請我來。」

  胡掌櫃道:「為什麼?」

  路小佳悠然道:「你們以前要殺人時,豈非總是自己殺的?」

  壺裡的水,已經倒空了,但提著壺的手,仍還是吊在半空中。

  過了很久,這雙手才放下去,胡掌櫃忽然也壓低聲音,一字字道:「我們是請你來殺人的,並沒有請你來盤問我們的底細。」

  路小佳慢慢地點了點頭,微笑道:「有道理。」

  胡掌櫃道:「你開的價錢,我們已付給了你,也沒有人間過你的底細。」

  路小佳道:「可是我要的女人呢?」

  胡掌櫃道:「女人……」

  他的話還沒有說完,忽然聽見一個人大聲道:「那就得看你要的是哪種女人了?」

  這也是女人說話的聲音。

  路小佳回過頭,就看到一個女人從牆後慢慢地走了出來。

  一個很年輕、很好看的女人,但眼睛裡卻充滿了悲憤和仇恨。

  馬芳鈴已走到街心。

  太陽照在她臉上,她臉上帶著種很奇怪的表情,通常只有一個人被綁到法場時臉上才會有這種表情。

  路小佳的目光已從她的腳,慢慢地看到她的臉,最後停留在她的嘴上。

  她的嘴柔軟而豐潤,就像是一枚成熟而多汁的果實一樣。

  路小佳笑了,微笑著道:「你是在問我想要哪種女人?」

  馬芳鈴點點頭。

  路小佳笑道:「我要的正是你這種女人,你自己一定也知道的。」

  馬芳鈴道:「那麼你要的女人現在已有了。」

  路小佳道:「是你?」

  馬芳鈴道:「是我!」

  路小佳又笑了;

  馬芳鈴道:「你以為我在騙你?」

  路小佳道:「你當然不會騙我,只不過我總覺得你至少也該先對我笑一笑的。」

  馬芳鈴立刻就笑,無論誰也不能不承認她的確是在笑。

  路小佳卻皺起了眉。

  馬芳鈴道:「你還不滿意?」

  路小佳歎了口氣,道:「因為我一向不喜歡笑起來像哭的女人。」

  馬芳鈴用力咬著嘴唇,過了很久,才輕輕道:「我笑得雖然不好,但別的事卻做得很好。」

  路小佳道:「你會做什麼?」

  馬芳鈴道:「你要我做什麼?」

  路小佳看著她,忽然將盆裡的一塊浴巾拋了過去。

  馬芳鈴只有接住。

  路小佳道:「你知不知道這是做什麼用的?」

  馬芳鈴搖搖頭。

  路小佳道:「這是擦背的。」

  馬芳鈴看看手裡的浴巾,一雙手忽然開始顫抖,連浴巾都抖得跌了下去。

  可是她很快地就又撿起來,用力握緊。

  她彷彿已將全身力氣都使了出來,光滑細膩的手背,也已因用力而凸出青筋。

  可是她知道,這次被她抓在手裡的東西,是絕不會再掉下去的。她絕不能再讓手裡任何東西掉下去,她失去的已太多。

  路小佳當然還在看著她,眼睛裡帶著尖針般的笑意,像是要刺入她心裡。

  她咬緊牙,忽然說道:「我還有句話要問你。」

  路小佳悠然道:「我也不喜歡多話的女人,但這次卻可以破例讓你問一問。」

  馬芳鈴道:「你的女人現在已有了,你要殺的人現在還活著。」

  路小佳道:「你不想讓他活著?」

  馬芳鈴點點頭。

  路小佳道:「你來,就是為了要我殺了他?」

  馬芳鈴又點點頭。

  路小佳又笑了,淡淡道:「你放心,我保證他一定活不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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