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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凰云化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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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仙俠] [古龍]邊城浪子(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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苗王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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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11-16 00:24:41 |只看該作者
  這人就坐在燈後面,彷彿在沉思。傅紅雪的頭抬起了一點,就看到了她的臉,一張疲倦、憔悴、充滿了憂鬱和痛苦,但卻又十分美麗的臉。

  傅紅雪的心又抽緊;他又看見了翠濃。

  翠濃也看見了他。她蒼白憔悴的臉上,露出一絲苦澀的微笑,柔聲道:「你醒了!」

  傅紅雪不能動,不能說話,他整個人都似已完全僵硬。

  她怎麼會忽然來了?為什麼偏偏是她來?為什麼偏偏要在這種時候來?

  翠濃道:「你應該再多睡一會兒的,我已叫人替你熬了粥。」

  她的聲音還是那麼溫柔,那麼關切,就像他們以前在一起時。難道她已忘記了過去那些痛苦的事?

  傅紅雪卻忘不了。他突然跳起來,指著門大叫:「滾!滾出去!」

  翠濃的神色還是很平靜,輕輕道:「我不滾,也不出去。」

  傅紅雪嘶聲道:「是誰叫你來的?」

  翠濃道:「是我自己來的。」

  傅紅雪道:「你為什麼要來?」

  翠濃:「因為我知道你病了。」

  傅紅雪的身子突又發抖,道:「我的事跟你完全沒有關係,也用不著你管。」

  翠濃道:「你的事跟我有關係,我一定要管的。」

  她的回答溫柔而堅決。

  傅紅雪喘息著,道:「但我現在已不認得你,我根本就不認得你!」

  翠濃柔聲道:「你認得我的,我也認得你。」

  她不讓傅雪紅開口,接著又道:「以前那些事,無論是你對不起我,還是我對不起你,我們都可以忘記,但我們總算還是朋友,你病了,我當然要來照顧你。」

  朋友!以前那種刻骨銘心,魂牽夢縈的感情,現在難道已變成了一種淡淡的友誼。以前本來是相依相偎,終夜擁抱著等待天明的情人,現在它已只不過是朋友。

  傅紅雪心裡突又覺得一陣無法忍受的刺痛,又倒了下去,倒在床上。

  翠濃道:「我說過,你應該多休息休息,等粥好了,我再叫你。」

  傅紅雪握緊雙拳,勉強控制著自己。

  「你既然能將我當做朋友,我為什麼還要去追尋往昔那種感情?」

  「你既然能這樣冷靜,我為什麼還要讓你看見我的痛苦?」

  傅紅雪在心裡告訴自己:「一定要冷靜,一定要讓她相信,我也完全忘記了過去的事。」

  翠濃站起來,走到床前,替他拉起了被——甚至連這種動作都還是跟以前一樣。

  傅紅雪突然冷冷道:「謝謝你,要你來照顧我,實在不敢當。」

  翠濃淡淡的笑了笑,道:「這也沒什麼,你也不必客氣。」

  傅紅雪道:「但你總是客人,我應該招待你的。」

  翠濃道:「大家既然都是老朋友了,你為什麼還一定要這麼客氣?」

  傅紅雪道:「我心裡總是過意不去。」

  一雙曾經海誓山盟,曾經融化為一體的情人,現在竟面對著面說出這種話來,別人一定覺得很滑稽。

  又有誰知道他們自己心裡是什麼滋味?

  傅紅雪的指甲已刺入了掌心,道:「無論如何,我還是不應該這樣子麻煩你的。」

  翠濃道:「我說過沒關係,反正我丈夫也知道我在這裡。」

  傅紅雪連聲音都已幾乎突然嘶啞,過了很久,才總算說出了三個字:「你丈夫?」

  翠濃笑了笑,道:「對了,我竟忘了告訴你,我已經嫁了人。」

  傅紅雪的心已碎了,粉碎!

  「恭喜你。」

  這只不過是三個字,三個很普通的字,無論任何人的一生中,必定都多多少少將這三個字說過多次。

  可是在這世上千萬個人中,又有幾人能體會到傅紅雪說出這三個字時的感覺?

  那已不僅是痛苦和悲傷,也不是憤怒和仇恨,而是一種深入骨髓的絕望。

  足以令血液結冰的絕望。

  他甚至已連痛苦都感覺不到。他還活著,他的人還在床上,但是這生命、這肉體,都似已不再屬於他。

  「恭喜你。」

  翠濃聽著他說出這三個字,彷彿笑了笑,彷彿也說了句客氣話。

  只不過她是不是真的笑了?

  她說了句什麼話?

  他完全聽不到,感覺不到。

  「恭喜你。」

  他將這三個字反反覆覆,也不知說了多少遍,但是他自己卻完全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

  也不知說了多久,他才能聽得見翠濃的聲音。

  她正在低語著。

  「每個女人——不論是怎麼樣的女人,遲早都要找個歸宿,遲早都要嫁人的。」

  傅紅雪道:「我明白。」

  翠濃道:「你既然不要我,我只好嫁給別人了。」

  她在笑,彷彿盡力想裝出高興的樣子來——無論如何,結婚都畢竟是件值得高興的事。

  傅紅雪眼睛瞪著屋頂上,顯然也在盡力控制著自己,既不願翠濃看出他心裡的痛苦和絕望,也不想再去看她。

  但過了很久,他忽然又問道:「你的丈夫是不是也來了?」

  翠濃道:「嗯。」

  新婚的夫妻,當然應該是寸步不離的。

  傅紅雪咬緊了牙,又過了很久,才緩緩道:「他就在外面?」

  翠濃道:「嗯。」

  傅紅雪道:「那麼你就應該出去陪他,為什麼還要留在這裡?」

  翠濃道:「我說過,我要照顧你。」

  傅紅雪道:「我並不想要你照顧,也不想讓別人誤會……」

  他雖然在努力控制著,但聲音還是忍不住要發抖,幾乎已說不下去。

  幸好翠濃已打斷了他的話,道:「你用不著擔心這些事,所有的事他全都知道。」

  傅紅雪道:「他知道什麼?」

  翠濃道:「他知道你這個人,也知道我們過去的感情。」

  傅紅雪道:「我們……我們之間其實並沒有什麼感情。」

  翠濃道:「不管怎麼樣,反正我已將以前那些事全都告訴了他。」

  傅紅雪道:「所以你就更不該到這裡來。」

  翠濃道:「我到這裡來找你,也已告訴了他,他也同意讓我來照顧你。」

  傅紅雪的牙齦已被咬出血,忍不住冷笑道:「看來他倒是個很開通的人。」

  翠濃道:「他的確是。」

  傅紅雪突然大聲道:「但我卻並不是,我一點也不開通。」

  翠濃勉強笑了笑,道:「你若真的怕別人誤會,我可以叫他進來一起陪你。」

  她不等傅紅雪同意,就回過頭,輕喚道:「喂,你進來,我替你介紹一個朋友。」

  「喂。」

  這雖然也是個很普通的字,但有時卻彷彿帶著種說不出的親密。

  新婚的夫妻,在別人面前,豈非總是用這個字作稱呼的?

  門本來就沒有拴起。

  她剛說了這句話,外面立刻就有個人推門走了進來,好像本就一直守候在門外。

  妻子和別的男人在屋裡,作丈夫的當然總難免有點不放心。

  傅紅雪本不想看見這個人,但卻又忍不住要看看。

  這個人年紀並不大,但也已不再年輕。

  他看來大概有三十多歲,將近四十,方方正正的臉上,佈滿了艱辛勞苦的生活所留下的痕跡。

  就像別的新郎倌一樣,他身上也穿著套新衣服,華貴的料子,鮮艷的色彩,看起來和他這個人很不相配。

  無論誰一眼就可看出他是個老實人。

  久歷風塵的女人,若是真的想找個歸宿,豈非總是會選個老實人的?

  這至少總比找個吃軟飯的油頭小光棍好。

  傅紅雪看見這個人時,居然並沒有很激動,甚至也沒有嫉恨,和上次他看見翠濃和別人在一起的感覺完全不同。

  這種人本就引不起別人的激動的。

  翠濃已拉著這人的衣袖走過來,微笑著道:「他就是我的丈夫,他姓王,叫王大洪。」

  王大洪。老老實實的人,老老實實的名字。

  他被翠濃牽著走,就像是個孩子似的,她要他往東,他就不敢往西。

  翠濃又道:「這位就是我跟你說起過的傅紅雪,傅公子。」

  王大洪臉上立刻露出討好的笑容,抱拳道:「傅公子的大名,在下已久仰了。」

  傅紅雪本不想理睬這個人的,以前他也許連看都不會多看這種人一眼。

  可是現在卻不同了。他死也不願意讓翠濃的丈夫,把他看成個心已碎了的傷心人。

  但他也實在不知道應該跟這種人說什麼,只有喃喃道:「恭喜你,恭喜你們。」

  王大洪居然也好像不知道應該說什麼,只是站在那裡傻笑。

  翠濃瞅了他一眼,又笑道:「他是個老實人,一向很少跟別人來往,所以連話都不會說。」

  傅紅雪道:「不說話很好。」

  翠濃道:「他也不會武功。」

  傅紅雪道:「不會武功很好。」

  翠濃道:「他是個生意人,作的是個綢緞生意。」

  傅紅雪道:「作生意很好。」

  翠濃笑了,嫣然道:「他的確是個很好的人,至少他……」

  她笑得很苦,也很酸,聲音停了停,才接著道:「至少他不會拋下我一個人溜走。」

  傅紅雪彷彿根本沒有聽見她在說什麼,他沒有看見她那種酸楚的笑容。

  他好像在看著王大洪,其實卻什麼也沒有看見,什麼也看不見。

  但王大洪卻好像很不安,囁嚅訥訥地道:「你們在這裡多聊聊,我……我還是到外面去的好。」

  他想將衣袖從翠濃手裡抽出來,卻好像又有點不敢似的。

  因為翠濃的臉色已變得很不好看。

  世界上怕老婆的男人並不少,但像他怕得這麼厲害的倒也不多。

  老實人娶到個漂亮的老婆,實在並不能算是件走運的事。

  傅紅雪忽然道:「你請坐。」

  王大洪道:「是。」

  他還是直挺挺地站著。

  翠濃瞪了他一眼,道:「人家叫你坐,你為什麼還不坐下去?」

  王大洪立刻就坐了下去,看來若沒有他老婆吩咐,他好像連坐都不敢坐。

  他坐著的時候,一雙手就得規規矩矩地放在自己的膝蓋上。

  手很粗糙,指甲裡還藏著油膩污穢。

  傅紅雪看了看他的一雙手,道:「你們成親已經有多久?」

  王大洪道:「已經有……有……」

  他用眼角瞟著翠濃,好像每說一句話,都得先請示請示她。

  翠濃道:「已經快十天了。」

  王大洪立刻道:「不錯,已經快十天了,到今天才九天。」

  傅紅雪道:「你們是早就認得的?」

  王大洪道:「不是……是……」

  他連臉都已緊張得漲得通紅,竟似連這種簡單的問題都回答不出。

  傅紅雪已抬起頭,瞪著他。

  天氣雖然已很涼,但王大洪頭上卻已冒出了一粒粒黃豆般大的汗珠子,簡直連坐都坐不住了。

  傅紅雪忽然道:「你不是作綢緞生意的。」

  王大洪的臉上又變了顏色,吃吃道:「我……我……我……」

  傅紅雪慢慢地轉過頭,瞪著翠濃,一字字道:「他也不是你的丈夫。」

  翠濃的臉色也突然變了,就像是突然被人在臉上重重一擊。

  她臉上本來彷彿戴著個面具,這一擊已將她的面具完全擊碎。

  女人有時就像是個核桃。

  你只要能擊碎她外面的那層硬殼,就會發現她內心是多麼柔軟脆弱。

  傅紅雪看著她,冷漠的眼睛裡,忽然流露出一種無法描述的情感,也不知是歡喜,是悲哀,是同情,還是憐憫。

  他看著一連串晶瑩如珠的眼淚,從她美麗的眼睛裡滾下來……他看著她身子開始顫抖,似已連站都站不住。

  她已不用再說什麼,這已足夠表示她對他的感情仍未變。

  她已不能不承認,這個人的確不是她的丈夫。

  傅紅雪卻還是忍不住要問:「這個人究竟是誰?」

  翠濃垂下頭,道:「不知道。」

  傅紅雪道:「你也不知道?」

  翠濃道:「他……他只不過是店裡的夥計臨時替我找來的,我根本不認得他。」

  傅紅雪道:「你找他來,為的就是要他冒充你的丈夫?」

  翠濃頭埋得更低。

  傅紅雪道:「你為什麼要這樣做?」

  翠濃淒然道:「因為我想來看你,想來陪著你,照顧你,又怕你趕我走,因為我不願讓你覺得我是在死纏著你,不願你覺得我是個下賤的女人。」

  最重要的是,她已不能再忍受著傅紅雪的冷漠和羞侮。

  她生怕傅紅雪再傷害她,所以才想出這法子來保護自己。

  這原因她雖然沒有說出,但傅紅雪也已明白。

  傅紅雪並不真的是一塊冰,也不是一塊木頭。

  翠濃流著淚,又道:「其實我心裡始終只有你,就算你不要我了,我也不會嫁給別人的,我自從跟你在一起後,就再也沒有把別的男人看在眼裡。」

  傅紅雪突然用盡全身力氣,大聲道:「誰說我不要你,誰說的?」

  翠濃抬起頭,用流著淚的眼睛看著他,道:「你真的還要我?」

  傅紅雪大叫道:「我當然要你,不管你是個怎麼樣的女人,我都要你,除了你之外,我再也不要別的女人了。」

  這是他第一次真情流露。他張開雙臂時,翠濃已撲入他懷裡。

  他們緊緊擁抱著,兩個人似已融為一體,兩顆心也已變成一個。所有的痛苦、悲傷、誤會、氣憤,忽然間都已變為過去,只要他們還能重新結合在一起,世上還有什麼事值得他們煩惱的?

  翠濃用力抱住他,不停地說:「只要你真的要我,從今之後,我再也不會走了,再也不會離開你。」

  傅紅雪道:「我也永遠不會離開你。」

  翠濃道:「永遠?」

  傅紅雪道:「永遠!」

  王大洪看著他們,眼睛裡彷彿帶著種茫然不解的表情。

  他當然不能瞭解這種情感,更不知他們既然真的相愛,為什麼又要自尋煩惱。

  愛情的甜蜜和痛苦,本就不是他這種人所能夠瞭解的。

  因為他從來沒有付出過痛苦的代價,所以他也永遠不會體會到愛情的甜蜜。

  他只知道,現在他留在這裡,已是多餘的。

  他悄悄地站起來,似已準備走出去。

  傅紅雪和翠濃當然不會注意到他,他們似已完全忘記了他的存在。

  昏暗的燈光,將他的影子照在牆上;白的牆,黑的影子。

  他慢慢地轉過身子,手裡突然多了一尺七寸長的短劍!

  劍鋒薄而利,在燈下閃動著一種接近慘碧色的藍色光芒。

  劍上莫非有毒?
飛絲結羅網,來去黑暗中,坐鎮八卦帳,交趾一邪郎。
九天銀絲線,八卦羅網長,飛越地獄門,邪郎掌無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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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11-16 00:29:31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回 新仇舊恨

  王大洪慢慢地往外走,走了兩步,突然翻身!

  青藍色的劍光一閃,已閃電般向傅紅雪的左脅下刺了過去。

  沒有人能想到這變化,何況是一對正沉醉在對方懷抱中的戀人?

  傅紅雪用兩隻手緊擁著翠濃,脅下完全暴露著,本就是最好的攻擊目標。

  這一劍不但又快又狠,而且正是看準了對方的弱點才下手的。

  為了要刺出這一劍,這個人顯然已準備了很多年,多年來積壓著的仇恨和力量,已完全在這一劍中發洩!

  傅紅雪非但沒有看見,甚至完全沒有感覺到。

  但翠濃卻恰巧在這一瞬間張開眼,恰巧看見了牆上的影子。

  她連想都沒有想,突然用盡全身力量,推開了傅紅雪,用自己的身子,去擋這一劍。

  劍光一閃,已刺入了她的背脊。

  一陣無法形容的刺痛,使得她只覺得整個人都彷彿已被撕裂。

  可是她的眼睛,卻還是在看著傅紅雪。

  她知道從今以後,只怕再也看不到傅紅雪了,所以現在只要能多看一眼也是好的。

  她咬著牙,不讓自己暈過去。

  沒有人能形容出她此刻臉上的表情,也沒有人能瞭解。

  那不僅是悲傷,也是欣慰。

  因為她雖然已快死了,但傅紅雪卻還可以活下去。

  因為她終於已能讓傅紅雪明白,她對他的情感有多麼深遠,多麼真摯。

  她嘴角甚至還帶著一絲甜蜜的微笑。

  因為她活得雖然卑賤,可是她的死,卻是高貴偉大的。

  她的生命總算已有了價值的。

  傅紅雪又倒在床上,看著她,看著她混合著痛苦和安慰的眼光,看著她淒涼而甜蜜的微笑。

  他的心已碎了。

  翠濃看著他,終於掙扎著說出了一句話。

  「你要相信我,我真的不知道他是誰,也不知道他要害你。」

  傅紅雪道:「我……我相信你。」

  他用力咬著牙,但滿眶熱淚,還是已忍不住要奪眶而出。

  翠濃嫣然一笑,突然倒下去,蒼白美麗的臉已變成死黑色。

  短劍還留在她背上。

  薄而利的劍鋒,已刺入了她的骨節,被夾住。

  王大洪一時間竟沒有拔出來,只有放開手,一步步向後退。

  他希望能退出去,希望傅紅雪在這強烈的悲傷和震驚下,忘記了他。

  傅紅雪的確連看都沒有看他一眼,只不過從緊咬著的牙縫中吐出兩個字。

  「站住!」

  沒有人能形容這兩個字中包含的仇恨和怨毒,甚至沒有人能想像。

  在燈光下看來,王大洪忠厚善良的臉,已變得魔鬼般猙獰惡毒。

  可是他還是站住了。

  傅紅雪的聲音中,竟似有一種足以令神鬼震懾的力量。

  仇恨的力量。

  王大洪突然獰笑道:「你一定想知道我究竟是什麼人。」

  傅紅雪點點頭。

  王大洪道:「我是來要你命的人!」

  傅紅雪平靜地道:「你也是那天在梅花庵外行刺的兇手?」

  王大洪道:「我不是,我要殺的只是你!」

  傅紅雪道:「為什麼?」

  王大洪冷笑道:「你能殺別人,別人為什麼不能殺你?」

  傅紅雪道:「我不認得你。」

  王大洪道:「你也不認得郭威,但你卻殺了他,還殺了那可憐的孩子。」

  傅紅雪的心已沉了下去,道:「你是為他們來復仇的?」

  王大洪道:「不是。」

  傅紅雪道:「你為的是什麼?」

  王大洪道:「殺人的理由有很多,並不一定是為了仇恨。」

  他冷笑著,又道:「那孩子平生從未做過一件害人的事,更沒有殺過人,但現在卻已死在你手裡,你呢?你已殺過多少人?你殺的人真是全部該殺的?」

  傅紅雪突然覺得手足冰冷。

  王大洪道:「只要你殺過一個人,就可能有無數人要來殺你!只要你殺錯過一個,就永遠無權再問別人為什麼來殺你!」

  傅紅雪慢慢地站起來,俯下身,輕輕拉起了翠濃的手。

  這雙手本是溫暖而柔軟的,只有在這雙手輕撫著時,他才會暫時忘記那種已深入骨髓的仇恨,他的心才會有片刻寧靜。

  但現在這雙手似已完全冰冷僵硬。

  他沒有流淚,只是癡癡地看著她,彷彿又已忘記了王大洪的存在。

  他蒼白的臉上,幾乎已變得完全沒有表情。

  可是他另一隻手卻已握住了他的刀。

  漆黑的刀,黑得令人心碎。

  無論誰看見這柄刀,都立刻會覺得有一股刺骨的寒意自足底升起。

  王大洪看見了這柄刀,他的手似乎也突然變得冰冷僵硬。

  傅紅雪還是連看都沒有看他一眼,道「你可以殺我,無論誰都可以殺我,但卻不該殺她的。」

  他的聲音奇異而遙遠,彷彿來自遠山,又彷彿來自地獄。

  「我不管你是什麼人,也不管你是為什麼而來的,你殺了她,我就要你死!」

  王大洪臉也變為灰色,卻還是在冷笑著,道:「現在你還有拔刀的力氣?」

  傅紅雪沒有回答。

  他只是慢慢地站起來,慢慢地向王大洪走過去,握著他的刀走過去。

  刀鞘漆黑,眸子漆黑。

  漆黑的眸子,眨也不眨地盯在王大洪咽喉上。

  王大洪的呼吸突然停頓,就彷彿被一雙看不見的鐵手,扼住了咽喉。

  他已不再往後退,因為他也知道,現在根本已無路可退。

  刀雖然還沒有拔出來,可是他整個人卻似已全都在這柄刀的陰影籠罩下。

  黑暗而巨大的陰影,壓得他的心一直在往下沉,似已將沉入萬劫不復的地獄。

  傅紅雪已走過來,走路的姿態雖然奇特笨拙,可是只要他手裡還握著他的刀,就絕不會有人覺得他是個笨拙的跛子。

  他的人似已和他的刀結為一體。

  王大洪看著他的刀,忽然長長歎息。

  傅紅雪道:「你已後悔?」

  王大洪點點頭,黯然道:「我只後悔沒有聽信一個人的話。」

  傅紅雪道:「什麼話?」

  王大洪道:「他本來要我先毀了你這柄刀的。」

  傅紅雪道:「先毀這柄刀?」

  王大洪道:「這柄刀雖然並不特別,但是對你來說,它的價值卻很特別。」

  傅紅雪道:「哦?」

  王大洪道:「因為這柄刀就像是你的枴杖一樣,若沒有這柄刀的話,你只不過是個可憐的跛子而已,你只有在手裡握著這柄刀的時候,才能站得直。」

  傅紅雪蒼白的臉上,已似有火焰在燃燒。

  王大洪注意著他臉上的表情道:「這些話當然不是我說的,因為我以前根本就沒見過你,根本就不瞭解你。」

  傅紅雪道:「這些話是誰說的?」

  王大洪道:「是一個人。」

  傅紅雪道:「什麼人?」

  王大洪道:「我為什麼要告訴你?」

  傅紅雪道:「你來殺我是不是這個人要你來的?」

  王大洪道:「也許是,也許不是。」

  他臉上忽又露出種很奇怪的表情,接著又道:「不管怎麼樣,你永遠都不會知道這個人是誰的……而且也永遠猜不出來的。」

  這句話已無異承認,他來殺傅紅雪,的確是受人主使。

  他本來確實沒有要殺傅紅雪的理由。

  這世上雖然有很多人會無故殺人,但他卻絕不是這種人。

  能用這種周密惡毒的計劃來殺人的,就絕不會是這種人。

  傅紅雪忽然抬起頭,漆黑的眸子也已開始燃燒,燃燒著的眸子已盯在他臉上。

  王大洪的神情反而平靜了下來,冷冷道:「你為什麼還不拔刀?」

  傅紅雪沉默著,呆了很久,才慢慢地說道:「因為我不懂。」

  王大洪道:「什麼事不懂?」

  傅紅雪道:「我不懂你為什麼要替別人死?」

  王大洪道:「替別人死?」

  傅紅雪道:「你本來只不過是個受人利用的工具,根本不值得我動手殺你。」

  王大洪道:「哦?」

  傅紅雪道:「我應該殺的,本是那個叫你來殺我的人。」

  王大洪道:「只要我說出那個人是誰,你難道就肯放我走?」

  傅紅雪冷冷道:「我說過,你這種人根本就不值得我動手。」

  王大洪突然沉默,顯然在考慮。

  傅紅雪提出的條件實在很誘人,無論誰都會考慮考慮的。

  只要能活得下去,我相信世上絕沒有真正想死的人。

  傅紅雪並沒有催促。

  當別人在考慮下決定時,你若催促他,壓迫他,得到的效果往往是相反的。

  這道理傅紅雪也懂。

  過了很久,王大洪忽然道:「你應該看得出我不是個君子。」

  傅紅雪沉默,默認。

  王大洪道:「像我這種人,為了要保全自己的性命,無論誰我都會出賣的。」

  傅紅雪冷冷道:「你並不笨。」

  王大洪道:「所以我還有一個問題。」

  傅紅雪等著他問。

  王大洪道:「我怎知你現在一定能殺得了我?也許你現在根本就不是我的對手,那麼,我又何必將別人的秘密告訴你?」

  傅紅雪也沒有回答這句話。

  他只是靜靜地站在那裡,凝視著這個人,過了很久,才緩緩地道:「我本該一刀削落你的耳朵,讓你相信的。」

  王大洪道:「哦?」

  傅紅雪道:「可是你這種人非但不值得我動手,更不值得我拔刀。」

  王大洪道:「哦。」

  傅紅雪道:「但我卻不能不讓你明白一件事。」

  王大洪道:「什麼事?」

  傅紅雪道:「我不用刀,也一樣可以殺你。」

  王大洪笑了。

  他當然不信傅紅雪會放下這柄刀。

  但就在他開始笑的時候,傅紅雪已放下手裡的刀,放在桌上。

  他好像決心要證明一件事——沒有這柄刀,他還是一樣可以站得起來。

  王大洪果然顯得驚訝——也就在他臉上剛開始露出驚訝之色的這一剎那間,他手裡又多了柄短劍,閃動著慘碧光芒的短劍。

  劍光一閃,已刺向傅紅雪的胸膛。

  王大洪當然並不是個生意人,「王大洪」也當然絕不是他的真名。

  他一劍刺出時;無論誰都看得出,這個人非但一定是個成名的劍客,而且一定是殺人的專家。

  他的劍法惡毒而辛辣,雖然沒有繁複奇詭的變化,但在殺人時卻很有效。

  這一劍刺出,就像是毒蛇的舌信。

  傅紅雪已無法揮刀招架,他手裡已沒有刀。

  可是他還有手。

  手是蒼白的。

  他身子一閃,蒼白的手突然間向劍上抓了過去。

  他似已忘了自己這雙手是血肉,不是鋼鐵,似已忘了自己手裡已沒有刀。

  這是不是因為他感覺中,他的手已和他的刀永遠結成一體?

  這是不是因為他根本沒有空著手的習慣?

  劍上淬著劇毒,只要他的手被劃破一點,他就要倒下去。

  王大洪的劍沒有變招。他當然不肯變招,他希望傅紅雪能抓住他的劍,抓得越用力越好。

  真正的聰明人,永遠不會將別人當做呆子。

  將別人當做呆子的人,到最後總是往往會發現,真正的呆子不是別人,是自己。

  王大洪覺得傅紅雪實在是個呆子。

  除了呆子外,還有誰會用自己的手去抓一柄淬過毒的利劍!

  這也許只因為他受的刺激大,所以腦袋裡已出了毛病。

  王大洪幾乎已快笑出來了。

  他當然還沒有笑出來,因為這本來是一瞬間發生的事。

  他也知道自己這一劍招式已用老,速度已慢了下來。

  這一劍既沒有刺中對方,本就該早已變招的。

  現在他只等著傅紅雪的手抓上來。

  就在這時,他突然覺得眼前一花,蒼白的手已打在他黝黑的臉上。

  在最後的一剎那間,傅紅雪的招式竟突然變了,變得真快,快得無法思議。

  他只覺得眼前突然變成一片黑暗,頭腦中突然一陣暈眩,什麼事都已感覺不到。

  等他再清醒時,才發現自己竟已倒在牆角,鼻子裡還在流著血,臉上就像是尖針在刺著,左邊的顴骨碎裂,鼻樑的位置已改變。

  他能抬起頭來時,才發現自己手裡的劍,已到了傅紅雪手上。

  傅紅雪凝視著這柄劍,過了很久,才轉向他,冷冷道:「這柄劍不是你的?」

  王大洪搖搖頭。

  傅紅雪道:「你用的本是長劍。」

  王大洪點點頭。

  用長劍的人突然改用短劍,出手固然更快,但力量和部位就無法拿捏得很準了。

  這點他自己也很明白。

  傅紅雪道:「這柄劍也是那個人給你的?」

  王大洪又點點頭。

  傅紅雪忽然將劍拋在他腳下,道:「你若想再試一次,不妨將這柄劍再拿回去。」

  王大洪又搖搖頭,連看都不敢再看這柄劍一眼。

  他的勇氣似已完全崩潰。

  傅紅雪冷冷道:「你為什麼不願再試?現在我手裡還是沒有刀,還只不過是個可憐的跛子。」

  王大洪道:「你不是。」

  他忽然長長歎息,道:「你也不是呆子。」

  ——將別人當做呆子的人,到最後往往會發現真正的呆子並不是別人,是自己。

  這點他現在也終於明白。

  傅紅雪道:「現在你已肯說出那個人是誰?」

  王大洪突又長歎,道:「就算我說出來,也沒有用的。」

  傅紅雪道:「為什麼?」

  王大洪道:「因為你絕不會相信。」

  傅紅雪道:「我相信。」

  王大洪遲疑著,道:「我能不能相信你呢?你真的肯放我走?」

  傅紅雪道:「我已說過一次。」

  有些人說的話,一次就已足夠。

  王大洪終於鬆了口氣,道:「那個人本是你的朋友,你的行蹤,沒有人比他知道得更清楚。」

  傅紅雪突然握緊著雙拳,似已隱隱猜出這個人是誰了。

  他沒有朋友。

  在這世界上,也許只有一個人能夠勉強算是他的朋友,因為他已能感覺到一種被朋友出賣的憤怒和痛苦。

  但他卻還是不願相信,不忍相信,所以他還是忍不住要問。

  「這個人姓什麼?」

  王大洪道:「他姓……」

  突然間,刀光一閃。

  只一閃,比電光還快的一閃,然後所有的聲音都突然停頓。

  「他姓……」

  王大洪永遠也不能說出這個人姓什麼了,他也已用不著再說。

  這柄短刀已說明了一切。

  ——刀光一閃,一柄短刀插上了李馬虎的手腕。

  ——刀光一閃,一柄短刀殺了那無辜的孩子。

  現在刀光又一閃,封住了王大洪的口。

  三柄同樣的刀,同樣的速度同樣可怕。

  三柄刀當然是同一個人發出的。

  王大洪眼睛凸出,張大了嘴,伸出了舌頭,他的咽喉氣管被一刀割斷,他死得很快。

  可是他死不瞑目。

  他死也不相信這個人會殺他。

  傅紅雪也不信。

  他不願相信,不忍相信,但現在卻已不能不信。

  ——看不見的刀,才是最可怕的刀。

  ——能令人看不出他真正面目的人,才是最可怕的人。

  傅紅雪忽然發覺,葉開這個人遠比那閃電般的飛刀還可怕。

  刀是從窗外射進來的,但窗外卻沒有人。

  夜,秋夜。

  夜已很深,秋也已很深。

  暴雨初歇,地上的積水裡,也有點點星光。

  傅紅雪抱著翠濃,從積水上踩過去,踩碎了這點點星光。他的心也彷彿被踐踏著,也已碎了。

  風很輕,輕得就像是翠濃的呼吸。

  可是翠濃的呼吸久已停頓,溫暖柔軟的胴體也已冰冷僵硬。那無限的相思,無限的柔情,如今都已化作一灘碧血。

  傅紅雪卻將她抱得更緊,彷彿生怕她又從他懷抱中溜走。

  但這次她絕不會再走了。她已完全屬於他,永遠屬於他。

  泉水是從山上流下來的,過了清溪上的小橋,就是山坡。

  他不停地向前走,踏過積水,跨過小橋,走上山坡,一直走向山最高處。

  星已疏了,曙色已漸漸降臨大地。

  他走到山巔,在初升的陽光中跪下,輕輕地放下了她。

  金黃色的陽光照在她臉上,使得她死灰色的臉看來彷彿忽然有了種聖潔的光輝。

  無論她生前做過什麼事都無妨,她的死,已為她洗清了她靈魂中所有的污垢。

  世上還有什麼事,能比為別人犧牲自己更神聖?更偉大?

  他跪在山巔,將她埋葬在陽光下。

  從今以後,千千萬萬年,從東方升起的第一線陽光,都將照在她的墳墓上。

  陽光是永恆的,就像是愛情一樣。

  愛情有黯淡時,陽光也一樣。

  太陽升起又落下。

  傅紅雪下山時,已是第二個晚上。

  大病初澈後,再加上這種幾乎沒有人能忍受的打擊,他整個人剩下的還有什麼?

  除了悲傷、哀痛、憤怒、仇恨外,他還有什麼?

  還有恐懼。

  一種對寂寞的恐懼。

  從今以後,千千萬萬年,他是永遠再也見不著她,那像永恆的孤獨和寂寞,要如何才能解脫?

  這種恐懼才是真正沒有人能忍受的。

  既不能忍受,又無法解脫,就只有逃避,哪怕只能逃避片刻也好。

  山下的小鎮上,還有酒。

  酒是苦的也好,是酸的也好,他只想大醉一場,雖然他明知酒醒後的痛苦更深。

  醉,的確不能解決任何事,也許會有人笑他愚蠢。

  只有真正寂寞過、痛苦過的人,才能瞭解他這種心情。

  客棧中的燈光還亮著,他緊緊握著他的刀走過去。

  他醉了。

  他醉得很快。

  人在虛弱和痛苦中,本就醉得快。

  他還能記得的最後一件事,就是這小客棧的老闆娘從櫃檯後走過來,用大碗敬了他一碗酒。

  這老闆娘是個四十多歲的女人,肥胖的臉上還塗著厚厚的脂粉,只要一笑起來,臉上的脂粉就會落在酒碗裡。

  可是她的酒量真好。

  他只記得自己好像也敬了她一碗,然後他整個人就突然變成一片空白。

  他的生命在這段時候也是一片空白。

  也只有真正醉過的人,才能瞭解這種情況。

  那並不是昏迷,卻比昏迷更糟——他的行動已完全失去控制,連他自己都永遠不知道自己做過了多可怕的事。

  無論多麼醉,總有醒的時候。

  他醒來時,才發現自己睡在一間很髒的屋子裡,一張很髒的床上。

  屋子裡充滿了令人作嘔的酒臭和脂粉香,那肥胖臃腫的老闆娘,就赤裸裸地睡在他身旁,一隻肥胖的手,還壓在他身上。

  他自己也是赤裸的,還可以感覺到她大腿上溫暖而鬆弛的肉。

  他突然想嘔吐。

  昨天晚上究竟做過了什麼事?

  他連想都不敢想。

  為他而死的情人屍骨還未寒,他自己卻跟一個肥豬般的女人睡在一張床上。

  生命怎麼會突然變得如此齷齪,如此卑賤?

  他想吐,把自己的心吐出來,放到自己腳下去踐踏。

  放到洪爐裡去燒成灰。

  那柄漆黑的刀,和他的衣服一起散落在地上。

  他跳起來,用最快的速度穿起衣裳,突然發覺有一雙肥胖的手拉住了他。

  「怎麼你要走了?」

  傅紅雪咬著牙,點了點頭。

  她脂粉殘亂的臉上,顯得驚訝而失望:「你怎能走?昨天晚上你還答應過我,要留在這裡,一輩子陪著我的。」

  寂寞,可怕的寂寞。

  一個人在真正寂寞時又沉醉,就像是在水裡快被淹死時一樣,只要能抓住一樣可以抓得住的東西,就再也不想放手了。

  可是他抓住的東西,卻往往會令他墮落得更快。

  傅紅雪只覺得全身冰冷,只希望自己永遠沒有到這地方來過。

  「來,睡上來,我們再……」

  這女人還在用力拉著他,彷彿想將他拉到自己的胸膛上。

  傅紅雪突然全身發抖,突然用力甩脫了她的手,退到牆角,緊緊的握著他的刀,嘎聲道:「我要殺了你,你再說一個字,我就殺了你……」

  這蒼白孤獨的少年,竟像是突然變成了一隻負了傷的瘋狂野獸。

  她吃驚地看著他,就像是被人在臉上重重地摑了一巴掌,突然放聲大哭,道:「好,你就殺了我吧,你說過不走的,現在又要走了……你不如還是快點殺了我的好。」

  寂寞,可怕的寂寞。

  她也是個人,也同樣懂得寂寞的可怕,她拉住傅紅雪時,也正像是一個快淹死的人抓住了一塊浮木,以為自己已不會再沉下去。

  但現在所有的希望突然又變成失望。

  傅紅雪連看都沒有再看她一眼,他不忍再看她,也不想再看她。

  就像是一隻野獸衝出牢籠,他用力撞開了門,衝出去。

  街上有人,來來往往的人都吃驚地看著他。

  但他卻是什麼都看不見,只知道不停地向前狂奔,奔過長街,奔出小鎮。

  他停下來時,就立刻開始嘔吐,不停地嘔吐,彷彿要將自己整個人都吐空。

  然後他倒了下去,倒在一棵樹葉已枯黃了的秋樹下。

  一陣風吹過,黃葉飄落在他身上。

  但他已沒感覺,他已什麼都沒有,甚至連痛苦都已變得麻木。

  既不知這裡是什麼地方,也不知現在是什麼時候,他就這樣伏在地上,彷彿在等著別人的踐踏。

  現在他所剩下的,已只有仇恨。

  人類所有的情感中,也許只有仇恨才是最不易甩脫的。

  他恨自己,恨馬空群。

  他更恨葉開。

  因為他對葉開除了仇恨外,還有種被欺騙了,被侮辱了的感覺。

  這也許只因在他的心底深處,一直是將葉開當做朋友的。

  你若愛過一個人,恨他時才會恨得更深。

  這種仇恨遠比他對馬空群的仇恨更新鮮,更強烈。

  遠比人類所有的情感都強烈!

  現在他是一無所有,若不是還有這種仇恨,只怕已活不下去。

  他發誓要活下去。

  他發誓要報復——對馬空群,對葉開!

  經過昨夜的暴雨後,大地潮濕而柔軟,泥土中孕育著生命的芳香。

  不管你是個怎麼樣的人,不管你是高貴,還是卑賤,大地對你總是不變的。

  你永遠都可以依賴它,信任它。

  傅紅雪伏在地上,也不知過了多久,彷彿要從大地中吸收一些生命的力量。

  有人來看過他,又歎著氣,搖著頭走開。

  他知道,可是他沒有動。

  「年紀輕輕的,就這麼樣沒出息,躺在地上裝什麼死?」

  「年輕人就算受了一點打擊,也應該振作起來,裝死是沒有用的。」

  有人在歎息,有人在恥笑。

  傅紅雪也全都聽見,可是他沒有動。

  他受的痛苦與傷害已太重,別人的譏嘲恥笑,他已完全不在乎。
飛絲結羅網,來去黑暗中,坐鎮八卦帳,交趾一邪郎。
九天銀絲線,八卦羅網長,飛越地獄門,邪郎掌無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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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11-16 00:30:26 |只看該作者
  他當然要站起來的,現在卻還不到時候,因為他折磨自己,還沒有折磨夠。

  無論如何,刀還在他手裡。

  蒼白的手,漆黑的刀。

  突然有人失聲輕呼:「是他!」

  是女人的聲音,是一個他認得的女人。

  但他卻還是沒有動,不管她是誰,傅紅雪只希望她能趕快走開。

  現在他既不想見別人,更不想讓別人看見他。

  怎奈這女人偏偏沒有走,反而冷笑著,道:「殺人不眨眼的傅公子,現在怎麼會變成像野狗一樣躺在地上,是不是有人傷了你的心?」

  傅紅雪的胃突然收縮,幾乎又忍不住要嘔吐。

  他已聽出這個人是誰了。

  馬芳鈴!

  現在他最不願看見的就是她,但她卻偏偏總是要在這種時候出現。

  傅紅雪緊緊咬著牙,抓起了滿把泥土,用力握緊,就像是在緊握著他自己的心一樣。

  馬芳鈴卻又在冷笑著,道:「你這麼樣痛苦,為的若是那位翠濃姑娘,就未免太不值得了,她一直是我爹爹的女人,你難道一點都不知道?」

  她說的話就像是一根針,一條鞭子。

  傅紅雪突然跳起來,用一雙滿佈紅絲的眼睛,狠狠地瞪著她。

  他的樣子看來既可憐,又可怕。

  若是以前,馬芳鈴一定不會再說什麼了,無論是因為同情,還是因為畏懼,都不會再繼續傷害他。

  但現在馬芳鈴卻似已變了。

  她本來又恨他,又怕他,還對他有種說不出的微妙情感。

  但是現在卻好像忽然變得對他很輕視,這個曾經令她痛苦悲傷過的少年,現在竟似已變得完全不足輕重,好像只要她高興,隨時都可以狠狠地抽他一鞭子。

  她冷笑著又道:「其實我早就知道她遲早都會甩下你跟別人走的,就像她甩下葉開跟你走一樣,除了我爹爹外,別的男人她根本就沒有看在眼裡。」

  傅紅雪蒼白的臉突然發紅,呼吸突然急促,道:「你已說夠了。」

  馬芳鈴道:「我說的話你不喜歡聽?」

  傅紅雪握刀的手已凸出青筋,緩緩道:「只要你再說一個字,我就殺了你!」

  馬芳鈴卻笑了。

  她開始笑的時候,已有一個人忽然出現在她身旁。

  一個很高大,很神氣的錦衣少年,臉上帶著種不可一世的傲氣。

  他的確有理由為自己而驕傲的。

  他不但高大神氣,而且非常英俊,劍一般的濃眉下,有一雙炯炯發光的眼睛,身上穿的衣服,也華麗得接近奢侈。

  無論誰一眼就可看出,這少年一定是個獨斷獨行的人,只要他想做的事,他就會不顧一切地去做,很少有人能阻攔他。

  現在他正用那雙炯炯發光的眼睛瞪著傅紅雪,冷冷道:「你剛才說什麼?」

  傅紅雪忽然明白是什麼原因令馬芳鈴改變的了。

  錦衣少年又道:「你是不是說你要殺了她?」

  傅紅雪點點頭。

  錦衣少年道:「你知道她是我的什麼人?」

  傅紅雪搖搖頭。

  錦衣少年道:「她是我的妻子。」

  傅紅雪突然冷笑道:「那麼她若再說一個字,你就得另外去找個活女人做老婆了。」

  錦衣少年沉下了臉,厲聲地道:「你知道我是什麼人?」

  傅紅雪又搖搖頭。

  錦衣少年道:「我姓丁。」

  傅紅雪道:「哦。」

  錦衣少年道:「我就是丁靈甲。」

  傅紅雪道:「哦。」

  丁靈甲道:「你雖然無禮,但我卻可以原諒你,因為你現在看來並不像還能殺人的樣子。」

  傅紅雪的確不像。

  他閉著嘴,連自己都似已承認。

  丁靈甲目中露出滿意之色,他知道就憑自己的名字已嚇倒很多人的,所以不到必要時,他從來不出手——對這點他一直覺得很滿意。

  因為這使得他覺得自己並不是個殘暴的人。

  但他還是不能不讓他新婚的妻子明白,他是有足夠力量保護她的。

  所以他微笑著轉過頭,傲然道:「無論你還想說什麼,都不妨說出來。」

  馬芳鈴咬著嘴唇,道:「我無論想說什麼都沒有關係?」

  丁靈甲微笑道:「只要有我在你身旁,你無論想說什麼都沒關係。」

  馬芳鈴的臉突然因興奮而發紅,突然大聲道:「我要說這個跛子愛上的女人是個婊子,一文不值的婊子!」

  傅紅雪的臉突又變得白紙般蒼白,右手已握住了左手的刀柄。

  丁靈甲厲聲道:「你真敢動手?」

  傅紅雪沒有回答,沒有開口。

  現在已到了不必再說一個字的時候,無論誰都應該可以看得出,現在世上已沒有任何一種力量能阻止他出手!

  丁靈甲也已看出。

  他突然大喝,劍已出鞘,劍光如匹練飛虹,直刺傅紅雪的咽喉。

  他用的劍份量特別沉重,一劍刺出,虎虎生風,劍法走的是剛猛一路。

  他的出手雖不太快,但攻擊凌厲,部位準確。

  攻擊本就是最好的防守。

  在這一擊之下,還有餘力能還手的人,世上絕不會超出七個。

  傅紅雪偏偏就恰巧是其中之一。

  他沒有閃避,也沒有招架,甚至沒有人能看出他的動作。

  馬芳鈴也沒有看出,但是她卻看見了突然像閃電般亮起的刀光——

  刀光一閃!鮮血已突然從丁靈甲肩上飛濺出來,就像是一朵神奇鮮艷的紅花突然開放。

  劍光匹練般飛出,釘在樹上。

  丁靈甲的手還是緊緊地握著劍柄,他整個一條右臂就吊在劍柄上,還在不停地搖晃。

  鮮血也還在不停地往下滴落。

  丁靈甲吃驚地看著樹上的劍,吃驚地看著劍上的手臂,彷彿還不明白這是怎麼回事。

  因為這變化實在太快。

  等他發覺在他面前搖晃的這條斷臂,就是他自己的右臂時,他就突然暈了過去。

  馬芳鈴也好像要暈了過去,但卻並不是為了丈夫受傷驚惶悲痛,而是為了憤怒,失望而憤怒。

  她狠狠瞪了倒在地上的丁靈甲一眼,突然轉身,狂奔而去。

  道旁停著輛嶄新的馬車,她衝過去,用力拉開了車門。

  一個人動也不動地坐在車箱裡,蒼白而美麗的臉上,帶著種空虛麻木的表情。一個人只有在忽然失去自己最珍貴的東西時,才會有這種表情。

  傅紅雪也看見了這個人,他認得這個人。

  丁靈琳她怎麼會在這裡?她失去的是什麼?葉開呢?

  馬芳鈴霍然回身,指著傅紅雪,大聲道:「就是這個人殺了你二哥,你還不快替他報仇?」

  過了很久,丁靈琳才抬起頭,看了她一眼,道:「你真的要我去替他報仇?」

  馬芳鈴道:「當然,他是你二哥,是我的丈夫。」

  丁靈琳看著她,眼睛裡突然露出種刀鋒般的譏誚之意,道:「你真的將我二哥當做你的丈夫?」

  馬芳鈴臉上變了色,道:「你……你說這種話是什麼意思?」

  丁靈琳冷冷道:「我的意思你應該明白,我二哥就算真的死了,你也絕不會為他掉一滴眼淚的,他的死活你根本就沒有放在心上。」

  馬芳鈴也像是突然被人抽了一鞭子,蒼白的臉上更已完全沒有血色。

  丁靈琳道:「你要我去殺了這個人報仇,只不過因為你恨他,就好像你恨葉開一樣。」

  她用力咬了咬嘴唇,接著又道:「你對所有的男人都恨得要命,因為你認為所有的男人都對不起你,連你父親都對不起你,你嫁給我二哥,也只不過是為了想利用他替你報復。」

  馬芳鈴的眼神已亂了,整個人彷彿都已接近瘋狂崩潰,突然大聲道:「我知道你恨我,因為我要你二哥帶你回去,你卻寧可跟著葉開像野狗一樣在外面流浪。」

  丁靈琳道:「不錯,我寧可跟著他流浪,因為我愛他。」

  她冷冷地看著馬芳鈴,接道:「你當然也知道我愛他,所以你才嫉妒,才要我哥逼著我離開他,因為你也愛他,愛得要命。」

  馬芳鈴突然瘋狂般大笑,道:「我愛他?……我只盼望他快點死。」

  丁靈琳道:「現在你恨他,只因你知道他絕不會愛你。」

  她明亮可愛的眼睛裡,忽然也有了種很可怕表情,冷笑著道:「這世上有種瘋狂惡毒的女人,若是得不到一樣東西時,就千方百計地想去毀了它,你就是這種女人,你本來早就該去死的。」

  馬芳鈴的狂笑似已漸漸變為痛哭,漸漸已分不出她究竟是哭是笑。

  她突然回頭,面對著傅紅雪,嘶聲道:「你既然要殺我,為什麼還不過來動手?」

  傅紅雪卻連看都不再看她一眼,慢慢地走過來,走到丁靈琳面前。

  馬芳鈴突然撲在他身上,緊緊抱住了他,道:「你若不殺我,就帶我走,無論到什麼地方,我都跟你去,無論要我幹什麼,我都依你。」

  傅紅雪的身子冰冷而僵硬。

  馬芳鈴流著淚,又道:「只要你肯帶我走,我……我甚至可以帶你去找我父親。」

  傅紅雪突然曲起肘,重重地打在她肚子上。

  馬芳鈴立刻被打得彎下腰去。

  傅紅雪頭也不回,冷冷道:「滾!」

  馬芳鈴終於咬著牙站起來,她本來也是個明朗而可愛的女孩子,對自己和人生都充滿了自信。

  但現在她卻已變了,她臉上竟已真的有了種瘋狂而惡毒的表情。

  這是誰的錯?

  她咬著牙,瞪著傅紅雪,一字字道:「好;我滾,你既然不要我,我只有滾,可是你難道已忘了那天野狗般在我身上爬的樣子?難道你只有在沒人看見的時候才敢強佔我?」

  傅紅雪蒼白的臉上也已露出痛苦之色,卻還是沒有回頭。

  丁靈琳道:「你現在是不是在後悔,那天沒有答應他?」

  馬芳鈴冷笑道:「你也用不著得意!你以為葉開真的喜歡你,他若真的喜歡你,為什麼讓我們將你帶走?現在他說不定已跟別的女人睡在床上了,也許就是他的老情人翠濃。」

  她突又瘋狂般大笑,大笑著一步步向後退,不停地向後退,退入樹叢。

  然後她的笑聲就突然停頓,她的人也看不見了。

  丁靈琳輕輕歎了口氣,道:「她本來的確是個很可憐的女人,只可惜她每件事都做錯了,最錯的是,她總是找錯了男人。」

  傅紅雪忽然道:「你呢?」

  丁靈琳道:「我沒有錯。」

  傅紅雪道:「葉開……」

  丁靈琳打斷了他的話,道:「我早就知道小葉是個什麼樣的人,就算他不喜歡我,也沒關係,因為我真的喜歡他,這就已夠了!」

  傅紅雪看著她,眼睛裡的痛苦之色更深,過了很久,才緩緩道:「但你卻離開了他。」

  丁靈琳道:「那只因我沒法子。」

  傅紅雪道:「為什麼?」

  丁靈琳恨恨道:「因為丁老二乘我不注意的時候,點了我腿上的穴道。」

  傅紅雪道:「葉開就這樣看著他們把你帶走?」

  丁靈琳黯然道:「他也沒法子,丁老二是我的親哥哥,他能對他怎麼樣?」

  她眨了眨眼,眼睛裡又發出了光,接著道:「可是我知道他遲早一定還會去找我的,他看來雖然對什麼事都不在乎,其實卻是個很多情的人,別人帶我走的時候,我看得出他比我還痛苦。」

  傅紅雪道:「現在你是不是想去找他?」

  丁靈琳眨著眼笑道:「這世上有種人是你永遠找不到的,你只有等著他來找你,小葉就是這種人。」

  傅紅雪還在看著她,眼睛裡突又露出種很奇怪的表情。

  丁靈琳道:「你雖然傷了我二哥,可是我並不怪你。」

  傅紅雪道:「哦?」

  丁靈琳道:「那倒並不是因為他逼著我走,所以我恨他。」

  傅紅雪道:「哦。」

  丁靈琳道:「那只因你雖然砍斷了他的一條手,卻讓他明白了馬芳鈴是個什麼樣的女人,若不是你這一刀,他以後說不定要被她害一輩子。」

  一個男人跟一個並不是真心對他的女人結合,的確是件非常痛苦,也非常悲慘的事。

  丁靈琳道:「你現在已可以走了,我也不願他醒來時再看見你。」

  傅紅雪沒有走。

  丁靈琳等了半天,忍不住又問道:「你為什麼還不走?」

  傅紅雪道:「因為我正在考慮一件事。」

  丁靈琳道:「什麼事?」

  傅紅雪道:「我不知道是應該解開你的穴道,讓你跟我走,還是應該抱著你走。」

  丁靈琳臉色變了,失聲道:「你這是什麼意思?」

  傅紅雪道:「我的意思就是要把你帶走。」

  丁靈琳道:「你……你瘋了!」

  傅紅雪冷冷道:「我沒有瘋,我也知道你絕不會跟我走的。」

  丁靈琳吃驚地看著他,突然揮手,腕子上的金鈴突然飛出,帶著一連串清脆的聲音,急打傅紅雪「迎香」、「天實」、「玄機」三處大穴。

  他們的距離很近,她的出手更快。

  丁靈琳要命的金鈴,本就是江湖中最可怕的八種暗器之一。

  因為她不但出手快,認穴准,而且後發的往往先至,先發的卻會突然改變方向,叫人根本不知道應該如何閃避。

  傅紅雪沒有閃避。

  刀光一閃,三枚金鈴就突然變成了六個。

  刀光再入鞘時,他的手已捏住了丁靈琳的腕脈,攔腰抱起了她。

  丁靈琳失聲大叫,道:「你這不要臉的跛子,快放開我。」

  傅紅雪聽不見。

  車上有車伕,路上有行人,每個人都在吃驚地看著他。

  傅紅雪卻看不見他們。

  他攔腰抱著丁靈琳走向東方的山——山在青天白雲間。

  山並不高,雲也不高。

  走到半山上,已可看見白雲縹緲,人已到了白雲縹緲處。

  風吹著丁靈琳身上的金鈴,「叮鈴鈴」地響。她自己卻已不響。

  因為她無論說什麼,傅紅雪都好像沒有聽見。

  她臉上的表情已經由驚訝憤怒,變為焦急恐懼,她不知道傅紅雪帶她到這裡來幹什麼。

  但她卻已發現這臉色蒼白的跛子,的確是個很不正常的人。

  「你只有在沒有人的地方,才敢強佔我!」

  想起馬芳鈴的話,她更害怕,又冷又怕,冷得發抖,怕得發抖。

  山巔更冷。

  丁靈琳抖得更凶。

  傅紅雪已放下了她,正在冷冷地看著她,突然道:「你怕?」

  丁靈琳忽然笑了,答道:「我怕什麼?我為什麼要怕?」

  她笑得雖然勉強,卻還是很好看,微笑著又道:「我難道還會怕你?你是小葉的朋友,他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我怎麼會怕你!」

  傅紅雪道:「他的仇人呢?」

  丁靈琳眨著眼,道:「他好像並沒有什麼仇人。」

  傅紅雪冷冷地道:「他若有仇人,當然也就是你的仇人。」

  丁靈琳道:「也可以這麼說,因為……」

  傅紅雪道:「因為你覺得在這世上最親近的人就是他。」

  丁靈琳又笑了,這次是真的笑了,笑得溫柔而甜蜜,只要一想起她和葉開的情感,她心裡就會有這種溫暖甜蜜的感覺。

  傅紅雪道:「你若知道有人殺了他,你會對那個人怎麼樣?」

  丁靈琳道:「沒有人會殺他的,也沒有人能殺得了他。」

  傅紅雪道:「假如有呢?」

  丁靈琳咬起了嘴唇,道:「那麼我就絕不會放過那個人,甚至會不擇一切手段來對付他。」

  傅紅雪道:「不擇一切手段?」

  丁靈琳道:「當然不擇一切手段。」

  她接著又道:「我雖然並不是個心狠手辣的人,可是假如真的有人殺了小葉,我說不定會把他身上的肉全都一口口咬下來。」

  秋風吹過,白雲已在足下。

  她說出了這句話,自己忽然也忍不住激靈靈打了個寒噤,心裡彷彿突然有了種不祥的預兆。

  傅紅雪卻已轉過身,背向著她,面對著一堆小小的土丘。

  土丘上寸草未生,顯然是新堆成的。

  丁靈琳道:「這堆土是什麼?」

  傅紅雪道:「是個墳墓?」

  丁靈琳變色道:「墳墓?你怎麼知道是個墳墓?」

  傅紅雪道:「因為這是我親手堆成的。」

  他聲音裡彷彿帶著種比這山巔的秋風更冷的寒意,丁靈琳並不是個柔弱膽小的女孩子,但又忍不住打了個寒噤。

  過了很久,她才輕輕地問道:「墳墓裡埋葬的是什麼人?」

  傅紅雪道:「是我最親近的人。」

  丁靈琳道:「你……你很喜歡她?」

  傅紅雪點點頭,道:「我對她的情感。比你對葉開的情感更深!」

  丁靈琳勉強笑了笑,道:「我只希望她不是被別人殺了的,否則那個人身上的肉,豈非也要被你一口口咬下來?」

  傅紅雪道:「她是被人殺死的!」

  丁靈琳突又打了個寒噤,喃喃地道:「這裡的風好冷。」

  傅紅雪道:「你用不著為她擔心,她現在已不怕冷了。」

  丁靈琳道:「可是我怕。」

  傅紅雪道:「怕我?」

  丁靈琳道:「不是怕你,是怕冷。」

  傅紅雪冷冷道:「我會將你也埋起來,你就再也不會怕冷了。」

  丁靈琳笑得更勉強,道:「那倒不必麻煩你,我還沒有死。」

  傅紅雪道:「可是她已經死了……你卻沒有死,她為什麼要死?為什麼要死?……」

  他反反覆覆地說著這句話,聲音裡充滿了怨毒和仇恨。

  丁靈琳道:「每個人都會死的,只不過有人死得早些,有人死得遲些,所以你也不必傷心。」

  傅紅雪道:「葉開若死了,你也不傷心?」

  丁靈琳道:「我……我……」

  傅紅雪道:「你不傷心,只因為葉開還沒有死,葉開不傷心,只因為你還沒有死,可是……可是她卻已死了……」

  他突然轉身瞪著丁靈琳,眼裡帶著火焰般的憤怒和仇恨,厲聲道:「你為什麼不問我,誰殺了她?」

  丁靈琳的心好像正慢慢地在往下沉,喉嚨裡竟已發不出聲音。

  傅紅雪道:「你不問我,是不是因為你已知道是誰殺了她的?」

  丁靈琳咬著嘴唇,突然大聲道:「我不知道……我怎麼會知道?」

  傅紅雪道:「你應該知道的。」

  丁靈琳道:「為什麼?」

  傅紅雪緊緊握著他的刀,一字字道:「因為殺她的人就是葉開。」

  丁靈琳叫了起來,道:「不可能,絕不可能,我一直跟小葉在一起的,我可以保證他沒有殺過人。」

  傅紅雪道:「昨天晚上你也跟他在一起?」

  丁靈琳說不出話了。昨天早上,她已被丁靈甲帶走,就沒有再看見過葉開。

  傅紅雪的眼睛刀鋒般盯著她的眼睛,道:「你知道他昨天晚上在哪裡?做些什麼事?」

  丁靈琳垂下了頭。她不知道。

  傅紅雪突然拿出了一柄刀,一柄薄而鋒利的短刀,拋在她面前。

  「你認不認得出這是誰的刀?」

  丁靈琳的頭垂得更低。她已認出了這柄刀——這柄刀就像是已插在她的心上。

  過了很久,她忽又抬起頭,大聲道:「葉開就是我,我就是葉開,你若真的認為是葉開殺了她,你就殺了我吧。」

  傅紅雪道:「你願意為他死?」

  丁靈琳道:「願意。」

  她眼睛裡又發出了光,完全沒有猶豫,完全沒有考慮,能為葉開而死,對她說來,竟彷彿是件很快樂的事情。

  傅紅雪看著她,眼前彷彿又出現了翠濃的影子。她臨死前看著他時,眼睛裡豈非也同樣帶著這種欣慰快樂的表情?她雖然沒有說出一個字,但那雙眼睛豈非也無異告訴他,她是願意為他而死的。

  直到她倒下去的時候,她嘴角還帶著甜蜜的微笑。

  傅紅雪的雙拳握緊,幾乎忍不住要挖開墳墓,再看她一眼。

  可是就算能再看一眼又如何?短暫的生命,卻留下了永恆的寂寞。

  丁靈琳道:「你既然要殺了我,為什麼還不過來動手?」

  傅紅雪又沉默了很久,才緩緩道:「我並不想殺了你。」

  丁靈琳道:「你……你想怎麼樣?」

  傅紅雪道:「不怎麼樣。」

  丁靈琳道:「你帶我到這裡來幹什麼?」

  她目中又露出恐懼之色,死,她並不怕,她怕的是那種可恥的折磨和侮辱。

  傅紅雪又沉默了很久,冷冷道:「你說過他遲早一定會來找你的。」

  丁靈琳點點頭,大聲道:「他當然會來找我,他絕不是個無情的人。」

  傅紅雪凝視著遠方,緩緩道:「這地方很安靜,他若能安安靜靜地死在這裡,上天對他已算不薄。」

  丁靈琳動容道:「你在等他來?」

  傅紅雪沒有回答,只是垂下頭,凝視著自己手裡的刀。

  漆黑的刀,刀頭已不知染上過多少人的鮮血。

  丁靈琳的手也已握緊,嗄聲道:「但是他並不知道我在這裡。」

  傅紅雪道:「他會知道的。」

  丁靈琳道:「為什麼?」

  傅紅雪道:「因為有很多人都看見我挾著你往這裡走。」

  丁靈琳道:「就算他來了又怎麼樣?你難道真的要殺他?」

  傅紅雪沉默,刀也是沉默的。

  沉默有時也鋒利得像刀鋒一樣,有時甚至能殺人。

  丁靈琳大聲道:「你真的能下得了毒手?難道你已忘了他以前為你做的那些事?若不是他,你怎麼能活到現在?」

  傅紅雪蒼白的臉彷彿又已因痛苦漸漸變得透明,一字字緩緩道:「他讓我活著,也許就是為了要我忍受痛苦。」

  死雖然可怕,但卻是寧靜的,只有活著的人才會感覺到痛苦。

  丁靈琳看著他的臉,身子突然開始顫抖,顫聲道:「他常常對我說,你做的事雖可怕,但你的心卻本是善良的,你……你幾時變得如此狠毒?」

  傅紅雪凝視著自己手裡的刀,沒有再說什麼,連一個字都不再說。

  這時山巔忽然湧起了一片又濃又厚的雲霧,他蒼白的臉已在雲霧中漸漸變得遙遠模糊。

  山下彷彿有雨聲。

  山巔的雲霧,也是潮濕的。丁靈琳的衣裳已漸漸濕透,冷得不停發抖。不但寒冷,而且飢餓。

  傅紅雪已坐下,動也不動的坐在那裡,坐在又冷又潮的雲霧中。難道他不冷不餓?這個人難道真的已完全麻木?

  丁靈琳終於忍不住道:「也許他不會來了。」

  傅紅雪不開口。

  丁靈琳道:「就算他要來,也沒有人知道他什麼時候才來。」

  傅紅雪還是不開口。

  丁靈琳道:「他若三天後才來,你難道就這樣在這裡等三天?」

  傅紅雪又沉默了很久,才冷冷道:「他三年後才來,我就等三年。」

  丁靈琳的心又沉了下去,道:「你……你難道要我陪著你在這裡等三年?」

  傅紅雪道:「我能等,你為什麼不能?」

  丁靈琳道:「因為我是個人。」

  傅紅雪道:「哦?」

  丁靈琳道:「只要是個人,就沒法子在這裡等三年,也許連三天都不能等。」

  傅紅雪道:「哦?」

  丁靈琳道:「你若真的要我坐在這裡等下去,我就算不冷死,也要被活活餓死。」

  沒有回答。

  丁靈琳道:「其實你很本不必在這裡等他,你可以下山去找他,那總比在

  這裡等的好。」

  還是沒有回答。

  丁靈琳道:「你為什麼不說話?難道……」

  她聲音突然刀割般中斷,她忽然發現坐在雲霧中的傅紅雪已不見了。

  山下的雨聲還沒有停,山巔的雲霧更潮濕,也更冷。

  也不知道是因為雲霧掩住了日色,還是夜色已來臨,丁靈琳眼前已只剩下一片模模糊糊,陰陰森森的死灰色;沒有人,也沒有生命。

  丁靈琳放聲大呼:「傅紅雪,你到哪裡去了?你回來了!」

  沒有人回來,也沒有人回應。

  丁靈琳身子抖得就像是一片寒風中的枯葉,傅紅雪雖然是可怕的人,可是他不在時更可怕。

  她終於明白孤獨和寂寞是件多麼可怕的事,現在傅紅雪走了只不過才片刻,片刻她已覺得不可忍受。

  假如一個人的一生都是如此孤獨寂寞時,那種日子怎麼能過得下去?假如葉開真的死了,她這一生是不是就將永遠如此孤獨寂寞下去?

  丁靈琳只覺得全身冰冷,連心都冷透。她想逃走,可是她的腿還是麻木僵硬的——丁家的點穴手法,一向很有效。她想呼喊,可是她又怕聽見山谷中響起的那種可怕的回聲。

  天地間彷彿已只剩下墳墓裡那個死人在陪伴著她。

  傅紅雪這一生,豈非也只剩下墳墓裡的死人在陪伴著他?

  丁靈琳忽然對這孤獨的殘廢的少年,有了種說不出的同情。

  就在這時,她忽然覺得有一點冰冷的雨珠滴落在她手上。

  她垂下頭,才發現這滴雨赫然是鮮紅色的。

  不是雨,是血!

  鮮紅的血,滴落在她蒼白的手背上。

  她的心似已被恐懼撕裂,忍不住回頭,她的面頰忽然碰到一隻手。

  一隻冰冷的手。血,彷彿就是從這隻手上滴落下來的。

  這是誰的血?誰的手?

  丁靈琳沒有看見,她眼前忽然變得一片黑暗。

  地獄本就在人們的心裡。

  你心裡若已沒有愛,只有仇恨,地獄就在你的心裡。

  ——你心裡若已沒有愛,你的人也已在地獄。
飛絲結羅網,來去黑暗中,坐鎮八卦帳,交趾一邪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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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回 英雄末路

  雲已不見,霧也已不見。

  陰森黑暗的山洞裡,卻有一堆火焰在躍動,閃動的火光,照亮了奇突的鐘乳和粗糙的山壁,也照亮了丁靈琳蒼白美麗的臉。

  她醒來時,第一眼就看見這堆火。

  所以她沒有動,只是靜靜地躺在那裡,靜靜地凝視著火焰的躍動。

  火焰的本身,彷彿就象徵著生命,已為她帶來了溫暖和光明。

  她從不知道火焰竟是如此可愛的。

  然後她才看見傅紅雪,他冰一樣的臉,已因火焰的閃動而變得有了生命。

  現在他正將一隻皮毛已洗剝乾淨的野兔,放到火上去烤。

  他的動作複雜而緩慢,他臉上甚至也已現出種和平寧靜的表情。

  丁靈琳從未看過他臉上有過這種表情,她忽然覺得他並不是想像中那麼可怕的人。

  帶著血的野兔已漸漸在火上被烤成金黃色,山洞裡瀰漫著誘人的香氣。

  丁靈琳臉上忽然泛起一陣紅暈,她本不是那種一見到血就會暈過去的女人。

  她忍不住要解釋:「我剛才實在太餓,也太冷,所以才支持不住的。」

  傅紅雪淡淡道:「幸好你身上有火種,否則就只能吃帶血的兔肉了。」

  丁靈琳失聲道:「火種是你在我身上找到的?」

  傅紅雪點點頭。

  丁靈琳的臉更紅,她記得火刀和火石本在她貼身的衣袋裡。

  她咬著嘴唇,板起了臉,大聲道:「你怎麼能亂掏人家身上的東西?」

  傅紅雪冷冷道:「我的確不該這麼做的,我本該脫光你的衣服,把你放在火上烤來吃。」

  丁靈琳立刻用力拉緊了自己的衣襟,好像生怕這個人會真的過來脫她的衣服。

  傅紅雪卻再也不睬她,默默地將烤好的野兔撕成兩半,隨手拋了一半給她,竟是比較大的一半。

  丁靈琳心裡突又泛起一陣溫暖之意。

  她也不能算是個小心眼的女孩子,但傅紅雪若是給她比較小的那一半,她還是會覺得很生氣。

  她畢竟是個女人。

  沒有鹽的烤肉,本來就像是已生了十八個孩子的女人一樣,已很難令人發生興趣。

  但沒有鹽的肉至少總比沒有肉好。

  飢餓,本就是人類最不能抗拒的兩種慾望之一。

  丁靈琳幾乎將骨頭都吃了下去,吃完了還忍不住要歎息一聲,喃喃地道:「這兔子身上的肉簡直比猴子還少。」

  傅紅雪道:「它身上若是肉多,說不定早已被別人捉去吃下肚了。」

  丁靈琳嫣然道:「小葉說得不錯,你有時看來雖然很可怕,其實卻並不是個凶狠惡毒的人。」

  她眨了眨眼,又道:「無論你怎麼想,我總覺得他一直都對你不壞,而且比誰都瞭解你。」

  一提起葉開,傅紅雪的臉色又變了,忽然站起來,冷冷道:「你自己還能不能脫衣服?」

  丁靈琳的臉色也變了,失聲道:「你……你這是什麼意思?」

  傅紅雪冷冷道:「你若不能脫,我替你脫。」

  丁靈琳大駭道:「為什麼要脫衣服?」

  傅紅雪道:「因為我不想看著你冷死、病死。」

  丁靈琳這才發現自己身上衣服的確已濕透,地上也是陰寒而潮濕的,這樣子躺一夜,明天不大病一場才是怪事。

  她自己當然也不想冷死病死,但若要叫她在男人面前脫衣服,她寧可死——除了葉開外,隨便哪個男人都不行。

  她咬著嘴唇,忽然道:「你是不是真的強佔過馬芳鈴?」

  傅紅雪臉上的肌肉忽然繃緊,目中又露出痛苦之色,但他卻還是點了點頭。

  只要是他做過的事,他就絕不推諉否認。

  丁靈琳道:「你會不會強佔我?」

  傅紅雪冷冷道:「你是在提醒我?」

  丁靈琳道:「你現在若要強佔我,我當然沒法子反抗,但我卻希望你明白一件事。」

  傅紅雪在聽。

  丁靈琳道:「除了葉開外,無論什麼男人只要碰一碰我,我就嘔心,因為我覺得世上所有的男人,沒有一個能比得上他。」

  傅紅雪充滿痛苦和仇恨的眼睛裡,彷彿又有火焰在燃燒。

  他全身都彷彿有火焰在燃燒。

  丁靈琳道:「你恨他,也許並不是因為他殺了翠濃,而是因為你知道自己永遠也比不上……」

  傅紅雪突然一把揪住她衣襟,把她整個人提了起來,嘎聲道:「你錯了。」

  丁靈琳道:「我沒有錯。」

  傅紅雪道:「你不該逼我的。」

  他的手突然用力,已撕破了她的衣襟。

  丁靈琳倒下去的時候,雪白的胸膛已在寒風裡硬起來。

  她的淚也已將流下,咬著牙道:「我沒有錯,小葉卻實在錯了,他看錯了你,你根本不是人,是個畜生。」

  傅紅雪全身不停地顫抖,突然也倒了下去,縮成了一團。

  火光閃動下,他的臉竟已完全扭曲變形,嘴角就像馬一樣,吐出了濃濃的白沫。

  丁靈琳反而怔住。

  她也聽說過,傅紅雪是個有病的人,但她卻未想到他的病竟會突然而來,來得竟如此可怕。

  這少年不但孤獨寂寞,滿心創痛,而且還有這種可怕的病像毒蛇般糾纏著他。

  惟一能安慰他,瞭解他的人,現在卻已被埋入了黃土。

  他這一生,過的究竟是種什麼樣的生活?生命對他也就未免太無情。

  他應該恨的!

  「我若是他,我說不定也會痛恨所有的人,所有的生命。」

  丁靈琳心裡的恐懼和憤怒,忽然又變作憐憫與同情。

  她若還能站起來,現在說不定會將他像孩子般擁抱在懷裡。

  可是她非但站不起來,幾乎連動都不能動。

  她連手都已陰寒潮濕而漸漸麻痺,只能勉強抬起來,掩住衣襟。

  就在這時,她忽然聽見一陣腳步聲。

  腳步聲很輕,但來的卻顯然不止一個人。

  「這當然絕不會是葉開,葉開若要來,絕不會和別人一起來的。」

  丁靈琳的心沉了下去。

  如此深夜,又有誰會冒著這種愁煞人的秋風秋雨,到這荒山上來呢?

  腳步聲已在山洞外停下來,閃動的火光,已無異告訴他們這山洞裡有人。

  過了半晌,外面就有人在試探問:「裡面的朋友高姓大名?請見示。」

  丁靈琳用力咬著嘴唇,不讓自己發出聲音。

  她只希望這些人一時間還不敢貿然闖進來,只希望傅紅雪能在他們闖進來之前清醒。

  但這時她已看見一柄刀從外面慢慢地伸進來,接著她就看見了握刀的人。

  來的人的確不止一個,但現在進來的卻只有他一個。

  這人的臉色也是蒼白的,卻不是傅紅雪那種接近透明的蒼白。

  他的臉白裡發青,在閃動的火光中看來,竟彷彿是慘碧色的,又像是戴著個青銅面具。

  他的眼睛也陰森可怕,只看了傅紅雪一眼,目光就停留在丁靈琳裸露在破碎衣襟外的雪白胸膛上,眼睛裡突又露出種淫猥的表情。

  丁靈琳只恨不得能將這雙眼睛挖出來。

  這人手裡的刀已垂下,長長吐出一口氣,顯然他已發現倒在地上的這兩個人都已沒有值得他戒備的地方。

  他的眼睛更放肆了,就好像要鑽到丁靈琳的衣襟裡去。

  丁靈琳忍不住大聲道:「你看什麼?難道你從來也沒有看過女人?」

  這人笑了,用腳尖踢了踢傅紅雪,這:「他是你的什麼人?」

  丁靈琳道:「你管不著。」

  這人道:「他就是那個一腳踢垮了關東萬馬堂的傅紅雪?」

  丁靈琳道:「你怎麼知道?」

  這人道:「我本來就是來找他的。」

  丁靈琳忍不住問道:「找他幹什麼?」

  這人道:「我本想找他去替我做件事……替我去殺個人。」

  他又笑了笑,接著道:「但現在看來他已只有等著別人殺他了。」

  丁靈琳勉強控制著自己,冷笑道:「你若真的有這種想法,一定會後悔。」

  這人笑得更陰險,悠然道:「我不但真的有這種想法,還有另外一種想法。」

  丁靈琳又忍不住再問:「什麼想法?」

  這人笑道:「男人看見一個你這麼漂亮的女人赤裸著胸膛躺在他面前,他心裡會有什麼想法,我不說你也應該知道。」

  丁靈琳突然全身冰冷,失聲道:「你敢?」

  這人悠然道:「我為什麼不敢,就算傅紅雪現在還能夠拔他的刀,我也不快。」

  丁靈琳道:「你……你真的不怕?」

  這人道:「他若知道我是什麼人,說不定會自動把你讓給我的。」

  丁靈琳道:「你憑什麼?」

  這人道:「我只憑一樣東西,一樣傅紅雪連做夢都想得到的東西。」

  他微笑著,用刀尖去撥丁靈琳緊拉著衣襟的手,接著道:「就憑這樣東西,我不但敢想,而且敢做,你若不信,我現在就可以做給你看。」

  丁靈琳幾乎已忍不住要失聲大叫起來,她的手已不能不鬆開。

  就在這時忽然看見一樣東西從外面飛進來,打在這人因微笑而露出的牙齒上。

  只聽「格」的一響,這人的門牙已然被打破了兩三顆。

  這樣東西隨著碎裂的牙齒落下來,竟是粒還沒有剝皮的花生。

  這人面色驟然改變,一隻手掩住了嘴,一隻手揚起了刀。

  丁靈琳看到地上的花生,臉色也已變了,忍不住失聲驚呼道:「路小佳!」

  路小佳也是她現在最不願看見的人之一,為什麼他也偏偏來了?

  她的運氣為什麼會忽然變得如此壞。

  山洞外還是雲霧淒迷,一片黑暗,一個人帶著笑說道:「這世上並不一定只有路小佳才能吃花生的,不吃花生的倒很難找出幾個。」

  一個人微笑著,施施然走了進來,穿得很隨便,笑得很輕鬆,看他的樣子,就算是天塌下來,他好像也不會在乎。

  看到了這個人,丁靈琳只覺得那悶死人的濃雲密霧彷彿已忽然消散了,那愁煞人的秋風秋雨也彷彿忽然停了。

  現在就算是天真的塌了下來,她也已不在乎,因為這個人就是葉開。

  只要能看見葉開,這世上還有什麼事值得她在乎的。

  她心裡忽然充滿了溫暖之意,臉上也忍不住露出了甜蜜的笑容,卻故意要板起臉,道:「你死到哪裡去了,怎麼直到現在才來?」

  葉開歎了口氣,道:「我本來也想早點來的,卻又不能眼看著你那位寶貝二哥躺在地上生氣,不管怎麼樣,他畢竟是你的二哥。」

  丁靈琳就算還想生氣,也氣不出了,忍不住笑道:「你本來就應該對他好一點,因為他遲早總有一天要做你的大舅子的。」

  葉開看著她,皺了皺眉,道:「可是你們丁家的人為什麼總喜歡躺在地上呢?」

  丁靈琳道:「你自己說過的,一個聰明人能躺下去的時候,是絕不會坐著的。」

  葉開也笑了,道:「不錯,有道理。」

  他看了看傅紅雪,又看了看那個高舉著鋼刀的人,道:「你們都是聰明人,但這位仁兄為什麼還不肯躺下去,這樣子站著豈非太累?」

  丁靈琳眨了眨眼,道:「所以你應該勸勸他,要他不如還是躺下去的好。」

  葉開點了點頭,道:「不錯,有道理。」

  這人的嘴已閉起,嘴角還在流著血。

  他本就是個老江湖、老狐狸,當然知道能用一顆花生打落門牙的人,絕不是好惹的。

  但現在葉開又在背對著他,再難惹他的人,背上也絕不會長著眼睛。

  他的刀又恰巧正對著葉開的脖子,這機會實在難得,錯過實在可惜。

  他突然揮刀,直砍葉開的脖子。

  誰知道葉開背後偏偏像是長著眼睛,突然回身,指尖輕輕在這人握刀的手腕上一劃。

  這人的刀忽然間就已到了他手裡。

  葉開看著這把刀,輕撫著刀鋒,微笑道:「看來這也是把快刀。」

  這人的臉已僵硬,想勉強笑笑,但笑起來卻比哭還難看。

  葉開道:「這麼快的刀無論砍在誰的脖子上,他的腦袋都一定會掉下來,你信不信?」

  他提著刀在這人脖子比了一比,微笑著道:「你若不信,倒也不妨試試。」

  這人一張白裡透青的臉,已嚇得全無人色,吃吃道:「不……不必試了。」

  葉開道:「你相信?」

  這人道:「當……當然相信,誰不信,誰就是龜孫子。」

  葉開大笑。

  這人忽又問道:「閣下上山時,有沒有看見在下的朋友們?」

  葉開又點點頭,道:「我看他們好像都已累得很,所以勸他們不如躺下去休息休息的好。」

  這人臉色又變了變,苦笑道:「其實我……我也已累得很。」

  葉開道:「既然累得很,為什麼還不躺下去?」

  這人什麼話都不再說,走到角落裡,直挺挺地躺了下去。

  丁靈琳忍不住嫣然一笑,道:「看來他倒也是個聰明人。」

  葉開歎了口氣,道:「這年頭的笨人本來就已不多的。」

  丁靈琳道:「只可惜我跟你一樣,我們雖然不太笨,也不太聰明。」

  葉開道:「我知道你也想站起來走走了,躺得太久,也會累的。」

  丁靈琳抿著嘴笑道:「所以你也正好乘機來揩油,捏捏我的大腿。」

  葉開又歎了口氣,道:「我只奇怪你二哥點你穴時,為什麼不順便把你的嘴也一起點住呢?」

  丁靈琳道:「因為他知道我要咬死你。」

  傅紅雪的身子雖然漸漸已能伸直,卻還在不停地喘息著。

  葉開看著他,黯然道:「這麼樣一個人,為什麼會有這樣的病?」

  丁靈琳已站了起來,正彎著腰在捏自己的腿,也不禁歎道:「他的確是個很可憐的人,但有時卻又偏偏要叫人覺得他很可怕。」

  她忽又問道:「你知不知道他為什麼要把我架到這裡來?」

  葉開搖頭。

  丁靈琳道:「他以為你殺了翠濃。」

  葉開皺起了眉,道:「翠濃已死了?」

  丁靈琳道:「她的墳墓就在外面,傅紅雪親手埋葬了她。」

  葉開嘴角的微笑忽然不見了。

  丁靈琳瞪著他,道:「究竟是不是你殺了她的?」

  葉開道:「你也要問我這種話?」

  丁靈琳歎道:「我當然知道你絕不會做這種事的,可是你的刀為什麼會到了他手上?」

  葉開道:「我的刀?……」

  丁靈琳還沒有說話,已看見了有刀光一閃。

  葉開一伸手,閃電的刀光已到了他手上——一柄飛刀,薄而鋒利。

  他抬起頭,就看見了傅紅雪。

  傅紅雪站起來時,就像是幽靈忽然從地下出現,煙霧忽然從地下升起。

  火光已微弱,他看來更蒼白,更憔悴、更疲倦。

  可是他眼睛的憤怒和仇恨卻比火焰更強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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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11-16 00:33:12 |只看該作者
  他手裡緊緊的握著他的刀,目光刀鋒般瞪著葉開,一字字道:「這是不是你的刀?」

  葉開沒有回答,不能回答。

  這柄刀的確和他用的刀完全一樣,但這柄刀卻絕不是他的。

  能用這種刀殺人的人雖然不多,卻也並不是完全沒有。

  但是他實在想不出有誰能偽造這種刀,而且還打造得完全一模一樣。

  世上幾乎根本就沒有人看過他用的這種刀。

  傅紅雪還在瞪著,等著他回答!

  葉開終於忍不住歎了口氣,苦笑道:「我用這把刀殺了誰?」

  傅紅雪道:「你殺了郭威的孫子,又殺了王大洪。不是嗎?」

  葉開道:「王大洪?」

  傅紅雪道:「你叫王大洪殺人,然後你殺了他滅口。」

  葉開道:「翠濃就是死在他手上的?」

  傅紅雪道:「他用的是毒劍,但你的手段卻比他的劍還毒!」

  葉開又歎了口氣,苦笑道:「看來我現在就算否認,你也是絕不會相信的。」

  傅紅雪道:「絕不會。」

  葉開道:「可是你有沒有想過,我為什麼要殺翠濃呢?」

  傅紅雪道:「你真正要殺的並不是翠濃,是我。」

  葉開道:「是你?我為什麼要殺你。」

  傅紅雪還沒有開口,躺在地上的那個人突然跳起來,大聲道:「因為你已經被萬馬堂收買了,我恰巧在無意間聽見他透露過口風。」

  傅紅雪霍然轉身,盯著這個人,厲聲道:「你是什麼人?」

  這人道:「我姓白,賤名白健,江湖中人卻都叫我白面郎君。」

  傅紅雪道:「你見過馬空群?」

  白健道:「天天都可以見到。」

  傅紅雪動容道:「他在哪裡?」

  白健白了葉開一眼,道:「你先殺了他,我隨時都可以帶你去。」

  傅紅雪的臉突又因激動而發紅。

  無數日辛苦的找尋,竟忽然在無意間得到結果,無數年的刻骨銘心,像毒蛇般糾纏著他的仇恨,現在忽然又有了報復的希望。

  老天保佑,馬空群總算還活著,總算還沒有死在別人手裡。

  傅紅雪緊握雙手,滿眶熱淚幾乎已忍不住要奪眶而出。

  白健道:「我到這裡來,本就是為了要帶你去找馬空群的,可是他……」

  傅紅雪突然打斷了他的話,道:「他本就已非死不可!」

  白健吐出口氣,目中已露出笑意。

  但就在這剎那間,他眼前忽然有刀光一閃,一縷寒風貼著他耳朵擦了過去。

  接著只聽「奪」的一聲,火星飛濺,一柄飛刀釘在他身後的山壁上,薄而利的刀鋒竟已入石兩寸。

  白健突然覺得兩腿發軟,竟似已連站都站不住了。

  這柄刀本來明明在葉開手上,他竟未看見葉開是如何出手的。

  甚至傅紅雪都未看見這柄刀是如何出手的,他臉色似也變了。

  葉開淡淡道:「我若真的已被萬馬堂收買,這個人現在已經是個死人。」

  傅紅雪遲疑著,突又冷笑,道:「你當然不會在我面前殺人滅口。」

  葉開道:「你相信他的話?」

  傅紅雪道:「只相信我親眼看見的事,我……我親眼看見翠濃在我面前倒了下去。」

  葉開道:「你真的要殺了我替她報仇?」

  傅紅雪不再說話,因為現在又已到了無話可說的時候。

  他的刀已出鞘。

  刀光一閃,比閃電更快,比閃電可怕。

  沒有人能形容他這一刀,他一刀出手時,刀上就彷彿帶著種來自地獄的力量。

  從來也沒有人能避開他這一刀。

  可是葉開的人已不見。

  傅紅雪一刀揮出時,他的人忽然已到三丈外,壁虎般貼在山壁上。

  就在刀鋒還未離鞘的那一瞬間,他的身子已凌空飛起,倒翻了出去。

  傅紅雪拔刀的動作幾乎已接近完美,若是等到他的刀已離鞘,就沒有人再能避開那一刀。

  葉開的身子,看來就像是被刀風送出去的。

  看來他竟像是早已知道會有這一刀,早已在準備閃避這一刀。

  他閃避的動作,也已接近完美。

  只有傅紅雪自己才知道他這一閃是多麼完美,多麼巧妙。

  他握刀的手掌,突然沁出了冷汗。

  葉開看著他,突然道:「這樣子不公平。」

  傅紅雪道:「不公平?」

  葉開道:「你殺了我,我死而無怨,可是我若萬一殺了你呢?」

  丁靈琳立刻搶著道:「你若死了,還有誰會替你去找馬空群報仇?你難道已將那段仇恨忘了?」

  傅紅雪怎麼能忘得了!

  他對葉開的仇恨雖然新鮮而強烈,可是對馬空群的仇恨,卻已像毒草般久已在他心裡生了根。

  就算他的心已碎成千千萬萬片,每一片上都還是會帶著這段仇恨。

  他活著,本就是為了這段仇恨,就算他想忘記,也是忘不了的。

  刀已出鞘。

  刀鞘漆黑,刀鋒卻也是蒼白的,就好像他的臉一樣,蒼白而透明。

  他緊緊握著刀,竟不知這第二刀是不是還應該砍出去。

  白健用力咬著牙,眼睛裡已因緊張興奮而佈滿了血絲。

  他也已看出了傅紅雪的猶豫,他認為葉開若不死,他就得死。

  平時他本是個陰沉狡猾,很有判斷力的人,但這種生死間可怕的壓力,卻使他做出了件很愚蠢的事。

  他忽又大聲道:「你為什麼還不動手?剛才你倒在地上時,若不是我救你,他已殺了你,你難道還給他第二次機會?」

  他自己認為他的話說得很有煽動力,他自己若在傅紅雪這種情況下,聽見了這些話,是絕不會放過對方的。

  可是他錯了,他忘記傅紅雪和他並不是同一種人,絕不是!

  傅紅雪竟忽然轉身,刀鋒般的目光已盯在他臉上,一字字問道:「你剛才救過我?」

  白健立刻用力點頭。

  傅紅雪道:「為什麼要救我?」

  白健道:「因為我要你去殺了馬空群,馬空群一日不死,我也一日不能安心。」

  這解釋也極合情合理,他自己也很得意。

  誰知傅紅雪卻突然冷笑,道:「現在我只有一點還不明白。」

  白健道:「哪一點?」

  傅紅雪冷冷道:「他若真的要殺我,就憑你也能救得了我?」

  白健突然怔住。

  他終於明白,這少年雖然是個殘廢,雖然有種隨時都可能發作的惡疾,但他卻絕不是他想像中那種幼稚愚蠢的人。

  直到現在,他才發現自己做了件多麼愚蠢的事。

  傅紅雪冷冷地看著他,看著冷汗一粒粒從他額角上滴出來,那眼色就像是看著條已被人趕到垃圾堆裡的野狗一樣。

  他已不願再多看這個人一眼,目光垂下,凝視著自己手裡的刀,冷冷道:「我本該殺了你的。」

  白健也在看著他的刀,全身都在發抖。

  傅紅雪道:「可是你這種人根本就不配我出手。」

  白健的人突然軟癱,倒在山壁上,無論誰剛從死亡邊緣爬回來,都難免會像他一樣虛脫。

  傅紅雪慢慢地接著道:「我不殺你,你最好也不要逼我。」

  白健道:「我……我明白。」

  傅紅雪道:「馬空群真的還活著?」

  白健道:「絕不假。」

  傅紅雪道:「你是想活著帶我去,還是想死在這裡?這兩條路你都可以走。」

  他不再多說一個字,也不再多看這個人一眼。

  他已算準了這種人會怎麼樣選擇——事實上,他已根本沒有選擇的餘地。

  葉開正看著他,目中帶著種欣慰的笑意,忽然道:「看來你的確已進步了很多。」

  傅紅雪還在看著自己的刀。

  刀鋒越磨越利,人又何嘗不一樣?這世界上大多數人豈非都是在痛苦中成長的?

  自從失去了翠濃後,他忽然第一次感覺到對自己又有了信心。

  他抬起頭,凝視著葉開道:「今天我可以讓你走,但我們之間的賬,卻遲早還是要結清。」

  葉開道:「我知道。」

  傅紅雪道:「什麼時候?什麼地方?我都可以讓你決定。」

  葉開道:「時候和地方已用不著再定。」

  傅紅雪道:「為什麼?」

  葉開道:「因為我反正沒有事,我可以跟你去。」

  傅紅雪冷笑,道:「我只要看見馬空群,世上絕沒有任何人再能救他。」

  葉開道:「我並不想去救他,可是,我的確很想去看看。」

  傅紅雪道:「先看我殺馬空群,再等著我殺你?」

  葉開笑了,微笑著道:「你那時若是萬一不想殺我了,我也不反對。」

  傅紅雪冷冷道:「你可以去看,可以去等,可是這一次無論是我殺了他,還是他殺了我,你最好都不要多事。」

  葉開道:「我答應。」

  傅紅雪目中又露出痛苦之色,道:「在路上時,你最好走得遠些,最好不要讓我看到你們。」

  他已不願再看見任何成雙成對的人,他寧願孤獨;有種痛苦在孤獨中反而比較容易忍受。

  葉開當然明白他的心情,忽又笑了笑,道:「其實你根本不必要這個人帶路的。」

  傅紅雪道:「為什麼?」

  葉開道:「因為我已想出了他的來歷。」

  傅紅雪道:「哦?」

  葉開道:「他是龍虎寨的人,馬空群想必一直隱藏在龍虎寨。」

  白健的臉突然發青,這已無異說明馬空群的確在龍虎寨。

  他活著對別人已完全沒有價值。他認為葉開已絕不會再放過他,可是他又錯了;他忘了葉開跟他也不是同一種人,絕不是。

  丁靈琳忽然看著他笑了笑,道:「你放心,他們雖然已不要你帶路,也不會殺你的,因為他們都不是心狠手辣的人。」

  白健擦了擦汗,道:「我……我知道他們都是好人的。」

  丁靈琳微笑道:「他們的確是的,但我卻不是。」

  白健的臉又發青,道:「你……你……」

  丁靈琳淡淡道:「我只不過是個女人,女人總比較小心眼的,所以你以後最好記住,無論什麼人都可以得罪,卻千萬不要得罪女人。」

  白健汗出如雨,吃吃道:「我以後一定……一定記住。」

  丁靈琳道:「你真的一輩子也不會忘記?」

  白健道:「真的。」

  丁靈琳歎了口氣,道:「只可惜你的話我一句也不相信。」

  白健道:「你……你要怎樣才相信?」

  丁靈琳忽然沉下了瞼,道:「我只有一個法子。」

  白健看到她的臉色,忽然明白她說的是什麼法子了,他突然用出最後一點力氣,衝了出去。

  這次他沒有錯。他雖然不瞭解英雄和君子,卻很瞭解女人。

  他衝出去時,忽然聽見腦後響起了一陣清悅的鈴聲,優美而動聽。

  這就是他最後聽見的聲音。

  夜色更深。夜色最深時,也正是接近黎明最近的時候。

  傅紅雪看著白健在黑暗中倒了下去,回頭瞪著葉開,冷冷道:「你不該讓他死的。」

  葉開歎了口氣,苦笑道:「他也不該得罪女人。」

  傅紅雪道:「馬空群若不在龍虎寨呢?」

  葉開道:「他一定在。」

  可是葉開這次也錯了。

  馬空群已不在龍虎寨。龍虎寨裡已沒有人,沒有一個活人。

  地上的血已凝結,血泊中的屍體也已冰冷僵硬。

  葉開並不是沒有見過鮮血和死人,但現在卻也覺得忍不住要嘔吐。

  傅紅雪緊握著他的刀,緊握著他的手。他幾乎已開始嘔吐,可是他用盡了一切力量忍住。

  他不忍再看,卻用盡一切力量勉強自己看。——十九年前梅花庵外的情況,是不是就跟現在一樣?

  他恨馬空群,但卻從未像現在這麼恨過。因為這本是他第一次親眼看見馬空群手段的殘暴狠毒。

  也不知過了多久,葉開才長長歎息,道:「他想必已發現白健去找你了,所以才下這種毒手。」

  傅紅雪沒有開口。他不能開口,只要一開口,就必將嘔吐。

  葉開蹲下來,用兩根手指捏起了一撮帶血的泥土。泥土還是濕的。

  陽光照不到這裡,血雖已凝結,卻還沒有乾透——這是不是因為血中還有淚?

  葉開沉吟著,道:「他走了好像還沒有多久。」

  丁靈琳已轉過身,用手掩住了臉,忽然道:「但又有誰知道他是從哪條路走的呢?」

  葉開道:「沒有人知道。」

  他遙視著遠方,目光中竟似也充滿了憤怒,過了很久,才慢慢地接著道:「我只知道,像他這種人,無論往哪條路走,都走不遠的。」

  丁靈琳道:「為什麼?」

  葉開道:「因為所有的路,都一定很快就會被他走光了。」

  一個人就算已走光了所有的路,就算已無路可走時,也不會停下來的。

  因為他還有一條路走。

  絕路!沒有人願意自己走上絕路的。

  可是你若真的不願意,也沒有人能逼你走上絕路,惟一能使你走上絕路的人,就是你自己!
飛絲結羅網,來去黑暗中,坐鎮八卦帳,交趾一邪郎。
九天銀絲線,八卦羅網長,飛越地獄門,邪郎掌無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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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11-16 00:36:37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二回 絕路絕刀

  山路很窄,陡峭,嶙峋,有的石塊尖銳得就像是錐子一樣。

  可是前面還有路。

  一片濃陰,擋住了秋日正午惡毒的陽光,馬空群摘下了頭上的馬連坡大草帽,坐在地上,倚著樹幹不停地喘息。

  他想用草帽來扇扇風,但手臂卻忽然變得說不出的痺疼麻木,竟似連抬也抬不起來。

  以前他不是這樣子的。

  以前他無論殺了多少人,都不會覺得有一點疲倦,有時殺的人越多,精神反而越好。

  以前他甚至會覺得自己是個超人,是個半神半獸的怪物,總覺得自己的力量是永遠也用不完的。

  現在他終於明白自己也只不過是個人,是個滿身疼痛,滿懷憂慮的老人。

  「我為什麼也會跟別人一樣,也會變得這麼老?」

  老,本就是件很令人傷感的事,可是他心裡卻只有憤怒和怨恨。

  現在他幾乎對每件事都充滿了憤怒和怨恨。

  他認為這世界對他太不公平。

  他辛苦掙扎奮鬥了一生,流的血和汗比別的人十個加起來還多。

  但現在他卻要像一隻被獵人追逐的野獸一樣,不停地躲閃,逃亡……他曾擁有過這世上最大的一片土地,但現在卻連安身的地方都沒有。

  他也曾經有過這世上最優秀的馬群,但現在卻只能用自己的兩條腿奔逃,連腳都被石頭紮出了血。他當然憤怒、怨恨,因為他從來也沒有想過。

  這結果是誰造成的?

  也許他根本不敢想。

  沈三娘就在他對面,坐在一個很大的包袱上,也在喘息著。

  她一向是個很懂得修飾的女人,但現在身上卻到處都沾滿了血污、塵土、泥沙,腳上的鞋子也快磨穿了,連腳底都在流著血。

  她整個人都顯得很虛弱,因為她剛才還嘔吐過——她剛從頭髮裡找出一個人的半邊下顎。

  有風吹過的時候,她身上就會覺得一陣寒意。

  那並不是因為冷,而是因為恐懼。

  她前胸的衣裳已裂開,只差一分,獨眼龍的刀就已剖開她的胸膛。

  可是她心裡並沒有怨恨。

  因為這本是她自找的,怨不得馬空群,更怨不得別人。

  她知道馬空群正在看著她,平時他看著她的時候,她總會對他嫣然一笑。

  但現在她卻還是垂著頭,看著自己從裂開的衣襟中露出的胸膛。

  馬空群忽然歎了口氣,道:「包袱裡還有衣裳,你為什麼不換一件?」

  沈三娘道:「好,我就換。」

  但她卻沒有換,連動都沒有動。

  平時馬空群無論說什麼,她都只有順從,無論要她做什麼,她都會立刻去做。

  馬空群凝視著她,過了很久,才慢慢地問道:「你在想什麼?」

  沈三娘道:「我什麼也沒有想。」

  馬空群道:「但是你看來好像有心事。」

  沈三娘淡淡道:「就算我有心事,也並不一定要告訴你的。」

  馬空群嘴角的肌肉突然僵硬,就像是忽然被人摑了一巴掌。

  這女人也許欺騙過他,甚至出賣過他,但卻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當面頂撞過他,更沒有違背過他的意思,連一次都沒有。

  這是第一次。

  只不過他已是個老人了,已學會把女人當做馬一樣看待。

  他當然不會像年輕人那樣,衝過去揪住她的頭髮,問她為什麼變了。

  他只是笑了笑,道:「你累了,去洗個臉,精神也許就會好些的。」

  林外有流水聲,用不著走多遠,就可以找到很清冽的泉水。

  可是她沒有動。

  馬空群又看了她一眼,慢慢地閉上眼請,已不準備再理她。

  「不理她。」

  這三個字豈非正是對付女人最好的法子?

  她生氣時,你不理她;她要跟他吵,你不理她;她向你要東西,你不理她;她要錢花,無論要什麼,你都不理她。

  她拿你還有什麼辦法?

  只可惜這法子並不是每個人都能做得到的,就連馬空群都不見得真的能做到。

  沈三娘忽然道:「你剛才問我心裡在想什麼,我本來不想說的,但現在卻已到了非說不可的時候。」

  馬空群道:「你說。」

  沈三娘道:「你不該殺那些人的。」

  馬空群道:「我不該殺他們?」

  沈三娘道:「你不該!」

  馬空群並沒有張開眼睛,但眼睛卻已在跳動,過了很久,才緩緩道:「我殺他們,只因為他們出賣了我,無論誰出賣了我,都只有死!」

  沈三娘用力咬著嘴唇,彷彿在盡力控制著自己,卻還是忍不住道:「難道那些人全都出賣了你,難道那些女人和孩子也出賣了你?你為什麼一定要把他們全都斬盡殺絕。」

  馬空群冷冷道:「因為我要活下去。」

  沈三娘突然冷笑,道:「你要活下去,別人難道就不要活下去?———我們若要走,他們絕不會有一個人來阻攔的,你為什麼一定要下那種毒手?」

  馬空群的雙拳突然握緊,手背上已暴出青筋,但過了半晌,又慢慢地鬆開,慢慢地站起來,走出了樹林。

  泉水冷而清冽。

  馬空群蹲下去,用雙手掬起了一捧清水,泉水流過他手腕時,他心情才漸漸平靜。

  無論誰都覺得他是個冷靜而沉著的人,比任何人都沉著冷靜。

  只是他自己知道,他怒氣發作時,有時就連他自己都無法控制自己。

  沈三娘已跟著走出來,站在他身後,看著他。

  他的背脊仍然挺直,腰仍然很細,從背後看,無論誰也看不出他已是個老人。

  就連沈三娘都不能不承認,他的確是個與眾不同的男人,她本是為了復仇,才將自己獻給他的,但當他佔有她時,她卻忽然感覺到一種從來未有的滿足和歡愉。

  這種感覺她從未在別的男人身上得到過,「難道我就是因為這緣故,才跟著他走的?」

  她從未這麼樣想過,現在一想到,忽然覺得全身發熱。

  馬空群當然知道她來了,卻沒有回頭。

  過了這條清泉,山路就快走完了,從這裡已可看見前面一片廣大的平原。

  平原上阡陌縱橫,就像是棋盤一樣。

  馬空群眺望著遠方,緩緩道:「到了山下,我們就可以找到農家借宿一宵……」

  沈三娘突然打斷了他的話,道:「然後呢,然後你準備怎麼樣?」

  馬空群沉默著,過了很久,才緩緩道:「你是在問我準備怎麼樣,還是在問我們準備怎麼樣?」

  沈三娘用力握緊了雙手,道:「是問你,不是問我們。」

  馬空群的身子突然僵硬。

  沈三娘並沒有看他,突又冷笑,道:「你是不是也準備將那家人殺了滅口?」

  馬空群霍然回身,凝視著她,緩緩道:「一個人在逃亡時,有時就不得不做一些連他自己都覺得嘔心的事,可是我並沒有叫你跟著我,我從來也沒有。」

  沈三娘垂下了頭,道:「是我自己要跟著你的,我本來已下了決心,無論你要到哪裡去,我都會跟著你,你活著,我就活著,你死,我就死!」

  她的聲音已哽咽,淚已流下,接道:「我本來已決心把我這一輩子都交給了,因為我……我覺得對不起你,因為我覺得不管你以前做過什麼事,你都是條男子漢,但現在……現在……」

  馬空群道:「現在怎麼樣?」

  沈三娘悄悄地擦了擦眼淚,道:「現在你已變了。」

  這句話說出來,她心裡忽然一陣刺痛。

  因為連她自己都不知道,究竟是馬空群變了,還是她自己變了。

  馬空群卻只是靜靜地看著她,臉上完全沒有任何表情。

  這是不是因為他早已瞭解,這世上根本就沒有不變的女人,更沒有不變的感情。

  何況,無論誰過了這麼久終日在逃亡恐懼的生活中,都難免要改變的。

  馬空群終於慢慢地點了點頭,道:「好,來,是你自己要跟著我來的,我並沒有要求,現在你自己要走,我當然更不能勉強。」

  沈三娘垂著頭,道:「我也仔細想過,我走了,對你反而有好處。」

  馬空群淡淡地笑了笑,道:「謝謝你,你的好意我知道。」

  「謝謝你」,這三個字雖然說得平淡,但沈三娘卻實在受不了。

  在這一瞬間,她心裡忽然又充滿了慚愧和內疚,幾乎忍不住又要改變主意。

  不管他是個怎麼樣的人,也不管他做過多少對不起別人的事,卻從來也沒有虧負過她。

  她總是欠他的,現在他若拉起她的手,叫她不要離開他,她一定會毫不猶豫地跟著他走。

  但馬空群卻只是淡淡問道:「以後你準備到哪裡去?有什麼打算?」

  沈三娘咬著唇,道:「現在還沒有,也許……也許我會先想辦法去存點錢,做個小本生意,也許我會到鄉下去種田。」

  馬空群道:「你能過那種日子?」

  沈三娘道:「以前我當然不能,但現在,我只想能安安靜靜,自由自在地活兩年,就算死了也沒什麼關係。」

  馬空群道:「若是死不了呢?」

  沈三娘道:「死不了我就去做尼姑。」

  馬空群又笑了,道:「你用不著對我說這種話,我知道你絕不是肯去做尼姑的人,其實你年紀還輕,應該再去找個男人的,找個比較年輕,比較溫柔的男人,我配你的確太老了些。」

  他雖然在微笑著,但眼睛裡卻已露出種憤怒嫉妒的表情。

  沈三娘並沒有看他,輕輕地歎了口氣,道:「我絕不會再去找男人了,我……」

  馬空群打斷了她的話:「也許你不會去找男人,但卻一定還是有男人會去找你的。」

  沈三娘沉默著,幽幽道:「也許……未來的事,本就沒有人能預料。」

  馬空群冷冷道:「其實我很瞭解你,像你這樣的女人,只要三天沒有男人陪你睡覺,你根本連日子都活不下去。」

  沈三娘霍然抬起頭,吃驚地看著他。

  她永遠沒有想到他忽然會對她說出這麼粗魯,這麼可怕的話。馬空群的眼睛也已因憤怒而發紅。

  他本來想勉強控制自己,做一個好來好散,很有君子風度的人,但是他只要一想到她在床上的風情,想到她以後跟別的男人在床上時的情況,想到那些年輕的,像狗一樣趴在她身上的男人……他忽然覺得心裡就好像在被毒蛇咬著,突又冷笑道:「所以我建議你還是不如去做婊子,那樣你每天都可以換一個男人。」

  沈三娘全身都已冰冷,剛才的慚愧和內疚,忽然又全都變成了憤怒,忽然大聲道:「你這種建議的確很好,我很可能去做的,只不過一天換一個男人還太少,最好能換七八個……」

  她的話沒有說完,馬空群突然一掌摑在她臉上,隨手揪住了她的頭髮,恨恨道:「你……你再說一句,我就殺了你!」

  沈三娘咬著牙,冷笑道:「你殺了我最好,你早就該殺了我的,也免得我再跟你睡這麼多天,讓我一想到就嘔心。」

  她知道是不能用別的法子傷害他,只是用這些惡毒的話。

  馬空群的拳已握緊,握起。

  沈三娘目中也不禁露出恐懼之色,她知道這雙拳頭的可怕。

  世上也許再沒有比這更可怕的拳頭了,只要一拳擊下,她的這張臉立刻就要完全扭曲,碎裂。

  可是她並沒有哀求。

  她還是張大了眼睛,瞪著他。

  她甚至可以看見他臉上的皺紋,每一根都在顫抖跳動,甚至可以看見冷汗一粒粒從他毛孔中沁出來。

  馬空群也在瞪著她,也不知過了多久,忽然長歎了一聲,緊握著的拳頭又鬆開。

  也許他真的已老了,他的臉忽然變得說不出的衰老,疲倦。

  他揮了揮手,黯然道:「你走吧,趕快走,最好永遠也不要讓我再看見你,最好……」

  他的聲音突然停頓。

  他忽然看見刀光一閃,從沈三娘背後飛來。

  沈三娘的臉突然扭曲變形,一雙美麗的眼睛也幾乎凸了出來,眼睛裡充滿了驚訝,恐懼、痛苦。

  她伸出手,像是想去扶馬空群。

  可是馬空群卻向後退了一步。

  她喉嚨「格格」地響,像是想說什麼,可是她還沒有說出來,就已倒下。

  一柄飛刀釘在她背上,穿透了她的背脊。

  一柄飛刀!

  馬空群看著這柄刀,開始時也顯得憤怒而驚訝,但忽然就變得說不出的恐懼。

  他本來是想去扶她的,卻又突然退縮,頭上的冷汗已雨點般流下來。

  山風吹過,木葉蕭蕭。

  飛刀本是從林中發出的,但現在幽暗的樹林裡卻聽不見人聲,也看不見人影。

  馬空群一步步往後退,一張臉竟也因恐懼而變形,突然轉身,一掠而起,越過了泉水,頭也不回地衝了下去。

  沈三娘伏在地上,掙扎著、呻吟著。

  可是他卻連看都沒有看一眼。

  聽著他的腳步聲衝下山,她的心也沉了下去。

  她知道他陰沉而凶險,有時很毒辣,殘忍。

  但她卻從未想到他竟也是個懦夫,竟會眼看著她被人暗算,竟連問都不問就逃了。

  她心裡忽然覺得有種無法形容的悲哀和失望,這種感覺甚至比她背後的刀傷還強烈。

  直到現在,她才真正覺得自己這一生是白活了,因為她竟將自己這一生,交給了這麼一個男人。

  鮮血從她嘴角沁出時,她的淚也流了下來。

  就在這時,她聽見一個人的腳步聲,也聽見了這人的歎息聲。

  「想不到馬空群竟是這麼樣一個男人,就算他不能替你報仇,至少也該照顧照顧你的,可是他卻逃得比狗還快。」

  聽聲音,這是個很年輕的男人,是個陌生的男人。

  就是這個人從背後暗算她的?

  「你雖然是死在我手上的,但卻應該恨他,因為他比我更對不起你。」

  果然是這個人下的毒手。

  沈三娘咬著牙,掙扎著,想翻過身去看這個人一眼,——她至少總應該有權看看用刀殺她的究竟是什麼人?

  但這個人的腳卻已踏在她背上,冷冷地笑道:「你若是想看看我,你反正也認不出我是什麼人的,你以前根本就沒有見過我。」

  沈三娘用盡全身力氣,嘶聲道:「那麼你為什麼要害我?」

  這人道:「因為我覺得你活著反正也沒什麼意思,不如還是死了的好!」

  沈三娘咬著牙,連她自己都不能不承認,剛才她心裡的確有這種感覺。

  這人又道:「我若是個女人,若是跟了馬空群這種男人,我也絕不想再活下去,只不過……死,也有很多種死法的。」

  「……」

  「你現在還沒有死,所以我不妨告訴你,有時死了反而比活著舒服,但卻要死得快,若是慢慢地死,那種痛苦就很難忍受了。」

  沈三娘掙扎著,顫聲道:「你……你難道還想折磨我?」

  這人道:「那就得看你,只要你肯說實話,我就可以讓你死得舒服些。」

  沈三娘道:「你要我說什麼?」

  這人的手,從地上提起了那大包袱,道:「這包袱雖不小,但馬空群的財產卻絕不止這些,你們臨走時,把他的財產藏到什麼地方去了?」

  沈三娘道:「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這人悠然道:「你只要再說一句『不知道』,我就剝光你的衣服,先用用你,然後再挑斷你的腳筋,把你賣到山下的土婊館去。」

  他微笑著,又道:「有的男人並不挑剔,殘廢的女人他們也一樣要的。」

  沈三娘全身都已冰冷。

  這人說話的聲音溫柔而斯文,本該是個很有教養的年輕人。

  但他說的話,做的事,卻比野獸還凶暴殘忍。

  這人道:「我現在再問你一句,你知不知道?」

  沈三娘道:「我……我……」

  忽然間,山林那邊傳來了一陣清悅的鈴聲。

  一個很好聽的少女聲音在說:「我知道他一定是從這條路走的,我有預感。」

  有個男人笑了。

  那少女又大聲道:「你笑什麼?我告訴你,千萬不要小看了女人的預感,那有時的確比諸葛亮算的卦還要靈。」

  這聲音沈三娘也沒有聽過,但是那男人的笑聲卻很熟悉。

  她忽然想起這個人是誰,她的心跳立刻加快。

  然後她就忽然發現,用腳踩著她背脊的那個人,已忽然無蹤無影。

  葉開從林中走出來的時候,也沒看見第二個人——只看見了一個女人倒在泉水旁。

  他當然也看見了這女人背上的刀。

  人還活著,還在喘息。

  他衝過來,抱起這女人,突然失聲而呼道:「沈三娘!」

  沈三娘笑了,笑得說不出的悲哀淒涼。

  她本來實在不願意在這種情況下看見葉開,但是看見了他,心裡又有種說不出的溫暖。

  她呻吟著,忽然曼聲而吟:

  「天皇皇,地皇皇。人如玉,玉生香,萬馬堂中沈三娘……」

  她笑得更淒涼了,輕輕地問道:「你還記不記得這歌?」

  葉開當然記得。

  這本是那天晚上,他在那無邊無際的大草原中,看到沈三娘時,隨口唱出來的。

  他想不到沈三娘直到現在還記得。

  沈三娘淒然道:「你一定想不到我還記得吧,那天晚上你……」

  葉開笑了,笑得也很淒涼,道:「我只記得那天晚上陪我喝酒的不是你。」

  沈三娘嫣然道:「我也記得,那天晚上你根本沒有到那裡去過。」

  掙扎著說完了這句話,鮮血立刻又從她嘴角湧出。

  葉開輕輕地用指尖替她擦了擦,心裡又悲傷,又憤怒,忍不住問道:「這也是馬空群下的毒手?」

  沈三娘道:「不是他!」

  葉開道:「不是他是誰?」

  沈三娘喘息著,道:「是個年輕人,我連看都沒有看見他。」

  葉開道:「但你卻知道他是個年輕人。」

  沈三娘道:「因為我聽見了他的聲音,他剛才還在逼我,問我知不知道馬空群的財產藏在哪裡,聽見了你們的聲音他才走的。」

  葉開道:「馬空群呢?」

  沈三娘道:「他也走了,就像是忽然看見了鬼一樣,逃下山去……」

  葉開皺眉道:「他為什麼要逃?他看見了什麼?」

  沈三娘咬著牙,道:「他一定以為你們追上來了,他……」

  葉開的眼睛突然亮了起來,失聲道:「他一定看見了你背上的刀。」

  三寸七分長的刀。

  飛刀!

  葉開撕下了一片衣襟,用他身上帶的金創藥,塞住了沈三娘的傷口。然後他就拔出了這柄刀。

  薄而利的刀鋒,在太陽下閃亮,光芒刺進了傅紅雪的眼睛。

  他的臉色立刻變了,就好像真的被刺了一刀。

  葉開忽然回頭,看著他,道:「你當然見過這種刀的。」

  傅紅雪臉色的蒼白度又接近透明了,過了很久,才慢慢地點點頭。

  他不能不承認。

  第一次看見這種刀,是在李馬虎的雜貨店;第二次看見這種刀,是在那已被血洗過的長街上;第三次看見這種刀,是在那令他心都粉碎了的暗室中,在他那身世淒涼的情人屍身旁。

  每一次他都記得清清楚楚,甚至只要一閉起眼睛,就彷彿能看見李馬虎那張驚怖欲絕的臉,看見孩子身上飛濺出的血花……可是他以前想的難道錯了?

  葉開凝視著他,緩緩道:「你現在總該明白,這種刀並不是只有我能用的。」

  傅紅雪沉默。

  葉開歎道:「其實我若真要暗算別人時,就絕不會使用這種刀,也絕不會讓它被別人看到。」

  傅紅雪忽然道:「因為這是種很特別的刀?」

  葉開道:「是的。」

  傅紅雪道:「別人既然連看都看不見這種刀,又怎麼能打造?」

  葉開歎了口氣,道,「這一點我也想不通,能打造出這種刀的確不是件容易事。」

  他苦笑著,又道:「我只知道無論誰要陷害別人時,都得費些苦心的。」

  傅紅雪道:「你認為這是別人在故意陷害你?」

  葉開苦笑道:「你難道還看不出?」

  傅紅雪垂下頭,凝視著自己手裡的刀——

  他若不願回答一個問題時,就會低頭看著自己的刀。

  葉開道:「這個人讓你認為我是挑起你和『神刀』郭威那場血戰的禍首,又讓你認為我是謀害翠濃的主凶,那時丁靈琳恰巧被她二哥帶走,連一個能替我證明的人都沒有。」

  他又歎了口氣,接著道:「他這麼做,顯然只為了要在你我之間造成一段不可化解的仇恨,要我們拚個你死我活。」

  傅紅雪握刀的手上,又有青筋凸出,卻還沉默著。

  葉開道:「看來他的確是費了一番苦心的,因為他這計劃實在很周密,令我根本連辯白的機會都沒有,若不是他這次終於露了馬腳,我無論怎麼解釋,你都絕不會相信的。」

  傅紅雪也不能不承認,他的確連一個字都沒有解釋過。

  葉開道:「這次他顯然沒有想到我們居然還沒有打得頭破血流,居然還在一起。」

  他苦笑著又道:「三娘若已死了,你若不是跟我一起來的,想必又會認為害死三娘的兇手是我——現在馬空群就一定會這麼樣想的。」

  丁靈琳一直嘟著嘴,在旁邊生氣,誰也不知道她是為什麼生氣的。

  但現在她卻忍不住問道:「你想不想得出有誰會這麼恨你?要這樣子害你?」

  葉開歎道:「我想不出,所以我一定要問清楚。」

  他垂下頭,才發現沈三娘竟又掙扎著抬起頭來,正用一種很奇怪的眼神在看著丁靈琳。

  丁靈琳也在用一種很奇怪的眼神看著她。

  葉開道:「這位沈三娘,你還沒有見過……」

  丁靈琳忽然打斷了他的話,冷冷道:「我知道她是誰,只不過不知道她怎麼會跟你這麼熟的,你對她好像比對我還要好得多。」

  葉開忽然明白她是為什麼在生氣了。
飛絲結羅網,來去黑暗中,坐鎮八卦帳,交趾一邪郎。
九天銀絲線,八卦羅網長,飛越地獄門,邪郎掌無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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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11-16 00:37:26 |只看該作者
  她又在吃醋。

  這女孩子好像隨時隨地都會吃醋,一吃起醋來,就什麼都不管了,什麼話她都說得出口。

  可是沈三娘為什麼會用這種眼光看著她呢?

  葉開想不通。

  丁靈琳冷笑道:「喂,我跟你說話,你為什麼不理我?」

  葉開根本就不準備理她,她吃起醋來的時候,就根本不可理喻。

  丁靈琳的火氣當然更大了,冷笑道:「我看你們之間好像有很多值得回憶的事,是不是要我躲開點,好讓你們慢慢地說?」

  葉開道:「是的。」

  丁靈琳瞪著他,眼圈忽然紅了,撇了撇嘴,跺了跺腳,竟真的扭頭就走。

  葉開也根本就不準備拉她。

  沈三娘忽然歎了口氣道:「看來這小姑娘愛你已愛得要命,你不該故意氣她的。」

  葉開笑了笑,說道:「可是我的確有很多話要跟你說。」

  沈三娘道:「你是不是想問我,剛才暗算我的那個人,說話是什麼口音?」

  葉開笑道:「跟你說話的確是件愉快的事,你好像永遠都能猜得出別人心裡在想什麼。」

  沈三娘也笑了,笑得卻更酸楚。

  她惟一不能瞭解的人,就是馬空群,但卻已將這一生交給了他。

  她瞭解別人又有什麼用?

  過了很久,她才提起精神來,說道:「那個人說的是北方話,聽聲音絕不會超過三十歲,說起話來很溫柔,就算他說要殺你的時候,也是用溫柔的聲音說出來的,甚至還好像帶著微笑。」

  葉開歎道:「世上本就有很多笑裡藏刀的人,這並不能算得特別。」

  沈三娘道:「他說話只有一點特別的地方。」

  葉開立刻追問,道:「哪一點?」

  沈三娘道:「每次他說到『人』這個字的時候,舌頭總好像卷不過來,總帶著點『能』字的聲音,就好像剛才那位丁姑娘一樣。」

  現在葉開終於明白,她剛才為什麼會用那種奇怪的眼神看著丁靈琳了。

  他的眼睛忽然亮了起來,但臉色卻已變得很蒼白,蒼白得甚至比傅紅雪還要可怕。

  沈三娘看著他的臉色,忍不住問道:「你已知道他是誰了?」

  葉開似在發怔,過了很久,才慢慢地搖了搖頭。

  沈三娘道:「你在想什麼?」

  這次葉開竟連她在說什麼都沒有聽到,因為他耳朵裡好像有個聲音在大吼。

  「人都來齊了麼?」

  「人……」

  他的人就彷彿突然被雷電擊中,突然跳了起來,蒼白的臉上,忽然發出一種很奇怪的紅光。

  連傅紅雪都已忍不住抬起頭,吃驚地看著他。

  丁靈琳當然更吃驚。她雖然遠遠地站在那邊,但眼睛卻始終是盯在葉開身上的。

  她從來也沒有看見過葉開像這樣子,甚至連想都沒有想到過。

  無論誰都不能不承認,葉開以往是最沉得住氣的,你就算一刀把他的鼻子割下來,他臉上也絕不會有這麼奇怪的表情。

  他臉上雖然在發著光,但眼睛裡卻又彷彿帶著種奇特的痛苦和恐懼。

  沒有人能形容他這種表情,沒有人能知道他心裡在想什麼。

  看到他這種表情,丁靈琳連心都碎了。

  她剛才還在心裡發過誓,永遠再也不理這個人,但現在卻早已忘得乾乾淨淨。

  她奔過來,拉起葉開的手。葉開的手也是冰涼的。

  她更急,將他的手貼在自己臉上:「你怎麼會忽然變成這樣子的?」

  葉開道:「我……我在生氣。」

  丁靈琳道:「生誰的氣?」

  葉開道:「你。」

  丁靈琳垂下頭,卻偷偷地笑了。

  葉開忍不住問:「我在生你的氣,你反而笑?」

  女人的心事,的確是費人猜疑。

  丁靈琳垂著頸,道:「就因為你生我的氣,所以我才開心。」

  葉開更不懂:「為什麼開心?」

  了靈琳道:「因為……因為你若不喜歡我,又怎麼會為我氣成這樣子?」

  葉開也笑了。

  但笑得卻還是沒有平時那麼開朗,笑容中竟彷彿帶著很深的憂慮。

  丁靈琳卻看不見,因為她整個人都已依偎在他懷裡,無論有多少人在旁邊看著,她不在乎,她從不想掩飾自己對葉開的感情。

  傅紅雪看著他們,忽然轉過身,走下山去。

  泉水從山上流下來,阻住了他的路,可是他卻沒有看見。

  他筆直地走過去,走在水裡,冰冷的水淹沒了他的腿。可是他沒有感覺。

  葉開在後面呼喚:「等一等,我們一起走,一起去找馬空群。」

  他也沒有聽見。他走得很慢,卻絕不回頭。

  葉開目送著他瘦削孤獨的背影,忍不住歎息,道:「他真的變了,不但變得更孤獨,而且很消沉,再這樣下去,我只擔心……」

  他沒有說下去,他不忍說下去。

  沈三娘卻忽然問:「他怎麼會變的?」

  葉開黯然道:「他親眼看著一個他惟一真心相愛的女孩子,死在他面前,卻救不了她。」

  沈三娘道:「翠濃?」

  葉開道:「不錯,翠濃。」

  沈三娘眼睛裡忽然又露出種很奇怪的表情,過了很久,才輕輕歎息,道:「我實在想不到他竟會真的愛上了翠濃?」

  葉開道:「你是不是認為翠濃不值得他愛?」

  沈三娘沒有回答,她沒法子回答。

  葉開笑了笑,笑得很悲傷,緩緩道:「只可惜這世上卻偏偏有很多人要愛上他本不該愛的人,這本就是人類最大的悲哀和痛苦。」

  沈三娘終於也忍不住黯然歎息,喃喃道:「這是為了什麼?又有誰知道這是什麼緣故?」

  人類的情感,本就是最難捉摸的,本就沒有人能控制得住。

  也正因如此,所以人類才有悲哀,才有痛苦。

  葉開看著沈三娘,眼睛裡也露出種很奇怪的表情,緩緩道:「無論誰受了傅紅雪那樣的打擊,都難免會跟他一樣,一天天消沉下去的,只不過,這世上也許還有一個人能救得了他。」

  沈三娘道:「誰?」

  葉開道:「你。」

  沈三娘沉默著,終於慢慢地點了點頭,道:「所以我不能死,我的確還有很多事要做……」

  有很多人都不能死,卻偏偏還是死了。

  生、老、病、死,本就全都不是人類自己所能主宰的。這也正是人類永恆的悲哀和痛苦。

  馬空群關起房門,上好閂,然後他就倒了下去,倒在床上,木板床又冰又硬,就像是棺材一樣。

  屋子裡也陰暗潮濕如墳墓。只不過他總算還活著,無論如何,活著總比死了的好。

  老人為什麼總是要比年輕人怕死?其實他的生命明明已沒什麼值得留戀的,卻反而偏偏越是要留戀。

  他年輕的時候,並沒有覺得死是件可怕的事。

  床單上有種發了霉的味道,彷彿還帶著馬糞的臭氣,他忽然覺得要嘔吐。

  其實他本就是在這種地方長大的,他出生的那間屋子,幾乎比這裡還要臭。

  等到他開始闖蕩江湖時,為了逃避仇家的追蹤,他甚至真的在馬糞堆裡躲藏過兩天一夜。

  有一次同白家兄弟在長白山中遇伏,被三幫採參客圍剿,逃竄入荒山時,他們甚至喝過自己的尿。

  這種艱苦的日子,現在他雖然已不習慣,卻還是可以忍受。

  他要嘔吐,並不是因為這臭氣,而是因為他忽然覺得自己很可恥。

  一個男人看著自己的女人在面前倒下去時,無論如何都不該逃的。

  可是他當時實在太恐懼,因為他以前也看過那種同樣的刀。

  刀鋒薄而鋒利,才三寸七分長,但卻已無疑是這世上最可怕的一種刀。

  「這就是小李飛刀。」

  白天羽手裡拿著這麼樣一柄刀,眼睛裡閃動著興奮的光。「你們來看看,這就是小李飛刀!是小李探花親手送給我的。」

  那時正是馬空群第一次看見這種刀。

  刀鋒上還有個「忍」字。

  「這忍字,也是小李探花親手用另一柄刀劃上去的,他說他能活到現在,就因為他一直都很瞭解這個『忍』字的意思,所以他要將這個字轉送給我。」

  當時他的確很接受小李探花的好意,白天羽並不是個不知道好歹的人。

  「他還答應我,等我第二個兒子生出來的時候,可以送到他那裡去,他還說,這世上假如還有人能學會他的飛刀,就一定是我的兒子。」

  只可惜他的願望還沒有實現,就在臨死,因為他已忘記了小李探花送給他的那個「忍」字。

  馬空群卻沒有忘記。這件事他一直都記在心裡。

  天色已漸漸暗了。

  馬空群凝視已由灰白變為漆黑的窗戶,只希望自己能睡一覺。

  他相信這是個最安全的地方。從山上下來後,他並沒有在那邊的農村停著,就一直逃來這裡。

  他在這裡停下來,只為連他自己都從來沒有看見過這麼陰暗破舊的客棧。

  這裡非但沒有別的客人,連夥計都沒有,只有一個半聾半瞎的老頭子,在這裡死守著,因為他已沒有別的地方可去。

  馬空群忽然覺得有種兔死狐悲的傷感,看見了這老人,他不禁想到自己。

  「我呢?我難道也已跟他一樣,也已沒有別的地方可去?」

  他握緊雙拳,自己對自己冷笑。

  這時破舊的窗戶外,忽然傳來一陣油蔥煮麵的香氣,就彷彿比剛從火上拿下的小牛腰肉還香。

  他全身都彷彿軟了,連手指都彷彿在發抖。飢餓,原來竟是件如此無法忍受的事。

  在路上經過一家麵攤子時,他本來想去吃碗麵的,但他剛走過去,就想起自己身上連一文錢都沒有。

  萬馬堂的主人,無論走到哪裡,本都不需要帶一文錢的。

  就像大多數豪富一樣,多年來他都已沒有帶錢的習慣,所以直到現在,他還沒有吃進一粒米。

  他軟軟地站起來,才發覺自己的虛弱,飢餓竟已使得他幾乎不能再支持下去。

  推開門,走過陰暗小院,他總算找到了廚房。那半聾半瞎的老頭,正將一大碗粗湯麵擺到桌上。

  在昏暗的燭光下看來,麵湯的顏色就像是泥水,上面還飄著根發了黃的蔥葉。

  可是在他看來,已是一頓很豐富的晚餐——在馬空群眼中看來竟也一樣。

  他挺起胸走過去,大聲道:「這碗麵給我,你再煮一碗。」

  直到現在,他說話的時候,還帶著種命令的口氣,只可惜現在已沒有人將他的話當作命令了。

  老頭子看著他,很快地搖了搖頭。

  馬空群皺眉道:「你聽不見?」

  老頭子卻露出一嘴殘缺發黃的牙齒笑了,道:「我又不是聾子,怎麼會聽不見,只不過這碗麵是我要吃的,等我吃完了,倒可以再替你煮一碗,但是也得先拿錢給我去買面。」

  馬空群沉下了臉,道:「你這是什麼態度?像你這樣對客人,怎麼能做生意?」

  老頭子又笑了,道:「我本來就不是在做生意。」

  馬空群道:「那你這店開著是幹什麼的?」

  老頭子歎了口氣,道:「什麼也不幹,只不過在這裡等死,若不是快死的人,怎麼會到這地方來?」

  他連看都不再看馬空群一眼,忽然彎下腰,竟吐了幾口口水在麵碗裡,喃喃道:「我知道你也是個沒錢付賬的人,那破屋子讓你白住兩天也沒關係,但這碗麵卻是我的,你要吃,除非你敢吃我的口水。」

  馬空群怔住。他怔在那裡,緊握著雙拳,幾乎忍不住想一拳將這老頭子胃裡的苦水打出來。

  可是他忍住了。他現在竟連怒氣都發作不出,只覺得滿嘴又酸又苦,也不知是該大笑幾聲,還是該大哭一場。縱橫一世的馬空群,難道竟會在這又髒又臭的廚房裡,為了一碗泥水般的粗湯麵,殺死一個半聾半瞎的老頭子?他實在覺得很好笑。

  他忍不住笑了,但這種笑卻實在比哭還悲哀。

  一陣風吹過,幾片枯葉在地上打著滾。

  「我現在豈非也正如這落葉一樣,也正在爛泥中打滾?」

  馬空群垂著頭,走過院子,上弦月冷清清的光芒,將他的影子長長地拖在地上,他推開門的時候,月光也跟著照了進去,照在一個人的身上。

  一個人幽靈般站在黑暗裡,門推開時,冷清清的月光就恰好照著她身上穿的衣裳——一件紅色的短褡衫,配著條黑緞子上繡著火紅桃花的百褶湘裙。

  馬空群的呼吸突然停頓。他認得這套衣裳,沈三娘第一次來見他時,穿的就是這套衣裳。

  就在那天晚上,他從她身上脫下了這套衣裳,佔有了她。不管在哪裡,不管到了什麼時候,他永遠都忘不了那天晚上她帶著淚,軟語央求他的臉,也忘不了這套衣裳,雖然這套衣裳她已有多年沒穿過了。

  現在她怎麼會又穿上這套衣裳?怎麼會忽然出現在這裡?莫非她還沒有死?

  馬空群忍不住輕輕呼喚:「三娘,是你?」

  沒有回答,沒有聲音。

  只有風聲從門外吹進來,吹得她整個人飄飄蕩蕩的,就彷彿要乘風而去。

  這個人竟好像既沒有血,也沒有肉,只不過有副空蕩蕩的軀殼而已。也許連軀殼都沒有,只不過是她的鬼魂,她無論是死是活,都要來問問這個負心人,問他為什麼要拋下她,只顧自己逃命?

  馬空群的臉色已發青,黯然道:「三娘,我知道我對不起你,無論你是人是鬼,從今以後,我都不會再拋下你了。」

  他開始說話的時候,人已慢慢地走過去,說到這裡,突然出手,一把扣住她的臂。

  站在這裡的,既不是她的人,也不是她的鬼魂,只不過是個穿著她衣裳的稻草人而已。

  馬空群的臉色已變了,正想翻身,一柄劍已抵在他背脊上,冰冷的劍鋒,已刺透了他的衣裳。

  一個人從門後走出來,悠然長吟:「天皇皇,地皇皇。關東萬馬堂。馬如龍,人如鋼!」

  馬空群沉聲道:「你是什麼人?」

  這人道:「我是個人,跟你一樣,是個有血有肉的人,既不是鬼,也不是鋼,所以我若是你,我現是一定會老老實實地站著,連一動都不動。」

  他的聲音尖銳而奇特,顯然不是他本來的聲音。

  他冷冷地接著道:「你當然也不願看見這柄劍從你胸膛裡刺出去的。」

  他的手用了用力,冰冷的劍鋒,就似已將刺入了肉裡。

  馬空群卻反而鬆了口氣,因為這是柄劍,不是刀,因為這個人也不是傅紅雪。

  傅紅雪來的時候縱然會在他背後出現,也絕不會改變聲音的。

  這人又道:「你最好也不要胡思亂想,因為你永遠也想不出我是誰的。」

  馬空群道:「你怎知我是誰?」

  這人笑道:「我早就認得你,只不過從來也沒有想到,馬如龍、人如鋼的關東萬馬堂,居然也有自己知道自己對不起人的時候,沈三娘若是沒有死,聽到你的話一定開心得很。」

  馬空群道:「你……你也知道沈三娘?」

  這人道:「我什麼事都知道,所以無論什麼事你最好都不要瞞我。」

  馬空群道:「這套衣裳是你從她包袱裡拿來的?」

  這人冷笑,冷笑有時也有默認的意思。

  馬空群心裡一陣刺痛,他沒有想到沈三娘還會偷偷地保藏著這套衣裳。

  那天晚上的歡樂與痛苦,她是不是也同樣偷偷地保藏在心裡?

  馬空群咬著牙,突然冷笑,道:「裝神弄鬼,倒也可算是好主意,但你卻不該用這套衣裳的。因為你這麼做已等於告訴了我,殺沈三娘的人就是你。」

  他聲音中也充滿了仇恨,接著道:「你不但殺了她的人,還偷走了她的包袱……」

  這人打斷了他的話,冷笑道:「你難道沒有殺過人?我的手段雖狠毒,至少還比你好些,我至少還沒有殺過跟我同生共死的兄弟,也沒有用我兄弟的財產到關東去開馬場。」

  馬空群的臉色又變了,江湖知道這秘密的人,至今還沒有幾個。

  甚至連傅紅雪自己也許都不知道,他開創萬馬堂用的錢,本是白家的。

  這人怎麼會知道?馬空群突然覺得有種刀鋒般的寒意從腳底升起,嘎聲道:「你究竟是什麼人?」

  這人悠然道:「我說過,我是個無所不知,無所不曉的人,你現在總該已明白我不是唬你的。」

  馬空群道:「你既然都知道,還想要什麼?」

  這人道:「也不想要什麼,只不過要你將你從別人手上奪過去的財產交出來而已。」

  馬空群道:「你要,你就去拿吧,只可惜昔日那馬肥草長的萬馬堂,如今只怕已變成了一片荒地。」

  這人冷笑道:「你也該知道我要的不是那片荒地,是你偷偷藏起來的珠寶。」

  馬空群道:「珠寶?什麼珠寶?」

  這人道:「昔年『神刀堂』獨霸武林,縱橫天下,聲勢猶在上官金虹的『金錢幫』之上,上官金虹死了後,還遺下一筆數字嚇人的財富,何況神刀堂!」

  馬空群道:「只可惜我並不是神刀堂的人。」

  這人冷冷道:「你當然不是,你只不過是謀害神刀堂主人的兇手而已,你叫別人做你的幫兇,殺了白天羽,卻一個人獨吞了他的財產,只可憐那些死在梅花庵外的人,真是死得冤枉呀……冤枉!」

  馬空群連手足都已冰冷,他忽然發現這個人知道的實在太多了。

  這人又厲聲說道:「那些人的孤寡遺孀,有的已衣食不繼,現在我正是替他們來跟你結清這筆賬!」

  馬空群忽然冷笑道:「但你又怎麼知道死在梅花庵外的是些什麼人?」

  這人沒有開口,手裡的劍竟似忽然抖了抖。

  馬空群一字字道:「除了我之外,這世上本來只有一個人知道那些人是誰的,只有一個人……我從來未想到他會將這秘密告訴第二個人的。」

  他的聲音冰冷惡毒,慢慢地接著道:「但你卻已是知道這秘密的第二個人了,你究竟是誰?」

  這人只是冷笑。

  馬空群繼續追問:「你究竟是誰?」

  這人冷笑著答道:「現在你也許永遠也不會知道我是誰了!」

  馬空群冷冷道:「那麼你只怕也永遠不會知道那批寶藏在哪裡。」

  這人似又怔住。

  馬空群又道:「何況,你縱然不說,我也知道你是什麼人了,你若真的殺了我,我死後不出三天,就會有人將你們家的秘密說出來,讓天下武林中的人全都知道……白家的後代當然也一定會知道。」

  這人手裡的劍似乎又抖了抖,冷笑著道:「你若死了,還有誰能說出這秘密?」

  他畢竟還年輕,無論多陰沉狡猾,也比不上馬空群這種老狐狸的。

  這句話不但也有示弱之意,而且已無異承認他就是馬空群所想到的那個人了。

  馬空群眼睛裡已發出了光,冷冷道:「我活著的時候,的確沒有人能說出這秘密。」

  這人忍不住問道:「你死了反而有?」

  馬空群道:「不錯。」

  這人道:「你……你是不是留了一封信在一個人手裡?你若死了,他就會將這封信公開?」

  馬空群淡淡道:「看來你倒也是個聰明人,居然也能想到這種法子。」

  這人道:「我能想得到,但我卻不信。」

  馬空群道:「哦?」

  這人道:「因為這世上根本就沒有一個你信任的人,你能將那種秘密的信交給他?」

  馬空群忽然笑了笑,道:「你是不是要我告訴你,那個人是誰,等你殺了我之後,就去殺他?」

  這人不說話了。

  馬空群淡淡笑道:「你用的這法子本來的確不錯,只可惜這種法子我三十年前就已用過了。」

  這人沉默著,過了很久,也笑了笑,道:「你難道認為我會就這樣放了你?」

  馬空群道:「你當然不會,但我們卻不妨來做個交易。」

  這人道:「什麼交易?」

  馬空群道:「你陪我去殺了傅紅雪,我帶你去找那寶藏,你替我保守秘密,我也絕不提起你一個字,我藏起的那批珠寶,也足夠你我兩個人用的,你說這交易公道不公道?」

  這人沉默著,顯然已有些動心。

  馬空群道:「何況,你也該知道,你的上一代,本是天下惟一能和我共同保守那秘密的人,因為我信任他,他也信任我,所以我們才能做出那種驚天動地的大事,現在我們的機會豈非比當年更好?」

  這人遲疑著,緩緩道:「我可以答應你,只不過要先取寶藏,再殺傅紅雪。」

  馬空群道:「行。」

  這人道:「還有,在我們去取寶藏的時候,我還得點住你雙臂的穴道。」

  馬空群道:「你難道還怕我對你出手?」

  這人道:「我只問你答不答應?」

  馬空群笑了笑,道:「也許,我既然能信任你的上一代,就也能同樣信任你。」

  這人終於鬆了口氣,道:「我只點你左右雙肩的『肩井』穴,讓你不能出手而已。」

  他踏前一步,用本在捏著劍的的左手食中兩指,點向馬空群的右肩。這時候他當然不能不先將右手的劍垂下去一點,否則他的手指就點不到馬空群的肩頭。

  只不過這也是一剎那間的事,他右手的劍一垂,左手已點了過去,他自信出手絕不比任何人慢。

  但他卻還是不夠快。

  也就在這剎那間,馬空群突然一側身,一個肘拳打在他右肋下,接著反手揮拳,痛擊他的面額。

  這人聽見自己肋骨折斷的聲音,人已被打得飛了出去。

  他只覺眼前突然一片漆黑,黑暗中還有無數金星在跳動。可是他知道自己絕不能暈過去,十五年朝夕不斷的苦練,他不但學會了打人,也學會了挨打。他身子落在地上時,突然用力一咬嘴唇,劇痛使得他總算還能保持清醒。然後他的人已在地上滾了出去。

  馬空群追出來時,只見他的手一揚,接著,就是刀光一閃!刀光如閃電,是飛刀!

  「小李飛刀,例不虛發!」

  小李飛刀的威名,至今仍足以令江湖中人魂飛魄散。這雖然不是小李的飛刀,卻也已震散了馬空群的魂魄;他竟不敢伸手去接,閃避的動作也因恐懼而變得慢了些。

  刀光一閃而沒,已釘在他肩上。

  這也是飛刀。可是天上地下,古往今來,絕沒有任何人的飛刀能比得上小李飛刀!

  就正如天上的星光雖亮,卻絕沒有任何一顆星的光芒能比得上明月。

  這柄刀若是小李飛刀,馬空群的動作縱然再快十倍,也是一樣閃避不開,因為小李飛刀已不僅是一柄飛刀,而是一種神聖的象徵,一種神奇的力量。沒有人能避開小李飛刀,只因每個人自己本身先已決定這一刀是避不開的。

  這種想法也正如每個人都知道,天降的災禍是誰都無法避免的一樣。

  刀光一閃,他的人已滾出院子,翻身躍起。

  馬空群只看見一條穿著黑衣的人影一閃,就沒入了黑暗裡。

  他咬了咬牙,拔出肩上的刀,追了出去。

  他相信這個人一定逃不遠的,無論誰挨了他兩拳之後,都一定逃不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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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11-16 00:41:36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三回 世家之後

  夜,夜色深沉。

  冷清清的上弦月,照著他蒼白的臉,也照著他漆黑的刀!

  傅紅雪靜靜地站在月光下,前面是一片荒林,後面是一片荒山。

  他一個人孤零零地面對著這無邊無際的荒涼黑暗,似已脫離了這個世界。

  這個世界也似已遺忘了他。

  他身無分文、飢餓、寒冷而疲倦。

  他無處可去,因為他雖然有家,卻不能回去。

  他的情人被他親手埋葬,他想替她復仇,卻連殺她的人是誰都不知道。

  他知道的一個仇人是馬空群,但卻又不知道應該到哪裡去尋找?葉開將他當作朋友,但他非但拒絕接受,而且還要逃避。

  可是除了葉開外,就再也沒有一個人將他當作朋友,他就算死在路上,只怕也沒有人會理睬。

  世界雖然大,卻似已沒有容納他這麼樣一個人的地方。

  他活在這世界,已像是多餘的。

  可是他又偏偏一定要活下去。

  活下去又怎麼樣呢?應該往哪條路走?應該到哪裡去?他不知道。

  他甚至連今天晚上該到哪裡去都不知道,甚至連一家最陰暗破舊的客棧,他都不敢走進去,因為他身上已連一枚銅錢都沒有。

  ——難道就這樣在這裡站著,等著天亮?但天亮後又怎麼樣呢?傅紅雪手裡緊緊握著他的刀,心裡忽然覺得說不出的空虛恐懼。

  以前他至少還有個人可想,思念縱然痛苦,至少還有個人值得他思念,但現在呢?現在他還有什麼?還剩下什麼?他心裡只覺得空空蕩蕩的,甚至連那種刻骨銘心的仇恨,都變得很遙遠,很虛幻了。

  這才是真正可怕的。

  他咬著牙,勉強控制著自己,這裡雖然沒有人看見,他還是不願讓眼淚流下來。

  就在這時,他忽然看見一個人從黑暗的荒林中飛奔了出來。

  一個滿面鮮血的黑衣人。

  他就像是在被惡鬼追趕著似的,連前面的人都看不見,幾乎撞在傅紅雪身上。

  等到他看見傅紅雪時,已無法回頭了,他那張本已被人打得破碎扭曲的臉,突然又因驚懼而變形。

  傅紅雪倒並不覺得奇怪,無論誰都想不到如此深夜中,還會有個人像他這樣子站在這裡的。

  他甚至連看都懶得多看這黑衣人一眼。

  黑衣人卻在吃驚地看著他,一步步向後退,退了幾步,忽然道:「你就是傅紅雪?」

  傅紅雪也不禁覺得很意外,道:「你是誰?怎麼會認得我?」

  黑衣人沒有回答這句話,卻指著身後的荒林,道:「馬空群就在後面,你……你快去殺了他!」

  傅紅雪全身的每一根肌肉都已似弓弦般繃緊。

  他歷盡艱苦,走得腳底都生了老繭,也找不到的仇人行蹤,竟被這個陌生的夜行人說了出來,他實在不能相信,也不敢相信。

  黑衣人似已看出了他的心意,立刻接著又道:「我跟你素不相識,為什麼要騙你?你至少總該過去看看,那對你總不會有什麼損失。」

  傅紅雪沒有再問。

  不管這黑衣人是誰,他的確沒有說這種謊話的理由,何況他縱然說謊又如何!—個人若已根本一無所有,又還怕損失什麼?傅紅雪慢慢地轉過身,然後他的人就已忽然掠入了荒林。

  黑衣人再也沒有想到這殘廢憔悴的少年,身法竟如此輕健,行動竟如此迅速。

  他目中現出憂慮之色,忽然大聲道:「馬空群不但是你的仇人,也是我的,他無論說我什麼話,你都千萬不能相信。」

  他本就是個思慮很周密的人,顯然生怕傅紅雪聽了馬空群的話,再回頭來追他。

  他絕未想到這句話竟是他一生中最致命的錯誤。

  這句話剛說完,傅紅雪竟又突然出現在他面前,蒼白的臉上,帶著種奇特而可怕的表情,瞪著他一字字道:「你說馬空群是你的什麼人?」

  他那雙冷漠疲倦的眼睛裡,現在也突然變得刀鋒般銳利。

  黑衣人被這雙眼睛瞪著,竟不由自主,後退了兩步,道:「我說他是……是我的仇人!」

  「仇人……人!」傅紅雪看著他,整個人都似已變成了塊木頭。

  「每次他說到『人』這個字的時候,舌頭總好像卷不過來,總帶著點『能』字的聲音……」

  沈三娘說的話就像轟雷閃電般在敲擊著他的耳鼓。

  他蒼白的臉,突然變得火焰般燃燒了起來。

  全身也在不停地發抖。

  只有那隻手,那只握刀的手,還是穩定的。

  他已將全身的力量,全都集中在這隻手上——蒼白的手,漆黑的刀。

  黑衣人吃驚地看著他,忍不住道:「你……你難道還不相信我的話?」

  傅紅雪彷彿根本沒有聽見他的話,突然轉頭,面向著東方跪下。

  黑衣人怔住,他實在猜不透這奇特的少年,究竟在幹什麼。冷清清的月光,照在傅紅雪臉上,他目中似已有了淚光,喃喃低語著:「我總算已找到了你的仇人,你在九泉之下已可瞑目了。」

  黑衣人也聽不懂他在說什麼,卻突然覺得有種詭秘而不祥的預兆,竟不由自主一步步往後退,準備一走了之。

  可是傅紅雪卻忽然又已到了他面前,冷冷道:「你的刀呢?」

  黑衣人怔了怔,道:「什麼刀?」

  傅紅雪道:「飛刀。」

  黑衣人目中突然露出種說不出的恐懼之色,失聲道:「我哪有什麼飛刀?」

  傅紅雪咬著牙,瞪著他,道:「我本該現在就一刀殺了你的,只不過我還有話要問你!」

  傅紅雪的聲音也已嘶啞,厲聲道:「我問你,你為什麼要做那種事?為什麼要害翠濃?你究竟是什麼人?」

  黑衣人道:「你……你說的話我根本完全不懂,我根本不認識你。」

  傅紅雪狂怒、顫抖,但那只握刀的手卻還是穩定如鐵石。

  突然間,刀已出鞘!刀光如閃電般揮出,黑衣人卻已經倒下,滾出了兩丈。

  刀光一閃,他的人就已先倒下。

  他對這柄刀的出手,不但早已防備,而且竟好像早已準備了很多法子,來閃避這一刀。

  這一刀出手,鋒銳凌厲,勢不可當,天下本沒有人能招架。

  可是他居然能避開了這一刀。

  刀光閃起,人先倒下——在他這種情況下,幾乎已沒有更好的法子能閃避這一刀。

  這種法子絕不是倉猝間所能用得出的,為了閃避這一刀,他必定已準備了很久。

  他身子翻出,手已揮起。

  他的飛刀終於也已出手。

  只聽「叮」的一聲,火星四濺,兩道閃電般的刀光一觸,飛刀落下。

  黑衣人再一滾,已滾上了山坡,突然覺得肋下一陣劇痛,剛才被馬空群肘拳擊中的地方,現在就像有柄錐子在刺著。

  他想再提氣,已提不起。

  刀光又一閃,冰涼的刀鋒,已到了他的咽喉。

  這凌厲風發,銳不可當的一刀,竟已在這一剎那間,突然停頓。

  握刀的這一隻手,已將力量完全控制自如。刀鋒只不過將黑衣人咽喉上的皮肉,割破了一道血口,傅紅雪怒盯著他,厲聲道:「我問你的話,你說不說?」

  黑衣人終於歎了口氣,道:「好,我說,我跟你並沒有仇恨,我恨的是馬空群,我殺了那個女人,只因為她也是馬空群的女兒。」

  傅紅雪的身子突又僵硬,突然大吼,怒道:「你說謊!」

  黑衣人道:「我沒有說謊,但是知道這件事的人實在不多……」

  他喘息著,看著傅紅雪。

  傅紅雪的身子又開始發抖,抖得更劇烈。

  黑衣人接著道:「她和馬芳鈴並不是同母所生的,她母親本是關中採參客的妻子,隨著她丈夫出關採參時,被馬空群把她強佔了,所以那批參客一直將馬空群恨之入骨。有一次在長白山中,出動了一百三十多個人,等著伏擊馬空群,為的就是這段仇恨,在那次血戰中,白大俠白老前輩也在的。」

  那一次血戰本是武林中極有名的戰役,傅紅雪幼年也曾聽他母親說起過。

  ——黑衣人說的難道竟是真的?傅紅雪只覺全身的血管裡,都彷彿有火焰燃燒了起來。

  黑衣人看著他,又道:「翠濃暗中一直是在為萬馬堂刺探消息的,這一點想必你也知道,她出賣了沈三娘,也出賣了花滿天,始終效忠於萬馬堂,正因為她已知道自己的父親就是馬空群,她母親臨死前已將這秘密告訴了他。」

  他歎息著,慢慢地接著道:「血濃於水,這一點本是誰都不能怪她的,我殺她,只不過是因為要向馬空群報復。」

  傅紅雪額上的冷汗已雨點般流下。

  黑衣人道:「你也是馬空群的仇人,你難道會為了替她女兒復仇而殺我?」

  傅紅雪道:「我還是不信,沒有人肯把自己的親生女兒,送到蕭別離那裡去。」

  黑衣人冷冷道:「的確沒有人能做得出這種事,只不過,馬空群根本就不是人。」

  他突然咬緊牙,嘶聲大呼:「他根本就是個畜生,是個野獸!」

  傅紅雪滿頭冷汗,全身發抖,整個人已虛脫崩潰。

  他魂牽夢縈,生死難忘的情人,難道真是他不共戴天的仇人的女兒?他不敢相信,卻已不能不信。

  他突然覺得嘴角肌肉開始抽搐,那可恨又可怕的病魔,又一次向他侵襲!

  他的心沉了下去。

  黑衣人看著他,目中露出了滿意之色,冷冷道:「我的話已說完了,你若還要殺我,就動手吧。」

  傅紅雪咬著牙,沒有開口。

  他已不能開口,不敢開口,他必須用盡全身力量,集中全部精神,來對抗那可怕的病魔。

  他只要一開口,就可能立刻要倒下去,像一隻被人用鞭子抽打著的野狗般倒下去。

  黑衣人的眼睛亮了,他已感覺到自己咽喉上的刀鋒在漸漸軟弱,漸漸下垂……

  只不過刀還在傅紅雪手裡,可怕的手,可怕的刀。

  黑衣人突然用盡全身力氣,從刀鋒下滾出,手腳並用,就像是野獸般竄上了荒山,百忙中還反手發出了一刀。

  可是他卻連看都不敢回頭去看一眼,現在他惟一的希望,就是遠離這柄可怕的刀,走得越遠越好。

  他所說的一切,所做的一切事,也只有一個目的——他要活下去。有些人只為了要活下去,本就會不顧一切,不擇手段的。

  他當然想不到,他在匆忙中發出的那一刀,竟沒有落空。

  這一刀已刺入傅紅雪的胸膛!鮮血沿著冰冷的刀鋒沁出時,傅紅雪就倒了下去。

  倒在冰冷潮濕的地上。

  一彎冷清清的上弦月已沒人荒山後。

  大地更加黑暗了,倒下去的人,是不是還能站起來呢?這黑衣人究竟是誰?他知道的事為什麼有如此多?他說的話究竟是真是假?……有很多成功的人都曾經倒下去,可是他們又站了起來!

  他們甚至倒下過十次,可是,他們又站了起來。

  他們不怕被人擊倒!因為他們知道,只要你還有力氣,還有勇氣站起來,倒下去又何妨?

  傅紅雪慢慢地站了起來。

  刀,還在他胸膛上。

  血還在流著,可是那惡毒的病魔,竟似也隨著鮮血流出來。

  劇烈的痛苦,竟使得他突然清醒。

  但這清醒卻又使得他立刻就感覺到疲倦、衰弱、飢餓!尤其是飢餓,他從未想到飢餓竟是種如此無法忍受的事。

  黑衣人已竄上荒山,不見了。

  傅紅雪並沒追,他知道以自己現在的體力,追也沒有用的。

  他已將所有的精力全都用盡。

  山坡下的草叢下有金光閃動,是柄純金的金如意。

  那是黑衣人逃竄上山,反手拔刀時,從他懷裡掉下來的。

  傅紅雪凝視著閃動的金光,慢慢地走過去,很快地拾起。

  若是在三個月前,他也許寧可餓死,也絕不會去撿別人跌落的東西,甚至連看都不會去看一眼。

  可是這三個月來,他已學會了很多,也已改變了不少,他已明白成功是必需付出代價的。

  最重要的還是,他必須活下去。

  現在他更不能死,更不甘心就這樣默默地死。

  就算死,也必需要讓那些傷害他的人付出代價來!

  只要能讓他有力量站起來,有力量活下去,現在他甚至會去偷,去搶!

  奔過荒林,林外的山腳下,有個陰暗破舊的客棧,他剛才也曾經過。

  現在他已不再猶豫,立刻用最快的速度走過去,甚至連胸膛的刀都不敢拔下來,他不能再流血,流血會使得他更衰弱。

  客棧裡居然還有燈光。

  有燈,卻沒有人,也沒有聲音。大門還開著。

  也不知是因為這小店的主人,已沒有關門的力氣,還是因為這地方根本就沒有值得他關門的理由。櫃檯後也沒有人,小院裡的落葉在秋風中打著滾,燈光卻在後面的小屋裡。

  看見小屋上的煙囪,就該知道那是廚房。

  廚房,豈非正象徵著溫暖的火光,滾熱的食物——這些豈非就正是生命的力量?傅紅雪很快地走過去,但卻並沒有在這廚房裡找到食物和力量。

  他找到的又是死亡!

  爐膛已冷,燈也快滅了。

  一個滿頭白髮,身形佝僂的老人,仰面倒在地上,咽喉上一塊瘀血,手裡還緊緊地握著雙筷子,人卻已冰冷僵硬。

  距離他屍身不遠處,就有已被撕裂的破舊銀袋,卻是空的。

  這老人顯然是在吃麵時,被人一拳打在咽喉,立刻斃命。

  他手裡既然還握著筷子,顯然還沒有吃完那碗麵。

  碗裡的面是誰吃光的呢?

  銀袋裡的一點碎銀子,想必是被那殺人的兇手拿走了。

  可是他殺了人後,難道還會將死人吃剩下的半碗麵也吃了下去?

  老人冰冷僵硬的臉上,也帶著一種恐懼和不信的表情。

  甚至連他自己都不能相信,世上竟會有人為了半碗被他吐過口水的面,幾枚破舊的銅錢,就忍心下毒手殺了他這個已半聾半瞎的可憐老頭子。

  他實在死不瞑目。

  傅紅雪心裡也充滿了憤怒和痛苦,因為他正在問自己:這世上幾乎已很少有人能比他更瞭解飢餓和貧窮的痛苦。

  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也會為了半碗吃剩下的面,一點散碎銀子而殺人!

  一個人若還沒有走上絕路時,是絕不會做這種事情的。

  殺人的兇手是誰?

  難道他真的已走上絕路?

  傅紅雪忽然想到那黑衣人說的話,忽然想到了馬空群。

  不錯,一定是馬空群。

  他一定已看見了傅紅雪,所以他一定要逃。

  可是他實在太餓,他必需吃點東西,哪怕只不過是半碗麵也好。

  但他在殺過人後,吃這半碗麵時,心裡是什麼滋味?想到他過去那些輝煌的往事,這半碗麵吃在他嘴裡時,又是什麼滋味?

  傅紅雪緊握雙拳,突然覺得要嘔吐。

  他恨,他憤怒,可是他同樣也能感覺到心裡有種說不出的淒涼和悲憤。

  縱橫一世,威鎮關東,聲名顯赫,一時無兩的萬馬堂主人,竟會為了半碗麵而殺人!

  他自己吃下這半碗麵後,是不是也會覺得要嘔吐?

  馬空群的確要嘔吐。

  可是他用盡了全身一切力量忍耐住,他絕不能吐出來。

  泥水湯麵,湯麵裡的口水,老人嘴裡殘缺的黃牙,眼睛裡的輕蔑和譏誚……每件事都令他要嘔吐。

  但無論什麼樣的食物,都同樣能給人力量。

  他若將食物吐出來,就無異將力量吐出來,他現在迫切需要力量!

  每一分力量他都要!

  因為他現在一定要將每一分力量都用出來,就像是那次在長白山裡逃竄的時候一樣。

  那次他甚至喝過自己的尿。

  但這次的情況卻比那次更危險,因為這次他的敵人也遠比上次更危險,更可怕!

  他親眼看見傅紅雪那凌厲風發,銳不可當的刀光!

  他彷彿又看見了昔日那個永遠都令他抬不起頭來的人!彷彿又看見了那個人手裡的——刀光飛起時;血花甚至比梅花庵外的梅花還鮮艷。

  他真正畏懼的也許並不是傅紅雪,而是這個人!

  他彷彿又在傅紅雪的刀上,看見了這個人那種可怕的精神和力量!

  他無論是死是活,都再也不敢面對這個人,再也不敢面對這個人的刀!

  就因為他知道這個人一定會在地獄等著他的,所以他才怕死!

  所以他一定要逃,他一定要活下去!

  可是他還能活多久呢?

  夜更深,秋也更深了。

  秋風中的寒意,已越來越重。

  用不了再過多久,樹葉就會落盡,黃昏時就會刮起北風,然後在一個寒冷的早上,你推開窗子一看,就會發現大地已結滿冰雪。

  一個衣衫單薄,囊空如洗的老人,在冰天雪地裡,是很難活下去的。

  馬空群握起了手,緊緊地捏著十幾枚銅錢,這正是他從那老頭子錢袋中找到的,也許還可以勉強去換兩頓粗面吃。

  以後又怎麼辦呢?

  以他的武功,他本可毫不費力地去盜幾家大戶,他甚至有把握可以獨力劫下一隊鏢車。

  這種事他以前並不是沒有做過,但現在卻絕不能再做。

  那並不是因為他已厭惡這種生活,只不過現在他絕不能留下一點線索,讓傅紅雪找到。

  他抬起頭,望著枯枝上已將落盡的秋風,現在他已只剩下一個地方去,

  只剩下一條路可走。

  這條路他本不想走的,但現在他已別無選擇的餘地了!

  櫃檯後的床底下,還有小半袋白面和一口已生了銹的鐵箱子。

  箱子裡有條繡花的手帕,裡面包著張疊得整整齊齊的銀票,票面卻只有十兩,有柄鋼質很好的匕首,還有個製作精巧的火折子。

  除了這三樣東西外,就是些零星的小東西,顯然都是在這裡留宿的旅客遺落下來的,那老人居然還好好地保存著,等著別人回來拿。

  他一向是個很誠實的人,雖然他也明知道這些東西的物主是絕不會再回來的了。

  那包著銀票的繡花手帕,是一個年輕的婦人留下來的。

  有天晚上,她悄悄地坐了一輛破車來,和一個已經在這裡等了他三天的年輕人會面,半夜時又悄悄地溜走了。

  年輕人醒來時,並沒有看見她留下的東西,一個人站在院子裡,癡癡地流了半天淚,就挺起胸膛,大步走了出去。

  那少婦是不是已被迫嫁給了個有錢的人家,卻偷偷溜到這裡來和昔日的舊情人見最後一面的?那年輕人以後是不是會振作起來,忘記這段辛酸的往事?

  老頭子全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他只希望這年輕人不要像他一樣,從此消沉下去。

  匕首和火折子是個穿著夜行人勁裝的大漢留下來的,他半夜來投宿時,身上已帶著傷。

  凌晨時,他屋子裡就忽然響起一陣喊罵叱喝聲,刀劍拍擊聲,從屋子裡直打到院子裡。

  老頭子卻只管蒙頭大睡,等外面沒有了人聲時,才披著衣裳起來。

  外面的院子裡有幾攤血,屋子裡枕頭底下還留著這柄匕首和火折子,那受了傷的黑衣夜行人卻已不見了。

  這些人一去之後當然是永遠不會回頭的,老人留下他們的東西,也只不過是為自己平淡枯燥的生活,留一點回憶而已。

  傅紅雪留下了銀票和火折子。

  用那小半袋面,煮了一大鍋像糨糊一樣的麵糊,拌著一點油渣子吃了。

  然後他就在馬空群待過的那間房裡,用冷水洗了個臉,準備睡一覺。

  屋子裡陰暗而潮濕,還帶著霉味,木板床又冷又硬,但是對傅紅雪說來,這已足夠舒服。

  人生中本就沒什麼事是「絕對」的,只看你怎麼去想而已。

  他靜靜地躺在黑暗裡,他想睡,卻已是睡不著。

  他想的太多。

  馬空群嚴肅陰沉的臉,黑衣人流著血的臉,葉開永遠都帶著微笑的臉……

  一張張臉彷彿在黑暗中飄動著,最後卻忽然變成了一個人,美麗的臉,美麗的眼睛,正在用一種悲苦中帶著欣慰的表情看著他。

  ——無論她以前是個什麼樣的人,無論她是不是馬空群的女兒,她總是為我而死的。

  ——若不是因為心裡真的有真摯而強烈的感情,又有誰肯為別人犧牲?傅紅雪心裡刺痛著,他知道在自己這一生中,絕不會再找到一個能相愛如此深的人了。

  他的命運中,已注定了要孤獨寂寞一生。

  但就在這時,他忽然聽見一個人的聲音,比緞子還溫柔的聲音。

  「你幾時來的?」

  一個人突然地推開門,走了進來,就像是黑夜中的幽靈。

  傅紅雪雖然看不見這個人,卻聽得出她的聲音。

  他永遠也忘不了這聲音……
飛絲結羅網,來去黑暗中,坐鎮八卦帳,交趾一邪郎。
九天銀絲線,八卦羅網長,飛越地獄門,邪郎掌無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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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11-16 00:42:21 |只看該作者
  那寂寞的邊城,陰暗的窄巷,那黑暗卻是溫暖的斗室。

  她在那裡等著他,第一天晚上,他記得她第一句說的彷彿也是這句話,

  「你幾時來的?」

  「我要讓你變成個真正的男人……」

  他記著,她的手導引著他,讓他變了個真正的男人。

  「……因為很多事都只有真正的男人才能做……」

  他忘不了她那緞子般光滑柔軟的軀體,也忘不了奇異銷魂的一刻。

  翠濃!難道是翠濃?難道是他的翠濃?

  傅紅雪突然跳起來,黑暗中的人影已輕輕地將他擁抱。

  她的軀體還是那麼柔軟溫暖,她的呼吸中還是帶著那種令人永難忘懷的甜香。

  她在他耳邊輕語:「你是不是沒有想到我會來?」

  傅紅雪連咽喉都似已被塞住,甚至連呼吸都無法呼吸。

  「我知道你近來日子過得很苦,可是你千萬不能灰心,你一定能找到馬空群的,你若消沉下去,我們大家都會覺得很失望。」

  傅紅雪的手在顫抖,慢慢地伸入懷裡。

  突然間,火光一閃。

  黑暗的屋子裡忽然有了光明——他竟打起了那火折子。

  他立刻看見了這個人,這個第一次讓他享受到的女人。

  這個改變了他的一生,也令他永生難忘的女人,竟不是翠濃。

  是沈三娘!

  火光閃動,傅紅雪的臉更蒼白,竟忍不住失聲而呼:「是你!」

  沈三娘的臉也是蒼白的,蒼白得可怕,卻不知是因為失血過多,還是因為她想不到這裡會忽然有了光亮?

  她身子半轉,彷彿想用衣袖掩起臉,卻又回過頭來向傅紅雪一笑,嫣然說道:「是我,你想不到是我吧?」

  傅紅雪吃驚地看著她,過了很久,才點頭。

  沈三娘道:「你以為是翠濃?」

  傅紅雪沒有回答他,實在不知道應該怎麼回答,甚至連看都不敢再看她。

  沈三娘一雙美麗的眼睛卻盯在他臉上緩緩道:「我知道她已經死了,也知道這打擊對你很大,我到這裡來,只因為我希望你不要為她的死太悲傷。」

  她咬著嘴唇,遲疑著,彷彿用了很大的力氣,才說出了兩句話:「因為你本該愛的是我,不是她!」

  傅紅雪筆直地站著,蒼白的臉彷彿又已透明僵硬。

  沈三娘歎息了一聲,道:「我知道你一直都以為她就是我,一直都不知道世上還有我這麼樣一個人,所以你……」

  傅紅雪打斷了她的話,道:「你錯了!」

  沈三娘道:「我錯了?」

  傅紅雪抬起頭,看著她,眼睛裡帶著種很奇怪的表情,緩緩道:「我雖然不知道你是什麼人,卻早已知道她並不是你。」

  沈三娘怔住。

  這次吃驚的是她,甚至比傅紅雪剛才看見她時還吃驚。

  過了很久,她才能發得出聲音:「你知道麼?你怎會知道的?難道她自己告訴了你?」

  傅紅雪道:「她並沒有告訴我,我也沒有問,但是我卻能感覺到……」

  他並沒有再解釋下去,因為這已不必解釋。

  相愛的男女們在「相愛」時,有些甜蜜而微妙的感覺,本就不是第三者能領會的。

  沈三娘是很成熟,很懂事的女人,這種道理她當然能明瞭。

  她忽然心裡起了種很微妙的感覺,也不知為了什麼,這種感覺竟彷彿令她很不舒服,過了很久,才勉強點了點頭,輕輕道:「原來你並沒有愛錯人。」

  傅紅雪道:「我沒有。」

  他的態度忽然變得很堅定,很沉靜,慢慢地接著道:「我愛她,只因為她就是她,我愛的就是她這麼樣一個人,絕沒有任何別的原因。」

  沈三娘輕輕歎息了一聲,道:「我明白。」

  現在她的確已明白,他縱然已知道她才是他第一個女人,可是他愛的還是翠濃。

  愛情本就是沒有條件,永無後悔的。

  她忽然又想起了馬空群,就連她自己也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愛他?是不是愛錯了人。

  傅紅雪忽然道:「葉開呢?」

  沈三娘道:「他……他沒有來。」

  傅紅雪道:「你來告訴我這件事,是不是他的意思呢?」

  沈三娘道:「我來告訴你,只因為我覺得你有權知道這件事。」

  傅紅雪沉默著,過了很久,才緩緩道:「但我卻希望能將這件事永遠忘記。」

  沈三娘勉強笑了笑道:「我,現在已經忘了。」

  傅紅雪道:「那很好,很好……」

  他們互相凝視著,就好像是很普通的朋友一樣。

  當他們想到在那黑暗的小屋中所發生的那件事,就好像在想別人的事一樣。

  因為那時他們的肉體雖已結合,卻完全沒有感情——這種結合本就永遠不會在人們心裡留下任何痕跡的。

  就在這時,傅紅雪手裡的火折子忽然熄滅。

  小室中又變成一片黑暗。

  雖然是同樣的黑暗,雖然是同樣的兩個人,但他們的心情已完全不同。

  在那時,傅紅雪只要一想起她發燙的胴體和嘴唇,全身就立刻像是在燃燒。

  現在,她雖然就站在他面前,但他卻已連碰一碰她的慾望都沒有。他們都不再說話,因為他們都已無話可說。

  然後沈三娘就聽見傅紅雪那奇特的腳步聲,慢慢地走了出去。

  「我並沒有愛錯人——我愛的就是她,絕沒有任何別的原因。」

  葉開靜靜地聽沈三娘說完了,心裡卻還在咀嚼著這幾句話。

  他自己心裡彷彿也有很多感觸,卻又不知是甜,是酸,是苦?

  丁靈琳看著他,忽然笑道:「他說的這幾句話,我早就說過了。」

  葉開道:「哦?」

  丁靈琳輕輕道:「我說過我愛的就是你,不管你是個怎麼樣的人,我都一樣愛你。」

  葉開眼裡卻彷彿又出現了一抹令人無法瞭解的痛苦和憂慮,抬起頭,凝視著東方已漸漸發白的穹蒼,忽然問道:「你不會後悔?」

  丁靈琳道:「絕不會。」

  葉開笑了笑,笑得卻似有些勉強,道:「假如以後我做出對不起你的事,你也不會後悔?」

  丁靈琳的表情也變得很堅決,就像是傅紅雪剛才的表情一樣。

  她微笑著道:「我為什麼要後悔?我愛你本是我自己心甘情願的,既沒有別的原因,也沒人逼我。」

  她笑得就像是那隨著曙色來臨的光明一樣,充滿了無窮無盡的希望。

  沈三娘看著她,想到了傅紅雪,忽然覺得他們才是真正幸福的人。

  因為他們敢去愛,而且能愛得真誠。

  她忍不住輕輕歎息,道:「也許我這次根本就不該再見他的。」

  葉開道:「可是你見了也不錯。」

  沈三娘道:「哦?」

  葉開道:「因為你們這次相見,讓我們都明白了一件事。」

  沈三娘忍不住問道:「什麼事?」

  葉開道:「他愛翠濃,並沒有錯,因為他是真心愛她的。」

  他微笑著,接著道:「這件事讓我們明白了,真心的愛,永遠不會錯的。」

  傅紅雪面對著門,看著從街上走到這小飯鋪的人,看著這小飯鋪裡的人

  走出去。他忽然覺得自己比任何人都憔悴疲倦。直到現在,他才知道這種從不知目的地在那裡的流浪尋找,是件多麼可怕的事。

  這種生活令他總覺得很疲倦,一種接近於絕望的疲倦。

  包在繡花手帕裡那張十兩的銀票,已被他花光了,他既不知道這是屬於誰的,也不想知道。

  但他卻很想知道那金如意的主人是誰,只可惜這金如意打造得雖精巧,上面卻沒有一點標誌,他現在又必需用它去換銀子,用換來的銀子再去尋找它的主人。若是沒有這柄金如意,現在他甚至已不知該怎麼才能生活下去。但是他卻決心要殺死它的主人,這實在是種諷刺,世上卻偏偏會有這種事發生——這就是人生。

  有時人生就是個最大的諷刺。

  傅紅雪忽然又想喝酒了,他正在勉強控制著自己,忽然看見一個很觸目的人從門外走了進來。

  這人衣著很華麗,神情間充滿了自信,對他自己所擁有的一切已很滿足,對自己的未來也很有把握。

  他也的確是個很漂亮,很神氣的年輕人,和現在的傅紅雪,彷彿是種很強烈的對比。也許正因為這原因,所以傅紅雪忽然對這人有種說不出的厭惡;也許他真正厭惡的並不是這個年輕人,而是他自己。

  這年輕人發亮的眼睛四下一轉,竟忽然向他走了過來,居然在他對面的椅子上坐下,面上雖然帶著微笑,卻顯得很虛假,很傲慢。他忽然道:「在下南宮青。」

  傅紅雪不準備理他,所以就只當沒有看見這個人,沒有聽見他說的話。「南宮青」這名字,對他就全無意義,縱然他知道南宮青就是南宮世家的大公子也一樣。

  「南宮世家」雖然顯赫,但對他已完全沒有任何意義。

  這種態度顯然令南宮青覺得有點意外,他凝視著傅紅雪白雪似的臉,忽然將那柄金如意從懷裡掏了出來,道:「這是不是閣下剛才叫夥計拿去兌換銀子的?」

  傅紅雪終於點了點頭。

  南宮青忽然冷笑,道:「這就是件怪事了。」

  傅紅雪忍不住道:「怪事?」

  南宮青冷冷道:「因為我知道這柄金如意的主人並不是閣下。」

  傅紅雪霍然抬頭瞪著他,道:「你知道?你怎會知道?」

  南宮青道:「這本是我送給一位朋友的,我到這裡來,就是要問問你,它怎麼會到了你的手裡?」

  傅紅雪的心跳忽然已加快,勉強控制著自己,道:「你說這柄金如意本是你的,你是不是能確定?」

  南宮青冷笑道:「當然能。這本是『九霞號』銀樓裡的名匠老董親手打造的,剛才這店裡的夥計不巧竟偏偏把它拿到『九霞號』去換銀子,更不巧的是,我又正好在那裡。」

  這實在是件很湊巧的事,但世上卻偏偏時常都會有這種事發生,所以人生中才會有很多令人意料不到的悲劇和喜劇。

  傅紅雪沉默著,突也冷笑,道:「這柄金如意本來就算是你的,你現在也不該來問我。」

  南宮青道:「為什麼?」

  傅紅雪道:「因為你已將它送給了別人。」

  南宮青道:「但他卻絕不會送給你,更不會賣給你,所以我才奇怪。」

  傅紅雪道:「你又怎知他不會送給我?」

  南宮青沉著臉,遲疑著,終於緩緩道:「因為這本是我替舍妹訂親的信物。」

  傅紅雪道:「真的?」

  南宮青怒道:「這種事怎麼會假?何況這事江湖中已有很多人知道。」

  傅紅雪道:「你有幾個妹妹?」

  南宮青道:「只有一個。」

  他已發覺這臉色蒼白的年輕人,問的話越來越奇怪了。他回答這些話,也正是因為好奇,想看看傅紅雪有什麼用意。

  但傅紅雪卻忽然不再問了,他已不必再問。

  江湖中既然有很多人都已知道這件親事,這條線索已足夠讓他查出那個神秘的黑衣人來。

  南宮青道:「你的話已問完了?」

  傅紅雪看著他,看著他英俊傲慢的臉,奢侈華麗的衣服,看著他從袖口露出的一雙纖秀而乾淨的手,手指上戴著的一枚巨大的漢玉扳指……這一切,忽然又使得傅紅雪對他生出說不出的厭惡。

  南宮青也在看著他,冷冷道:「你是不是已無話可說?」

  傅紅雪忽然道:「還有一句。」

  南宮青道:「你說。」

  傅紅雪道:「我勸你最好趕快去替你妹妹改訂一門親事。」

  南宮青變色道:「為什麼?」

  傅紅雪冷冷道:「因為現在跟你妹妹訂親的這個人,已活不長了!」

  他慢慢地抬手,放在桌上,手裡還是緊緊握著他的刀。

  蒼白的手,漆黑的刀!

  南宮青的瞳孔突然收縮,失聲道:「是你?」

  傅紅雪道:「是我。」

  南宮青道:「我聽說過你,這幾個月來,我時常聽人說起你。」

  傅紅雪道:「哦?」

  南宮青道:「聽說你就像瘟疫一樣,無論你走到什麼地方,那地方就有災禍。」

  傅紅雪道:「還有呢?」

  南宮青道:「聽說你不但毀了萬馬堂,還毀了不少很有聲名地位的武林高手,你的武功想必不錯。」

  傅紅雪道:「你不服?」

  南宮青突然笑了,冷笑著道;「你要我服你?你為什麼還不去死?」

  傅紅雪冷冷地看著他,等他笑完了,才慢慢地說出了四個字:「拔你的劍!」

  三尺七寸長的劍,用金鉤掛在他腰邊的絲絛上,製作得極考究的鯊魚皮劍鞘,鑲著七顆發亮的寶石。南宮青的手已握上劍鞘,他的手也已變成了蒼白色的。

  他冷笑著道:「聽說你這柄刀是別人只有在臨死前才能看得到的,我這柄劍卻並不一樣,不妨先給你看看。」

  突然間,他的人已平空掠起,劍也出鞘。閃出的劍光,帶著種清越的龍吟聲,從半空中飛下來。

  只聽「叮」的一響,傅紅雪面前的一隻麵碗已被劍光削成兩半,接著又是「卡嚓」一聲,一張很結實的木桌也被削成了兩半。

  傅紅雪看著這張桌子慢慢地分開,從兩邊倒下去,連動都沒有動。

  旁邊卻已有人在大聲喝彩!

  南宮青輕撫著手上的劍鋒,眼角掃著傅紅雪,傲笑道:「怎麼樣?」

  傅紅雪淡淡道:「這種劈柴的劍法,我以前倒也聽人說起過。」

  南宮青臉色又變了,厲聲道:「只不過我這柄劍不但能劈柴,還能殺人。」

  他的手一抖,一柄百煉精鋼的長劍,竟被他抖出了數十點劍光。

  突然間,漫天劍光又化作了一道飛虹,急削傅紅雪握刀的手臂。

  傅紅雪沒有拔刀。他甚至還是連動都沒有動,只是眨也不眨地盯著這閃電般的劍光。直到劍鋒已幾乎劃破他的衣袖時,他的臂突然沉下,突然一翻手,漆黑的刀鞘就已打在南宮青握劍的手腕上。

  這一著好像並沒有什麼特別的地方,只不過時間算得很準而已——算準了對方的招式已老時,才突然地出手。

  但一個人若不是有鋼鐵般的神經,又怎麼能等到此時才出手,又怎麼敢!

  南宮青只覺得手腕上一陣麻木,然後就突然發現手裡的劍已脫手飛出,釘在對面的牆上。

  傅紅雪還是坐在那裡,非但刀未出鞘,連人都沒有動。

  南宮青咬了咬牙,突然跺腳,人已掠起,從傅紅雪頭上掠過去,伸手抄住了釘在牆上的劍,右腿在牆上一蹬,人也已藉著這一蹬之力,倒翻而出,凌空一個「細胸巧翻雲」,劍光如匹練般擊下,直刺傅紅雪的咽喉。旁邊又已有人在大聲喝彩。

  這少年剛才雖然失了手,那一定只不過是因為他太輕敵,太大意。

  他的出手實在乾淨利落,不但身法瀟灑好看,劍法的輕巧變化,更如神龍在天令人歎為觀止。他們根本沒有看見傅紅雪出手。他們根本看不見。

  只聽「卡嚓」一聲,劍已刺在椅子上,椅上坐的傅紅雪,卻已不見了。

  他又在間不容髮的一瞬間,才閃身避開這一劍。

  南宮青明明看到這一劍已刺中傅紅雪,突然間,對方的人已不見。

  他竟連改變劍招的餘地都沒有。只有眼看自己這一劍刺在椅子上。

  然後他才覺得痛。一陣強烈的疼痛,就好像有兩把巨大的鐵錘重重地敲在他肋骨間。

  他的人還未落下。又已被打得飛了出去,撞在牆上,勉強提起一口氣,才總算沿著壁慢慢滑下來,卻已連站都站不穩了。

  傅紅雪正在冷冷地看著他,道:「你服不服?」

  南宮青喘息著,突然大喝:「你去死吧!」

  喝聲中,他又撲過來,只聽劍風「卡哧」,聲如破竹、他已正手刺出了四劍,反手刺出三劍。

  這連環七劍,雖沒有剛才那一劍聲勢之壯,其實卻更犀利毒辣,每一劍都是致命的殺手!

  傅紅雪身子閃動,忽然間已避開了這七劍。

  他雖然是個跛子,但腳步移動間,卻彷彿行雲流水般清妙自然。

  沒有看見過他平時走路的人,絕不會知道這少年竟是個跛子。

  可是他自己知道,就因為他知道自己是個不如人的殘廢,所以才能比大多數不跛的人都快三倍。他下過的苦功也比別人多三倍——至少多三倍。

  南宮青七劍攻出,正想變招,突然發現一柄刀已在面前。

  刀尚未出鞘,刀鞘漆黑。

  南宮青看見這柄漆黑的刀時,刀鞘已重重地打在他胸膛上。

  他忽然什麼也看不見了。等他眼前的金星消失時,才發現自己竟已坐在地上,胸膛間彷彿在被火焰灼燒,連呼吸都不能呼吸。

  傅紅雪就站在他面前,冷冷地看著他,道:「現在你服不服?」

  南宮青沒有說話,他說不出話。

  但這種家世顯赫的名門子弟,卻彷彿天生還有種絕不服人的傲氣。

  他竟掙扎著,又站起來,挺起了胸,怒目瞪著傅紅雪。

  鮮血已不停地從他嘴角流出來,他突然用盡全身力氣大喝:「你去死吧!」

  傅紅雪冷冷道:「我還沒有死,你手裡也有劍,你可以來殺我。」

  南宮青咬著牙,用力揮劍,可是他的手一抬,胸膛間立刻感覺到一陣撕裂般的痛苦。這一劍刺過去,哪裡還有殺人的力量。

  傅紅雪已根本不必閃避招架,劍刺到他面前就已垂了下去。

  剛才的喝彩,現在已變為同情的歎息。對一個驕傲的年輕人說來,這種同情簡直比譏誚還難以忍受。

  南宮青的身子突然開始顫抖,突然大聲道:「你既然恨我,為什麼不索性殺了我?」

  傅紅雪道:「我恨你?」

  南宮青道:「我跟你雖然無怨無仇,但我卻知道你恨我,因為你自己也知道你是永遠比不上我的。」

  他眼睛裡忽然閃動出一種惡毒殘酷的笑意。

  他的劍鋒雖然已無法傷害傅紅雪,但他卻知道惡毒的話有時遠比劍鋒更傷人。

  他大聲接著道:「你恨我,只因為我是個堂堂正正的人,你自己卻只不過是個可憐的殘廢。是個見不得天日的私生子,白天羽若是活著,絕不會認你這個兒子,你根本連替他報仇的資格都沒有。」

  傅紅雪蒼白的臉,突又變得赤紅,身子也已又開始發抖。

  南宮青面上已不禁露出得意之色,冷笑著道:「所以你無論怎麼樣羞侮我也沒有用的,因為我永遠比你強,永遠也不會服你。」

  傅紅雪握刀的手背上,已又凸出了青筋,緩緩道:「你永遠也不服我?」

  南宮青道:「我死也不服你!」

  傅紅雪道:「真的?」

  南宮青道:「當然是真的。」

  傅紅雪瞪著他,忽然歎了口氣,道:「你實在不該說這種話的……」

  他的歎息聲竟比南宮青的冷笑更冷酷,就在這種奇特的歎息聲中,他的刀已出鞘。

  南宮青只覺得左頰旁有寒風掠過,一樣東西從他肩頭上掉下來。

  他不由自主伸手接住,突然發現自己肩頭和掌心已全都鮮血淋漓,他攤開手掌,才發現這樣冷冰冰的東西,竟赫然是只耳朵。他自己的耳朵。

  就在這一瞬間,他才感覺到耳朵上一陣比火焰灼熱還劇烈的痛苦。

  他的上半身突然冰冷僵硬,兩條腿卻突然軟了,竟又「噗」地坐了下去。

  他拿著自己耳朵的那隻手臂上,就好像有無數條毒蛇在爬動,冷汗已雨點般從他額角上冒出來,他那張英俊傲慢的臉,現在看來已像是個死人。

  傅紅雪冷冷道:「我還沒有死,我手裡也還有刀,你呢?」

  南宮青看看自己手上的耳朵。

  牙齒「格格」地響,似已連話都說不出來。

  傅紅雪道:「你還是死都不服我?」

  南宮青—雙充滿了恐懼的眼睛裡,突然流下了淚來,顫聲道:「我……我……」

  傅紅雪道:「你究竟服不服?」

  南宮青突然用全身力氣大叫:「我服了你。我服了你!」

  他喊叫的時候,眼淚也隨著流下。他一向認為自己是個死也不會屈服的人,但現在忽然發現恐懼就像暴風洪水般不可抵禦,忽然間已將他的勇氣和自信全部摧毀。

  他竟已完全不能控制自己。

  傅紅雪臉色又變得蒼白如透明,竟連看都沒有再看他—眼,就慢慢地轉過身,慢慢地走出去。

  他走路的姿勢奇特而笨拙,但現在卻已沒有人還會將他看成個可笑的跛子。

  絕對沒有任何人!
飛絲結羅網,來去黑暗中,坐鎮八卦帳,交趾一邪郎。
九天銀絲線,八卦羅網長,飛越地獄門,邪郎掌無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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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2-11-16 00:44:37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四回 丁氏雙雄

  秋,秋風肅殺。

  傅紅雪慢慢地走過長街,風吹在他胸膛上,他胸中忽然覺得有種殘酷的快意。

  他並不是個殘酷的人,從不願傷害別人,也同樣不願別人傷害他。

  但這世上卻偏偏有種人總認為自己天生就是強者,天生就有傷害別人的權力,而別人卻不能傷害到他們一點。

  他們也許並不是真正兇惡的人,但這種要命的優越感,不但可惡,而且可恨。

  對付這種人惟一的法子,也許就是割下他的耳朵來,讓他明白,你傷害了別人時,別人也同樣能傷害你。

  傅紅雪已發現這法子不但正確,而且有效。

  九霞號銀樓的陳掌櫃剛坐下來端起碗茶,茶就濺得他一身都是。

  他的手還在抖,心還是跳得很厲害,他從未想到他們的大公子也會痛哭流淚,現在只希望能裝作完全不知道這回事。

  就在這時,他忽然看見剛才那臉色蒼白的少年,忽然從對街走了過來,他手裡拿著的茶碗立刻跌在地上,跌得粉碎。

  傅紅雪已走進了這招牌雖老,粉刷卻很新的店舖,冷冷地看著他,道:「你就是這裡的掌櫃?」

  陳掌櫃只有點頭。

  傅紅雪道:「那柄金如意是我送來兌銀子的,銀子呢?」

  陳掌櫃賠著笑,道:「銀子有,有……全都在這裡,公子只管隨便拿。」

  他竟將店裡的銀子都捧了出來,就好像將傅紅雪當做了個打劫的強盜。

  傅紅雪心裡忽然覺得很好笑。

  他當然沒有笑,板著臉又道:「南宮青只有一個妹妹?」

  陳掌櫃道:「只有一位。」

  傅紅雪道:「跟她訂親的人是誰?」

  陳掌櫃道:「是……是丁家的三少爺,叫……叫丁靈中!」

  傅紅雪的臉色變了。

  陳掌櫃卻更吃驚,他從未想到傅紅雪聽到這名字後,臉色竟會變得如此可怕!

  斜陽從門外照進來,照在他蒼白的臉上。

  他的臉似已透明如水晶。

  好漢莊的毒酒,易大經的消息,王大洪的毒劍,連傷兩命的飛刀……還有梅花庵外那個「人」——都到齊了麼?

  忽然間,所有的事又全都隨著這名字出現在他心裡了。

  他的心似也變得透明如水晶。

  世上本沒有能永遠隱瞞的秘密,所有的秘密,現在好像忽然都已到了揭穿的時候。

  傅紅雪忽然大笑,大笑著走出去,只留下那莫名其妙的陳掌櫃吃驚地坐在那裡。

  他也從未想到一個人的笑聲竟會如此可怕。

  巨大的莊院,黑暗而沉默,只剩下幾點疏散的燈火,掩映在林木間。

  風中帶著桂子和菊花的香氣,月已將圓了。

  馬空群伏在屋脊上,這淒涼的夜色,這屋脊上的涼風,使得他胸中的血又熱了起來。

  彷彿又回到了那月夜殺人的少年時。

  趁著朦朧的夜色,闖入陌生人的家裡,隨時在準備著揮刀殺人,也隨時準備著被人伏擊。

  那種生活的緊張和刺激,他幾乎已將忘卻。

  可是現在他並不擔心被巡夜的人發現,因為這裡正是江湖中享譽最久,也最負盛名的三大武林世家之一,夜行人根本不敢闖到這裡來,這裡也根本用不著巡夜的人,燈光更疏了,遠處更鼓傳來,已三更。

  莊院裡的人想必都已睡了,這裡的家風,絕不許任何人貪睡遲起,晚上當然也睡得早,萬馬堂的眼睛兀鷹般四面打量著,先算好了對面的落足地,再縱身掠過去。

  他並不怕被人發現,但也不能不分外小心。多年來出生入死的經驗,已使得他變成了個特別謹慎的人。

  掠過幾重屋脊後,他忽然看到個很特別的院子。院子幽雅而乾淨,雪白的窗紙裡,還有燈光,奇怪的是,這院子裡連一棵花草都不見,卻鋪滿了黃沙。

  沙地上竟種滿了仙人掌,長滿了尖針的刺,在淒涼的月光下看來,更顯得說不出的猙獰詭秘。

  馬空群的眼睛立刻亮了,他知道這一定就是要找的地方。他要找的人,總算還沒有死。

  屋子裡悄無人聲,燈光黯淡而淒迷。

  馬空群輕輕吐了口氣,突然發出種很奇怪的聲音,竟像是荒山中的狼嗥一聲。

  屋子裡的燈光立刻熄滅,緊緊關著的門,卻忽然開了。

  一個嘶啞而又低沉的聲音在黑暗中問道:「是什麼人?」

  說到「人」字時,他的聲音更低。

  萬馬堂又吐出口氣,道:「是梅花故人。」

  黑暗中的聲音突然沉寂,過了很久,才冷冷道:「我知道你遲早一定會來的。」

  門又緊緊關上,但燈光卻仍未燃起。

  屋子裡是漆黑的,誰也看不清這個不愛花草卻愛仙人掌的人,長得究竟是什麼模樣。

  他的聲音嘶啞低沉,甚至連他是男是女,是老是少都很難分辨。

  這時黑暗中已響起他和馬空群耳語般的談話聲。

  馬空群道:「你是不是認為我不該來?」

  這人道:「你當然不該來,我們有約在先,梅花庵的事一過,我們從此就不再來往。」

  馬空群道:「我記得。」

  這人又道:「你也答應過我,從此無論再發生什麼事,都絕不牽連到我。」

  馬空群突然冷笑道:「但食言背信的並不是我。」

  這人道:「不是你?難道是我?」

  馬空群道:「你不該叫人去殺我的。」

  這人道:「我叫誰去殺你?」

  馬空群道:「你自己心裡明白,又何必問我?」

  這人沉默了半晌,才緩緩道:「你已見到老三?」

  馬空群冷笑道:「果然是老三,我早就聽說過,丁家兄弟裡,老三最精明能幹,卻想不到他除了把你一身功夫全學去了之外,還練得一手飛刀。」

  這人道:「飛刀?什麼飛刀?」

  馬空群道:「那天你在梅花庵,拿走了白天羽的兩樣東西,其中一樣就是小李探花送給他的飛刀,你以為我不知道。」

  這人沉默著,彷彿在用力咬著牙。

  馬空群道:「小李飛刀雖然名震天下,但真正見過的人卻不多,除了你之外,也沒有人能打造出和那一模一樣的刀來。」

  這人道:「只不過連我都不知道他已練成了小李飛刀。」

  馬空群冷冷道:「幸好他練得並不高明,所以我總算還能活著到這裡來。」

  這人又沉默了半晌,突然恨恨道:「我也知道你的萬馬堂已被人毀了,聽說是個叫傅紅雪的年輕人,難道他就是那賤人替白天羽生下的兒子?」

  馬空群道:「不錯。」

  這人道:「憑他一個人之力,就能毀了你的萬馬堂嗎?」

  馬空群道:「他一刀出手,絕不會比白天羽少年時差。」

  這人道:「他怎麼能練成這種刀法的?難道白天羽早已將他的神刀心法傳給了那賤人?」

  馬空群淡淡道:「白天羽對白鳳公主本就是真心誠意的。」

  黑暗中忽然響起一陣咬牙切齒的聲音,聽來如刀鋒磨擦,令人不寒而慄。看來他和白天羽之間,的確有深不可解的仇恨。

  馬空群道:「但若沒有葉開在暗中相助,傅紅雪也未必能得手。」

  這人道:「葉開?他跟白家有什麼關係?」

  馬空群道:「這人來歷不明,行蹤詭秘,起初連我都被他騙過了,當他只不過是個恰巧路過的人。」

  這人冷冷道:「連你居然都能被他騙過了,看來這人的本事倒不小。」

  馬空群道:「他年紀雖輕,城府卻極深,武功也令人難測深淺,實在比傅紅雪還不好對付。」

  這人道:「你看他比起老三來如何?」

  馬空群道:「那位丁三公子的確也是個絕頂聰明的人,只可惜……」

  這人道:「只可惜怎麼樣?」

  馬空群歎了口氣,道:「只可惜太聰明的人就不會太長命的。」

  這人失聲道:「你殺了他?」

  馬空群淡淡道:「我只求他不殺我,就已心滿意足,怎麼能殺得了他!」

  這人道:「是誰殺了他?」

  馬空群道:「傅紅雪。」

  這人道:「你怎麼知道?難道你親眼看見了?」

  馬空群遲疑著,終於承認。

  這人厲聲道:「你親眼看見他遭人毒手,竟沒有過去救他?」

  馬空群道:「我本該過去救他的,只可惜我也受了傷,自身已難保。」

  這人道:「是誰傷了你?」

  馬空群道:「就是他,他的飛刀。」

  這人說不出話了。

  馬空群道:「不管怎麼樣,我既已來到這裡,你就已無法脫身事外。」

  這人道:「你準備怎麼樣?」

  馬空群道:「十九年前,梅花庵外那件血案,是你我兩人主謀,江湖中絕沒有一個人會想得到,傅紅雪縱有天大的本事,也絕不會找到這裡來。」

  這人道:「所以你準備躲在我這裡?」

  馬空群道:「暫時只好如此,等將來有機會時,再斬草除根,殺了傅紅雪。」

  這人冷冷道:「你我雖沒有交情,但事已至此,我當然也不能趕你出去。」

  馬空群忽然笑了笑,道:「你當然也不會殺我滅口的,你是聰明人,總該想得到,我若沒有準備,又怎敢到這裡來。」

  這人冷笑道:「你盡可放心,只不過近幾年來,我這裡幾乎已隔絕紅塵,就算在這裡殺個把人,外面也絕不會有人知道的。」

  馬空群淡淡笑道:「如此說來,我倒的確可以放心住下去了。」

  這人忽然道:「你剛才說的那個葉開,我倒也聽說過他的名字。」

  馬空群聳然道:「為什麼?」

  這人道:「傅紅雪縱然不會找到這裡來,但葉開卻遲早一定會來的。」

  馬空群道:「哦。」

  這人道:「因為他現在幾乎已等於是我們丁家的女婿。」

  馬空群失聲道:「這千萬使不得。」

  這人冷冷道:「為什麼使不得?他若做了丁家的女婿,我豈非更可以高枕無憂?何況,丁家的女兒非他不嫁,我本來還不願答應這件事,現在倒要成全他們了。」

  馬空群忽然冷笑,道:「你想成全他們?幾時又有人成全過你?」

  這人突又沉默,然後暗中就響起了他的腳步聲,「砰」的一聲,推門走了出去。

  馬空群彷彿又笑了,微笑著喃喃自語:「葉開呀葉開,你最好還是莫要來,否則我保證你一定會後悔的。」

  淡淡的星光從窗外照進來,桌上竟有壺酒。

  他拿起來,嘗了口,微笑著又道:「果然是好酒,一個人在寂寞時,的確該喝……」

  他並沒有說完這句話,笑容已僵硬,人已倒下。

  夜涼如水。

  葉開抱著膝坐在冰冷的石階上,看看梧桐樹上的明月,心也彷彿是涼的。

  月已將圓,人卻已將分散了。

  人與人之間,為什麼總是要互相傷害的多,總是難免要別離的多?

  既然要別離,又何必相聚?

  他忽然又想起了蕭別離,想起了在那邊城中經歷過的事,想起了梅花庵中那寂寞孤獨的老尼,又想起了那山坡上的墳墓……

  現在,所有的事他幾乎都已想通了,只有一件事不明白。

  也只有一件事還不能解決。

  也許這件事本就是無法解決的,因為他無論怎麼樣做,都難免要傷害別人,也難免要傷害自己。

  別離雖痛苦,相聚又何嘗不苦惱?涼山吹過,他聽見了身後的腳步聲,也聽見那清悅的鈴聲。

  他忽然回過頭,道:「你來的正好,我正要去找你呢。」

  丁靈琳抿嘴笑了,道:「你為什麼不去?」

  葉開道:「因為我剛才還沒有決定,是不是該將這件事告訴你。」

  丁靈琳道:「什麼事?」

  葉開道:「這件事我本不願告訴你的,但又不想欺騙你,你總算一直對我不錯。」

  他的表情很嚴肅,聲音也很冷淡。

  這不像是平時的葉開。

  丁靈琳已笑不出了,彷彿已感覺到他說的絕不是件好事。

  她勉強笑著,道:「不管你要說什麼事,我都不想聽了。」

  葉開道:「可是你非聽不可,因為我不等天亮就要走的。」

  丁靈琳失聲道:「你要走?剛才為何不告訴我?」

  葉開道:「因為這次你不能跟我走。」

  丁靈琳道:「你……你一個人要到哪裡去?」

  葉開道:「我也不是一個人走。」

  丁靈琳叫了起來,道:「你難道要帶沈三娘一起去麼?」

  葉開道:「不錯。」

  丁靈琳道:「為什麼?」

  葉開道:「因為我喜歡她,我一直都喜歡她,你只不過是個孩子,但她卻是我心目中最可愛的女人,為了她,我可以放棄一切。」

  丁靈琳吃驚地看著他,就像是從來也沒有看見過這個人一樣,顫聲道:「她……她難道也肯跟著你走?」

  葉開笑了笑,淡淡道:「她當然肯,你也說過我是個很可愛的男人。」

  丁靈琳臉色蒼白,眼圈卻已紅了,就彷彿突然被人狠狠地摑了一巴掌,摑在臉上。

  她一步步往後退,淚珠一滴滴落下,突然轉過身,衝出去,用力撞開了沈三娘的房門。

  葉開並沒有阻攔,因為他知道沈三娘也會跟她說同樣的話。

  沈三娘已答應過他。

  但就在這時,他忽然聽到沈三娘屋子裡發出了一聲驚呼,就像是有人突然看見了鬼似的。

  驚呼聲卻是丁靈琳發出來的。

  屋子裡還燃著燈。

  淒涼的燈光,正照在沈三娘慘白的臉上,她臉上的神色很平靜。

  她的人卻已死了。

  一柄刀正插在她胸膛上,鮮血已染紅了她的衣裳。

  可是她死得很平靜,因為這本是她仔細考慮過之後才決定的。

  除了死之外,她已沒有別的法子解脫。

  孤燈下還壓著張短箋:「丁姑娘是個很好的女孩子,我看得出她很喜歡你,我也是個女人,所以我雖然答應了你,卻還是不忍幫你騙她,我更不能看著你們去殺馬空群。」

  這就是沈三娘最後的遺言,她相信葉開已該明白她的意思。

  但丁靈琳卻不明白。

  她轉過身,瞪著葉開,流著淚道:「原來你是騙我的,你為什麼要騙我?為什麼要我傷心?」

  葉開明朗的臉上,竟也露出了痛苦之色,終於長歎道:「因為你遲早總要傷心的!」

  丁靈琳大叫,道:「為什麼?為什麼?……」

  葉開已不願再回答,已準備走出去。

  丁靈琳卻揪住了他的衣襟,道:「你明明已答應陪我回家的,現在我們已然到家了,你為什麼忽然又改變了主意?」

  葉開道:「因為我忽然很討厭你。」

  他用力拉開她的手,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他不敢回頭,因為他怕丁靈琳看見他的眼睛——他眼睛裡也有了淚痕。

  一株孤零零的梧桐,被秋風吹得簌簌地響,也彷彿在為世上多情的兒女歎息。

  梧桐樹下,竟站著一個人。

  一個孤零零的人,一張比死人還蒼白的臉。

  傅紅雪,他彷彿早巳來了,已聽見了很多事,他凝視著葉開時,冷漠的眼睛裡,竟似也帶著些悲傷和同情。

  葉開失聲道:「是你,你也來了?」

  傅紅雪道:「我本就該來的。」

  葉開忽然笑了笑,笑得很淒涼,道:「不該來的是我?我真的不該來?」

  傅紅雪道:「你非但不該來,也不該這麼樣對付她的。」

  葉開道:「哦?」

  傅紅雪道:「因為這件事根本和你完全沒有關係,丁家的人,跟你也並沒有仇恨,我來找你,只不過想要你帶著她走,永遠不要再管這件事。」

  葉開臉色蒼白地苦笑道:「這兩天你好像已知道了很多事。」

  傅紅雪道:「我已完全知道了。」

  葉開道:「你有把握?」

  傅紅雪道:「我已見到過丁靈中!」

  葉開不再問了,彷彿覺得這句話已足夠說明一切。

  傅紅雪卻忍不住要問他:「你知道的是不是也不少呢?」

  葉開點點頭。

  傅紅雪道:「你怎會知道的?」

  葉開避不作答,卻歎息著道:「我只奇怪丁靈中怎麼敢冒險去找你。」

  傅紅雪冷冷道:「我只奇怪你為什麼總是要糾纏在這件事裡。」

  突聽一個人冷笑道:「因為他這人天生就喜歡找麻煩,所以麻煩也找上他了。」

  聲音是從屋脊後傳出來的。

  只有聲音,看不見人。

  等到聲音停下時,才看見屋脊後有粒花生高高拋起,又落下。

  然後就有隻手伸出來,拋出了個花生殼。

  葉開失聲道:「路小佳。」

  屋脊後有人笑了,一個人微笑著,坐起來道:「正是我。」

  葉開道:「你怎麼也來了?」

  路小佳歎了口氣,道:「我本不想來的,只可惜非來不可。」

  葉開道:「來幹什麼?」

  路小佳歎道:「除了殺人外,我還會幹什麼?」

  葉開道:「來殺誰?」

  路小佳道:「除了你之外,還有誰?」

  葉開也笑了。

  路小佳道:「你想不到?」

  葉開道:「我從第一次看見你的那天,就知道你遲早一定會來殺我的。」

  路小佳笑道:「想不到你這人居然還會算卦。」

  葉開微笑道:「同時,我也算準了你是絕對殺不了我的。」

  路小佳淡淡道:「這次你只怕就要算錯了。」

  葉開道:「我也知道,不管怎樣,你好歹都得試試。」

  路小佳道:「卻不知你現在就想動手呢,還是先看看丁家兄弟的雙劍破神刀?」

  葉開道:「雙劍破神刀?」

  路小佳道:「雙劍聯璧,九九八十一式,劍劍連綿,滴水不漏,正是丁家兄弟專門練來準備對付白家刀的,你想必也沒見過。」

  葉開道:「的確沒有。」

  路小佳道:「這種武林罕睹的劍法,你現在好容易有機會能看到,若是錯過了,豈非可惜?」

  葉開道:「實在可惜。」

  他回轉頭,傅紅雪的臉又已蒼白如透明。

  就在這時,只聽「嗆」的一聲龍吟,兩道劍光如閃電交擊,從對面的屋頂擊下。

  輝煌的劍光中,只見這兩人一個長身玉立,英俊的臉上傷痕猶在,正是風采翩翩的丁三少。

  另一人道裝高冠,面色冷漠,掌中一柄劍精光四射,竟是從來很少過問江湖中事的大公子丁雲鶴。

  他們的腳尖一沾地,掌中劍又已刺出三招,兩柄劍配合得如水乳交融,天衣無縫,果然是劍劍連環,滴水不漏。

  丁靈琳瞪大了眼睛,站在廊下已看呆了,只有她一個人還被蒙在鼓裡,完全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

  忽然間,兩柄劍似已化作了數十柄,數十道閃亮的劍光,已將傅紅雪籠罩,連他的人都看不見了。

  葉開歎息著,道:「看來這九九八十一劍最厲害之處,就是根本不給對方拔刀出手的機會。」

  路小佳道:「你這人的確有點眼光。」

  葉開道:「看來這劍法果然是專門為了對付白家神刀的。」

  路小佳笑了笑道:「要對付白家神刀,惟一最好的法子,的確就是根本不讓他拔刀出手。」

  葉開道:「創出這劍法的人,不但是個天才,而且的確費了苦心。」

  路小佳道:「因為他知道白家的人恨他,他也同樣恨白家的人。」

  葉開歎道:「這就是我惟一不明白的地方了,他們之間的仇恨,究竟是因何而起的?」

  路小佳道:「你遲早總會明白的。」

  葉開忽然笑了笑,道:「這九九八十一招,豈非遲早也有用完的時候?」

  路小佳道:「這劍法還有個妙處,就是用完了還可以再用。」

  這時丁家兄弟果然已削出了九九八十一劍,突然清嘯一聲,雙劍迴旋,

  又將第一式使了出來,首尾銜接,連綿不絕。

  傅紅雪腳步上那種不可思議的變化,現在已完全顯示出來,如閃電交擊而下的劍光,竟不能傷及他毫髮。

  可是,他的出手也全被封死,竟完全沒有拔刀的機會。

  葉開忽又道:「創出這劍法來的人,絕不是丁家兄弟。」

  路小佳道:「哦?」

  葉開道:「這人以前一定親眼看見過白大俠出手,所以才能將他有可能出手的退路封死。」

  路小佳道:「有道理。」

  葉開道:「這絕不是旁觀者所能體會得到的,我想他一定還跟白大俠親自交過手。」

  路小佳道:「很可能。」

  葉開冷冷道:「可能他就是那天在梅花庵外,行刺白大俠的兇手之一。」

  路小佳道:「哦!」

  葉開凝注著他,慢慢地接著道:「也許他就是丁乘風。」

  丁乘風就是丁靈琳兄妹的父親。

  丁靈琳在旁邊聽著,臉色已變了許多,忽然已明白了似的。

  但她卻寧願還是永遠也不要明白的好。

  這時丁家兄弟又已刺出七十多劍,傅紅雪的喘息聲已清晰可聞。

  他顯然已無力再支持多久,丁家的連環快劍,卻如江河之水,彷彿永遠也沒有停止的時候。

  葉開忍不住在輕輕歎息。

  路小佳盯著他,道:「你是不是想出手助他一臂之力?」

  葉開道:「我不想。」

  路小佳冷笑道:「真的不想?」

  葉開微笑道:「真的,因為他根本就用不著我出手相助。」

  路小佳皺了皺眉,轉頭去看劍中的人影,臉色忽然也變了。

  丁家兄弟的第二趟九九八十一式已用盡。

  他們雙劍迴旋,招式將變未變,就在這一瞬間,突聽一聲大喝!

  喝聲中,雪亮的刀光已如閃電般劃出!

  傅紅雪的刀已出手。
飛絲結羅網,來去黑暗中,坐鎮八卦帳,交趾一邪郎。
九天銀絲線,八卦羅網長,飛越地獄門,邪郎掌無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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